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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三胜

    自打那年对西夏作战大败,韩琦开始承认在军略方面自己与范仲淹的确存在不小的差距。

    而随着赵昕持续展现自己在军事方面的长处,韩琦也变得能直面这份差距。

    毕竟有个能扛事的领导,那下属自然可以稍微松点弦。

    不用时刻担心自己会被超负载使唤,承担起寝食难安的责任了。

    所以韩琦很快认可了范仲淹太子殿下必胜的结论,以仔细思考作为自己参加赌局的回应。

    他倒没有去那范仲淹手上那张写着太子殿下应对措施的纸。

    毕竟他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范仲淹肯主动开口把事情挑破就已经是给了他大面子,不好再去占这个便宜。

    约莫半刻钟后,韩琦停止了手中无意识抽拉千里镜的动作,准备给出自己的答案。

    但在数字将要冲出口中之时忽然福至心灵,看向范仲淹笑吟吟地反问道:“不知希文兄觉得太子殿下能赢多少?”

    事关能不能把王韶这个很对他胃口的年轻后辈抢到家中做女婿,韩琦也是豁出去了。

    大便宜不占,占占小便宜还是可以的。

    范仲淹一愣,然后抚须笑点着韩琦:“你啊,你啊……”

    但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他年长韩琦近二十岁,已是差出了一辈人,看韩琦一直带着点亦子亦弟的感觉。

    作为父兄,肯定是不会与儿子和弟弟计较这点小事的。

    范仲淹很慷慨地给出了自己的推测答案:“四十。”

    “多少?”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韩琦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根本没过脑子就发出了反问。

    他以为自己原本的估数三十已经十分高估殿下的能力,会被好事者打上谄媚的标签了。

    没想到希文兄给出的数字比他还要高!

    须知此次是不会造成真杀伤的演习,所以枪箭都是去了尖端,在前端绑了一个饱含着石灰的羊毛团子,规定须在要害处留下三个清晰可辨认的白点,才能够使对手被判定为“丧失战斗能力”,造成减员。

    民间有一句俗语可以生动形象地反映出两军在装备,单兵作战能力相差不多情况下交手的伤亡率,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敢于上战场与敌拼杀,只能说具备了成为将领的血勇。而想要成为一个他人眼中合格的将领,还必须获得至少平均值的伤亡率。

    所以按照常理推,本次演习双方全部正面接战后胜方能够富余的人数应该是二十人左右。

    考虑到双方兵员素质的差距,演习威慑力降低,缠斗时间必然更长,以及太子殿下在似仙的布局能力,韩琦才准备给出三十这个数字。

    如果将这个数字放到到真实战场上,已经是一名优秀的统兵官了。战报上呈后一定会进入重点观察培育名单,升职绝对比旁人快。

    而四十已经实现了质的蜕变,是名将胚子。简单点来说就是韩琦如今很想抢来当女婿的王韶,正属于这个范畴。

    韩琦又盯住了范仲淹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这下是真的抢过来一睹为快了。

    到底是写了什么才让素来稳重的希文兄如此自信,说出这等豪言啊!

    “怎么,不敢赌了?”范仲淹抚着胡须,脸上满是笑容。

    韩

    琦这辈子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一咬牙一跺脚,报出了一个数字。

    “五十!”

    “嗯?稚圭你说多少,五十?”这下轮到范仲淹惊讶了。

    韩琦斩钉截铁回道:“对,就是五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输赢与否对韩琦来说已经成为了次要的事情,他就是单纯地想从范仲淹脸上看到事情超出掌握的惊讶神色。

    这下得偿所愿,心中总算是舒坦了。

    然后直接伸手从范仲淹手中拿走了那张他垂涎已久的纸张:“拿来吧你!”

    据他所知,太子殿下虽自表被圣祖接到天上教养了两年,但对佛道之说都不是很感兴趣。

    可以确定绝对没有学过什么撒豆成兵、六丁六甲之术。

    所以到底是什么消息支撑着希文兄给出了如此离谱的胜利数,实在是令他心中太痒痒了。

    韩琦抢得很急,看得更急,只是给出的反应却极慢,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动作都是按帧展现的。

    在长叹一口气后韩琦直接将刚刚还爱不释手的千里眼丢到了侍从亲卫的怀中,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去支个桌子,我要好好煮两壶茶。”

    再用千里眼看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煮茶静心。

    虽然能够感觉到五十的答案赢面比三十大了许多,但更憋屈了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您到底还藏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啊!

    莫非自己的这一把年纪当真是活到了狗身上?

    这种挫败感范仲淹最清楚不过,因为他方才也经历过一次。只不过他年纪更大,不至于把情绪带到脸上来而已。

    范仲淹拍了拍韩琦的肩膀作为安慰。

    韩琦用着十分挫败的语气说道:“还未接战,已然三胜,殿下真天人也。”

    却道是哪三胜?

    原来赵昕在见到自己今次要指挥的一百人后,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自陈长处与功绩,然后依照长处分别编为枪手、弩手、干杂活的辅兵,负责侦查传讯的哨探等等,然后指定对应的伍长与队长。

    紧接着就是言明奖惩,有功者重赏,犯错者重处。

    如果说赵昕快速将兵卒们拢到手中,让他们听从命令还借了身份的光。那根据特长分批,并定下奖惩制度就是彻底展现了统兵的才能。

    范仲淹也拨弄了一下小火炉中的炭,让火烧得更旺了些,这才将装满水的茶壶置于其上,顺着韩琦的话说道:“令出一人,此胜一也;各展其才,其胜二也;奖惩分明,其胜三也。有此三胜,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两人都是有过实际统兵作战经验的,知晓战争胜利与否的关键就在于能将己身拥有的力量发挥出多少。

    用得好了,百人也可破万人。

    从王韶以及章楶目前做出的举动来看,两人是有把力量拧成一股使用的意识。可手段不够狠,态度不够坚决,奖励与惩处更是半点没提。

    导致大多数人都还怀揣着自己的小算盘,力量分散松垮,没人扯后腿起内讧就是极好局面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正所谓见微知著,一开头就差了这么多,那就只有越差越多的份。

    而以殿下从前展现出的强大布局能力,不滚成无人能挡的大胜才是怪事一桩。

    韩琦掰下一块茶饼,往壶中投去:“只希望这些饱读诗书兵法的后生,别输得不愿再从武事就行。”

    在见到真正的天才与自身的巨大差距之后,不产生失落沮丧之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破罐子破摔的可能性的确极大。

    韩琦此言,属实是非常实用的祝福了。

    范仲淹也是仰头看天,有些恍惚地说道:“真仙人之能也。”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天才如过江之鲫。可出众到这种程度,仅有这一例。

    如果有可能的话,范仲淹真的很想问一下赵昕,殿下您怎么能这么熟练啊!

    领兵可是个专业壁垒十分强的领域啊!

    只是这注定是个无解的谜题,因为赵昕是绝不可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来源于前世看过的诸多电视剧。

    虽然那些电视剧大多信息密度极低,但架不住数量够多,让他临时统领一下从军经验丰富,养成习惯的一百军卒还是能行的。

    只是在范韩眼中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已经提前锁定胜局的赵昕内心并没有表面展现出来的那么淡定。

    “向栋杰,带着你的伍,四个方向都去一个人,把方圆十里的地形景貌都记下来带回。

    “如果遇见王韶那边派出的哨探,尽量不要交手。如果迫不得已交手,那也不要恋战,速速回返。

    “只要做成这件事,我就算你一小功。”

    向栋杰自陈的特长是善骑术寻踪,军龄长不说,从前在军中也是干这个的,所以很自然地被赵昕任命为了负责哨探侦查的伍长。

    闻言兴奋出列,单膝跪地道:“领命!”

    他是受过赵昕恩惠的人,老母和妻子现在都在羊毛织场做工不说,有了御史言官监督,被扣的军饷也少了。

    所以不仅家里新添了孩子足能负担,生活水平更是肉眼可见的上涨,是以打心眼想回报这份恩情。

    然而太子殿下于他而言如同天上日月,得见的概率比被雷劈中还要低,只能在家中供奉了长生排位日日上香。

    结果这回真被上天眷顾,老母和妻子在他临行前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效力。

    此时赵昕又是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向栋杰顿觉浑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劲。

    别说几个武进士,就是天王老子当面,他都敢砍上几刀。

    赵昕对向栋杰的亢奋很摸不着头脑,但能干活就行,眼下就算是挑剔也没旁人能替换。

    而在哨探作为眼睛被放出去之后,辅兵们被打发去平整营地,支起临时帐篷,架灶生火。

    如曹评这几个伴读就负责监督给战兵发放甲胄,捎带着检查一下包裹枪头箭头的石灰是不是掺足量了,确保落到身上就得是一个白点。

    至于赵昕,他在专心研究地图。

    地图是在赵昕圈定地点后,曾公亮来画的。出于公平,赵昕亦是第一次看到这份地图。

    在哨探们带回实地消息之前,需先把图上能够提炼出的消息记到脑子里。

    “按地图所示,距此西三里有一片树林,是昔年河道的护堤树。如果在夏日,倒是一个埋伏的好地方。

    “只不过冬日天寒,叶子肯定都落光了,大平原上无遮无拦的,不一定能埋伏成功。

    “但这一片是干涸的河流区。因为黄河发洪水决堤,涌入的泥沙将上游堵塞,下流没了活水才被废弃。

    “希望哨探们能给我带回来过去天然河道尚存的消息……”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些事要抓紧去做。

    因为赵昕断定王韶很快就会来。

    这是客观条件决定的。

    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短短三十里的距离,两天内按照剩余人数决出胜负。

    而这帮武进士们又很骄傲,骄傲的人往往主意很强。

    王韶年轻面嫩,即便有章楶为辅,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把其余武进士都拧到一块唯他马首是瞻。

    顶天了是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合作。

    所以对于王韶而言,最保险的方式就是一刻不停地往他这赶。再揪住他,逼他进行正面决战,最后倚仗武进士的个人武勇一战功成。

    如果碰不上他,双方都在兜圈子打成平手也很好。

    至于不主动进攻是不可能的,打败他这个太子后能获得巨大声望的诱惑就在眼前,哪怕王韶不动心,也绝对会有人动心。

    不遵从众意,人心就要散了。队伍带不好,仕途也很难走好。

    王韶是个极聪明的人,赵昕相信这道选择题于他而言并不难选。

    俗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断定王韶要来的赵昕肯定要给他备点礼尽一份地主之谊。

    于是一个时辰后,在向栋杰给赵昕带回去实地勘察情况时,王韶也收到了令他脑瓜子嗡嗡的消息。

    “你说什么?咱们的驮马全都没了!还被抓了七个人!  ”

    第82章 折服

    “来个人说说,总计十二匹驮马,七个人是怎么没的?”

    王韶随意地坐在枯草地上,面前摆放的正是那张他迄今为止也没看明白的“复杂”地图。

    要不是发生的事情太大,他是绝对不肯中断自己研究的。

    能和虎符放到一块的东西,用脚指头想都十分重要,说不定就隐藏着本次作战的胜机。

    王韶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听不出其中掺杂了情绪。但王韶越是表现得平静,就越让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三人心中惴惴。

    毕竟老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恰巧一阵寒风刮过,就有一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周文东处于中间位置,自然感受到了右侧的动静。心中暗骂了一句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不过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半大孩子,就敢对着他们吆五喝六了。

    大家是同科进士,即便有一、二、三甲的区别,也不当被你这般呼来唤去。

    只是心中不忿归不忿,面上还是很老实的。

    他们刚才可是见了前来统计战果的令兵,通过一番旁敲侧击的发问,成功得出了此次“陪太子演习”的确有些朝中高官观看的结论。

    甭管对他们考核评等的具体要求是什么,当中都肯定没有“忤逆顶撞上官为绩优”这一条。

    脑中念头正飞快闪过的周文东在不经意间撞上了王韶清亮的眼眸,整个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也控制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坏了,冲他来的!

    也怪他考试名次比较靠后,只得了五十七名。

    按每十个名次为一队,头两名自动成为队正与副队正的编排方式,他的本队中的处境可谓是遍地是大哥,得连塌六重天才轮得到他扛旗担责。

    而且周文东不仅是个信奉中庸之道的人,还打从后周起,周家就已经在京城禁军中讨生活。

    到了他这一辈,父兄们都有了中级军职。

    他之所以参加武举,主要是为了混个太子门人的身份,然后借此好好拓宽一下人脉,好将来路走得顺一些。

    他爹说了,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一直在禁军中厮混虽底子殷实不缺吃喝,但终归让人小觑,得有个面子在外头让外人看。

    太子殿下亲自简选的武进士就很不错。

    按他和他爹的协定,只要他能考上武进士,他爹就会发动面子果实能力,把中举的他分派到禁军中。

    到时候必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对自己名次五十七,无论如何都够不着本队领导位置这件事,周文东接受良好。

    反正他就是来混成绩的,在哪混不是混呢。

    也许是老天爷看不得他最近日子过得顺遂,所以迅速来给他添堵了。

    一队十人丢了七个,剩下三人的考试排名居然是他最高,这不就被盯上了!

    无论在何处,报丧鸟都是不受欢迎的,但事已至此,周文东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结果好不好是能力问题,敢不敢做事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回禀主将,本队奉命牵引看管车仗。方才见驮马疲累,便给他们卸了套子,带着去河边饮水。只是饮至半途,旷野中忽闻笛哨之音,驮马们便拔足狂奔而去。

    “驮马事关重大,队正便令我等前去追回。不意追至雪深过膝难行之处,两侧忽冲出三人,各持着棍棒绊索,将队正他们捉去了。

    “我等三人因脚程慢些,后又有第三队的袍泽接应,这才幸免于难。

    “哦,那笛哨之音应是军中驯马之用。他们自入军起就被这种声音招聚分离,所以甚是听话。只不过旷野寒冬尽皆奏效……这等本事,一军之中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周文东是来混成绩的不假,但那也得有成绩可混!

    他现在和王韶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只能把自己所知的全部倒出来让王韶知晓。

    王韶能破解固然是好,不能破解他也少了几分责任。

    看看,看看,状元都搞不定的事,我没搞定也很正常对吧。

    不能因为这个就给他的成绩降等啊!

    一百人,不多不少的队伍。

    丢了七个人是小事,可驮物资的马丢了那就是大事。

    足四十五人的甲胄,发号施令的旗鼓,还有部分兵器,占大头的三日粮草,全靠着这些驮马拉着。

    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这个一百人的队伍中,绝大多数人没这几匹驮马重要。

    混在人群中的符异看着王韶放在腿上悄然攥紧的拳头,很是从心地缩头,并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虽然目前依旧无法确认吹笛唤马之人是谁,但他有一种无端的感觉,同他挑的那个老军脱不开关系。

    他当时就是冲着军中最好的马夫去的。

    过后听说挑出来的兵卒是给太子殿下使唤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那老军都快五十的人了,走路快些都呼哧带喘,照面必不是他一合之敌,纯纯充人数。

    哪曾想到殿下会这般用人,一出手就绝了一半的粮道。

    虽说有讨巧的嫌疑,但同样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殿下是留了手的,不然怎么会只有三个人埋伏,还让第三队抢出了几个人来。

    依他的个性,必定埋伏上个十人八人,借着雪厚的地利,别说是第六队,就是赶去支援的第三队也给包圆了。

    然后还能试一试在人数急剧减员后防御是否出现漏洞,士气是否动摇,看看能不能循机把粮草给一锅端了。

    王韶的判断和符异差不多,略微有点出入的地方就在于王韶认为殿下不是心软追求公平,而是对自己的手段计谋有自信。

    哪怕我放出海去,你们该赢不了还是赢不了。

    王韶捏了捏鼻梁,强忍住叹气的冲动。

    不亲身实地经历一次,永远也不知道理论与现实间的差距能大成这样。

    但事情还是得做。

    还是那句话,结果好不好是能力问题,敢不敢做事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哪怕注定失败,也得挣扎到最后一刻。

    再说了,结局未定,一切都是未知。

    重新将心境恢复平稳的王韶再度开始发号施令:“质夫兄,让一二队各匀出三匹马来,重新收拢归置车仗。

    “还是交予周闻东他们,念彼等初次,容他们戴罪立功。

    “若有下次,再无原宥。”

    周文东额上的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这次只是演习,当然不会出现什么推出辕门斩首。但他是军旅之家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太懂得什么叫做没有一个处罚是白给的了。

    惩罚要是坐实了,他将来授官升迁都要被牵连!

    这个小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果决心狠!

    “领命,绝不负主将重托。”

    “都散了吧,各自埋锅造饭去。”

    这世上欺软怕硬的人多,在王韶展露出撕破脸皮之意后,也没有人敢再大喇喇在他面前晃悠,因为在这时候较劲只有吃亏的份。

    所以这些人哪怕再好奇王韶接下来会如何应对,也只得遵命离去。

    王韶自去取了锤钉,开始搭建临时的挡风驻庇场所。

    少一时章楶归来,也

    去取了工具,开始叮叮当当在王韶身边敲起来。

    以锤砸声作为掩盖,两人小声地交换意见。

    “质夫兄,此次是我连累你了。”

    章楶还以为他在说协调换马之事,不以为意地答道:“这有什么,你是主将,我是副将,本就当我为你之手足,辅弼于你。

    “虽说用战马替驮马大材小用了些,但大家都是晓事的人,知道这甲胄粮草是必要拉走的,有火也多冲着六队去了。”

    其实事情并没有章楶说的那么简单。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换马,而是让出去阵战的机会!

    这一望无际,无遮无掩的大平原,太适合骑兵冲锋厮杀了!

    到时候若能一骑当千,斩将夺旗,定然名动天下。

    要不是章楶背景够硬,这事根本办不下来。

    王韶摇头:“非是此事,而是我行事太多疏漏,至有今次之败。”

    章楶看到王韶因为使锤太急的缘故,砸得铁钉都有些歪了,急忙弃了自己手上的活,去帮王韶扶着,然后问道:“说来听听?”

    “一则最初心有犹豫,未有申明厉害,确立规矩,致使带甲行军两刻钟有余,体力基本耗尽。我观察过了,六队先前着甲之人都被捉去。

    “二来未能各展其能。殿下都能使一个马夫使诱哨之术绝我等粮道,而我等却不能抽骑术上佳者专司冲阵,甚至连战兵辅兵都分不出来。”

    说到这一点王韶心中也是气,同伴们都太年轻也太骄傲了,骄傲到不把任何人放在自己眼中。

    都知道武举的武试部分有五科,王韶本意是想抽调骑术科过关之人组建专门的骑兵,交给章楶统管。

    可人人都知这是最能出风头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按照名次和稀泥了事。

    对这一点章楶也是心有戚戚。他背景是硬,可自古道穷文富武,能通过武举的又有几个家底薄的。一发闹起来,连他也弹压不住,遑论王韶。

    只他知晓王韶是个眼光长远的人,能说出来,那心中必是有了解决之法,于是追问道:“那依子纯你的意思呢?”

    王韶狠狠一锤砸在铁钉上,将铁钉狠狠楔入地中半寸有余,大口喘着粗气道:“我大概想明白了,我们是赢不了殿下的。

    “殿下特地让我们选人,只是为了让我等输得更心服口服。”

    这一句话宛如狂风,吹开了章楶心中的迷雾,让之前种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乍然明朗。

    “子纯你的意思是?”

    “对,就是质夫你想的那个意思。殿下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真正带兵和咱们写策略有什么不同。

    “就算我等将策略写出花来,执行中也有种种滞塞阻碍。可真到了战场上,我等必然连赵括都不如。

    “好歹赵括初出茅庐就能将四十万兵,与白起对垒月余才败。

    “而我们呢,才一个时辰,就已经输了大半。”

    章楶蹙眉:“子纯,何至于此啊?”

    “至于,太至于了!质夫兄你想,殿下凭什么仅用三个人就抓了我们七个人走?

    “你要知道,能过武举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步战以多打少,居然被生擒。

    “引马之术不过是鱼钩上的饵,真正让他们落败的原因是对地形不熟的情况下贸然追击,导致双腿陷于雪中不能行动。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我们已经对周边失去了掌控。殿下的哨探比我们更清楚地形地貌,更知道何处适宜设伏偷袭。

    “就算我们现在派出哨探,也会被一个个拔掉。虽然正面迎战我们可以一换三。可论经验,他们绝对逃得掉。”

    王韶的声音嘶哑得好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但章楶分明看到他眼中有两团火在烧。

    “所以殿下根本不是孩童心性想要试一试我们的成色,而是另外一种考核。

    对你我是考察临机决断统筹之能,对余众是各司其职,去傲褪慢。”

    章楶现在是感觉自己既糊涂又清醒,千万思绪找不到一个头,干脆直接问了出来:“你就说怎么办吧。”

    “整军。必须整军!按个人所擅长之处划分整军!”

    王韶鼓足余勇,狠狠一锤子把余下的铁钉给砸了进去。

    不偏不倚,正正好。

    如果赵昕能知道王韶此时心中所想,绝对会鼓掌加比个大拇哥。

    不愧是寒门出身还能在抑制武将的大环境下干出成绩的人,嗅觉就是不一般,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窥破了他的第一层用意。

    但赵昕既然早早打算给这些个武进士来一场大的,好让他们彻底生成不敢与他对阵的心理锚点,又怎么会仅止于此呢。

    就在王韶借着六队大败一事借题发挥,迅速将队伍变成他理想中形状的时候,赵昕也在紧锣密鼓地给他添堵。

    “向栋杰,我只说让你带着老马去把马循机诱回来,如果不成也就算了。怎么你这既把马带了回来,还把人也给带了回来?”

    兀自兴奋,满脸邀功之色的向栋杰在听了赵昕的话后,整个人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直接呆在原地。

    满脑子就剩下一句话:完啦,他领会错殿下的意思了!

    他可是听过皇城司叶明捡漏上位的故事,怎么这还没能登天,自己就要被厌弃了吗!

    旋即又听赵昕笑骂道:“行了,别在这哭丧个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闯了多大祸呢,你的功劳我记下了。

    “把鞋子还给他们,他们是国朝未来的栋梁,怎么能这么对待。”

    当下防止俘虏逃跑的有效方式就是脱掉鞋子。

    向栋杰原本是不想这么对待这些以后有可能成为他上官的人的,奈何这些人屡次寻机逃跑,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但他也没把事情做绝,把自己内衬的衣物拆了一件,给这几位裹脚御寒。

    至于这几位会不会因此记恨他,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向栋杰只以为是自己对这几位进士不恭敬把事情办差了,失魂落魄地就要去把鞋子给拎过来。

    没想到真正令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人既是你抓来的,那也就由你送出去。等他们换好鞋子,你送个两三里吧。”

    惊讶的不仅是向栋杰,就连那几个因为羞惭而一直低着头的进士也瞪圆了双眼,主动问道:“殿下要放我们回去?!”

    “孤是会说假话的人吗?”

    “臣不敢。”

    “那就滚回去。还武进士,自称是我的门人呢,结果一个照面就被抓了,像什么样子。

    “再说马留在这能帮我干活,你们留在这能干什么?吃我的粮食?那可是定量的,美得你们。

    “孤不占你们便宜,滚回去重新来过。再告诉王韶,孤很看好他,等着他来呢。”

    赵昕的一番话把几人说得面色通红,若是有地缝,肯定就钻进去了。

    他们不敢违拗赵昕,又本对这场比试结果不甘,所以并没有特别愣头青地坚持留在此地,千恩万谢离去不提。

    只留下一堆不解赵昕之意的人。

    然而当消息传入富弼耳中之时,这位总监考不由扶额苦笑,几乎用尽了一切自制力才没有“殿下您真是缺德带冒烟”的评语给述之于口。

    妙手一拨,送回去七个用又不好用,搁置也不好搁置的人。

    真是对脑力和行动力的巨大挑战啊。

    富弼想到乐处,直接对着随从道:“快去备马,我要去范相公那。”

    把随从惊得不轻:“相公,不在这看殿下了?”

    去范相公那没问题,反正私交一直不错。可您最近不是在打王韶的主意,有意避开韩相公吗?

    过去岂不是自讨野火?

    富弼哪知随从心中的弯弯绕,怫然不悦道:“要你去就去,哪那么多话。”

    这种考较后辈看乐子的事,怎么能不同人讨论呢。

    韩琦再讨厌,也比夏竦那个老匹夫强。

    如此热情追逐着乐子的富弼也没被乐子辜负,他在范韩两人的带领下,很快见证到了新的乐子。

    “坏事也,坏事也!”这是范仲淹在敲着桌子惋惜。

    “哈哈哈哈,希文兄,我赢了!”这是韩琦在狂笑。

    富弼被两人弄得莫名其妙,连忙追问。

    范仲淹便隐去赌注,单说了打赌之事,结果富弼还如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韩琦最近正和他较劲,直接出言激他:“彦国兄,你这般不通军事,怕也只能招那帮正在大快朵颐的笨小子为婿。”

    富弼果然上钩,一拍大腿就要站起身来。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韩稚圭,今儿一定揍你一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礼敬前辈!

    范仲淹连忙拦在中间将两人隔开,并出言代为解释道:“行军作战,若入敌国境内,休说是这种敌人煮好的饭食,便是井中的水都不能随便喝,为的就是防下毒。”

    韩琦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话中却带着讥讽地说道:“这帮少爷羔子,以为学得几招武艺,读得几本兵书就无敌了,哪知战场险恶,敌人狡诈。

    “一点苦都吃不得,自己不会做饭,尽指着别人,那别人锅里的饭是好吃的?

    “昏了头了,看不出是佯败也就罢了,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就他一个人怎么煮那么大一锅饭。

    “天幸遇到的是殿下,左不过给他们加一些巴豆大黄润肠通便,这要是换了夏贼,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掉脑袋。”

    富弼这下终于明白过来,殿下特地放人回去,除了让王韶面

    对安置问题,隐藏在其下的就是让他们放下戒备心。

    甭管能达成哪一个目的,反正都不吃亏。

    相较于范仲淹等人的看后辈出糗的好玩心态,被当成了戏看的王韶心情可谓是不好到了极点。

    刚整完军派出哨探侦查四周,结果几锅豆羹饭就报销了十八个。

    更重要的是这回战马也没能跑掉。

    二十个人出去,只得两人回营。还有一个只是因为吃得少,发作得晚,刚回到营中就趴了窝。

    没得挑的王韶只得看向唯一一个没有哄抢豆羹饭,行动能力尚存的赵从贲。

    “你为什么又没吃,这回可是有了军令。”

    就这个姓氏字辈,王韶是真怀疑赵从贲是内奸。

    赵从贲从容不迫地答道:“方才在营中吃得挺饱的,而且我名次低些,理当让着大家。”

    他总不能说他看着那个逃跑的火头军有些眼熟,像是他挑的那个吧!

    很合理的理由,王韶勉强信了,心中却打算等会一定要带着赵从贲同去。

    是的,事到如今他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带着还会骑术的人直接往赵昕营垒冲。

    输是肯定会输的,但倒在冲锋路上不算难看。

    再说到时候拖一个下水不亏,两个够本,总好过悄无声息地被殿下一个个算计没。

    再说两次下来营中已经没剩多少马匹,他有且只有这一次自己做主的机会了。

    正当他要下令之时,外头又有喊声传来:“不好了,殿下的骑兵到了!”

    王韶心中大惊,急步走出帐外,但见四方积雪被卷起又被踏碎,犹如一条条游龙,正飞快朝他们袭来。

    他此时也来不及想为何殿下的骑兵会来得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在佯败来着。

    只与章楶对视一眼,双双掰鞍上马,挺枪高呼:“步卒坚守营垒,预备骑兵随我冲出去,直往北方!”

    令王韶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遭到预想中的抵抗,甚至可以说是被有意放过了。

    在马身上的汗凝结成冰之前,他看到了一面赤色大旗出现在眼中。

    更为奇怪的是,那似乎是一座空营,除了正在大旗下用火烤饼的一个小孩。

    王韶犹豫片刻,还是打马入营。正不知说什么好时,粉雕玉琢的小孩笑了,露出口腔中一个小小的黑洞。

    只是随着口中的热气散到空气里,遇冷化为白雾,让话语都变得寒意刺骨。

    “你居然来了。王韶,孤对你很失望。身为主将,你居然丢弃了自己的部将,来逞未知的匹夫之勇。你是不是以为,擒住了孤,就不算失败?你还记不记得,你本应该做什么?”

    多年以后的王韶已经知道那天太子殿下对他说的重话是因为打赌输了心中不高兴,但他从此后再也没有丢掉自己的部将,忘记自己的作战意图。

    “行了,来都来了,就别哭丧个脸。男儿丈夫,犯错要认,挨打立正。孤给你两个选择,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呢?”

    终于能够打响指的赵昕这回总算完成了心愿,一响之下,周边用作伪装的木板通通被掀开,枪戟如林,将王韶等十余人团团围住。

    “是埋伏,居然有埋伏……”有人圆睁双眼,不敢置信。

    “殿下算无遗策,臣心服口服。”有人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开始拍马屁。

    “行了,别看了。是不是想问左近都是平原,我是怎么挖出沟渠隐藏的?还有这里人如此多,那刚才又是谁袭击你们营地的对不对?”

    王韶和章楶是彻底傻了,只能呆呆点头。

    “那我就再教你们一个乖,实践出真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少一点想当然。

    “这一片早前是河道,有冲击而成的天然沟渠。至于袭击你们的人,不多,也就二十人,我让他们拖拽着枯木,扬雪作势罢了。

    “假如你刚刚能看穿,你我两方的攻守之态可以再度对调。

    “那是我特意留给你机会,可惜你没能把握住。”

    到底是章楶先反应过来,对着赵昕一躬到地:“井底之蛙今日得见朗月矣。”

    “韶拜服,必戒骄戒躁,收轻狂,守本位,为殿下前驱。”

    第83章 庆历五年(上)

    对于大宋朝的百姓来说,庆历五年的生活是十分舒服的。

    去年风调雨顺,岁丰年稔,没听说周边有叛乱造反者。

    而往日那些常见的无居无产者在衙门的帮助下,有许多得了新差事,大富大贵不可能,但混个肚饱是没问题的。

    而上元节后,一些令他们心中十分不满的苛捐杂税也消失不见。

    家中有些粮,口袋里有余钱,能上赡养老人,下抚育幼儿,那就是顶顶好,令他们无比满足的日子。

    时间进入四月,东京城中的酒肆茶摊一如既往地人流如织,有好事者在其中高谈阔论,唾沫飞溅。

    不过所谈论的已经从家长里短的市井事,变为了各州府乃至各国的天下事。

    “哎呦,我说李叔,您老都展着日报看半天了,这到底说没说辽夏使臣还来不来啊!”

    一间小茶摊中,七八个青壮汉子半敞着衣裳,露出黑黝黝的胸膛,蹲在板凳上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围住,等了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嚷出声来。

    “就是就是,这要是辽夏使臣再来,咱们官家少不得再让大象出来一回,咱哥几个也能早早去占些好位置卖给富户们。”

    “李叔您受累些个,咱们弟兄都是您看着长大的,定不会吃白食。”

    这间茶摊就是被唤作李叔的浑家(妻子)开的。

    李叔年轻时也读过几本书,本想来东京城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被贵人赏识,青云直上。

    结果贵人没遇到,一场风寒险些夺了性命去。等到病治好,盘缠也使尽了。

    得亏租赁小院隔壁有个姑娘看上他斯文有礼闹着要嫁。

    李叔经历生死之后也没了汲汲功名的心思,顺水推舟娶了那姑娘,后来又接了老丈人的茶摊,辛苦三十年把茶摊规模扩大不少后又传到了儿子手里。

    而勤劳了一辈子的老人不肯闲下来,干脆捡起文字,靠着给南来北往的商客读报,捎带着指点路径关窍赚些散碎银钱。

    既是娱己,也是助人,倒也乐此不疲。

    如今这七八个闲汉围着他就是想打听消息。

    年初时辽夏相争落下帷幕,最终是辽国花银五万两,绢三万匹,茶两万斤赎回了在战中被掳的各位重臣和兵卒。

    辽国是占便宜惯了的,几十年的岁币把他们喂得脑满肠肥,下意识就想把主意打到了先前承诺的削减二十万岁币上。

    只是区希范胜夏的战事与他们的大败前后相距不过月余,让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宋军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蜕变,不是靠着运气才能战胜夏国的鱼腩。

    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更负担不起。

    而随着对辽国走私海盐活动的扩大,赵祯也意识到了增加实际控制区域收税,远比在现有地盘上增税安全得多。

    有走私海盐收上来的盐税打底,赵祯难得硬气一回,毫不留情将厚着脸皮上门的辽使给撅了回去。

    只能说人性就是这么贱,在赵祯放出想打就奉陪到底的狠话之后,辽主耶律宗真反而

    是第一个怂的。

    很快耶律宗真再度遣使来东京城,只是绝口不提那二十万岁币,只拿年纪说事,想要履行昔年檀渊之盟中的弟国身份,为赵祯贺寿。

    辽国都这么干了,夏国又怎么肯落后呢。

    毕竟相比起辽国,他们的理由还要更充足,是正经八百的臣属。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来打秋风的。

    可依他们官家要面子的性格,大概率会应允。

    奈何前段时日《边报》刊载了长篇头版文章,言辽使往来不息,耗用靡费,令河北军民苦不堪言,还常行间者之事,连讽谏诗文都不放过,建议削减辽使人数与频次。

    一石激起千层浪,然后朝中言官就像是商量好似的,一直呈递请求削减的箚子。

    这可急坏了东京城中指着辽夏使者发财的闲汉无赖们。

    在东京城众多闲汉们的眼中,那些辽夏使臣无论在自己国中多么煊赫尊贵,通通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狠狠宰上一把是为国效力。

    就是不能直接做上这些辽夏使臣的生意,东京城中瞬间一时间涌入百十个不差钱又不懂行的富户,上头的人稍微从指缝中漏点就够他们衣食无忧上一阵子。

    他们还指着发上一笔财呢,结果突然就来不了了?

    搁谁身上谁受得了啊。

    就是这几个只想着占位售卖的最底层闲汉也是急得团团乱转。

    “莫急莫急,容我细细看来啊。”李叔打年轻时就是个好脾气的人,被人七嘴八舌催了也不恼。

    只是慢悠悠从袖袋中取出一副眼下时兴的“眼镜”戴上,笑呵呵说着:“年纪大了,有些字看不大清楚,全靠着我儿……”

    “行了李叔,又要夸大哥孝顺懂事了不是?小侄这耳朵都快听得起茧了,您这眼镜是东街费大匠亲手磨的,是宫里传出来的手艺,十五贯钱呢。

    “您行行好,先给小侄把消息看了成不成,您看看我这嘴里,尽是泡。”

    “好好好,给你看看啊。”李叔嘴上这么答应着,但毕竟上了年纪,动作还是慢悠悠的,看得人心中烦躁上火。

    于是就有人小声嘀咕:“若是孙秀……”

    话未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掉下凳去。

    “李叔李叔,对不住,这小子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没事,年轻后生嘛,都有这一遭。”李叔还是笑眯眯的,但手中的报纸已经放到了桌上。

    飞踹一脚之人赶忙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两颗银粒子放在桌上,面色隐带讨好:“李叔,这街坊邻居的……”

    “你啊……老了老了,赶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时运了。”

    李叔点点他,然后用手盖住了两粒银子,然后快速低声说道:“报上没说。但都说这报纸是东宫的产业,近来又风传官家有意把报社入官。”

    华夏的语言文化博大精深,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言尽而意无穷。

    掏银子的汉子琢磨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东宫又和垂拱殿斗法呢。

    辽夏两国的使臣能不能来,来了能不能按时到,还得看东宫的意思。

    不然两国使臣入边境军州后能有一百种理由迟到。到时候官家不下诏怪罪就不错了,赏赐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过东宫打去年大胜武进士之后偃旗息鼓快有半年,怎么又折腾上了?

    莫非是静极思动?

    他规规矩矩道了谢,又像拎小鸡仔似的把刚刚那个出言不逊的弟兄给拎走了。

    等过了两条街,茶摊的幌子彻底看不见之后,有人问道:“四哥,作甚如此尊崇那老头,偌大的东京城里,又不止他一人识字。”

    看来团队中对要价比旁人高出三成的李叔不满者众多。只是有老大在上头压着,这才面上一片融融之态。

    “放你的罗圈屁!不会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四哥横眉立目的龇牙模样把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还识字的人多呢,咱们今后,不说今后吧,可能很长一段日子都得指着李叔了,千万不可得罪了他。”

    “四哥,这又是为什么?”有人壮着胆子问。

    “唉,我真是。你们两个眼睛都是长来透气的吗?没见到打开年起范相公就上箚子说兴学校、修水利、筑道路吗?到现在又加了办报社。

    “咱东京报社十四士里头除了早年间三位因张扬受贿被闲置黜落的,还有两位大总编动不了,其余的都跟着去了地方兴学校报社。又说这些学校都是仿讲武军校之例,入学全免,优者还有钱粮补助。

    “你们就看看东京报社中那些编辑年初恩科中率,听听报社欲要入官的消息。

    “除了李叔这样早已熄了科举之心的,哪个读书人能不心动,定会削尖了头往里挤。与前程相比,咱们给的那点散碎银钱算什么。怕咱们坏了名声,躲还来不及呢。”

    有人持反对意见:“可是四哥,我听说那些从报社考出来的举子授官地方都是偏州远县,穷乡僻壤啊,这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四哥揽住了发问之人的肩膀,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认我做大哥吗?”

    一干人齐齐摇头。

    “因为你们不动脑子。瓦子里的说书先生都说了这官场上要想升官快,最重要的就是要朝中有人。

    “杜相的女婿,故王丞相的那个外孙子,苏舜钦,被御史中丞王拱辰盯上,参了一本挪用卖公文废纸的钱吃喝召妓。

    “若非太子殿下训斥后力保,整个进奏院怕是得有半数的人被带累着削职为民。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此次兴学校,他的名字在众人中排第一。

    “虽说去的是崖州,但蒙驹一个无官无职的夷人都因为在环州将报社办得红火得了嘉奖,眼看就要授官加职,他还能差了?”

    “四哥,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说的花金子买马骨啊?”

    “还是你小子机灵,但你记好了那叫千金买马骨,拽文哪能只拽半截的。”

    “哈哈哈哈哈。”其他人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好了好了,都别笑了。咱东京城里肯定是也要办学校的。

    “南城的郑六和我相熟,他提前收到了风,说是这回不仅要办考文武进士的学校,而是,而是要整什么百工之学,有种庄稼、敲算盘、背药箱的。”

    “四哥,这敲算盘和背药箱的咱们暂且不去说它,只这种庄稼,谁还不会啊。”

    “就是就是。”

    一直和兄弟们笑嘻嘻磨牙的四哥第一次怒了,毫不客气地给了每人一巴掌。

    “要你们平时多听多看多想,都不听。前些时日民生报上才写了,这庄稼和庄稼之间是不一样的。

    “正因先帝朝时有夷人献了好的稻种,现在江南一带才能有余粮往咱东京城运,咱们这些不种庄稼的才能饿不着肚子。”

    有人抓挠着被打疼的地方,借着外力开始思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好的稻种也能产更多的稻子?”

    “就是这个理。我可提醒你们一句,报社刚建的时候,没人想到他们能入官,随便一个进士都能往里伸脚。

    “现在咱们殿下又修了一座农庄,据说在里头捣鼓种庄稼的事,又要开种庄稼的学校……”

    这些人只是还没寻到适合自身上升的途径,而不是真的傻。

    几年下来,东京城的百姓都明白了一个朴素但有效的道理:“跟着太子殿下走,准没错。”

    想通此结,顿时就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这学文练武的有报社和讲武军校在前,肯定有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他们肯定没戏。

    但这种庄稼敲算盘,那些少爷羔子肯定比不过他们。而且即便将来得不到官做,那也是一门手艺,缺不了吃喝。

    四哥见状提醒了一句:“据说只要八岁到十五岁的孩童,各科略有不同,咱们是没机会了,你们家中有适龄亲戚的可以先透点风,说不定咱们以后也能有做官的靠山。”

    对于东京城市井中翻涌的浪潮,赵昕一无所知,至少目前是一无所知的。

    他此时

    此刻满心满眼地都是眼前的盎然绿意。

    托赵祯曾经动过改元念头的福,赵昕在搜集“嘉禾瑞稻”这方面的难度并不是很大。

    再把昔年真宗皇帝亲自试种占城稻,向全国推行优质稻种的先例一摆,正愁着儿子越来越激进,有点把握不住风险的赵祯十分轻易地就同意了赵昕由内库出资在城郊买入庄园,进行大规模农业培育的请求。

    总之只要别在朝中搅风搅雨,你干什么都成!

    东京城的地理条件比不上崖州,庄稼可以一年三熟,但好在南北皆宜。

    旱田能够种小麦,田里灌上水就可以种水稻。

    还是那句话,事非经过不知难。

    即便是耗用了远高于平均值的人力物力,精耕细作模式选培育出的稻麦植株还是比他从资料库中查到的图片要细弱很多。

    作为传输养分的植株不强,粮食产量自然就高不到哪去。

    一亩地两三百斤的产量,让已经习惯了前世动辄千斤亩产的赵昕很崩溃。

    赵昕心里明白,杂交水稻属于当前不可能奢求的仙神之法。光是利用现代技术育种就把他给卡死了,更甭说肥料投入和灾害预防治理。

    占城稻就是他当下能够获取的最佳水稻品种,而占城稻所缺的是本土化改良种的大规模推广。

    至于小麦,赵昕也不知道市舶司的人有没有到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国家,找到他所求的矮杆小麦。

    这样通过相互授粉,说不定能中一下农业杂交彩票,把抗倒伏小麦给提前整出来。

    所以这破系统怎么就不高阶智能一点呢,人家都能整出英灵大召唤术了,他还得苦哈哈地查资料。

    话说他现在拜袁爷爷有用吗?

    粮食是真不够吃啊。

    希望他长期泡在农庄中的举动能让朝野上下多投一些关注到最基本的农业上来。

    而且要想进行改革动人蛋糕,农业无疑是最占据道义制高点的地方。与其搞青苗法激发矛盾,不如下功夫提高亩产量从根本解决问题。

    赵昕的魂游天外并不影响陪侍在身侧的老农兴奋地絮叨:“小老儿种了快五十年庄稼,第一次见长得这么好的。全仰赖殿下搜罗来的好种子。

    “只要老天爷今年给点面,小老儿保证是个大丰年,不负殿下所托。”

    赵昕所托之事自然是培育良种,这里栽种的麦苗稻苗,大部分是各地州府进献的,剩余部分是他通过各地报社收购的。

    但都是分量十足的好种子,在世人眼中能获得大丰收。

    赵昕拱手为礼:“那就多谢老翁了。”

    “不,不敢不敢,岂敢当殿下之礼。”老农慌得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只是被赵昕搀住不敢再动,双手胡乱摇着。

    只是在赵昕眼中,老农的脸已经红透了。

    对于礼贤下士这种事,赵昕已经算得上驾轻就熟,正要就势将老农扶起,再说几句场面话,好换得他全心全意侍弄这些庄家,就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惊呼道:“有蛇,啊啊啊啊啊!”

    赵昕急忙朝着发声处拔足狂奔:“大姐!”

    半晌后,徽柔双颊染粉,气鼓鼓地看着正强行憋笑,但怎么也憋不住的赵昕。

    赵昕发誓,他已经尽最大努力不笑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奈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庄园。

    “最兴来!”本来当着娘娘和姐姐的面,徽柔是不愿动手的,可她这个弟弟实在是破得不能要了!

    笑那么大声做什么,她不要面子的吗!

    赵昕也知道自己这回做得过分,躺平任锤。

    小姑娘的拳头再重,也没有曹佾的戒尺重。

    最好让他姐一次性把气撒完,不然将来找后账有得麻烦。

    赵昕很敷衍地挡着徽柔的小拳头,口中道歉不迭:“大姐我错了,大姐……等会我就戴罪立功,把这水蛇,啊不,黄鳝黄鳝,给烤了让你吃!”

    徽柔这才脾气稍消,想了一会后不忘加价:“还要两罐蜂蜜,两大罐!”

    赵昕盘下这处农庄不止是为了培育良种,确切来说培育良种是挂在明面上的招牌。

    里头还有为了给军器监打造千里镜而烧制出的大量不合格杂色玻璃,被废物利用拿来做了暖棚。

    因为产出效益的问题,暂时只种反季节鲜花,所以也不缺花蜜吃。

    “好好好,两大罐就两大罐。”

    赵昕答应得相当痛快。

    现在养花还在起步阶段,割下的花蜜本就不多,本来他就是打算留给家人吃的。

    属于是拿徽柔的份额做徽柔的人情了。

    姐弟两个斗了多年,一见赵昕答应得这么痛快,徽柔就有些狐疑:“总感觉最兴来你又在骗我。”

    赵昕挤出一脸笑,义正辞严道:“怎么可能,你我可是亲亲的大姐!”

    “那你带我去看烤黄鳝!”

    “好好好,味道保证大姐你满意。”

    “我满意不满意不重要,娘娘和姐姐要喜欢。”

    “是我疏忽了,多亏了大姐你在。”

    不远处看完了全过程的曹皇后脸上露出微笑,拍拍一旁苗贵妃的手道:“二哥有孝心,求了官家让我们出城散心,着实看了不少好玩意。大姐也懂事,怎么还不高兴呢。”

    据她所知,自打农庄在寒冬腊月里培育出了鲜花,张昭容就一直缠着陛下想来看看,结果都被二哥给挡了回去。

    张昭容此时必定是知道她们两人来了庄子上,宫中必定又要少几个碗碟杯盏。

    所以说男人有什么用呢,比不上子女孝顺。她觉得这辈子自己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在那几年庇护了苗贵妃母子三人。

    得曹皇后问询,苗贵妃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大姐和二哥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只是恐不合官家的意。”

    大姐原先就有些调皮的苗头,如今被最兴来带着,更是活泼过了头,听说还被伴读们撺掇着,想给宫外的文赋报投稿。

    这要是让官家知道,少不得惹出是非。

    可这与儿子比起来已经是天壤之别,前段时间儿子那三天两头同官家的吵架的消息,真是让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那是官家,不是普通的父亲!

    寻常人家讲究虎毒不食子,天家可多得是视儿如仇。

    曹皇后知她心中所想,劝慰她道:“大姐本就是这天下顶顶尊贵的姑娘,二哥又发了大宏愿,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所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她有人护着呢。

    “至于二哥,他比你我加起来都聪明,最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不管官家如何对他,启用他办事的时候能把每一件事都办得很妥帖。

    对武进士关注度过高这一项的确很令人心里犯嘀咕,但出局时也出得干脆。

    不仅全身心转向了农事,整个讲武军校也只有曾公亮这一个东系的老师,还只是教导地图学这个不重要的科目。

    校长之责更是拔擢了一个叫赵珣的帝系将领。

    赵珣此人家中世代武将,有军略之才。在庆历二年的定川寨之战中因为保护监军葛怀敏被擒。

    元昊因为惜才,一直没舍得杀他。

    后来因大败之故,主动将包括赵珣在内的一众宋军高级军官交还。

    虽然定川寨之战失败主因是葛怀敏这个主将轻敌冒进,不听诸将劝导,但赵珣是败军之将,还被生擒一事在时人眼中就是难以洗刷的污点。

    在东京城奔波年余,手底下实在无精明能干将领的赵祯终于捏着鼻子启用了他,让他在讲武军校任职发挥余热。

    在不知道赵珣在东京城求告申冤的消息是赵昕特意让人在“不经意”间传到赵祯耳中的情况下,赵昕完全是“孝子”,尤其是“好用孝子”的典范。

    而对苏舜钦挪用公款召妓一事的严加处罚更是彰显了对事不对人的态度。

    朝中没有什么改革党和成法党,更没有什么太子党和帝党。

    只有犯错就一定会被处罚,一切为了国家的准则。

    有这样的儿子,哪怕官家再不满,在有些事情上再与之争执不下,也很难出现天家惨事。

    毕竟官家要倚重二哥的地方多了去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变得越来越多。

    况且太子是国家储君。正如官家并不仅仅是父亲,太子也不仅仅是儿子。

    天家的儿子想杀就杀,但天家的太子,必定要先经过废储,把社稷之责和国家之重的神圣性祛除。

    以官家的性子充其量糊弄百官,废储?洗洗睡吧,梦里有。

    现如今宫中恐怕也只有张昭容那个没脑子的认为官家是君父,可以把二哥管得死死的。

    而且曹皇后十分相信,以最兴来的敏锐,根本就不会给官家将废储议题摆在台面上的机会。

    只是这番分析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况且儿女都是债,安慰也不一定有用,曹皇后也只好不断拍着苗贵妃的手帮她舒缓情绪。

    她虽无亲生儿女,但看着不远处孩童的嬉闹,也有了几分舐犊之情。

    总算是上天对她不薄,所以官家现在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只看二哥此时展露出来的脾气秉性,她下半辈子已经有了着落。

    而已经被视做依靠的赵昕则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偷来的二三闲暇时光。

    “什么?侬智高遣使,言愿去国号献地,入内境为臣?”

    第84章 庆历五年(下)

    八方楼。

    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脚店,即无法从朝廷获取酒曲酿酒,只能向那些能够自酿酒的正店买酒售卖的小酒店。

    虽店名中带楼,但纯属老板自抬身价。

    不过是勉强用竹子往上搭了半层做个储物的小阁楼,实则日常用的只有一楼的五张小桌子,油腻腻的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既无异香满街,也无美艳明媚的“西施娘子”放下身段在外邀客。

    怎么看都是东京城中最平平无奇的小酒肆。

    夫妻搭伙,全家上阵。既饿不死,也发不了大财。

    偏这家酒肆的生意就是比同等地位阶层的酒肆好上一大截,还没到饭点呢,店内的几张桌子就坐满了,店主家的两个小子正被支使着往外搬扛摆放可以折叠分拆的桌凳。

    至于八方楼生意好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它开在了讲武军校对面。

    虽说按朝廷制度,军校学生不仅包吃包住,还每月有钱米补贴,但穷文富武,能入军校的学生鲜有家底不厚实的,根本看不上这三瓜两枣。

    而军校占地甚广,休说是现今的一百个学生,就是再来五六百,也完全容纳得下。

    除却学校正中立了一座武庙和暂且空空的功勋碑,完全就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这样设施自然不可能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里。

    开玩笑,已经有几代官家嫌弃宫城小,在宫里头都能听见宫外小贩们的叫卖之声了。

    可一扩建就要面对拆迁补偿的问题,在许多老百姓刻意提出的天价拆迁赔偿款和汹涌的民意下,扩建宫城这个事也就一直这个拖着。

    所以落址在东京城郊,再远一点就要到开封县的讲武军校的诸多武进士们根本就没得挑。

    比起军校食堂中那量大管饱的饭菜,他们更愿意花几个钱来八方楼中打打牙祭。

    毕竟学校食堂做饭的火头军是参加过对夏的定川寨之战,连行校长之责的祭酒赵珣对他都客客气气。

    但那位明显是被当年夏军的围困给整怕了,哪怕他们每日的盐都是有定额的,但老军总是习惯多多地放,被投诉了还说什么现在有了海盐便宜,多吃点长气力。

    相较之下八方楼平平无奇的菜肴简直是珍馐美味。

    敦实店主指挥儿子伙计的时候自己也没闲着,拧了一条毛巾把刚展开的桌椅擦了又擦。

    他早打听好了,讲武军校和国子监不同,等过了五月,他们就得去洛阳一带进行什么实战拉练。

    到时候店里的生意必定会冷清下来,所以趁着这些个武进士还在,能多赚一些就赚一些。

    到时候攒够了银钱,就把家中的几个孩子送到太子殿下创办的综学里去,看看是读书还是学艺,将来多一条出路。

    正卖力擦着呢,就听到小儿子欢呼:“王相公、章相公、赵相公、符相公、周相公您几位来了啊,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

    然后就是巴掌呼到后脑勺上的声音。

    “没眼力见,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将军,众位将军都是要封狼居胥,再复汉唐盛景的。”

    见小儿子被大儿子一巴掌呼得眼泪汪汪的模样,店主也没有出声阻止的意思。

    长兄如父,管教弟弟是分内之事。再说他们是开酒肆的,就是得知道怎么投客人所好。

    也不知怎的,现在东京城中提起兵卒和武将少了轻蔑。稚童嬉戏不再单是封侯拜相,审案断罪,多了许多竹马木剑,斩杀夏贼。

    其中变化绝不是他能想明白的,总之顺着大潮喊这些个军校的武进士将军不会错。

    果然五人中姓符的那个相公被这一声将军逗得开怀大笑,从怀中摸了两三个散银子丢在了桌上:“你这孩子说话我喜欢。

    “老规矩,后头的僻静地方,打二斤酒,切五斤肉,时兴的菜蔬来上两个,再去东边的李婆店中买一盘好瓜果,剩下的就赏你了。”

    店家的大儿子迅速抹了银子到掌中,只轻轻一掂就知道有大油水,笑得牙不见眼地一溜烟往外头跑去。

    徒留下店主暗暗磨牙,然后迅速展露笑容把五人往后头引。

    “几位将军放心,早知道您几位要来,屋子是日日熏扫着,既干净又舒坦。等会我亲自炒几个菜,保证您几位吃得爽口。”

    其余席上坐着的也是讲武军校的学生,对着着店主一家完全可以说得上是谄媚的举动或有鄙夷、或有不屑、或有不忿。

    但对上被谄媚的五人时,又纷纷展露笑容,个个抱拳为礼,热情打着招呼。

    不热情没办法,军校里的各种考试就没断过。七日一小考,半月一中考,一月一大考,还有半年为期的核定考。

    论单独考,王韶和章楶两人的屁股就像黏在了第一二名上,半年的考试里这两人成绩只有彼此胜负,其余人只有争第三的份,而且是成绩相差很悬殊的第三名。

    而论团体考,军校中最常见的是以最为基础的伍为编制进行演习。

    王韶与章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凑在一起已经是相当难对付。

    而赵从贲受家世带累,除了受赵昕青眼相待的王、章二人,根本没人敢同他组队。

    所以直到第一次月考团体考后大家才发现,这小子武举的时候一定是大大藏拙。

    常人玩弓弄枪,再进一步的学习骑术,而这小子能使只有顶尖武人才能玩的马槊,战阵之上挨上一下,不死也要脱层皮。

    周文东口齿伶俐,能屈能伸,在东京城人面官面俱熟不说,还算得一笔好账。而且靠着一张好嘴,能从军需官那多弄出五斗粮食来。

    至于符异,没人知道他这个二三不着调的家伙是怎么混进去的,但单对单这小子没有明显的短板,属于是谁都可以斗一斗,而且到现在还没被小团队踢出来就是他的本事所在。

    被打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做不出争强好胜的事。

    况且大家是同年进士,总有些香火情在。这要是真惹恼了本届中最出挑的存在,将来如何指望照应。

    花花轿子人抬人,五人也是一路客气友好地与同窗们打着招呼。

    等进了店主给他们专门留的小包间,符异立刻如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一屁股坐在了凳上,提起茶壶咕噜噜给自己灌茶。

    好半晌才一抹嘴道:“这店主人果然晓事,不单熏了艾叶驱虫,连水都是特地买来的甜水,痛快。”

    章楶蹙眉道:“子异,先生们教导,水中肉眼难见的细微之物颇多,需要烧开了喝,否则容易闹肚子。”

    符异捂着耳朵跑

    走。

    这位哪都好,就是喜欢啰嗦,弄得他耳根子发紧。

    周文东适时出来当和事佬:“好了好了,质夫,子异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半年大考就要来了,他的乘马生了病,想去换一匹被向扒皮给否了么。”

    说起向扒皮符异就是一肚子气,愤愤骂道:“小爷我应是与这向扒皮八字犯冲,当初和殿下对垒时,就是这厮领着骑兵队冲阵,我明明都已经投降了。

    “他却非要说什么两军交战,只有死鬼,没有生俘,一棍子戳得我五脏六腑好悬颠倒了个。”

    赵从贲提了空茶壶让伙计再去打一壶滚水,回转时不带一点语气起伏地说道:“你就是眼馋向教习的那匹追日。”

    符异刷一下变了脸色,飞速来了一个拒绝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末了还加了个双重保险:“我告你诽谤的哦!”

    饶是赵从贲天生一张冷脸,也被逗出一丝笑来。

    周文东咧开嘴刚想附和着笑几声,就见王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当即扯了一把章楶。

    章楶眨眨眼反应过来,很熟络地搭上王韶肩膀,按着他坐下:“子纯,想什么呢?莫非是前几日与富相的千金相看,被勾走了魂?”

    是的,王韶的亲事已经定下,韩琦终究是没能抢过富弼。

    除了两者女儿间年岁差距颇大,王韶父母不愿儿子多等增加变数外。富弼还很鸡贼地请出了岳父晏殊。

    晏殊是抚州人(今江西抚州),与乡籍江州德安(今江西德安)的王韶是妥妥的乡党。

    王韶父亲更是听着晏殊神童事迹长大的,一听说儿子要做晏殊的外孙女婿,当即拍板就给定下了。

    据说韩琦事后得知此事,气得直骂娘。

    可骂娘也没有用,谁叫他没有一个江南西路的岳父呢。

    众人都是知道王韶前几天请假去了富府,与那位富家小姐完成了纳彩之礼。

    而按时下风俗,纳彩之后就算得上未婚夫妻,可在长辈的相陪下互相见上一面,也算是提前熟悉。

    因是章楶有此一侃。

    章楶的面子王韶还是要给的,王韶缓缓摇头道:“富家小姐很好,我所愁者,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殿下可是说了,三个臭裨将,抵个诸葛亮。咱们这五个人呢,怎么也得两个半诸葛武侯了,说来听听。”周文东挪开凳子坐在了王韶的身旁。

    这是能够交托后背的同窗,较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王韶自然没有什么好瞒的,开门见山说道:“侬智高南国巨寇,与交趾相争久矣,外恭内狡,不服王化。

    “我断定此番所言罢国号而为内臣之事必然有诈,只是不知战事起时,你我兄弟能否为国前驱。”

    第85章 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

    一听说可能有仗打,众人眼中都多了激动,周文东率先拖着板凳朝王韶的方向挪了挪,其它人紧随其后。

    他们是武进士,本就是为国家武事兵战所储蓄的人才。

    不过侬智高如今占据的傥犹州(今广西靖西)属于本朝极西极南之地,是以朝廷一向对彼等采取不闻不问、自生自灭的态度。

    但几人地图疆域一科的成绩都不错,清楚知道不止侬智高占据的傥犹州诸州,就连更西南部分的交趾国都属于汉唐故地。

    只不过因为中原战火兵燹,一时无暇顾及,这才让小人钻了空子,窃居自立。

    他们当初选择参加武举多是冲着太子殿下去,想着从龙之功潜邸旧臣不假,但少年热血难凉,多少也有些为国征战,使金瓯一统的愿望在。

    况且武人的功勋与前程得靠一场场胜利给垒起来。

    就像积年的小吏看不起空降的进士县令一般,没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打下胜仗的武将腰杆子就不硬。

    而要是打了胜仗,有太子殿下这个大靠山在,嚣张三分也没人敢嘣半个不字。

    如今最为典型直观的例子就是区希范,边蛮之地受鄙视的夷人如何,朝中没有根基奥援又如何,只要打赢了仗,就能保证升。

    如果说当初区希范被擢为温池县县令有殿下的偏私与庇护,现下升转为韦州知州就变得顺理成章,甚至被人认为有些大材小用。

    而前阵子庞安抚使还上箚子称边军求战之意甚浓,都已经学会对外主动挑衅,诱敌来战了。

    这放在以前是万万不敢想的。

    可细理一下其中的逻辑链,又觉得不足为奇。

    自打殿下参理朝政以来,虽为避嫌从未直接插手兵事,但万物有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御史盯着尸位素餐,压榨兵卒喝兵血的昏庸武将,有隶属于皇家织场安置受伤的兵卒和死者家属,有报社所创办的扫盲私塾,现在改名叫综学的对兵卒家庭适龄孩童只收取半价束脩。

    更甭说军功可以不用害怕被贪墨霸占、能够切实地被兑换,上升渠道就摆在眼前了。

    寻常读过书的文人士子看不起武官,可对身无长物,唯有一条命的普通大头兵来说,哪怕是个牌军,也是祖坟冒青烟的登天梯。

    于是曾经被踩到泥里的兵卒地位就这么靠着时间,靠着潜移默化一点点被重新抬了起来。

    出身东京城禁军世家的周文东对这一点最有发言权。

    比起卖命,军卒们的更怕地是命卖不上价。

    现在太子殿下把价给足了,兵卒们主动寻求战机自然是应有之义。

    一个不亏,两个还赚一个。

    昔年秦国实行军功爵制后秦卒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以一国之力压得山东六国尽皆俯首。

    现在西北守边兵卒只是常常挑衅诱敌已经算狄青、区希范等人非常治军有方了。

    周文东有时候会往阴暗里想,庞籍上箚子称军卒求战之意甚浓,未尝没有暗暗自夸,恳请再开战事之意。

    毕竟狄青和区希范两个靠着对夏战事升官那么快,而他这个上司光靠着所谓的指挥有方分润功劳,却从没见过太子殿下这个所有武官的真正大靠山,说不急是不可能的。

    西北如此,其它地方想来也差不了多少。即便有差,太子殿下也绝对会把这块短板补齐到军心可用的状态。

    朝中是缺乏名将,但那是正对辽夏上万人的大规模作战而言。

    至于能将千人的普通将领,在过去几年对夏作战中,范参政还是培养出不少的。

    而侬智高自请去除的南天国国王号,本就是他自封的。朝廷别说是承认,就是回应都懒得回应一下。

    不过一跳蚤大的玩意儿,回应他都是降低了自身的格调。

    如果仅仅是对付这么一个夜郎小国,顶天了出兵万人。可挑选的将领十分丰富,有将才与兵心叠加,根本看不出输的可能性。

    他们是太子殿下亲选,背景邦邦硬,若是能够投身其中,绝对能给从军生涯起一个好头。

    能长期混在一处学习玩耍的人,其智商的差别必然不会太大。

    几人对视一眼,长期合作所造就的默契令他们瞬间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

    又都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没问题了。

    除了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王韶。

    章楶一如既往地充当了众人的嘴替:“那子纯你认为朝廷最有可能派出哪几位派兵剿灭侬智高,我们又搭谁的船会安全一些呢?”

    王韶闻言如梦初醒,露出惊讶的神色道:“质夫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我几时说过朝中要派兵剿灭侬智高了?”

    赵从贲皱着眉解释:“可明明是子纯你说侬智高为人狡诈,不足为信,国家将有战事啊。”

    这不是派兵剿灭侬智高能是啥?

    “唉,哎呀!错了错了,咱们军校的课制可是两年,哪有提前毕业入军的可能。都怪我一时没说清楚。”王韶连连摆手否认,又用手指从茶碗中蘸了一些水点在桌上,借着水痕开始讲解。

    “太宗朝时天下初定,四夷未服。”

    侬家世居傥犹州(今广西靖西),素有人望,为稳定边陲,收夷人之心,太宗便给了侬智高之祖侬民富一个检校司空之职。

    “后侬民富身故,其父侬全福上表称想继承父位,朝廷对外夷素怀宽仁之心,愿施以教化之德,所以不仅应允所求,还加封侬全福为傥犹州知州,其恩不可谓不深。

    “然侬全福毫无感念报恩之心,受朝廷爵禄,非但不思保境安民,反而侵占万涯(今广西大新)、武勒(今广西扶绥)等州,招诱中国及诸峒民开掘金矿,反献于交趾以求庇佑。

    “趁官家年少,章献太后代行军国事,于天圣七年(1029年)侬全福自立长生国,自封为昭圣皇帝,如今这个遣使来朝的侬智高被其封为南衙王。”

    “该杀!”赵从贲是宗室子弟,对此反应最大,狠狠锤了一下桌子,使得茶水四溅。

    “不过我看报上说,这个侬全福下场好像不是很好啊。”符异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章楶已经想明白了,拍拍王韶的肩膀,示意接下来交给他。

    王韶也乐得清闲,对着章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是惨透了。

    “交趾边蛮夷人,见利忘义,无信无良之徒。侬家事交趾,无异于以肉饲恶虎,抱薪救旺火。肉不尽则虎意不足,薪不尽则火势不减。

    “因侬家辖地广有金矿,交趾便赋敛无厌,令百姓深苦之。

    “不仅如此,宝元二年(1039年)交趾还率军突袭侬全福的长生国,掳侬全福而还。时侬智高年十四,与其母趁隙得脱。”

    “后……”

    “等等……”李文东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强忍着嘴角抽搐说道“宝元二年(1039年)侬智高十四岁,那他现在岂不是也才及冠之龄?”

    “(一种植物)!这小子还挺会投胎的。”李文东惯例呸了一口。

    章楶知道他一直就这毛病,不太见得家世比他好的,属于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于是笑笑没做计较,而且宽慰他道:“慕规你倒是听我说完了再骂他会投胎啊。”

    “好,那你接着说。”

    正巧这时伙计送上来一盘鲜果,李文东探手拿过一个桃嚼得嘎吱嘎吱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嚼侬智高呢。

    “后来侬智高继承父位,向交趾纳贡请求赎还其父,交趾称可,但赎物必须是黄金。

    “宝元二年夏,侬智高一次性献给交趾一块重达一百一十二两的生金,但交趾却下令将侬全福斩首,并将首级送还给侬智高。”

    “啧。”李文东控制不住嘬了一下自己的牙花子,这样的话“好出身”,还不如不要呢。

    符异也拿了个桃开始嘎吱嘎吱地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侬智高是不是太年轻干不过交趾,所以才转而向朝中求援来了?”

    这回轮到赵从贲呸了一口:“这王八蛋要是打到现在没气力了来求援,我还高看他一眼呢。”

    符异顿时来了精神头,这是还有故事啊!

    所以跟着什么人混真的很重要,王韶有军校老师看中,又是副枢密使的准女婿,章楶有个宰相叔父,赵从贲姓赵,这三人嘴中随便透露出来的一点消息都够外边求爷爷告奶奶打听半月的。

    符异很殷勤地沏了一杯茶朝赵从贲的方向推去。

    赵从贲抿了一口说道:“太过具体的我不知道,只知在庆历元年(1041年)侬智高收拢部属,建大历国与交趾抗衡,交趾出兵征讨,侬智高不敌被擒。

    “交趾见已杀其父,未得侬氏甘心称臣,惧再杀侬智高使侗民生乱,边境不稳。

    “于是将侬智高释放,予其广源州知州一职,划雷、火、戚、婆四洞及思琅州(今广西龙州金龙以西的越南境)归其管理。

    “庆历三年(1043年),赐都印,拜为太保。”

    赵从贲说道后来,语速越来越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符异也是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状。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唯李文东一人轻敲桌案,喃喃自语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侬智高要不是个贪恋权位没心肺之徒,要不就是个有伍子胥之志的。”

    伍子胥者,吴王阖闾之谋士也。为报父兄之仇,远投吴国,在吴国攻入楚国国都之后,对杀害父兄的楚平王刨坟掘尸,痛鞭三百方才罢休,属于是采用了最为极端暴烈的报仇方式。

    “咦?嗯!”李文东想到报上所说侬智高近年与交趾摩擦不断,屡有兵事的说法,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然后再打眼一看小伙伴们,好么,都一副淡然浅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得,这回是他反应最慢。

    李文东起身,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喝尽之后方才说道:“子纯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朝廷应侬智高所请,则是要与交趾开战。那依子纯你之意,朝廷会应下吗?”

    交趾的体量可比侬智高自立的南天国大得多,战争需投入的兵力与粮草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

    打与不打就和难说了。

    这次是王韶与章楶一齐摇头:“不知道。”

    交趾如今所占据之地虽多为汉唐故土,可一来产出有限,劳师远征不太划算;二来并没有如对辽夏一般迫切的战略需要。

    辽国占据燕云十六州,俯瞰中原且不必提,夏国虽无那么便利,但铁了心也是可以直到长安的。

    比起这两个心腹大患,交趾所在的古交州就处于可要可不要的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反正也打不进来。

    即便费牛鼻子劲打进来了,与朝廷腹心还是相距很远,最先遭殃的肯定是两广那些远僻边瘴之地,付出的代价多半没有调兵征讨高。

    按朝廷过去的态度,只要交趾不出兵攻打直属国土,那么其与羁縻州的摩擦就当看不见,免得被拖入战争的泥淖中。

    侬智高绝对会无功而返。

    但现在朝中明眼人都知道,在军事兵务一块,已经是太子殿下在挑大梁。

    而太子殿下是个就差把恢复汉唐故土挂在嘴边的人。

    不然沿途州府也不会有胆子给侬智高的使者大开绿灯,使其到达京城。

    “全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了。”赵从贲轮着倒了一圈酒,语气寂寥。

    赵从贲对皇位归属没什么看法,毕竟以他的出身排行,皇位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无非是能够更晚地出五服,自己身上的爵禄能够再高一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只是觉得接连几代坐在皇位上的官家太没有血性,骨头太软,完全看不出一点一根棍棒等身齐,打得三百军州都姓赵的豪情。

    有时候他都不免在想,太祖和太宗皇帝真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吗?

    难得出了太子殿下这么一个有骨头,有抱负的,还成天不是被这个拦,就是被那个阻的。

    如果有人问赵昕对侬智高来投有什么看法,那赵昕一定会说自己站着看。

    因为这天底下敢这么直接问他的,只有他的无良爹——赵祯。

    此刻的赵祯正反客为主,占据了赵昕在东宫的主位,随意地翻看着赵昕平铺在桌面上的箚子。

    令赵昕心中生出许多侥幸与后怕来。

    得亏他没有把自己计划变成文字版的习惯,否则某些过于超前的思想落到他爹眼中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故来呢。

    赵祯心中是揣着事的,所以略略看了几眼,确定赵昕所看的箚子中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就撒开手去。

    只不过他现在扮演的角色类似于“查班的班主任”,在华夏传统的父子相处教育中,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得找点茬出来敲打一二。

    不然很容易被人视为权力即将进行交接。

    “成日里在东宫就琢磨这些?大蒜素制备储存与使用?水泥研发烧制与使用场景?职业统一培训与考核证书颁布?

    “解释一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解释不出朕就要好好问问宋祁这个师傅是怎么当的了。”

    赵昕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用极小的幅

    度撇了撇嘴。

    他倒是不想直接管这些,朝廷可是有专职管这些的部门。

    以他太子的身份,时下这些被视为奇技淫巧的不入流东西,用一道太子教令就能通通解决。

    可被他归拢到麾下的范仲淹等人已经在他的授意下开始了变法改革。

    虽然在他的耳提面命下是使用了钝刀子割肉,拉拢中间派占领道德制高点先抓典型的循序渐进方法,没有闹出原历史线中那么大的动静,但破坏旧有局面,有人遭殃落马免不了的。

    范仲淹他们在前朝大杀特杀,距离红眼狂化仅差一句“你已有取死之道”,他这个当靠山的就必须得稳。

    他这个太子之位越稳当,前朝的阻力就越小。

    如果不是他早先用圣祖传授的名头把自己架得太高,什么都不做太扎人眼,赵昕现在宁可把自己变成许愿池里的大乌龟,努力和他爹比命长。

    心里想归心里想,等抬起头时赵昕面上就满是狗腿讨好的笑容。

    迅速回想了一下最近垂拱殿流出的消息,赵昕开始对问题依次进行回答。

    “大蒜素是圣祖交代的,说是可以疗外伤祛内毒,造就人间一场福祉,也为他老人家积功德,更保我大宋江山。”

    对于大蒜素,赵昕又一次搬出了圣祖赵玄朗的名头。

    没办法,这玩意对当下的科技水平实在是过于超前。想要大批量制备形成规模化,必须得有一个哪怕是听上去能让人信服的由头。

    看在这玩意是以当下科技水平他能够唯一强点出来的抗菌素,可以有效降低外伤死亡率的份上,硬掰就硬掰吧。

    赵祯果然迅速接受了这个理由。倒不是信之不疑,只是身为帝王,起因和经过远没有结果来得重要。

    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反正儿子用的材料工匠都隶属于皇家,他也早派了人全程监督,就算出现问题,也不会很大。

    只是……

    “保我大宋江山永固?怎么不早早拿出来?”

    赵昕没想到嘴快说出来的江山永固四个字直接触碰到了帝王快速反应的关键词,眨了眨眼之后方才“底气不足”地说道:“忘了。”

    赵祯:?这也能忘?!逆子!

    然后就听到儿子仿佛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碎碎念:“烧套瓷器也要我画图样,改了又改,哪有时间记嘛。”

    赵祯满腔怒火顿时消退,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移开目光去。

    实在是他不占理。

    赵昕曾向赵祯讨要了三套汝窑瓷器烧制权,后来亲自抽时间画了模样。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瓷器烧制。

    偏赵昕前世也算个手工制品爱好者,如今有了不花钱的顶尖代加工工厂,自然是可劲造。

    于是三套五十多件动漫风的萌物类瓷器就这么现世。

    虽然迥异当下画风,但画理在那,赵昕的身份更在那,时人只当是他的天界见闻,把仿制品都卖出了天价去。

    至于说正品,一套皇后那,一套贵妃那,一套福康长公主那,门都没有!

    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门都没有的事,有些人努努力还是能够到门把手的。

    赵昕前阵子就在赵祯那接了个莫名其妙的活,再画两套烧制给幼妹庆生压祟。

    他如今的幼妹,正是张昭容所出的公主,名唤幼悟。

    稚子无辜,哪怕赵昕看张昭容再不顺眼,也不会迁怒到连话都说不全乎的小孩子身上。

    无良爹又是个六亲缘浅,对子嗣很看重的人,再加上当时给出的理由是他曾去过天界,正好借一口仙灵福气庇佑小孩健康成长。

    理由给得既充分又合理,所以哪怕赵昕明知道这会变成“妈妈替你保管的压岁钱”,也没有拒绝。

    一些不触及根本利益的小便宜,让人占了也就占了。

    大家族,总要面子上过得去,尤其是他现在还不是掌舵人。

    只是当他后来收到消息,张家将整套瓷器借了出去,举办了一个以赏瓷为名的诗会,心里就开始老大不痛快。

    哪怕从从程序上挑不出毛病。

    我都使手段让你荫官连降五级了,你们居然还有胆宣扬自己与皇家的关系?

    真是岂有此理!

    赵昕并没有做出把瓷器讨还砸了或者再降张及甫官职品级的事。

    太过莽撞无脑。

    他只是在垂拱殿来人召他去时称疾不去了两次。

    得知消息的宋祁立刻开始上箚子阴阳怪气了,儿子和妃嫔哪个重要,官家您可要分分清楚。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继承人要去帮着哄小老婆的。

    不能因为太子殿下仁孝,您就可着他一人薅吧。

    出于对太子这一职位本身的忌惮,赵昕东宫属官的配置不说缺胳膊少腿,也是十中无一。

    但架不住想往东宫上攀的人多。

    这不,今日愣把赵祯给逼得来东宫“探疾”了。

    父子间本就不多的温情气氛因赵昕的碎碎念瞬间消散,一时间静默得有些可怕。

    直到通体黑色,唯尾巴尖有着一小撮白毛的元宝迈着矫健优雅的步伐入内,围着赵昕的小腿绕圈并不断地喵喵叫。

    赵昕张开双臂,元宝就跃入他怀中,将脆弱的脊背完全暴露在赵昕的手下,任由抚摸,喉咙中发出代表舒适愉悦的咕噜噜气泡音。

    赵祯好像瞬间就抓到了他的把柄,瞥他一眼:“你在东宫倒是悠闲。”

    赵昕摸着元宝,没接话。

    他已经撒过了时人容许范围内的小脾气,再对着干倒霉的还得是他。

    所以全当没听到,继续自己原来的话:“至于水泥,那是为了修筑黄河河堤用的。”

    作为拥有两世记忆之人,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东京城因水利而兴,将来也会因交通而衰。

    赵昕前世认识一个开封人,对于靠铁路把省会硬生生将抢过去的隔壁城市相当不满,也由此知晓了不少历史遗留问题。

    只能说开封不是一个建都,至少是大一统王朝都城的好选择。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黄河这条地上河泛滥成灾。

    但抛除在山河之固德不在险这句堂皇之言,在本朝立国之初还这真就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地方。

    太祖皇帝也曾动过迁都洛阳的想法,欲借山河之险去除冗兵。

    但长安洛阳经过多年开发,生态承载量已近极限,况且迁都洛阳的目的是为了用兵辽国,扩大战略纵深,否则以洛阳的地理位置完全是送肉上砧板。

    除非也想如唐末时期来一个洛阳六陷。

    于是迁都洛阳一事被中断,而在武力最巅峰期都没能实现的愿望,到如今自然毫无意外的被搁置遗忘。

    当前还处在人和老天爷抢饭吃的时代,主张一个多垦多得,修补黄河中上游生态完全是无稽之谈,也只得修修补补。

    对于用作修筑河堤的水泥,赵祯要显得更加上心,一听赵祯如此说,就立刻循着记忆将箚子找出来翻看。

    毕竟哪怕辽夏兵临城下,作为天子的他也有一逃之力。

    可倘若黄河决口,在浩浩天灾面前,官家其实与普通百姓并无区别。

    赵昕也不催他,只是摸着元宝作安静状。

    赵祯看箚子的速度很快,于是带着激动的声音很快落入赵昕耳中:“这个,这个水泥,当真可以抵常堤数倍之能?!”

    不单是功效,还有成本。过去的河堤修筑得用大块石砖,用百龄巨木,从开采到运输,只这两样就得占工程耗用的一半以上。

    而且树木投到水中容易被沤烂,哪怕用上最顶级的好木,不出十年也得再度花钱修缮。

    若是这个水泥真如箚子上所说一劳永逸……

    赵祯自动忽略了箚子上还说了要以竹为筋,毕竟那玩意到处都是,生长速度还快,造价与巨木完全不能比。

    哪怕是三年一补,省下的银钱也海了去了。

    赵昕还是眨眨眼,只是这回底气稍微足了些:“不知道,还得看匠人试验,目下呈上来的确实如此。”

    赵祯激动得直搓手,不由道:“治河之功,治河之功啊…

    …”

    赵昕很明白他爹在开心什么,都说长江黄河孕育了辉煌灿烂的华夏文明,是母亲河。

    可母亲不仅有温言细语的一面,也有疾言厉色的一面。

    黄河无疑是脾气暴躁的母亲,水患不绝令数代王朝都为之头疼不已。

    若能凭水泥稍微减轻一些河患,一个圣君的名头就跑不掉,去泰山封禅也不算厚着脸皮。

    对于赵祯这个反应,赵昕并不奇怪,只是赵祯接下来的话就让赵昕很难绷了。

    “这么看,更易河道也非难事啊……”

    “喵呜!”赵昕心态不稳之下揪到了元宝一撮毛,惹得元宝痛叫一声,狠狠蹬他一脚后离去。

    这一嗓子也唤醒了赵祯,他看着赵昕复杂难辨的面色,比之前更大的心虚感充塞了胸膛,放低了声音问道:“最兴来,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赵昕捏了捏鼻梁,很想找个顺手的东西砸过去。

    合着你如此早就有了更易黄河河道这种蠢钝如猪的想法啊!

    但忍住,忍住。

    他不是早就知道大宋朝的官家除了哲宗以外都是又菜又爱玩的货色,也习惯了他这个无良爹又菜又爱玩嘛。

    深呼吸,按住性子。

    搞出水泥来就是为了阻止三易黄河,夺淮入海之事,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损害大局。

    赵昕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数遍,这才止住无名躁意,对着已经转为忐忑不安地赵祯说道:“爹爹不是常同儿子说事缓则圆,一动不如一静么。

    “黄河河道形成至今,少说也有万年,自是遵循天地自然之理,有其玄妙之处。

    “我等修渠建堤,借力增益尚可,岂可行更易河道之事。强拗地利,若一着不慎,恐招致千古骂名。”

    前期有专业人员出局可行性报告,修筑人员评估工程建设量和难度了吗,真就脑袋一拍,我寻思这玩意能成就对母亲河动手术啊。

    合着手术出了后遗症也淹不到你们是不是?

    一群长了脑袋只为显个高的坑货!

    道理是这个道理,赵祯也能接受这个道理,但赵昕的表情实在是骂得太脏,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心中产生了微妙的不爽感。

    到底谁是爹!

    赵祯也就不再兜圈子,直接把今次来的目的给甩到赵昕脸上。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会考虑的。对于侬智高一事,最兴来你怎么看?”

    赵昕挑眉。

    华夏的规矩,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特别重要的事不开会,内定。

    现在就他们父子两人,所以他这是混到了内定的待遇了?

    “说话啊。”赵祯催促道。

    其实他是不想管的,打仗多烧钱啊。但那个使者虽然形如老农,开出的条件却不低,令他十分心动。

    如今市舶司仅登州、莱州、明州、广州这几处港口创造的利润便相当惊人,而所对接的也不过辽、高丽、东瀛三国。

    可交趾往西,尚有星罗棋布的无数小国。

    若能将交趾收入囊中,复置交州,再设市舶司于港口城市……

    那日子有多美,赵祯根本不敢想!

    至于他为什么来问赵昕,原因也很简单。

    想那侬智高如今年不及冠,所占皆荒僻少文之地,若有能出此谋的智士,何至于侬全福都被交趾擒住斩首。

    再说那侬智高的引荐人是蒙驹!

    面上说得好是蒙驹宣讲文教使人钦服故而来投。

    可蒙驹是儿子发掘出来的人,归乡去办私塾也是儿子授意的!

    就差真凭实据来证明这个主意是儿子出的!

    谁出的主意找谁不是很正常么!

    “爹爹若要问我对侬智高来投的意见,那我的意见也只有一个。”

    “是什么?”赵祯的手开始不自觉地用力。

    “侬智高与交趾有杀父之仇,就算无有朝廷,也会打的。”

    赵昕首先点明了这一点定下基调,然后再捎带着讲了一下原历史线:“只是他地小人寡,比不得交趾,胜机渺茫。

    “可其若真循机诛灭交趾,蚂蚁吞象必生狂志,恐本朝南疆无宁日矣。但若听之任之,又有狗急跳墙之险,没人规定他只能和交趾打不是?”

    赵昕摊手,目视赵祯。

    赵祯心中悚然一惊,终于想起了侬智高还有转而攻打本朝的可能性。

    就南边的开发程度和兵将……

    还不如北边呢!

    北边只是愿不愿出重赏重罚把人给激得支棱起来的问题,南边是根本找不到几个人支棱的问题!

    五百的指挥编制说不定连五十个人都没有,这还是一州的防御。

    单靠人就能把他们给堆死!

    而赵昕还在继续:“可若是朝廷对交趾出兵,有两个问题不好解决。

    “其一是如今朝廷能用之兵皆在西北防御辽夏。人抽不出多少不说,南北气候有差,难免有疫病。

    “二来劳师远征,耗费不知凡几,朝中诸公必有异声。”

    不是每一个人眼光都那么长远的,就本朝那些文官老爷脑袋瓜的灌水程度,绝对是纠结眼前军费的多,抛弃未来港口商贸的少。

    赵祯恼了,道:“这两点朕能不知道吗?朕这不是来问你了!”

    他这个官家是收方案仲裁的,不是听人来给他解释项目具体难度的!

    赵祯还没有发觉,他已经不知不觉被儿子给影响了。

    发了工资,给了地位,你就得干活!

    在赵祯的怒视下,赵昕给出了自己的主意……

    *

    讲武军校,甲等三号宿舍。

    “大消息,大消息!”符异跑着撞入室内,扶着门大口喘气。

    结果几个“义子”非但不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有个打听消息的样,反而尽是伏案皱眉沉思。

    只有周文东一人抬头瞄了他一眼,吐出正在苦咬的笔头,敷衍道:“什么大消息啊?要是朝廷调西军助侬智高攻打交趾,你这一旬的午饭我就全包了。”

    自打那日被点破即便朝廷攻打交趾,自己也会因为学制问题赶不上趟时,周文东的心气就泄了大半。

    但对有关交趾的战事依旧十分上心。

    毕竟这朝廷上的诸位相公太尉吵架做出决定,假使决定攻打后的调兵遣将、筹措粮草诸多事宜,说不定真能拖到他从军校毕业。

    符异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灌下肚去才说道:“想那美事呢。和子纯说的一样,官家以连年动兵,国用不足拒绝了侬智高的请求。”

    “唉,就知道会这样。”周文东叹息一声,继续去咬笔头了。

    “但是——”符异拉了长调,典型的卖关子征兆。

    这一屋之内就没人惯着他的,周文东直接举起手中毛笔,作势欲掷:“但是什么但是,有话说,有屁放,再卖关子今儿我们合伙把你打一顿。”

    符异连忙举手讨饶,把打听来的消息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但是官家说了,南边军备废弛久矣,靠近傥犹几州的地方许用屯田之策。

    “侬智高与交趾打咱们不管,但他可以向咱们买军械,用粮食或者金子换。”

    “好一个驱狼吞虎之策,好!”双目似乎黏在纸上,对符异进来毫无表示的王韶突然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章楶也是眼中异彩连连:“侬智高绝非交趾敌手,可有血仇在前,朝廷在后,其人野心勃勃,为扩大地盘报仇雪恨必然竭尽全力。待两败俱伤之际……”

    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将战争爆发的时间向后延迟了,他们完全赶得上啊!

    赵从贲一句话把意识到这一点几人的兴头给浇灭。

    “想着毕了业之后去打交趾,但也得能毕业才行。”

    符异看着面前迅速垮下,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的几张脸,诧异道:“咱们这个学期的大作业发下来了?啥作业啊,瞧你们一个个这样。”

    把别人难住就算了,王韶和章楶可还在呢!

    离他最近的周文东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作业直接糊到了符异脸上。

    符异揭下一看,整个人直接石化:“如何提高军卒凝聚力与社会地位?”

    这怎么写啊!

    第86章 变

    时节不居,岁月如流。春来柳生芽,冬至天落雪,时光好似长着脚一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庆历六年年尾。

    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都没变。

    *

    泉州(注释1),知州官邸。

    弱发束冠的少年从马车上跳下,对着身边紧张不已的书童说道:“行了,瞧你那样。我身体哪里就差到那个地步了。

    “这些年喝的药汤足有两个我重,父亲又借海贸之便寻了许多番邦异国的药材,有城中太医妙手,早好得差不多了。”

    书童嘴中应着,脸上的表情却似要酿出苦汁来。

    小郎君人很好,不过到底太年少,跳脱了些。尤其是入了综学,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整个人就更跳脱了。

    少爷是玩得开心,心境开阔了,可他是整日里提着脑袋当差,深怕一个不留神脑袋就不归自己做主。

    整个泉州城谁人不知老爷是四十四岁上才得了少爷这么一个儿子,视做眼珠子般娇养着长大。

    又因少爷生下来体弱,不仅延医问药,银子如流水一样淌出去,甚至收集医方编撰成书。

    少年郎名唤沈括,自幼勤奋好学,长到这个年纪不仅将家中藏书看了个遍,还跟着父亲宦游多地,入了综学求学。

    无论是书籍知识还是实践经验都已经称得上丰富,如何看不出来书童的心口不一。

    于是拍了拍书童的肩膀,倾身凑到他耳旁说道:“放心放心。我先归家拜见父亲母亲,近几日不会出门。

    “放你三天假,也好让你去见见林管家的那个丫头。同人家好生相看,若缺什么时,尽管对我说。”

    书童本想用少爷您身边怎么能没人跟着伺候的话表示拒绝,但听到林管家、丫头两个字眼时嗓子像是被饱含水的棉花塞得满满当当,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脸更是红得如同火烧云一般。

    哪怕是听到沈括的许诺,也只能胡乱点着头。

    沈括简直看不得他这幅傻样,又是往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可精神着点,这幅模样在我面前也就罢了。

    “林管家可是帮着母亲管内院的二管家,见过的好小伙子车载斗量,你要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当心吃一通大棒子被打出来。”

    书童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小小呼吸了几口气将脸上的红晕收回去,然后目光坚定地对着沈括说道:“少爷您放心吧,我不会丢了您的脸的。”

    沈括给了他个鼓励的笑容,一个人脚步欢快地从府内走去。

    只是他这幅欢快的模样并没有持续多久,才绕过照壁,沈括就变成了规行矩步的大家公子模样。

    沈括心中明镜一样,父亲虽因自己是老来子的缘故颇多宠溺,但若是他做出有辱家声形象的事,也是不介意来一顿家法的。

    依着每次放假归家的规矩,沈括先是回到自己院中梳洗收拾一番,然后去内院拜见了母亲,然后才到前院去他的父亲——沈周。

    沈周看着自己面前自信挺拔、青春洋溢的儿子,眼中闪过微不可见的欣慰与满意,旋即借着抚须这个动作将情绪掩下。

    “从你入综学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感觉如何?”

    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来说,沈周是不愿意让儿子入综学的。

    想他沈氏一族历代都有人出仕为官,仕途也还畅通,官阶不低。再加上诸多姻亲故旧,门生弟子,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应该循着祖辈与他已经走过的科举之路,这样做不仅安全,还能承继几代人留下的人脉。

    尤其是这个儿子既聪明又勤奋,在他眼中是能够官拜宰相,带领家族走向更高处的好苗子。

    不过若想成就参天巨木,不仅要树苗好,施肥也少不了。

    沈周一直将儿子带在身边,也有为儿子增广见闻,聘请各地良师教导的意图在其中。

    而那综学,不过是依太子殿下成事。

    学中老师多是考不上进士的穷举人,甚至还有为时人所轻鄙的诸多工匠。

    为贫寒人家孩童启蒙,和注定无法成才的士子多开辟几条求生的活计还行,如何比得了他花大价钱和大人情请来的硕儒一对一教学。

    不过沈周拿哭着闹着就是要去,口口声声说找到毕生所向的儿子没有办法,又有意朝东宫靠拢。

    嘴上千支持万支持,都没有把儿子直接送进综学效果强。

    沈周想着左不过耽误两年时间,一咬牙一跺脚允准了儿子的请求。

    当时还被汴梁日报大书特书,宣传起了模范带头作用,出了好大风头。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周发现自己万般无奈的妥协决定所带来的远远不止短期的政治利益。

    他好像误打误撞压对了重宝,因此也对沈括的学业越来越上心。

    沈括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但与父亲和解交心是他求之不得的。

    得问后立刻稍显雀跃地答道:“今年终试,儿子拿了第一名。”

    眼下东京城就是一切风气的起源。

    而受讲武军校的影响,各地稍微有些名气的私塾和学院都有了小考叠大考,并将优秀的答案贴出供他人参考点评的模式。

    综学作为太子殿下一力提倡创建的嫡系,自然对这套模式奉行不移。

    对儿子取得的名次,沈周从最开始的担心综学综学中的老师是看在他的面上,特意给高分把儿子给架起来,到如今的习以为常。

    既然能够贴出来让大家观看,还无人有异声,那就是实打实的本事,也不枉儿子这份天资和他多年教导。

    唯一令沈周感觉不足的便是,儿子感兴趣并擅长的科目属实是有些过于偏门了。

    水利、农桑都好,哪怕是建筑、园林呢,可儿子目前最佳的科目是天文历法,还有术算物理之学。

    成天不是抬头看星星月亮,就是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两个科目哪怕是在综学中,也只有不过一掌之数的人学习。

    这还是建立在泉州是全国有数的大港口,对外商贸繁华,商人子弟多且思想开放的基础上。

    旁的地方,说不定连这几科都找不到老师与学生而停设。

    好在沈括这次回来就是给他送定心丸的。

    父子静室相谈,本也没有外人,所以沈括也就直接说了:“父亲,儿子从学中的老师那得了消息,朝廷有意新开综合科试,说不定就在明年。”

    沈周的呼吸声瞬间紧了,停下了抚须的动作迫不及待地问道:“此话当真?”

    沈括没敢把话说死,只是答道:“校中的陈先生原先是从汴梁报社出来的,现在还和汴梁城中有着联系。”

    沈周已经站起身来,开始在室中踱步。

    “既然是汴梁报社中传出来的消息,那应是有七八分准了。”

    太子殿下参与朝政已经有三年多,底下的诸多官僚也多少琢磨出了一些这位未来官家的行事风格。

    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行事前多少会透出一些风来试探,或云之收集舆情民意。

    即便是办得最急的武举,也在汴梁日报上吹了一旬的风。

    不过这回都传到了州一级的综学,恐怕事情不会小啊。

    沈周追问道:“还有更具体的消息吗?”

    沈括仔细想了想说道:“陈先生还说,此次新开综合科可能有些不一样。”

    “是什么不一样?”沈周急声道。

    沈括两道眉毛拧在一起,仿佛巨大的墨点,很是不解地回道:“依陈先生私下对我说的话,此次开科取士除去才学不及被黜落者,中者可分为三档,但只有第一档可以入仕为官,二三档……”

    沈括说到这有些卡壳,实在是单薄的人生经验与阅历让他无法用简洁的语言描述出听到的消息。

    沈周倒是听了消息后若有所思,先沈括两拍展露笑容,抬手示意沈括不必再组织措辞了,发声说道:“不用再说了,为父已经明白了。”

    沈括面现惊喜:“父亲,您也收到了消息?”

    有时候人生境遇的天差地别不过是一步消息不及。

    恰如不久前毕业从讲武军校毕业的武进士们,因为是第一届正经八百举行的武举,个个天子门生,太子亲选,状元是枢密使的女婿,榜眼是宰相的侄子。

    而且毕业后太子殿下还招募壮勇,专门以他们为骨干核心编练了一支新军,军名都是现成的,名曰忠正。

    忠正的军名在本朝一大把的威、勇、彪中显得非常不起眼,但稍微知道一些本朝沿革的人就知道这个军名不得了。

    因为当今太子殿下在受封太子之前,曾遥领过忠正军(寿州)节度使。

    将来的武举,武进士能否有这一届的分量还是未知之数,但肯定没有这一届意义特殊。

    可以这么说,这第一届的武进士哪怕在军中混不出头,顶着第一届武进士的名头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而天下之大,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许多人之所以没能赶上第一届武举海选,挤掉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所差的很可能仅是报社当时没铺到所处的州县,或者军报晚到了几日而已。

    正是因为见到了第一届武进士的殊遇,沈括才下定决心入了综学。

    如今眼看以面向综学的新科目就要开考,能多一丝消息也是好的。

    沈周转身入了内间,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份东西。沈括眼尖,瞧出是装州府公文专用的公文袋。

    心中疑惑正想发问时,沈周已经将公文袋放在了他的手边,语气温和道:“就在这看,看完了把消息烂到肚子里,谁也别告诉。”

    沈括长到这么大,已经知道好歹,忙不迭点头,然后迅速从公文袋中抽出写着职业认定题头的公文,一目十行看了起来,越看脸上表情变幻就越快。

    才看到一半脸上的表情就彻底僵住,扬起脸对沈周说道:“父亲,这个分类目颁发合格准入证是什么章程?”

    从这个文件来看,陈先生对他的转述实在是过于缺胳膊少腿了。

    沈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本州海贸发达,有着十几家大商行。你说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在港口扛麻袋搬货箱的力工当然是不缺的,只要舍得出钱,要多少有多少。

    沈括心思玲珑,当即以综学科目为圆心思索开来。

    旋即眉头舒展,面露惊讶、欣喜并释然的复杂神情。

    嘴中已经流出答案:“缺通账目的管账先生,缺造船修船的船匠、缺懂天文、能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舟师。”

    沈周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得不错,如我所估不差,综学便是为这些所设。”

    这些职位都需要一定的知识积累,或言之储备,比如说识字,仅此一项就能将社会上近九成的人给涮下去。

    而进一步学习又有着信任度和家族传承的壁垒。

    比如说大商行的账房无一例外都是家族心腹,通常只有同家族之人,还只是近枝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而船匠舟师又多是父子相继。

    但综学的开设就是为了削平识文断字等知识储备门槛,或言之许多人就是带师投艺,早就完成了这一部分。

    而在综学中分科学习又能打破行业壁垒,令他们迅速拥有进入一个新行当所必须的基础。

    再加上参加过综学科举后有了朝廷背书,即便大家族出于信任原因仍旧不愿接纳他们,可拥有知识和技术的他们本身就可以通过合作变成小的竞争者。

    只看泉州这两年来一月高过一月商税,沈周便断定未来的市场不是州内如今这十几家大商铺的发展速度能够跟上的。

    和外地的强龙混在一块,这些为数众多的小竞争者自然不显山不露水,仅需依靠时间去芜存菁,待鱼化龙。

    沈括打小就是被当做家族继承人培养的,不过因为历练不足,不仅想通其中关窍多花了许多时间,还有一些点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譬如说取得综学科一档成绩,能够拥有授官资格的士子们当的官是什么样的。

    按照对二、三档没有授官资格士子们待遇的逆推,综学科的一档士子是冲着各部、尤其是工部这种繁琐衙门事务官去的,既不贵,也不富。

    与如今的进士科比较没有像武举那样的优势不说,甚至还显得劣势多多。

    可按正常逻辑,想要发展什么,就得对那方面多多投入。

    就像太子殿下对兵事热衷,填了海量的时间精力、金钱名誉进去,短短几年的功夫就让军卒有了复振之势。

    父子相谈,尤其是沈括如今还属于学习经验阶段,自然没什么不敢问,不敢说的。

    “哈哈哈哈。”回应沈括问题的是沈周爽朗的笑声,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十分满足地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为父很高兴。此次综学科,我儿可要竭力拔得头筹。”

    “这是自然。”沈括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对自己在这些“杂学”上的造诣十分有自信。

    毕竟综学中的先生都夸他是万中无一的人才,天赋极佳。

    有几位先生甚至不肯与他论师生关系,只按水平高低约为友人。

    “若为父所料不差,拔头筹者,将来可定国策。”

    “定国策?国策!”沈括一双眼立时耀如烈日,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

    试问哪个男儿临窗苦读的时候没有想过紫宸殿慷慨陈词,自己一言决定万千人的身家未来呢。

    “对,就是国策。”沈周斩钉截铁地说道,为儿子打下一针强心剂。

    然后才解释,“就拿如今的明州来说,良港不少,但港口修筑建设却需人统筹规划。建三十丈的港口,那三十一丈的船自然就开不进来。

    “建港如此,治河如此,平天下亦如此!”

    如果赵昕此时在这,必定鼓掌大声为沈周叫好。

    不愧是能当上知州的人,脑子很灵透,已经悟到了一流的人才制定标准这一商业金规了。

    只是在窥见远大前景后沈周忽然觉得有些不足。

    可惜那位安定先生(胡瑷)应范参政之请,游历天下将过往在苏湖二州的办学经验给传授下去。

    如今应该已经到了蜀地,否则倒是可以请到家中来好好指点一下儿子。

    毕竟而今天下皆传,太子殿下的综学是脱胎于胡瑷的治事斋。

    胡瑷的治事斋有边防、水利、算数、历学四科。

    取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教之意,只是必须先学经义斋的儒家经义,才有资格从四大辅科中挑一门。

    不似综学中专职学习,儒学经义属于平等地位,甚至会弱势一些。

    而被沈周心心念念的胡瑷正如他所料一般,已经到了蜀地。

    *

    眉州,苏宅。

    天方蒙蒙亮,整个苏宅就变得喧闹无比。

    不是仆人们早起为接下来的一天做准备,而是家中的二少爷闹腾得厉害。

    “二郎君,二郎君,慢着些,天还没亮呢,一定赶得及去拜见那位胡先生。

    “哎呦,大官人和大娘子还没起呢,等等,等等。”老仆急声将一个年约八九岁,还梳着总角发型的少年拦在了身前。

    只是他年纪已经上来,眼睛有些花了,又不敢真拦这位小主人,所以那少年只被拦住了一瞬,就觑准了空档从他身边蹿过,往主院的卧室而去。

    少年一边将两条小短腿倒腾得像个风火轮似的,一边嘴中还在喊着:“爹爹,爹爹,快起来!”

    老仆听着这个声音感觉无比心累,正要拔足追去,好给主人一些缓冲时间,怎料新的声音又钻入耳中。

    而且随着距离的拉近,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二哥,二哥。二哥,哥……”

    老仆的头皮瞬间就绷紧了。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三郎君啊!

    三郎君可是比二郎君还要小两岁呢!

    老仆急忙循声

    跑了过去,并在半途张开了双臂。

    这位三郎君显然要比二郎君省心许多,即便判断出了老仆阻拦他的意图,也乖乖放缓速度,扑入老仆怀中任由他抱着。

    待他气喘匀,老仆才听清他一直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

    “二哥,二哥,帽子,帽子!”

    老仆快速为这位执着地晃悠手中羊毛帽子的小郎君系好了外衫,竭尽全力忍住了已经到嘴边的埋怨。

    我的三郎君诶,你还有心思管二郎君戴没戴帽子,自己衣服都还没穿齐整呢。

    时下天寒地冻,有个头疼脑热可不是好耍的。

    心中想归想,还是上前把人给抱起,一步步往卧室去。

    就二郎君那个闹腾劲,大官人和大娘子也该起了。

    卧室内。

    程氏推了一把犹自揉着睡眼,不肯起床的丈夫,埋怨道:“瞧瞧你的二儿子,天还没亮透就来拍门了。早知他这般急切,就该今日醒了才告诉他。”

    苏洵听得夫人埋怨,赶紧起床披衣,温声解释道:“咱们蜀地偏狭,向无大儒,比不得中原江南。

    “那位安定先生既有声名,又与范参政为友,还受太子殿下赏识,此番旅游天下宣讲,哪怕夤夜候立也是应当。

    “若是二哥儿与三哥儿能得他青眼,至少能少走十年弯路。况且二哥儿有这个孜孜向学的劲头,将来准错不了。”

    程氏家中也是书香门第,见识非时下普通女子可比,自是知晓丈夫说的句句在理,只是仍旧有些担忧:“咱家二哥儿性子未免太急了些。这种劲头用在读书上尚且无碍,可为人行事……”

    苏洵也知自己的二儿子是个什么脾性,说好了叫不拘小节,豪迈爽直,说难听些就是粗枝大叶,不通细务。

    打小就是这个脾性,哪怕是他特意为二儿子起名为轼,用供乘车人凭扶的横木的字义来告诫警示儿子,所取得的效果还是非常有限。

    苏洵拍了拍夫人的手,特意捡好听的话来安慰她:“二哥儿是冲动莽撞了些,可咱们还有三哥儿。

    “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将来与二哥儿兄弟两个相互扶持,不会有事的。”

    不提三儿子还好,一提三儿子程氏更加气闷了。

    “照我说二哥儿就该匀一些劲给三哥儿。还有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给三哥起了个辙的名。

    “重蹈覆辙,重蹈覆辙,咱们三哥儿本来就老实,这下好,更老实了。”

    苏洵清晰感觉到了腰部的紧绷感,眨了眨眼,没敢吱声。

    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他敢说出就是看二哥儿当初那个闹得阖家沸反盈天的劲,才想着三哥儿能够循规蹈矩些的话,腰带绝对会被系到他令他无法呼吸的地步。

    父母之间关于两个孩子姓名的小小争执完全影响不到苏轼、苏辙两兄弟的玩耍谦让。

    苏洵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二儿子苏轼嘻嘻笑着将一顶有些眼熟的羊毛帽子扣到了三儿子苏辙头上:“三哥,你还小呢,这帽子你戴着防风驱寒。”

    “二哥,二哥。”苏辙一边喊着,一边用手去扒拉头上的帽子。

    偏他人矮力小,被苏轼用一只手就镇压得服服帖帖。

    直到苏洵出现,苏轼才欢呼着松开手,整个人直接扑了上来:“爹爹,爹爹,咱们这就套马车去县学拜见胡先生吧。”

    苏辙趁机把大了一号,将他眼睛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帽子给取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苏洵无视了苏轼的提议,从苏辙手中拿了本属于苏轼的帽子,结结实实给他扣上,顺带着教育一通:“天未明,安定先生应当还在沉眠,怎可去做这扰人清净的恶客呢?待吃过早食,同你几位舅舅汇合了再去不迟。

    “不要毛毛躁躁,自己的帽子就自己戴着,别总推给三哥儿,又不相配。”

    提议未被允准,还吃了老爹一通教育,苏轼的脑袋耷拉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变蔫。

    苏辙见了心有不忍,小小地扯他的袖子:“二哥,吃早食。”

    事情一步步做总是会做完的,等着吃了早食就快了。

    苏轼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仿佛其中有细碎的星辰。拉着苏辙就跑:“险些忘记三哥你还小,不禁饿了。快走快走,去吃早食。”

    苏洵:……

    果然当兄长这件事是需要天赋的,三哥儿在这方面的天赋远强于二哥儿。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苏辙的声音远远传来:“二哥你慢些跑,前头有水!”

    苏洵摇头失笑,负手跟上两个儿子。

    如今世事变幻,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兄弟间有个帮衬也好。

    作为一切新鲜事物的制造地,东京城的变化无疑是最为直观,且予人冲击感最强烈的。

    *

    东京城郊,忠正军营地。

    “喝下去,你若还是个带把的,就喝下去。长通不如短痛,皱着眉毛是想夹死蚊子呢。

    “对喽,一口气喝下去就完了,娘们唧唧的样子像什么话。你知道这一碗大蒜祛毒汤多贵吗,外头多少人想喝还没那门路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经过岁月这把杀猪刀的无情摧残,两年前还称得上清俊少年的周文东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虬髯大汉。

    光从面貌上来看,硬生生把年龄增大了至少十岁。

    不仅如此,从语言、动作到解决问题的方式,都已经和过去他认为老土、上不得台面的父兄们日趋一致。

    只需要军卒服从命令、不需要问为什么。

    没法子,尽管太子殿下努力把军卒的地位从泥淖中拉了出来,可逐渐完善成熟的小农经济,注定了兵员结构无法回到初唐时以良家子为主。

    而以大宋朝流民、罪犯为主要军卒来源的实际情况,还就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管理效率最高。

    按理来说,周文东的工作在亲眼见到军卒将小碗的“大蒜祛毒汤”一饮而尽后就已经结束。

    但符合常理就不是忠正军了。

    周文东才收了军卒的碗,准备交给亲兵冲洗后还给伙房,就有四人各持纸笔围了上来。

    王韶率先开口说道:“仅从结果上而言,大蒜祛毒汤喝下去了,可以记满分十分。”

    周文东一听,不仅没松气,反而心脏开始突突突地跳。

    欲抑先扬,属于是他们团队的老传统。

    果不其然,一向起辅弼作用的章楶开口就全是“过失”。

    “但从态度和处理方式而言,连及格的六分都拿不到,充其量只能算五分。

    “首先未曾言明其人是因为不听军令,擅喝生水才导致跑肚蹿稀。通报批评,扣军饷的处理措施没有跟上。

    “其次,近来营中的思想教育问题汇总你也至少是没看完全。

    “根据士卒委员会反应的情况,士卒们排斥大蒜祛毒汤并不是因为味道辛辣,而是喝过之后口气太重,容易被人排斥。

    “现在商讨出的结果是喝过后用盐水漱口,消除味道。

    “最后,态度也需要改进。我忠正军作为军|革试点军,说了要做到官兵平等,就是要官兵平等。

    “他既不愿喝,除了在危重时刻,当先思想沟通,问明缘由,再循情处置,而不是一味用军令进行压迫。”

    章楶说得严肃,周文东也就听得认真,羞惭所酿出的红缓慢爬上脸庞。

    当年《如何提高兵卒凝聚力与社会地位》的大作业全校没有一个人及格。

    等到多人气不过,前去赵珣那要说法,才得知大作业是太子殿下所出,并全部交由太子殿下审阅打分定档的。

    和说法一起下来的还有太子殿下拟就的参考文章。

    主要分为四条,其一为不忘出处,牢记天职。都是爹生娘养,渴求太平年月的,牢记保家卫国的军人天职,不可为一己之私对百姓施加暴力,掠夺民财。

    其二为扩大心胸眼界,兼容并包。无论哪国哪国百姓,只要愿意习汉俗,用汉话,服从朝廷安排,那都是自己人。

    其三为官兵平等。此种平

    等非权力上的平等,而是人格与精神上的平等,尊重与信任也是战斗力。

    其四成立士卒委员会,由士卒中有威望的人组成,代表士卒发表意见,最大程度地减少军营中克扣军饷与伙食的现象。

    还有一些零碎措施是直接针对他们这些带兵将领,比如说让他们忠于国家与民族,不要只想着吃空饷,贪图个人享受的思想教育。

    每一条看起来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耸人听闻。

    毫不夸张地说,以王韶为首的军校生当时看到这篇参考文章的时候全都麻了。

    从心理到生理上的麻。

    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原本以为吴起为军卒吮疽吸脓,爱兵如子就是极限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对于他们的震惊、不理解以及闹情绪,太子殿下也没有惯着。

    直接从募兵开始新建忠正军,带着几个伴读入军打了三个月的样,捎带手的把除了上四军的京中禁军给揍了一个遍。

    去掉最高分与最低分,新建忠正军在毫无花哨正战中与其它诸军的交换比高达1:4。

    这还是太子殿下很清楚自己对士气加成作用,缺席指挥的结果。

    不然阵战时太子殿下把大旗往前一压,上四军绝对也得跪。

    当然为了维持上四军的颜面,他们也不可能与上四军交手就是了。

    在打完样后,太子殿下就将忠正军交到了他们这些军校生手上。

    为了不堕太子殿下的面子,也为了不被骂饭都嚼碎了喂你们嘴里还不会吞。

    他们也是废了牛劲,才使得这支人数堪堪四千人的忠正军在历次对外“演习”中依旧保持着全胜的战绩。

    因为这彪悍的战绩,他们今年毕业后的授官之路走得格外顺畅,枢密院、兵部,乃至于官家都为争抢他们打破了头。

    恨不得将他们牢牢攥在手中,安放到指定位置,好解兵事衰颓的局面。

    过去是怀疑忠诚度,有意把军将养废了。

    可现在是武举考试,天子门生,忠诚度不说无须怀疑,也是不可相提并论。

    而且还很能打,朝臣们的思维方式自然是顺畅地转移到了承平日久,久不知兵,开疆拓土。

    天下一统,扩张生存空间属于是几千年来的精神烙印。

    可第一批武进士就一百人,僧多粥少,手慢者无。

    最后都闹到了太子殿下那,也是太子殿下一锤定音,让他们全部原地转为忠正军各级军官再历练两年,训练出更多能够独当一面的骨干。

    等到新一批讲武军校的学生毕业后逐步进行替换。

    根据王韶从岳丈那得来的消息,太子殿下与枢密院进行的谈判终于有了点眉目。

    枢密院对他们授官后能够带走忠正军士卒一事松了口,从原本的五名扩大到了十名,足足翻了一倍。

    导致王韶最近都不敢去富府蹭饭了。

    毕竟用富弼的话来说就是,忠正军随便拎一个兵出来,放别的军都能当一个提辖使。你们每个人会带走十个提辖官,把忠正军抽走了四分之一!

    也因为这个缘故,众人如今对手下的兵卒都格外上心。

    这可都是他们将来的授官后掌握权力的底子!撒下去后能够直接把一个指挥的兵力攥在手里。

    周文东乖乖听完了指导意见,点头如捣蒜般表示自己会注意,但仍旧被符异坑了一把在本旬的军官会议上做出自我批评。

    “符子殊,好啊你,我和兄弟心连心,你却对我动脑筋是吧!忘了我前些日子帮你破了猪肉十三两案了!”

    周文东低吼一声,欲要将符异扑倒。

    自我批评不计入授官评价档案,主要是当着大家的面说比较丢人。

    偏偏周文东最是个爱面的。

    王韶、章楶、赵从贲三人互相看了看,淡定地挪步准备走开。

    两年多了,一直这样,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赵从贲主动开口问道:“质夫,上次你说你族中将有俊彦入京旅学,不知到了没有?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二?”

    掐指一算,章楶的叔父章得象如今已经在宰相的位置上坐了三年有余,在本代官家换宰相如同吃饭喝水的大情况下显得十分显眼。

    也正因如此,章得象才会让更多族中优秀子弟来到东京城。

    有过于全面的太子殿下一天天长大,官家怠政之状愈发明显。

    除了没有直接禅位,和太上皇没什么区别。

    章得象自感自己这个宰相之位迟早得让给范仲淹,让族中优秀子弟进京,既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处在最前沿感受天下变幻,也是为了趁着人还在位置上为章楶、为章氏铺路。

    将优秀的族亲们引荐给同学,也是章楶的任务之一。

    如无意外,同学们最低的起步也得是一州团练使。

    既有赵从贲主动发问,章楶也就自然接下:“是有两人,只是我那族侄章衡还好,温文雅量,我那族弟章惇则是有些恃才放旷,常说出些惊世之言。

    “届时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我这当兄长的先在这给他赔罪了。”

    王韶与他交情最好,用话帮他圆场:“章惇如今不过十二岁,半大孩子,谁会同他计较。

    “再说了,我们这一身功夫又不是摆设。说不赢他,还打不赢他么?”

    符异和周文东两个已经闹腾完,勾肩搭背追了上来,笑嘻嘻问道:“打,打谁?兄弟我一定助拳!”

    赵从贲给了符异一个白眼:“只怕到时候你跑得最快。”

    在学校团队碰撞考试时就是老惯犯了!

    符异不服气,撸胳膊挽袖子想和赵从贲理论理论。

    忽看得几人朝着他们急急奔来。

    看服色和面貌,噫,是殿下的伴读曹评!

    曹评看到王韶与章楶就心中一松,快走几步截住两人说道:“可让我好找,快上马,殿下要见你们两个!”

    两人不敢怠慢,朝小伙伴们招呼一声就扳鞍上马随曹评离营。

    直到营帐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才向曹评打听消息:“殿下何事召我二人?”

    太子殿下平常很注意和朝臣们交往的,尤其是与他们往来,就更加克制。

    忽然把他们都叫到东宫,一定是出了大事!

    得亏太子殿下仍旧是官家唯一的儿子,不然他们都要往玄武门那方面想了。

    这两人都是铁东宫系,还与朝中重臣有关联,所以曹评没有瞒他们,狠狠一鞭抽下将马速再提三分后说道:“张忠与蒋偕败了,交趾国主李德政已率军入邕州!”

    第87章 考较

    这是王韶第一次进东宫。

    秉承着儿子是基因彩票,女婿可以优中选优的原则,富弼在费了极大周折定下王韶这个女婿之后,一向是不遗余力的培养。

    所以休看王韶如今年未弱冠,但宰执一级高官的宅邸已经去了不少。

    在步入东宫之时心中不自觉地开始了比较。

    只是越比较,心中就越是惊讶。

    东宫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殿下的居所,在刨除了礼制上用以彰显区别身份高低的硬性规定后,与他曾经去过的那些宰执府邸比,好像也就只有在占地面积上略有优势。

    一应陈设更是可以用素如雪洞四字来形容,感受不到半点由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所堆砌塑造出的煌煌天威。

    这,不应该啊……

    饶是他专心兵事,这几年也听了不少朝廷广开海贸后商税大幅度增多的消息,不然朝廷也没有削减别税,兴办综学的本钱。

    而且这两年官家愈发怠政,走上了先帝的老路,痴迷道家学说,兴造宫观,大肆斋醮,导致东宫已有接替垂拱殿,成为国家政治心脏的苗头。

    东宫如此模样,倒显得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尽心。

    只是当他在见到赵昕后,这点念头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人对“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两句话有了更为直观的印象与深刻的理解。

    太子殿下非因东宫而尊,东宫却全赖太子殿下而贵。

    只要有太子殿下在,不论是这素净到过分的东宫,还是寻常草屋茅舍,都能变成决定天下走势的重要场所。

    一年多不见,太子殿下又长得高了些,壮了些,幼童的稚嫩感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勃发的少年感。

    总算是“望之似人君”了啊。

    盖因崇高地位并不能磨除刻在人类基因中的狩猎本能。

    即便再加上聪明的脑子,体型上的巨大差距通常也只会让人往这小孩真可爱,打一拳一定会哭很久这些破坏方面想。

    所谓的国赖长君,要的就是经过时光长成的强健躯体和经历事务的成熟心智。

    太子殿下,比他看到的那些十岁孩童要更高更壮些,单从体型上看,没有夭亡之像。

    王韶看得越多,心中的陌生感就越强。

    总感觉殿下是在

    一瞬间就长大了。

    直到赵昕对他笑笑,他觑见一个偏离了固有印象位置的“小黑洞。”

    还是在换牙啊。

    稍落后他半步的章楶见他情态,悄悄踹了他一下。

    这可不是过去在军营中厮混了,宫城中有宫城中的规矩。

    仰面视君,很容易被御史参一本不恭敬的!

    王韶陡然醒转,低头紧紧看着自己的鞋面。

    你说这鞋面,它还真鞋面啊……

    赵昕觉察到了王韶瞬间的恭敬,没做阻止。

    虽然他对此种现象的厌恶感从未减少,可他一直都是孤独的,并且已经习惯了孤独。

    笑了笑后说道:“坐吧,别拘束。”

    王韶和章楶两人这才坐下,但也只坐了小半个屁股,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着起身回话。

    曹评亲自到门外站岗,陈怀庆上了茶后也轻手轻脚退下,一时间室内只剩他们三人。

    王韶和章楶的呼吸愈发浅了。

    “曹评在路上应当和你们说过了吧。”

    王韶听出其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于是回道:“曹侍读只对臣等言讲邕州失陷。”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越是要嘴严。

    曹评打小跟在赵昕身边听用,最是知道规矩,透露的都是不会忌讳的消息。

    “他倒是会躲懒。那我可就要考考你们了,一路上推出点什么信息了吗?”

    赵昕吹开茶盏中不驯服的茶叶,浅呷一口,笑吟吟问向两人。

    他不是故意刁难两人,而是因为讲武军校的目的就是培养军官,至少统兵千人的高级军官!

    要不然怎么遴选要求如此苛刻,在校学习课程又那么紧凑全面,把严进严出四字拉满。

    尤其是王韶与章楶两人,他更是寄予厚望。

    这两人不仅在原历史线中是名噪一时的高级将领,现在也是要背景有背景,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的三有人员。

    无论是赵昕抑或是他人,都是将两人往方面军将领培养的。

    千人战场凭借居高远眺就能将全部情况收入眼中,指挥者可以依靠传令兵居中调度,甚至亲自上阵冲杀,斩将断旗。

    但涉及上万人的方面军,数路兵马,进度不同,亲自领兵者才能脾性不同,胜败不同,有时候得到的消息还真就可能只有这么一句笼统得不能再笼统的汇报。

    两人都是聪明人,在军校的学习更是让他们把收集分析军情变成了本能,一路上真想了不少可能性。

    对视一眼,章楶示意王韶先说。

    虽然每次都是毫厘之差,但从入校考到出校考,章楶都落后了一线是事实。

    王韶抿了抿嘴,启唇说话:“敢问殿下,此次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投我木桃,报以琼琚。好友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他,他也得为好友探索出更多的有用消息。

    赵昕回答干脆,甚至还多补了两句:“邕州(今广西南宁)下辖的虎威、龙捷两个指挥死一百三十三人,伤三百六十七人。屯卒死六百六十九人,伤一千七百八十二人。

    “交趾军攻击很猛,邕州城东的城墙都塌了一块。”

    王韶拧眉,少顷还是决定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

    “张、蒋两位钤辖轻敌了。”

    章楶心脏狠狠一跳。

    不是,兄弟!虽然我一直知道你很勇,但是勇成你这个模样是不是过分了点?

    钤辖是什么?是本朝的高级武官,负责一路的武备,是方面主将。

    通俗一点来说,朝廷现阶段对他和王韶的培养方向就是这个。

    还没当上钤辖呢,就在殿下面前告了两个钤辖一状。

    这要是被那两位知道了,富枢密够呛能保他周全。

    女婿再亲,也亲不过儿子去。

    章楶准备出言替王韶分担一下火力。

    赵昕却敲了一下桌子,中断了章楶热血往大脑涌的进程。

    章楶还没抬起的屁股立刻就落了下去,而且像是被焊死在了椅子上。

    姿势端端正正,目不斜视,乍一看有点庙里塑像的意思。

    毕竟讲武军校这群武进士最怕的不是日日相对的军校老师,而是很少打交道的赵昕。

    纯被打服的。

    他们是见过赵昕那些练兵治军,和东京城其它禁军对抗手段的。

    虽然依葫芦画瓢学了个差不多,但是没一个人有自信和赵昕过招。

    按王韶的原话,当年咱们绑一块也没能走过三合,现在也不能。

    哦,现在还要够呛,东京城里的禁军要是听说他们和太子殿下放对,能直接倒戈把他们给绑了,然后再扎上彩绸敲锣打鼓送过去,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不是军令不军令的问题,是禁军们能分得清到底是谁在给他们发军饷,养活一家老小。

    若是东京城所有禁军的家眷都能在太子殿下的工坊里找到一份工作,这些尚未经过思想改造的兵说不定真能在如今的环境下再整一出玄武门。

    “说说你的依据。”赵昕话很淡,淡到像是在聊家常,但王韶立马就变得和章楶的姿势一模一样。

    王韶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朝廷支持侬智高与交趾交战,意欲再复汉之交州,唐之安南都护府之盛况。

    “是以一个邕州,却有着张、蒋两路钤辖。既为震慑交趾,也是为了安抚那些垦荒的屯卒。

    “张钤辖家学渊源,平定张海之乱时立有大功。蒋钤辖西军宿将,是范参政举荐给殿下的。

    “两位俱是知兵之人。可此次交战的伤亡情况却是屯卒多而禁军少,而且还皆是邕州禁军中实力不强的虎威、龙捷两个指挥。

    “能形成此种状况的原因只有一个,交趾军来犯之时,邕州禁军主力并不在城中。

    “邕州是本朝辖州,而非傥犹州那等羁縻州。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只有两个战力不强的指挥守城便是轻敌。”

    辖州的税款可是要上缴国库的!虽然邕州那地方没多少,但意义不一样。

    章楶看看上去面色如常,实际上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承认好友说的是实话,可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这都在告状了,怎么还不缓着点说啊。

    就刚刚那番话,遇到个理解能力出众的御史,能参那两位钤辖一个重外轻内,致使治民遭戮。

    那两位仗是打得孬了些,可大家都是武官,要讲立场的!

    早知道刚刚就该自己来……

    世上没有早知道,但有赵昕这个爱护属下的好上司。

    赵昕抬手止住了王韶的话头:“行了,知道你胸怀韬略,腹藏良谋,可孤的考题是给你们两个人的,你总得给质夫机会。”

    章楶无视了好友略带歉意的目光,开始往回找补。

    “臣之陋见,交趾小狡。然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赵昕脸上浮现出感兴趣的笑容:“继续说。”

    “若臣所记不差,邕州共有两个马军指挥,六个步军指挥,合计约四千人。

    “除此之外屯垦之中的青壮忙时为农,闲时为兵,每年可训练月余者有五千人,主要负责各县戍卫。”

    “所以此番交战屯垦之卒伤亡颇重,臣斗胆推测,应是各县为贼所破。”

    地方军死得多,那肯定是地方上出问题了。

    赵昕不置可否。

    一眼就能看到的送分答案,于章楶这种优等生而言,着实是没什么好夸赞的。

    章楶每次笔试成绩都差王韶的那一点就在这了。

    喜欢循序渐进,而不是先声夺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容易让人感到乏味,降低预期。

    不过赵昕已经习惯了,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臣以为,当是彼等通过攻打县城的方式,调出邕州城中禁军精锐,再趁机转向州城,是以臣说彼等小狡。

    “至于外强中干,臣闻交趾陈兵十万,即便有夸大之词,三四万可战之兵总是有的。

    “能在击败侬智高之后继续进犯邕州,播兵灾于诸县,并让张、蒋两位钤辖调出精兵征剿,兵力应不小于一万。

    “兵力两倍于我军,行进犯之实却用此小计,外强中干,

    不外如是。”

    赵昕笑得很开怀。

    既是为章楶的判断而笑,更是为他一手栽培出新生代武将的心气而笑。

    从语气和神情来看,章楶对交趾的操作是感到十分迷惑的。

    你这都干进本朝需要纳税的真正辖州了,等于直接宣战,却小里小气的整这种袭扰战术,而非**搏一把大的。

    这不是作死吵醒了沉睡的猛虎,然后还指望着被打扰了睡眠的老虎不对你露出獠牙吗?

    也不知道晚上睡觉脑袋枕多高,才能做出这等美梦。

    但从赵昕的角度看,交趾这种做法其实很聪明,很符合常理,或言之对本朝的刻板印象。

    他们有无法对抗本朝的自知之明,但又想甩脱仗着有靠山狠狠咬上来的侬智高。

    所以干脆绕过侬智高,通过战争展露态度。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要是再这么干,拼了命也要咬你一块肉下来!

    赶紧麻溜的断掉对侬智高的援助,咱们还可以平安无事。

    换做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交趾这个态度也能被朝中君臣清晰感知,目的十有八|九能够达成。

    毕竟本朝的官家和文官们历来是只要一夕安枕,不管将来天崩的货色。

    可惜,时代变了。

    赵昕看得出来交趾的意图,但他拒绝遵循前例。

    一直想着找什么理由揍你呢,你自己肯主动把脸递过来真是太好了!

    至于以王韶章楶为首的新生代武将,经过两年军校学习,现在满脑子都是找对手真刀真枪干一架,不然怎么进步,怎么挺直腰板大声说话啊。

    这些正值青壮年,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的家伙连路过的狗都想踹一脚,所以收手是绝对不可能收手的。

    章楶不太明白赵昕究竟在笑什么,但并不妨碍他趁着赵昕心情好把心中疑问和盘托出。

    “殿下适才言邕州东面城墙塌毁,可是交趾有何利器?”

    王韶也立刻望向赵昕。

    这个问题也是他想问的。

    张、蒋两人或许轻敌,但一身经验做不得假,殿下对东南的重视是摆在明面上的,军需物资向来是优先满足。

    两个人都脑袋灌水,把钱全装到自己口袋里而不修缮城防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城墙塌陷?总不能是交趾也国运昌隆,出了一个如自己殿下这般天赋高到令人绝望的人,弄出来掀城池好似撕纸的火药吧。

    那可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的担忧没能成真。

    “是象兵。蒋偕递上来的箚子说交趾出动了象兵。他们驯象时日颇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诱使大象发狂,成群结队冲击城墙,险些把把东城给掀翻。”

    王韶和章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每年冬祭的大象表演他们也见过,光是远远看着就觉得震慑力十足,估摸着大象看他们应该和他们看皮影戏差不多……

    “殿下,这……”

    “别着急,听我说完。上回给邕州配了一百架改良的克敌弩,交趾的象兵被射死者近半,还剩下的那一半也大多带伤,没有多少战力了。

    “张忠与蒋偕虽然败得不多,但丧师失地是事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好再待在前线统兵。”

    赵昕说到这,故意停住了话头。

    果然这两个热血青年秒懂了他的意思,一齐单膝跪地说道:“受国禄君恩久矣,日夜渴盼报效,请殿下允我往邕州平叛定乱,斫酋首来献!”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赵昕还是很高兴,看两人就像看地里的终于熟了的麦子,内心那是满满的成就感。

    “快起来,起来,你们是武进士,讲武军校的学生,国家有兵事,自然是你们先顶上去。

    “你们也该上战场见见血,用真正的战事检验一下学习成果了。孤的讲武军校,不养赵括之流!”

    章楶听着赵昕的话音感觉有些不对,于是试探着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军校的学生……”

    赵昕小手一挥:“就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都去!”

    没有烈火,淬不出好钢。

    再说不把交趾敲定为他们第一次的实战对手,难道要直接把他们塞进对辽、对夏战争的血肉磨盘中吗?

    终于有仗打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个一直被当做领导者培养,如今也有了领导者思维的人很快就想到了更多现实问题。

    王韶搓着手指问道:“那殿下,咱们能带多少人走?”

    如果能把忠正军全部带走,外加一个有足够火药神机军指挥,他有信心不依靠其它任何兵马,把交趾国重新变为交州。

    在赵祯自感后继有人,可以放心享乐后,赵昕陆陆续续担起了近半的政务。

    因为无良爹对他既放心又不放心的心态,赵昕所处理的都是那些权小事繁的老大难问题。

    如王韶这幅姿态真是看得够够的。

    典型的恨不得所有资源都投注到他一个人身上。

    对此赵昕只有一句话,太嫩了,还得练。

    王韶被赵昕盯得浑身发毛,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谦让出风头的时候。

    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所以也就硬着头皮,眨巴着眼睛看向赵昕,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但是众所周知,赵昕现在没媳妇。

    他免疫!

    不耐烦地拍了一下桌案:“想把忠正军全带走?美得你!

    “忠正军什么成色,你们知道,孤知道,百官更知道。

    “就是拴头驴放在帅帐里,也输不了。

    “把忠正军全部带走平叛,那你们是去建功立业还是去旅游镀金了?

    “就这点心气,也想着建功立业,为国前驱!”

    赵昕话说得极为不客气。

    养兵练兵需要花钱,尤其是脱产的职业军人更是需要大笔的钱。

    花钱如流水用在军事领域是客观描述。

    忠正军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四千人?是赵昕不乐意吗?是他没钱!

    还想着把忠正军全部带走,一天天的,人不大,胆子不小。

    他都不敢想的好事,王韶就敢想了。

    简直是倒反天罡!

    一定是被禁军里那些老兵油子影响了,整这种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路数。

    眼看着王韶的头越来越低,脸色越来越红,赵昕收了脾气,把那句杀鸡焉能用牛刀给收了回去。

    章楶接棒谈判任务。

    “那就按朝中先前所议,每人十个?”

    赵昕冷漠回应:“只有五个。”

    去往和平州府任职与在前线厮杀的死亡率是不一样的。

    他得保证忠正军内部的正常更迭,火苗的有序散播。

    “为防水土不服,此番也不抽调其余禁军随行。

    “到了邕州之后你们自行征兵,孤的建议是优先从当地的屯卒中选。

    “若有骨干难以为继,可上箚子,孤会抽调人手帮你们补充。”

    没等两人提出异议,赵昕一锤定音。

    不过到底是一手培养出来的嫡系,在赵昕有关未来的构想中,他今后不会直接参与讲武军校的建设与培训,而是由王韶这些老学长们传帮带。

    有道是皇帝爱长子,赵昕也不能免俗,未等两人面上露出苦色,就喂了两人一颗定心丸:“枢密院已经议好了,此次征交趾的主将是狄汉臣(狄青)。”

    历史就是如此奇妙,张忠和蒋偕在原历史线上死在皇佑四年(1052年)的侬智高之叛,所以赵昕在议镇守邕州将领时就有意把这两人摘出去。

    结果多方博弈之下,两人还是“官复原职”,并成功打出一场败仗。

    唯一好处就是有了赵昕这只小蝴蝶努力扑扇,没有丢掉性命。

    而且根据赵昕查到的资料,在原历史线中,现任的交趾国王在本国历史中有个太宗的庙号。

    虽然小国寡民,不知天高地厚,常沐猴而冠,自吹自擂。

    但终究还是得有点本事,不然吹都没得吹。

    就像他那位曾祖父,不通兵事,吃相难看,逃命狼狈,但文治方面的确可圈可点,终结了五代以王朝不过三代的局面,极大

    的稳定了社会秩序,恢复了生产力。

    从历史的大进程来看,是功大于过的。

    这位现任的交趾国王在原历史线上也摆脱了唐末以来交趾王朝不过两代的局面,打造了交趾历史上第一个百年王朝。

    有鉴于此,赵昕也就摊牌了。

    出来吧,狄青!

    我的对外作战宝具!

    去把昆仑关大捷变成镇南关大捷!

    第88章 大捷

    庆历七年,四月,邕州城西的一片密林中。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符异从油布搭成的帐篷中探出头,抬眼望了望比昨日还要阴沉几分的天色,咬着牙低声咒骂起来。

    “雨雨雨,成日里就是雨。三牲祭品不是早给大天尊您献了吗,当时卜蓍您老人家也没给什么指示。

    “结果这一气下了两个月的雨,甭说是发现交趾军行踪,集中兵力围而歼之,就是连尾巴都抓不着。

    “衣裳从来没干过,都快和那些个挂门口风干的咸鱼一个味了。

    “咱们现在可还在家呢,大天尊您可得向着我们点,出阵太阳帮咱们去去霉味。

    “我是个脾气好的,您不管事我也不会不高兴。可我手底下那二百来号人里近七成有亲人友朋被交趾叛军所害。

    到时候蛮性上来,砸了您的庙宇,毁了您的塑像,都是不保准的。”

    符异对导致他们陷入如此糟糕境况的直接原因狠狠发了一通牢骚后犹不满足,继续阴阳怪气:“狗x的交趾军,没种的玩意,成日里尽往这山沟密林中跑。

    “若要落到爷爷手中,定打折你们的腿,看你们还跑不跑了!”

    和嘴中话一样不停的还有手里的动作,符异不断往半湿的泥巴中加入各种草药,然后用随身的小铲捣碎拌匀。

    这是当地人进山宿营的土法子,到时候把这些土药香点起来可以驱赶一些蛇虫鼠蚁。

    “哟,子殊,忙着呢。”周文东笑嘻嘻走了进来。

    符异则是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把将人拉过,见他身后无人相随更是愤怒,硬邦邦的说道:“不要命了!看不出这天又要下雨吗!快去我床上躺着,我这就让人找担架来抬你回去。”

    周文东连忙阻止:“诶诶诶,我就是放心不下咱们带的兵,也怕你孤木难支。

    “而且这几天成日里除了躺着就是躺着,待得气闷这才出来散散心。

    “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能危险到哪去?你这么兴师动众送我回后边的伤兵营,旁人知道了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咱们呢。”

    周文东长相恁般粗豪的一个人,此时对上符异竟显得有些讨好。

    符异狠狠剜他一眼:“下不为例。”

    又将周文东按在自己的床上坐好,自己拖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身前。

    这模样,周文东最熟悉不过。

    老老实实卷起裤腿让老搭档看已经长出粉红色新肉的伤口。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应该能赶上。”

    符异懒得理他,冷哼一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子命大,没伤着筋骨,但也别梦着当先锋了,老老实实地当个教导带新兵吧!”

    周文东的脸瞬间就塌了下来,瞧着就像死了老子娘似的。

    说来也是他点子背。

    谁都知道如今征交趾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的第一场大型战役,夸张点来说甚至是灭国战。

    西北、乃至于朝中最能打的狄青挂帅,据说十分能打的讲武军校的武进士们为骨干,就差把三个指头捏鸡蛋——手拿把掐这句话刻额头上了。

    当先锋肯定是最出风头,也最容易立功受封的。

    狄青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根本不缺这点功劳。而且作为主帅,麾下无论是何人立功都得推功给他。

    所以发扬风格把这个位置让给了讲武军校的学生们。

    而王韶章楶是往指挥方面培养的,赵从贲因为武勇过人,被狄青看中,提到身边做了个中军提辖,作为危急时刻的督战队长使用。

    而符异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主动退出竞争,周文东这才借着几位小伙伴的力得了这个先锋之位。

    不过先锋之责可不仅是阵战攻城时冲锋在前,为大军开路探明情况,搭桥修路,埋锅造饭都在其中。

    因为老天爷实在是不给面,雨一直下个不停,周文东先锋的位置还没坐热乎,人就被突发的山洪给埋了半截。

    性命无忧,筋骨无碍,但左腿上被碎石划出了一道大口子,被军医下了严令得好好休养生息。

    所以如今只能当个教导,做点训练新兵,进行思想改造这等不费身体的活。

    符异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重了,叹了口气,拍拍周文东的肩膀:“且想好的,至少性命还在。”

    那场突发的山洪埋得可不止周文东一个人,很多前一息还活蹦乱跳,笑着让他请客的袍泽,后一息就魂归幽冥,连遗骸都被冲得找寻不见,只得立衣冠冢寄托哀思。

    死亡,总是呼啸而至。

    周文东使劲搓了几下脸,让面色复归如初:“是啊,还活着。”

    然后捡了个轻松的话题向小伙伴吐槽:“我算是知道当年殿下为什么总是对咱们没好脸色了,训兵真不是个人干的活。

    “我现在是深刻觉得,就是东京城的老兵油子,也比如今这些生瓜蛋子强些,至少老兵油子们能听懂话,还识时务。”

    如今行军速度被大雨影响,一日也走不了多少,中级军官多得是串门闲聊的。

    是以符异听说了不少新兵营里的“笑话”。

    分不清左右寻灶房一路寻到茅房的。旧习难改,晚上起夜不打报告,差点被值夜的哨兵捅个对穿的。还有不按规定摆放洗漱用具,导致有人将洗脚水当成放凉了的开水饮用的。

    这些常人眼中的乐子在周文东这就是需要攻克的一个个难关,说被气得面相又苍老了十岁毫不夸张。

    周文东看着忍俊不禁的小伙伴,生无可恋道:“想笑就笑吧,老憋着对身体不好。”

    结果符异盯了他半晌,硬生生把笑给收了回去。

    清了清嗓子道:“可不敢笑,破坏团结呢。”

    现在整支大军的兵卒来源可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由狄青带来的西北出身的高级军将,是指挥核心;第二类是王韶章楶为首的讲武军校生作为中层骨干;剩下的是就地招募的东南本地兵卒。

    东南之地瘴气多,山地多,人口少,讨生活困难,所以民风素来剽悍。

    因交趾军残暴,为掩盖行踪,宣扬战果,行经之处从来不留活口,造下累累杀孽,惹得民意沸腾,报仇心切,不然这些东南百姓够呛能够接受他们。

    所以狄青在观察到这一点后就下了严令,不准有歧视的言行,否则无论是谁都军法从事。

    为了宣扬这一点,狄青带来的西北诸士卒,乃至于军将也会同这些新募之兵一齐参加扫盲、思想宣讲、蹴鞠等原忠正军士卒组织的集体活动。

    周文东也领会到了这一点,仰面倒在了符异的新军床上,伸了一个大

    大的懒腰,笑呵呵道:“你还真别说,那些家伙看着笨完全是因为没人教过,只要花大力气还是能纠正过来的。

    “而且接触久了你就会发现,他们心眼不坏,而且有时候我都担心他们被人骗得裤衩都不剩。”

    “殿下早说过了,大家都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除了那等先天有异的,脑子差不到哪去。

    “无非是肯不肯用心教,能不能定下心来学。”

    “还是子殊你思想课学得比我好,早知道当初就该求将军让你调给我当佐贰。”

    周文东脸上带着笑意,手却轻车熟路伸到行军床与帐篷的缝隙中,摸出一个水囊。

    可惜还没拔出塞子,就被符异一把夺过。

    “早知道你小子来就没安好心思。这是酒精,不是酒!

    “邕州地偏,综学新建,连医师都凑不齐。来了的也是二把刀,我瞧着东京城里的兽医都比他们强些。

    “我警告你,少打主意,这玩意关键的时刻能救命!”

    周文东满是不舍的盯着那个酒囊,咂吧了一下嘴:“什么酒精啊酒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玩意兑了水和酒一个味。”

    军中生活枯燥,他受伤后又被医师要求吃清淡的东西。

    这肚子里的酒虫早就被勾得蠢蠢欲动。

    看在他到底没有耍浑来直接上手抢的份上,符异只是冷笑:“是是是,一个味道。我还知道军棍也是一个味道,慕规你要不要尝尝啊?”

    “你们两又背着人开什么小灶呢?”

    两人正互相攻击之际,熟悉的声音自帐外传入,打碎静默。

    周文东瞬间老实,冲着符异狂使眼色。

    听脚步,是王韶和章楶联袂而来。

    按军法,行军作战时禁止饮酒。

    而他作为训练新兵的教导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虽然说未遂,但这要是让那两个家伙知道了,未遂都得按已成治,而且还会加上他从伤兵营里溜出来串门的过错。

    谁叫这两可以算是被殿下手把手带出来,疯起来连自己都抽呢。

    符异到底冲他眨眨眼,小声说道:“放心,咱们可是兄弟。”

    然后提高了嗓门道:“没什么,只是慕规那的肉干罢了。”

    周文东脸色倏忽几变,一脚踢了出去。

    好好好,就这种兄弟情是吧。

    东南之地潮湿炎热,无论什么东西都放不住。好在周家世代从军,早知备细,所以特地给他备了许多咸肉干。

    这玩意又硬又咸,干咬是绝对咬不动的。但放在锅里和米一起熬煮,在阴湿天气中就是无上美味。

    从东京城开拔到现在,一路上周文东都在被各路人马打劫,好不容易昧下了两块,现在又被好兄弟给背刺了。

    无论如何,有肉吃总是好的。

    尤其是王韶,他原本只是调侃,没想到真打下枣来。

    于是大笑进帐,用屁股将周文东挤到一旁:“瞧你那模样,不就是吃你一块肉干么。等回了东京城,我请你上樊楼吃成不成?”

    章楶窃笑不已,冲着王韶挤眉弄眼:“不一样,不一样,那可是陈家小娘子做的嘞。子纯你还不是看你那辟毒香包看得紧。”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没有婚约的人,在类似话题上,章楶是无敌的。

    没有一点点意外,周文东炸毛了。

    “我说你们两一个团练,一个副团练,手下上千号人,成天到处晃悠没事做了是吧。”

    章楶笑:“我们不晃悠,怎么能抓到你晃悠呢?”

    王韶亦笑:“好没良心,本是想着顺道去看你一看,没找着人这才寻到此间,结果反倒怪上我们了。”

    周文东更怒:“什么叫顺道看我啊!看我还顺道!”

    符异连忙上前扯架:“说你属蹴鞠的还真没错,一踢就跳。”

    然后又扭脸对王韶说道:“你们去看过那位小曾侍读了,可退了烧?”

    章楶拿了个马扎坐下:“还是子殊你聪明。上苍见怜,那位小曾侍读已经退了烧。随行医士说只要再静养上几日就无大碍。”

    闻听此言,就连方才还在炸毛的周文东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因无它,那位名叫曾巩的东宫侍读身份实在是有些特殊。

    在转任军中之前,曾巩官至东宫侍读,对军争战事不说十窍通了九窍,那也是两眼一抹黑。

    刚开始大家听说军中多了这么一号人物还以为是殿下不放心他们,或者是没能扛住朝中那些酸儒的压力,到底是派了个监军来。

    结果王韶和章楶刚归家就被长辈秘授机要。

    派曾巩堵朝中众臣的嘴只是其中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曾巩的叔叔,曾做过殿下武备师傅、当过军器监主官的曾公亮会被外放到邕州当知州。

    最看重的后辈在军中镀金,粮草军需绝对短不了!

    曾巩明显也被家中长辈告诫过,自打到了军中就当起了木雕泥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给朝中送的监督军报也会私底下和狄青这个主将通气。

    简直是梦中才有的完美监军。

    所以在曾巩因水土不服病倒后,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这些直接统兵将领了。

    王韶勾住周文东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带:“怎么样,这个消息值不值得你拿一块肉出来庆祝?”

    周文东拍开王韶作怪的手:“值,当然值!”

    顺势无比丝滑地卖了兄弟,指着符异说道:“两位团练,我举报,符子殊这厮藏了酒!”

    同样在准备庆祝的还有狄青。

    打了半辈子仗,好不容易不再受外行钳制。这要是曾巩一病不起,朝中再换人来,多半又会给他上枷锁。

    虽说自打他从军那天起就有了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觉悟,并不认为死有什么可怕。

    但要是死在庸碌文官的笔墨之下,太过窝囊。

    狄青叫过田奉:“去,告诉火头军,让他们把看家本事拿出来,今日本将要犒赏三军!”

    作为狄青的心腹,田奉自然知道主帅在为什么而高兴。

    但这个理由不能翻到明面上来说,所以田奉问道:“将军,用什么理由呢?”

    狄青今天心情好,也乐得陪属下逗闷子:“笨得你,就说这些天冒雨行军辛苦了,吃得好些恢复气力去立功!”

    “得嘞!”田奉兴冲冲地去了。

    托狄青犒赏三军的福,符异保住了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要来的酒精。

    但作为代价,他们也失去了喝酒的自由。

    无论狄青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顶头上司就是顶头上司,陪着喝酒得守规矩。

    尤其这一顿是动员酒,而非庆功酒。

    没有任何意外,在酒肉上齐之后,狄青做起了动员。

    “众将士,你们辛苦了!天阴地潮,路滑山陡,日以继日的行军,有人鞋底薄了,脚掌厚了;有人水土不服,被高热要了半条命去,还有人闭上眼再没醒过来!

    “我知道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这样行军很辛苦,也知道有些人背地里说我是想用你们的血把官袍染红。

    “可我不是铁石心肠!若说铁石心肠,也得是交趾的贼子们!

    “好好的谁愿意打仗啊!甭说是你们,我也不乐意!

    “西北的天可比这边干爽得多,衣裳洗了顶多两时辰就能干。哪像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身上要长蘑菇了。”

    “哈哈哈哈哈哈——”

    狄青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传令兵依次传下去,因时间不同,笑点一致,一阵接的一阵笑声经过山峦回响后居然有了点交响乐的效果。

    “我相信大家都和我一样,想天下太平,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只想着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

    “可有些混账王八羔子就是见不得咱们过安生日子!

    “我朝素来待四邻以诚以礼。交趾者,我华夏故土也,自始皇征

    百越,遂为内郡。

    “后经迁延,自立为国。我朝念同文同种之故,未加干涉。

    “然彼等凶顽恶劣,非但不思回报,反无故侵犯我朝,所行之处,郡县为之残破,乡里十室九空!

    “邕州死者逾万,家家皆戴孝,无处不举幡!

    “大家都问问自己,为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来从军入伍,过着有今天没明天,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不就是交趾的贼人杀了咱们的亲朋好友,烧了咱们的房屋粮食,让大家没得安生日子过吗!

    “你们再问问自己,如果不把交趾那些孙子宰了,他们会不会罢兵回国,永不进犯!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提醒大家一点。在我的老家有这么一句话,无论多好的狗,咬了人之后都不能要了。

    “因为它在尝了人血之后就再也瞧不上别的!”

    狄青说交趾的历史沿革,大头兵们听不大明白,哪怕已经在组织的扫盲课上听了不少。

    但说道为什么来从军,没有安生日子过,共鸣感就非常强烈了。

    没有血仇,如何肯抛家舍业。

    可他们的血海深仇,却是敌人最贪恋的味道!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抓起地上的酒碗仰头喝了个罄尽,然后把碗重重往地上一摔:“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必手刃之!”

    这一下就引发了连锁反应,噼里啪啦的摔碗声不绝于耳。

    王韶一边心疼那些好不容易运来的碗,一边对章楶小声说道:“这不是咱们在学校里学的那套词吗?”

    章楶:“殿下可是夸赞狄将军为当世良将。”

    殿下经常和他们念叨赵括,反复强调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狄将军是血海刀山里滚出来的将军,先学会了他们的做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架不住王韶要强心气高,非要较劲。

    结果是被现实狠狠教训了一通。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眼见情绪已经被成功吊起,狄青又把手往下一压。他在军中素有威望,霎时间落针可闻。

    “好,有仇必报,这才是我大宋男儿!我就不信了,七尺高的好汉子,哪个部件都不缺,还能干不过那些个交趾的太监!”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狄青话中那些个交趾的太监是什么意思,但军中从来不缺少雄性竞争,闻言都发出了懂自懂的嘿嘿笑声。

    符异扯了一下身旁乐不可支的周文东,小声问道:“怎么的,交趾军中还有太监?”

    本朝军中也有太监,但比例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皆是担任监军一职,并不用上阵杀敌。

    可听狄将军话中的意思,交趾军中似有比例不低,或者是身份不低的太监为兵上阵啊。

    周文东向来人缘极好,不然当初也不可能从众多饿狼嘴里拔出来先锋一职。

    所以强压翘起的嘴角解释道:“交趾此番的主帅名叫,名叫那个啥,对,李常杰,是个太监。”

    “太监也能为帅臣?”符异觉得自己的三观崩得有些厉害。

    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但两百年前大家还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交趾你这习俗是不是偏得有些过了?

    李文东的嘴角再也压制不住:“你猜猜看,李常杰的父亲是谁?”

    符异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没憋好屁,但还是闭着眼睛按剧本来:“是谁?”

    “郭盛溢!”

    符异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思索半晌差点惊叫出声。

    “郭盛溢?交趾那个太尉?擒杀了侬智高父亲和幼弟的那个郭盛溢?!”

    太尉的儿子是太监,这个世界已经疯到这种地步了吗!

    虽然都是太字辈的没错。

    周文东满足地欣赏了好一阵小伙伴三观破碎的模样,这才笑眯眯道:“傻眼了吧?告诉你,交趾国中风气大迥我朝。

    “想当太监,确切来说是国主身边的近侍太监,还非得是李常杰这样的高官贵胄子弟不可。”

    道理符异都明白,无非帝王觉得太监断绝后代,孤身一人,谋反难度顶格,依附皇权,成为他们延伸的爪牙与触角是唯一的出路。

    而挨了一刀的人大多性格会变得激进偏狭,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是常态,用起来顺手极了。

    但符异就是觉得一阵阵抽痛。

    权力虽好,可若要用他的下半身幸福来换,他是敬谢不敏的。

    周文东见他神情就知他心中所想,贼笑道:“要是没有这些前因,李常杰又怎么能年不及而立就成为主将。

    “嘿,子殊你是咱们之中最白净的——”

    周文东一边拖长了语调,一边拿眼去望下三路,打什么主意清晰可见,气得符异想起身抽刀,将这个没溜的损友细细剁成臊子。

    好在左近皆是军校的旧相识,有人扯了符异一把:“安生些,狄将军要请神鬼庇佑了。”

    他们在军校中学过,这个流程主要起一个激励士气的作用。

    反正无论用什么方法进行占卜,到最后解卜的时候肯定都是上上大吉,有利进兵作战。

    但考虑到大多普通士卒对此信之不疑,还是得做个虔诚的姿态出来。

    不然届时若出现点什么变故,沉重的锅能彻底压断他们的仕途。

    符异连忙收了怒态,周文东也不再戏弄小伙伴,皆是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模样。

    只听狄青一人说道:“本将前几天得神灵托梦,言说交趾贼子残害百姓,屠戮生民,罪不容诛,当速剿之,好还河山清朗,黎庶安居。

    “梦境虚幻,未必为真,是以本将此番想再询神明之意,好叫大家知晓!”

    顶着轰然沸腾的讨论声,狄青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我这袋中准备了一百个铜钱,待会就抛到这桌上,若全部为正,便是神灵庇佑我等此番剿贼平乱能大获全胜!”

    普通离谱大家会认为是假的,但超离谱大家反而会认为是真的。

    好比滚水入冷油,刺啦一声炸开了。

    在诸营军官的弹压之下,兵卒们才勉强安静下来,但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狄青那看。

    哪怕根本看不清楚。

    符异作为军官已经是坐在了前排,但还是只能捕捉到黄灿灿的铜钱在天空翻滚,然后叮叮当当全数落在桌面上。

    而后便听得田奉那辨识度极高的大嗓门激动说道:“正面!真的全是正面!咱们得神鬼庇佑,此番必定能大获全胜,建立殊勋!”

    被田奉的声音所感染,众多微弱的声音如同百川归海,慢慢汇聚成了不可阻挡的洪流。

    “万胜!万胜!万胜!”

    狄青似为这种情绪所染,也振臂高呼了几句,然后顺势下令让人将一百个铜钱钉在桌上,遍传三军。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胜利得不能再胜利的动员誓师大会。

    连田奉这个打老了仗的粗豪汉子在跟着狄青回营的时候走路都直蹦高。

    “将军,您这……”

    本是张飞样貌,却做小儿女情态,狄青乍见之下都感觉瘆得慌,连忙说道:“有话说,有屁放,再这个模样我就踹你出去。”

    田奉自觉得了允准,抓住狄青的手狠狠上下摇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道:“将军您这手能把一百个铜钱全抛出正面,定是沾了仙气的。

    “让俺握一握,也好将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狄青一脚踹了过去:“还荫子呢,你那媳妇怕不是还在丈母娘肚子里揣着吧。

    “早就和你说了,别得了赏钱就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钻,好好托个媒人说门亲事才是正经。”

    狄青说到这似乎觉得这话已经说了许多遍,一直没起过效用,于是便直接替他做主:“此番你去带前军,好好立功,到时我保你到讲武军校……”

    田奉虎目大睁:“将军,俺都这个年岁,只晓得扁担横过来是个一字,如何能捏那笔杆写文章?”

    他可是听那些讲武军校出来

    的后生说了,考试没个头的!

    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屁话!挥刀砍人都使得,如何还能被几个字拦住?再说是要你去当教官,把你征战经验告诉他们。

    “东京城里的禁军写文章一把好手,但见过的血还没你多呢。”

    狄青适当的隐瞒了教官也有这识文断字的基本要求,如同他隐瞒了此次问卜的铜钱是在邕州城中寻工匠特制的。

    全部都是正面,没有反面!

    田奉向来视自家将军为神明,有他又听说能去东京城那个繁华到不像话的地界为官,从眼神到肢体,都透出一股压不住的欢喜感。

    但还是措着胡萝卜似的粗大指节不好意思道:“将军,这我要是去了东京城,您这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

    狄青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本将身边还能缺人伺候?”

    开玩笑,他现在可是提举广南东、西路经制贼盗事,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实权武将,想攀上来的如过江之鲫。

    田奉挠头傻笑,佯作不知。

    “那俺到时候可真去了。对了将军……”

    狄青瞪他一眼。

    于是后半句话顺滑地从田奉嘴里溜了出来。

    “将军,到时候您可得让夫人给我找个好媒人,说一门好亲事。模样我不挑,只要好生养的。”

    狄青这回是真惊了。

    如今世上能让他惊讶的事已经很少,但其中绝对包括田奉自己提出要娶亲。

    田奉快走两步到了帐篷边,这才扭脸笑道:“这不是光宗耀祖了么,总得留个香烟后代把我的事传下去。”

    狄青欣慰的点点头,旋即醒悟,合着你小子一直认为在我身边做事没出息是吧!

    赶在狄青发怒之前,田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临走时还不忘嚎了一嗓子,“将军您千万别忘了!”

    狄青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居然有些欢喜。

    于指挥者而言,军心士气可用就是最好的消息。

    而且田奉去东京,解决的不仅是中层军官学校派与实战派交融的问题,更能解决他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大半是太子殿下托举,可偏偏太子殿下如今还不是官家。

    范、韩两位老上司都写信给他隐晦地点了一下这事。

    越是行到高处,选择越是比努力重要。

    仗必须打胜,才能有表面中立的资本。

    只略略想了一下,狄青就将这事丢开,专心研究起行军路线来。

    那才是他的立身之基!

    *

    半个时辰后,狄青将帐,人头攒动。

    军中所有高级军官按职位高低站成两列,王韶与章楶当起了光荣的守门员,激动地看着最上首处,等着狄青发号施令。

    等了那么久,终于能动点真格的了!

    至于前阵子的抓溃兵和弹压地方的趁势而起的盗匪,被他们下意识略过。

    “据哨探传回来的消息,咱们正在追剿的这股犯下血债的交趾贼军,正在往左江道永平寨(今广西省凭祥市)方向退却。

    “传令下去,轻装简行,除了火药和随身武备,把能抛的都抛了。

    “即便不能抢在他们之前到达界首关(今广西省凭祥市友谊关,明清时称镇南关),也要打他们一个立足未稳!”

    狄青在发号施令时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阐述今天准备吃什么。

    但王韶一触到那双眼睛就情不自禁低下头来,即便隔着很远。

    可尽管狄青气场极强,还是有人提出了异议。

    “将军……”

    “说。”

    “将军,有没有可能贼人占据界首关,以此为基,再度进犯呢?”

    急行军是得做好丢掉半条命,和可战之兵大规模减少的准备的。

    所带的全是精锐舍不得这么造,全是鱼腩也禁不住这么造,所以这个方法一直属于竭力避免的中下之选。

    而且依狄青所言,即便抢不到前头也要打一个立足未稳。

    可照此行军,根本就没什么作战能力,不被对方以逸待劳就不错了。

    再说界首关是天下有名的雄关险关,城高墙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端的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交趾是倚仗象兵之奇与守卒军纪涣散才一击功成。

    而今世易时移,对己方的利好条件已经完全丧失。

    火药倒是有摧城拔寨之效,可一来携带数量不大,二来原定是做奇兵之用,三来那界首关可是注定要恢复的国疆,炸碎了将来重建十分麻烦。

    王韶在心中暗赞,问得好,就该这么问!

    狄青嗤笑一声:“那些交趾鼠辈若有这个胆子与心气,也不至于一闻我等前来就弃城而逃。

    “至若以此为基,再度进犯。那本将也只有一句话敬告诸君。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料彼等向为天|朝臣属,能有几多心气?况彼等不过蕞尔小国,能有多少敢战男儿?

    “此时邕州顷刻可有十万带甲之士,个个与彼等有着血海深仇。

    “本将可以断言,邕州必定无恙。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本将就不信打入升龙城(今越南首都河内),那李常杰还敢不回援!”

    田奉在一旁呲着个大牙狞笑道:“升龙,升龙,批皮畜类,无知蛮夷,也敢发此大梦,老子定要敲碎他的天灵盖去!”

    狄青横他一眼,田奉立时蔫了。

    一时嘴滑,忘记太子殿下教令中有善待普通百姓,争取民心早日归附,为将来派遣官吏治境减少阻碍这一条了。

    作为主将的狄青态度强硬,又有战功傍身,所以哪怕有些人心中还存有疑虑不安,也是乖乖地去遵令行事。

    尽管在军议时狄青将对手贬得一文不值,但在实际排兵布阵时还是很谨慎的。

    在大军议散后,他又将田奉、王韶、章楶三人叫了回来。

    “全军前压是为励三军之气,让他们明白何为服从,何为军人。更是为了让交趾贼明白与天|朝作对没有好下场!

    “但箭矢只有一个箭镞。

    “本将现在只问你们一句话,敢不敢做三军的箭镞?”

    没有任何意外,三人俱是满脸开心地大声应是。

    “那好,三军人马,包括提辖及以下的军官任你等选用,每部以千人为限。选罢后立刻埋锅造饭,星夜出发,直扑界首关。”

    话是这么说,但狄青心里门清,王韶章楶只会选用军校系的军官与人马,而田奉则还是用西北军的老底子。

    这同样是他有意为之。王韶与章楶是这一批军校生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而田奉作为他的亲随,出生入死多年,单以战功论是妥妥的低职了,如今给他立功出头的机会也无人会有异议。

    三人作为派系的代表再合适不过。

    而且两系人马相处起来其乐融融不假,但暗中的较劲从未停止过。

    那些邕州屯卒成日里被训练得嗷嗷叫唤就是明证。

    要知道邕州屯卒可多是逃避赋税徭役的山民,成日里与豺狼虎豹、酷暑严寒做斗争,身板是一等一的好。

    军中还吃穿不缺,就这还叫苦不迭,足可见训练强度之大。

    好在那一套思想改造之法行之有效,不然逃兵能

    一片片的。

    竞争,才是战力最好的催化剂。

    在王韶他们吃饱喝足,披星戴月赶路之时,界首关中也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常杰,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一直退一直退,现在都退到了这巍巍雄关,怎么还要退!”

    “就是,咱们是来建功立业的,怎么现在成天除了冒雨赶路就是吃些发了霉的米团子!”

    “陛下委以我等重任,欲南面称尊,效辽国旧事。将来只要此番将宋国打服,将来就可安收岁币。

    “以宋国巨富,哪怕只有辽国三分,也足抵国中泰半赋税。有此财源,何事不可成!”

    “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你们都怕狄青那个贼配军,我不怕!我要带着我的本部人马镇守界首关。

    “哪怕是死,也要咬下宋军一块肉来,以报陛下天恩,也让宋军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些人都因连日行军而黑瘦了不少,但仍旧比寻常士卒富态的身形,以及清一色的光溜溜下巴,令这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都是交趾国中的贵胄子弟,为了前程自阉成了太监,此番作为李常杰的副手领兵作战。

    李常杰看着围在他周围群情激愤的众人,连日来赶路、筹划、收拢溃军令他心力交瘁,现在看人都有虚影了。

    使劲掐了大腿一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朝下压了压手。

    然而一直很管用的这招却毫无征兆地失灵了,李常杰的举动招致了更加汹涌的情绪。

    还是反对的。

    “常杰,郭太尉是你阿父,陛下器重你,咱们大家伙也都信服你。

    “跟着你说难听点是图一个前程似锦,可你总得把话给咱们讲明了,一天天净是退啊退的,咱们心里也没底啊。”

    “就是,常杰你此番若不讲明白,我说不得也要违抗军令一次,带着本部人马坚守城池了!”

    “就是就是,常杰你把话说明白!”

    都是野望颇大的贵胄子弟,有前程二字压着还罢,可如今前程都要被李常杰毁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情谊。

    数不清的话灌入了李常杰耳中,令他不止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太阳穴都突突突地跳了起来,到后来根本就听不清其他人说了什么。

    但有一个意识分外明晰:他再不补救,就要丧失主导地位了!

    没有一丝犹豫,拔刀,直接斫在了墙砖之上,砖屑刀屑纷飞!

    其中细碎的刀屑划过某人眼角,迸出一抹红来。

    立时鸦雀无声。

    李常杰用侵略性极强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直到所有人都垂首才开口说道:“现如今已经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军中了!

    “在军中,只有服从,服从,和服从!哪怕想不明白,也得去执行!

    “我既受陛下信用为主将,我的命令你们就得执行!大家相识日久,很有一番情谊,我也不希望来日刀下沾上你们的血。”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而李常杰忽然低笑一声,尖细的声音仿佛鬼泣,阴测测,冷森森,让人感觉被雨淋湿的衣服好似紧紧贴在了皮肤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中那点抛下李常杰单干的心思也抛到了爪哇国去。

    那狠狠砍向城墙的一刀唤醒了众人并不久远的记忆,这小子年岁不大,但心是真的狠啊!

    邕州的宋军降卒是他下令坑杀的,屠村镇诱使宋军主力出城野战的计划也是他定下的。

    而宋军之所以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也多出于上述两个原因。

    谁知道这个家伙会不会下一息就使出杀鸡骇猴之术,借自己的人头一用呢。

    但李常杰的声音却陡然转为和煦:“不过既然大家都问我要说法,那我也不是独断专行的人,在此也向大家解释一二。

    “狄青是宋军名将,手下兵卒也多干练之辈。

    “界首关虽险,但想要长期据守,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

    “况且粮草转运,衣被盐醋耗用繁多,宋人还仇视我等,告知的消息常常是假的。

    “最后,界首关虽险,但到底是宋土。我闻张翼德通过樵夫的砍柴小道拿下了瓦口关,蜀道险绝天下,邓艾却偷渡阴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毛毡裹身滚下山坡,直抵江油。

    “焉知这界首关有无此种仅止宋人知道的路径呢?

    “若我等退回国内,人地皆熟,粮兵广有,还可休养生息,以逸待劳,此胜一也。

    “至若避战退却,正可助长宋军的骄骄之气,而骄兵者必败,此胜二也。”

    李常杰见已经有不少人被他说服,开始小小地点起了头,又添了一把火道:“陛下只要我等大败宋军,迫使宋国那个软蛋皇帝签下合约,送来岁币,再图将来。

    “可没说过我们要在哪败宋军。更何况大家不觉得让宋军在本国大败一场,才更能让百姓、让军卒明白他们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么?

    “宋军乏将,多庸庸之徒。只要败了狄青,宋国必然遣使定盟。”

    思维是会影响人的行动的。

    做了一千多年的华夏臣属,在面对“天兵”时难免有些放不开手脚。

    有人听明白了表层意思,连连称是。

    而有人听懂了更为深层的意思,百姓近距离地看到宋军大败会安心,那么一直英明神武的陛下呢?

    不用猜,一定会欣喜若狂。

    陛下一高兴,他们的前程不就全来了吗!

    撤,必须撤,谁要是不撤,就是和他们手里的刀过不去!

    而且一切都有李常杰顶着呢!

    于是乎去了大半条命好不容易赶到界首关的王韶等人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交趾军居然撤离了界首关,留给了他们一座空城。根据哨探侦查到的行迹看,已经退回交趾境内。乐观一点来说,本次战争已经结束,人人都能混上一个退敌的功劳。

    坏消息:交趾军走之前就将界首关的大门给拆除烧毁,余下的各重守城设施也是能破坏就破坏。

    如果将数据具体化,那么界首关此时至多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耐久度。

    修复起来费时费力不说,还有交趾贼军趁机袭扰的风险。

    更为重要的是,会彻底放跑那些手上沾满了百姓鲜血的刽子手!

    在愤怒、不甘、以及对更大功劳的情绪驱使下,有狄青那句我们的任务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话的背书下,领兵的王韶与田奉均是选择了继续追击。

    界首关交给后续兄弟部队接手就行。

    至于入交趾国境会扩大战争形势,招致言官弹劾?

    那太好了,太子殿下一直就盼着这个呢,他们正该好好出一把力。

    然后就有一道艰难的选择题摆在两人眼前。

    交趾军究竟是从哪条路逃走的?

    据哨探来报,探查到的两条路可都是有大军行经的痕迹。

    再往里就是交趾腹地,单个哨探不敢再深入探查。

    田奉拨弄着头盔,焦躁地抓着头发。

    急行军不愧是一等一的废人。纵然他挑的许多都是西北军中的老兵旧卒,可南方的天气实在太过熬人。

    千人出发,如今只剩下不过八百。比王韶强点,但十分有限。

    因此两部人马必须合在一处,并且精准选出交趾的撤退路线,这才有可能咬住尾巴,为后续大军争取时间与机会。

    田奉越想就越急,在心中暗暗埋怨起王韶与章楶来。

    他就是一个只会砍人的粗胚,如何干得老来这种需要动脑子的精细活。

    将军一直说王韶与章楶是数得着的智将,怎么还不来帮他把脑子动了!

    说曹操曹操到。

    帐篷帘被掀开,潮气铺面,一个白净但眼生的年轻军官被人推进帐来。

    多年军旅生涯让田奉下意识按刀,紧盯着那个进帐之人。

    那年轻人见田奉凶相毕露,先是微不可见地脚步一顿,然后就

    “适时”让开身子,把在后头推搡他的王韶与章楶给露了出来。

    佯怒道:“你们两个家伙,行事怎得如此鲁莽!”

    他这刚才要是被田奉砍了,都没地说理去。

    田奉见了王韶与章楶也是惊讶不已。

    他们这虽称不得什么帅帐、将帐,但也是临时指挥部,军事重地,岂能容许旁人擅入。

    只是他也知道王韶与章楶都是老成人,如此行事必然有因,于是也就压下疑惑,上下打量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军官。

    看打扮,应是提辖一级的军官。再看年岁,绝对是军校生。

    章楶对这犹自一头雾水的田奉拱手致歉,王韶则是不由分说地将一脸尴尬的年轻军官推到挂着的地图前,直接说道:“快看看,这两条路你会选哪一条?”

    田奉似有所明悟,拉过落在后头的章楶小声问道:“这是军校中善谋能断的吗?”

    他听说了军校中常有异人,在某些方面特别出众。

    比如那位宗室子弟赵从贲,那一身硬桥硬马的好武艺让他对本朝太祖一根盘龙棍打便天下无敌手的故事有了实感。

    只可惜这小子虽然被将军看中擢到中军,可这次还是拒绝跟着他,复归王韶麾下。

    因此田奉下意识就认为这人在判断方面要强于王韶与章楶。

    却见章楶含笑摇头:“都监等会就知道了。”

    田奉努力压下好奇,走近了听王韶与那个面生的年轻军官交谈。

    但见那个年轻军官蹙眉低语:“奇怪,奇怪。”

    田奉被够得瘾头更起,好在王韶抢先按捺不住,推了那个年轻军官一把:“快说啊,你以前可是很快的。”

    年轻军官丝毫不怕王韶这个上官,回敬了王韶一拳:“你吵什么吵!”

    章楶连忙上来打圆场:“子殊,子殊你消消气,实在是军机不容贻误。”

    听称呼,这个年轻军官分明是符异。

    符异使拳给了脑袋一下,挫败道:“可我分不出,分不出啊!”

    章楶惊道:“分不出,怎会如此?”

    符异这天赋的直觉他们可是百试百灵,在军校分队分组对抗的时候一度被他人怀疑买通了裁判。

    章楶拍了拍符异的背,宽慰道:“那说说你两条道都想选的理由?”

    “这话你还用问我?这一条道可去往交趾国都升龙府,一条可北上去最近的重镇求援,都是上佳之选。”

    王韶:“可子殊你从前都能……”

    田奉不明白这三个小年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看得出是在努力解决问题,于是在一旁做着补充:“我部哨探回报,交趾贼军退而不乱,旗鼓严整,还在收拢溃兵。”

    王韶喃喃道:“按咱们过去总结的经验,既然子殊你都想选,那么就是都不选。”

    田奉彻底糊涂了,合着这是来排除错误选项的?

    有那么神吗?

    不懂的人还在疑惑,而章楶这个懂行的已经开始顺着地图继续往上找了。

    与反应过来的王韶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定于一处。

    旋即两人异口同声道:“谅山!这两条道是他们的疑兵之计,实际上他们哪条道都没走,而是走这条小道直插谅山了!”

    正在挠脑壳的田奉在听到这个地名时唰一下跳了起来,眼睛亮亮的。

    “是极是极,无论咱们走哪条路,都免不了去谅山下过一圈。

    “这帮狗东西一定会在那设伏,而且肯定还会让沿途的小股贼军避开咱们,好助长咱们骄傲轻敌的情绪。到时一发杀出,咱们就算了。”

    田奉不愧是打老了仗的人,只需稍稍点破,立时反应过来。

    符异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道:“怎么放着上好的大道不走,小道得多麻烦啊……”

    王韶高兴地给了他一下:“山高林密,对咱们来说自然难行,可他们有象兵啊!再说这是他们的地盘,搞不好有些咱们不知道的路径呢。”

    符异一扫颓唐,兴奋道:“那还等着做什么?咱们快去追他们啊!”

    正在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是有个永平寨的猎户见过小股交趾贼军,他们还将他山上小屋的生活物资全部抢尽,现在看到官军来了,特地前来报信。

    情报与王、章两人判断的一致,也是往谅山方向走了,还在两条大路口鬼鬼祟祟停留了许久。

    田奉摸着脑门,欢喜地看着王韶与章楶:“你两个还真是神了。”

    不待两人接话,又问那个前来报信的小兵:“那猎户有没有说他是为什么来报信的?”

    万一是被收买送来假消息的就不妙了。

    过去在西北战场,常有这样的事。

    小兵答道:“是保忠军的几个弟兄在清查周边环境时发现了他,听了他的遭遇后都很同情他,周提辖当时正好在熬肉粥,便分了他一碗,他吃完之后就说了这个消息。”

    田奉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语气诚挚地对王韶说道:“此战若是功成,还请几位不吝赐教。”

    军校生们常聚在军中开学习会,集思广益解决问题。

    他也去过几次,后来觉得有些听不懂便作罢。

    但他现在好像明白何为让敌人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了。

    一碗肉粥就能换来一个重要情报,相当划算的买卖啊。

    王韶和章楶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跟着田奉去见那位见到贼踪的猎户。

    既是最后做一次判断,也是把人争取过来当向导。

    符异也是兴高采烈跟了过去,没别的原因,就是馋肉粥了。

    亥时初,经过两个时辰强行军后,王韶所部与交趾军猝不及防接触了。

    说来这次发现敌踪颇有些戏剧性,是王韶部哨探正在按流程进行探路,突然发现前面树下站着两个人在放水。

    哨探还以为是军中有人犯了老毛病,私自脱离队伍,想着上前吓上一吓再带回营中。

    结果悄悄靠上去把人控制住后发现坏事了,服装口音都与他们大相径庭,分明是个交趾兵。

    因为跟不上大军行进速度,打定主意要溜号,结果倒霉撞到王韶的口袋中。

    然后通过一番刀子的友好交流,两个被俘的交趾兵把他们带到了不过一道山梁的大军所在地。

    看着山下宛如游龙的火把,听着清晰可闻的踏水声,章楶按住心中激动,对着田奉说道:“田都监,打吧!”

    狗东西,胆子不大,腿脚倒够快的,追了五天终于咬到尾巴了!

    而且山下的交趾军正在渡河,完美的半渡而击。

    田奉在心中默数了一番山下的火点,觉得敌军过河人数差不多已经过半,于是果断下令道:“擂鼓,进!”

    “杀!”

    为了稳定军心,杜常杰亲自带军殿后,此时正半梦半醒地坐在马背上盘算还有几日能到达预定的伏击地点。

    忽闻耳边鼓声大作,惊得他差点掉下马来。

    举目四望,见山上有上千火点极速落下,风将喊杀声忠实送入耳中。

    巨大的不安感仿佛幻化成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似乎在回应这种不安,有传令兵骑马奔到他的面前,滚鞍落马,急声道:“将军,是宋军,宋军!”

    杜常杰清晰感觉到自己心脏停跳了一拍。

    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伙宋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连串流畅的命令已经从口中吐出。

    “不要慌,宋军不过千人,送死的货色。命后军变前军,且战且退,传令中军寻找有利地形结阵穿甲,让象兵下河阻住第一波攻击!”

    有李常杰这个主将亲自殿后,又表现地临危不惧,所以交趾军在短暂的骚乱之后很快恢复了镇定,命令也得到了迅速彻底地执行。

    当大象撒开四蹄朝自己奔来时,符异才明白为什么邕州那几个军败得那么快。

    不是我军不努力,而是敌人太超纲!

    这畜生跑起来比他们快得多,后发先至,又皮糙肉厚,刀剑难伤。

    可长鼻子一卷,人就会被摔得稀巴烂。四足一踏,溅起的水花就能把人给拍晕。

    符异狼狈地打了一个滚,避开从天而落的一脚,口鼻中已是满满血腥味的溪水。

    不消说,全是伤亡的自己人。

    看着不断后移的阵线,符异发狠道:“唐彬的火器军怎么还不响,真要拿兄弟们的血染他的官袍不成!老子要扒了他的皮……咕……”

    却是亲兵扯了他一把,避开迎面一箭,狠喝了几口河水。

    “提辖,省些气力吧,您得先活下来,才能去扒了唐提辖的皮!”

    殊不知唐彬此时也是有苦说不出。

    军中现在订下能抵御交趾象兵的武器只有两样,一是唐彬此时所率的火器营,二是改良后的神臂弓。

    因为神臂弓太过笨重,难以携带的缘故,此次就只带了火药。

    但刚才下山太急,发射火药的器具混在了一处,又是天黑,组装困难超级加倍。

    而且炮手见着象兵突破本军阵线心中着急,结果越急就越装不好。

    唐彬倒是迅速装好了几具发射,可兵器向来以数量多为美,火器就更是。

    零星的几个火炮非但没能威吓住大象,反而激发了它们的凶性,更加狂暴地踩踏起来。

    周文东手脚发抖地看着倒在自己的亲兵,胸口下陷,腿以一个极度夸张的角度弯曲着。

    嘴中更像是打开了名为鲜血的水龙头,不住往外冒着。

    这是先被大象用象鼻卷起扔出,又被二次践踏才能造成的模样。

    而那个人,本该是他周文东。

    “提……提辖……”

    “我,我在……你说,说。”

    “肉,肉真好吃啊。下辈,下辈子还做提辖您的兵。”

    周文东的眼前一下就花了。

    为了激励士气,他把自己剩下的肉都拿出来煮了一锅肉粥分了下去。

    虽然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一点肉沫,但强行军数日,这已经是难得珍馐。

    周文东记得这小子当时差点把碗给舔下一层来,后来还想打一碗,问他就说是想给家中的父母和姐妹带一碗。

    他们一年都未必能尝到肉腥味。

    是了,周文东想起来了,他当时是这么答应这个傻小子的。

    立下战功,以后就可以日日吃肉。哪怕立不下战功,这次回去他也请他全家吃肉。

    结果,结果这个傻小子……

    “狗入的交趾贼,老子宰了你们!”周文东抓起钢刀,反身往河中冲去。

    “提辖,提辖,您腿上的伤还没好啊!”亲兵们嘴中大声呼喊着,也提着刀前去护持,生怕周文东一个人吃亏。

    同一时间,赵从贲在亲兵的帮助下穿好了皮甲,提上长枪,沉稳地对着副手下令道:“我去阻敌,你带人督战。后退至岸者,斩。”

    副手试图劝他莫去,或者是自己代他去。

    只是赵从贲一双眼似要望进他心中,将他的心思一览无余。

    然后轻笑道:“临阵救急,非猛将不可。怎么,你是觉得比我猛?”

    副手沉默,军校武科断层第一的含金量就是这么高。

    赵从贲仰天长笑,接过亲兵一路辛苦为他背着的丈二点钢枪,头也不回地踏入水中。

    此时已有交趾军的刀盾手在象兵的掩护下涌入河中,撕扯着摇摇欲坠的左翼阵线。

    有交趾军官见赵从贲甲胄俱全,一杆钢枪在火下异常耀目,绝非凡品,起了夺取自用的心思。

    于是乎带领手下脱离战线,直朝赵从贲而来。

    赵从贲一身气力正无从发泄,是以不惊反喜,大叫一声:“来得好!”

    一杆长枪舞起,好似游龙绕九霄,又似猛虎扑肥羊,真个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或点、或戳、或扎、或扫、或刺、或挑、枪花绚烂,带起点点血光。

    那个图谋他甲胄长|枪的交趾军军官,只觉胸口一痛,聊胜于无的竹甲就被彻底扎穿。

    赵从贲顺势一搅,脏腑就流了出来,还有胆大的鱼儿从中跳起,衔走这难得的美味。

    赵从贲并没有在乎那个交趾军官临死前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

    于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将千万次的训练转化为实践了而已。

    因为他早就在脑中想象了千万次这样的场面,所以此时没有兴奋,只有冷静,全然的冷静。

    出枪,再收枪,出枪,再收枪。

    每一次都会带走一条性命,为河水增加一抹红。

    不知不觉间阻挡在他前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已经战到了交战的最前沿。

    再一次出枪。

    不过这回没有带走性命,而是架住了三把钢刀。

    再慢一些,周文东和符异的小命就没了。

    枪缨绕刀,一扬一抽,人和刀就一齐飞了出去。

    “你两个啥水平,也敢单人陷阵?”

    赵从贲嘴上虽说着这样的话,但还是迅速与两人背靠背站着,各持兵器,成掎角之势。

    周文东趁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想回一句自己不是单人陷阵,还带了亲兵的。

    但鏖战至现在,身边哪里还有亲兵,周遭能站立的同袍不过寥寥十人,还在被疯狂围击着。

    哪怕后续不断有人填进来,也不过是添油战术。

    只能底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个傻鸟也好不到哪去。”

    符异撕下衣袖一角,手口并用,将卷了刃的钢刀死死缠在手上,嘴中说道:“好消息,犬牙差互之势,咱们暂时不会挨蚊子叮。

    “坏消息,咱们本来人就少,预备队更是少,子纯和质夫还得顾着右翼,不会派兵增援的,得继续撑着。”

    慈不掌兵,军阵厮杀,为将者不能为感情左右。

    周文东又吐了一口血水,只觉小腿已经不是自己的,愤愤道:“老子迟早扒了唐彬的皮!”

    符异还嘴:“你小子有命活着再说吧。”

    唐彬的皮暂时还扒不下来,但唐彬已经快要扒掉自己某个亲兵的皮了。

    “谁让你把小曾侍读带来的!”

    势大力沉的箭矢射在铁皮盾上笃笃笃作响,唐彬感觉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

    对把曾巩带到前线的亲兵,甚至是曾巩本人都怨上了。

    带你走是因为你是殿下选中的监军,写写报平安箚子,歌功颂圣的文章也就罢了,大家平时也乐意敬着你,让着你。

    可这战事真酣呢,裹什么乱!老子还要专门分出几面盾牌来护着你!

    亲兵从未见过唐彬如此疾言厉色,嘴唇动了几下都没说出话来。

    倒是曾巩冷静开口:“我会装炮。”

    “你说什么!”唐彬一下抓住了曾巩的手臂。

    力气很大。

    “我说,我会装炮!这个虎尊炮是我根据殿下描述画的图纸,火药是我叔……

    “我叔设计的,操典设计有我一份!”

    “快,再来几面盾,护着小曾侍读装炮!”

    曾巩被唐彬拽得双脚几乎离地,来到了一门只组装了部分的虎尊炮前。

    曾巩也不矫情,摸索着地上的零件就开始组装。

    天幸这些兵卒虽然在黑暗环境中组装速度骤减,但严苛训练下的肌肉记忆还在,每一个零件都摆放在了应该的位置上。

    曾巩靠触觉分辨出形状,确定位置,迅速组装起来。

    不仅速度比唐彬还快,甚至有心情带着旁边的兵卒一起装。

    “首先立底座,然后筒身……”

    在激烈的战场厮杀中,没有人闲着。

    火器营迟迟不响,作为指挥核心等三人就意识到出现了阻碍,疯狂压榨大脑寻求解决方法。

    不然这些畜生发起狂来,他们都得变肉沫。

    到底是田奉经验最丰富,观察一阵后就叫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些畜生的背上坐着人指挥他们,射死他们!”

    方法很对,可惜实践环境太过恶劣。

    夜间视物困难,所射之人还随着象身不住摇摆。

    尽管手下都是精兵,一轮齐射后还是徒劳无功。

    田奉心中焦急,亲自抓了弓,瞄准那个冲在最前的象兵。

    精气神灌于一箭,箭矢离弦的那一刻,田奉就松了一口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能中!

    果然,应声而落。

    旋即士气大振。

    敌人强大不可怕,只要己方有反制手段就行。

    哪怕只有一个!

    然后又听一声弦响,再一象兵栽倒。

    这回却是章楶出手。

    见识到了一而再,自然会有再而三的信心。

    狄将军的一百个铜钱都是正面,他们可是被神佛庇佑过的。

    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是神佛给他们的考验!

    千人战场能排开的大象数量十分有限,不过是再费五六箭。

    没什么

    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

    赵从贲趁势说道:“交趾贼兵,杀我父母,凌我妇孺,烧掠城镇,罪恶滔天。

    “若还是个站着撒尿的男子汉,就随我杀!”

    “杀!”

    “杀!”

    血海深仇,无一日敢忘。

    从军出征,就是为了手刃仇敌。今日得机,岂肯轻弃。

    在仇恨的驱使下,赵从贲他们一时间竟是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战线,甚至稳步朝前推进。

    而以符异为首的左翼败退,并不耽误王韶率领右翼长驱直入。

    王韶感觉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认定敌军主将就在前面!

    交趾地小国贫,冶炼技术也不达标,铁甲是相当稀罕的物事。哪怕前段时间在邕州抢了不少甲,也只能保证军官身上带点铁。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竹甲、藤甲、甚至无甲才是常态。

    在缺少象兵这种大杀器的情况下,王韶手底下的兵仗着甲械优势保守能够一穿三。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李常杰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谁的部将,竟然如此勇猛?

    又是什么战术,居然败而不救,一心朝着他来了!

    只不过很可惜,他永远都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因为一直没响的炮于此刻发出了积攒一路的怒火,并且在曾巩这个小专家的指点下,特意对准了河岸后方正在列阵的中军。

    轰隆隆地裂山崩,轰隆隆狼奔豕突,轰隆隆断臂残肢。

    被赵昕提前搞出来的热武器第一次大规模用于人类战争时,所爆发出的伤害力是惊人的。

    交趾军彻底懵了,许多在后方的人以为是天神降灾,丢下兵器就开始逃跑,引发了连锁反应,敢于阻拦的督战队被乱刃分尸。

    而宋军是彻底疯了,他们果然被神佛庇佑,面前是俯拾可得的功劳,捡到就是赚到。

    而幸运没有眷顾李常杰第二次,在第二轮虎尊炮齐射后,他本来就很白净的脸被更为白净的脑浆沾染,更衬得鲜血艳红,狰狞可怖。

    甚至没有机会拔出腰间的刀,来一出杀生成仁,宁死不降。

    而当狄青率领大部队在三日后姗姗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血流满河,尸填沟壑,几百伤兵原地休整。

    轻伤的正在收拢己方尸体,照顾失去行动能力的重伤员。

    还能听到周文东声嘶力竭的骂声。

    “符子异,你个王八蛋,腌肉呢!有这洗伤口的酒精,不如兑点水给老子漱漱口,我寻思这止疼多了!”

    狄青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年轻,真好。

    年轻人,真好。

    看来他提前乞骸骨也不是不行嘛。

    第89章 宫变(上)

    庆历八年,闰正月,东京城郊。

    “今日新闻,今日新闻,我军攻入升龙府,贼酋免冠乞罪免!今日新闻,今日新闻啦……”

    天气尚寒,报童的叫卖声呼出口中就变为丝丝缕缕的白气,与道旁早餐店蒸笼中冒出的蒸汽交织在一块,驱散冰冷的晨雾,迎接暖融融的朝阳。

    细碎的马蹄声也不甘落后,由远及近踢踢踏踏地加入,为这场众生乐加入新的音符,为底色增添一丝豪迈,一丝闲适。

    带来马蹄声的是三十余骑士,打头的是五个青年骑士,而几十名骑士清一色筋骨强健、毛发鲜亮的高头大马,身上还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剽悍精干气息。

    其中几名骑士的脸上更是有着十分明显的伤疤,平添五分凶戾。

    东京城的百姓最识得眉高眼低,哪怕近几年有太子殿下严厉整饬军纪,他们不再视兵如匪,一见就跑。

    可也远没有胆子壮到主动去和这一伙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的人打招呼,揽生意。

    所以只是飞快看了几眼稀奇,然后便有志一同地忽略了他们,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五名领头的骑士到如今虽仍称不上身经百战,但拍着胸脯说一句已是沙场老兵还是没问题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都在及格线以上。

    加之一路归来穿州过府,类似的场面见过不知凡几,对沿街这些小商贩的心思可谓是洞若观火。

    符异十分不讲究地一只脚脱了马镫,盘在马鞍上缓解因连日赶路而酸疼不已的大腿肌肉,笑嘻嘻道:“慕规啊慕规,质夫早说了此次归京轻车简从好,偏你一肚子歪理,说什么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非要带上亲兵护卫。

    “这下好,咱们一路上都被当成猴看了。甚至有那等胆小怕事的知州反应过度,以为我等是打家劫舍的贼寇流匪,欲要尽起州兵民壮围剿我等。

    “得亏是子纯反应快,先一步拿出了官凭路引,要不咱们现在头七都过了。”

    千里归途漫漫,周文东早已觉察到自己行事不妥,但他素来好面,此时被好友调笑也只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道:“如何就是歪理了?你得学会多角度分析问题嘛。

    “至少咱这一路行来,见识到了各州府的反应速度和应对态度。

    “虽然仍远远不及边地军州,可好歹能赶在咱们前面封城落门,有一战的勇气了。较之昔年王伦之叛时,绝对是天壤之别啊。”

    符异一怔,实未想到这个家伙嘴皮子今日这么利索,居然有本事还嘴了。

    正欲重整措辞再调笑两句,就听一旁的赵从贲喟叹出声:“还得多亏了殿下英明,提点各州武备,又整饬官吏,将忠正军放出去了不少,才有如今小股贼匪无处容身的清平之景。”

    在这一点上章楶有着不同看法,插话道:“依我之见,非是军,而是财。如今朝廷财赋充足,削减多税,民力生聚,可得饱暖。

    “能有生路,自不会把提着脑袋往那绝路上闯。你们看看再想想,这城郊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这要是兜里没点银子,对生活没点盼头,能把咱们走时还是僻野荒郊的地变得繁华如斯么?”

    很常规的讨论,常规到王韶觉得自己耳朵里的茧又要厚上一层了。

    百无聊赖的王韶干脆招手叫来了那个一直在小心翼翼瞟他们的小报童,从他手中买了一份汴梁日报。

    他寻思自己也没离开战场多久啊,怎么这就给干到升龙府去了?

    早知进军如此神速,他就该在殿下召他回京时坚决请战,这样说不定跟着狄将军一道接受那交趾国主的乞降,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升龙府好好游览一番。

    虽然交趾国所在之地一向被朝中认为是只能哐哐往里砸钱,还不一定能听到响的荒僻不毛之地。

    一力主张收复的殿下仿佛也只是为了彰显国力,震慑宵小,顺带着满足一下追比汉唐疆域的虚荣心。

    但那到底是快当了两百年一国国都的城市啊,再往前追溯,也是交州无可争议的中心之城。

    这样大的场面,这样大的机会,他一辈子说不定只能遇到这么一次。

    要是真接受乞降入城,这缚酋首灭敌国之功够他的子孙后代吹个一千年的。

    王韶惋惜的心思直接写到了脸上,在场之人岂有看不穿的,更何况他们的遗憾与王韶一模一样。

    只是军令如山,既出必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尤其是现在早到了东京城的统辖区域,他们已经在战场中见识到了皇城司暗探的情报搜集能力。

    生怕此时会有皇城司的暗探躲在暗处观察,再添油加醋写一份箚子上去,让官家和太子以为王韶心存怨望,不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

    于是纷纷找角度安抚起王韶来。

    章楶道:“人心苦不足,岂能既得陇复望蜀焉?咱们作为先锋,一路追了六百里地,该得的功劳早就得完了,总得给后面的人留口汤喝不是?”

    符异也收了嬉笑神色,附和道:“就是就是,吃独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容易被人背后敲闷棍的。

    “狄将军都把先锋位置给了咱们,田总管又因为受伤比

    咱们还早三个月撤了下来,回军校当教官了。再想着全功可就是咱们不厚道,让狄将军坐蜡了。”

    就连一贯寡言的赵从贲此时也出言点明其中利害:“尤其是其中还就搅着一个立功心切的侬智高。

    “我听说他之前派人向朝廷乞求内附不是受了蒙驹办学的感召,而是他那个母亲颇有见地。

    “认为夹两个强国中无有立足之地。不妨择态度更好的本朝归顺,再据天下形势伺机而动。

    “不过朝廷这回派狄将军出征,砍瓜切菜般削平交趾给他脑门上狠狠来了一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朝廷不收拾他完全是懒得收拾,而不是没那个能力和本事收拾。

    “所以现在就只想着拼命立功表现自己,免得到时候反手就被狄将军给收拾了。要是咱们把一切都包圆,不给他立功表忠心的机会,说不得会给东南埋下祸事。”

    王韶无奈苦笑,实未想到自己这一番情绪流露引出几位好友如此多的言语。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若明白了道理便能轻易做到,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意难平了。

    不过王韶是个很善于为他人着想的人,为了让好友们放心,正打算说两句场面话把情绪给收敛起来。

    不意突然失去了辩论搭子的周文东却在此时横插一杠子,觑了一眼王韶手中报纸后大呼小叫起来:“闰正月初九打破的升龙府?如今也才十七,不到一旬的功夫就有文章见报,那消息只会到的更早。

    “我早说了汴梁日报有比咱们驿站铺兵传递消息更快的办法,你们还不信。这回可算让我逮着了,到时候一定写箚子好好参一本他们!”

    汴梁日报及诸多各州分报社于去年年末正式完成改组整编,归于朝廷治下。

    虽然官秩官俸都不咋高,但已经称得上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参他们一本属于官场正常流程。

    只是其余四人一听到周文东这话就麻了,从天灵盖到脚后跟的麻。

    差点就想破口大骂你丫平常的机灵劲都到哪去了,连日赶路赶得连脑子都落下了是吧。

    你小子什么分量,报社又是什么分量,凭啥报社有的你就得有。

    就算是军情紧急不容轻慢,事情也至少得狄将军这等武职高官出面弹劾。

    退一万步来说,大家都是殿下的嫡系,就殿下对武事的看重,真要有了好东西会藏着掖着不拿出来?

    就凭你这小脑袋瓜,也敢去窥探其中内情?

    可惜此地来来往往,并不是训人的好地方,尤其是周文东这家伙好面,当着他亲兵的面数落他,他能一个人跑咯。

    所以众人也只能暂压心火,有志一同地盯着大放厥词的周文东。

    周文东十分迅速地反应过来,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完全闭口不言,耷拉着脑袋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与粗犷的相貌相衬,极有反差感。

    众人也熄了怒喷他一通的脾气,由王韶对接下来的行程一锤定音:“咱们再加把劲,前面不远就是八方楼,咱们赶到那吃顿饭再进城,向宫内递箚子请见。”

    这个提议无比正确且恰当,于是一行人快马加鞭,在空空肚腹的驱使下不多时便到了八方楼的所在地。

    就是打头的五个人都有些不太敢认。

    彼此对视一眼,流露出的意思十分明显:“他们才出去不到一年对吧,世界咋变得这快呢?”

    并非他们孤陋寡闻大惊小怪,实在是眼前所见之景与记忆中大不相同。

    不提这繁华集市,已有一镇中心的气象,单面前这座八方楼就让他们不敢相认。

    老板这得是关扑(注①)赢了多少啊,居然拿得出并舍得将这勉强只有一层半的小楼变成实打实的三层楼了!

    占地面积也扩了许多的样子,隐隐能听到后院传来的马嘶驴叫之声。

    哪怕店面匾额字迹依旧,可也是他们得考虑一二才能决定要不要进去用餐的气派酒楼了。

    但跟随着他们的亲兵可就不会管这么多了。

    王韶等人早先从忠正军中带出去稳定局面的人手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是如今借着大捷的东风登上了从前难以企及的高位,自然不可能再随他们回返东京城。

    所以如今跟在他们身边的亲兵都是他们去邕州练兵后新培养出的人手。

    一个个的早就对口口相传中的东京城充满渴盼,滤镜拉到最大,于途又听几位主将讲了不少昔年在军校中的趣闻糗事,八方楼可是彼此插科打诨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地点。

    如今梦想照进现实,真见到了传说中的八方楼,又是早说好的,岂有不起哄的道理,一个二个嚷着要跟着主将去见见世面。

    就是这八方楼的米如今是按粒算钱,今儿个也得宰主将们一笔!

    亲兵在战场上可是他们最后的屏障,关键时刻是要用血肉之躯替他们挡刀枪的。

    王韶等几人都是知兵之人,自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嘻嘻哈哈几句就被亲兵们笑着给推进去了。

    “走走走,快走,咱们本事太潮进不得军校,还不能在这军校生吃饭的地方花上些银子么。”

    “就是就是,有将军们在此,想来必不会让我等卖马凑饭钱。”

    三十来人放在外边街道够堵上一阵的,可入了这足有三层高的大酒楼就好比是江流入海,瞬间没了影踪。

    都是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最难的时候用凉水就着酸了的饭团果腹,自然也就没寻求特殊关照的心思。

    寻不见相识的老板伙计没关系,找不到用惯的座头无所谓,见不到熟悉的风景也不在意。

    唯独这饿得狠了的五脏庙要好好上供。

    只是谁都没料到这点的菜经由小厮唱名,没到一半就引出个穿绸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一阵,先疑后惊再喜,最后满面笑容地上前见礼:“几位太尉,久不相见,今见无恙,小子心甚慰之啊。”

    王韶等人也笑,因为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八方楼掌柜的长子,看穿着打扮,如今已是站柜主事了。

    这可就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了,言谈中也就少了陌生,多了亲昵。

    周文东将人一把搀起,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赞道:“好小子,身板愈发壮实了。”

    “不敢不敢,哪比得上太尉门擒虎降豹,御敌杀贼,扬我大宋国威啊。”

    “少来,我看你小子就是不想参军,这才专捡好听的话来哄我。”

    “周太尉您也知道,家父膝下只有我和二哥两个,实在是……”

    “好了好了,慕规你就别逗他了。”章楶笑着给少年解围,然后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们了?我见你方才也不在大堂内,亦无相熟的伙计导引报信啊。”

    少年笑得斯斯文文:“只听这菜色搭配,就知道是故人来了。

    “我来也正为这事,二哥今日综学散学,父亲赶着车接他去了。所以这旋煎羊白肠和荔枝腰子两道菜暂时没有……各位太尉……”

    周文东笑着赶他:“尽装怪,同我们还客气什么,有什么就上什么吧。只一样啊……”

    “周太尉您尽管吩咐。”

    “我们这都是赶了上千里路的大肚汉,分量可不准少。”

    “得嘞,放心吧你。今儿个不把您几位给吃得肚子溜圆出门,小店分文不收。”

    周文东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啧啧称奇:“这小子嘿,真给磨炼出来了。”

    符异照旧与他拌起了嘴:“光阴催人老啊,谁也不会等着谁,不过这话说得你多老了一样。”

    “还不够老吗?你是不知道,我爹自打听说我要回来,早早地把一切东西都给收拾妥当了,我估摸着,不出一月,你们就可以喝我的喜酒了。”

    “这么急?”

    “那可不。”

    “那我是赶不上你了,我估摸着我的婚事

    至少还得有半月。”

    “什么?”得了答案的周文东险些跳起来,报销手中的杯盏。

    这保密工作,做挺好啊。

    然后赵从贲一句话结束了这场听起来十分幼稚的攀比:“我的婚事,不到十天,大宗正司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世界就此恢复了和平,徒留两个小学鸡对着赵从贲干瞪眼。

    出仕为官需放弃宗室子弟身份又如何,真出息了人家一样全包,而且是变着法子地攀上来全包。

    比不起,比不起。

    郁闷的心情直到懂事的少掌柜连拉带拽地将他们请入了能见到熟悉景色的三楼包间,还听着周围食客议论究竟是谁这么大面,能入传说中的状元间时才得以平复。

    “登高望远,所见之景果然不同。”恢复了心情的周文东又很欢实地第一个推开了窗,极目远眺。

    章楶却是和王韶不分轩轾地开口:“劳烦少掌柜替我们取香炉和几支草香。”

    “再来三坛好酒。”

    气氛倏然沉静。

    连颠了上千里路还神采奕奕,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牛劲的周文东都面色肃穆。

    似乎是在追忆,又仿佛是在为身后不明所以,惴惴不安的亲兵们解释,王韶负手临窗,轻声道:“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校舍。

    “当初咱们百人同去,至我等奉命归返,只余四十八人矣。”

    这还不算因伤重残疾再也与战场无缘的。

    超五成的伤亡率,这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诗句后血淋淋的数据支撑。

    所有人都在憋着一口气,这口气非得等着香点了,酒浇了才能散去。

    然而非有人眼盲走夜路,举火烧滚油,要让他们这梗在胸中的一口气硬生生在原处炸开。

    叮叮当当的翻滚碰撞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令章楶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头。

    “我出去看看。”

    不等他的脚实质性地迈出门槛,清脆的耳光声、怒骂声、哭告声就通过大敞的房门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好你个欺瞒爷爷的小杀才,不是说那状元间非头名宴饮不开的吗?怎么今日座无虚席,怎得,是瞧不起爷爷,会短了你的银钱,还是吃白食啊!”

    “陈太尉,诸位太尉,非是,非是,那状元间……”

    “滚一边去!爷爷知道今日樊九去东郊跑马了。你既要讲规矩,我就同你讲规矩,樊九这个学年总科状元不在,就是他的队友,也无权开状元间宴饮。

    “哭,你小子还有脸哭。再敢这么瞪着爷爷我,就把你这对招子挖出来喂狗。

    “休说是你,就是你那死鬼爹当面,也不敢这么看我。

    “别以为你那弟弟在综学成绩不错,攀上了小范相公的大腿,开封府的孔目也愿意同你家结亲。

    “还出钱给你家酒楼大大扩建了一番,穿上了绸的衣服,出门能骑得起驴就了不起了,抖起来了。

    “这酒楼有你弟弟那丈人四成的干股,你猜你现在辛辛苦苦打理着,将来会不会成了你弟弟名下的产业啊。

    “再说你弟弟那丈人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孔目,芝麻大的小官,比汴河里的乌龟都多,哪能护得住这么大的产业。

    “如今的太子殿下最重武事,爷爷我将来也是要上战场的,战功不在话下,不如……”

    这话越听就让人心中搓火,如果是前几句话还算是东京城中纨绔子弟自觉被下了面子时的常用说词,能够勉强洗一洗年少轻狂不懂事。

    那后几句的轻蔑打压,挑拨兄弟关系,巧取豪夺他人产业,狐假虎威污蔑太子殿下清名就是实打实的恶棍行径了。

    几人都已经是见过生死,知晓轻重,足以顶门立户的真正男子汉,原本还在心中盘算着东京城虎踞龙盘,别轻易惹事,好好圆成几句帮着小掌柜把面子和里子都找回来就行。

    那现在的念头就变成了就算是天王老子当面,他们也要碰一碰,用拳头灌输一二道理了。

    诸人中尤以王韶周身的气压最低,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乱流,把一切敢于违背他意志的人撕成碎片。

    八方楼虽然占地面积变大了,装潢变豪华了,但地址没变,对面还是军校。

    其选址的位置就决定了在这用餐的多数是军校中的学生,而听此人话风,也定是军校中的学生。

    他也才离开不到一年而已,军校生的品行居然低劣到如此地步了吗!

    他们刀山血海里淌出来,拼了命的为讲武军校这四个字上的颜色,就是这么被肆意挥霍的吗!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虫豸了,得出重拳!

    不过这与人打架也包含在“战争”的范畴中,知彼总是要做到的。

    譬如说若是那等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爹爹翁翁无穷尽也的,打完了就得赶紧跑路。

    众人很自觉地将目光移到了周文东脸上。

    土生土长的东京城人,从前在城中衙内圈子也是一号人物。

    其他人都这么自觉了,周文东当然更加自觉,按压了两下手指关节发出清脆声响后就准备带着亲兵们去打头阵。

    结果人依旧没迈过门槛。

    隔壁包厢的窗户开了,翻出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嘴里还叼着半截烤鸡腿,一副全然看好戏的模样。

    “别费那功夫了,你们直接揍吧,点子不硬。”

    章楶被气笑了:“点子不硬田总管您怎么不亲自动手教训?”

    突兀冒出来的正是因伤提前回东京城任职的田奉。

    如果章楶没记错,这位田总管如今正处在教官和学员的双重身份叠加态,出手捏个软柿子轻轻松松啊。

    田奉只是性格直率,不是脑袋愚笨,听了诘问也只是无辜地耸耸肩道:“不是早教了你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这些人对你们是软柿子,对我可就未必了。”

    五个打头的人里,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符异,祖、父辈俱有人在朝为官。

    只是他也知道这样笼统的话很难取信于人,尤其王韶和章楶两个,那是黏上毛比猴还精的人物,于是继续出言点破来人身份。

    “那个自称爷爷,使巴掌打人的叫陈柏,他爹是步军……”

    田奉还在回想,周文东就极其顺畅地接话:“步军都指挥使的陈章?”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符异使肘捅咕了一下小伙伴:“怎么的,认识?”

    这要是太熟还是提前避开点好,免得家长上门讨说法的时候抹不开面。

    周文东勾起一丝冷笑:“何止是认识,从前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喊四哥呢。”

    现在想来真是浑身恶寒,到底是个什么混玩意啊。

    不过更多的是疑惑。

    “这小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艺不习,整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败家子,如何进得军校?”

    田奉听完嗤笑一声,三两口把手中的鸡腿吞下了肚说道:“这小子不是考进来的。”

    “不是考进来的?”这下王韶的眉毛皱得更深了。

    “可不嘛。这不是咱们在东南连连奏凯,高歌猛进,就算是只猴子,走一遭不死都得升成弼马温了,见着不动心才是圣人。”

    王韶试探问道:“田总管的意思是,荫补?”

    “对咯,就是荫补!”

    对于这个答案其实众人并不感到意外,打本朝立国之初就实行重文抑武之策,百年下来不说把武将的脊梁骨彻底打断,那也是差不离了。

    在武举正式化大规模录取前,武职,尤其是禁军中的武职,基本是这些军伍世家父子相沿,兄弟相替。

    较之文官的荫补,更加牢不可破。

    想要改变这种局面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国家又处在四面皆敌,处处需武人的大环境中。

    为了扩大自身基本盘,获得更多支持,把这些武荫官纳入军校学习,既算得上一步妙棋,也能称作迫不得已。

    但既入了军校,自该有校中教官师长管教,条例规则约束,思想教育改造,不说脱胎换骨,至少军装在身的时候得有对得起这身军装的觉悟,不辜负这个身份的信念。

    怎么能比东京城中的某些泼皮无赖还要令人憎恶。

    为了解答几人摆在面上的疑问,也是因为楼梯间中穿出的话语愈发张狂肆意,田奉一口嚼碎鸡腿骨,囫囵嗦了个味说道:“你们几个是想问怎么不管管这些个混账是吧?

    “管了啊,肯定管了,不管可是要扣薪俸的。

    可这不是管不住么。东京城里有背景身份的不是叔叔就是伯伯的,下重手了不好见面。

    “而且这帮混账背地里还嫌弃人家没见过血,身上没战功,阳奉阴违的时候多。

    “至于我这样的……”田奉十分混不吝地反手一指自己,“除了战功啥也没有,强龙

    还不压地头蛇呢。

    “我今儿个敢管,明日怕是赁的宅子就得走水。你们还别不信,如今东京城里就没这帮混账玩意儿不敢干的事。”

    田奉言之凿凿,几人又都不是笨人,想着缀在新差遣最后头的那个军校教习,心中各有思量。

    明白了,那个看起来可有可无的教习一职,应该才是殿下火急火燎召他们几个回来的主因。

    背景强,功劳硬,自身还得有本事经验,才能压得住这些日渐骄狂的小崽子们。

    看来今日这拳还可以出重一些。

    “晦气,谁家吃饭还摆香炉燃香的,你小子死了爹不成?”

    “哈哈哈哈哈哈!”

    众多纨绔子弟勾肩搭背地上得楼来,于途一直在奚落少掌柜满足那点可鄙的虚荣心。

    更机灵地则是围着陈柏拍马屁:“今日入得状元间,就是那樊九也比不上七哥您了。”

    “就是就是,听说这状元间只有头名才许进,七哥您要是进了,下回定能力压樊九,拿个头名回来。”

    “聪明,会说话!”

    赵从贲默默解开了腰间的小布袋,从中取出两截短棍,交错拧好,组成一根齐眉棍。

    这样的棍放在战场上无甚优势,勉强自保而已,可要放在这种复杂狭小的空间,那可就是绝对杀器。

    田奉笑眯眯地又翻了回去,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个烤鸡翅膀,继续倚在窗边好整以暇地看戏。

    仿佛是要检验自离别后几人战阵配合的水平有没有退步。

    指点进阶的教官就在眼跟前看着,几人岂肯被瞧小了,当即各自对围上来的亲卫使了眼色。

    于是有人口衔长刀,从三楼爬了下去,然后在众多客人的惊叫声中迅速堵住了楼梯口。

    陈柏草包归草包,但在学校里对遇袭的初步判断和应对都已经考了千百遍,如今哪怕只依据身体本能,也能依葫芦画瓢整出个囫囵样来。

    可惜他们今天遇到的就是葫芦。

    李逵打李鬼,可谓是招招会心加暴击。

    顶多两个照面的功夫,这帮既不中看,更不中用的纨绔子弟们就全趴在了地上,连喊疼都声音都发不出了。

    只陈柏是个例外,作为罪魁祸首,亲兵们特意多容让了他几招,这才找准机会卸掉他的兵器,反剪了胳膊往几位主将那拖。

    就是忙中出错,忘记准备塞嘴的东西。

    于是还没有离开酒楼的食客们就幸运地听到了这位小衙内大喊大叫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好大胆的泼贱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敢对我动手,要你们个个皆死,人人都亡!”

    想涌上楼去看个真切吧,可楼梯口又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按刀虎瞪,根本没那个胆子。

    周文东两条眉毛都要拧成死结了。

    有这么个做派的小弟,他这个曾经当大哥的也是很丢人的好吧。

    真是聒噪得他恨不得拿刀把他舌头给当场割了。

    左右都是兄弟,他也不用在意什么面子,直接一拳上去把人打了个眼冒金星,鼻血飞溅。

    然后揪着人的领子把人给强行提溜起来:“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周文东近一年被生活摧残太过,陈柏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从记忆里把人给抠出来,旋即号啕大哭,像是个终于找到妈妈的孩子:“四哥,四哥,你可算来了,我被人欺负了啊!”

    周文东只觉太阳穴鼓胀到要爆炸,但说出口的话却出奇地冷静:“你说说,谁欺负你了?”

    未等陈柏说出什么状元间的使用规则为自己洗白,王韶就踢踢踏踏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在下王韶,字子纯,讲武军校第一届学生,在校期间拿过三次学年头名,不知道有没有资格使用这个状元间啊?”

    章楶按了按额角,对老友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感到些许无奈,但还是尽职尽责上来收拾残局:“在下章楶,字质夫,比不得子纯,只拿了一次学年头名。”

    陈柏呆住了,这两个注定会刻在校史上的名人,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了。

    哦,想起来了,四哥在他们衙内圈子里声名大噪也是因为有了两个了不得的领路人。

    他本能地将目光投向了在后方一言不发的两人。

    因为那支传说中未尝一败的冠军小队,正是五个人。

    也许是为了让他死得明白些,并无人藏私,符异笑眯眯的打了招呼:“在下符异,字子殊。”

    顺便还将赵从贲捅咕出声。

    “赵从贲,字季钊。”

    赵从贲语气十分不好,似乎在为自己短棍没能派上用场感到遗憾。

    陈柏脑中念头油然而生。

    完啦——————

    他摊上大事了——————

    王韶于此时冷冷开口:“倚权仗势,欺凌百姓,侮辱弱小,犯军校条规待民需仁,律己需严两条,故先罚你四十脊杖。

    “再将你捆送开封府,治你个恫吓平民之罪。

    “我倒要看看,这开封府究竟还不是我大宋治下,究竟还能不能遵殿下教令为民做主。”

    直到被扒了衣裳,按在条凳之上,来往百姓围看目光犹如针刺火烧,陈柏才如梦初醒,意欲求饶。

    挨打没关系,可当着这么多人挨打可就太丢面了,丢了面他今后还怎么在东京城的衙内圈子里混啊!

    可亲兵们早已得了教训,此时将他的嘴堵得严实,再重重几棍子抽下去,陈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就成了赶紧昏过去吧,至少那样能少受些罪。

    讲武军校如今在东京城中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景,王韶又未作任何遮掩地一气扒了十四个纨绔子弟的衣裳在大街上行军校校规,闹出的动静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呈递到了赵昕东宫的桌案之上。

    对于此,赵昕的反应只有一个:既然王韶已经聪明地体会到他的意思动了手,那就让开封府多罚银子少动刑,别整出人命来最后还要让王韶背着。

    接下来就是等到王韶他们正式上任后借题发挥,削减讲武军校中荫补官的数额,就算不削减,也得好好遵纪守法,按照他定下的章程走。

    别以为我真的会因为旧有武官体系的强大就事事向你们妥协。

    我用荫补官,不是因为你们人多,而是因为你们真的很好用。

    毕竟本朝官员出仕外地是可以携带家眷同往的,再听听对官二代的敬称,谓之衙内。顾名思义,就是住在官衙之内。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朝着罗马前进,而这些个衙内,打呱呱坠地就在罗马。

    只要智力水平在及格线以上,耳濡目染之下都能学得不少做官的关窍,官场的通行法则,更甭说还有亲长时刻教导提点。

    经典的年方十六,十年工作经验。比起纯靠个人努力通过科举考试上来的寒门士子,使唤顺手度完全不在一个层级。

    譬如说赵昕现在手底下使唤得最顺手的两个文臣就是范纯祐和吕公著。

    前者是范仲淹的长子,后者是

    吕夷简的三子,家学渊源,人又机敏,随随便便就把新办综学里那些心比天高的士子们给摁下去了,不知道省了他多少心。

    哦,还有曾巩这个曾经的侍从机要。不过谅山大捷后曾巩就因其父病逝折返家乡守孝,短时间内是不能再为他所用了。

    至于曾巩临行前向他极力推荐的王安石……

    赵昕决定还是多放放看,多暗中观察一下,小小施加担子历练几年。

    这位拗相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提溜出来使唤的。

    尤其是正值青壮之年,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政治智慧,都没办法和他现在用的范仲淹相提并论。

    斩昏乱之世的无双利剑,稍有不慎可是能把他一劈两半截的。

    有关综学的科举考试是时候开了,造势已经造得足够,再这么拖下去有害无益。

    还有军队已经到了转型期,有关荣誉感、信仰感的塑造也得跟上。

    得把五代动乱留下的暗伤血痂再洗去一些。

    说句难听的话,兔子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外加绝代猛人天团才能实现贯彻,旁人抄都抄不像,还很容易把自己给抄死了。

    他现在只能在梦里咂摸回味,至多等将来无有掣肘之后著书立说,描绘一副美好愿景,寄希望于后人智慧解决。

    但德子的复制粘贴可不难啊,他现有的条件蹦一蹦也能够得着。

    设计打造奖章无非是耗费礼部一点头发和工部一些贵重金属而已,至于以人名命名几个固定队传承精神,那更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军歌,军歌这玩意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些敏感,不大好插手,而且他已经注意到皇城司传递来的蜀中情报中出现了苏轼的名字。

    私心里想等着这位须得“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相和的豪放派大词人长大后来作曲。

    不过如今最紧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安置狄青这个拿下了灭国之功的大功臣。

    不升官肯定是不行的,不然有功不赏,将来谁还卖命干活啊。

    但就狄青现在这官职和定位吧,再往上升就得参考本朝第一武臣曹彬了。

    可要是真按照曹彬的旧例让狄青升任枢密使,赵昕又担忧历史线的顽固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狄青离了西北故地,打破近百年的心照不宣来京任职,赵昕是真怕自己没本事把人护周全。

    相较之下连侬智高都显得相当好安排。

    让侬智高自己做流官,实控的几个羁縻州内附,赐婚,以后有子息了就送到京城来读书。

    只要国力稳压,不出三代人,妥妥归于王化之下。

    赵昕现在无有监国之名却有监国之实,是真的很忙,忙到很多事情只能在他脑子里短暂地过一瞬留个痕迹就匆匆翻篇。

    所以他也未曾注意到潜泳的暗流已经翻上了水面。

    是夜,赵昕依照自己的生活习惯早早睡下。

    他还是没忘记早起早睡长得高这句话。

    只是他一贯觉轻,睡到半途就感觉外间隐隐传来鼓噪之声,越想忽视就越在意,越在意就越睡不着。

    起床气一犯干脆裹着被子翻身坐起,对着屋外大喊道:“怀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哪走水了?”

    作为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赵昕目前能够做到最大程度保留初心的方式就是坚决拒绝曹皇后和苗贵妃试图塞给他的各色宫女。

    太监作为封建皇权的附属品,离开皇权很难独立行走,他在做不到废除的情况下简选一二放在身边听用也是给人一条上升路径,为黑暗的生活开一扇小小的窗。

    可宫女就不一样了,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何必虚耗大好年华,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做不切实际的梦。

    而且他都成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了,追求一下爱情怎么了!

    再说就他目前这小身板,根本没那个能力。

    所以截止到目前,赵昕身边贴身伺候全是太监,而又得益于他对亲信侍从很好,作为他贴身大太监的陈怀庆向来是勤勤恳恳,做得到事事有回应。

    按常理,勤勉可靠的陈怀庆会在五息之内回答他的问题。

    但直到第七息,赵昕还是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陡然警觉,心生不妙之感。

    再度细听了一下鼓噪声传来的方向,心弦绷得更紧了。

    是内苑所在的西南方。

    通俗点来说,就是他爹的后宫所在的方位。

    赵昕心思如电转,一边再度冲门的方向问了一次,然后悄悄起身下床,绕到另一侧拉开暗屉。

    里头有他以试验收藏为名打造的布面甲,每年都会根据他身量变化重新往里塞一套,为的就是应对不时之需。

    布面甲是外以布罩,内衬甲片,看起来没什么分量,实际上死老沉了。

    赵昕这些年没落下骑射武艺,可一个人穿这套甲还是有些费劲,正勉强给自己套上上半身的甲呢,门外就传来了焦急但竭力保持节奏的扣门声。

    一长三短,自己人,但事情很急,有危险。

    赵昕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号,变换到寻常位置竭力沉声道:“什么事情,说。”

    陈怀庆很守规矩地没有进门,只是继续回禀道:“殿下,事情不对,坤宁殿走水,隐有喊杀声。

    “您的几位伴读都已经醒了,曹伴读说可能是有贼子欲行不轨之事,望殿下为社稷计,着甲莫出殿门,外间之事自有他们应对。”

    赵昕能隐约听见外面有甲叶和兵器的碰撞声,看来外边也在穿甲持械防御。

    应该是为了安他的心,所以才待在一处互相监督,只让陈怀庆抵前回禀。

    在事情未明的情况下,以不变应万变的确是最稳妥也最有效的方式。

    但身居高位数载,原本对政治不怎么来电,全靠成人算力暴力穷举装天才儿童的赵昕也被熏染成了真正的政治生物。

    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嘛,他那无良爹今晚就是在坤宁殿曹皇后那歇的。

    坤宁殿走水不稀奇,木质建筑嘛,稍有不慎就会整出个大的,但有喊杀声就令人生疑。

    没有好处的买卖绝对无人愿意干,曹皇后在世人眼中就是他无良爹用来平衡天下舆论的摆件,看中的是曹皇后家世能力,至于真正的情感归属则另有其人。

    假定其中真有蹊跷,那一定是冲着他那贵为天子的无良爹去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君父有急,他这个为臣为子的太子不动如山,将来事情传扬出去,他该如何自处?又改如何自辩?

    他向来不惮以最浓烈的恶意揣测世人。

    也确信如果真的有事,外间舆论一定不会管他才刚刚十岁,尚在稚龄,能保全自己就很不容易。

    只会疯狂抨击他无君无父,只顾着自己苟延残喘,捎带手地把他好不容易打造的神童滤镜给弄粉碎。

    毕竟他这几年支持新政,把好多人饭碗,连带着脑袋都干粉碎了。

    而且这喊杀声都出来了,护驾的人又在何方?

    他还未来得及检索原历史线上有没有发生这件事,只是很确定本朝绝对没有出现似清朝那等天理教攻破皇城的大规模动乱。

    也就是说,即便是乱,有反贼,人数也顶多在几十人。

    而此时宿卫宫中的禁军和皇城司兵卒有多少人呢?足足三千!

    三千人哪怕是抽十分之一去平乱,事情也能很快解决才是。

    可他如今已经透过床看到西南方向有一片被照亮的橘色天空了。

    看来事情非但没能止息,反而是越闹越大了。

    所以他断定宿卫内部有极大可能出现了问题,警戒松散,秩序混乱,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或者监守自盗,意图搞个大的。

    最倒霉的情况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样的宿卫,已经不值得他信任。

    如果动乱背后真的有推手,那他作为太子,必定是第二号标靶。

    如

    今的东宫是没有独立卫率可言的,能调用的全部安保力量只有曹评这几个伴读和十余个日常陪着练拳摔跤的青壮太监。

    至于最强战力曹佾作为成年男子,是不可以留宿宫中的。

    他继续呆在这,只能是坐以待毙。

    当务之急是掌握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武装力量,把现在这些瞧着费拉不堪的宫城宿卫给换下来,看管住。

    控制住局势之后再慢慢排查。

    而入夜之后宫门落锁,任何人不得出入,唯一的例外是请出圣旨。

    所以问题兜兜转转之下还是绕回了原地。

    他得去救他爹,请一道圣旨调一支信得过的军队,至不济得把救驾的姿态摆出来。

    赵昕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更明白有多大风险就蕴藏着多大机遇的道理,所以心中既有了决断,立刻出声对外道:“怀庆,让晏几道和曹评进来替孤穿甲,余者整齐队列,等候孤令。”

    曹评一进来就见到正在手忙脚乱脱甲的赵昕,不由一怔。

    不是说穿甲吗?殿下你这咋又卸了?

    但他也不是笨人,脑筋稍微一转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赶时间有简单的穿法,求周全有复杂的穿法。

    他这位小殿下,素来心思缜密,看来早就有准备了。

    只是这穿全甲,总让他感到心里十分不安。

    即便是有备无患,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果然,赵昕刚把兜鍪扣到脑袋上,嘴里就吐出了让他如坠冰窟的话:“去整队,然后随孤去坤宁殿护驾。”

    “殿,殿下……”曹评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感觉舌头已经打结,说不出完整词句。

    “爹爹在那,官家在那,还要孤再说一次吗?”

    赵昕并不喜欢以势位压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更不代表他说话没有分量。

    曹评听罢只觉脑中巨响,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他不信赵昕不知道太子兼独苗的分量的有多重。

    不然这些年支持新政的底气不会有那么足,手段也不会那么花,更不会在官家容忍线的边缘反复横跳。

    所以他完全不理解赵昕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癫。

    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官家也不可能因为不救驾这点事就废黜地位已经无比稳固的太子。

    而要往充满人性幽暗的角落里想,若官家真的遭逢不幸,太子殿下大可在继位之后慢慢清查,至于些许恶议,手中有着汴梁日报何愁压不下来。

    只能说老板和打工人看问题的角度是存在差异的。

    在曹评的思维中,极难出现天子更易,王朝衰替这一选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死子继,万世一系。

    但赵昕永远不安,永远恐惧,既时刻提防,更时刻准备,他只会选择把一切无法掌控的可能性扼死在萌芽中。

    曹评裂开归裂开,但自打他成为伴读那一天起,他的父亲曹佾就严肃告诫了他,从今往后他就是和赵昕绑在一块的人了,哪怕是船沉了大家一块掉水里,他也得让赵昕沉得比他晚。

    这一条他一直记着,并在积年累月的学习中一点点融进血脉,嵌入骨髓。

    赵昕要发癫,他也只能跟着癫。

    于是退后三步行了一个军礼,沉声道:“臣谨遵殿下教令。”

    有曹评这个经过时光奠定地位的伴读老大哥带头,其余伴读自然没有异议。

    哪怕是晏几道,也仅仅蹙了阵眉就作罢。

    在人治社会,当臣子的不能太有主见。

    东宫的篱笆一向扎得很严实,所以在觉察到有变故的第一时间,曹评就联合陈怀庆整顿好了宫内。

    完全想象不到东宫外居然乱成了这幅样子。

    着急忙慌派人打听消息的,想表现去救火的,乐子人心态出来看热闹的,出于自保把房门反锁,任谁也叫不出来的。

    中间还夹杂着无数如无头苍蝇乱撞的宿卫。

    由权力构建成金字塔秩序,在一场火灾面前轰然崩塌。

    在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在疯狂扑腾。

    用赵昕的话来形容是整个晋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而落到曹评的眼中,他丝毫不怀疑这些人再引发一场火灾的可能性。

    还救驾呢,就这些人在中间拦着,能在坤宁殿火扑灭之前赶到就算不错。

    好在作为太子出行是要响器清道的,赵昕也没有掩藏身份的打算。

    所以干脆利落地决定一路敲过去,以太子教令的形式临时构筑一张秩序网。

    宿卫回岗,宫人回宫,五人互保,不遵者先斩,同保者连坐。

    至于救火,救什么火?

    坤宁殿隔那么老远,那的火轮得着你救?

    你这是救火还是练长跑呢?

    老实待着不出门,少添乱,这才是你们现在最应该干的事。

    至于其它的,孤来给你们担着。

    只要人安全,降低贼人浑水摸鱼的可能性,就是把坤宁殿烧没了赵昕都能安慰自己是拉动内需。

    有交趾上百年积财在后面顶着呢,他一点不慌。

    而在人治的封建社会,儿子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赵昕把太子的仪仗摆出来,大大方方地朝着坤宁殿走,原本还惶惶不安的人心瞬间就定了,秩序开始迅速恢复。

    途中赵昕还捡了一个负责宿卫的提辖了解情况。

    “把你知晓的全部告诉孤。”

    那提辖正是不安到了极点,此刻有了赵昕这个主心骨,自是乖顺无比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臣,臣也只是知晓点微末细枝。臣是负责前半夜宿卫的,后半夜睡意来了,眼皮沉得很,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喊什么皇城司造反,被吓得魂都要飞出去了。

    “当时就去打探消息,只听说有四个不知道是不是皇城司的人,但他们穿着皇城司的服饰,突然暴起杀了几个侍卫,夺了他们的兵器往官家和娘娘的坤宁殿而去。

    “手中还拿着火把,像是要寻机点火。

    “臣当时就点齐了手下人马,只是宫闱重地,臣无旨意也不敢擅闯,只是命属下和周遭宫室的宫人们把水打满,免得变了风向时遭害。

    “臣在此张望,是想着看看是不是有人传出诏令,命臣尽护卫之责。”

    赵昕点点头,果然危难之中方显英雄本色。

    这人在信息如此有限的情况下做到了这种程度,属于是宫内最为拔尖的那一撮宿卫了。

    再看看自己手下这大猫小猫三两只……

    赵昕当即拍板:“带上你的人,跟孤去坤宁殿护驾。”

    那提辖先是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强行锁住满腔喜意,乐滋滋地召唤人手去了。

    能入太子殿下的眼,绝对是他祖坟上冒青烟!

    只是根据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的恒定定律,他脸上笑容的增加,必定代表了某人脸上笑容的减少。

    本次的受害者是赵昕。

    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赵昕实在是扯不出一点笑容。

    杨怀敏,宦官,现任入内副都知。说白了就是管理宫内宿卫,尤其是他爹贴身安保的。

    说熟悉是

    因为他见天往垂拱殿跑,多多少少会和这位碰面。说不熟悉是因为这位负责的领域与他没有任何交集,他也绝不可能主动攀上交情。

    不然他一个做太子的打听亲爹的安保情况绝对会被认为是要效仿玄武门!

    但在如今这种情况相遇,且两人的根本利益一致,哪怕是冰箱里的冷冻熟都得立刻变成大火全熟。

    前提是赵昕没有看见混在人群里的张昭容。

    看到满脸急色的张昭容,赵昕终于反应过来今天到底对应原历史线中的什么事了。

    庆历卫士之变,也叫作庆历宫变。

    真是顺遂日子过太久,让他都忘记大宋皇家安保的最大耻辱了。

    而原历史线中已经是贵妃的张氏凭借这次救驾有功,整出了一个生死两皇后。

    说的就是他无良爹在有皇后还活着的情况下,不顾众议追封死去的张氏为皇后。

    在后世某些人看来这是浪漫,是真爱,但赵昕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就受到曹皇后关照,有着自己的立场。

    从他的角度来看,无良爹追封张氏为皇后的行为就是脸都不要了,狠狠地踩着曹皇后的肩膀与血泪。

    哪怕考虑一点点曹皇后的心情与辛苦,也得等上几年吧。

    不过赵昕如今活得好好的,张氏的地位自然与原历史线中就没得比。

    贵妃的位分没有了,因为苗贵妃母以子贵占了。

    礼同皇后的待遇没有了,因为苗贵妃这个太子生母都循规蹈矩。

    至于为家人要官就更不可能了,整个东京城谁不知道张家因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太子殿下气够呛,这么些年一直卡他家晋升啊,就算是吃饱了撑得也不会去触这霉头。

    所以这两人碰面不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是强烈对抗,有时候就连赵祯这个极品泥瓦匠都大呼头疼,表示糊弄不过来。

    而赵祯都表示糊弄不过来,区区一个杨怀敏,也只能硬提着一口气让脸上笑容不散罢了。

    谁能知道他今日点子这么寸,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啊!

    而赵昕么,他在这方面从来不装。

    “外边危险,劳杨都知派人把昭容送回宫去,好生保护。”

    第90章 宫变(中)

    从主观上来说,杨怀敏是站张昭容这边的。

    毕竟这位能在无子的情况下与太子殿下斗了这么多年,而且多数时间还让太子殿下无可奈何,就已经将实力展现得尽致淋漓。

    而且官家身体虽然一直不大好,但也一直在顽强的活着,而且现目前看起来少说还有十年寿数。

    已知县官不如现管,且枕头风温柔刀是无上利器,所以杨怀敏更愿意去给能为他带来及时利益回馈的张昭容。

    不然也不会被张昭容小小一求,就痛快地答应捎带着她一起去护卫官家。

    但从客观上而言,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赵昕的话。

    太子的身份,迄今为止唯一男性继承人的分量。除了赵祯,没有人能在大宋的疆域内,用合乎法理的方式稳压赵昕。

    杨怀敏很明白,若他此时若敢把赵昕的话当耳旁风,不出三天弹劾他的箚子就能垒成他的坟包。

    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在三天内因为左脚先迈过门槛遭到官家的厌弃。

    胆子大到连太子这个储君合情合理的命令都不听,那朕可就认为你有朝一日必定连朕都命令都敢违背了。

    杨怀敏作为官场老油条,在可能收获的巨大回报与注定会引来的巨大打击之间,用脚指头选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规避后者。

    所以笑容只垮了一瞬就恢复成恰到好处的谦卑,很顺从地走到张张张昭容面前,用着更为谦卑恭顺的语气说道:“昭容娘子,这……”

    杨怀敏的语气很舒缓柔和,没有携带任何力量,甚至有些软弱,仿佛在诱使人攻击反抗。

    但落入张昭容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把她硬生生地凿成两半。

    她缺少政治智慧,行事恣意,恃宠而骄,不具备任何一项世人们所称赞的“后妃德行”。

    但她对官家有感情的,不是地位低者对地位高者的崇敬之情,而是世俗意义上,平常百姓家庭中的夫妻之情。

    宫中骤然生乱,她一个早已习惯将自己放在被保护位置的女人心中自然是无比慌乱,可一想到自己心爱的男子正在遭遇危险,怯懦退散,勇气浮现。

    可当她好不容易做出亲自去见一面,哪怕是用身体替喜欢挡刀剑挡刀剑的勇敢决定,路也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个人来和她说此路不通,赶紧回去待着……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杨怀敏特意留的口子被毫无意外地撕开,张昭容凄厉地叫出声来:“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走,我要去见官家,我要去保护官家!”

    同为男人,赵昕很理解无良爹为什么会喜欢张昭容这样一个女子。

    因为这个女子是活生生的,是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是能够满足他大男子主义虚荣心,带来极高情绪价值的。

    张昭容所表现出的“种种错处”,大半得归咎于无良爹齐家,或言之平衡工作与生活的水平不行。

    但你们两的感情如何是你们的事,我能依着时代要求对你这个庶母以礼相待就很够意思了,休想让我成为你们俩play中的一环。

    如今还离着坤宁殿一段路呢,秩序就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真要是带着你去了坤宁殿,又不小心出了岔子,责任算谁的?

    而且他是去护驾的,是需要在极短时间把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紧紧握在手中增强实力,怎么能中途分心。

    赵昕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昭容打滚撒泼,不置一词。

    而沉默,亦是一种回答。

    作为居于上位者,赵昕并不需要时刻表达他的态度。

    因为他有嘴替。

    已经被他培养成合格嘴替的晏几道很有眼力见的站在了阴影中发声:“你们都是聋了吗?没听见太子殿下说的话!天气这么冷,怎么能让昭容娘子受了地上寒气呢。”

    这话是冲着跟着张昭容的几个宫女太监说的。

    赵昕当了这么些年太子,即使出于避嫌从未插手过后宫事,但太子的身份是深深烙入众人心中,并得到认可的。

    几个宫女立时浑身一抖,开始拉扯劝慰起哭哭啼啼的张昭容来。

    眼看有了效果,但进度条读速不及预期,晏几道又冲着一直在努力端水,力求两边都不得罪的杨怀敏扔了一把催化剂:“杨都知也好好准备一下吧,坤宁殿情况尚不明朗,别让小人浑水摸鱼。”

    杨怀敏作为赵祯安保的负责人之一,如今见出了事带着人来护驾,不夸张的说,杨怀敏能比他如今带着的这些人本身更了解他们的三代亲眷,家庭状况。

    小人?哪有什么小人?还浑水摸鱼?这都是我大宋赤胆忠心,保卫官家的楷模啊!

    他是绝不承认自己手底下有不可靠的人的,也不相信张昭容身边有。

    毕竟打张昭容入官都多少年过去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刺王杀驾??

    闹呢!!!

    想动手早八百年前就动了。

    但现在晏几道直接给他明牌了,你知道归知道,相信归相信,但你,敢去赌吗?

    每多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就是一份风险,不客气来说,连张昭容也得被归于风险因素中。

    杨怀敏不敢。

    所以杨怀敏开始对下属鼓眼睛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护送昭容娘子回去!”

    紧接着宿卫推搡宫女,宫女拖拽张昭容,速度的确快了几倍不止,但硬生生给赵昕整出来一种他是恶婆婆,正在棒打小情侣的感觉。

    结果这还不是最离谱的,眼见张昭容马上就要离开,忽又听得小儿啼哭。

    “哇——”

    赵昕登时坐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下辇,

    冲着声源而去。

    “幼悟?”

    “哇,二哥……”

    看到面前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蛋涨得通红的妹妹,赵昕心软的一塌糊涂。

    张开双臂,温声哄道:“来,到二哥这来好不好,咱不哭了。”

    这孩子可是他当年硬生生从阎王爷那抢回来的,这些年不论是做给无良爹看好,还是出于稚子无辜,女孩就得富养才能有底气的观念也好,他对这个这个妹妹从未短缺过分毫。

    只要给大姐徽柔送一份礼,这个幼妹也会得到一份。

    因近来要给这个妹妹选伴读,赵昕也三五不时同她见面,还算圆满地在小人心里种下了哥哥很厉害,有事情可以找哥哥的念头。

    别以为孩子小,就什么也不知道,实际上小孩子最是机灵会看脸色,尽最大程度保护自己了。

    在情绪不稳的亲妈,突然变化的全新环境,还有保母越来越大,令她感受到疼痛难忍的手劲中,做出选择并不是一件难事。

    “二哥——”实岁刚刚满三岁的小姑娘拖着长长的哭腔,软软地投到了他怀中,紧紧攀住了他的脖颈。

    顺便抱怨了一句:“凉。”

    赵昕感觉到妹妹正在好奇拨弄自己身上的甲片,也不去拿那保母手中的毯子,直接反手解了披风把妹妹给裹得严严实实,任由妹妹趴在他肩膀上张大着眼睛四处看稀奇。

    对于尚不晓事的孩子来说,得到了安全的环境就是一切,余下的全是探索。

    但对于赵昕来说,他现在有一股火气要发。

    他看向已经愣了的张昭容。

    很好,你追求爱情,你担心爱人,你立功心切。

    总之什么都好,可你把一个才三岁的孩子牵扯进来做什么!

    你住的宫室那么大,找不到地方暂时安置小孩,让她好好睡一觉了吗!

    就幼悟这个身份与年岁,就是真有叛军攻下皇城,搜捕她的优先级都只能排到第二页。

    而这么小个孩子,以如今的医疗条件,风稍微大点就能给吹走了。

    既然你没脑子,那就干脆少为孩子考虑一些,免得总是好心办坏事,让孩子跟着你遭罪。

    但最终,赵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到底是庶母,还是与他素有小嫌隙的庶母。

    说什么都不对,说轻说重都不好。

    所以赵昕只是抱着妹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与其再让这个没脑子的女人把妹妹带回去,妹妹也得不到好的情绪给予与能够安心的环境,那还不如跟着他呢。

    直到赵昕走出四五步远,张昭容才如梦初醒,嘶声叫道:“孩子,我的孩子!”

    赵昕如此强势的表现,令她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候幼悟腹泻不止,已至濒死,是赵昕提出新制的大蒜素也许可以救治。

    但她那时护女心切,认为这个小子就是假冒好人,把女儿当做试药者,试图一举两得讨官家欢心,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后来是这小子支开宫人,着太医撬开牙关把那所谓的大蒜素灌了进去,这才让女儿捡回一条性命。

    也许她今日还是错了。

    但这到底是她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她冒冒失失带着女儿一同来寻官家,也是因为她害怕将来女儿在赵昕这个异母兄手底下讨不到好处,竭力让女儿多在官家心中留下好印象。

    虎毒不食子,她是幼悟的生母,是绝对不会害幼悟的。

    所以她没错!没错!

    她愈发凄厉的喊了起来。

    怀中小孩的不安如何瞒得过抱着她的赵昕,到底母女天性难以割舍,赵昕决定做一回恶人。

    “什么你的女儿,幼悟同孤一样,都姓赵,现在孤要带她去见爹爹。”

    众所周知,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一句重话,立竿见影有疗效。张昭容直接被封麦,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随即盖过了微弱的啜泣。

    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幼悟仍旧支着脖子看着后方越来越小的生母,已经无人在意张昭容。

    而幼童心大的特性也让她因赵昕许下一起去找爹爹的承诺而重新开心起来。

    她只当这是一场暂时离开母亲的小小冒险。

    这些事说起来仿佛花了很久的时间,但其实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刻钟。

    赵昕抱着幼悟来到坤宁殿前时,橘色的火光刚刚已经有了回落的迹象,看起来是已经扑灭了火势。

    能听得到内间有“快追,别让人跑了的”喊杀声,也有不远处甲械作响的哗哗声。

    看来是安逸惯了的宿卫们终于被危机敲醒,做出了积极的应对。

    里头在扑灭火势后抓始作俑者,外头在集合人马,准备来护驾。

    不过看看四周,他应该是最早率人赶到的。

    这就够了。

    赵昕放下已经很有些分量的妹妹,示意曹评上前叫门。

    越是秩序丧失之时,重整秩序的举动就显得越珍贵。

    曹评勉强也能算作是坤宁殿的常客,熟悉的声音递进去之后,过了半晌紧闭的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隙,探出两个看着有些凌乱的脑袋。

    “评哥儿,怎么是你来了,可是太子殿下。啊,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探出脑袋都两个人一个名唤侍书,一个叫做抱剑,都是跟着曹皇后入宫的曹家家生子。

    原本见着曹评这个本家少爷还想多问几句,但曹评一侧身他们就看见了在后面站着的赵昕,赶紧拜了下来。

    “不必多礼。杨怀敏,你带着人把外边的几道门守好,遇到可疑之人,可以直接拿下,但孤要活的。记住,要活的。”

    找到庆历宫变这个关键词之后,赵昕已经可以筛选掉系统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冗余信息,在路上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把已经只留有朦胧印象的知识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在原历史线中,杨怀敏救驾速度也很快,但也是这个人下令直接砍死了最后一名直接参与作乱者,把整件事情变成了死无对证的迷案。

    在他尚不确定如今坤宁殿的内部对抗行为中有没有如远历史线中一样四个被直接射死了三个的情况下,摁住立场无法判定,最可能搞事的杨怀敏,属于他目前能够完成的最优解。

    但他并没有因为已经下达命令就掉以轻心,而是转头吩咐李玮:“表叔,杨都知手下人手也算不上多,你受点累,帮衬他一二。”

    李玮激动得浑身直发抖,高高兴兴接下这桩差事。

    赵昕没管他的激动,扬了扬下巴示意侍书与抱剑前头领路,同时说道:“来个人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两人都是曹家的家生子,但从名字上也能看出两人的性格侧重有着不同。

    果然是抱剑开口回答赵昕的问题:“今夜官家和娘娘入夜就歇了。

    约摸是二更天的时候,外边传来响动,官家被惊醒,问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奉命去问,外间值守的何承用只推说是有小宫女不听话,责罚没收住手,引得啼泣,扰了官家安眠。

    “后来声音越发大了,还有人哭叫杀人,奴婢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宫女啼泣,而是有六名贼人借着长梯,从延和殿杀入后宫。

    “官家本欲出门查看情况,被娘娘劝住。娘娘一面命人去寻都知王守忠带兵前来救驾,一面许诺我等,凡今夜能出力救驾者,皆剪发一缕,翌日凭发得功受赏。

    “因娘娘安排统筹,我等提前备好了灭火之物,贼人在冲杀未成,放火又不见成效之后便迅速退走,紧接着殿下您就来了。”

    饶是赵昕已经借着系统这个作弊器复习了知识点,此时也只能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参差真是大到令人难以置信。

    就曹皇后今晚应对危机的这个操作,妥妥的巾帼英雄啊,就是站在原地让某些人乘火箭追一天也未必能追上。

    但是他总感觉自己遗漏了很重要的东西。

    等等,刚刚抱剑说有几个贼人攻入来着?

    六个?

    六个。

    六个!

    可他在系统库里搜到的所有资料都显是只有四个人啊!

    ********!夭寿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