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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 101 章 天渐渐黑了,冷了……

    天渐渐黑了, 冷了。

    雪荔垂下眼,道:“我封印五感吧。”

    雪荔跪坐于地,发丝凌乱, 白衣浸血。在战场上封印五感,无异于将白羊送入狼人窝。但凡求生欲强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然而阿曾再往前, 雪荔一掌便逼退他数丈。

    跪坐于一地尸体和兵人中的少女,目光空空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她动作间,发间一枚簪子落地,栽入她手心。银光熠熠的银簪卧于她掌心, 让她想到某个少年明亮的笑容。

    可望而不可即。

    伸手而无法触及。

    今日之后……林夜, 我们还能见面吗?

    发丝如绸如夜, 披散在肩头。雪荔用簪子, 一一点向五感穴位。

    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天地间最后的色彩, 也从少女眼中消失。她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回到自己和玉龙、宋挽风住在雪山上的日子。

    如果世间一直那边简单就好了。

    可如果一直生活在欺骗中,毋宁死。

    如今,不过是输给白离,死在宋挽风算计中。他们本就要她死,而阿曾他们, 又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她牺牲?她讨厌这个尘世,讨厌这里所有人所有事, 她厌烦这些算计。

    师父不要她了吧。

    宋挽风也不要她了吧。

    她不会如他们的愿,做兵人之首。她没学好本事,杀不了白离。她无心诀无效,无法心静如水好让兵人攻击不再加强。既然如此, 她什么都不要了。

    最后一缕风,从耳边消失。

    天地晦暗,光线一点点黯下。

    少女蜷缩跪地,如初降凡尘,一点点归于母体——生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但微不足道亦有渴求。

    白离的攻击自远而近,他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一振,忽然凌身而来,揪住雪荔空洞的身子便要将人带走。一道掌风从后袭来,白离不当一回事,然那拼命的架势如苍蝇般惹人厌烦,白离不得不回身挡。

    少女沉静地跪在血地中。

    阿曾长刀颤颤,手指白离。

    白离失笑:“这位不知道是谁的谁,能别挡道吗?雪女本就是我们的人,我带她走而已。”

    阿曾咬牙:“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带走雪荔!”

    白离掏耳朵,提醒:“你刚才还在我手下断了一根肋骨。你打不过我。”

    阿曾:“我肋骨多的是,我是打不过你,但我可以拦你一二分。”

    白离目覆冷意,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骤然纵步袭去。长风破浪呼啸而至,指虎只催人性命,阿曾弯弓腾空,全身相阻,撞击之下朝后跌。白离手掌落到雪荔肩头时,阿曾趔趄着,再次扑向前。

    白离再将人甩开。

    这一掌,又震碎人一根肋骨。

    雪荔安静地跪在地上,封闭五感后,魔笛声变得遥远,断断续续。她依然不适,可她感应不到外界。她虚弱疲惫,动也不动,不知外界的大战,不知阿曾为了阻拦旁人带走她,受了多重的伤。

    她自然也不知——

    白离的手又要碰到她时,又一道机关,射向了白离。

    白离恼怒回头,看到出手的人,是一个脸色发白的美艳女子。他认识这女子,不禁诧异:“窦燕?‘秦月夜’的冬君,你怎么——”

    怎么真帮着和亲团?

    窦燕心中挣扎何其剧烈,她根本不想管。可是看到阿曾爬不起来,看到雪荔动也不动,她双目发热,反应过来时,手中的机关箭,已经射出了一箭——

    和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白虎”对敌,这远超乎窦燕的本事。

    但是窦燕战战兢兢间,慢悠悠笑:“手不听话啊,对不起了白虎大人,雪女不能给你。”

    白离:“要知道,你拦不住我。”

    孔老六打斗间,喘气着冲过来从地上扶起阿曾。阿曾全身剧痛,朝他摆手,脸色焦急地朝向这边。孔老六知道那人的意思,咬牙上前,站到窦燕身旁:“老子不知道你是谁,但老子承小公子的情,小公子说老子的朋友,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想带走那小姑娘,除非老子死。”

    山崖上,被打得扑倒在灌木丛间的少年粱尘,裂开嘴朝下,齿缝间尽是血,但他不要命般地大喊:“阿曾,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让我来——白虎是吧?有我在呢,你别想带走我们的雪荔!”

    和亲团的人,三五成组,一组成队,轮次阻挡兵人。他们和江湖人分批次成列成队,精疲力尽之余,看到雪荔被困、无声无息,和亲团中属于林夜的暗卫们不提如何心焦,便是那些曾隶属“秦月夜”的杀手,都红了眼。

    众人咬紧牙关:他们见不得自己的冬君大人这样被欺负。

    即使——冬君大人可能是假的,但雪荔平时对他们的照料,却是真的。

    雪荔啊,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看起来对谁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不在意。她总说自己什么都不做,但是每一次众人需要她的时候,她的纤瘦身影,都挡在他们面前。

    那是何其秀美的少女。

    以一挡百,挡千。

    而今——渐次的,众人裹挟土掺着泥,互相搀扶着。你倒了,我便起来。我倒了,你来接手。他们断断续续的,汇成同一个声音:“阿曾郎君,我们也帮着拦那个白虎!”

    “对,不能把雪荔交出去。”

    “谁知道他们要对雪荔要做什么?”

    白离左看看,右看看。他蹙起了眉,神色渐渐肃然。诚然,在他看来,自己在做对的事。但是身在南周,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是敌人,他是入侵者,他是恶徒。

    可两百年前,白离的先祖,正是死在这片山河间。血债血偿,以牙还牙。

    白离缓缓道:“那就让我试试你们的刀吧——”

    青年大步纵飞,阿曾爬起来,胸膛疼痛如破窗,他哑着声嘶吼:“列阵——”

    天地如炉,世人如炭。众人渺小如蝼蚁,蝼蚁又在白离身前挡成一座山,护住那个往日总是保护他们的少女。夜风刮得人面冷心寒,一片冷寂间,宋挽风站在战局边缘,站在一古苍树下,仰观斗柄。夜与昼交错,万顷茫然,他观望着那一个个站起来的年轻男女。一个个自不量力的人,试图阻拦白离。

    “我们”?

    谁是“我们”?

    一阵罡风夹着血腥味飘过,“秦月夜”的夏君,站在了宋挽风身后。

    星辰在天,万物浓黑,夏君拔出了刀柄。

    他如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影子,悄然无声出现于战场。只有宋挽风知道他的存在,只有宋挽风,早早对他下了令。

    而更远的山岗上,一身黑袍的春君面容掩在斗篷下,分外模糊。春君站在山巅,看着宋挽风和雪荔的对峙。无论这场战争在霍丘军中代表什么,在春君这里,只代表雪荔和宋挽风的决裂。

    玉龙若是知晓,会如何想呢?

    春君不参与这场战争,春君静静地看着他们——

    卫长吟坐在帐中沉思,哨兵疾奔入帐:“将军,我们的人没有回来!”

    战鼓敲响极重一声,如霹雳般劈来,卫长吟眼皮重重跳。

    他思维敏捷,当即掀开帐篷走向山头,朝下方混战望去。他在敌军中,看到了戴着狻猊面具的将士身骑白马,鹤氅飘然,直入战场,宛如一道撕破战局的雪亮月光。

    林夜为何忽然拼命?

    隔着人海遥遥,下方那狻猊面具忽而不经意地抬头,朝山巅上望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旁人还没反应,卫长吟先淡声:“中计了。”

    多年沙场生涯,能在此局牵制他的人,已然不多。卫长吟面色如常,心中难免复杂,多看了那战场上的小将军一眼。

    身后迷瞪的将军追到山崖上,还未向大将军汇报新军情。他听到大将军的喃喃声,气喘吁吁问:“什么?”

    还没弄明白,卫长吟转身重新入帐:“弄清楚凤翔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开新局——”——

    攻凤翔是局,凤翔战局不知结局。上万人埋于山谷,兵连祸结,至今双方都未得到消息。

    军粮在下午时分到达,让川蜀军精神松懈半分。之后夜色渐渐深重,大散关迟迟攻打不下,双方皆有些疲态。

    李微言来到战场上,不提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惨烈杀伐是何心态,林夜在研究卫长吟:卫长吟这时候应该发现凤翔的虚晃一枪是假的了,派去凤翔的霍丘军至今不归。卫长吟应该意识到哪里发生了意外,卫长吟为何不急?

    半夜双方短暂战局放缓,林夜帐中休息中,忽然做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些什么,只光怪陆离万象变化扭曲,他隐隐看到山雾弥漫,血水如潮。少女坐在一地尸体中,闭目间,眼中朝下渗着血。

    刀剑向她肩头刺去,少女躲也不躲。

    “阿雪……阿雪——”

    林夜从梦中惊醒,全身肌肉痉挛,冷汗淋漓。

    林夜靠着床榻喘气,外面先有声音:“将军,世子求见。”

    战鼓擂,万马奔。林夜心脏被鼓声敲得一阵阵痛,他伏在榻间煎熬时,再有声音着急些:“将军,敌军从后方窜来,又开始进攻了——”

    霍丘军攻势这么猛,越来越剧烈,为什么?

    林夜披衣坐起,脑中几多思量,忽而想起和亲团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回来消息。阿曾、窦燕、粱尘……还有雪荔,已经失联了整整两日。以雪荔的武功,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其他人更不应该……

    自己派去的孔老六等人,也没有消息。

    夜间篝火起,双军对峙间,林夜望向敌军元帅的帐篷:卫长吟在另一边有布置,那种布置,让和亲团和孔老六的江湖人全军覆没。

    糟了。

    林夜色变。

    他忘了另一处战争了……卫长吟这么自信,想必另一处战场,己方是失利方。战场消息被阻,是敌人有意为之。卫长吟的布置也许不是粮草,不是凤翔,而是另一处战场。

    披着氅衣急匆匆出帐的林夜,和帐外迎面而来的李微言打了个照面。

    李微言面色不妥:“雪荔呢?我以为雪荔和你在一起——”

    李微言焦躁万分,这许多人中,他最关心的就是雪荔。当初自己杀光义帝,是雪荔救他一命。

    到了这里,李微言才知道,原来照夜将军,就是林夜。李微言下午时便到达军营,军情紧急,到处混战,林夜分身乏术,李微言便耐心地等了一晚上。然而李微言多方打听,确实没在军中见到雪荔。

    包括阿曾他们,全都不在。

    李微言正想质问林夜,林夜冰凉的手,猛地握住他。李微言被冻得,颤抖一下,垂眸又掀起眼皮,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脸色雪白的少年公子。

    林夜:“世子,我恐怕有事需要离席,求你……扮演一下‘照夜将军’。”

    李微言挑眉。

    林夜:“我扮演小公子这么久,无非是我与小公子年岁相当,身量相当,而世人又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去确认……求小世子帮我一次!”

    大恩难言。

    少年郎君拱手间,见李微言纹丝不动,只用晦涩的眼眸上下端详他,似思量他的用意。而此关头,不是互相猜心的时机,林夜长袍一撩便要下跪。

    李微言猛怔,这才肃容俯身:“别拜我,我可不当皇帝,别折我的寿——”

    世事淹蹇,身在局中,谁能说得清?——

    夜色越来越深,阿曾、窦燕、孔老六,从山崖上摔下来的粱尘。

    粱尘蒙着口鼻,到此时都坚持不暴露身份,还做着重新当细作的美梦。可是他们摇摇晃晃,一个个站在雪荔前阻挡,他们身受重伤,无一是白离的对手。

    白离不在意他们,甚至敬重他们。他们不光对付兵人,还要轮流来拦他。

    虫蝇没完没了,也让人心中厌烦。

    白离松动筋骨,慢条斯理地朝前走。这一刻,他终于看起来像杰出刺客,而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手:“真是好烦啊。原本不想杀太多人的……”

    异族青年弯曲手指,手中指虎闪着银光。

    遥遥的,宋挽风的声音飘入战场:“白离,别玩了。兵人必须南下,和卫将军汇合,不然,那边就该发生错漏了。你解开雪荔的穴道吧,兵人需要她。”

    阿曾、窦燕、孔老六、粱尘,摇摇晃晃,再一次抬起武器,拦在白离面前。

    夜火燃烧,万物扭曲。一切如恶魔入凡尘,跌跌撞撞的兵人和敌我难分的战场,燎向山壁,在山壁上扭出模糊的、错乱的光影。

    在一片凌乱中,魔笛声紊乱起伏,虚弱嘶哑。丛丛密林后,霍丘人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明恩,质问明恩,为什么那雪女许久不曾再动作。是否魔笛有误?

    躲在树桩最后方的明景,看着这一切。

    必须有一个法子,让这里再乱一场。必须有一场乱,能拖延时间,保护雪荔,保护阿曾大哥他们。

    她眼中倒映着此间战局,也倒映着不算久远的日子以前,扶兰氏被灭国的那一夜。

    到处是嚣张的霍丘人,到处是张狂的笑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跪地求饶声和麻木冲驰的敌人,他们奔跑反复,在夜中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夜。

    “轰——”火星高溅,灼痛明景的眼睛。

    她看着尘嚣下,白离步步上前:“别再拦我。”

    她看到百姓们在火中翻滚哭泣:“圣主啊——”

    她看到阿曾撑着刀柄,浴血强战:“不许碰雪荔!”

    她看到阿爷抱着无知哭泣的幼童在夜里跌撞,满鬓白发散在风中:“小景快逃,快跑——”

    她看到窦燕朝后退,朝白离喊道:“雪女即使不醒来,这些兵人也一样杀人。为什么非要她失控?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看到哥哥们倒在战火中,倒在圣主庙前。她看到自己和亲兵们策马出逃,回头望向身后人影重重和战火缭绕:“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为什么你从不看你的子民一眼。

    你若当真庇护天地,你庇护的到底是杀人恶魔,还是豺狼人间?

    迷惘晃神间,明景朝前走。

    身边监视她的人已经监视了两天两夜,心知这位异族小公主的胆小怯懦,也知道卫长吟想收服这个小公主,不让他们碰这个小公主。

    他们如今监视那魔笛,怀疑明恩的魔笛是不是失效了。没有人注意到,明景从身后,木着眼,白着脸,走向他们。

    天地如炉,世事偃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嗤——”明恩身体僵硬,持笛的手发抖。长笛铿然从他手中脱落,他转过半只肩看向身后。笛声骤停,天地间阒寂无比。

    星子寥寥点在空中,散于云后。

    所有人失神地看着异族少女,异族少女也失神地抖着握匕首的手。

    明景目光朝前,盯着明恩的眼睛——

    魔笛声停了,这里就混乱了。自己入局了,局势的混乱就能拖延时间更久了。

    天上银瓶倾倒,星光坠落。地上的凡人,看到天上的星子,也看到地上的死人。

    明景看到哥哥不可置信的眼睛,也看到自己眼中的水如湖婉婉弥漫而上,淹没不远处的白离、阿曾他们的对峙——

    “活下去。但不是像狗一样被打断脊梁地活下去。

    “没有你,我也能带扶兰氏走向新生。”

    第102章 第 102 章 从此后,不识天地只见……

    癸未年九月十三, 日初见夜。从此,红尘人间,寰宇四海, 不识天地只见夜。

    ——《雪荔日志》

    扶兰氏兄妹二人的账,是笔糊涂账。前方火烧燎原,战况剧烈, 谁也没想到明景这时候会翻旧账。

    扶兰氏的灭亡,归结于谁?到底是明景的天赋得人嫉妒,怀璧其罪,还是明恩的俯首帖耳, 半夜开门?那整整一个小国困于永夜中的冤屈昏惑, 应该向谁讨要?

    监视明恩的几个霍丘人为这变数呆住了。

    而明恩手捂住自己渗血的腹部, 一时间竟然没死。他震惊地看着明恩, 魔笛掉落他也不顾, 心中破洞裂得更大,他愤怒满满:“我是你三哥,我从小带你玩……我是为了整个扶兰氏!”

    明景色如死灰。

    她朝后跌退,匕首插在兄长腹部,她往后退时,手心全是汗与血。她大脑中遍是故人染泪染血的眼睛, 她思量着自己的仇恨与不忿、以及自己这番行动,让魔笛骤停后,能为前方战场拖延多少时间。

    大家都要救雪荔。

    她也要救。

    大家都和霍丘国是仇敌。

    她也是。

    明恩心中怪她祸国。

    她也怪明恩开城门。

    索性, 这场火,烧得更烈些,局势更乱些。只要魔笛不继续响彻,雪荔受到的影响微弱, 兵人也会攻势减弱——种种思量,落在明景的眼中,化为浓郁的湖泊一般的泪光。

    明景咬牙切齿:“是你开的城门。是你害死五哥。是你引抵入城,是你害死了阿爷!”

    明恩浑身痉挛,气血流失让他浑身变冷、僵硬。他如同被人狠狠扇一巴掌,他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扶兰氏,为了明景。明恩朝前走,朝着明景:“我救了你!”

    明景梗着脖子:“你救我是为了让我为霍丘国做事。你是叛徒。”

    明恩唇齿间发出的呜咽声,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你才是叛徒——你背叛我!”

    监视的霍丘国人皱起眉,左右看看。眼见明恩生命流失,却大约被明景刺激,他怒吼一声后,整个人扑向明景。明景被撞翻在地,明恩两手来掐她脖颈,明景抬手便扇了兄长一个巴掌,而明恩大怒之下,反手扇回。

    灌木与树枝形成一种幽秘的幻境,兄妹二人斗鸡般厮打,霍丘国人扑上来阻拦。而生命最后一刻,明恩花费全身怒火,与明景之间剪不断的仇怨,成为一笔烂账。兄妹多年相知相伴的情意,在仇怨爆发时,化作剑刃,以最难堪的姿势,刺向对方——

    “你不配为扶兰氏的公主,你连隐忍都学不会。”

    “是你不配为王子。背叛自己国家、自己子民的王子,你将被圣主抛弃,死后被割舌头,背大石,被鹰啄……”

    “你诅咒我……你竟然诅咒自己的哥哥。那好,扶兰氏灭国了,你和我一起走。”

    “咳、咳!放开我,放开我……扶兰明恩,你杀了五哥,害死阿爷,你连唯一的妹妹也要杀吗?”

    星子躲入云岚——

    云岚后,凤翔城在夜间熄火,最高角楼处,张秉与叶流疏相携而立。夜间风大,吹得二人衣袂飘然,宛如仙飞。

    叶流疏观望着隔着那山川与河流的战火,关注着大散关后的战局。

    旁边有侍从上前,递给张秉一张卷着的纸条。叶流疏悄然瞥目,见张秉低头就着灯笼光影看了那一张纸后,抬头微笑:“没什么大事,是钦天监的消息,他们观测到,今夜也许有一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星陨?”叶流疏愣一下,没料到战局紧迫,北周的钦天监观察的却是星陨,而叶流疏又抬头看天,“星子躲入云后,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当真有星陨?传闻说,每次星陨,都伴随着战火,会死许多人。”

    张秉温和:“天下每时每刻,都在死很多人。”

    他意有所指:“而我们,不是已经……雪中送炭了吗?”

    夜火寥寥,张秉手指一个方向。过于遥远的方向,夜雾弥漫,看不分明,而影影绰绰间,叶流疏想象着北周兵马在山地间的逶迤出行,悬起的旌旗,朝霍丘国递出的刺刀。

    叶流疏美丽的眉眼间,神色稍缓。

    张秉:“你很关心林夜小公子?”

    “不,”叶流疏道,“我关心的是,苔米,尘埃,烟火,雪粒……所有这些,诸如我一般渺小卑微,不被掌大局者看在眼中的东西。”

    叶流疏:“我关心的是自己,是千万个与自己一样的人。我不希望发生战争,我不想死太多人。”

    她是从民野乡邻中走出的平民郡主,她的郡主头衔,彰显的是宣明帝的野心。宣明帝对她的一念之仁拯救了她,而叶流疏不觉得天下百姓,和自己一样幸运。

    张秉:“那么我的出手,便是为了‘不死太多人’。

    “凤翔城外三里山岗,我手书借兵符,借来的兵马已到此地。北周将士将和南周将士互为犄角,将霍丘兵困于中间。在我们的皇帝反应过来前,如果你的那位小公子反应得足够快,南周的兵马反应得足够快,北周和南周的兵力,足以逼得霍丘国退兵。

    “而你我且留在此地,共看一场星陨。”——

    天上星光黯然。

    寒风下,战旗猎猎,士兵哀号阵阵或义愤填膺。

    凤翔城外,接近大散关的方向,北周兵马阻拦卫长吟派出的兵马。这只队伍原本中途撤退,为夺取南周粮草。而今北周兵马歼灭他们,继续南下,朝着大散关驰骋,与南周兵马汇合。

    李微言戴着狻猊面具,走出军帐。身边的将士没有人怀疑。他走过奄奄的尸骨与残兵,将战火后世人看不到的落败哀荣,一一望进眼中。而他将和卫长吟继续对峙,等待大军的胜利。

    陆轻眉与陆相坐在金州城的角楼上,一边下棋,一边等着最新的战报。几位朝臣留在金州城外,至今不肯进金州。这一战的胜利,将决定他们到底是迎新帝归朝,还是南周一败涂地。

    卫长吟坐在自己的军帐中,等候着兵人的南下,与自己这只大军的汇合。他将整宿不眠,等候消息。前方战局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照夜将军的复活、计谋,步步打乱自己的棋局。如果到天亮时,兵人都不能南下,卫长吟将撤兵——此战,不必再胶着了。

    林夜骑马摆脱众人,行在夜间山林中的小道上。夜风吹得他衣袍如鼓,一袭黑金色的袍衫,流动着灿金一样的潋滟色泽,托衬着少年公子净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

    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必须找到阿曾的和亲团,找到孔老六的江湖人,找到他噩梦中跪于尸体中流着血泪的少女。他要救人,或者自救,他要找到雪荔,找到破局之法!——

    “咚——”

    西北战场树林后,明恩倒在地上,像一只阴惨的鬼蜮,没有了气息。明景伏在他身畔喘气,看到兄长手心,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她缓缓抬头,看到宋挽风立在夜风中,衣白若仙。

    衣白若仙,人若妖鬼。

    宋挽风持着铁扇,那把让明恩再也爬不起来的手心血口,便是他催风刮动的。

    他杀死了明恩。

    不。

    明景想,其实是自己杀死了哥哥。

    为了……为了什么呢?

    几个拉架的霍丘国人站在宋挽风身后,粗着声音说脏话,西域话和中原话夹带着说,也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听懂。但也许宋挽风根本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宋挽风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他洞若观火,好像明景的所有心思,在他那里都无处可遁。

    但他甚至也不关心明景的小心思。

    宋挽风平平静静:“好了,你的哥哥死了,如今你是唯一的魔笛驱使者了。魔笛已经停了很久了,你该重新催动它了。”

    明景颤一下。

    她睫毛上沾着灰,再没有拖延的可能。她的魔笛与明恩的不同,只要她驱动,粱尘救雪荔的所有手段,都会失效。似乎明景可以故意吹错韵律,可宋挽风就在一旁看着……她若在此耍滑头,她也会像明恩一样死在这里。

    她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

    只有她活着,扶兰氏才不算完全灭国,扶兰氏才有重振的机会。小公子答应过她的,她与小公子的合作如此愉快,小公子未曾食言,她也未曾食言。

    此程风雪相催,山遥路远。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先放弃。

    在宋挽风眼中,这个异族公主苍白纤弱,却又识时务。他握着铁扇的手没有一刻松懈,准备她随时拖延,他随时取她性命。

    明景脏兮兮的手,从血腥土地上,摸到了被明恩丢下的长笛。

    长笛落到委顿少女的唇边,少女披头散发,睫毛雾浓。她垂着眼,悠长婉转的魔笛音,在空茫深夜的战斗中,重新响起——

    催人神智,乱人神魄。驱人肉身,操控兵人——

    当魔笛声停下来的时候,五感封闭的雪荔,短暂地被关在自己的身体中。

    明恩的技能不佳,天地阒寂之际,雪荔懵懂而疲惫的,如同置身梦境。

    “雪荔。”

    她听到有人唤她。

    她睁开眼。

    她看到天地间有雾,四处雾茫茫,自己被困在雾深处。她呆滞地立在雾深处,直到自己又听到唤声——

    “雪荔。”

    清静的女声道:“雪荔,朝前走。”

    浑浑噩噩间,雪荔忘乎所有。她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体上的痛、神智间的苦,她只是听到这道声音,意识到这是玉龙的声音时,鼻尖泛酸,眼中好像有什么液体想要喷涌。

    雪荔静静地站着。

    一层白纱,在虚幻世界中,覆在了她眼前。白纱挡住了她的泪水,也让她再不用看周围的雾。

    玉龙在她的幻觉中,说道:“朝前走,找到我。”

    雪荔轻声:“我找不到你……师父。”

    玉龙:“一个合格的杀手,失去视觉、味觉、嗅觉,也一样可以杀人。五感中但凡留有一感,也要杀人。五感全失,亦要靠杀脱困。

    “终有一日,你陷入困无可困的局面,你可以相信的,唯有自己的刀。

    “雪荔,握着你的刀,朝前走,找到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此一程山遥路远,风雪兼程,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

    雪荔在幻觉中,迷迷瞪瞪、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眼睛看不见,耳边声音也越来越轻,心间时不时有一种绞痛感,让人窒息。她只是听着脑中的那道声音,无知无觉地朝前走。

    她感觉自己忘记了好多事,忘记了好多人。她只记得玉龙,只记得宋挽风。

    而她在幻境中朝前走,她糊里糊涂的,为这一切,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是师父对她的试炼。

    心口与身体上时而感觉到的痛,是师父每月让她服用的药物的效果。那药物,是师父为了锻炼她的神智,才用的。成为武功最高者,攀登武学巅峰,便要吃些苦头。

    是了,这一切都是试炼。

    只要她朝前走,不停地走,一步也不停,她会走出这重迷雾,找到师父,完成试炼,修为大涨。到那时,她将获得心灵的宁静,真正的宁静……

    可是这里十足空旷,时间流逝变得缓慢。

    她走在迷雾中,越走越疲惫,越走越迷茫。师父到底在哪里,路的尽头何时到来。她越来越累,越来越撑不下去。耳边倏然传来一道尖厉十足的声音,像笛子声音,却一声起,便让她气血翻涌,眉目渗血。

    不要管,不要管。

    雪荔告诉自己,继续走,不要停。找到师父,解开白纱——

    “阿雪!”

    模糊的少年声音,从迷雾深处响起。

    雪荔怔住。

    那是一道和师父位置相反的声音,但她真的听到了那道声音。她怔愣在原地,而师父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雪荔,过来。”

    雪荔垂下头。

    她立在原地,手背青筋颤抖,蒙着眼的面容上,脸上血色全无,苍白空洞——

    “阿雪——”

    林夜的唤声,在魔笛响彻的一刹那,伴随着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在天地间响起。

    战斗中许多人都为这一声所惊,精疲力尽的阿曾等人,吹着魔笛的明景,站在明景身边观望战局的宋挽风——他们全都看了过去,漫山葱郁,黑夜如披,少年公子御马穿过夜雾,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有明亮的眼睛,秀丽的面容,足够的睿智,无上的勇气。

    当夜风吹得他衣带凌乱擦眼时,那些爬也爬不起来的阿曾等人,都感到自己眼睛中渗出的热意。即使林夜只有一人,即使林夜不清楚此局的困难,但他们无端相信他,无端觉得,只要林夜到来,大家就无所畏惧。

    粱尘倒在半人高的死人堆后,好一会儿爬不起来。

    他到现在都艰辛地蒙着脸,不露出自己的真容。他手指头痛得动也动不了,他的意志告诉他,他要爬起来,和阿曾他们继续阻拦白离,可他动一下便要吐血,根本起不来身。

    林夜的目光,落到这漫山遍野的兵人中。他目有疑色,锐利的眼中,却未泄露太多情绪。

    他一眼看到了阿曾、孔老六、窦燕等人的困局,看到他们已到强弩之末,而被他们阻拦的白离,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白离听到声音,朝马蹄方向望来。

    白离看到来人,并不觉得来人了不起,只觉得这又是一个昔日被雪荔保护在身后的废物。

    白离无聊道:“有完没完?”

    他一声尖啸后,猛地震开同时扑到自己面前的阿曾和窦燕。那二人骨节都发出“咔擦”声,落地时痉挛着爬不起身。他们动弹不得,孔老六的头颅被白离一转,惨叫一声,亦倒地不起。

    而白离落到了雪荔身边,他抓向雪荔肩头。

    下一刻,长剑如虹,卷上他手臂,磅礴内力裹挟,催人骨震,自身后而来。

    白离一扬眉,反身回挡,指虎飞出间,林夜朝后纵步上树,身如凌波,转瞬再至。少年翻手倒撩,刀刃自下而上猛抽一把,与白离的攻击交错出火星子。

    白离目中生出异光。

    他生了兴趣,奇怪偏头:“咦,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这个废物小公子?你怎么突然武功拔高了一大截?但即使如此,你便认为你能拦住我?

    林夜手持长剑,朝白离笑:“不妨问一问……”

    粱尘终于从死人堆里钻出头,大声道:“公子,别问了!快带雪荔离开这里……我们来应付他。”

    阿曾同时:“不错!”

    林夜的目光,落到白离身后。他面上带笑,目光凝住,他看到雪荔坐在一地尸体中,他也听到了漫山遍野的魔笛声。周围全是杀不死的怪物,那少女萎靡非常地垂着手脚,气息奄奄,然而她的眉头,越蹙越高,神色越来越焦虑。

    有什么东西,在牵制着雪荔。

    是……魔笛?

    林夜当机立断,旋身摆脱白离,朝雪荔扑去。阿曾和粱尘与他配合默契,同时硬撑着,一左一右再次飞出,去拦白离。

    林夜彬彬有礼,人如白鹄掀飞间,温润朗笑声传遍此地:“在下这辈子没和这么厉害的武功高手打过架,不虚此行了。诸位豪杰,有劳了。来日必谢!”

    林夜衣袂惊鸿。

    众人袍袖染血。

    夜火漫天,兵人齐下。世间自有我辈大好儿女,无名无姓,奋不惜身。古往今来,英雄谁许?

    阿曾咬着牙,盯着白离:“不虚此行。”

    粱尘蒙头捂脸,挑衅叫嚣:“不虚此行。”

    孔老六等江湖人、和亲团的杀手与暗卫们:“和诸君联手作战,背对为盟,不虚此行!”

    窦燕眼眸微热,笑骂:“什么不虚此行?老娘还想活着……什么人!”

    静夜深处,魔笛缕缕,宋挽风观望着战局,眼中浮起一丝冷漠的笑。他突兀说道:“该动手了。”

    他身后,夏君骤然如魅,飘向战场,双刀短刃,自后朝雪荔袭去。

    这一瞬变化之快,无人发现。

    夏君是天生杀手,当他出现在雪荔身后时,噙笑的窦燕才看到夜火下,冒出来一个人影。窦燕周身冰凉,蓦地想到春君曾经说的,让自己配合夏君。

    难道是此时?

    就是此时!

    电光火石之间,窦燕厉声:“夏君,我来助你——”

    她拔身扑向那道黑影,林夜将雪荔抱入怀中,倏地转身。林夜与夏君错过一掌时,夏君的刀刃,划破了少年的手臂。少年一声长啸,马匹朝他们撞去。

    马匹撞向夏君,林夜抱着雪荔翻身上马。夏君的双刃砍向马腿,棕马一声惨叫,林夜和雪荔摔下马背。窦燕去抓林夜,半途中变道,攻击朝向夏君。

    夏君的双刀拂过窦燕的脖颈,窦燕朝后仰身翻滚,被林夜一掌推开,救她性命一场。窦燕咬牙再来,夏君阴冷的目光轻轻瞥她一眼,却根本看也不看窦燕的阻拦,攻击只朝着雪荔。

    夏君不是白离那样的高手,但夏君是最出色的杀手。

    自损也无妨,他直取雪荔性命。

    双刀在半空中划过银亮冷光,宛如半弦月光骤现天边。

    这么近的距离,退无可退,挡无可挡。眼见那薄刃要刺破雪荔心口,林夜长扑上前,将失魂的少女揽入怀中,翻身一转,用后背承了那薄刃之势。

    林夜将少女捂在心口,鲜血自身后渗开。他颤抖的:“阿雪——”——

    “阿雪。”

    浓雾中,雪荔转身,朝声音源处奔去。

    她扯掉蒙住眼睛的布条,她在幻境中奔跑起来。她寻找那唤她的声音,她用匕首敲打四周,要逃离这里。

    她回头间,看到浓雾深处,玉龙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似乎只要她回头,只要她上前,她就可以找到玉龙,见到玉龙。

    但是不要了,她此时不要了。

    “阿雪。”

    那是林夜的声音。

    是林夜在找她。

    玉龙道:“留在这里。越往外走,你越痛。魔笛在控制你,摧毁你。留在这里,是保护你。”

    雪荔摇头,她跌跌撞撞,跑得更快。

    是,越往声音源处跑,她的心脏越痛,头越痛,四肢开始发软,周身开始发冷。眼前幻觉不断,神智时时开始迷离,可她仍然坚持,仍然不肯放弃。

    她想起来了。

    她想到了玉龙的身死,宋挽风的背叛。而杨大哥他们都在外面,她觉得她好转一些了,她觉得她好像可以暂时抵抗魔笛一会儿了。也许她能帮大家,也许她不是毁灭者呢?

    玉龙:“雪荔。”

    可外面还有少年叹息一样的轻声:“阿雪……”

    雪荔终于走到了浓雾尽头,她奋力上前,泪水在眼中打转。少女用匕首去刺那重雾——

    “阿雪。”

    薄刃刺穿衣袍、肌肤,几乎贯穿心脏。林夜动也不动,以身承伤,夏君的双刀刺穿他的心脏时,继续上前,刺向少女的心口。

    夏君一击便走。他急速退出战场,窦燕跌撞间看到白离那处众人的危机,左右为难之际,转身去拦白离。

    林夜心脏处的血,一点点渗出胸口,血液浸透衣袍,沿着相挨的肌肤,流向怀中少女的体内。摧残人心神的魔笛声,在那重血流向雪荔时,声音开始变弱,困住少女神智的迷雾开始驱散——

    天要亮了。

    张秉和叶流疏遗憾笑:“钦天监弄错了,今夜没有星陨。”——

    天光暗暗,星子落地。

    天光骤亮,红日将出。

    雪荔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瞬,模模糊糊地看到林夜抱着自己,与自己一道跪在血海尸山中。这一幕依然像幻境,她在幻境中刹那见林夜,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想念他。

    她仰头失神。

    林夜低头,擦掉她脸颊上的血。他好像感觉不到痛,他的笑容像梦境一样虚假,他与她抵额:“别怕。

    “千山万象,风雪相催。此一程山遥路远,我会伴你同行。

    “阿雪,我带你走。”

    风雪相催,山遥路远。而天光微亮,日光熹微间,似乎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天地大寂。

    在心头血流出的这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神志迷乱的少女与温柔隽秀的少年在凌乱战场中,他们抵额而跪,任由那心口血弥漫,任由那心头血由一者流向另一者。魔笛摧残算什么,背叛与痛苦算什么。

    此时此刻,雪荔迷离地靠在林夜怀中。她的眼睛,像拂晓的天空,一目不眨地望着他——

    她看到了太阳。

    她看到了他。

    她看到微弱的明光在清晨薄雾间飘曳,驱逐此地的悲惨与幽晦。

    红尘人间,寰宇四海。从此后,不识天地只见夜。

    第103章 第 103 章 “阿雪,欢迎回家。”……

    “哐——”

    白瓷盏沿着张秉的额头擦过, 流下一片血渍。跪于一旁的叶流疏心尖陡颤、浑身发冷,而她余光中看到的跪于另一旁的青年郎君,他无视自己额头被砸出的血, 再次拱手伏身,告声“死罪”。

    高殿烛火荧煌,气氛却压抑。一重重花鸟兽灯照在影壁与屏风上, 屏障物上照出宣明帝高耸的几近扭曲的身体。

    疯狂的咳嗽声,从上座传来。

    殿中落针可闻,皇帝呼吸急促。跪于地上的男女谁也没出声打扰,良久, 张秉和叶流疏, 终于听到宣明帝那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话:“所以, 你借兵符, 让凤翔将士出兵, 帮南周川蜀军,打赢了这场仗?”

    半月前,霍丘国从大散关退兵。

    世人这才发现大散关山中几乎挖空,可通向凤翔。霍丘军退回凤翔后,又深入北周他地,化整为零。这些日子, 北周民心惶惶,有人惊恐地说“南周照夜将军复活了,打算攻打北周”, 有人愤懑地问“霍丘军为什么进入北周,这不是引贼入室”。

    流言万千。

    却没有一道流言,质问为什么张秉能用一道手书伪造兵符,催动北周边境之兵。

    张家人……好哇、好哇!

    宣明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伴随着咳嗽, 他感到心间绞痛,双目模糊。那痛意渗透五脏六腑,他百般忍耐,却终是撑不住,一口血哗然吐出。

    黑血溅在龙角微翘的桌案上,宣明帝摊靠着椅背,看着那潭血。失神间,浑浊的双目、两鬓的白发、发抖冰冷的手脚,无不彰显这位帝王的枯槁虚弱、病入膏肓。

    张秉色变,膝行数步,衣摆曳地:“陛下,保重!”

    叶流疏更是直接起身,疾奔向皇帝,弯身扶起皇帝。她多年做惯这样小意模样,抬眸间,美丽的眼中渗出泪水。美人落泪,宛如珠玉溅荷,楚楚动人:“父皇,是儿臣不孝,没有办妥这桩差事。父皇罚儿臣便是,莫要气坏了身子。”

    宣明帝喘着气,目光在叶流疏面上流连。

    宣明帝闭了眼,缓了下精神,让自己情绪平静些:“所以……林照夜没有死,他假扮南周小公子,和我北周和亲?”

    “是,”张秉温声,“五日前,南周递国书。南周新帝忙着登基事宜,言明照夜欺瞒建业,满朝震惊。照夜身陨秘事,是南周先帝定下的……如今南周先帝已薨,大散关战争刚刚结束,他们不想撕毁和亲盟约。”

    张秉垂眸:“若两国不想起战事,臣以为,陛下应当联手南周,共抗霍丘才是。霍丘狼子野心,应驱逐出境,遣去西域,永不为盟。”

    宣明帝枯白的手指敲着案几。

    他无视张秉说的那些话,这个国家该怎么治理,张氏说的不算,他才是帝王。比起那些,宣明帝更关心的是:“照夜既然假扮小公子,那南周小公子身上的救命血,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秉心里一顿。

    他此时,觉得这位皇帝已经疯了。

    也许病入膏肓后,雄心壮志皆要退后。什么仇怨,都比不上一计良药对宣明帝的吸引。而为了这计良药,宣明帝和霍丘合作、和“秦月夜”合作。在这个过程中,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一位真正雄伟的帝王,不应为私欲裹挟天下人。

    可一位帝王将死之时,疯狂之下,寸土必血。

    张秉垂着眼眸,好一会儿回答:“臣不知光义帝与照夜将军是如何做的,但从结果看,照夜将军似乎身上真的有南周小公子传闻中那种奇异的体质——证据便是,十日前的战争,霍丘出动了一支怪物兵团,用西域早已失传的魔笛驭人,‘秦月夜’的雪女似乎便是他们驱使之人。而照夜将军在战场上救了雪女的命……他的血流入了雪女体内,雪女摆脱了魔笛控制。如此,那场战争,南周才能扭转乾坤。”

    他用春秋笔法,刻意忽视北周出兵对那场战事的影响,只将霍丘军的败退,推于兵人失去控制的事情上。虽然宣明帝已经疯狂,张秉却仍担心这位皇帝疑心张氏在其中的作用。

    宣明帝默默思量。

    他准备宣召“秦月夜”的人,再次询问一下此事。如果那血是真的,宣明帝并不在意血在谁身上。

    宣明帝道:“如是,便让林照夜继续做那小公子,入北周和亲吧。只是太后生辰在十一月,十一月前,他们必须入北周。”

    张秉微怔,欲阻拦:“陛下,不妥。照夜将军假扮小公子,狼子野心其心必异。这位少年将军伟岸非常,计谋出群,他伪装小公子,必然对我北周不利……”

    宣明帝幽声:“有什么不利的?不就是想颠覆北周吗?可国难当前,那位将军最大的敌人,应该是霍丘军,而不是朕啊。”

    张秉眼皮一跳。

    烛火下,宣明帝的笑容森然扭曲:“霍丘人仇视南周,因为当年霍丘兵败大散关,而今日他们的回归,又被南周的少年将军打断。南周仇视霍丘人,因为敌人的种种阴谋,害得他们颠沛流离。既然两方都有求于我,不如引君入瓮。朕和这位照夜将军写书,告诉他,朕支持他们灭霍丘,朕助他们……”

    宣明帝声音幽微:“待他们打够了,朕再收拾他们……”

    张秉皱眉。

    张秉:“陛下,如此引火烧身……”

    宣明帝断然:“不火中取栗,焉得正果?”

    张秉目光自下而上轻轻抬起,观察这位扶着桌案起身的皇帝。

    皇帝又在咳嗽,呼吸更加急促。皇帝喉咙中发出咕隆隆的浑浊声音,喃喃自语:“对、对,就是这样,让他们狗咬狗。林照夜说不定还不愿意来,朕要用自己引他过来……世人都说朕需要他救命,好好好,朕就这样继续。”

    皇帝语气狂热:“朕去洛阳行宫,等着他们。朕把洛水借给他们用……让他们打吧!越疯狂越好。无论是霍丘还是南周,谁先出局,最后赢的都是朕这个不出手的人。”

    皇帝骤然指向叶流疏:“流疏,你陪朕去行宫休养,我们在洛阳行宫等着你的未来夫君。”

    叶流疏一顿,悄然看了张秉一眼,向皇帝称是。皇帝再不看张秉,由叶流疏搀扶着,前往内室。他有一整个国家大事忙碌,他等着确认照夜将军的血能不能救命,而张家人,冷一冷便是。

    张秉便独自跪于殿中。

    他幽静的眼睛,望着皇帝方才所靠的御座。

    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凛冽寒意。这点寒意,如画龙点睛,让这位温润清冷的郎君,霎时有了活人的生气——

    他等着林夜那边的消息,等着林夜查出来,宣明帝和霍丘国的合作,到底是些什么。

    他要看看,自己服侍的君王,到底是怎样一位君王。

    他原想拿这些秘密来要挟皇帝,而今他隐约察觉皇帝身置绝处的疯狂,他不禁开始思量:这样的帝王,会将北周带向哪里?南周的光义帝已经死了,那北周的……呢?

    烛火在纱罩中“荜拨”一声。

    张秉重新低下眼睛,仿佛他仍是最谦卑的臣子,他绝无张氏骨子里的傲气和决然——

    在北周一山林中,天密密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冷了,兵人们四散于林中,浑浑噩噩地抱着树啃噬,也有的抱着自己的手脚啃噬。他们已经不是人,不怕霜不怕冷,衣着单薄冻得全身青紫,也浑然不觉。而还是人的霍丘人,埋在军帐中,气氛低靡。

    卫长吟坐在帐篷中,看着宣明帝的旨意。

    那是一道“给君兵马,请抗南周军”的旨意。

    宣明帝在旨意上说,霍丘军想深入大周,已经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北周可以收留他们,只要他们帮北周解决南周这个大敌。

    如此,北周和霍丘的合作,仍然可以继续。

    宣明帝依然只要“小公子”,他可以把“照夜将军”送给霍丘军祭旗。

    宣明帝居高临下,说这场密谋有利于霍丘。毕竟,南周照夜将军正以和亲小公子的身份行事,大批南周军队无法深入北周。霍丘如果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是最好的机会。

    卫长吟唇角浮起一丝冷笑:“这是拿我当枪使。”

    旁边将士们也义愤填膺。

    只有白离靠着柱子,心神不安地凝望着窗外雨。他回想着十天前的战争,回想着自己撤退前,雪荔回头看自己的那种眼神——

    那本是他们的雪女。

    雪女却不肯和他们同行。雪女甚至借助林夜的血,开始解那魔笛的控制,试图摆脱他们。

    林夜的血,真的有那么厉害?而林夜,竟是照夜将军?

    那可是……照夜将军啊……让卫长吟都投鼠忌器的照夜将军啊……

    白离目光轻轻瞥向卫长吟,听到一位将军问:“那我们帮北周吗?”

    卫长吟沉默。

    以他的智谋,他已有退兵回西域、改日再战之意。但是这一军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白王的希冀悬在身上。他按照大局退兵,在他人眼中,只会是“兵败”。

    当他将霍丘人的未来悬在旗上时,即使他已经看出出师不利的结果,他身后,并没有一条坦途大道留给他。

    白离大咧咧笑:“老卫,你担心什么?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你。不管咱们这些战争打成什么样,只要你在,咱们就不怕。你放下那些顾虑呗。”

    卫长吟怔忡看他一眼,青年温煦爽朗的笑容,让他冷硬的心灵稍得慰藉。他知道白离没脑子,但是满堂的将士都在质疑他的战术时,只有白离无条件站他这边。

    白离很淡然:“父王派我跟随你,我们一起来大周。你负责打仗,我负责保护你。”

    卫长吟别目:“我没什么好保护的……”

    他陡然转移话题:“扶兰公主呢?”

    “我在。”少女似乎一直等在帐外,闻声掀帘入室,朝卫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朱居国觐见礼。

    小公主换下了那身脏污袍衫,额头点花钿,发辫缀珍珠,耳下翠羽明珠。她琥珀眸猫儿眼,穿上朱居国公主应有的服饰,当她站在帐中向卫长吟屈膝行礼时,整座帐篷,因她而熠熠生光。

    这是朱居国最明艳的花朵,被朱居国王护在身后的最纯洁的花朵。

    帐篷中,许多霍丘人都露出贪婪的掠夺一样的目光。

    扶兰明景言笑晏晏,闻若不闻,朝卫长吟道:“大将军,我在教你手下一些人使用魔笛。如今魔笛对雪女的作用正在失效,如果小公子的血真的那么奇异,那彻底失效也是迟早的。既然我的魔笛无法完全控制雪女,便要控制好这些兵人。”

    白离诧异地看她:明恩死后,明景简直脱胎换骨。

    卫长吟则不喜不怒,幽静的眼睛看着明景,忽然问:“你身边那个从和亲团中带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朝外用大魏话喊了一句,便有身形高大修颀的少年郎应声而入,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朝卫长吟请安。

    来人正是粱尘。

    明景朝卫长吟说:“半月前,咱们撤兵后,我在帐篷中看到粱尘,吓了一跳。他打猎回来,找不到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粱尘朝一屋子人,露出灿烂的笑。

    他朝着明景笑得更为热烈:“对呀。”

    明景与他对视,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一层薄薄水色,被她强行掩了下去。

    她尤记得半月前,粱尘一身血地出现在自己的帐篷中,自己深夜被他吓到的那一幕——

    那少年郎喘着气跪在地上,匍匐在她榻边,呼吸紊乱气息微弱。他脏污的手指摸向她手指,神智绷成一条线:“这、这么惊讶做什么?我、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啊。”

    为了不露馅,他整场战争不敢露脸。

    为了不露馅,他拖着被白离重伤的身躯,赶路追上来,爬入异族公主的帐篷中。

    他没有马匹没有工具,用轻功走了三里地,才在霍丘人失去踪迹前追上他们。他做好了标记,给故人们留好了讯息,他甚至没空去金州看一眼姐姐和父亲……他赶回明景的帐篷中,看到小公主从噩梦中惊醒的苍白模样。

    黑夜中,少女公主坐在榻上,少年侍卫趴跪在地上。

    粱尘用手指捂住唇,咳嗽不断。他将血咽下去,颤巍的手臂掩住自己胸口断了的骨头。他还要再吹嘘些什么,明景一声呜咽,从榻上扑下,抱住他脖颈搂住他。

    相依为命。

    也许他们在霍丘军中要一直相依为命。

    他回来了,明景可以不受责难。而他回来了,白离和卫长吟他们,难道发现不了异常吗?如此胆战心惊,明景本应驱逐他,可她看着少年汗水淋漓的苍白容貌,仍是做了大胆的决定。

    她要留下粱尘。

    一个人待在敌人中,太辛苦,太惶惑。

    粱尘像一个傻子一样没有畏惧心,如果他们一起躲在这里,小公子会相信明景的诚意,明景也不会那么怕。

    如此,明景大方地带着粱尘去见卫长吟。粱尘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生机勃勃的模样,而满帐军士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白离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卫长吟的目光也落下来。

    明景的心提到嗓子眼。

    白离慢慢说:“他不是……”

    卫长吟打断:“扶兰公主,带着你的侍卫出去吧。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没说是“什么事”,明景也不敢问。她笑着回答卫将军,拉着粱尘出去时,脚步趔趄。出了帐子,粱尘稀奇地朝她笑,明景恼怒地瞪他:“万一白离认出来……”

    粱尘无所谓:“我又不重要。”

    粱尘搂着她肩臂,笑眯眯:“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回来,你会很害怕的。”

    明景:“我可是公主……那不是宋挽风吗?”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宋挽风青色袍衫撑着伞,在树林中一闪。二人犹豫下,怕东窗事发,粱尘如今又受伤严重,他们没敢去跟踪宋挽风。

    不过,宋挽风还想做什么?

    兵人失控,雪荔失控,宋挽风应该大受打击才对。卫长吟都消极了几日,怎么宋挽风,看上去全无影响?这人,又在计划什么坏主意?

    若是……能打探些消息,传给小公子他们就好了——

    宋挽风走入春君的帐中,看到春君坐在一张方形蒲团上,手指间抓玩着一只细颈琉璃瓶。

    琉璃瓶中盛着血,血顺着琉璃转动,发出夺目的潋滟之光。烛火伴着雨声,春君反复玩耍这只瓶子,直到宋挽风进来。

    春君这才起身:“这是夏君拿到的属于林夜的血。”

    夏君那场刺杀,朝的是雪荔,真正想要的,却是林夜的血。

    而这可是宋挽风曾经深入林夜团队,日日夜夜观察,得到的结论——林夜会为了雪荔而死。

    他走到雪荔身边,他在金州试探。他既试探出了雪荔的“无心诀”的失控,也试探出了林夜对雪荔异常炽热的感情。一个和亲小公子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可林夜屡次出格,宋挽风便满意“假死”。

    如果林夜不愿意为雪荔死,很好,雪荔会被带回他们这里;如果林夜愿意为雪荔而死,那么,就如此刻,宋挽风会拿到林夜的血。

    那种“心头血”,那种据说可以“活死人”的心头血。甚至在战场上,林夜再一次证明了这种血的奇异——

    雪荔摆脱了魔笛的控制。

    如果卫长吟的兵人计划,要的是兵人南下与军队汇合的话,宋挽风的兵人计划,要的则是林夜的血。他要拿着这样的血,他要……

    宋挽风观察着手中的银瓶,欣赏着瓶中的血。春君站在他身后,悄然:“有了这血,玉龙楼主可以‘复活’了。”

    宋挽风一顿。

    宋挽风将琉璃瓶收回自己袖间,回头朝春君温声:“还不到时候。等这一切结束,再让师父回来吧。”

    宋挽风观察着春君的神色。

    春君一如既往的冷淡,说:“好。”

    宋挽风便笑一笑:“可惜了……你让冬君帮夏君,结果却证明,冬君已经背叛我们,彻底倒向和亲团了。”

    春君:“她叫窦燕。”

    宋挽风再一顿,弯了眼眼睛:“是,窦燕。”

    他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一个人名放在心中。春君对“秦月夜”的每个人异常执着,显然宋挽风没有。春君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人,宋挽风眼中,只有他的师妹,师父。

    春君想,大约师妹也要靠边吧,可能师父才是最重要的。

    春君这样想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穿戴上黑色斗篷,显然要走入雨夜:“我要去觐见宣明帝,风师大人有话要我转述的吗?”

    宋挽风心不在焉:“没有。”

    春君颔首,掀帘入了雨夜——

    十月初,春君在中午便见到皇帝,春君向皇帝证实了林夜血液的真实。宣明帝前往洛阳行宫的时候,春君并没有即刻返回霍丘军,他纵马先行,去洛阳行宫,为宣明帝肃清敌障。

    而在洛阳行宫外,春君进入了一处山洞。

    这是一处冰雪山洞,翡翠玉床,四面冰寒。

    夏日时,此地全天供着冰水。如今天气转凉,此地阴寒无比,冰凌冻结在壁,水声滴滴答答,落声空旷激起回声阵阵。只靠近冰雪源头,便步步生战栗。而今,春君一步步朝洞中深处走——

    在那翡翠玉床上,睡着一个女子。

    仙姿玉貌,神清骨洁,墨发如云。

    越走越近,脚步声与落水滴答声交错,寒气逼人间,女子沉睡的容貌越来越清晰——

    让人想到天山雪。

    让人想到云间月——

    雪荔走在寒夜飞霜中,走在一片黑冷中。

    她刚刚离开南宫山,她没有从南宫山上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南宫山上已经没有敌人,“秦月夜”的人,都跟随霍丘军,一同撤退了。

    雪荔坐在山巅上,坐在玉龙曾经常日静坐的山间,学着昔日师父的模样,眺望着山尽头。

    她看到满天的云雾,化不开的尘烟。

    她日日习武,时刻练武。她将“无心诀”贯穿于每招每式,她心无旁骛地练着武。而当她练武时,她可以短暂遗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

    五日时间,天地静渺,只她一人。

    天边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递给她。

    雪荔用五日时间,说服自己,埋葬过去。离去的故人已成生死仇敌,她离谜底,已经越来越近。

    五日后,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她便下山,返回金州。

    她抱着怀中的“问雪”,走在凉夜中、走在秋风下。每一步都艰涩非常,每一条路都看不到尽头,她只是走着——

    火苗照着寒冰,簇地一下点燃。春君在洛阳山洞中俯身,看着那个沉睡的女子。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琉璃瓶。这只琉璃瓶中存着血,样式和他曾经交给宋挽风的一模一样。两只一模一样的琉璃瓶,必有一只是假的。

    春君打开瓶塞,俯下身,将鲜血一滴滴滴入女子的口中。

    鲜血丝丝蜿蜒,抹红女子无色的唇瓣,让她的颜色,生出妖冶色。最后一滴血流入女子唇间,春君又耐心地等待。

    一刻、两刻、三刻……

    月亮从云翳中升起的时候,翡翠玉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

    她是玉龙——

    月亮从云翳中升起的时候,雪荔站在通往府邸的长巷口。

    她又开始犹豫,又开始失魂于自己这样命途多舛的人,是否应该走回头路,是否应该回到和亲团身边。

    和亲团用兵人对付她一次,未必不会对付她两次。许多人因她而死。

    雪荔握紧怀中的“问雪”。

    倏然间,长巷两侧,渐次亮起了星星点灯一般的光华。许多灯笼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一片冰凉的东西飞到雪荔鼻端……

    雪荔摸到鼻尖的那片冰凉。

    府邸门打开,这是后院的门路。打开后门,有一个少年郎自门后映出,眉目如画。他披着厚重的兔毛氅衣,天青色文士服,招福鱼袋与卷草纹衣带一同拖曳坠地。少年整个人被裹在袍衫下,古木发簪下,秀白的脸越发枯瘦单薄。

    他闭着眼,托腮撑膝,坐于台阶上。

    夤夜无声,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

    雪荔的心,也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

    天上漫漫然飘落的东西,愈发频繁地落在雪荔的鼻尖。雪荔尚未弄清楚这是什么,满堂灯火辉煌,那凉意也落在了少年的氅衣上、脸颊上。

    他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林夜抬手,摸到天上淋漓落下的雪,又透过雪花,看到小仙女一般的美人妹妹站在府门外,抱着匕首望着他。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有月亮的雪夜,刚刚醒来的少年公子迷茫地与门外怯场的少女对视。转瞬,他露出笑容,眼睛被巷中灯火和天上的雪花一同点亮——

    “阿雪,欢迎回家。”

    第104章 第 104 章 我在说,和你私奔的可……

    十月初的夜晚, 夜火寥寥,雪寂无声。

    林夜坐在门后的台阶上,拄着脸等她回归。他因病而神色萧索, 却因她的回来,而眸清神璨。

    雪荔曾经很喜欢看林夜的这种眼神——明亮的,灼热的, 像天上的烟花一样绚烂,让人可以亘古记忆。

    可如今她开始明白,烟花之后,是无尽的寥落。

    就如她走到今日, 背后不知埋了多少尸骨, 藏了多少阴谋。她连武功都是在他人的算计中, 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没有了罢。

    玉龙教出“雪女”, 本就是为了让雪女成为一个怪物。如果雪女不再是了, 故人成敌,便是雪荔自己回首,都觉得此生浑浑噩噩,宛如白活。

    她竟一次次觉得自己白活。

    每次服用林夜的血后,她“苏醒”一重。而伴随着这种苏醒,先到来的, 便是难受,沉痛,间断的往事如割。这种情绪, 只在看到林夜时会好一些。而看到林夜,雪荔又会想到他为了唤醒自己,放出的心头血——

    林夜小公子一共有三次心头血的机会。

    他已经用了两次了。

    若是再有一次,哪怕是不小心, 他的性命都将为之丧失。

    雪荔牢牢记得这些,也牢牢记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在战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少年模样。那时的心悸,与此时的心乱融合到一处——

    雪荔躲开林夜的目光,有些不敢回视林夜的目光。

    也许越是和常人相近,越能体会到,自己先前都在与林夜乱来些什么,乱答应了些什么。

    林夜倒是面容恬静,眸子清亮。

    浸染凡尘十数载,小公子已是一个“人精”。他大约明白雪荔心慌些什么,也大约明白自己的心头血,为她带来的再一次“新生”。他本意从来不想一次次用掉心头血,但若心头血能唤醒雪荔,林夜心中自然情愿。

    只是不知,越来越清醒的雪荔,还和之前一样与他亲近吗?

    亲眼见到宋挽风的阴谋与阿曾等伙伴的牺牲的雪荔,承受着痛苦与保护,她怎么面对故人呢?

    林夜有些心疼她——所以,当他在病榻上,得知雪荔无声告别、悄然离去时,他并没有让人跟随,也没有加以阻拦。

    他一边养病,一边忐忑地等着她的回归。

    他并不愿意多加猜测,可他的聪慧让他无奈意识到:雪荔一定会回来,因为,她已“无家可归”。她既觉得自己欠了众人一些东西,以她的性情,她一定会回来补偿。

    恐怕雪荔觉得自己欠的情,最多的是林夜。

    然而林夜喜欢她,并不愿意她的回头,只是为了那份亏欠啊。

    心中无论如何想,林夜面上也不表现出来。

    落雪再一次凝在睫毛上,坐在台阶上的林夜叹了口气。他好似一把懒骨头发了霉、生了根,靠着廊柱便不想动弹。小公子矜持地扬起下巴,朝雪荔抬了抬薄瘦无比的手腕:“给你个机会,伺候我一下。”

    雪荔目光落到他手上。

    皎洁清寒,瘦骨嶙峋,质如玉胎。

    大病一场,林夜越发娇气。无论外人将照夜将军传得如何神乎其神,在雪荔面前的林夜,仍和往日无常。

    雪荔心中稍稍松口气:她有些害怕故人的再一次“改变”。

    雪荔定定神,进了府邸后门。她弯腰去扶林夜的手,他顺势将大半体重倚过来。他看似如此不讲理,而雪荔却明白,他大约是体虚,耗不了多少力。

    他应该一直在生病。

    至少在她离去前,她夜里偷溜入他的寝舍看他时,他病得惨然,面颊高温而浑身冰凉,光义帝留下的那位神医手忙脚乱医治这位少年将军。李微言在旁冷眼旁观,而这位真小公子的血,在这时都不起作用。

    不过雪荔想,林夜会好起来的。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是意志很强大的那种人,他孤注一掷做一件事时,和师父、宋挽风是一样的……她开始害怕这种人,但她也许也敬佩这种人。

    雪荔无视林夜冰冷的手,撑着林夜大半体重,将他从台阶上扶起。

    林夜侧头,观察雪荔的神色。

    少女仍是安静的,冷淡的。她垂着眼扶他,似察觉他的窥视,雪荔偏头望来一眼。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她触及他目光,原本淡然平静,却某一瞬眨了一下眼,别开了目光。

    林夜笑吟吟:“怎么了?都不敢看我?”

    林夜开玩笑地逗她:“莫不是出门一趟,决定不要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雪荔没有笑。

    少年苦涩而清新的药香变得格外浓郁,气息也凉。他眼睛看她时,她心头有些慌。她弄不明白,便轻声:“我饿了。”

    说完,雪荔余光发现林夜睁大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她跑了那么远,好不容易回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饿了”。武功高手如雪荔,会饿到自己吗?

    然而林夜却在一愣后,就笑了起来。

    他好像非常欣慰:“饿了,很好呀。你以前都弄不明白自己饿不饿呢……灶房应该有吃的,我陪你去吧。”

    雪荔拒绝:“我自己去。”

    林夜怅然若失,又开始委屈:“你莫不是嫌弃我走得慢?”

    雪荔:“嗯。”

    林夜:“……”

    雪荔在他受伤一样的目光中,有点反应过来,解释道:“我不想你辛苦奔波。”

    林夜眼睛眨呀眨,他狐疑看她,似在观察自己的心头血,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他没观察出所以然,因为雪荔又躲开了他的眼神。

    少年暗自蹙眉:她老躲他做什么?

    林夜唏嘘:“想我一把病骨支离,不光要养病,还得猜你的心。但是谁让我人美心善呢?你去灶房吧,一会儿来我房间找我。”

    少年如今因失血过多而脸白,他稍微一脸红,便明显非常。

    林夜甚至磕绊一下:“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有许多话需要聊嘛。”

    雪荔心想:我不怕你有旁的意思。但你真是一个君子……如今我身边的人变得面无全非,小君子林夜,脸红如旧,真让人放心。

    可她好是困惑自己的情感——

    雪荔既然发了话,便前往灶房去找些吃的。

    后院这里守卫巡逻不算严密,大约是林夜不想让人打扰她,撤了些守卫。雪荔摸到灶房,正想用这安静的环境,再平静一下情绪。她一踏入这里,便听到后脚墙根笸箩声动了一下。

    雪荔当即回头。

    而那墙根角落,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拿着笸箩护在身前,一副准备自卫的刺猬架势。但是,少年撞到雪荔的目光,怔一下后,放松了下来。

    他懒懒地舒口气,朝后靠着墙,奚落她:“哟,小逃犯舍得回来了啊?”

    这熟悉的说话口吻,自然是李微言。

    李微言怎么在这里?

    李微言与和亲团的关系,应该不是很亲近才对。

    雪荔:“你不也是逃犯?你逃到和亲团的府邸中来,指望林夜保护你吗?你在躲谁?陆轻眉陆娘子吗?”

    李微言:“……林夜这么快就跟你说了?”

    雪荔奇怪:“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自己便看得出来啊。”

    李微言抱着笸箩,一拍额,忍不住笑了。他倚着斑驳墙壁,喃喃自语:“哦,差点忘了。你平日总是一副六亲不认、无情无欲的样子,老是让我忘记你很聪明这件事。雪女,你的聪明,和你的无情,真的很割裂啊。”

    雪荔:“别提这些。”

    她的所有性情,都是玉龙养出来的。她的“聪明”,也许正是玉龙想要的武器。

    李微言若有所思观察她。

    雪荔回望过来——她看他时,并不如她看林夜时,有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少年容貌昳丽妖冶至极。她上一次见李微言时,李微言脸上疤痕累累、脓包裹覆,这一次见,他的肌肤晶莹剔透,一点伤痕也没有。

    雪荔想:好神奇的血。

    这才是最真实的小公子应有的血的效力吧。

    他这种血,能不能让林夜状态好起来呢?

    李微言:“别打我的主意啊。你的林夜是自找罪受,他自己心头就有我的血,他自己不肯用。而且再好的药,对他也没什么用。这都是他和光义帝、那个神医一起搞出来的……不过他也死不了,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

    雪荔想了。

    雪荔没想明白而已。

    雪荔问:“你躲到这里,真的不怕陆娘子找上门吗?”

    李微言脸色怪异一分。

    他叹口气,朝下滑落,坐在地上。

    窗外飘雪,照着少年公子莹白的脸。李微言叹气:“我是真不想当皇帝啊。但是南周真的没人了,陆氏又要脸,不肯谋朝篡位,非要架着我。当一个傀儡有什么意思?而且,我读书不多,武功不会。文不成武不就,落到那个位置上,和陆家人自己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建议嫂嫂……就那位陆娘子,那么爱权,干脆她自己当女皇吧。她斥责我半天,又说什么如今当务之急,是南北周统一。”

    李微言嘲弄笑:“怎么统一?他们现在还想刺杀宣明帝?照夜将军的身份都传遍天下了……宣明帝依然让林夜去和亲,这‘请君入瓮’的架势,林夜根本近不了宣明帝的身。”

    雪荔蹲下来。

    雪荔:“如果天下有一个好皇帝,也许就不会天下四分五裂,落到这个局面。”

    李微言打量她:“怎么,你也劝我?”

    雪荔:“你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伸手拍雪荔的肩臂,道:“雪女,我就喜欢你这种‘天塌下来,你也只走自己的路’的样子。呃,我躲着嫂嫂,倒不全是为了那个皇位……”

    他神色怪异,看了她好几眼。

    若是往事,雪荔也许压根看不到他的在意。但而今,雪荔静静地望着他,猜道:“你担心我?”

    李微言望天。

    他道:“这里面所有的人,我最关心的就是你了,因为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听说那日后,你便离开了。我不知道你这里出了什么情况,但你毕竟是我救命恩人嘛。我还没还你的情,你怎么能走了呢?如今看来,传言不实,你还是回来了的。”

    雪荔沉默。

    李微言啧啧道:“看来美少年的魅力就是大,能让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回头。”

    他哼道:“要是我,就千里追杀你那个师兄……不杀了他,我心不甘。”

    雪荔登时心如刀绞。

    而沉痛如家常便饭,她不愿意多想。她将注意力放到李微言身上,她心想,这是李微言第二次,暗示林夜对她的吸引力了。

    雪荔:“可我分不清心动和心慌的感觉……都是心头乱糟糟。”

    李微言诧异,又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这么问,就说明你感受到了。”

    雪荔:“我不懂感情也没关系吗?”

    李微言:“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雪荔捂住心口,静静看他。

    李微言是一个乖戾的人,向来自己做自己的主意,而又向来无人在意他,无人询问他的看法。他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还对尘世无知的人,便找到了一丝充满快意的倾诉欲。

    李微言解释:“就好像,一个人,不知道盐是什么,不知道咸味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无法口述感受。其实,到底是情爱之谊,还是朋友之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存在,对你而言的重量。

    “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放弃,愿不愿意失去。”

    雪荔低下头。

    她陷入思考。

    而李微言说得兴致昂然,不禁凑上去,摸着脸朝她笑:“不过你这么说,这件事就还有另一种解释——情未深时,多种选择,也是好事嘛。”

    雪荔:“选谁?”

    李微言郑重:“我啊。”

    李微言:“我和你说,和亲团可不是一份好差事。林夜分明是要往火堆里跳,多危险……你若是爱美少年的话,不如考虑考虑我?”

    雪荔怔住。

    李微言凑到她面前。

    李微言好玩道:“我不比林夜更漂亮吗?”

    少年雨花石一样清盈的目光与她相对,他俊俏得近乎凌厉,如刀如剑。少年鼻梁挺直唇瓣如花,眉目明丽夺人神魄。他的神骨实在出众,实话说,比林夜要出色很多。

    林夜没有这样“咄咄逼人”的凌厉美。

    林夜更温润一些,更恬淡一些。

    林夜也没有李微言眉目中偶尔流露出来的戾气阴冷。

    李微言还在喋喋不休:“我讨厌陆家人对我的逼迫,你讨厌你身边这些围着你不放你的阴谋。咱们一拍即合,干脆私奔……你有好武功,带我离开。我脑子不算差,咱们躲个清净的地方,我算算账啊开个铺子什么的,你去当个武师给人保镖,补贴点家用……这不比现在强吗?”

    雪荔被他的天花乱坠,绕得晕头转向,难以辩驳。

    李微言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怎么样怎么样?心动不心动?”

    雪荔心中怪异。她提出意见:“你之前还想假扮誉王世子,荣华富贵一世的。”

    “哼,那是我应得的,”李微言眸中又浮现一丝阴戾色,虽然很淡,一闪而逝,“我被关了那么多年,被李氏祸害那么多年,如果不是林夜在前面挡着……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血的秘密。而我可不是只有三次机会,你信不信,世人若知道我是‘唐僧肉’,谁也护不住我。”

    李微言冷道:“我厌恶极了这种日子。正如你厌恶极了你师兄对你的利用。只要你还在这里,宋挽风一定不会放过你。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秘密迟早暴露,我不信陆轻眉会帮我瞒着。只有一走了之,才是最好的。”

    李微言握住她手腕晃了晃,哀求她:“你不是说我们的处境很像吗?我们一起私奔,好不好?”

    雪荔:“私奔?”

    一道微扬的少年声音从外传入:“私奔?!阿雪你要和谁私奔?!”

    林夜僵而不可置信的声音掠入耳边,蹲在墙角的雪荔尚且神色如常,李微言则大惊。他抓过笸箩,一下子整个人钻进去,朝不解的少女说:“帮帮我。他这时候要是抓到我,肯定火冒三丈,公报私仇,把我送到我嫂嫂那里去。”

    雪荔眨一下眼。

    李微言抓着她的手,知道自己这话打动不了她,他赶紧在外面人进屋前,抓紧时间:“我有一条重要讯息可以回报你……只要你帮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消息。那是有可能帮你找到你师父的秘密的线索!”

    雪荔心动了。

    于是,当林夜怒气冲冲进灶房时,雪荔站起来,在笸箩上轻轻一踢。那笸箩被撞得朝墙根倒去,摔得里面的人七荤八素,却也让李微言第一时间,成功钻了进去,没直接被人看到。

    雪荔回头,面对林夜。

    短短几刻钟没见,林夜竟然换了身衣服,发尾有些潮,面颊温热,眸子清明,可见他刚刚沐浴过。他是个刚成精的孔雀仙,花枝招展的,只是沉着脸,有点儿不那么赏心悦目。

    雪荔思考他沐浴做什么,林夜就闯了进来。

    林夜眸子朝灶房扫去:“你在和谁说话?”

    雪荔朝他面前一挡。

    林夜:“阿雪,你让开,我听说最近府邸钻了小贼……”

    雪荔:“没有人,我在自言自语。我在说,和你私奔的可能性。”

    林夜:“……”

    雪荔自己知道自己谎话的敷衍与生硬,她自己都不信她的话。而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为之汗颜,心想这样的话,傻子才信吧。

    却见林夜怔立原地,面色渐渐红透。

    林夜一下子兴奋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我愿意,我愿意啊!但、但是,这样不行啊。”

    雪荔:“……”

    李微言:“……”

    好吧,傻子出现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

    李微言躲在笸箩中, 既担心自己被林夜发现,又好奇林夜和雪荔的相处。他死乞白赖逃入林夜府邸,本也是好奇他们的和亲:这冒险团的事, 比陆轻眉逼着他当傀儡皇帝,有趣很多。

    比起当傀儡皇帝,李微言更愿意做一些危险而刺激的事。

    不过他到底懂一些人情世故。眼下, 他最好还是躲躲。怎么躲呢?林夜得先离开啊。

    正好,雪荔也是这样想的。

    雪荔挡着朝向笸箩的夜间雪光,问突来乍到、尚沉浸在“私奔”欢喜中的小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

    非是寻常的眨眼,而是明显的思考、疑虑、下定决心。

    雪荔宛如初初做人, 惊且静地观察他的神态, 就见林夜垂了眼, 又撩起眼皮望她:“怕你一个人待着啊。”

    雪荔:“什么?”

    静夜飞雪, 少年声音清冽温柔, 带抹不明显的哑音:“一个人待着,容易想东想西,患得患失。我又很对不起你,你师兄的事,我其实有预感,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又怕是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情谊,我成为搬弄是非的多舌怪……阿雪,是我不好。别怪我, 好不好?”

    她身上发生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的消沉荒谬身,他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然而,师父未曾相见, 宋挽风自负狂妄,居然是最无辜的林夜,向她道歉。

    雪荔低下了眼睛。

    林夜忽然凑到她眼皮下,仰着脸望来。

    少年的陡然靠近夹着一丝沐浴后的潮湿苦香味,他的发丝站到她冰凉的手背,他仰起来的琉璃眼睛,让雪荔不自觉地耸了一下肩,朝后退。

    但她身后没有退路。

    雪荔的后腰,撞在了灶台上。

    林夜伸手到她眼睛下,声音轻柔:“唔,别哭。”

    雪荔:“我没有哭。”

    林夜:“是么?但是从我这个角度看,阿雪好像要哭了。”

    林夜仰望着她,她自己不知道,流波一样阴凉的光在她眼中一点点消逝。灶房窗户未关,寒气入室时,窗外的飞雪也映照着雪荔的眼睛。

    那种清寂的、堙灭的眼神。

    那种波光粼粼、碎星连连的眼睛。

    林夜喜欢她的美貌,也爱她的眼睛。他小心珍藏二人之间的缘分,将她视为初入尘世的仙林小鹿。他喜欢那只鹿,喜欢她的不染尘埃、疏离红尘,但他也希望她眷恋凡尘、与他相许。

    而忽有一日,她的眼中落了尘。

    却不是林夜喜欢的那类红尘。

    而是……更加消寂,更加孤独。

    她短暂的与人敞开的一点心扉,都要重新关上窗棂了。

    林夜心里厌恶恨恼。

    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只好伸手掬到雪荔眼皮下,笑着露出她最喜欢看的轻快神色,与她插科打诨:“你的眼睛里有星光和雪,在我看来,总感觉你要哭了。

    “我听阿曾他们说过了,那天,你就哭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

    “阿雪,我不想让你哭,更不想你因为这些事情落泪。他们都是不值得的,而你的眼泪十分珍贵。你这样琉璃做的雪人妹妹,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弥足珍贵。”

    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林夜就是靠这些甜蜜话语,虏获了雪女吗?

    呵。

    他自认为自己能言会道,但他一向是将人气死,而不会将人逗乐。这么牙酸的话,他确实说不出。林夜真不要脸。

    偏偏雪荔吃林夜的“不要脸”。

    躲在阴影角落里的少年,听到隔着笸箩,雪荔惊讶的自言自语:“我的眼泪弥足珍贵?”

    “对啊,”林夜睁大眼睛,煞有其事,“你听说过鲛人的传说吗?鲛人不常哭,因为他们每次哭,眼泪都会化作珍珠,举世哄抢。若是天天哭,岂不是哄抬物价,这让别人怎么活?”

    林夜笑望着她,话题转得十分顺畅:“就如你……阿雪已经是仙女一样漂亮的小娘子了,平时不言不语都迷得人神魂颠倒、执迷不悟,若再有三两滴眼泪,这还让别的美人怎么活?阿雪要给天下的小娘子们留点面子嘛。”

    雪荔茫然。

    林夜强调:“神魂颠倒、执迷不悟。”

    雪荔恍然:“我让你神魂颠倒、执迷不悟?”

    林夜的脸更红了。

    他飞快挪开眼睛,嘀咕:“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林夜:“你看不出我迷恋你?不可能吧。”

    林夜气呼呼道:“有一个人,迟钝,淡泊,冷漠,宁静,我行我素。我为之烦恼惆怅很久,也暗暗告白许多次,那个人还在似懂非懂。你说,我该不该喜欢这个人?这若是由我自己的理智决定,我早放弃了。”

    雪荔:“好。”

    林夜诧异,在飞快挪开视线后,他又飞快抬眼,惊疑:“什么好?我乱说的,你别乱答应。你再好说话,也不能这么好说话啊。”

    “我不好说话的。”雪荔回答,她弯了弯唇,唇角流露的笑意,与她的浅色眸子相映,这些让林夜忍不住凑上去,观察她是不是在笑。

    雪荔说:“我的喜怒哀乐弥足珍贵,我不会为任何人轻易落泪。”

    雪荔:“宋挽风不行。”

    林夜望着她。

    雪荔:“师父不行。”

    林夜仍望着她。

    雪荔仰头看他,目光落入他眼中:“你,也不行。”

    林夜眸子闪烁,欢喜地笑了起来。他轻松道:“这样最好。你知不知道你无动于衷的模样,像罂粟一样,最吸引人?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折腰心动的阿雪,才能坦然走过这千重山,万道雪。”

    雪荔轻轻“嗯”了一声。

    她又道:“那我们回去吧。”

    林夜顿了一顿。

    雪荔怀疑的目光望过去,林夜手抚胸口,哀嚎道:“你以为本公子是如此无所事事的一个人吗?我来灶房找你,当然不只是怕你跑了,也是因为我饿了啊。你不是来找吃的吗?你找到了吗?”

    雪荔眨一下眼。

    林夜捧胸哀声:“好饿,胃痛。头晕眼花,手脚冰凉……阿雪快来扶一扶我,我觉得我要晕了。”

    雪荔:“可你摸的是心脏,不是肚子。”

    林夜:“……”

    雪荔:“你习惯心脏痛了,忘了肚子的方位了吗?”

    林夜面不改色地顶着白狐脸,将戏唱下去:“饿得我心脏跟着疼,可不可以?你又没有像我这么疼过,你怎么知道我摸的方位不对?你觉得我哄骗你是不是?阿雪,你我之间的信任,就如此单薄吗?方才是谁说想和我私奔,想和我同心结义生死相许生儿育女来着?”

    雪荔:“我没说生儿育女。”

    林夜眸子瞠大,心头簇跳。

    雪荔背过身,去翻灶台上的锅碗,为林夜找吃的。而林夜站在她后方,眼睛快速逡巡这小小灶房,看这里哪里可以藏人,又藏了谁。

    是了,他插科打诨这么久,可他毕竟是林夜。林夜愿意被她哄,却不是好蒙骗的人。

    林夜的眸子挪在了某个疑似挪动了一点的笸箩上:那笸箩在地上擦出一小条灰尘,在雪夜中泛着光。

    林夜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轻轻眨动:如果是府中的和亲团,没必要如此藏着掖着。如果是雪荔的敌人,二人早已大打出手,轮不到林夜出场。如果是女子,又不至于谈到“私奔”。

    那么,便是一个与雪荔有私交、却未必与他私交好、年龄和雪荔相仿的少年郎了。

    而这种人选,恰恰有一个。

    林夜眯了眯眼:想拐走阿雪吗,或者挑拨他和阿雪的感情?

    是了,他和雪荔之间的感情到底不深,容易被人利用。而貌美小娘子身边总是围着一圈苍蝇,她一味将人视作朋友,让宋挽风那一类的人乘虚而入。

    先前林夜就是对宋挽风的态度处理得不妥,才让雪荔被宋挽风蒙骗。

    而今,他不会再犯同一个错了。

    “这里有块糕点,”雪荔清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捻着那块糕点,“就是有些硬,放的时间长了些。还有茶壶……唔,水也冰了。”

    林夜飞快笑:“你不是会武功吗?你不能帮我暖热吗?你不照顾我吗?”

    雪荔默不作声,一手捧着茶点,一手提着茶壶。她如此实诚,默默运用内力。林夜骤然转身,看到的便是她安静乖巧的侧脸。

    睫毛纤纤,面颊莹白。

    林夜心头突得一跳,待他反应过来,他已不自觉靠近,不自觉俯下脸。少女幽香在鼻尖流连,迷离不定的情愫让人患得患失,种种情感迷得人神魂颠倒间……“啵”,一个吻,落到了雪荔腮帮上。

    雪荔顿一顿。

    她低头,继续熨热茶水糕点,为他准备吃食。

    林夜默默后退。

    他听到雪荔说:“只是这样吗?”

    林夜心脏骤停。

    雪荔仍低着头:“阿夜。”

    林夜为她的“阿夜”而失神,他捂住心口,心脏真的开始跳得他钻心痛。那绞痛感因心脏上流失与封印的心头血而起,情绪稍微激荡些,气血稍微不畅些,林夜便要承受这份痛意。

    而他有时候,甘之如饴。

    笸箩又在不动声色地朝墙根躲,朝屋外挪。飞雪淋淋漓漓,因气候湿凉,落下来便如雨水一般薄湿。整个灶房又冷又潮,人的心间,烫得灼人。

    雪荔轻声:“阿夜,有时候,我觊觎你。”

    少女的声音散入雪中,带些怅意:“……我不懂你。可你也不懂我。”

    雪落无声,溅入夜墨。

    雪荔低着头,余光看到绸黑一样的发丝落在她手背上。他的手递来,捂住她一半腮帮。他稍微用了力,雪荔并未反抗,她的下巴,便被他抬了起来。

    他仍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

    林夜俯来,呼吸落到她唇间。少年的气息重新贴近,温凉的涩香重新萦绕。像一朵花落,像一片雪飞。

    她的眼睛在寒夜中,幽幽静静,明明澈澈。

    二人的心跳皆有些起伏。

    林夜朝后退开,他眸子湿润凝雾,黑泠泠的像子夜星辰。雪荔看着他,而他好像羞涩,伸手捂住她眼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雪荔:“你总这样说。我一直不知道,你说的眼神,到底是怎样的眼神。”

    林夜轻轻笑一声。

    他珍藏着自己的秘密,手掌捂住她眼睛。他调皮道:“我不告诉你。”

    雪荔忽然感觉自己被他抱了起来。

    她一手捧着糕点一手提着茶壶,两手都动弹不得,只好小心无比。而她被林夜抱起来,被抱坐在身后的灶台上。雪荔眼前乌黑,鼻间满是少年身上的气息。

    这于她是不多的奇怪体验。

    她有些慌。

    雪荔:“林夜……”

    林夜笑着嘀咕:“方才还叫我‘阿夜’呢,怎么又忘了?”

    雪荔:“我……”

    “没习惯”的话被少年的唇舌舔去。

    他唇齿柔软,好是灵动。她觉得自己被谁轻轻一咬,就像一只水中游鱼,被鱼钩扎了一下。一点儿也不痛,却有些痒,痒得她筋骨发麻,手指发抖。

    雪荔张口,林夜的唇舌,便重新滑了进来。

    他好像要证明自己:“我也会。”

    林夜赌气:“我是伟岸大男子,我霸道不讲理,你不许躲。”

    他捂住她、搂住她,纤瘦的小美人坐在灶台上,乖巧地低着头,由他亲昵。他不游刃有余,他想表现稳重模样,可他很快急迫而凌乱,只想追逐她。

    雪荔分不清心动和心慌,它们一样酸涩,一样慌张。

    林夜有沉稳的一面。

    在雪荔面前的林夜,更有孩子气的不成熟一面。

    他愿意在她面前袒露真实的自己,他也希望雪荔袒露真实的她。他全盘接受她的好与不好,他也希望她接受自己——

    接受自己的脆弱、疲惫、虚弱。

    也接受自己的索取、欲念、魂牵梦绕、急切仓促。

    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被震得全身僵硬,脸颊滚热。他心里暗骂林夜哄骗无知少女,却也只能捏着鼻子,翻着白眼,默默逃出灶房——

    他逃离的动作不算轻了,可那对沉迷的少年男女,谁也没注意他。

    李微言钻出灶房时,扔开笸箩,走过窗下,再次朝窗口瞥了一眼:……这就是雪荔说的“不懂情爱”?

    这要是懂了,还了得?

    李微言心中忿忿骂那林夜的小伎俩、雪荔的迟钝,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离开时,眸子温和,少有的没有戾气。他唇角带着笑意,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笑。

    他只落落听到灶房传来的声音——

    雪荔声音含糊:“糕点……”

    林夜咬舌尖,带着颤音:“别管糕点了……”

    雪荔坚持:“不行。你会饿,我要照顾你。”

    林夜又笑又求:“你、你、你……阿雪,真的,别管那个了,那个不重要……”

    雪荔:“很重要。”——

    林夜所居住的府邸,因林夜一直等候雪荔的缘故,不让旁人惊动,所以府邸中的侍卫并不多。

    多的侍卫,都跟着阿曾离开,去审问他们抓到的霍丘国人、还有被称为“兵人”的不死人。

    窦燕则试图打探“秦月夜”的消息——她不知道在大战之后,杀手楼何去何从,春君对她的背叛,又是何种态度。是否杀手楼会通缉她?

    真是的,她明明和雪荔是敌人啊。

    ……当时怎么就管不住手,帮了雪荔呢?

    而阿曾审问那些人,他当日牢牢抓住一个兵人不肯放。受伤惨重的他,在大战之后,情况只比林夜好一些,是这些人中第二伤重的人。

    而林夜的伤重,得之失之,都是一个“心头血”。

    第二次取血让林夜元气大伤,但只要心头血还封印在他心口,林夜便不会死。只要还有一口气撑着,林夜便能一直撑下去。

    阿曾却快要撑不住,噩梦连连,重伤比不过心头伤。他拖着伤体审问兵人,熟悉的兵人面孔,让他双目炽热:这绝非他梦魇,他抓到的这几个兵人,真的是他曾熟悉无比的战友。

    在去年的凤翔大战前,阿曾到凤翔不过半年。他对凤翔军马知晓不多,对自己的手下将士不算了解。但半年时间,也足以他记住一些面孔。

    之后他诈死,被林夜救走。那时的杨增将军,如何想得到,将近一年后,自己会在霍丘国的军马中,重见故人音容?

    而且是……不死不活的故人。

    他记得这个人生涩讨好的面孔,记得那个人威武不屈的模样,还记得另一个人朝他喊“将军,打不过,咱们撤兵吧”的惨然声。时过境迁,言犹在耳,而阿曾在地牢中关着他们,审问他们——

    “你们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在我死后……你们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说。”

    “说!”

    “说!!”

    刑罚无法让兵人开口,刀枪杀不死兵人。即使断腿断臂,他们匍匐在地,口水涎流,他们也不记得阿曾。他们用发白的灰色眼珠子看着他,他们像盲人一样。

    他们少有会说的话,只剩下——“杀。”

    “杀”字如刀,钻入阿曾心扉。

    他靠着石壁痛不欲生,绷着下巴忍着这屈辱之意,待侍卫告诉他“霍丘人开口了”,阿曾才抹把脸,一瘸一拐地跟着侍卫,去见能告诉他答案的人。

    而能告诉他答案的霍丘人,在地牢中受尽惩罚,重见阿曾,仍是睥睨嚣张模样。

    看到阿曾这样痛苦,霍丘人只觉得畅快:“为什么变成这样?杨增将军,去问你的皇帝啊——你那位宣明帝,才是原因啊。

    “答案在哪里?答案就在凤翔啊哈哈哈。

    “你知不知道,凤翔连着大散关的山,都快被挖空了?你不死,谁能瞒过你这位昔日大将军的眼睛呢?宣明帝和我们的卫将军,怎么进行这桩交易呢?

    “杨将军,你必须死……去吧,去凤翔吧,你会找到一切答案的。”

    被抓的霍丘人,被打得鼻青眼肿,眼中的仇恨与快意则如浓墨。

    黑魆魆的地牢中,火苗如鬼火。他手脚被锁,坐在虎凳上,张口间齿缝中的血迹,在狭窄地牢中,释放着无边恶意:

    “整整一百二十年,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们,等着吧,血债血偿!”

    进入地牢的窦燕,第一时间听到这句。她满腔怒火无法发泄,见阿曾脸色惨白靠着墙,她冲过去,捏住霍丘人的下巴,冷笑:“复仇?你们有什么资格复仇?一百二十年前,是霍丘国侵犯大周国,分为南北二周之前的大周,是为了自卫,才驱逐你们!

    “豺狼永远不觉得自己有错,豺狼永远觊觎别人家的粮草,豺狼永远不知满足。

    “等着看吧——觊觎他人国土而行窃做诡者,百死则罪除。

    “我们一定会赢!”——

    第一场飞雪浩浩荡荡,溢满天地。

    上半夜是雨,下半夜是雪。

    烛火亮了又暗,白雪融了又落。后半夜,夤夜漫长漆黑无际,万家灯火余晖被笼罩在莹白与黑夜间,大散关下的临时府邸,清寒无比,寂寞无比。

    而林夜和雪荔坐在台阶上,共望着天地间的飞雪。

    雪荔不想睡,林夜也不愿意去睡。

    雪荔心事重重,林夜想为她排解心事。他与她一同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截树枝在一尺厚的雪地上写画,和雪荔说如今的情势:

    “南周和霍丘不死不休,北周从中作梗,请君入瓮。北周宣明帝想一下子吃了两个国家,但他到底被‘噬心’折磨得思绪不稳,痴妄疯魔。他只看到我们,没看到背后的张氏,没看到百姓的诉求。

    “宣明帝想以战养战,而我们想要和平,想要统一。为将者,若看不到和平一日,到底意难平。

    “我们会从凤翔进入北周,凤翔城里应该有很多秘密。我想,到了这一步,这些秘密已经藏不住了。也许你师父,还有宋挽风的秘密,也藏在凤翔……阿雪,和我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雪荔道:“我本就要弄清楚师父在做什么。我本就要找师父。”

    雪荔:“我只是有些困惑,但这不会影响我们计划的。”

    林夜偏头看旁边的少女。

    上半夜的亲吻,让他亢奋激荡。他如今满心发软骨酥神麻,精神上的刺激,足以驱逐他身体的虚弱不堪。他问旁边的雪荔:“你困惑什么?”

    雪荔:“我找不到前方的路。”

    雪荔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雪。

    林夜低头,漫不经心地用树枝写画。

    二人肩膀相靠,膝头相并。林夜听到雪荔说:“我愈发不懂,人为何而留恋此生。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此生寄托,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找不到自己的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我原本只是想走一段路,四海流浪。可如今诸事诡谲,阴谋重重,而我觉得,就算陷入阴谋中,也比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好一些。

    “我此生所为,到底是在玉龙师父的算计下,还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呢?”

    林夜心想,她因为玉龙和宋挽风,而变得像惊弓之鸟,瞻前顾后。

    玉龙和宋挽风,会一直折磨雪荔,带给雪荔更深的痛苦。不知情时的雪荔尚且难以忍受,而今,服用了他两次心头血的雪荔,该如何自处?

    林夜:“如果找不到人生留恋,就留恋我。”

    雪花落在廊下灯笼上,灯笼萤火照着黑夜。夜风轻轻拂,灯笼叮咣撞。

    一片雪花凝在睫毛上,雪荔靠着林夜,抱起膝盖。她分不清心动和心慌,它们一样酸涩,一样慌张。如果对方是林夜,那么心动与心慌,她都可以。

    林夜在雪地上写字,她跟着他,轻轻念道:“愿逐阿雪度年华……”

    她停住。

    雪荔:“这也是一次告白吗?”

    风雪拢住少年单薄的身骨,他哈哈笑,笑得咳嗽。在雪荔担忧他时,他突然抓过一捧雪,扔向少女衣领:“是啊。我告白了许多许多次,我伤心了更多次,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你肯定不知道,来,让我数给你听……阿雪,你是不是笑了?阿雪,你别躲,你理理我嘛……”

    林夜顽皮的染笑声调,伴着夜火下雪地上的字迹,不管不顾,任性强硬,在雪荔心中劈开一条惊鸿长道:

    “愿逐阿雪度年华。负此誓,魂飞散。”

    第106章 第 106 章 次日,李微言大摇……

    次日, 李微言大摇大摆地混在林夜这座临时府邸的膳食堂中用早膳,惊了一众人。

    之后林夜和雪荔赶到,李微言才边用膳, 边用一条消息换了一个出路——“我和雪荔说好了,她帮我一个小忙,我送你们一则消息。”

    林夜眼皮微抬, 瞬间确定昨夜那个搅局之人,正是李微言:“什么?”

    李微言:“宋太守有秘密。”

    林夜坐于膳食桌另一头,等了半天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皮笑肉不笑:“这样的消息, 恐怕你不告诉我, 我也知道。宋挽风与我们为敌的话, 难道我想不出去查他爹吗?”

    林夜哼了一哼, 当初,他和雪荔,可是被宋太守困在云澜镇中。他只是最近很忙,才没来得及算这笔账。但如今雪荔回来了,他自然有功夫算账了。

    林夜思量间,便四处张望, 寻找那位与自己一道来膳食堂的少女踪迹。

    林夜看到雪荔正十分忙碌。

    雪荔从麻袋中,翻出一枚枚泥人,送给膳食堂中的所有人。窦燕拿到她的泥人, 眉目间忍笑难言;心事重重的阿曾拿到泥人,表情古怪地抬眸,瞥一眼不远处的小公子;而大清早厚着脸皮来膳食堂找小公子的孔老六,也收到了一枚泥人。

    五大三粗的孔老六顿时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他这种江湖人, 与这种精巧小玩意儿实在格格不入。但是雪女的一番好意难以辜负,孔老六便带着身后的弟兄们,一道感动地低下头,观望自己收到的泥人。

    这一看,孔老六便愣住了。

    孔老六震惊:“这、这……这不是照夜……小公子吗?”

    他嘴快,差点把“照夜将军”四个字说出来。

    窦燕在旁已经拄着手臂,似笑非笑:“收下吧。这可是我们雪荔的一番道谢……我只是不懂,你应该才回来吧,哪来的功夫弄来泥人?”

    不错,雪荔一枚枚发过去的泥人,正是“小林夜”。

    自然是“林夜”。

    雪荔:“我昨夜才回来,后半夜的时候,阿夜睡了,我便出门了一趟,找到泥人匠做泥人。”

    众人伸长耳朵:“阿夜”是谁?怎么就“后半夜”了?难道你们彻夜在一起?如此引人遐想的话……

    窦燕似笑非笑的目光,与阿曾一言难尽的目光,以及孔老六等新来伙伴震惊却强忍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那膳食桌前、正与李微言小世子谈事的林夜小公子身上。

    窦燕意味深长:“小公子,你这进展,当真一夜千里啊。”

    林夜背对他们而坐。

    他一派淡然。

    只有乌发下的耳根微红。

    林夜还在敲桌子,提醒那已经有些坐不住的李微言:“你应当有条件,才肯说出你真正知道的事情吧。什么条件,说罢。债多不压身,听一听也无妨。”

    林夜耳朵通红,听到雪荔正与众人轻声解释:“宋挽风那天弄出的事,我被控制造成的结果,让你们受了很重伤。还有很多人死了……”

    阿曾打断:“不是你杀的。”

    雪荔出神一下:“如果当日不是你们阻拦,昔日伙伴便都会死在我手下。做错事便要道歉,我买了泥人送给你们。我知道泥人价值比不上人命,也比不上你们当日为阻拦我而出的力,但是,这已经是我身上所有钱财了。我只买得起这个了。”

    雪荔又道:“等我以后赚了钱,再给你们。”

    阿曾:“……”

    窦燕笑眯眯:“够了够了,你再送下去,我都可以摆个摊,专卖小公子了。小公子长得俊俏,街头上的小娘子们必然赏面子……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你只做林夜的泥人呢?”

    雪荔:“我喜欢,我想你们也喜欢。”

    窦燕:“你想分享他?”

    雪荔:“嗯。”

    窦燕眉目扬起,觉得赤诚心肠一根筋的雪女,实在可爱。她有一物,珍之爱之,便想与身边所有人分享。这样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可不多见了……

    窦燕眉目温软,因为这番事,她近日来因为背叛“秦月夜”而导致的一堆麻烦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江湖儿女,便要快意恩仇。

    与“秦月夜”为敌又怎么了?被“秦月夜”下通缉令又怎样?说不定有一日,雪荔当了楼主,她还是大功臣呢。到那时候,谁还敢再与她窦燕算账。

    只是……嗯,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人追杀来呢?难道春君没有发诛杀令?

    也许春君日理万机,跟宋挽风那种人一起干活,斗心眼子很累,顾不上她这种小人物。那窦燕便祝愿春君更忙一些,反正她不会主动提醒春君的。

    窦燕这边心思百转之时,雪荔提着她的麻袋,已经站到了林夜身后。

    林夜大病一场,体质很虚,五感微弱。他有些迟钝,待到李微言不自觉抬眸看向他身后,他才意识到,走路没有声音的雪荔小娘子,正站在他身后。

    坐姿懒散的小公子,不自觉挺直腰背。

    李微言瞥眼林夜,再瞥眼雪荔。

    李微言垂下眼皮,慢吞吞道:“自然,宋太守有问题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们的话,你们还得花费时间去查……而北周宣明帝和霍丘国卫将军,正磨刀霍霍,准备对你们递刀子。时间如此宝贵,我送时间给你们,和你们做笔交易,有什么不好的?”

    李微言提醒道:“和我做交易,可比直接杀去宣明帝面前,要好的多。毕竟,我不是敌人,而宣明帝一定是敌人。”

    雪荔聆听着他们的谈话,她认为李微言说的不错。

    果然,林夜稍一思忖,便道:“希望你给的消息价值,对得起你的交易价值。”

    李微言松口气,身子倾前。他眸中浮着好奇之色:“我的交易很简单,我嫂嫂如今正满城捉拿我,还有陆相也在金州城中。大散关没破,那些原先不敢进城的建业老臣,如今全都挤在那里,等着‘迎新帝’。我毫不怀疑,我只要离开这座府邸一步,就会被我嫂嫂的人手绑走。嫂嫂没有派人杀进来,应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李微言忍不住自己的讥诮毛病:“你的面子大如天,如今大家都指望着你,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得罪你。”

    肩负和亲重任的照夜小将军,可不能在离开南周国土前倒下。

    李微言:“而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知道你们这段故事的结局。”

    林夜挑眉。

    李微言漫不经心:“囚鸟飞出笼子,自由难得可贵。我觉得你们这个和亲,如今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比那个皇位要有趣的多。我可以被重新关进去,但我要先看完这个故事——你出手帮我混进你们和亲团,悄悄带我离开,跟你们一道走。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使绊子……”

    李微言狡黠一笑:“你们将相之间的博弈,如果有我当棋子,难道我这枚棋子,不好用吗?”

    林夜笑了:“说来说去,你其实还是想逃命。现在说的好听,只是跟我们走一段,等真的到了北周地盘,天高任鸟飞,陆家势力都在南周,到时候想再抓你,就不容易了。”

    李微言寻思莫非自己得发个誓。

    然而林夜已经漫然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想当皇帝的人……你的去留,对我的意义不大。我无意左右朝局,也本就不擅长朝政。

    “陆家想拿你当棋子用,但我不爱掺和这些事。你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诸事了结后,我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等众人细品他的“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林夜已经答应了李微言的条件:“所以,你想告诉我的秘密,节省我时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如此,便说明林夜答应了。

    李微言眉目间浮起喜色,又哀怨地瞪一眼雪荔:如果不是昨夜,他确定了雪荔不会带他私奔,他也不用今早谈条件啊。

    李微言倾前身子,众人围上来,听到李微言煞有其事说:“在我来金州准备干番大事业的时候,为了不露马脚,我特意打探过金州城各位大官的品性、阴私。咱们这位宋太守,人称‘菩萨太守’,诸事不管,但金州所有事,都绕不过他。

    “我当时曾想,如果是他最先发现我不是真正誉王世子这件事的话,我也一定要捏住他的一个秘密,好威胁到他。我当时和那些山贼打交道,多番手段下,终于让我探查到了一件‘当时觉得不重要、如今看来很重要’的事:在做金州太守前,宋琅是凤翔知县。有趣的是,他刚到任,便丢了官……听说他失踪了一年有余,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又冒了出来。他后来才慢慢升官,升到了金州太守。”

    宋琅,便是宋太守的名讳。

    众人蹙眉。

    连林夜也蹙了眉:他听出李微言的暗示,但他不认为一个人失踪一年这样的小事,可疑到让李微言特意提出来。

    李微言好整以暇地观察他们反应,最终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李微言突然开口:“阿雪,你今年多大?”

    一直提着麻袋在林夜后方聆听的雪荔怔了一怔,看到众人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雪荔轻声:“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没有具体的生辰。如果按照师父和宋挽风的说法的话,我今年,应该快十九岁了。”

    李微言微笑:“宋琅是在十九年前失踪一整年的。”

    众人神色肃然。

    众人沉思间,雪荔忽然道:“给你。”

    林夜当即撇脸,众人当即凝目。他们眼睁睁看着雪荔从麻袋中取出一枚早已捏好的林夜小泥人,放到了李微言面前的桌子上。

    李微言:“……”

    雪荔:“怎么了?不是谈话已经结束了吗?我没打扰你啊。”

    李微言扯嘴角,瞥一眼对面那位看天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他们、偏偏美得捂脸偷笑的小公子:“……你大可不必回回送我‘林夜’,我真的不需要。比起你身后那些人,我真的没做什么,当不起你这样的大谢。”

    雪荔:“不必谦虚。”

    李微言:“……我真的不是谦虚,算了。”——

    一件巧合或许只是巧合,多番巧合,必有秘密。

    李微言自己也不知道秘密具体是什么,他只能给出这样的讯息。而接下来,众人自然要去找宋太守——自宋挽风真面目暴露,陆轻眉反应极快,将宋太守囚禁在府。

    如今,林夜要去金州城一趟,亲自见宋琅一面。

    李微言乔装打扮,给脸上涂满了灰,混在和亲团人中进城。陆家侍卫列阵在城前,检查进出城百姓的文书过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李微言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从车上下车,当即扭头,当做不知。

    陆轻眉站在青布车前,静望着和亲团的人进城。

    陆轻眉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那少年亭亭如玉,挺拔非常,在一众人中,他那双美得过于凌厉的眼睛,将他与众人区分开。

    侍女将披风拂在女子肩头,而陆轻眉出神一会儿,嘱咐侍女:“不必查和亲团,让他们进城吧。再去送一些青团给他们,就说……是我爹从建业带来的旧食。我不嗜甜,送给他们了。”

    青衫女子单薄瘦削,扶着城墙缓缓向上攀登。她站在土砌墙与青石砖间,仰望着高耸城楼,任风吹乱颊畔发丝。

    李微言躲着她,正如陆良辰躲着她。

    此次来金州,陆轻眉没有见过一次陆良辰的面。和亲团支支吾吾不肯据实相告,陆轻眉便猜,也许是粱尘任性,知道她与父亲都在,便躲开了他们。

    粱尘不喜欢他们,就像李微言不喜欢他们一样。

    他们是关不住的囚鸟,而她是枯败的荷叶。荷叶深植泥沼,白鸟振翅于天,翱翔四野。

    她终日仰首,始终不能理解,但已然学着接受。

    她只要求——“告诉林夜,李微言可以跟着他们走,但在诸事了结后,林夜要保证,把李微言与陆良辰还回来。我可以在父亲面前为他周旋,但南周不能没有皇帝,陆家也不能失去良辰。

    “林夜答应这些,陆氏才会继续和他谈合作,继续……支持他的大业。”——

    宋琅在照厅烧一炷香,背对着进来府邸的众人。

    太守府如今被收监,和亲团一到,侍卫们包围府邸,站在墙头、树上、檐角,监视着这座府邸人员的进出。孔老六第一次进入这种大官的府邸,一路上看到亭台楼榭,雕梁画柱,难免有恍如隔世之感。

    如果不是兵人计划这桩阴谋,将他这样的江湖人和林夜小公子联系起来,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胆量登上官员府邸。

    可孔老六心中也悲愤万分:他为查清友人的去向而来。他已经知道这都是“兵人计划”,半死半活的兵人已经没救。他试图阻止敌人继续作恶,可如果这整桩事,和朝廷命官都脱不了干系,和坐拥天下的皇帝都脱不了干系,他们到底要如何反抗呢?

    管事通报后,宋琅回身,照厅门打开,林夜与雪荔走在最前方,窦燕、阿曾、李微言在后,孔老六等人,到底露怯,走在最后方。

    宋琅的目光,落到雪荔的眉目上。

    宋琅:“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雪荔:“你自然知道。如今事情已经隐瞒不住,无论你瞒不瞒,我们都会知道真相。你不如早些告诉我们。”

    宋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放过宋挽风,饶他一命吗?”

    雪荔怔怔看他。

    “不能,”林夜干脆利落,拥着厚氅,且笑一声,“他叛变家国,和霍丘联手,叛国者当诛。你又有什么资格求情?你知晓一切,却装作不知,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你为别人求什么情?”

    宋琅平静道:“如果我说,他做的所有事,本来就是玉龙要做的事呢?”

    雪荔静静看来。

    多年前的风霜重淋一身,她至今听到这桩事,都心间颤抖,好像重新回到那日的战场,看到密密麻麻的兵人,看到宋挽风站在千军万马后——“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雪荔轻声:“……你是不是认识师父?”——

    玉龙和春君行在山林中,渐渐远离洛阳行宫。

    行宫外的山洞中,本应躺着玉龙的尸骨。这在“秦月夜”是桩机密,风师知道,春君知道。但春君以下,就连那位亲自去取血的夏君,都不知道玉龙楼主的生死之谜。

    也就是说,会去行宫山洞看望玉龙的人,只有风师和春君。

    而今玉龙离开那里——

    玉龙淡声:“他不会去山洞,也不会发现我离开的。你无须派人严密守卫,他疑心重,你派的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将他引去山洞。”

    春君笼在黑色袍衫下,声音同样很淡:“风师如今忙着与霍丘国周旋,与宣明帝周旋。他们在布置计划对付南周兵马,暂时应当发现不了楼主的‘复生’。”

    玉龙:“他不敢见我。”

    春君沉默。

    春君半晌道:“如今,‘秦月夜’被风师把控,我也无法与他夺权。楼主若是现身,说不定可以挽回败局。”

    败局吗?

    林中风簌簌,迎面如刀,长久的沉默在树林海浪中飘曳。

    走在前方的白衣女子笼在烟岚山雾中,渺茫无比。春君跟随着她,却觉得从未看清她——她始终是当年那个带他上山、建立“秦月夜”的玉龙。

    神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龙楼主。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也过去了,”玉龙说话很慢,她旧日便是寡言之人,而今苏醒,口齿艰难,说话更慢,而这让她看着更加缥缈、冷清,“在诸事了结前,我想回凤翔一趟。”

    那里,是噩梦的开始。

    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宋太守府中,宋琅颓坐于桌边,许久不言。

    众人不打扰他,他像陷入回忆,可他抬头时,看到满堂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话从何说起。

    林夜观察着他,这位太守不过三十余岁,又一派文质儒雅,本应是正当风华的年龄。但而今他坐在照厅,再是儒雅的面容,也因两鬓斑白、眼角细纹,而添了许多风霜。

    而雪荔也迟缓地意识到,按照李微言给出的时间线,宋琅的年龄,其实和她师父差不多大。

    她最后见她师父时,她师父虽遍身血污,却仍皎然秀丽,如月中仙子。

    而当着太守的宋琅,却眉眼倦怠,垂垂老矣。

    雪荔朝前走:“你认识我师父,对吗?”

    在宋琅抬眸前,雪荔恍惚道:“我的意思是,在宋挽风被我师父带上南宫山前,在宋挽风跟着师父习武之前,你就认识我师父了。我的意思是,在你当凤翔知县的时候,你曾失踪整整一年。那一年,你是不是和我师父在一起?”

    宋琅惊讶又释然地看着她。

    宋琅:“玉龙将你养得很聪明……”——

    “比起雪荔,”玉龙和春君说,“挽风确实更适合‘无心诀’。”

    二人在林木霜叶间行走,漫山黄叶与红枫飞舞,恍惚间,玉龙想到的,是多年前的秋日,她带宋挽风上山的那一年。

    那一年,雪荔只有五岁,宋挽风只有十岁。

    小小的、干净的、剔透的小少年被她牵着手,步履蹒跚地跟她登上南宫山。一路上,宋挽风都在掉眼泪,一直在抽泣。可他又担心她抛弃,强力忍耐。

    他自然应当哭。

    娘亲在战乱中惨死,只因父亲顾不上他们,只顾着为满城百姓奔走。父亲救下了城中百姓,只有自己的家人死在战乱中。那些年,南周与北周之间无休止的战争,让人痛恨又畏惧。

    放眼整个天下,这不算乱世。

    但对于金州来说,对于凤翔来说,这就是乱世。

    宋挽风深恨自己的爹,在亲手埋了娘亲后,他不看父亲抱愧的眼神一眼,毅然决然跟着玉龙离开。他厌恶人间战火,他想去别的地方——如果他有很高的武功,有很厉害的身手,是不是他身边的人,便永远不会离开?

    可是,玉龙不愿意将“无心诀”教给他。

    他跟着师妹偷学武功,玉龙发现后,玉龙亲手废掉他体内的“无心诀”,让他这辈子无法练“无心诀”。

    很长一段时候,宋挽风很伤心,觉得玉龙待他残忍。

    而又很长一段时间,宋挽风痴迷于自己的师父。

    他在痛恨与痴迷间左右徘徊,步步挣扎。他一步步陷入泥沼,爱恨于他,都是罂粟。

    此时,山风过耳,万林如涛。玉龙的声音被淹没在林海浪涛间:“挽风是宋琅给我的一缕风,我不知宋琅为什么弃了挽风,我第一次见那个男童,他娘死了,而他坐在黑瓦间,像一团潮湿的糯米。糯米虽白,却也粘牙。我想,怎么有小孩这么爱哭,怎么也不停……哭得好可怜,哭得,像个人。”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在她身边长大。他渐渐温文尔雅,渐渐独当一面,他反过来在黑夜中陪伴她,依恋她……

    春君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幼年被玉龙捡到,带回雪山时,那个少年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一瞬,如蛇一般锋锐,淬着毒汁,警惕难掩。那是,常年不安的人才有的阴鸷。

    玉龙轻声:“无心诀,是我自创的功法。”

    春君抬头。

    玉龙:“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毁灭而存在。我豢养一只恶鬼。

    “……不是挽风。从来不是挽风。”

    春君:“……是雪女?”

    玉龙:“对你们来说,事情应该从十九年前开始。十九年前……”——

    “十九年前,凤翔有过一场震惊天下的灭门案,‘杨氏灭门案’。”宋琅说,“那一年,我刚到凤翔。江湖上,至今应该有些流言吧。”

    孔老六困惑地皱眉。

    他身后有一个年长些的江湖人“啊”一声,想了起来:“是听说过这么件事。好像是凤翔连年打仗,老百姓受不了,就有一日,全城百姓揭竿而起,杀了杨太守一家。杨太守的那些侍卫,反杀城中百姓。等凤翔军得到消息赶到凤翔援助的时候,满城人都死了个干净。”

    年长者露出不忍的神色:“一城人,互相厮杀,老人、妇人、孩子、壮年汉子,全都死干净了。我是听人说的……这件事在北周也是秘辛,具体事宜,我们都不知道。”

    宋琅看着雪荔,说:“你们可以去凤翔,找一个如今叫‘杜春娘’的人。你告诉她,让她把守了多年的秘密,交给你们。”

    雪荔垂眸。

    林夜道:“你在拖延时间。”

    雪荔:“你在为谁而拖延时间?你在保护谁?”

    宋琅不语——

    玉龙与春君站在山巅,望着通往凤翔的山道。

    她听到耳边的尖啸、嚎哭、惨笑,密密麻麻,汇集如刀,一片片刮在她身上。天下之事,来时轰轰,去时空空。她倏然回头,故人的身影在云雾中散去,错落无序,只留残念,在她的记忆中反复。

    春君发现她的恍惚:“楼主?”

    玉龙:“研习‘无心诀’,让我记忆经常出些问题。我看到了些旧日光影,想到了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春君:“属下没听过。“

    玉龙:“嗯。这在北周属于机密,整整一座城的人死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宣明帝大怒,要藏起来这桩事,免得天下百姓为之惶惑。这么大的一件事,自然有人牵头。恶徒逍遥在外,旧人孑孓挣扎。”

    春君:“……楼主是那件惨案的幸存者?楼主是为了复仇?”

    玉龙道:“去凤翔吧,我会一路说给你听。”

    春君飞快看一眼玉龙。

    他效力于玉龙,奉献于“秦月夜”。他是四季使之首,他远远比不上楼主的两个徒儿。而今楼主的两个徒儿拔刀相向,楼主……又想做什么?

    第107章 第 107 章 “阿夜说的每一句话,……

    十月中, 南周和亲团抵达凤翔,将由凤翔前往洛阳行宫,觐见宣明帝, 为北周太后祝寿。

    当和亲团抵达凤翔的时候,卫长吟就通过宣明帝,知道了这则消息。而卫长吟明白宣明帝特意将消息告知自己的缘故:让霍丘军出兵, 对付悄然入北周的南周人。

    “照夜将军”既入彀中,便绝不能活着离开北周。

    这样明显的局,林夜都敢进入凤翔,卫长吟在敬佩此人的勇气时, 也不禁开始思量:如果自己是林照夜, 要如何应对此阳谋?如果自己是林照夜, 自己进入北周, 到底要做什么?

    卫长吟有了些想法后, 便暗自派人探查南周和亲团的动向。南周和亲团倒是借着战争的缘故,加了些人手。这些新加入的人手,也军队自然无从比拟。而卫长吟注意到,江湖人士南来北往,动作最多。

    如今南北周在明面上结盟,两国边境便不像先前那样泾渭分明。百姓往来也许还要许多繁琐的文书, 而身怀武功、来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悄然聚往北周,看似不明显, 但如果数量庞大,也是一无法忽视的强势力量。

    林夜的手段嘛……

    卫将军沉吟后,开始出自己的手中牌:兵人。

    自然还是兵人。

    他们已到凤翔,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兵人的最后秘密。这些兵人, 都是曾经活生生、甚至现在也不算死亡的人。凡夫俗子皆有七情六欲,他们若认出这些兵人的真面目,如何应对呢?

    上一次大散关之战,卫长吟输了林夜一筹。而今战局再悄然起,卫长吟布局时,听到帐外零落的笑声。他瞥目望去——

    年少的扶兰公主明景与那个侍卫粱尘自帐前走过,说要去训练兵人,让兵人更好地被控制在魔笛之下。小公主青稚的眉眼,在少年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玩笑话后,便笑得弯如月牙。

    帐帘被风掀开,明景看到卫长吟,肩头轻轻一缩,脸上的笑收了回去。

    明景有些拘束:“大将军。”

    卫长吟眸子一闪,凝视着这二人。这两人,也许可以加以利用……

    卫长吟心中这样想,迎着两个少年无辜清澈的目光,他缓缓道:“无事,你们继续去训练兵人吧。可有见到风师?”

    粱尘回答:“风师去洛阳行宫,见皇帝了。”

    卫长吟颔首,他没有新的指示,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躲到一棵树后,明景探头回望,抚着自己心脏,抱怨道:“吓死我了。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他心机深沉,我总觉得他看穿我们了。”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回头露笑:“我们本来就是来做细作的嘛。”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他靠着树,随手拿起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些标记。待他们离开后,有山中猎户上山,会带走这些记号,转交给陆氏的人。而陆氏的人,又会跟和亲团联络,将霍丘军的行踪,告知林夜。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难免繁琐些。但也没办法,陆氏野心大,两国和亲时,陆氏就悄悄派人潜入北周,留了些人手。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人手能用来做什么,而今他们听令于林夜,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

    明景:“我以为那卫将军多可怕,他连咱们是细作,都没发现。”

    粱尘:“好啦,咱们这些天,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咱们听他的安排就是。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和我们无关。”

    明景点头,她和粱尘一前一后沿着小溪行走。林木枯败,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没有树叶遮掩,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那些寂静的、麻木的、遍体鳞伤的兵人。

    明景叹口气。

    明景:“他们好可怜……”

    粱尘一向乐观:“可怜的人交给有本事的人烦恼呗。”

    明景鼓腮,瞪他:“你总是这么心大,凡事都依靠小公子,小公子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真的出事,还得靠自己……”

    粱尘:“好吧,靠。”

    他双手交合,一本正经地开始祈祷:“我从现在开始,每天祈祷小公子神智近妖,和我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举歼灭霍丘军,破除北周和霍丘联手的阴谋……”

    日色将晡,阳光晦暗,枝杈零星,树下的少年被照出凌厉的剑光一样的影子。

    这是一个家世煊赫、天纵风流的少年郎,陆家在他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爱护,才让他如此明朗。曾经,明景公主与他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明景痴痴而望,像是不理解,又像是被他感染。她到底弯起眼睛,释然地“噗嗤”笑起来,跟他一起合掌祈祷。

    细作生涯小心翼翼,二人宛如惊弓之鸟。因为粱尘的存在,明景有错觉,以为如今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有时候想起林夜,想起阿曾,想起窦燕想起雪荔。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必然如她挂念他们一样,挂念着她——

    和亲团大部队确实到达凤翔,却兵分两路。

    雪荔和林夜私自离开,要去调查“杜春娘”,调查“杨氏灭门案”藏着的秘密。众人担心林夜身体不好,私自离开无人照料,雪荔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照顾。

    众人还要再说,却在林夜不满的眼神中,熄了声音。

    其他人则在明面上,应对北周的接待使。

    鉴于北周无人认识真正的小公子,也没见过照夜将军,李微言大显身手,时时充当“林夜”,将北周接待使蒙住。而他们这行人,私下却也动作连连。他们留在凤翔城中,说是歇息,其实在暗自调查凤翔军。

    这是阿曾一定要做的——见到兵人中的熟悉面孔,只身返回旧日城池,真相已在眼前,阿曾不可能无视。

    窦燕和李微言如今清楚了阿曾的身份,窦燕唏嘘不提,李微言则兴致勃勃:这和亲团果然卧虎藏龙,每个人都有一桩足够惊骇地身世秘密。

    林夜不在,李微言便为阿曾出主意:“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就得弄清楚谁从中得利。你可有什么线索不成?”

    阿曾自从踏上凤翔土地后,便有些精神不振、神思不属。如今他只是强打起精神,撑着重伤之体回答:“这半年,我一直关注凤翔军的动向,小孔雀也一直在帮我留意……但是凤翔军没有出现太大变迁,将帅的调动,都只是正常步骤。”

    窦燕:“不见得吧?杨将军,我身为冬君,掌管‘秦月夜’昔日的情报,在我去建业前,我的情报网中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哦——听说你运气不好,久攻襄州而不下。你一次次向朝廷上书,但是陛下却把你派去凤翔了。

    “你在凤翔没有根基,没有友人,没有旧部。你这么一个运气差的大将军,被调去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你真觉得这‘正常’?”

    阿曾脸色僵一分。

    他自知自己霉运星照,诸事不顺。但窦燕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他涨红脸,回答不出来。

    李微言若有所思:“如果在你之后,没有将军忽然高升,没有更有本事的将军忽然战亡。那我们就看看,一直没变化的人吧。凤翔十九年前有一场‘灭门屠城案’,如果有人在二十年中变迁都不大,在凤翔军中,也必然不寻常了。”

    阿曾眉目一凛。

    他看向李微言:“你怀疑,宣明帝留着这样的人,为他在军中办事?”

    李微言摊手。

    他懒洋洋:“我可没怀疑什么。我只是对天下的皇帝都有一种偏见——我那亲哥哥,光义帝不是好东西;那我名义上的堂哥,北周的宣明帝,也许比光义帝更可怕。毕竟,在两国和亲事中,宣明帝可是为了得到小公子的血,不择手段……”

    李微言轻声:“他这么不择手段,我便怀疑他的‘噬心’毒,要严重很多。而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偏偏是个野心家,那他的疯魔,就足以让我们做出任何猜测了。”

    众人点头。

    他们几人在商量这些事,孔老六已经离开他们,去执行林夜交代的计划。而这几人窝在官邸中,琢磨一整日,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凤翔军中几个人,前来迎接他们的接待使,以及,凤翔城如今的太守。

    接下来,他们一一试探便是——

    在诸人各自忙碌的时候,林夜跟着雪荔单独行动。

    阿曾要查军队,雪荔要追查的,则是宋琅和玉龙遮掩着的过去秘密。林夜很忙,他书信不断,飞鸽不断。不间断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而他将更多的消息传向四方。

    雪荔知道,那应该是林夜的新计划,应对卫长吟的新计谋。

    林夜真的好聪明。

    雪荔自己便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不关心大局,所以林夜眼观八方时,她托腮坐于一旁,偶尔从自己的心事中抽出一丝神智,观望小公子。

    她有一种欢喜感。

    她渐渐明白这叫“与有荣焉”。

    而她此时要做的,只是拖着林夜一同赶路,又慢吞吞地照料他那过于脆弱的身体,不让他跟着自己生病。

    她心中明白,其实林夜与和亲团在一起,会被照顾得更好,他处理多方事务,也更方便些。然而林夜不提,雪荔也不提:她不想和林夜分开。

    她说不清楚缘故,但朦胧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她需要林夜。

    于是,当十月下旬,林夜从马车中被雪荔喊下去,抬头看到“风月阁”三个字时,他满目茫然。

    他一直在忙各种文书讯息的处理,他只觉得低头抬头间,雪荔就告诉他,目的地到了。他裹着厚貂裘,手中被塞了暖炉,整个人虽苍白,却有一种花枝零落的清美感。而这清美隽秀的小公子站在风月阁前,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林夜左右看看。

    清晨街头,薄雾湿润,行人三三两两。大张旗鼓地将马车停在一槐树下的人,只有他和雪荔。

    雪荔抬头,目光执着地看着楼阁。她抬步,便要进去。

    林夜:“……青楼?”

    雪荔:“嗯。”

    林夜:“……杜春娘是青楼女子?!”

    雪荔:“不完全算是。她是老鸨。”

    林夜感觉自己忙碌间,雪荔好像做了很多事,而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雪荔走在前面便要登楼,林夜急急追上两步,扯她衣袖。

    雪荔如今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啊。

    林夜只轻轻晃了晃她袖子,她便回头看他。

    林夜憋出一句:“……我们可以去她家里找她嘛。”

    雪荔冷静:“十九年前凤翔几乎被屠城,幸存者没有家。”

    林夜怔住。

    林夜结巴道:“……我、我没有去过青楼,我家有祖训,男儿郎不许上青楼……”

    雪荔不以为意:“你不是少时想当女孩子吗?你当自己是女孩子好了。”

    林夜:“……”

    他拽住她衣袖,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无奈。他朝她摇摇头,用眼神问她,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刚与小美人那样又这样,这时候上青楼,他好怕自己把持不住。

    林夜浮想联翩。

    他从未登过青楼,他对青楼,有一番自己的想象与见解。

    哎,他和阿雪刚刚好起来,他怎么好那样呢……

    雪荔没有他那么多的遐想。她以前执行任务时,青楼是最常去的地方了。而林夜如此扭捏,雪荔不禁怔忡,怀疑自己对青楼的理解,也许都超过他。

    雪荔:“倒是有别的法子。”

    林夜欣然应下。

    然后一刻钟后,林小公子麻木地坐在厢房中,他一边被鼻端浮动的艳香呛得咳嗽,一边气愤地掀开她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瞪着同屋的少女——

    “这就是你说的‘别的法子’?”

    她就是用布敷衍地蒙住他眼睛,带他翻墙掀瓦,从后巷后门翻入风月阁,再找到了杜春娘的房间。杜春娘不在房间,而这竟然给了雪荔机会。

    林夜盯着雪荔,欲言又止。

    雪荔轻声:“她今日带楼中娘子出城礼佛,到傍晚才会回来。”

    林夜心情复杂:“……你已经打听好了?”

    “嗯,”雪荔道,“所以,在她回来前,我们有一整日时间,搜查这间屋子。宋琅说这个人藏着秘密,她常日住在楼里,这里就是她最有可能藏秘密的地方了。”

    提到正事,林夜便克服自己的别扭,肃然应下。

    这间房不算大,让二人震惊的,却是房中有一面墙的博物架,博物架上没多少器物,却是整整一墙书。二人抬头仰望着这一墙高的书墙,双双默然。

    林夜欠身,彬彬有礼道:“我突然心口痛,可能心悸犯了。我回马车中取药,这里便交给阿雪了。”

    他反身纵步,如白鹄般扑飞向窗。

    雪荔拉住他:“你不是和我说,你文武双全,过目不忘,你最爱读书了吗?”

    林夜在她手腕下挣扎,睁大眼睛:“你不是记性不好吗?我随口吹牛的话,你怎么都记得?”

    雪荔:“阿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住。”

    林夜不可思议地笑:“你撒谎真是眼睛眨也不眨啊,为了哄我陪你,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骗鬼呢,我才不信。”

    雪荔:“真的。”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不信不信不信。”

    他被逗乐,曲起手指,在她鼻尖重重刮了一下。雪荔朝后退一步,确实眼睛眨也不眨,她眸子黑泠泠,继续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心便慢慢软了。

    林夜挠挠微热的脸颊后,叹口气,再次仰望着这一墙的书。

    半晌,林夜挽起袖子,垮下脸,舍命陪君子:“来吧。”

    在翻起第一本书的时候,林夜突然极轻地说一句:“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不用受这种苦。”

    他说完便回头,红透的耳根如两粒小小红豆,伏入乌发下,惹人怜爱。

    雪荔有点迷茫地看他一眼,心不在焉地看向自己翻到的第一本书——《御男十八术》。

    雪荔眼睛轻轻眨一下,翻开扉页,继续刻苦读书。

    第108章 第 108 章 必是求欢

    当雪荔和林夜在“风月阁”读书的时候, 和亲团这边,正在街巷间进行一场追逐战。

    凤翔军中人事变迁,有一位刘姓副官年事已高, 要调离军队,回老家享清福。承蒙北周太后生辰,大赦天下, 军中许多年事高的士兵都有告老还乡的机会。这位刘副官正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北周接待使接见南周和亲团时,便向他们提过一嘴。

    而今日,刘副官在离开凤翔后, 落水而亡。

    此情传回凤翔, 没有引起军中太多注意。然凤翔城外东郊街巷中, 阿曾飞檐走壁, 在一重重瓦砾和树木间跳跃飞奔, 追逐着一个游鱼般滑溜的人员。

    到一巷中,刘副官失去了踪迹。

    只有树摇叶晃,水流声浅。

    顺着水流声,阿曾看到了一方茅草所盖的石渠。他掀开茅草,腥臭味扑面而来——这是城中相通的一道污水沟。

    天上地下无路可走,那刘副官, 只可能跳下了污水沟。

    阿曾眸子一闪,跳了下去。

    他在黑漆污脏的地下水流通道间匍匐前行,手指按在腰间横刀上, 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鼠啮声,不自觉地回想这位刘副官的生平。

    当他还是杨增的时候,当他来凤翔做寒光将军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注意这位副官。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承上启下的军中寻常官职, 每年大大小小的吏员数不胜数,阿曾印象不深。

    李微言的话,则提醒了他:在凤翔常年待过、未有职务变动的人,也许知道的内情,比杨增这个外人,要多得多。

    他们按照这个猜测,锁定了几位人员。

    这位刘副官,是阿曾盯着的人:阿曾也没有料到,这个刘副官刚出凤翔,便“装死”想脱身。

    而一个人一旦想“装死”,身上的秘密,便不寻常了。

    “嗡——”一重网从上罩下,朝阿曾罩去。

    阿曾猛地旋身,凌空拔身,正看到刘副官站在一个脏污官道上,身后跟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儿。那些人麻木地站在黑暗污水沟的不同角落,盯着阿曾。

    大网罩向阿曾。

    刘副官冷笑:“谁派你来的?不自量力,一个人就敢追老子?看老子——”

    他话没说话,瞳孔便睁大。

    这张密丝织就的大网迎上一片薄刃,薄刃划到网罩上。“咣——”丝网未破,那被困住的青年张手间,躲开了四面八方朝他飞去的机关暗器,灵活无比地重踩到地上。

    那青年大喝一声,曲腿马步,两手相合。他如白鹄般一手抵地,全身上翻,用手中横刀,劈开了头顶朝他飞去的一抹刀光。

    污水沟的乞儿们没有反应,刘副官则大惊:“这是军中招术……你从哪里学来的?你不是江湖人?”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江湖人?”阿曾淡问。

    他的声音,在黑魆魆的污水沟中听起来瘆得慌。

    波光凛冽,刘副官这才看清,那层丝网罩住那个跟踪他的人。他心慌间,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没有认出。而在对方顶着那网罩,朝他似是而非地瞥来时,刘副官双腿一紧,掉头便跑。

    阿曾攀附上墙。

    弯月拱桥一样的长桥,架在肮脏腥臭的臭水沟上。水流每一重起伏,都散发着他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阿曾不知这罩住自己的网罩是何材质,只知自己劈不开。但劈不开也无妨,他凌身顶着网罩,朝刘副官追去。

    刘副官在暗道中钻来钻去。

    以他的认知,他认为对方在自己的地盘里讨不到便宜,很快就会触动自己布置在这里的重重机关,落到自己手上。

    但不知是这日流年不利,还是他的猜测出了什么问题,那身后追逐的人气息离他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长……一只手扣住了他肩膀,刘副官吓得惨叫出声——

    杜春娘的房间中卷帙繁多,浩如烟海。这么多的卷帙,实在不像一个“老鸨”的房间。

    林夜翻书翻得大惊失色,心不在焉。

    “文武双全”是他的牛皮,真实的照夜小将军,看书便头晕眼花,在书案前连一刻钟都坐不住。他如今这样硬撑着读书,既是为了找些线索,也是为了在雪荔面前留些脸面。

    而翻阅他眼前的这一片一整座墙高的书卷,确实让林夜察觉了一些东西:这都是些医书啊。

    杜春娘在自己房间中放这么多医书做什么?

    心不在焉地林夜一边思索,一边悄悄观察身后那位少女:雪荔背对着他,在另一书架前翻找书册。“哗哗”的翻书声中,她埋首于书册间,认真模样让林夜羞愧,打起精神努力翻书。

    而林夜自然也不懂,他这边医书众多,雪荔那一边,却是风花雪月风格的书籍多一些。

    风花雪月之类的书籍,符合一个老鸨该有的样子。这没有引起雪荔的怀疑。

    而少女心神清宁,少受外界影响,她即使看这些书籍,心中也平静非常。雪荔翻阅这些书籍,试图从中寻找些杜春娘的平日行事痕迹,她少不得读书稍微专注些。

    何况这些书籍,雪荔确实读得……有些茅塞顿开。

    “若一男子前倨后恭,必是求欢。”

    雪荔眨一下眼:她想到林夜昔日对自己的殷勤,而在自己从南宫山回来后,他变得很恭敬。若非她知道他喜欢她,她从他的平日表现中,看不出来什么。她一味以为是自己迟钝,却原来是林夜等着她主动吗?

    雪荔瞥一眼身后读书的林夜。

    “他若帮你做事,必是求欢。”

    林夜靠着书架,头一点一点。他看起来困得要打瞌睡了,忽然一抹脸。

    “他若对你笑,必是求欢。”

    在手中书掉下地前,打瞌睡的林小公子头撞到书架上。他痛得突然清醒,抱着怀中书籍茫然而心虚地左右看看。他看到雪荔,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雪荔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雪荔再读一本书:“若一男子频频向你送礼,他必是求欢。”

    雪荔想到了自己收到的来自林夜的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礼物,她又看了林夜一眼。原来林夜一直在求欢吗?

    风月场所的书籍实在五花八门,看得人恍然大悟。雪荔再翻一本书:《房中术》。

    她再眨一下眼。

    这本书籍不像寻常书籍那样旖旎,说是“房中术”,内容却一板一眼,从医学角度讲述,看的人十分枯燥。此书褶皱很多,可见杜春娘也看困过许多次,却强打起精神继续看。

    雪荔困惑:杜春娘对医术这般感兴趣?

    好在这本书不算乏味到极致。在雪荔飞快翻书间,偶尔瞥到图像:男子赤身,与女子相合之图。

    雪荔盯着图纸,心脏极轻又极重地跳了两下,飞快抬目,瞥一眼林夜的背影。

    门窗紧闭的屋舍,在此时显得有些空旷,又因满室芳香而些许生燥。

    雪荔抿抿唇,继续看图纸。她发现这图上的女子衣着半露,男子则全无遮掩。且图纸旁,有许多批注,指向男子之身:大都是些穴位,命门之类的地方。

    雪荔握着书册的手用力,却又禁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心中生起些疑惑怀疑的同时,也有几分好奇:杜春娘的这本书,讲的是如何取悦男子,如何让男子在枕榻间尽兴生欢。比如,扯一扯郎君衣袖,朝郎君抛个媚眼……

    雪荔又瞥了林夜一眼,她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中书册间。

    林夜含笑的声音冷不丁在这时候响起:“偷看我偷看了整整两眼,阿雪,你到底打什么坏主意呢?”

    那声音从身后飘来,浮到颈侧。

    在他气息拂来时,雪荔冷不丁打个寒战,颈间生起一片绯红色。她垂着眼,睫毛纤纤唇儿紧抿,看起来仍如往日一般乖巧安静。但这不同寻常的“绯红”色,出现在雪荔身上,便引人深究了。

    林夜惊奇:阿雪突然学会害羞了?

    他既惊喜又困惑,探头来看她都在翻些什么书。这一看,便瞥到书中坦胸露腹的男女画像,画像中男女如痴如醉的神态、扭得麻花一般的身体,让林夜宛如被雷劈,整个人瞬间清醒,再无困顿之意。

    林夜一口气喘不上气,剧烈咳嗽起来。

    雪荔当即转身看他。

    林夜从头到尾肌肤涨红,一边咳嗽,一边在雪荔转身时,从她手中抢走她在看的书。他再扫一眼,双目更加艳红,周身僵硬无比。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她竟然用很无辜的眼神回望他。

    林夜咳嗽不住:“如此、如此……伤风败俗……你这半天,都在看这些?”

    雪荔不认同:“此地是青楼,这样的书籍实属正常。且男女敦伦乃阴阳相合,顺应天理,如何就伤风败俗?你不吃饭喝水,还是你没有欲……”

    在她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林夜扑上去,捂住她嘴。

    雪荔闭了嘴,一双清泠的眼睛则望着他,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掌心,又暖又热,让小公子从头红到尾。

    雪荔观察着他。

    林夜能看出那种“观察”,像一种异类的旁观:她与他不同,与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她不理解世俗,往日甚至厌倦置身其中。

    如今,林夜不知雪荔是否依然厌倦尘世,但她的“观察”,起码说明,她对他有了兴趣。

    林夜不知该喜该忧。

    他憋半天,扣着这书不愿意还给雪荔,生硬地转移话题,笑着问她:“你这边的书,都这样趣味横生吗?”

    轻松,不见得轻松;有趣味,倒谈得上。

    雪荔点点头。

    林夜松开了捂她嘴巴的手,他不露痕迹地朝后退了退,一手捧书,一手背到身后,掌心轻轻在衣摆上擦了擦。似乎这样,便能抹掉少女留在他指尖的酥麻气息。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好哇,同样是读书,我那边的书就十分无趣,你这边的书却这么简单。阿雪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雪荔:“我第一次来这里。”

    林夜耍赖道:“我不管。我要和你交换——你去我那边,读我那些好难读懂的医书,我读一读你这边通俗易懂的书。”

    林夜捂着额头:“哎,我头晕,我恶心,我难受。”

    雪荔:“好吧,我和你换。”

    屋中光线渐渐暗淡,越到角落,越是朦胧。

    少年唇齿红白、眉目清灵,雪荔被他的某一瞬神色打动:“你哪里难受?我看看。”

    她的手递去,林夜侧过脸笑,发丝拂过她鼻尖。房中的胭脂香与他身上的药香在某一瞬混在一起,让雪荔鼻尖酸痒,喉间生涩。

    黄昏光暗,街巷的热闹隔着一条街传入室内。屋中静谧,一道道书架如阴影中的巨兽投下影子,罩住下方二人。两个少年交头接耳,一进一退,呼吸对上,二人皆是一滞。

    林夜看着她的眼睛便心慌,空气中浮动的胭脂香渗入肌肤,让他目炫神迷。

    雪荔看着他,想到书籍中的画像。

    “若他躲闪,必是求欢。”

    书籍中的男子看着平平无奇,不像眼前的少年,周身浮动着玉一样的光泽。黄昏之下,书籍中的男子形象暗淡看不清,面前的少年郎,则愈发皎洁。书籍中赤身的男子,和林夜的身体构造,某一瞬,看起来并不一样。同是男子,怎会不一样?

    雪荔手指扣住林夜的脉搏,想探知那抹“不一样”。

    林夜跳起,被她追上,堵回书架后。

    雪荔目光直直地盯着林夜,林夜目光躲闪,猛偏过脸。

    林夜:“不、不行。”

    雪荔想到书上的话:“若说不行,必是求欢。”

    雪荔迟疑:可她现在不想啊。

    雪荔:“什么不行?我有话和你说,你别躲……”

    林夜:“我、我怎么能不躲?还没三书六礼,还没告天禀地……你再这样,我就忍不住了……”

    书籍没骗她。

    她忙着正事,他心猿意马。他这么喜欢她吗?

    少年仰着脖颈,唇红齿白,伶俐可亲。雪荔浑浑噩噩地凑上去,好奇他如何求欢。

    “啊——”一道惨叫声在杜春娘的房间中响起。

    叫声才起,便有一道指风弹来,封住了尖叫之人的喉咙。

    林夜靠着书架,后背硬生生憋出一重凉汗。他松口气,推开雪荔:“主人回来了。”

    雪荔垂下的脸上,神色略微不快。

    华灯初上,“风月阁”中华灯初上,弦乐婉婉。杜春娘趿着木屐,懒洋洋地打开自己房舍门,还不曾来得及喊人收拾自己屋中的“外来者”,便先被人点了穴道。

    屋中亮起的火烛,照着雪荔略微不悦的眼睛:宛如一件即将会发生的好事,被人打断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眼波流连,媚态横生,……

    杜春娘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两个不速之客也打量着她。

    那玉雕雪砌一般的小郎君恹恹地靠着一侧书架, 趴伏在书案后,他看她如看救命恩人,目光明亮地望来, 好像在迎接她一样。

    那灼灼的目光,让杜春娘心中怪异,她扭头, 看到屋中的另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通身洁白的美丽少女。

    杜春娘眼睛一亮:自己楼中最漂亮的娘子,都不曾有这位小美人这般独特的清宁气质。

    但杜春娘紧接着害怕:长得再漂亮又如何,这小仙女一样的小娘子, 分明会武功……她一出手就点了自己的哑穴。

    雪荔轻声:“宋太守让我们来见你。宋太守说, 你可以把你藏着的秘密, 交给我们。”

    林夜托腮噙笑, 连连点头。他一边配合雪荔, 一边打量着杜春娘:杜春娘看着三十余岁,眼角细纹密密,唇角有几分常年应酬留下的笑纹深痕。

    但除此之外,杜春娘顶多清秀,算不上一个美人。

    林夜眼皮上掀,望着房梁出神:一般情况下, 会开风月场所做生意的老鸨,年轻时也都是美人。这种人年纪大了,忙不来生计, 没有在最合适的年龄及时脱离此道,偏偏在年轻时攒了笔钱财,才会在年级大了后,重复自己年轻时的路子。

    杜春娘, 看上去,不像这种情况啊。

    宋太守……

    杜春娘防备的眼神,稍微松懈了些。她朝这两个闯入者点了点头,雪荔便再次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杜春娘注意到,这小娘子一步都没挪动。

    杜春娘垂下眼皮:对方武功很高啊。

    宋太守……派她来?

    杜春娘心中念头几转,穴道被解开后,她并不奉承二位,而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哼,将身后门关上。

    杜春娘:“你们说的是宋琅?他让你们来找我?我守了这里这么多年,他让我交什么秘密?听不懂。”

    林夜注意到,短短说话的几息间,杜春娘瞥了雪荔好几眼。

    雪荔:“你果然认识宋琅。”

    杜春娘又瞥了她一眼,在雪荔回望时,她移开目光,拉一条椅子坐下。杜春娘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这两个人,她在林夜身上看不透什么,目光便重新挪回到雪荔身上。

    杜春娘懒洋洋地哼一声,没骨头一般地斜靠在椅子上:“宋琅还活着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你莫不是宋琅和玉龙的孩子?”

    林夜心头一紧。

    他忙高声笑:“杜娘子这是什么话?玉龙楼主冰清玉洁高山仰止,天下哪有人能入她的眼呢?哈哈。”

    杜春娘盯向表情夸张的小郎君,再看看那个淡着脸的小美人。

    小郎君朝她挤挤眼睛,暗示满满。

    杜春娘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嗤笑:“原来宋琅这个废物,这么多年,都入不了玉龙的眼啊。唔,也正常,玉龙那种人……岂是一般人能相与的。”

    雪荔低着的眼睛轻轻颤动。

    她心想,宋挽风和师父亲吻。

    ……可是宋挽风和师父背着她,依偎亲吻。

    雪荔手指蜷缩,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宋挽风和师父的私事。她平平静静地重新抬眼,望向杜春娘:“你果然,既认识宋太守,也认识我师父。”

    杜春娘怔忡。

    她语气拔高,整个人跳起:“你是玉龙的徒弟?你是……雪女?!你就是雪女?!”

    “风师无双,雪女幽秘”的名号,天下传得并不少。

    知晓雪荔就是雪女的人,要么恐慌,要么警惕,要么好气,而像杜春娘这样……失魂落魄、满目迷惘的人,则不多。

    雪荔盯着她。

    杜春娘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勉强掩住自己的失态,朝两个少年人笑了笑。杜春娘重新入座,敷衍道:“我这种市井小人物,生平第一次见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雪女,自然害怕一些。

    “不过你是雪女又怎样?宋琅要我告诉你什么,我就得告诉吗?时间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是早年的我啦。现在呢,我只是‘风月阁’的老板娘,想找我知道秘密,哼,我不记得了。”

    雪荔的“问雪”,落在了她颈间。

    杜春娘面不改色地说下去:“我现在是生意人,想要什么,都要与我做生意,花钱买卖才可以。”

    “问雪”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雪荔:“你要做什么生意?”

    杜春娘有些好笑:“小妹妹,我这里是青楼,你说,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雪荔恍然。

    雪荔的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林夜:“……?”

    他精神恹恹,趴在椅上,本在心不在焉地琢磨杜春娘身上的古怪之处。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夜迟钝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林夜立刻警惕:“你们要干什么?我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雪荔的目光从林夜身上挪开:“阿夜不行。”

    杜春娘嗤笑:“小妹妹,我说了,我只做生意。我这儿接待男客,赚些钱财。只要能赚钱,你想要什么消息,我都可以交易。”

    林夜目光闪烁。

    他正要开口,雪荔挡在他面前,挡住了屋中的灯火光,也挡住了杜春娘戏谑一样的打量林夜的目光。

    雪荔迎上杜春娘:“我有钱,我与你做生意。”

    林夜吃惊。

    杜春娘则笑:“我这里没有小倌,不接待女客哦。实在不好意思,姐姐做不了你的生意。”

    雪荔:“不做皮肉生意。我找你,买些衣物,难道不可以吗?”

    杜春娘一怔。

    这幽静美丽的来自江湖的神秘少女不动武不动刀,听了她的刁难,尝试着与她沟通。雪荔拽拽自己的衣袖,说:“我风餐露宿,风尘仆仆,走了好远的路来找你。我的衣服脏了,托你买几身衣服。你这楼中全是女儿郎,几身衣物,你应该有的。这样,可以吗?”

    杜春娘静片刻,拍拍手,召门外的龟公。

    杜春娘慵懒:“倒是有几身适合妹妹的衣物,这生意,可以试一试。”

    雪荔被龟公领着出去换衣,屋中只剩下了林夜和杜春娘。

    杜春娘打量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林夜下巴拄在椅背上,眸子幽静非常:“你和宋太守一唱一和,莫非在拖延时间?”

    杜春娘:“小郎君,我和你口中的宋太守,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我怎么和他一唱一和呢?他打的什么主意,我是不知道。我只是赚点钱财罢了。凤翔的日子不好过,我为自己生计考虑,小郎君觉得呢?”

    林夜语调拉长:“我觉得啊,你认识阿雪。”

    林夜思忖:“……不是现在认识,而是以前就见过……或者听过她。阿雪常年跟玉龙楼主习武,几乎不下山,宋太守都没见过她,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林夜眼睛轻轻眨动:“那就是,你听说过她了。”

    杜春娘:“雪女恶名昭彰,名满天下。即使我听说过,也很正常。”

    林夜微笑:“不。在你方才知道阿雪就是‘雪女’之前,你就在偷偷看她。短短一刻钟,你悄悄看了她十一次。”

    杜春娘:“谁不爱看美人呢?”

    林夜托腮:“难道我不好看吗?你开青楼做生意,比起女子,应该更注意男子才对吧?我‘川蜀一枝花’,正是青年才俊相貌出众,便是在青楼,我这样的人应该更稀少才对。你怎么也应该多探探我的口风,可你目光却几乎离不开阿雪,看也不看我几眼。“

    杜春娘嘴抽:“……川蜀一枝花?”

    林夜唏嘘:“我生病了。以前的我啊,可比现在精神得多。我那时候,走路上,掷花投果,满街轰动……”

    杜春娘嘴抽得更厉害:“停!”

    这少年郎洋洋得意,满口谵语,本应让人生厌。偏偏他确实相貌出众,气质洁净,又足够年少,如此吹嘘起来,小郎君才显得可爱灵动,不让人心厌。

    然而即使如此,总爱自夸的人,也让人无话可说。

    杜春娘没好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夜吹嘘一番便累了,他重新趴在椅子上,意兴阑珊看着杜春娘。少年琉璃石一样的眼睛,看得杜春娘心虚别目。

    林夜浅笑:“你身上有大事,我还没弄明白你藏着什么……但你最好少些滑头,少戏耍我们。我如今时日不多,一旦我发现你有别的心思,我很可能出手杀了你哦。”

    他这样没骨头地坐着,顶着一张秀白的笑,笑嘻嘻地说这样威胁的话。杜春娘僵立原地,脊背窜起一片密密寒意。

    杜春娘听到林夜轻声:“你若是欺负阿雪无知,我必除你。阿雪如今……不能再承受欺骗了。”

    “吱呀”木门从后推开。

    消失一刻钟的雪荔回来屋舍,杜春娘眼前一花,便见那上一刻还在谈笑间威胁自己的少年一个鲤鱼打挺地跳起来,朝门口少女扑将而去。

    少年声音满是撒娇:“阿雪,你怎么才来,我好无聊啊。”

    朝雪荔扑去的林夜,在看清雪荔后,惊了一惊,脚步略慢。

    雪荔一身青白裙衫,藕色披帛。她盈盈而立,一身玉钏金钗,乌发雪肤,如珠玉般,让人满目琳琅。

    她看到扑来的林夜后,惊了一下,往旁边一躲,似怕他弄脏她的新衣服。而雪荔又瞥到林夜哀怨的目光,犹豫一下,她伸手拽住林夜,将林夜拉住。

    林夜顺势挪到雪荔身后,打了个喷嚏。

    他有点不好意思,不敢迎视雪荔。他半真半假地朝她告状:“这里好熏,我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了。夜深了,我们快走吧。”

    小公子打个喷嚏,黑眸水润噙雾,迷惘道:“我还觉得,那个杜春娘,觊觎我的美貌。”

    杜春娘横眉:“你!”

    她被林夜的两幅面孔气得不轻,正要理论,她见雪荔将林夜护到身后,仰头看她。雪荔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生意,你若是欺负阿夜,我们的生意便不做了。”

    杜春娘:“……谁欺负谁?小妹妹,你到底弄没有弄清楚情况?”

    “我知道,林夜调皮一些,”雪荔轻声,“他也许和你开玩笑,但他没有恶意。”

    杜春娘宛如看到一个“他虽然有错,但他还是个孩子”的无限度袒护的小娘子。

    林夜在雪荔背后,洋洋得意地偷笑。

    雪荔还朝杜春娘彬彬有礼地问:“我们的生意,还做吗?”

    “做,”杜春娘咬牙切齿,没好气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小孩子,是来消遣我的。我折腾不起,躲总能躲吧?你花钱买下这些衣服,我就告诉你想要的秘密。”

    雪荔点头,回头朝身后林夜说:“借点钱,好么?”

    林夜:“……”

    杜春娘挑拨离间:“小郎君恐怕瞧不上我们这里,可我也十分忙碌,这楼里上下,一到夜里呢,客人便多很多……小郎君如果留不住我,咱们这生意,就不好做呢。”

    林夜为难道:“借钱没问题。但是阿雪,我祖训,不许留宿青楼的。”

    杜春娘幸灾乐祸:“哟,这么冰清玉洁?那赶紧出门不送,别耽误我做别的生意。”

    雪荔回头看向杜春娘:“别着急,林夜会留下的。”

    她至今还在“林夜”和“阿夜”之间摇摆,亲密话说得不够顺畅。

    林夜蹙起了眉。

    平心而论,他不信任杜春娘,他相信雪荔也不信,对方说的秘密,未必会是真话。但是听一听总是一条线索。雪荔应该也是这么考虑的,才要留下。

    然而林夜并没有说谎,林家确实有祖训。

    虽然林夜一向混账,一向不理会家里条条框框的祖训,但是,他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突然间就想守一守某些祖训。比如,他还没娶妻,他怎能在未来妻子面前,流连青楼……

    眼下的情况,并不足以说服林夜。

    雪荔少有看到林夜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有点不解,而她又很快想起自己在杜春娘的书籍中,翻阅到的那些“御男术”。

    雪荔便一边回头朝杜春娘说“交给我”,一边回头面对林夜。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伸手拉住林夜的手腕。她学着娇怯模样,轻轻扯了扯。

    林夜“啊”一声吃痛,雪荔吓得赶紧松开手,掀眼皮悄悄观察。手腕被捏红的小公子满目迷惘,不知她在做什么。

    并没有把人弄脱臼的小美人重新自信满满,朝他硬邦邦地抛了个媚眼——

    “眼波流连,媚态横生,郎君自然倾心。”

    杜春娘踱步过去:“你眼睛抽了?”

    杜春娘好奇地凑来看这小娘子的眼睛怎么回事,却听“咣当”一响,林夜跌撞朝后退,摔在门上。他面红绯红,鼻端渗出鼻血。

    林夜哀嚎一声,又气又羞。他一下子用袖子捂住脸,仰天嚷道:“好啦,听你的便是了。”

    活跃几分的雪荔目光盈盈地看向杜春娘,示意自己已经搞定林夜。

    正在这时,窗子“咔擦”一声拍打,有人从窗外翻进来,是一个半身褴褛、散发腥臭味的小乞儿。那小乞儿又矮又黑,长得像老鼠,像刚从臭水沟里拍爬出来。他跳入明烛熠熠的房间,看到雪荔,呆呆的:“娘。”

    雪荔还没反应过来,捂着流血鼻子的林夜耳尖:“什么?!”

    没被鼻血弄晕的林夜,在看向那管雪荔喊“娘”的小乞儿的一刻,一下子失色。他心神凌乱气血翻涌,朝后跌倒。他成功“晕倒”靠在了雪荔肩头,由雪荔护住他。

    雪荔一手搂林夜,一眼看乞儿:“……‘娘’?”

    杜春娘连忙:“你听错了。”

    杜春娘左看看右看看,到这会儿,才迟钝而震惊地意识到:“所以,你方才的眼角抽筋……其实是色、诱?!这么粗陋的色、诱,居然还能成功?!”

    雪荔:“他喊我‘娘’。”

    杜春娘:“这位小郎君被气晕了。”

    雪荔:“……”

    杜春娘:“……”

    双双无话,双双忙碌。

    第110章 第 110 章 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

    林夜只“晕”了一会儿, 便坚强地重新爬了起来——他等着听杜春娘交代的秘密了。

    此时灯火幢幢,窗外明火微光,帐中昏光熹微。虚弱的林夜歪靠着雪荔, 坐在床榻上,迷离欲碎地望人一眼,便让人心软万分。

    雪荔还不曾说什么, 杜春娘便先心虚:“小郎君,你是想多了。这乞儿和雪女初识,又是个半疯子。他可不认识雪女,雪女也生不出他这么大的儿子……你可误会雪女了。”

    杜春娘嫌恶一般地将乞儿扔在窗口边的纱帐后, 不让人走动, 似怕污了自己这方地。她说完, 就打发身后的乞儿:“莫来这里讨债, 快走、快走。”

    那乞儿大约被她赶了不只一两次, 倒也不见外。杜春娘一赶,乞儿便木木然转身,翻窗欲出。

    雪荔盯着那乞儿。

    她看到对方露出的黑黝黝手臂上的疮疤。时入寒冬,气候越来越冷,乞儿身上的衣物却单薄无比。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巴里少一颗牙。乞儿眼神也十分的不灵动, 被人推搡,也要迟好多分才反应过来。

    乞儿翻窗跳的时候,甚至在窗棂上磕绊了一下。

    林夜幽幽道:“他和阿雪好像。”

    雪荔怔住, 低头看靠着自己的小公子:林夜什么意思?

    林夜顶着容白脸,幽幽然笑,望雪荔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幽怨:“他方才的动作,让我想到以前的阿雪。很久以前, 我刚与阿雪认识时,阿雪就这般迟钝……你们真的没有关系吗?”

    他又开始作秀,泫然欲泣:“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的关系吧。阿雪你说吧,无论什么秘密,我都承受得住。”

    雪荔黑岑岑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夜。

    不待她分辨出什么,那个刚赶走乞儿的杜春娘,便没好气地走来,无语道:“小郎君就不要胡搅蛮缠了吧?真要说关系,出现在我房间中的人,那也是和我有关系……你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秘密,我管不住,但你们若肯花钱,想听的,必然是我身上的秘密吧。”

    雪荔和林夜一同伸长耳朵。

    杜春娘一时拿他们无话,一时又见两个少年人挨着坐,齐刷刷的动作,分明可爱。

    她露出几分恍神之色。

    若是当年还在,若是时光未逝,若是故人长存,是否今日……

    杜春娘坐在床前圆凳上,好一会儿,她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床榻上的两个少年人:“闹了这么一出戏,宋琅肯松口让你们来找我,你们应当也猜出来了一些事情——他可有告诉你们,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雪荔:“说了。”

    杜春娘松口气,又露出一种局促与怅然并存的神色。

    她好一阵子才说下去:“他如果连这个都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没错,他要你们带走的秘密,就是我——我是‘杨氏灭门案’的幸存者。”

    雪荔反应平平。

    林夜夸张的:“哇。”

    而杜春娘看得出,这两个少年人早就猜出来了。正因为这两个聪明的孩子猜出来了,才愿意跟她闹一出,只为从她口中听到故事。

    但对杜春娘来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说是灭门,其实算的上屠城。十九年前一个冬日,我自暖烘烘的炕上醒来,外面便变了天。杨家七十二口人尽亡,为了给这些人报仇,满城起事的百姓也被杀了个干净。一直闹到凤翔军进城,平息这场霍乱。”

    杜春娘很平静:“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雪荔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琅的话:宋琅说过,他刚认识师父的那年,玉龙便只有十五岁。宋琅在大雪弥漫的山间遇到玉龙,玉龙站在血泊中,抱着一个襁褓……

    在宋琅的描述中,玉龙幽静,孤寂,伶仃。

    林夜:“你是杨氏遗孤?”

    杜春娘未置可否,只耸肩。

    雪荔:“我师父玉龙,也是杨氏遗孤?你们和宋琅一样,都是为了复仇?”

    杜春娘仍然未置可否。

    雪荔:“满城百姓不是都死了吗,你们在朝谁复仇?你们不是已经——”

    “谁说都死了,”杜春娘刷地起身,涨红面孔,神色激动,“那些人灭我满门,后面军队接收,保护了一批人,他们都去从军了……以为当了军人,为皇帝效力,就可以免除一死吗,以为为国而战,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吗?绝无可能!杨家七十二双眼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一个人!”

    杜春娘咬牙切齿,她神经质一般地开始念一些人命,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

    “钱大柱,杨家的伙夫,出事那天,主动开后宅门,把老爷夫人堵进门出不去,看着外面的杀神一步步走来……”

    “陈友光,和杀神勾结,里应外合,在前厅烧了把火……”

    “最可恨的是刘明回,从小被杨家收养,叫老爷一声‘干爹’。出事的那天,他非但不通风报信,还跟杀神联合起来,后来他们一起封了整座凤翔,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雪荔敏锐:“杀神是谁?”

    杜春娘却陷入回忆中,好像没有听到少女的问话。杜春娘齿关颤颤,满面惶恐。

    她年岁已大,回想当初惨事,整个人忍不住痉挛哆嗦,脸上刷的白粉一层层落下,露出她张皇苍白的神色。她怕得要往哪里躲去,她陷入一场噩梦,她四顾回望,似想找些依靠。而她一扭头,对上了一双静黑的少女眼睛。

    雪荔安静地坐在床帏后,漆黑的眼睛,与故人的一双黑眸,何其相似。

    杜春娘安静了下来。

    而这少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好像没有心肝良心,一针见血:“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凤翔和金州连年开战,不是从十九年前开始的,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的苦都忍得下来,为什么十九年前忽然揭竿而起?”

    杜春娘垂下眼:“兵祸非一日所养,百姓不想打仗。”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他们恨杨家,我也理解。如今我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杨家已经没了,当年的百姓大都死光了,我现在只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但这是因我懦弱……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人物,是不会放过仇人的。”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

    林夜眼皮微抬。

    此女和玉龙的关系,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

    林夜抬眸那一瞬,杜春娘窥到少年眼中的几分深意。她忙挪开目光,好让对方无法窥视。

    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你是在告诉我,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凤翔军……”

    林夜微蹙了下眉。

    似乎怪异,但又似乎解释得通。

    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那么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必死”,去年凤翔军的失控,与川蜀军的同归于尽,便都能有所解释。

    然而仍有不通之处。

    他总觉得,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如果只是一出杨氏灭门案,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迂回之事吗?玉龙武功高强,即使仇人躲入军中,她想杀人,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

    难道是因为,百姓围攻杨府,是战乱,所以玉龙的报复,就要用战乱?

    不对啊……

    林夜眉头时松时蹙,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满面哀伤,回忆往事时的痛恨与后怕神色,不似作伪。

    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普通人的痛苦,已经视而不见了吗?

    林夜茫然无比。

    雪荔:“那个乞儿,为什么叫我‘娘’?”

    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口上嘀咕:“谁说他叫你了?”

    雪荔心想,因为那个乞儿,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

    但是杜春娘抬胸,咬牙片刻后自暴自弃:“他是我的孩子,他叫的‘娘’,是我。”

    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当娘的人,开着青楼做着生意,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杜春娘绝不会缺钱。而那个乞儿,在冬日衣衫褴褛,冻疮频频,饥肠辘辘,浑身酸臭。

    这样的人,怎会是母子?

    杜春娘冷冷道:“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我不承认是‘母子’。”

    杜春娘:“我没掐死他,我留着他一口气,我时不时接济他……已经很良善了!难道要我大发善心,好好养护?我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事,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的嘴脸……这样的孽种,凭什么跟我一同生活?!”

    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痛恨愤懑之色,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雪荔观察她,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么。

    而林夜已经了然。

    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垂下眼,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抱歉,揭你疮疤,实非所愿。”

    屋中只有女子加重的急促呼吸声,偶尔伴随着哽咽,杜春娘没有开口。

    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杜娘子放心,我与阿雪只为打探,绝非揭露。娘子可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凤翔外的风雨,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

    杜春娘好像平静了一些,说:“宋琅让你们找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听这些事。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便再不想和那些人那些事扯上关系。你们回去告诉宋琅,不管他和玉龙要做什么,都别打着我杨家人的旗号。

    “杨家人已经死光了,杨家人不想再被人戳着脊梁骨,成为千百年后的罪人。我们这样苟且偷生的蝼蚁,和他们这种做大事的人不一样,我只想安静……雪女,回去告诉你师父,莫找我,莫惹我,莫提杨家旧事,莫翻出当年的账本!

    “她若要整个天下戳杨家脊梁骨,我也会和她不死不休!”

    雪荔没说话。

    显然,偏居一隅、生活在凤翔的杜春娘,既不知道天下鼎鼎有名的“秦月夜”楼主玉龙身死之事,也不知道如今雪女和“秦月夜”结仇,双方不再同行。

    雪荔为探查玉龙旧事而来,宋挽风他们将整个天下闹得鸡犬不宁,杜春娘看似并不知情。

    雪荔还有满肚子疑问。

    但林夜朝雪荔使眼色,雪荔这一次看懂了林夜的眼色,并未开口——

    两个少年人离开“风月阁”时,天已大亮。

    他们走出巷子,冬日巷子布了些迷雾,夜间的歌舞升平褪去后,他们回头看,只能看到雾中青楼朦胧的影子。旧事被人藏匿,旧人隐居市井。

    林夜打个喷嚏。

    雪荔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她笑一笑:“我没事,刚出热屋子,被冻了一下而已。”

    雪荔眼皮微低。

    林夜的身体……

    林夜凑到她眼皮下,笑着问:“杜春娘的话,你相信几分?”

    雪荔:“我几乎一分也不信。”

    林夜挑一下眉,笑容放大,眉目舒展:“不愧是阿雪,和我一样聪明……我也不怎么信呢。你觉得有哪些疑点?”

    他拉起雪荔的手,和她一同朝巷子外走。他左顾右盼,似寻常能吃早膳的地方。少女幽静的声音,便如泉水洌冽,跟随着他:

    “她说百姓厌战,所以攻打杨家。可是世人不是傻子,凤翔开不开战,不由杨太守说了算。太守之上,还有皇帝。如果宣明帝不想开战,便会像光义帝对付照夜将军一样,悄无声息地处置此人。而即使杨太守死,凤翔的战事也不会停。”

    林夜颔首笑:“和我想的一样。百姓攻打杨家的原因,应该是假的。我也不相信一整座城的百姓,会在某一日,突然集体失智。何况百姓天然畏惧官员,畏惧皇帝,只要有口饭吃,他们便不会起义。杨家没有杜春娘说的那么无辜。”

    林夜轻声:“何况阿雪,杨太守的人手反抗,杀尽了一城百姓……这桩事,我也怀疑。杨家被屠门,杨太守手下反抗的兵马,若是有多到足够杀尽一城人的数量,杨家就不会灭门了。”

    雪荔突然问:“阿夜,如果是你,你是凤翔军的将领,你会用什么战术,来对付川蜀军?”

    林夜眼皮跳一下。

    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林家世代镇守川蜀,一直防的,是来自西域的寇贼。在大周分为南北之前,川蜀地就是战场。但是凤翔不是。作为大将军,如何让没有战意的一座城,充满战意呢?”

    林夜笑:“皇帝厉害嘛。凤翔投入兵力多,胜仗就打得多……但如果是我的话,抛却良心这种东西的话,我会选很省力的一种战术。”

    林夜脸上的笑一点点收起来:“比如,我会往城中散播一些消息,说敌军攻城。如果我满城人都战死了,天下百姓大震,民心在我,我就可以带着天下民意,向川蜀发起正义之战。”

    雪荔:“会有线索留下吗?”

    林夜:“开什么玩笑,当然不会啊。如果我的死亡换取的就是一座城的战争意志,我带着满城百姓一起赴死的话,我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林夜反口:“不过嘛,既然杜春娘是杨氏遗孤,既然有活口留着,便说明事情没有那么绝对。”

    雪荔:“我不啻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世人。”

    林夜心口一颤。

    雪荔躲开他的目光:“我更相信整桩事,有诸多原因。我不相信杨家的无辜,我要找证据。”

    林夜:“证据……”

    雪荔:“便是那个乞儿。我觉得那个乞儿不对劲,他看着非常奇怪,又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找到他,也许能找到线索。”

    林夜拍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我在那个乞儿身上洒了点‘金蝶粉’……子夜时分会浮现一刻,之后会再次隐藏。咱们跟踪这‘金蝶粉’,可以找到那个乞儿。”

    雪荔:“金蝶粉?这是什么?”

    林夜眼神一飘:“陆家的好东西,给粱尘的……粱尘都是我的人,我用一点陆家给他的东西,也没什么吧。”——

    阿曾浑身湿漉,布满忤逆,将一个叫“刘明回”的副官,带回了和亲团住的府邸中,审问一整夜。

    李微言和窦燕都来看过,他们被阿曾那透着几分疯的癫狂之态吓到,重新退出去。走在游廊中,二人都能听到黑屋中的甩鞭声、刘明回的求饶声。

    二人面面相觑。

    凤翔军中的秘密,是阿曾心中的疮疤,阿曾捉到这么一个线索,必然不会放过。

    那刘明回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早早松口求饶。但那抓他的人不断挥鞭,他几乎要半死在鞭下,鞭子才停了。

    一身血的刘明回就着血泊,瘫靠在墙根稻草下,兀自呻吟。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便看到噩梦重现,黑衣挺拔的武袍青年,满目血丝,冷冷看着他。

    刘明回有气无力:“你不是‘秦月夜’的人……”

    杀手楼没必要这么折磨他,杀手楼要他死的话,没必要对他这样的小喽啰甩鞭子……他躲避杀手楼,没料到最终撞到的,是另一个比杀手楼更狠的角色。

    这个狠绝在他面前蹲下,掐住他下巴:“你可还记得我?”

    被打得浑身青肿的男人发着抖,眯着眼努力看人。但他视线模糊思绪混乱,他茫茫然,觉得此人好像眼熟,又一时间认不出来。

    而阿曾看着他呆滞的神色,何其痛恨。

    自己曾做过凤翔军的大将军,可凤翔军中的副官,只隔了一年时间,便认不出他。如此可见,凤翔军上下,有多不拿他当回事。

    事情似乎在再一次地证实李微言的猜测:正是因为阿曾什么也不知道,他才会被调来凤翔,才会成为一场战争的牺牲者。

    可是,他牺牲没关系,出现在“兵人计划”中的昔日士兵,却不该白白受如此委屈!

    阿曾忍着自己的怒火,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姓杨。”

    “杨、杨、杨……”刘明回趴在稻草上,口上呢喃着这个字,他忽然恍然,露出惶恐又痛恨的神色,大声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主使者啊!咱们做的是一样的生意,咱们给皇帝效力,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玉龙别杀我……别杀我……”

    阿曾愣住。

    他看刘明回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朝着不知名方向磕头:“不怪我,不是我的错,是陛下的旨意,是陛下要我做的……我只是听令行事,已经十九年过去了,该投胎了,该投胎了……玉龙别杀我……”

    阿曾半跪在地,望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半疯半傻的副官。

    阿曾本名杨增。

    他以为提醒一个“杨”字,能让这位副官想起自己,想起去年凤翔大战背后的勾当。然而事实上,刘明回想起的,是记忆更深的另一个“杨”氏。

    杨增和凤翔的杨家毫无关系,不同宗不同族,但今夜,他在这个黑屋中,听到了一桩来自十九年前的旧事。而似乎,连他身上发生的事,都与那十九年前的旧事有关——

    刘明回反反复复地求饶:“咱们都为陛下效劳,为陛下做事,城里百姓的生死,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和你我无关啊……”

    阿曾:“你们为陛下做什么事?”

    刘明回抬头,痴痴看他,脸上浮现几抹古怪之色:“陛下身上,还能有哪桩事呢……”——

    李微言和窦燕站在游廊外,抬头看着天上皓月。

    李微言忽然道:“不对劲,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些事。”

    窦燕疑问看来。

    李微言喃喃:“你再跟我讲一遍,宋挽风真面目露出的那天发生的事……那个白离,是不是说玉龙是他‘师姐’,雪荔是他‘师侄’……”

    窦燕:“贼人说的话如何能信?我自记忆开始,玉龙楼主便是‘秦月夜’楼主,楼主几乎不离开雪山,到哪里出一个师弟……”

    李微言:“如果在之前呢?在她建立‘秦月夜’之前呢?”

    他看向窦燕。

    少年冶艳的面容,因兴奋而眸中泛红。寒夜下,窦燕打个哆嗦。

    李微言向来将人看作恶人,向来用最大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如果白离没撒谎呢?霍丘国人可能没法千里迢迢来大周,但如果玉龙去霍丘呢?在她建立‘秦月夜’之前,她的生平是一片空白!

    “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不知道她的过去!”

    李微言转身朝院中走,激动吩咐人:“去把我们之前抓的霍丘国士兵扣押过来,我们换个方向审。我要问一问,玉龙和白离的关系,玉龙到底是在为宣明帝做事,还是在为霍丘国做事……”

    窦燕怔立原地。

    她想那是“叛国”。

    那是叛国。

    她煞白着脸,不肯相信自己一向敬爱的楼主会戴着禽兽的面具。她一向认为所有事都是宣明帝做的,可如果她信玉龙,为何此时李微言兴奋地去审问犯人,而她竟然一步不敢多走呢?

    窦燕艰辛地抬起一步,抬头看到天上月明。

    皓月皎皎,宛如玉龙。

    玉龙是他们心中的月中仙,那月中仙,是否将他们都视为‘异类’呢?——

    寒夜之中,林夜和雪荔跟随着“金蝶粉”,追到了乞儿的踪迹。

    乞儿在凤翔城郊的野林中徘徊,好像想去哪里,又不知道去哪里。他在林中走得时快时慢,他似乎察觉身后有人跟随,回头好几次,却找不到人。

    林夜想,雪荔的行踪,是寻常人都很难发觉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步履沉重,连累了雪荔,才让一个乞儿都能觉得不对劲?

    那乞儿在簌簌林木中彷徨,脸上空白神色看着十分可怜。他只默默走,一步三回头,找不到自己身后的怪异处,让他看着更加迟钝生硬了。

    天亮后,雪荔和林夜都有些累,而他们跟着乞儿,遇到了一上山放羊的牧人。

    林夜打哈欠:“我不行了,我熬不下去了。阿雪你继续跟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乞儿站在满山坡的枯草间,看着白花花的肥羊在山坡上匍匐,朝自己走来。鸟鸣啁啾,皓日红光穿云,羊群咩咩声穿山越岭,给枯槁的山林抹上些活色,也给这个乞儿添几分人气。

    雪荔扶住林夜,想先送他去安全的地方,她耳朵忽然一动。

    和她一起的林夜,同时停住了。

    二人听到了乞儿的声音——漫山遍野的白羊咩咩声中,乞儿的声音很小,却躲不过两个武功高手的耳朵:“娘。”

    林夜冷静:“他不可能见人就叫‘娘’。”

    雪荔:“先前他在路上也遇到很多人,他没有开口叫过‘娘’。”

    林夜反思:“那么,他叫的,有没有可能,不是我们以为的‘娘’呢?”

    雪荔观察仔细:“他嘴里少牙,说话漏风,可能吐字不清。”

    雪荔轻声:“他叫的,是‘羊’。”

    林夜:“他叫的,不是现在这个‘羊’,而是十九年前那个‘杨’。”

    时光穿越十九年,二人四目相对。

    雪荔心脏砰跳,手指攒紧:“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我觉得这个乞儿有些熟悉,这种熟悉感,你也感觉到了……你说他和我好像,我也觉得像,那么这种相似,应该是……”

    灼日透过树林,照在少女身上。

    冬日暖阳,让人遍体生寒。

    雪荔脸上没有血色,她的血色,很早就被宋挽风洗干净了,而今,不过是一些余丝:“……‘兵人’。

    “这个乞儿,是‘兵人计划中’制造出来的不成功的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