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送走了容津岸,转眼半个月之后,叶采薇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春闱是全国举子们的同台竞技,叶采薇热情邀请,几个学生结伴便到了。
只不过,原本她是打算将几个学生安置在叶府的——
“叶府离载徽书院那么近,又大得很,你走之后,只住我和容安两个人,太冷清了。”
在容津岸出征前那晚,两个人狠下心,把哭闹不止的叶琛撇在一边,抓紧时间办事。
好不容易弄完一次,容津岸捞起沾湿的棉巾帮她擦拭着月退上的黏腻,听到她突然提起了这件事,难免动作迟缓下来。
“当年阿爹留给你们住的那些厢房都还空着呢,有那么多间,完全够他们几个人住。”
叶采薇闭着眼享受,丝毫没有察觉到某人眼底越来越深的寒意,鲜媚的红唇上扬,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里,
“到时候,就算载徽书院休沐,我也能在原来的地方给他们补课,就是当年,阿爹给我们上课的地方……当年谁知道,最后能站在哪里的人会是我呢?”
舒舒服服地默了一会儿,没等到容津岸说话,一只雪鸟却忽然被攥住,鸟喙被佘尖纠缠,继而齿缘刮过,是苏麻的痛意,差一点整个被吞下去。
这样突如其来的对待,叶采薇下意识的反应是被迫弓起,然后又往后退,被他擒住另一只,她撑了好一会儿,实在撑不住落下,这才睁开了眼。
容津岸没有追上来,而是直坐着。
几绺凌乱的鬓发垂下,也不知是方才被她不小心拽松的还是他自己撞下来的,他凌厉的眼角眉梢分明谷欠色尚未退却,面上却是冷了又冷,沾湿的薄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容津岸再一次选择充耳不闻。
几乎同时,底料却被挑起,被他的长指勾缠,很快沿着光滑的腓胫退下,可怜巴巴地挂在一边的脚踝上,想要找寻他方才攥握留下的痕迹,却根本一无所获。
“新鲜摘下来的香桃,一分为二切开。”
叶采薇眼睁睁看着他埋了下去。
感官无法封锁,就连听觉都格外灵敏,桃香四溢,她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迢迢清溪,汨汨澎澧,襟江带湖,妫汭一水。
泉源自下而上染遍绯色时,她心底的钝痛开始蔓延,再蔓延,头顶被纱幔围裹,她只能藏起来,藏在回忆里。
无缘无故地怀想过去。
她的一生不长,才只有短短二十四年,要问她从何时起对容津岸动的心,她根本不识不知。
甚至,那个关于是否为了容津岸才向六皇子退婚的答案,她也并非完全问心无愧。
说完,只觉得耳膜一震,竟是容津岸低低冷嗤:
“你听说的东西,不可谓不少。”
佟归鹤定睛一看时,却见神姿高彻的权臣面不改色:
“如若方才这些,就是你所谓的秘密,这天下屡试不第的落魄文人,怕是都敢以贩卖乏味无趣的稗闻为生了。”
衣冠楚楚的模样,当居庙堂之高。
佟归鹤咬着牙。
他心想,秘密,不止,当然不止。
同时,叶渚亭升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也被嘉泰帝任命为东宫詹事府春坊大学士,主要负责为太子讲学,所以从一开始,叶渚亭就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太子党与齐王党斗得难分伯仲,嘉泰四十一年,叶采薇认识了来京求学的容津岸,同时也风风火火退掉了与六皇子的婚约。
十月,太子在东宫大摆寿宴。
叶渚亭作为太子党核心,又是太子讲师,自然携独女叶采薇参加;太子还礼贤下士,国子监的学生们也都收到了邀请,无论他们是否早已私下投靠了齐王党,东宫的面子也要给的。
三皇子称病未到,他的胞妹嘉柔公主盛装出席,六皇子也如约前往,东宫内热闹得很。
宴会尚未开始,嘉柔公主却在国子监一众青年学子之中,一眼便看到了英姿挺拔的容津岸。
嘉柔公主一向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事,当下便命人赏了容津岸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还有玉佩扳指等物,又借机坐到了他的身边,片刻不停地询问对方姓名、籍贯、是否婚配等事,司马昭之心,根本不加掩饰。
那一段时日里,叶采薇正处在纠结中,不知还要不要对容津岸的冷淡坚持下去。
她坐在他与嘉柔公主的对面,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当下忍无可忍,笑道:
“公主是云端的天仙,今日难得下凡一次。只不过,公主久居云端,对凡人俗事一无所知,只怕公主的一番美意,反而会害了人家。”
叶采薇与嘉柔公主从小不对付,两个人一见面就要针锋相对,无人想到叶采薇是在为容津岸呛声。
而嘉泰公主自然也认为叶采薇针对自己,怒上眉梢,准备回呛,六皇子却站了起来。
六皇子就坐在叶采薇身旁,说话更是铿锵有力:
“美意就是美意,我天.朝是从何时改了规矩,民女竟也可以当众妄议堂堂公主之事?”
温谣当然明白她的意图,只好委屈一下孟崛,让他一个人灰溜溜回孟府。
下午送走他时,两个人又黏糊糊地腻在一起说了好久的话,临别了,孟崛还依依不舍在温谣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叶采薇站在后面遥遥望着,被衬得像是个拆散有情人的恶魔。
她把这口闷气留到了晚上。
沐浴洗漱,更衣上榻,还是那张床,两个人又像小时候一样挤在一起,不分彼此。
少女的体香混着柑橘甜腻腻的香气扑鼻而来,叶采薇心头一荡,趁着温谣搅弄青丝发尾的不察,一抬手,扒开了她寝衣的领口。
此时还未熄灯,视线良好,那瞩目的红.痕趴在温谣灵巧的锁骨上,被叶采薇抓个正着。
温谣害羞急了,连忙伸手去遮,谁知道那鱼牙绸的寝衣顺滑无比,也跟着顺势坠落,眨眼间,雪玉冰肌上的点点红梅便无所遁形,开得娇艳。
温谣小脸红红的,却是一番干脆豁出去的姿态,懒得遮遮掩掩,稍稍坐直,将小衣也摘下,大大方方,裎给叶采薇看。
这下,反倒是先发制人的叶采薇愣在当场,她也跟着红了脸,视线只敢略一徘徊,然后向上,对上温谣如水的眼眸:
“谣谣,你……疼不疼?”
说完,又捡起温谣的小衣,重新给她套上,叶采薇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涩意,系带的手指有些不稳,又听温谣说:
“孟大哥对我很好。”
这话跳脱得很,叶采薇微颤的心口一滞,忍不住莞尔:
“知道,知道他对你好,若是敢对谣谣有一点点不好,我怎么放心,让你嫁给他?”
孟崛的家境,用“平平”来形容都是抬举,温谣的母亲张氏的外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两人在家世上并不相称。而孟崛能做到大理寺左寺丞,全靠自己一身的本事。
当初因为退婚,温谣也受了不少流言攻击,与孟崛的相识纯属意外。孟崛其人稳重可靠,给了温谣极大的安全感,是以乖顺听话的她第一次做了出格之举,瞒着家人,在叶采薇他们的掩护之下,偷偷和孟崛往来。
“薇薇,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很胆小的。”温谣将那如瀑的青丝彻底垂下,铺满她雪白的肩膀,她反手捉住了叶采薇纤细的腕子,拉她到眼前来说话,
“之前,每次和孟大哥偷偷见面,除了说点贴心体己的话,旁的什么也不会做……就连定亲之后,也只是和他拉过手。”
叶采薇点点头,这些她都很清楚,孟崛对温谣一往情深,十分尊重她,从不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一点都不。
“别说做那事了,我连亲吻是什么滋味都还不知道呢,”温谣吐了吐舌头,娇态可爱,
“孟大哥老实的很,他说他也不知道……”
“他亲过来的时候我好紧张啊,生怕哪里不对,咬到他了……好的不灵坏的灵,他、他把舌头伸进来了,我一害怕,还真紧张得咬到他了,把他疼得够呛,留了个小口子,现在还没愈合呢。”
叶采薇想起自己和容津岸第一次接吻时的情景,不由莞尔,明知故问道:
“那……他都疼了,还有没有再亲你呢?”
温谣挑了挑眉,轻轻推了叶采薇一把,让她躺好,自己也顺势倒了下去,螓首放在软枕上:
“要、要圆房的嘛,怎么可能不亲呢?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就把那些册子上画的东西,认真仔细回忆,跟孟大哥讲了。没想到孟大哥也是第一次听,被我唬得一愣一愣。”
叶采薇想到那场景,觉得惊异极了。
那时候,关于叶采薇与六皇子退亲的谣言,在京城仍旧甚嚣尘上,两人自退亲后也再没见过面。六皇子本就依附于三皇子,退婚一事又让他在京中颜面尽失,如此,主动站出来,为自己和妹妹同出一口气,好不快活。
在场之人大多是出身显贵的公子小姐,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凝神屏息却又大睁着好奇的双眼,片刻不敢错过,只等这场叶采薇如何巧舌如簧、以一敌二的好戏。
毕竟身份悬殊,温谣担心叶采薇被这对兄妹联手欺负,悄悄拉了拉闺蜜的衣袖,故意大声担忧说道:
“薇薇,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今日风大,着了凉?不如我们先去跟太子殿下告个罪,我陪你回去吧。”
叶采薇在桌下捏了捏温谣冰冷的手,然后站起来,对六皇子和嘉柔公主正色:
其实方才那个冲动已经抵达了他的嘴边,一张口便可以惊涛骇浪,但他转念,又升起了一个新的想法。
儿子的事,瞒着容津岸越久,等到容津岸知道真相的时候,才会越生气越愤怒的,对不对?
而真相大白那一天,他再飘过来,轻描淡写嘲讽两句:
嗯,原来容大人才知道吗?草民还以为大人早就知道了呢。
所以即使容津岸话藏机锋,佟归鹤也只是敛眸,垂手施礼:
“容大人教训得极是,草民谨记。”
他淡然说来:
“有一件事,草民差点忘了。”
“这些年,老师对草民关怀备至,不仅时常陪伴草民读书至深夜,草民在书院每每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老师她都会亲手熬制汤药。草民至今记得,有一回草民病来如山倒,无法下地走动,只能在寝房中静卧,老师她还不辞辛苦,到草民的床榻边,喂草民服下汤药。”
“见到容大人,草民才知道老师对草民的特殊照顾,全赖草民有幸生得几分像容大人。老师如此情深义重,明日开始的秋闱,草民也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辜负老师的殷切期许。”
她十一岁便被叶渚亭许配给了六皇子,那五年里,每年都有机会见上六皇子几面。
因着生母在一岁时亡故,叶采薇十分早熟,通晓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而六皇子相貌粗鄙,无甚才能,纵使他们很早便被安排在一处“培养感情”,她也心知将来要嫁他为王妃,进而强迫自己去发现他的好处、学会欣赏他的优点,她也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六皇子六岁便获封楚王,是天下男子中最最尊贵的翘楚。而他的前途光明灿烂,人人可见,等到冠礼成婚后之藩,余生长留封地,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在京中所有贵女眼里顶顶大好的婚事,却根本不是叶采薇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与枕边人深刻的、灵魂的共鸣,就像叶渚亭与姚氏那样。
容津岸的出现,像是茫茫路途尽头多了一道黑漆漆的门,她茕茕孑立在高大幽暗的门前,攥着生了锈的黄铜门锁,反复摇晃,找不到开锁的钥匙。
初初相识,她便知晓了容津岸那个惯于冷淡的脾性,不愉快的开局,还被解不清的误会穿凿得七零八落。
但不断有机会出现。
那时候,他们是一群不过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女,国子监有余暇,便一同在叶府里读书学习。
这日是腊八,北方人尤其重视的节日之一,载徽书院也放了休沐,温谣则早早便做了准备,要在孟府上招待大家。
叶采薇携着叶琛,刚出叶府的角门,眼前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九皇子姜长钰,人还是坐在了他们第一次在载徽书院门口相遇的马车里。
行过礼,九皇子还像上次在宫中偶遇时那样,先跟叶琛说话:
“叶琛,叶容安,你我又见面了。”
这次叶琛不再惊惶,回想上次爹爹的应对,向九皇子礼笑着:
“承蒙殿下抬爱,记得草民的名讳。”
叶采薇拿不准九皇子真是路过,还是专程来找他们。
同时,九皇子也幽幽开口:
“今日是腊八,阖家团圆的日子。容大人对本宫有大恩,这一次,他受父皇重托远征辽东,为社稷为黎民浴血奋战,论理……本宫应该给你们带一些他在前线的消息的。”
这样的话,让叶采薇母子二人的心跳急速加快,但在九皇子面前,却不能显露半点紧张。
怕没有消息,更怕有不好的消息。
“然而很可惜,事关军国,消息机密,本宫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力获知一二,只能在此对叶先生和叶公子说声抱歉了。”九皇子摇了摇头,又换了安慰的语气:
“不过,辽东的战事远在千里,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