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来帮你蜕皮吧 蜕皮,天之子,化为人……
一直桀骜不驯总想咬人的小蛇难得这么配合, 度上衡摸了很久,久到小蛇脑袋发痒,脑壳似乎都要会被撸掉一块皮, 一扭头不让碰了。
度上衡收回手。
小蛇伤得不轻, 蛄蛹着钻到度上衡袖中修养。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撸破脑袋了, 盘着睡了不久小蛇就感觉浑身难受, 好像浑身的鳞片正在被什么东西一寸寸活剥。
身躯中泛起一股疼痛的燥热, 将它硬生生疼醒。
已是深夜, 度上衡盘膝坐在玉莲座上闭眸修行。
小蛇疼得要命, 神志不清地从袖中爬了出来,啪嗒一声摔在玉座上。
痛。
好像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被打碎,尖锐的骨头刺入血肉中,大口呼吸也无法缓解半分,连打滚都没有办法,只能像条绳子似的瘫在冰冷的玉座上奄奄一息。
浑浑噩噩中,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将它软趴趴的身体捧起来。
“怎么了?”
度上衡问它。
小蛇气息奄奄睁开眼看他。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它只是条蛇,问了也不能回答啊。
度上衡似乎习惯和一条不会说话的蛇自言自语, 伸出修长手指轻轻结了一个法印悬在小蛇身上转了几圈。
好一会, 法印消失, 度上衡挑眉道:“你还是条未成年的小蛇?”
怪不得动不动就咬人, 原来根本神智不全。
不知是不是此番受伤后喝了太多度上衡的血,经脉中灵力太多小蛇身躯无法承受, 已开始进入蜕皮期。
蜕掉一层皮,八成就是个少年蛇了。
蜕皮自然不是什么好受的,小蛇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痛, 从脑袋疼到尾巴尖,它受不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很快就将度上衡的掌心哭湿了。
度上衡蹙眉:“这么疼吗?”
小蛇虽然讨厌他,但还是点点头。
度上衡看着小蛇脑袋上已经蜕掉的一小片白白的蛇蜕,犹豫着伸手帮它撕下来。
小蛇:“……”
说不出是体内的灵力暴走更疼还是被撕下一层皮更疼,它嗷都嗷不出来了,尾巴甩了一下就没反应了。
度上衡:“?”
夜半三更,云屏境一片静谧。
徐寂被度上衡召来,浑身全是未干的露珠。
“深更半夜又想吃什么?”徐寂已摸清楚度上衡的脾气,他也不生气,掀开帘子后走进来熟练地问。
只是走进去一瞧,见那条蛇像是根细绳般瘫在那,看着像死了。
徐寂眉梢一挑:“师兄终于愿意尝尝蛇羹的味儿了?”
小蛇垂死挣扎着睁开眼睛,用尽全部力气往旁边拱了拱。
度上衡疑惑:“什么?”
徐寂敛袍坐在度上衡身边,揪着那半死不活的小蛇尾巴甩了甩:“你这都剥上皮了,难道不是想做蛇羹当夜宵?”
度上衡:“……”
度上衡瞥他,抬手将小蛇接下来:“它该蜕皮了,我见它蜕得费劲,出手帮它而已。”
徐寂:“?”
徐寂头疼:“师兄,蛇蜕皮最好不要干涉,可能会要了它的命。”
度上衡一愣。
他都“帮”一半了。
见度上衡的确重视这条小蛇,见多识广的徐寂只好将奄奄一息的蛇接过来,重新再那新生出的鳞片处覆上一层灵力。
“别再碰它。”徐寂叮嘱,“就算它疼得打滚也别乱动。”
度上衡点头。
徐寂将蛇放在玉座上,侧眸看了一眼度上衡。
度上衡身边除了师弟外几乎没什么活物,云屏境虽然看着四处繁花却只是幻境营造出来的死物。
这条蛇是唯一一条能被师尊准许跟在度上衡身边的活物。
在这偌大冰冷的云屏境,度上衡孤身一人在缥缈之地修行,徐寂有许多次瞧见他对着一条蛇自言自语。
明明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自顾自说着。
徐寂望着度上衡出了神,忽然没来由地道:“师兄,你有想过离开雪玉京吗?”
度上衡抚摸小蛇脑袋的手指一顿,不明所以:“离开?”
离开雪玉京,他能去何方?
徐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勉强笑了笑:“是我糊涂了。”
那蛇被灵力温养,终于不再发抖。
徐寂没多留,起身离开。
在走出云屏境的刹那,一道威压忽的从天边而来,轰地一声将徐寂单薄的身体一压,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口吐鲜血。
徐寂瞳孔骤然放大,手撑在地上努力支撑后背那宛如巨山压顶似的威压,双眸充血,浑身经脉几乎断裂。
很快,威压宛如春风般散去,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这是度景河的警告。
徐寂脱力地跪在地上,看着地上被他呕出的鲜血,双手狠狠一握,在地面坚硬的石地上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在这个瞬间,浑浑噩噩数十年的徐寂忽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一股怨恨。
若他修为滔天,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
***
不知是不是度上衡的干涉,小蛇的蜕皮期很长,连续半个月都没什么反应。
若不是听到微弱的心跳声,度上衡都要将它埋了。
问道学宫新一届的学生已陆续来到学宫,度上衡被请去教导。
崇君来亲自教导,那些年纪不大的学生全都兴奋极了,上课的前一夜呜嗷喊叫,第二日精神奕奕前去学斋,三五成堆地窃窃私语。
“听闻崇君的剑术得仙君亲传,一剑可破山河!有他指导,必定一飞冲天!”
“不过崇君似乎年岁不大,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吧,学宫的师长各个都是几百岁的大能,他好像才刚及冠没几年?”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你是在质疑崇君,还是质疑学宫?掌院既然让崇君前来指导,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就是。”
方才说那话的学生穿着华丽,瞧着非富即贵,被这么群起而攻之,不悦地道:“我也没说什么,你们激动什么?再说了我的话有错吗,刚及冠的化神境天底下没几个,谁知道是不是仙君用灵丹妙药堆上去的,万一是个花拳绣腿来误人子弟,你们想过后果吗?我爹娘将我送来问道学宫是指望我修为有长进,不是为了陪个花瓶闹着玩的。”
众人顿时吵了起来。
一方坚决捍卫崇君,一方却质疑可能是个只知道使把式的花架子。
就在这时,有人扣了扣门。
笃笃。
一群少年的吵闹戛然而止,回头凶狠地看向门口。
这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人,身着白金长袍,宽袖垂曳腰身纤细,浑身上下没什么华丽的坠饰,只有乌发间插着一根素簪子。
度上衡见众人像是傻住似的,轻笑一声,温柔地道:“才刚入学,就学会了定身诀吗?”
离他最近的少年呆愣望着他,讷讷道:“您……您是谁?”
度上衡“唔?”了声,眉眼带着笑意道:“刚及冠没几年,只会花拳绣腿的花瓶。”
众人:“……”
不少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仙气缥缈说话好像都自带仙气的男人竟然就是他们议论大半天的度崇君,赶紧跑回位置上坐着,脸都红了。
只有最开始对峙的几个少年还愣在原地,茫然看着度上衡那张脸。
度上衡走到学斋中,看也不看他们,随手轻轻一挥。
他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常年上位者的威严,哪怕身量纤细气度温和,却让人不怒自威,等反应过来时已全部怂哒哒地坐了回去。
度上衡挑眉望着方才数落他的少年,温声道:“你不愿我教你们?”
那少年脸通红,已没了刚才的气焰嚣张,小声说:“没、没有。”
度上衡笑了一下。
底下的少年们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乍一瞧见如此神仙似的人物,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满脑子都是“爹娘,我怦然心动了“。
只是这心动没几天,就开始打退堂鼓。
度上衡上课时很随意,他似乎不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心法口诀这种东西,直接就要让学生握剑。
“好,握剑,挥剑,收剑。就是这样。
“什么?这都不会吗?
“唔,掌院不是同我说这一批的学生天赋灵根都很不错吗……啊,乖孩子,不是说你们。”
只是上了三天课,本来还沉迷美色的众位少年直接蔫了。
他们看不出这位崇君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真的和他们差距太大。
问道学宫的剑修皆是高傲的天之骄子,但在度上衡面前却像是个连剑都不会握的孩子,巨大的落差让几个骄纵的少年整宿整宿地哭。
没过几日,问道学宫的掌院就恭恭敬敬地来找崇君,示意崇君的教法似乎有些问题。
崇君不解:“我难道要从如何握剑开始教起吗?”
掌院:“那倒也不是。”
度上衡无法理解,毕竟度景河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七岁就能握剑劈开巨山,这些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还不会吗?
掌院不语,委婉地问他还能教什么。
度上衡想了想,晃了晃手中闲着无事看着的阵法书籍:“我看了半个时辰阵法书,略懂一二。”
掌院:“……”
虐待完剑修,开始碾压那些阵修了吗?
确定好让度上衡去给那些眼高遇到的阵修一点颜色看看,掌院忧心忡忡地走了。
度上衡并不在意,教谁都是教,继续在日光中看书。
不过才看了几页,袖中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那好似陷入冬眠的小蛇好似终于醒了。
小蛇已经将完整的蛇皮蜕下,整个身躯之上的青色变得越发深了,好似墨绿色,连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大,沉甸甸的坠在袖子里。
度上衡将小蛇捧出来仔细端详,忽然“唔”了声。
不太对劲。
这蛇……好像要修炼出人形了?
第62章 化为人身只会爬 兄弟,化人身,封印晦……
蛇修炼成人形极其不易, 度上衡还撕了它半天皮。
本来只觉得蜕完皮后不傻已是苍天有眼了,没想到那灵血竟然误打误撞让它修为精进了不少。
倒是天赋异禀。
难道这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蛇真的有化龙的能力?
度上衡将沉甸甸的蛇放在榻上,等着它炼化体内的灵血。
谁知这一炼化又是半个月。
崇君已自学成才, 在阵修学斋虐得一群学子哇哇直哭, 只好弄了个不少初级的阵法教学哄他们玩。
度上衡来问道学宫短短一个多月, 已收到不少学生大胆示爱, 有的甚至因谁坐在学斋第一排而大打出手。
度上衡有些怕麻烦, 索性寻了件法器遮挡面容。
已是冬日, 雪玉京落雪了。
度上衡撑着伞从大雪中而过, 准备回住处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段时日总有人冲出来拦路送上一堆东西示爱,度上衡见怪不怪,温和地开口道:“你们还小,万事要以修行为重。”
拦路的人愣了愣,倒是没有死缠烂打,反而乖乖地说:“是。”
这声音有些耳熟。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感觉面前的两人有些熟悉。
是谁来着?
稍微大一些的少年期盼地看着他:“崇君还记得我吗?”
度上衡:“……”
崇君还记得,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少年笑了笑, 在大雪中恭恭敬敬行礼:“在下裴玄, 多谢崇君救命之恩。”
度上衡在心中“啊”了声。
观棋府的裴玄, 那个被小叔篡位驱除出去还妄图追杀的倒霉鬼。
裴玄行完礼, 余光扫见身后的半大孩子在那撇嘴,似乎不情愿他兄长行如此大礼。
裴玄低声道:“二娇。”
裴皎脸都绿了:“哥, 不要叫我这个!”
裴玄赶忙对度上衡道:“崇君勿怪,我弟弟年纪还小,并非有意对您不敬。”
裴皎冷冷瞪着度上衡,满脸不悦。
两人本是观棋府的少君, 裴玄更是被当成下一任宗主培养,一朝落魄,年龄稍大的兄长已学会在夹缝中委曲求全,弟弟却是接受不了如此落差,看谁都不顺眼。
度上衡也不生气:“无碍,在问道学宫过得如何,有人为难你们吗?”
裴玄温柔笑了起来:“有劳崇君费心了,问道学宫的师长待我们极好。”
裴皎冷冷道:“大冬日还赶你出来挨冻,叫极好?”
裴玄眉头一皱。
裴皎像是时刻在观察他兄长的神色,见他似乎不悦,立刻垂着脑袋抱着裴皎的手臂不吭声了。
度上衡倒是意外:“哪个师长?”
裴玄脸上浮现一抹难为情的薄红,讷讷地道:“问道学宫给我们提供了庇护之地,为师长做事是理所应当的,是我心甘情愿,崇君不必担忧。”
裴玄被教养得极好,若不是父母出了意外,他定会是观棋府的下一任宗主,温润如玉,颇有上位者的风范。
这种人瞧着温柔如水,实则一身傲骨。
度上衡没有多追问,将伞递过去。
裴玄后退半步:“不……”
拒绝的话还未说完,度上衡就将伞塞到他手中,自己随手掐了个法诀,风雪不沾身。
“乖孩子,去吧。”
说罢,度上衡转身消失在大雪中。
裴玄握着伞,注视着男人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
他将伞往裴皎一侧偏过去,自己半天身子沐浴在雪中,侧过身看向裴皎,眉眼带着冷意:“你来时是如何答应我的?”
裴皎脑袋一垂。
他兄长从小到大都温柔得像春风,但一旦生起气来就极其吓人。
“哥,我……”
裴玄道:“回答。”
裴皎缩了缩,不情不愿地重复:“好好谢谢崇君的救命之恩,可他在问道学宫的名声好坏,有人传他……”
裴玄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别人传什么你信什么,你难道没有自己分辨的能力吗?”
裴皎眼圈一红。
他自小被宠到大,从未和人低过头。
“不要来这一套。”裴玄不为所动,“你已不是观棋府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了,在这问道学宫无人会惯着你的臭脾气。”
裴皎咬了咬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
裴玄垂眸注视着高傲的半大孩子,低声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若你再因脾气惹出祸事,我只能……”
裴皎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凝在眼眶中的泪水唰地落下。
裴玄未出口的话顿住,故作冷意的面容浮现一抹无可奈何,俯下身轻轻擦去他的泪水,轻声说:“……只能给人跪下替你赔罪了。”
裴皎懵了懵,险些哭出声。
他死死抓住裴玄的袖子,呜咽道:“我错了,你……你不要丢下我。”
裴玄终于笑了:“不会的,哪怕我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裴皎难过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小的少年注视着裴玄手中那好像还泛着桃花香的伞,咬了咬牙。
前几日他在替兄长拿书籍时,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度崇君,说他美貌成那样,年纪小修为却如此高,每去一个学斋都将那些天之骄子虐得哇哇,指不定是修炼了什么吸取别人天赋提升自己的禁术呢。
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厉害?
裴皎害怕自己的兄长也被挖了灵根,还未见度上衡就已心生讨厌。
太不好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对度上衡的态度,裴皎脸一红,心想既然兄长这般推崇崇君,那他还是要找个时间特意去道歉。
***
问道学宫的雪下了三日,小蛇本来还在修行,似乎是因为寒冷竟然开始发僵了。
度上衡搓它,搓半天小蛇都把信子吐出来了,他才后知后觉似乎是因为太冷。
崇君的住处像是冰冷的囚笼,他已寒暑不侵自然不必用什么灵石取暖,思来想去只好将小蛇塞到自己怀中。
小蛇僵硬的身体这才随着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度上衡这才松了口气。
他掐诀坐在玉莲座上,闭眸用借目附在一只雪团似的鸟儿身上,扑闪着翅膀朝着问道学宫的学斋而去。
很快,就寻到了在扫雪的裴玄。
如此冷的天,裴玄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被冻得通红,一一细致地扫着问道学宫的积雪。
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沦落到做这些粗活……
度上衡眉头微微蹙起。
很快,其他扫雪的学子溜达着过来,见状吩咐道:“哎,裴少君等会也没事吧,帮我们把剩下那条路的雪也扫了呗。”
裴玄脾气好,也没被那句带着讥讽味道的“少君”激怒,笑着道:“好。”
学子哼了声,扬长而去。
度上衡听到逐渐远去的学子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讥讽。
“呵,还是少君呢,一朝落魄,不照样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装什么清高模样啊?”
“他那个弟弟眼高于顶,都这样了还看谁都不顺眼,日后可有苦头吃了。”
两人声音挺大,裴玄许是听到了,但神色没有丝毫异状。
度上衡歪着小鸟脑袋注视着裴玄的身影,觉得很有意思。
明明从高处跌落,却能心志坚定不为任何人的评价所动容,知是非懂对错。
此人,必成大器。
正看着,忽然感觉腰腹处有一团动静。
似乎是那条蛇又在乱动,度上衡没有理,收回借目后,开始继续闭眸打坐修行。
天道所选之人,每一寸经脉似乎就是聚灵阵,哪怕只是打坐,周身无数灵力源源不断好似萤火似的往他身上灌,不必修行就能凝聚灵力。
在化神境停滞太久,还是得尽快破境。
度上衡抱元守一,催动灵力汇入元婴中。
不知修行多久,耳畔似乎有一道呼吸声响起,声音还挺大。
问道学宫的崇君住处外有结界庇护,不可能会有人进入其中,度上衡眉头轻皱,收回灵力。
只是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怀中似乎抱了个活物。
热的,并不是蛇身常年泛着的冷意。
度上衡轻轻睁开眼睛,垂眸看去。
小蛇已化为人身,模样瞧着似乎十一二岁,正浑身赤裸蜷缩在他怀中,满脸迷茫地仰头和他对视。
度上衡:“……”
度崇君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一睁眼怀里坐着个光溜溜的小少年脸上也没什么神情变化,只垂着眼看他,淡淡道:“果然是条小蛇。”
小蛇懵懵注视着他,似乎还没从化为人形的失控中缓过神来。
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半天,神智一寸寸清明,终于记起来此人之前的痛下狠手。
此人有剥皮和妄图将它炖蛇羹之仇!
咬之。
小蛇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已变成人,龇着牙做出凶狠模样,“嗷呜”一声弹起来狠狠咬住度上衡的耳垂。
一下就挂在那儿了。
度上衡:“……”
小蛇咬完,不大的脑仁才后知后觉到不对。
怎么咬起来这么容易?之前弹过去得飞半天来着。
身体也不对劲,好像长出了很多多余的东西。
小蛇懵然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似乎有一扇阴影一闪而过。
睫毛?
蛇怎么会有睫毛?
正在愣怔间,他身下紧贴的地方似乎发出一阵细微的震动,似乎有人在低笑。
小蛇将牙松开,茫然地抬眸看去。
可恶的仇人正带着笑望着他,面容五官也不是放大许多倍的可怕了,好像正常了很多。
度上衡耳垂留下一排红痕,他也不在意,伸手勾了勾小蛇的下颌,笑着道:“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小蛇冲他:“嘶……唔?”
嘶完察觉到不对,他怎么能发出声音了?
摸了摸脖子……
手?
直到这时,小蛇才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人形,多出来的四肢完全不知往哪里放。
度上衡看他四肢不协调,满脸迷茫地缠在一起似乎想把自己盘起来,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
这蛇看着不大,心气倒是挺高,还以为度上衡在嘲笑他,又想扑上去咬他。
度上衡没再惯着他,直接伸手将人从膝盖上拂下去,又将一件外袍扔他身上,淡淡道:“穿好衣裳。”
小蛇还不会用手脚行走,整个人趴在地上,用蛇形的动作爬了半天,愣是没爬出半丈,只好愤恨地瞪着度上衡。
度上衡不会养蛇,之前待了只有金丹修为的灵鼠回来给小蛇吃,那鼠差点把蛇打得嗷嗷哭。
这回他只寻了些灵液,省的小蛇吃不习惯。
一回头就见那蛇怯生生在衣袍中缩成小小一团,从衣袍底下往外看。
度上衡道:“出来。”
小蛇并不觉得赤.身要羞耻,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听到这话立刻将衣袍那点缝隙往下一扒拉,不吭声了。
度上衡淡淡道:“不饿吗?”
小蛇正想有骨气得打算躲到下次蜕皮成为大蛇再回来报复一口吞了他,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他睡了近一个月,滴水未进,正是饥饿的时候。
度上衡道:“我数三声,不出来,之后就没得吃了。”
小蛇眉头紧皱。
他就算饿死,也不受威胁。
度上衡已经开始数了,嘴唇轻轻一碰就数到了三。
小蛇猛地掀开衣袍,在“三”落地前趴在地上,一副倔强的模样,等着吃。
度上衡:“……”
度上衡看他像是死鱼一样,没忍住道:“坐起来。”
小蛇闷闷不乐地试图支配不听话的四肢,半天才做出个扭曲的坐姿,脚都缠到后腰上去了。
度上衡:“……”
也行,他不疼就好。
度上衡将带着浓郁灵力的灵液递过去。
小蛇手脚并用地接过来,将脸埋进去喝,浑身的尖刺终于缓缓柔和下来。
度上衡支着下颌靠在桌案上懒洋洋注视着他,问道:“你有名字吗?”
小蛇不答,埋头喝。
度上衡说:“你不说,我便替你起了。”
小蛇身体一僵,似乎记起来这看起来仙气缥缈的人给一条仙船起名叫“仙人船”的壮举,皱着眉头从碗里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度上衡一眼。
度上衡:“嗯?”
好一会,小蛇才道:“晦气。”
度上衡不解:“我?”
小蛇喝饱了,脾气似乎也收敛了些,他摇头,说话颠三倒四,磕磕绊绊的:“我,我晦气。”
度上衡还是不懂。
小蛇蹙眉道:“我叫,名字,我晦气,你聪明吗。“
度上衡这回终于听懂了些:“谁给你起名叫‘晦气’?”
小蛇小小的身体裹着度上衡过分宽松的长袍,捧着碗舔了舔里面残存的灵液,闷声说:“不喜欢我,我咬人,很晦气。”
度上衡摸了摸右手腕上还没消除的两个红痣,赞同地点头:“的确咬人。”
小蛇瞪他。
度上衡被他这个眼神看得笑了出来,伸手戳了戳少年的眉心,道:“没人会用‘晦气’做姓名。”
“可喜欢。”小蛇和他唱反调,“我晦气,他们怕我,晦气好。”
度上衡也不和他争辩,道:“你既然已化为人身,便要像个人类一样有名有姓,你既然喜欢‘晦气’,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小蛇一僵,开始咬碗。
明显不会。
度上衡伸手在茶盏中沾了点冷透的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了“晦”字。
小蛇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嫌弃比划多,难学。
他用蛇身时,尾巴尖在地上划拉个线,就是他的姓名了。
少年还不会隐藏表情,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度上衡挑眉,又写了一个字,“讳”。
小蛇明显眉眼舒展不少。
度上衡笑着哄他:“这个字念‘晦’,气字少见人名,我为你寻一姓,唔,你喜欢风吗?”
小蛇蹙眉。
度上衡顺着小蛇的思维哄他:“风四处都在,能吹着晦气遍布三界,这样所有人都畏惧你的晦气了。”
小蛇顿时高兴了,点头:“风好,好风。”
度上衡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封讳。
第63章 归寒宗离庸黑锅 道歉,化为龙,归寒离……
小封讳不太聪明, 蘸着水划拉好久都没学会自己的名字,他耐心又不足,学到最后用爪子划拉个蛇形模样的线, 歪头瞪着度上衡。
度上衡并不生气, 笑着安抚道:“无碍, 别的人也和你一样, 学个十几次也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封讳:“……”
封讳心智似乎不太健全, 哪里听得这话, 当即气势汹汹地用五个手指蘸着水奋力写自己的名字。
这次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形状。
度上衡说:“我就说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好聪明啊。”
封讳眼眸下意识一弯,完全没发现度上衡话语中的前后矛盾,蛇尾尖下意识甩起来,但他已化为人身,只能瞧见两只脚左右摇晃,看起来被夸得要飞起来了。
这可恶的人类似乎也有可取之处的。
小蛇勉为其难原谅他剥皮的事儿了。
度上衡很少如此接近一个活物,正想再教他几个字,忽的察觉到住处之外有人靠近。
神识悄然横扫出去。
瞧见外面门口等候着的人是谁,度上衡眉梢轻挑, 有些意外。
竟然是裴皎。
上次见面, 那孩子看起来浑身都是尖刺, 气势汹汹地躲在裴玄背后看起来想咬人, 这回不知什么缘由,手中握着伞, 满脸为难地在住处外来回转圈。
度上衡一抬手。
大门倏地被一道风卷开,吓了裴皎一跳,瞪大眼睛看向空无一人的院子。
度上衡的声音轻柔传来:“进来吧。”
裴皎一咬牙,犹豫再三抬步走进去。
裴皎一路上都在措辞要如何道歉致谢, 本来背得词很流畅,可一进去脑子唰地一片空白,完全忘却了要说什么。
裴皎额角泛起冷汗,他从小到大被宠得无法无天,还是头一回低下头对人道谢……
果然没有裴玄,他只能当个废物吗?
裴皎狠狠咬了下舌尖,疼痛让他的意识清明许多,壮着胆子抬步走进去。
崇君在问道学宫的住处虽然比不上云屏境,却也是整个学宫地段风水最好的别院,灵力馥郁,院中每一颗皆是价值千金的灵草,奢靡到了极点。
裴皎进入内室,他怕自己胆怯,刚站定就敛袍跪下,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裴皎见过崇君。”
耳畔传来珠帘撩开的声音,随后一个人影白金衣袍曳地,轻缓雍容走到连榻边坐下。
一道视线从上到下飘来,温柔的声音笑着道:“起来吧。”
裴皎直起身却没站起来,保持着跪姿抬头直视度上衡,将刚想起来的道歉的话说出口:“崇君,前些日……”
话音戛然而止。
裴皎愣在原地。
上次匆匆一见,裴皎并未仔细瞧度上衡的脸——就算瞧了也被法器遮掩着看不清楚,只能疑人窃斧,从自己那肤浅的第一印象断定此人绝非好人。
今日度上衡穿着不像平日外出时一层又一层、一丝不苟矜贵自持,他只穿着雪白宽松的长袍,宽袖衣摆好似流云般轻拂缓动,胸前衣襟似乎被人揉皱,隐约露出一字锁骨,皮肤胜雪。
虽然仍瞧不见面容,却能感觉到那股令人神往的安宁。
度上衡正等着,见裴皎刚说几个字就愣住了,疑惑道:“前几日,如何?”
裴皎……裴皎又忘词了。
度上衡看着这半大孩子的脸唰地红了,没忍住低低笑开了。
他抬手一拂,裴皎的身体被一阵温柔的清风扶着站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裴皎后知后觉回过神,耳根几乎都红透了,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只好将手中的伞递回去,小声说:“我……我兄长让我来还伞,多谢崇君相助之恩。”
度上衡笑起来:“举手之劳罢了。”
裴皎……还是没记起来要说什么。
度上衡脾气好,支着下颌歪着脑袋看他,似乎想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裴皎只是个半大孩子,被四周的死寂像是狠狠扇了个耳光,他咬了咬牙,忽的再次跪地,“噗通”一声。
度上衡动作一顿:“你……”
裴皎二话不说从腰后逃出一把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握住后狠狠一划,掌心翻出狰狞的伤口,血满溢而出。
度上衡:“?”
裴皎抬手滴血后,又一个头磕下去,生硬地道:“兄长说是你救了我们性命,要我记住崇君的好日后加倍回报。我一无所长,唯有这条命,崇君若需要,我愿为您马前卒,为您杀人,血誓为证。”
度上衡:“……”
裴皎和裴玄似乎是两个极端,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怎么……
唔,这孩子指不定脑子有什么毛病,还个伞还这么热血沸腾。
度上衡委婉地说:“实在不必。”
裴皎蹙眉,道:“我现在还小,崇君等我几年,我必定勤加修炼,争取能为您鞍前马后。”
度上衡:“……”
怎么劝不听呢。
度上衡揉着眉心,觉得头疼:“起来吧,日后我若想杀人,第一个便寻你,好吗?”
裴皎点点头,将掌心的血往身上的黑衣上一蹭,利索地爬了起来。
还完伞、表完忠心,裴皎躬身告辞。
度上衡头疼,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忽的听到里间传来一声茶盏破碎的动静。
还没走出门的裴皎脚步一顿,回头看来:“崇君?”
度上衡道:“无……”
“碍”字还没蹦出来,就已经晚了。
封讳在里间用水蘸着划拉了好多个名字,学的越发有模有样,他本是等着度上衡回来夸他,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好故作矜持地将小桌案扛起来,手脚并用往外爬。
裴皎听到动静侧身看去时,眼眸瞬间睁大了。
……只见一个衣衫不整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半大少年手脚并用趴在地上,脑袋上顶着个床榻上放置东西的小桌案身形扭曲地往外爬。
裴皎:“?”
封讳着急给度上衡看字,柔软的身体几乎盘在一起,磨磨蹭蹭往外爬,嘴中还在说:“什么啊,上面什么字,你认得不?”
度上衡:“……”
裴皎眼睛都瞪圆了,悚然看着那扭曲的人形。
度上衡从裴皎惊恐的眼神中隐约瞧出这孩子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也不好解释,只好笑着下逐客令:“我送送你?”
裴皎:“……”
裴皎同手同脚脸色恍惚地走了。
封讳刚化为人形,还不会操控如何自如地切换姿态。
白日度上衡去授课,他便孤身一人在院中四处乱爬,见到带着香气的灵草直接就用嘴啃,短短几日毁坏了不少有价无市的灵草。
度上衡不知晓灵草多珍奇,只以为是装饰的野草,也并未在意。
问道学宫的所有阵法他已学得差不多,最近正在看关于灵兽的书——他很想知道这条蛇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被师尊亲自送到他身边。
藏书阁中的幽间中,度上衡盘膝坐在光影中垂眸泛黄书籍,光中无数细碎微小的灰尘轻轻跳跃,眉眼古朴如画。
龙已经许多年未出现在三界了,只有微末的血脉在蛇、蛟中,能化龙的几率几乎没有。
就算退一万步讲,封讳真的能化龙,好像对度上衡也无益?
难道是想要收服一只威风些灵兽做坐骑?
度上衡一一翻阅关于龙的书籍,发现其中一页似乎有关于“讨奉”的记录,只是那本书太过古老,已瞧不见具体的细节。
度上衡闭眸用灵力妄图修复好笔迹,神识无意中外放,听到幽间之外似乎有人在低声交谈。
“你疯了?这是禁书的书阁,擅自闯入可是会受罚的,若是师长知道……”
“放心吧,我已探查过了,师长皆在准备问道大会去了,此处无人,我们只要悄悄地找到《太元心决》誊抄一份再放回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
“别可是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度上衡眉梢轻轻一挑。
来禁书阁偷书,胆子倒是挺大。
度上衡用了灵力也无法将笔迹修复,只好收回灵力将书送了回去。
从幽间走出,度上衡正要掐诀离开,拐角处兴冲冲跑出来两个身着青衣的少年,嘴里嚷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快跑,别被师长……唔。”
刚跑两步,便和度师长对上视线。
“……”
两个少年脸色一白,手中的心决卷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一路滚着到了度上衡脚下。
度上衡本想放他们一马,没想到竟然这么寸正好撞到自己手上,他伸手轻轻一勾,卷轴漂浮半空被雪白如玉的手指握在掌心。
崇君笑着道:“借书的御令可有?”
两个学生蔫头巴脑地垂下脑袋摇摇头:“回崇君,没有。”
度上衡轻笑一声:“你们是哪个学斋的学生,叫什么?”
两人怯怯地对视一眼,似乎想如实告知,但话到嘴边又壮着胆子改了口——反正崇君也认不全整个学宫的学生,就算他们报出死对头的名字他也分辨不出来。
若是事后追责处罚,还能甩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一个黑锅。
其中一个少年咳了一声,心虚地说:“回崇君,我是著书斋的学子。”
度上衡道:“嗯,叫什么?”
“咳。”少年说,“归寒宗,离庸。”
度上衡捏着卷轴的手倏地一顿。
离……庸?
第64章 私底下偷窃禁书 吃花,不脏了,当面对……
度上衡若有所思注视着叫“离庸”的孩子, 掐指一算。
此人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离庸是吧?”度上衡笑了,“好,你随我前去见掌院。”
少年脸色微变, 回想起人人都说崇君的好脾气, 硬着头皮求饶道:“崇君, 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放过我们这一回吧。”
另一个少年也跟着附和:“是是是, 求求崇君了。”
度上衡并非故意为难人, 见两人都要急哭出来了, 抬手将卷轴悬空漂浮在半空递过去:“记得寻师长补一下借书御令,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行完礼后撒腿就跑。
度上衡注视着两人兔子似的背影,垂眸注视着手指。
归寒宗,离庸。
度上衡出生便是金丹修为,哪怕三岁时的事也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不会轻易忘记师尊带他回归寒城时的那场落花纷飞。
归寒宗是由他生身父母一手建立,仔细算算年岁,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也该上学修道了。
度上衡听到这个“庸”字,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走在路上轻轻踢了一脚石子, 并不造成什么威胁, 情绪有些微弱波动。
……只是一个刹那而已。
就算是同胞兄弟, 如今也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度上衡性情温润得好似古井无波,难听些就是一潭死水, 坚信自己的道,不会为什么所影响。
这件事很快就被抛却脑后。
封讳用了好几日才艰难学会站起身,正在院中折腾灵草,时不时啃几口, 身形长得极其快。
度上衡坐在夕阳下垂眸看着手中的书籍,雪白衣袍好似溶入金光,恍如仙人不沾染尘世烟火。
封讳是条蛇,没什么人类审美,不觉得这一幕有什么不可侵犯的,手脚并用蛇形过去,啪嗒一声摔趴在“仙人”面前,将他用牙啃下来的漂亮灵花递给度上衡。
“给你。”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少年,淡淡道:“脏不脏?”
“你吃。”封讳说,“舔一舔就脏没了。”
度上衡:“……”
度上衡日常喝一口水都用得价值千金的灵液,问道学宫种的草药对他来说就是根本不入眼的野草罢了,更何谈吃。
封讳似乎很喜欢吃这类灵草,院中的都被啃完了,似乎是啃到最后一朵终于记起来暂时不恨了的度上衡,便叼过来借花献佛。
度上衡笑了笑,伸手接过那朵花。
封讳见他接了,正要满身脏污得继续翻灵草吃去。
度上衡朝他一招手:“来。”
封讳一身反骨,不太想听他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重新跪坐在度上衡身边,仰着脑袋不情不愿看他。
“干什么?”
度上衡垂眸,羽睫被夕阳照映在雪白面容上扇形的阴影:“张嘴。”
封讳冲他龇牙,展示自己两颗小尖牙。
度上衡没忍住笑开了,捏着灵花凑到他唇边,封讳下意识张嘴,一口叼住满是灵力的花朵。
等灵力顺着喉咙流下,他才诧异地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度上衡要给自己?
他自己不舔一舔吃了吗?
还是说嫌脏不愿意自己舔?
度上衡见他吃完,轻声说:“玩儿去吧。”
封讳幽幽看着他,觉得好奇怪。
度上衡继续看书。
刚看完一本寻常游记,封讳又摔了过来,手中重新揪了个新的花,不过细看下就发现这花朵上面沾着墨紫色的水痕,像是毒液仔细涂遍每一寸,连根茎上都涂满了。
度上衡很有耐心:“这又是什么?”
“我给你舔了,脏没。”封讳说,“你乖孩子,吃叭。”
度上衡:“……”
度上衡接过花,捏着茎散漫地微微一旋——几滴墨紫色毒液飞了出去低落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几个黑乎乎的洞来。
小蛇蜕皮后身形越发大,连毒液都显得渗人,好似见血封喉。
幼年期的小蛇咬一口,腕上到现在还留着两个好似红痣的血点。
估摸着这一朵花下去,眼珠子都得变红。
度上衡道:“多谢。”
封讳望他,等着他吃下去。
还没等崇君想好应对之策,无意识铺出去的神识察觉到有群学生像是争食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三五成群从他院门口嚷嚷着过去。
“说是有人偷盗禁书阁的心法,虽然事后补了御令也无济于事,几个剑修攀咬著书斋的离庸,要打起来了。”
“这热闹可得瞧瞧去。”
度上衡眉头轻动。
莫非那盗窃的学生真是离庸?
度上衡本来不想管闲事,可封讳一直在眼巴巴示意他赶紧吃,轻声道:“我有些忙,你先吃吧。”
封讳“哦”了声,叼回花自己去玩了。
度上衡闭眸掐诀,借着一只鸟雀的目展翅而去。
擅长书阁,先借再补御令,这事儿不知为何闹得挺大,几乎半个学宫的学子都挤在著书斋看热闹。
鸟雀扑扇翅膀飞到屋檐上往下看,隐约瞧见人群中有两拨人正在对峙。
“太元心决如此重要,有人私底下誊写相传,昨日刚寻到线索,售书之人便是你们著书斋的!”
“胡言乱语,你说有线索,证据呢?!”
“就凭这几个月来唯一借《太元心决》的,只有离庸!”
度上衡还想扇着翅膀飞去更高的树上,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砰”。
随着众位学子的一阵齐声惊呼,一个人影骤然倒飞出来,“噗通”一声落在数丈之外,背先朝地,摔出漫天的灰尘。
“咳咳!”
那位学子被当胸踹倒,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如此大的人,少年人脸又绿又红,腾地起身怒气冲冲咆哮道:“离庸!你疯了吗?当众殴打学子,你还想在问道学宫待吗?!”
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没料到竟然打起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离庸一身墨绿衣袍慢悠悠从人群中溜达出来,明艳张扬的脸上浮现着笑意。
那模样和度上衡的确有几分相像。
离庸握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剑懒洋洋在手腕间挽着花,笑眯眯地说:“你无凭无证就来著书斋污蔑抹黑我的名声,我还没说你疯呢,你反倒倒打一耙?我踹你一脚都是轻的,若不是我父母教导我要收敛要温和,我们著书斋今日就能吃上酒席了。”
众人:“……”
度上衡掐了掐鸟爪子,果不其然算出此人同自己的确有亲缘线。
十几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已长大成人,是被父母宠出来的随心所欲张扬肆意。
……性情和度上衡截然不同。
度上衡并未过多动容。
被打的少年受不了羞辱,当即气红了眼,祭出兵刃就要取他狗命。
离庸眉梢一扬,窄袖一翻挥出一道灵力将旁边的同窗拂到一边省得被殃及,大笑着拔剑迎了上去。
少年人恣肆无忌,转瞬就过了数十招。
围观的众学子也不去阻拦,大部分都在跟着起哄,欢呼声一阵又一阵。
度上衡站在屋檐上注视着下方的争斗,离庸被父母教导得极好,年纪轻轻便已是半步金丹,剑术干脆利落,又带着些不必要的花里胡哨。
刚想到这里,那被气疯的学子猛地挥出一道凶悍的剑意,直接朝着孔雀开屏的离庸刺去。
离庸身形如风,本来能准确无误躲过那道致命的罡风,但不知为何却直接抬手握剑格挡,整个身形被震飞出去。
度上衡的“借目”察觉到,那道罡风似乎直直冲着屋檐上的自己而来。
还没等他展翅飞走,离庸脚下灵力炸开,身形轻巧地在半空翻了几圈,双手一把抱住那只小麻雀,骨碌碌从屋檐处滚了下来。
度上衡:“?”
度上衡眼前一阵黑暗,好似被什么捧在怀中。
离庸轻巧地落地,衣摆翻飞旋了几圈,他将那只小麻雀抱在怀中,眉梢轻扬着道:“你急什么,伤到其他人怎么办?”
度上衡偏头看他。
那少年气急败坏道:“离庸,不要仗着家世如此嚣张!盗窃禁书的罪名可是要被逐出学宫的!”
离庸抚摸着小麻雀的脑袋,瞥他一眼:“方才还在质问我誊写心法,现在又成盗窃了?还有没有个准儿了?”
“你……”
“我这几个月从未进去过藏书阁。”离庸言笑晏晏打断他的话,“御令更是没借过,你笃定我有罪,那就拿出证据。”
“禁书阁御令记录上,那日唯有崇君和你进去过,这就是证据。”
离庸眉头一皱:“雪玉京的崇君?”
“正是。若此事惊动崇君,可不是逐出学宫这么简单了。”
离庸摸着麻雀脑袋,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崇君作证,说亲眼瞧见我进入藏书阁偷盗?”
那少年一噎。
“还是说我这个贼人光明正大进入藏书阁,在化神境的崇君眼皮子底下盗窃那什么法诀?”离庸条理清晰,抬手将麻雀放飞,敛了敛衣袍,“既然如此,那就去寻崇君对质吧。”
度上衡:“?”
这话一出,人群中乐颠颠看了半天热闹的两个少年脸色一变,险些冲出来阻止。
若是对质,那栽赃离庸的事岂不是败露了?
少年嗤笑了声:“这点小事还想麻烦崇君?雪玉京的少君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
人群中看热闹的两个学子登时松了口气。
也是,崇君除了授课,从来不和学宫的学子有任何交集,就连掌院见他也得通报,更何况他们这些修为如蝼蚁的学子。
他们本只想给离庸找些不痛快,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嚣张,将事情闹得满学宫皆知。
若是连崇君也牵扯进来……
离庸也在蹙眉,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伤不到他什么,就是挺膈应人的。
正在想着对策,忽然偌大学宫传来一道清越的传音。
“离庸,来。”
短短三个字,言简意赅。
离庸一愣。
在场不少人都听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度上衡,纷纷瞪大眼睛看向离庸。
此人竟然和崇君相识吗?
第65章 神魂归位得长生 而止,无记忆,刀剑相……
离庸也很疑惑。
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为何要单独见自己, 难道说那天他梦游真去盗窃书了?
见崇君当真愿意对质,挨打的少年顿时振奋起来,冷哼道:“惊动了崇君, 这事儿没完。”
大冬日的, 两个罪魁祸首冷汗都下来了, 对视一眼后慌张地想要隐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逃走。
可刚迈出去一步, 两道灵力凭空出现, 宛如烛火似的将两人笼罩其中。
度上衡的声音淡淡传来:“你们也来。”
两人:“……”
两人双膝一软, 脸色煞白, 险些直接跪下去。
度上衡不爱掺和杂事,但也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栽赃嫁祸,只是片刻就将人搜罗到住处,顺便将掌院也召了过来。
崇君住处算是整个问道学宫最奢靡的住处,掌院火急火燎地过来,视线在院中一扫倏地一愣,火气登时就蹭得窜起来了。
让人好好照料崇君院中的顶级灵草,怎么才几日不见就被毁坏成这样?
掌院正要怒气冲冲地寻人来重新种植,省得将好不容易请来的崇君给气走了, 耳畔忽然听到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草丛里乱窜。
掌院眉头一皱, 准确无误伸手一招。
像是狗啃了似的灵草中凌空飞来一个活物, 被他一把拎在手上。
细看下, 竟是个估摸十岁的半大孩子。
崇君的住处为何会有半妖?
度上衡行事难以琢磨,性子虽然瞧着温和, 但毕竟是雪玉京少君,上位者的气势惊人,不怒自威。
掌院不知晓这半妖的来历,不敢随意揣测, 只是拎着半妖的后脖领看了看:“你……”
还没说完,本来乖乖的半妖像是才发现拎他的并不是度上衡,顿时炸毛似的朝他咬去,嗷呜嗷呜的。
掌院:“?”
这是狗还是蛇?
没等半妖咬上,内室传来个轻缓的声音:“封讳。”
半妖动作一顿,训练有素地住了口,一阵挣扎从掌院手中扑腾下去,手脚并用地一下窜到了室内。
离庸到的时候,就见掌院垂首立在院中等候。
唔,这院子确定是崇君住处,怎么杂草丛生?
闹事的人全都过来了,像是怂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
掌院躬身行礼道:“崇君,这种小事惊动了您……”
内室传来度上衡带着笑的声音:“小事?”
随着话音落下,轻缓脚步声响起,似是崇君出来了。
离庸最是问心无愧,直接大大剌剌抬头看去,想瞧瞧这位传说中的崇君到底是何模样。
午后又下了一场雪。
一道轻缓细碎的萤光卷着化为春风将四周的雪融化,水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砸下。
度上衡迈过门槛,额间玉石轻晃,瞧不清面容却隐约知道他在笑。
“……栽赃嫁祸、德行有亏算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离庸一愣。
问道学宫不少人都对崇君极其推崇,将他称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离庸本是觉得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度上衡视线环顾四周,轻轻和离庸触碰了一下,很快移开。
离庸眉梢一动。
怎么感觉这位崇君并不喜欢自己?
掌院听到这句“栽赃嫁祸”就知晓了大致的来龙去脉,视线冷淡扫了下身后特意被崇君叫来的两位学子。
和离庸大打出手的少年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掌院无声叹了口气,行礼告罪:“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理,叨扰崇君了。”
度上衡“嗯”了声。
此事捅到崇君面前,问道学宫的脸都要丢光了,想来掌院定然会重罚,罪魁祸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度上衡眼神瞥了一眼离庸,道:“随我来。”
离庸还没回过神,愣怔地看着他。
被空口白牙地污蔑,这种颠倒是非之事就算闹得再大,还他清白了肯定也是一地鸡毛,膈应得很。
离庸没想到度上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甚至斥责都称不上,就轻而易举摆平了此事。
他犹豫着看向掌院。
掌院是个老狐狸,瞧出崇君对离庸的特殊之处,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先去吧,你此番受了委屈,学宫会好好补偿你。”
离庸笑了:“掌院言重了。”
不好让度上衡久等,离庸行了礼后抬步走进内室。
度上衡端坐在首位,膝上放着一本泛黄的书籍,一旁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给崇君沏茶,应该是一件特意炼制的法器。
度上衡淡淡道:“坐。”
离庸垂首:“不敢。”
度上衡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归寒宗之人?”
“是。”
度上衡手捏着一页泛黄的书籍轻轻一掀,漫不经心道:“听闻归寒宗的桃花常年不败,百里碎粉,应是好春光。”
离庸:“是。”
他心下嘀咕,不是人人都言崇君不食人间烟火吗,本来以为单独留他是有大事,怎么反倒聊起家常了?
离庸是个直性子,直接问:“崇君有何事吩咐我?”
茶已沏好了,香气四溢。
度上衡笑了声,端起茶轻轻喝了一口:“听闻你熟读古籍,可听说过‘讨奉’?”
离庸眉梢一扬:“四灵讨奉?”
度上衡:“你知道?”
“家中有书阁,我看过不少关于四灵的书。”离庸也不怯场,“‘讨奉’之说只在一本古书上提过半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四灵生来功德圆满,可向天道讨要祈愿。”
具体的如何个祈愿法,书上没说。
度上衡眼眸轻动,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龙自然属于四灵之一,只是早已陨落消失多年,师尊将一只传言可以化龙的蛇送给他,难道是因为这个“讨奉”?
正想着,内室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似乎是撞翻了什么东西。
离庸很识趣,颔首道:“崇君若无其他吩咐,离庸告辞。”
度上衡随手一抬,示意不要去管,淡淡道:“学宫不少别门旁派的学子,妖、魔皆有,你树敌颇多,今日只是栽赃嫁祸,若日后被人暗害……”
还没说完,离庸就扬着眉笑了起来。
他性情实在张扬恣肆,说话做事从来不遮遮掩掩,直言道:“崇君是想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去主动招惹人吗?”
度上衡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离庸道,“这些道理孩子都知道,不懂的事那些主动挑事的人罢了。”
度上衡眉尖轻轻一蹙。
离庸今日平白无故被牵扯进这糟心事,本就心情不虞,如今又被这般数落,还未及冠的少年没来由的一股委屈泛上心头。
他直接就问:“崇君似乎并不喜欢我?”
度上衡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放:“何出此言?”
离庸道:“今日‘盗窃’之事纯属栽赃陷害,崇君既知还愿替我解围,应当不是因这事。那是我之前有做过何事冲撞冒犯了崇君吗?”
很少有人会像离庸这样将冲突大大剌剌摊开来讲。
度上衡神态淡然和他对视半晌,离庸毫不畏惧。
终于,度上衡似乎无声叹了口气,抬手将桌案上一直放置着的一把小桃木剑用风托着飘到离庸面前。
离庸眉梢挑起:“崇君这是何意?”
度上衡说完方才未尽的话:“……若日后被人暗害,此物可保你平安。”
离庸:“……”
离庸一愣。
什、什么?
度上衡从不与人争辩,更不会随意评判混沌的是非对错,他无意斥责离庸的张扬,更不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树的错。
离庸听懂度上衡的意思,直接僵在原地。
度上衡并未数落自己,而是担忧他被人陷害,送他法器保命而已。
回想起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这位天之骄子头一回有种一头栽地缝里的冲动。
呜,太难堪了。
好想死一死。
度上衡从来一视同仁,在学宫教导多月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学子有过偏爱,离庸本能觉得自己并非那个特殊之人。
可如今崇君又是作证,又是送法器……
一向脸皮厚的离庸脸都要红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接,罕见得手足无措。
“崇、崇君……”
度上衡道:“乖孩子,去玩吧。”
离庸在家中是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宗主,在学宫是人人惊羡的天之骄子,除了父母从来没人对他这么说过话。
……像是真的在哄孩子。
离庸偷偷抬眼看他,似乎在观察度上衡有没有生气。
度上衡不会为小事烦忧,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怎么?”
离庸藏不住心思,伸手接住面前漂浮的小桃木剑,讷讷地问:“崇君……为何待我这么好?”
度上衡笑了,没有作答,又说了一遍。
“去吧。”
离庸噎了一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度上衡垂着眼注视着手中的书籍,在“讨奉”二字上轻轻一抚。
四灵向天道讨奉……
正想着,内室传来一声“嗷呜”,“四灵”在那嗷嗷叫:“难吃,呸,土的味,呸。”
度上衡:“……”
就这种看到个花瓶也得掰下来啃一口尝尝味儿的小蛇,未来真的能化龙?
度上衡将书放下,重新端起茶盏,烟雾萦绕而上,模糊了面容。
恍惚间,脚下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浑浑噩噩间,离长生似乎听到一声低低的呜咽。
“四灵……”
“……长生。”
这一声好似从天边传来,九天雷霆悍然劈下,猛地将他从混沌中拽回。
神魂归位。
离长生猛地喘息,瞳孔涣散地注视着虚空,艰难喘着,因停滞呼吸太久整个五脏六腑发出密密麻麻的疼痛,脸庞处因死气而凝处的鬼纹缓缓顺着脖颈褪下。
耳畔传来呜嗷喊叫的声音:“掌司!太好了呜呜!”
离长生眼前阵阵发黑,宛如雪花似的碎点,好半晌才终于缓解浑身上下好似被碾碎重组似的痛苦。
楼长望跪在他身边,满脸泪痕还未干,若不是离长生胸口的伤痕还未痊愈,他都要扑上来嚎啕大哭了。
身死之人断气半晌,竟然还能复生,但凡换个其他人都要把离长生当成妖孽了,楼长望却满心只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泪水落得更凶了。
“掌司,您伤口还疼吗?我不敢给您喂药,封殿主说只要休息就好,您……”
离长生迷茫看着他。
楼长望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见离长生似乎愣怔着注视着他,还以为他精神不济,只好将人扶起来,嘘寒问暖:“掌司,鱼大人已去寻船了,等会我们就能回渡厄司。”
离长生怔然注视着四周。
火焰在燃烧,并非是明亮的人间火,而是从地狱黄泉泛上来的幽蓝之火,将面前一座高楼灼烧吞噬,无数人类四处尖叫逃窜。
俨然是一处人间地狱。
离长生微微侧头。
这是哪里?
楼长望见离长生安静了半晌一个字没说,终于察觉到不对,小心翼翼道:“掌司?”
离长生看他:“谁?”
楼长望一愣,试探着道:“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眼底只有一望无际的陌生,他摇了摇头。
楼长望傻眼了,忙说:“那鱼大人呢,裴副使呢?”
离长生不明所以。
楼长望:“……”
坏了。
掌司好像傻了?
***
生死阵已破。
袁端敏锐地察觉到阵法的消散,唇角勾起露出个笑容来。
他身处在归寒城的一处高楼之上,眼前一盏鬼火灯盏跳跃着燃烧。
袁端居高临下望着问道大会处那座高楼的灼灼燃烧,笑眯眯地道:“幽都恶鬼在人间作恶,看来那只半妖命不久矣。”
灯盏的鬼火倏地一跳,从中传来人声:“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后,早该魂飞魄散。”
袁端挑眉:“使命?什么使命,化龙?”
鬼火并不回答。
袁端正想再问,忽地听到一声敏锐的声响,随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一道幽蓝鬼火化为一道曲形的流光转瞬而来。
“砰——”
一声巨响,袁端眼前一黑,脑海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被一只手扼住脖颈,好似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掼在墙上,力道之大,将墙面狠狠撞出一圈蛛网似的痕迹。
袁端几乎呛出一口血,充血的视线恢复后,发现来人是裴乌斜。
裴乌斜双眸是诡异的重瞳,好似有四只眼瞳直勾勾盯着他,恨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化为血泪顺着面颊滚落。
偏偏他像是在学什么人似的,面上挂着数百年如一日的虚假面具,轻轻笑着道:“我早该杀了你的。”
袁端并不怕死,他吐出一口血,歪着头坏笑着注视着裴乌斜:“可你能吗?没有裴玄和崇君,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乌斜笑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用锋利的利爪穿透袁端的心脏,狠狠一握。
一声微弱声响,袁端喉咙涌出源源不断的血。
可他并不在意,死死抓住裴乌斜的手腕,满脸是血还在笑:“若当初死的人是你这个废物,裴玄活下来,他会让崇君死得那般惨烈吗?”
裴乌斜鬼瞳倏地一缩,面颊带着一抹狰狞的血,他抽出手,修长手指上全是鲜血,似笑非笑注视着袁端:“你真以为自己有了幽司所加的寿命,便是不死之身?”
袁端反唇相讥:“你杀了我,自己也别想好过。我就算阳寿有限,总比你这种无用的恶鬼要活得长久。”
裴乌斜面无表情,不想和他多言,一心只想杀他破阵,解救离长生。
他在袁端挑衅的笑容中猛地一用力。
袁少主瞳孔一颤,顷刻没了呼吸,尸身踉跄着倒在地上。
但裴乌斜知晓此人不会那么容易死透,哪怕这具肉身没了,魂魄也会有幽司的人单独勾走,阳寿未尽就还能重回人间。
杀不死一样。
伴随着袁端的断气,裴乌斜浑身发抖,四肢凭空出现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锁链,穿透神魂套上枷锁。
裴乌斜眼睛都没眨一下,冷冷看向桌案上燃烧的鬼火灯。
方才还有灵力波动,如今却像是一盏寻常的灯盏。
里面的东西已逃了。
***
归寒城的高楼燃烧起冲天火焰。
封讳召来崔嵬,眼睛眨也不眨抬手一剑,凌空将火焰中的高楼劈成齑粉,最中央放置着度上衡心头血所炼制而成的法器。
封殿主眼眸一动,低低道了句:“去。”
法器忽然燃起大火,化为数百根半透明的蛛丝交缠着直冲天边,似乎绑住了四处逃窜的东西。
度上衡所有法器封讳好像都能操控,面无表情将那东西拽回来,捏在掌心眼瞳漠然。
那是险些被窃走的离长生的一魂碎片。
封讳对离长生的神魂一清二楚,哪怕只是半点碎片也能认得,他握在掌心,又是一剑劈去。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直接斩碎。
周九妄悄无声息落在封讳身边,微一颔首。
封讳面无表情:“循着灵力找出度景河的藏身之地。”
周九妄愣了下,伸手指了下自己。
啊?我?
上峰总是不顾下属死活,给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超度满城恶鬼然后被揍得乱窜,又比如现在要他一己之力去找度景河的藏身地。
但凡周九妄会说话,就要骂人了。
好在他是个哑巴。
周九妄倒也干脆,点头,御风跟着天空中那道虚幻的灵力离开。
封讳将鬼火收敛,转身而走。
这一场问道大会还没怎么开始,就闹成这样,整个归寒城的百姓和前来参加问道的修士皆怨声载道。
封讳顷刻回到安顿离长生的地方,屈指一弹将找回来的魂魄随便没入离长生的凡人身躯之中。
楼长望已经慌乱地四处乱爬了,呜咽着道:“你真的谁都不认识了吗?我啊,我是你还不知道的未来道侣啊!”
封讳:“……”
离长生看了他一眼,便开始望着虚空出神。
好似的确忘了什么。
封讳并未和楼长望一般见识。
这种从来不会入离长生眼的,他一般只当笑话瞧。
封讳敛了下衣袍走到离长生面前,俯下身望着他:“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抬头怔然看他。
楼长望在旁边撇嘴,掌司瞧着明显神志不清谁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会有特殊?
难道失忆还要挑挑选选谁记得谁忘却吗?
刚想完,忽然就见寒光一闪。
离长生还在愣怔间,便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无意识动了起来,他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不知何时召来的剑,发着抖朝着面前的封讳劈去。
意识似乎和本能在厮斗拉扯。
楼长望一愣。
封讳眉头紧皱,伸手握住崔嵬的剑身,冷冷道:“醒来。”
离长生面无表情看着他,手腕一转,崔嵬剑身锋利顷刻将封讳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鬼气嘶嘶泄露。
这是下了死手。
封讳倏地松手,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脸。
遮掩面容的法器已消失不见,离长生那张姣好的脸上没什么神情,眼瞳淡漠,只有浑身的煞气完全挡不住。
……每一个杀招都是冲着要封讳的命而来。
楼长望吓坏了。
失去记忆了还想着杀人,这该有多恨?
离长生终究是凡人之躯,握着崔嵬剑催动灵力没过几招,便已竭力似的浑身瘫软,踉跄着摔了下来。
崔嵬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封讳冷着脸将他接在怀中。
离长生神智全无,循着本能还在直勾勾盯着封讳,发软的双手奋力的攀住封讳的肩膀,猛地凑上前。
……一口咬在封讳脖颈的伤痕处。
在一旁围观的楼长望一惊。
离长生看起来不像咬,倒像是一个缱绻的亲吻。
封讳一动不动,任由他咬住自己的命门。
离长生浑身都在不正常地发抖,他似乎疲倦到了极点,恹恹地闭上眼,却还在本能想要摆脱封讳的触碰。
封讳冷笑了一声,打横将无法反抗的离长生抱在怀里。
离长生太过孱弱,封讳身形高大将他抱起简直轻而易举,像是用怀抱困住了一只鸟雀,他视线扫了四周,问楼长望:“离无绩呢?”
楼长望还在懵然:“啊?不是在这儿……唔,刚才还在这儿的,哪儿去了?”
封讳好似酝酿着一股冲天怒火,他死死扣住离长生的腰身,面无表情将寻来的心头血法器扔给楼长望。
“见到离无绩交给他,物归原主。”
楼长望手忙脚乱接过来,见封讳似乎要走,赶忙问:“你要带我们掌司去哪里?!”
封讳倏地一侧眸,竖瞳猩红,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冷意。
楼长望一捏,强装着镇定:“渡厄司的船已到了,我们送掌司回去就、就好,不劳烦封殿主了。”
方才掌司神志不清伤了封讳,楼长望有点担忧这看起来不好惹的男人会真的如传闻中一样要疯狂报复离长生,先奸后杀什么的。
对了,两人似乎是旧情人来着。
那便是情敌。
楼长望这样一想,心中顿时涌出一望无际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和情敌对抗。
封讳眼瞳一眯。
巨大的骨龙咆哮着回来,虎视眈眈盯着楼长望。
封殿主冷冷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楼长望肃然道:“我说恭送封殿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讳:“……”
封讳冷笑,抱着离长生拂袖而去。
第66章 谁家父子这样啊 幽司、裴乌斜、是道侣……
幽冥殿常年鬼气森森。
望春台之事还没过去多久, 归寒城就遭遇了鬼火烧城之事,惊动整个幽都。
幽司正使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幽冥大殿中,已过去大半日, 迟迟不见封殿主, 皱着眉问守在一旁的章阙:“章掌司, 封殿主可曾回来了?”
章阙彬彬有礼道:“应是回来了, 不过我们殿主因锁魂链之故, 实在行动不便, 还望正使稍候片刻。”
正使:“……”
他烧归寒城时, 不像行动不便的样子。
正使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人。
章阙已经在那画符传信了,完全没想着要去催一催。
正使越来越没耐心,沉着脸道:“归寒城问道大会之事,还请幽冥殿速速给个说法,否则再拖下去,可不是一两道锁魂链能解决的了。”
章阙闻言反倒笑了出声:“敢问正使大人,归寒城可是被我们殿主屠城了?”
正使蹙眉。
章阙又追问:“还是说那个袁端少主是我们殿主下的手,如今要追究罪责?”
正使:“这……”
章阙先礼后兵, 问完这两句后, 脸色缓慢沉了下来:“归寒城一无凡人死在鬼火下, 二来袁少主也非封殿主下手屠戮, 怎么鬼火烧了一座木楼,就有如此大的罪过?”
正使似乎也理亏, 沉着脸转移话题:“幽都恶鬼在凡间作祟,本就不合规矩。”
章阙手指慢悠悠瞧着漆黑的玄铁长锏,指腹缓慢蹭过发出沉闷的摩挲声响,他直勾勾盯着正使。
“三百年过去, 幽司似乎是忘了一件事——若是封殿主真想在人间作祟,不会是只烧一座楼这般简单。锁魂链、幽冥殿的数万道符纸,是不是真得让你们觉得封殿在幽都服刑吗?”
正使脸色一变。
章阙握住长锏:“归寒城焚烧的木楼价值几何,幽冥殿自会将损失的金钱送去幽都柜坊,就不劳幽司过问了。请。”
逐客令一下,正使神色难看至极,知晓在这里闹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转身就走。
章阙狐假虎威耍了一通威风,抬手将大殿的门关上。
一转身,就见本来空无一人的主位上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封讳正交叠着双腿倚靠在座椅上,垂眼注视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巨大锁链,眸瞳冰冷,不知在想什么。
章阙咳了声,抬步上前:“殿主,离掌司可无碍了?”
封殿主抱着昏迷不醒的离掌司回来,章阙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事了。
后来一想,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
若是真出事也是死后化鬼,那叫升迁。
封讳不语,面无表情垂着眼注视着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
崔嵬剑造成的伤势愈合缓慢,鬼气倾泻从指缝溢出。
章阙试探着道:“方才渡厄司的鱼青简来过一趟,想要接离掌司回去。”
封讳终于有了反应,抬眸凉飕飕看来。
章阙立刻道:“我当即就将他一脚踹出千里之外,殿主尽管放心,渡厄司不会再派人……”
还没说完,幽冥殿外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求见封殿主。”
章阙:“……”
非得挑这个气口吗?
封讳眼神淡漠,收拢五指将掌心的伤势遮掩,冷冷道:“进来。”
裴乌斜敛袍而进,染血的衣袍已重新换了一身,恭敬颔首行礼:“见过殿主。”
封讳从眉梢飘出个“有事直说、没事就滚”的烦躁来。
裴乌斜并不为所动,彬彬有礼地道:“幽司前来询问归寒城之事,渡厄司请掌司大人主持大局。”
和鱼青简不同,裴乌斜并不说接离长生回去,而是搬出来幽司。
封讳本来赖赖的,若是蛇身恐怕就要面无表情盘着将脑袋藏蛇身缝隙里去了,但见到裴乌斜说这话,一改颓靡的气势手撑着侧脸似笑非笑注视着裴乌斜。
他眉眼带着讥讽的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不还,你又如何?”
章阙:“?”
耍无赖的话也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不愧是殿主。
裴乌斜:“……”
方才鱼青简前来要人时,章阙都是先礼后兵,封讳似乎懒得和渡厄司的人虚与委蛇,上来就是一句不给。
裴乌斜额间青筋轻轻跳了跳,但又忍了下来。
这些年渡厄司和幽冥殿打交道,封讳沉稳冷漠,早已不似年少时的蛮横不讲理,怎么如今又故态复萌?
“封殿主说笑了。”裴乌斜颔首道,“长生是渡厄司掌司,理应该回渡厄司,幽冥殿直通地狱,掌司凡人之躯在此久居,阴气入体恐怕会有损寿元。”
章阙:“?”
这位也是好强的攻击性。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眼底全是阴鸷,良久他忽然笑了:“好,只要你有本事带他走,我绝不阻拦。”
裴乌斜眼睛眨也不眨,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召出兵刃朝着封殿主面门而去。
“砰”,惊天动地的巨响。
封讳抬眸,浑身鬼气大放,轰然挡住裴乌斜锋利的刀刃。
整个幽冥殿都为之一震。
章阙没想到两人说打就打,立刻撤身远离战场,省得被波及。
裴乌斜长发被罡风吹拂得翻飞,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淡淡道:“怎么,封殿主又想像三百年前那样囚禁崇君?”
封讳霍然起身,手中鬼气悍然一拂,直直将裴乌斜震飞出去。
巨大的龙骨从大殿黑暗处悄无声息的盘桓出现,周身弥漫着黑雾,隐约可见巨大骷髅中带着滔天杀意的鬼瞳。
裴乌斜站稳后,握剑横甩。
封讳站在巨大如山的锁链之上,眸瞳冰冷,唇角勾出个讥讽又挑衅的笑容。
“那又如何?就算我囚他禁他,可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照样不会随你走,裴副使何苦来自取其辱?”
裴乌斜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若不是你使出那些阴诡伎俩迫害威胁崇君……”
封讳又笑了:“度上衡是会被威胁的人?”
裴乌斜一噎。
封讳眼底的冰冷似乎驱散不少,注视着裴乌斜的眼神也没了那样浓烈的恨意,他又笑了下,似乎觉得接下来说的话很有意思。
封讳淡淡地道:“度上衡性子温和,你们就当他是软柿子,会被人拿捏,实则全然相反——他若不愿被我囚禁,自己会亲手杀我,轮不到其他人逞英雄救他出水火……”
裴乌斜右眼皮重重一跳,似乎有预感这狗东西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立刻就要拿剑阻拦。
但已晚了。
封讳道:“他待我有真情,所以心甘情愿。”
章阙:“?”
谁?话题怎么都听不懂了?
理一理。
裴乌斜表情难看至极,已维持不了那虚伪的假面,冷冷道:“少自作多情!崇君的情对天下苍生,岂是你一人就能独占的?”
封讳嗤笑。
和这种人说不通,他也炫耀够了,冷飕飕瞥向章阙:“送客。”
说罢,一敛衣袍,整个人身化为烟雾陡然消失。
裴乌斜追了几步:“等……”
章阙赶忙去拦:“裴副使留步!”
裴乌斜几乎怒火攻心,脸色煞白:“让开。”
“掌司还在昏迷。”章阙劝阻道,“你总不能冲进去将他拖着就走吧,起码等掌司醒来再说。”
裴乌斜回想起了离长生那破破烂烂的病弱身体,眉头狠狠一皱,终于听进去了。
他没有多留,拂袖而去。
章阙也抬步往幽冥殿外走,满脑子都是刚才封殿主和裴副使的那一通争吵。
不是在说掌司吗,怎么牵扯到崇君身上去了?
走出幽冥殿,章掌司被门槛绊了一下,不太在意的站稳后,脑浆似乎被晃匀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忽然凌空劈在他脑门。
章阙眼眸瞪大,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掌司……
崇君?!
鱼青简还没走,正在外面和刑惩司的人侃大山。
熟练躲开对面要揍他的拳头,鱼大人溜达着跑来,见章阙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挑眉道:“怎么,你被揍了?”
章阙还在浑浑噩噩,魂儿好像都在飘,他魂不守舍地道:“你知道你家掌司就是崇君吗?”
鱼青简挑眉:“你被人揍到脑袋了,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胡话呢?”
章阙:“你不知道?”
鱼青简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章阙蹙眉。
鱼青简反应过来,见章阙如此严肃,直接就大笑出来:“我家那个弱不禁风的掌司怎么可能是崇君?刑惩司掌司脑子有问题,我们渡厄司迟早吞并刑惩司,一统幽都指日可待。”
章阙:“…………”
太好了,有个比他更蠢的。
***
幽冥殿内室温暖如春。
四处皆是春意的法阵和散发热意的暖石,驱散从地底而来的森森寒意。
离长生躺在宽大的床榻之上,眼眸紧闭沉睡着,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浓密的羽睫在缓缓颤动着,额角全是冷汗。
一道黑雾狂掠而来,化为封讳的人身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掌心的隐隐疼痛还在提醒封讳此人是如何毫不留情挥剑而来的。
离长生似乎做了场噩梦,羽睫狂颤,好似呼吸不上来般张开唇缝大口大口喘息着,脸上反正几近窒息的痛苦。
封讳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神清骨秀好似仙人的脸露出这种乞求的痛楚,明明是该心疼的,却诡异得令地狱的恶鬼有种破坏欲。
离长生奋力捂住胸口迭声喘息,眼睛睁开,里面却是一望无际的空茫和涣散。
即使痛到失去意识,离长生也没有向别人求救的本能。
只是这样望着虚空,忍耐着对他来说极其熟悉的痛疼。
熬过去就好了。
度景河从没有将他当成“人”来教导,三界苍生也把他当成不知苦痛的神灵来膜拜。
神高高在上,哪怕降临人世间也得是座泥糊的神像。
神像是感觉不到疼的,摔碎在地上成为数百块,脸仍是笑着。
他不该觉得疼。
封讳注视着离长生的模样,忽然没来由产生一股烦躁。
他不耐烦地坐下,起身将离长生单薄的身体抱在怀里,并起两指将纯澈的灵力一点点灌入离长生眉心,安抚他乱成麻绳的识海。
离长生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终于安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
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封讳冷着脸上床,拥着离长生的身体躺在塌间,手中安抚的灵力始终没停。
杀他时倒是毫不留情。
封讳冷冷地想。
遇到事,不照样要求他帮忙?
离长生并不知道封殿主在想什么,他将身躯蜷缩成一团往封讳温暖的怀中缩,手指奋力揪住封讳的衣襟,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安稳入睡。
好像做了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梦中是一片荒芜,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到天荒地老却浑浑噩噩意识到这条路根本没有终点。
离长生停下匆匆的脚步,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虚空,突然没来由地浮现一个念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若活着只是为了在这条荒芜的路上漫无目的的行走,那还能算是“人”吗?
这句话好像一道天雷从九霄直直劈下,脚下荒芜顷刻化为齑粉,离长生一脚踩空,神魂剧震,遽尔清醒过来。
似乎有人紧紧抱着他。
离长生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神许久才聚焦,举目望去,便是泛着细微金光的玄衣。
那衣袍之上好像每一寸都绣着细细密密的符纹,散发出暖意将离长生整个包裹住。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正闭眸沉睡着。
离长生微愣,下意识不想和人靠得如今近,往后撤了撤。
这一动,知觉也恢复了,敏锐感觉到腰上放着一只手臂。
离长生:“?”
离长生眉头一皱,伸手探到锦被中想将手臂搬开。
可才一动,那只本来只是搭在腰间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崩起流畅的肌肉线条,一把扣着他的腰身往怀中一带。
封讳睁开眼,他不知醒了多久,眼底没有半分睡意,淡淡道:“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离掌司未免太无情。”
离长生“唔”了声,问他:“我们认识?”
封讳:“……”
封讳伸手探向离长生的眉心,熟练地将灵力往识海中一探。
强行修补魂魄的结果,识海终究还是乱成一团,要想恢复之前的记忆恐怕得花些时间。
封讳收回手,随口道:“嗯。”
见两人这拥在一起的姿势,离长生更困惑了:“我们是什么关系?”
封讳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挑眉问:“你觉得呢?”
封殿主身上有股令人心安的气息,离长生蜷缩在他怀中听着那低沉的嗓音,不知怎么就昏昏欲睡,好像对这个世间的未知和陌生全然不畏惧了。
离长生按着胸口感知着这股情绪,道:“兄弟?”
“再猜。”
“好友?”
封讳眼皮轻挑:“不对,再给你一次机会。”
离长生想了想:“同僚?”
封讳的眼神从等看好戏的戏谑到不耐烦的冷意,他一把扣住离长生的腰往怀中一按,垂下头凑到他的唇边呼吸交缠,声音低沉,带着威胁。
“离长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什么关系的人会同塌而眠?”
离长生心想给了好多次机会啊。
这人还挺体贴的。
瞧着眼前男人的眼神都泛着冷意,似乎要吞他入腹,离长生却不觉得恐惧,甚至没来由生出一种恶趣味。
“好吧,我再想想。”离长生努力想,忽然恍然大悟,“啊。”
封讳等着他说。
离长生说:“父子。”
封讳:“……”
封讳冷笑,大掌直接将离长生松松垮垮的腰封揉开,五指顺着温热的腰腹直接狠狠抚了上去。
所过之处全是离长生最受不住的地方,逼得他当即狠狠一哆嗦。
封讳面无表情道:“谁家父子会这样动手动脚?”
离长生的喘息好不容易止住,又被封讳的触碰给挑拨起来,他眉头皱起,不太喜欢封讳身上这股强势,撑着他的胸口往后退。
封讳对离长生……或者说是三百年前的度上衡总有种近乎畏惧的崇敬,哪怕做过不少混账事,却也不敢得寸进尺做得太过分。
可之前和裴乌斜那段他临时起意的挑衅,好似也说服了他自己。
度上衡是什么人,度景河都无法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更何况是自己。
若他没有真心真情,根本不可能让别人碰一根手指头。
封讳自顾自说服自己,眼瞳闪现一抹幽光,反手将要逃的离长生按回来,翻身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离长生只觉得身体上好似压下一座大山,心中排斥更加强烈。
“你……”
封讳五官深邃冷峻,像是要吞噬人的野兽,有力的大手掐住离长生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来。
“‘父子’会这样吗?”
离长生眼瞳一缩。
……封讳直接含住他的唇,撬开紧闭的唇缝,那舌根本不像人类,长驱直入扫过口中每一处,甚至要探入喉中。
离长生上颚被轻扫而过,不知怎么一股痒意直冲脑髓,逼得他眼圈一红,奋力蹬了一脚。
“唔唔!”
只是蹬一脚,没有本能召来崔嵬捅他……
封讳又有了无穷无尽的底气,手顺着腰腹一路抚摸上心口,每一寸都像是泛着麻意,将离长生苍白的身体搅和得泛起大片大片的红痕。
离长生被一个吻搞得乱七八糟,揪着封讳的衣襟不知是推拒还是依赖。
直到将人肺中所有的空气消耗殆尽,封讳才用尽一切自制力将人松开,眼瞳泛着压抑到极点的赤红。
离长生长发长袍凌乱,狼狈地躺在封讳身下,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瞳失焦,似乎是被亲懵了。
封讳掰着他的侧脸让他直视自己,冷冷地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长生恹恹闭上眼睛,不想如他愿回答。
封讳凑上来,冷声警告:“你再猜不出来,我就……”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看他,打算看他如何威胁自己。
要用顶着他腰的东西弄死他吗?
封讳喉结上下滚动,好一会才低声道:“……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离长生:“……”
离长生忽然偏头笑了一声。
封讳的气势散得一干二净,他俯下身轻轻亲了离长生唇角一下,难得心平气和地道:“再猜一次吧。”
在生死阵中两人不欢而散——不欢的只有封讳,离长生应该不受什么影响,封讳想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再贪恋地乞求一丝温存。
哪怕只是他骗来的。
离长生偏开头躲开封讳的吻。
封讳眼眸微微黯淡下来,还没来得及落寞,便感觉两条轻柔的手臂缓缓抱住他的脖子。
封殿主一愣。
离长生抱住他,并不排斥自己想要和他拥抱的本心,道:“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吻唇勾舌的,唯有道侣。”
封讳撑在离长生身侧的手倏地一软,高大身形险些摔下去把离长生直接压实了。
道侣……
度上衡从来和这两个字不沾边,他像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神明,怜悯世人,却不知晓什么是爱。
这是封讳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爱”的词。
即使只是虚假的。
封讳像是奔波了数百年,终于寻到终点,俯下身将离长生笼罩着拥在怀中。
得到过他,听他口中说出一句“道侣”,好像这一生已没什么所求了。
“你之前答应过。”封讳低声在他耳畔道,“不会再随意丢下……道侣。”
离长生被他压得“唔”了声,手环着男人宽阔的臂膀,心想这人是怎么长得,怎么比他高大这么多?
离长生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无从考证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承诺过的。
但他脾气好,笑着道:“你我既然是道侣,自然有道侣契纹,就算分隔两地也能感知神魂。”
说着,离长生就要去催动道侣契纹。
封讳脸色一变,一把将他的手按下去。
两人根本没结过道侣,万一他发现没有契纹,就暴露了。
就在这时,一道符纸凭空出现,漂浮在两人跟前,嗤地一声凭空燃烧。
里面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望掌司速回渡厄司主持大局。”
离长生一歪头。
渡厄司?
刚才还在伤春悲秋的封讳脸色一变,倏地起身将那化为灰烬的符纸拂去,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仍有所求,就是让离长生身边的鬼全都送去投胎。
人也弄死。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是渡厄司掌司吗?主持什么大局?”
封讳心不住往下沉。
哪怕失去记忆,他还是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果断离开自己。
封讳嘴唇轻动:“你……想去?”
离长生想了想,点头:“去啊。”
封讳当即就要发怒。
……就听离长生说完后面的话:“不过我如今记忆没多少,回去了也主持不了什么大局,你是我道侣,下属应当都认得你,索性你随我一起去?”
封讳:“……”
封讳的怒意潮水似的褪去,愣怔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
“嗯,行吧。”
第67章 分明是在唤兄长 道侣,喜欢哭,是我道……
封殿主勉为其难, 封殿主忍辱负重。
离长生倒是不明所以,不懂为何回去渡厄司他道侣就耷拉个脸,似乎烦躁极了。
离掌司极其体贴, 道:“既然你不想去, 那就算了吧。”
封讳:“……”
封讳冷淡看他:“你知道渡厄司怎么走吗, 全是有罪恶鬼的地方你又知道哪个待你好、哪个对你心怀恶意?”
离长生虚心请教:“你知道?”
封讳抄起一杆子:“渡厄司, 没有一个是好鬼。”
……干脆利落地打翻了一船人。
离长生:“……”
他这个掌司做的如此差劲吗?
“好吧。”离长生也不和他争辩, 纵容地道, “那还是劳烦你随我一起去一趟。”
封讳这次没有露出不情愿, 淡淡“嗯”了声。
离长生的衣袍都要被揉碎了,他起身坐在那等。
封讳挑眉,记忆全无的离长生行事说话难以琢磨,索性直接问:“在等什么?”
离长生回答:“等人伺候我穿衣。”
封讳:“……”
离长生没多少记忆,连眼前的“道侣”都记不得名字,常年刻在骨子里的养尊处优却是没怎么变。
有人在身边,他就不必做这些琐事。
封讳似乎也已习惯了,寻出一套厚重的玄衣捧来给他。
离长生倒是挺挑:“我不喜欢这一套。”
封讳手一顿,意外地看着他。
无论是度上衡, 还是三百年后的离长生, 很少会主动提要求, 食物不喜欢饿死都不碰一点, 床榻不舒适宁愿盘膝坐一宿也不愿挨,衣服倒是没什么讲究, 徐寂准备什么他就穿什么。
他似乎很少会和别人争辩,或因其他不必要的事起冲突。
这次主动表明自己的喜恶,倒是稀奇。
封讳觉得很有意思,也不顺着他, 展开衣袍要为他穿上。
离长生眉头一皱抽身后退:“不穿这套。”
“只有这一套。”封讳故意为难他。
离长生“唔”了声,思考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
封讳等着伺候。
……却见离长生从榻上下来,拂开封讳的手,只穿了件轻薄的白纱内衫,衣带都被扯断了,隐约露出雪白的皮肤,衣衫不整的就要大大剌剌往外走。
封讳眉一紧,一把拽住他的手:“做什么去?”
“回渡厄司。”
封讳:“…………”
封讳绿着脸将人拽回来,捧来一套月白宽袍,离长生这才顺了心,纡尊降贵给了封殿主伺候他穿衣的机会。
离长生如今是凡人之躯,一点寒意都能病上许久,幽都又处处森寒,封讳捧来的衣袍上用金线绣满繁琐的法阵,裹在身上顷刻感受源源不断的暖意。
离长生乌发披散,站在那任由封讳在他身上摆弄。
视线无意识追逐着封讳的身影,脑海中好险隐约浮现一段破碎的记忆。
好像也是这般场景,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满脸不耐烦地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领,闷闷不乐道:“我不爱伺候人,明日你自己穿。”
离长生眼眸一动,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记忆中那个给他整理个胸前的衣襟都要踮起脚尖的小少年如今已经长得比他高出许多,高大身形好似巍峨巨山,只是站在那就莫名给人一种惊惧的压迫感。
……却还在为他穿衣。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我应该很喜欢他。
封讳垂着眼注视着离长生出神的眼眸,淡淡道:“在想什么?”
离长生回过神来,也没隐瞒:“在想我既然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会忘了你?”
封讳动作顿住。
喜欢?
封讳继续给他系上腰封,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我?”
离长生道:“既然不喜欢,我为何会和你结为道侣?”
离掌司的腰身纤细得过分,封讳伸手一恰就能将那腰握在掌心,无法想象就这样的身量如何能撑起三界众生。
封讳将腰封系好,手似有若无地在后腰紧绷的腰封出轻轻一摩挲,瞧见离长生微微踉跄了下,故作无意地收回视线,淡淡道:“就不能是我强取豪夺,逼迫于你?”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
并不是度上衡那种悲天悯人,对万物怜悯有情的神性的笑,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离长生说:“你?哈哈。”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向他,上前半步靠近他,冷冷道:“我?为何不行?”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封讳却步步紧逼,直接将人逼得后背靠在屏风上,退无可退,只好斟酌着措辞,道:“你看起来不太像会使这种手段的人。”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的后脑勺垫了垫,怕他不注意会撞上去,面上冷酷无情,鬼瞳森然:“我是幽冥殿恶鬼,吞噬过不少幽魂怨鬼,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离长生“唔”他,明显不信。
封讳面无表情道:“那你以为我能使出什么手段?”
离长生认真地想了想:“哭吧。”
封讳一愣,一时间没动这两个字的意思:“什么?”
“你哭一哭,我或许就心软和你结为道侣了。”离长生说,“我应该很喜欢你哭。”
封讳:“…………”
封讳眼眸缓缓睁大,罕见地露出错愕之色。
怪不得……
当年小蛇不太通人性,即使成年了一遇到点破事儿就哭哭啼啼往度上衡身上扑。
每次度上衡的神情都很奇怪,有时还会故意将他气哭。
敢情是因为这个?
封讳胸口几乎要被那股怒火给气炸了,沉着脸将最后一件带着毛领的大氅系在离长生肩上,转身就走。
离长生忙去追:“你哭什……不是,你走什么?”
封讳冷冷道:“不走留在这里哭倒幽冥殿供你取乐吗?”
离长生见他又生气了,心想自己竟然喜欢爱生气的吗,孩子似的。
“那你还随我去渡厄司吗?”
封讳冷笑:“去。”
离长生:“……”
气势这么惊人,还以为要强硬地说不去呢。
封讳要冷着脸去,谁也别想让他给好脸色。
片刻后,幽冥殿的船到了渡厄司门口。
楼长望年轻,跑得最快,一溜烟就冲了过来,朝着拾级而下的离长生蹦起来招手:“掌司!掌司大人!您终于……”
封讳飞过去一个眼刀。
楼长望立刻将手放下,垂着首恭恭敬敬道:“恭迎掌司归来。”
离长生好奇地看着下方的楼长望。
长相纯澈俊美,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崇敬。
不太像坏的。
离长生问:“他对我怀有恶意?”
“嗯。”封讳冷淡道,“他曾为了几千两银子,要当众将你诛杀。”
离长生:“……”
嚯,这是有深仇大恨啊。
鱼青简和裴乌斜很快出来了。
离长生问:“这俩也是?”
封讳点头:“一个成日给你喂硬饼,想喂死你篡位;另一个曾设局想要让你魂飞魄散,都不是善茬。”
离长生吃了一惊。
自己竟然如此招人恨?
封讳本来想着离长生尽快恢复记忆,但如今自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样子,罕见得让封殿主有种彻底掌控了他的满足欲,也不着急了。
离长生下了船,抬步走过去。
众人恭敬行礼:“恭迎掌司。”
离长生“嗯”了声,虽然不认路但还是直接往里走,淡淡道:“出了什么事?”
裴乌斜跟在他身后,冷淡瞥了封讳一眼,颔首道:“并非什么大事,问道大会上那件心头血法器出了点问题,走吉已去处理了。掌司可是累了,要先休憩吗?”
离长生脚步一顿,狐疑看他:“既然没什么大事,为何叫我过来?”
裴乌斜眼眸眯起,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不对。
离长生用的是“过来”,而不是“回来”。
回想起楼长望叽叽喳喳那句“掌司失忆了”,裴副使眼前一黑,怔然看向一旁施施然的封讳。
此人一定是对掌司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乌斜道:“您是渡厄司的掌司,常年住在此处的掌司殿,您瞧,就在那。”
这话一说出来,封讳就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
常年?
离长生才当掌司没几个月,怎么就常年了。
裴乌斜不理会封讳,温声道:“您记忆还未恢复,鱼籍略懂些医术,掌司还是留下吧,省得给封殿主添麻烦。”
鱼青简正在从怀里拿饼,见状指了指自己。
会医术?我?
离长生狐疑地道:“添麻烦?他不是我道侣吗?”
道侣?
裴乌斜似乎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直接愣怔当场。
离长生这句话像是天边炸雷似的,毫无征兆地说出来,轻飘飘的,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连封讳都愣了。
鱼青简手里的饼都掉了,错愕看去。
之前他虽然也曾嘚啵过离长生和封殿主,但大多都是跟着传言调侃,怎么就就就……就道侣了?!
受打击最大的自然是楼长望。
少年春心萌动还没多久,先被离长生当成“乖孩子”,又被封讳恶狠狠威胁之,如今轰然被“道侣”二字炸得面目全非,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
渡厄司人人心思各异,视线全都看向离长生。
裴乌斜眼前黑了又黑,勉强稳住后,强颜欢笑:“掌司,一没结契二无合籍,不能算是道侣。”
离长生不记得,只好看封讳。
封讳淡淡“嗯”了声:“多谢裴副使提醒,我们会选个良辰吉日尽快合籍。”
裴乌斜:“……”
看裴副使都要吐血了,鱼青简赶忙上去扶住他,小声劝道:“你拦什么拦啊,掌司和封殿主合籍,渡厄司不是更有靠山了吗?”
裴乌斜似乎有点怒火攻心:“可他……”
“你真是奇怪。”鱼青简不理解,“除了崇君,从未见你对谁这么在意,你之前不是还想杀他吗,怎么现在连人家合籍都要干涉了?莫非你不乱./伦了?”
裴乌斜:“……”
裴乌斜的眼神赤红,看起来想要杀人。
先杀鱼青简,再杀封讳,杀杀杀。
但还没杀成,唯一一个在渡厄司干实事的走吉终于回来了,肩上还扛了个人。
走吉一袭红衣翩然落下,将人随意地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摆平了。”
这一下将几人的剑拔弩张给冲散了。
封讳“啧”了声,似乎很遗憾。
裴乌斜就当没看到,沉着脸拂开鱼青简,勉强运了运气将几乎爆发的怒火给强行压了回去。
他蹙眉看向地上趴着的人:“你怎么将生人带来幽都了?”
“差不多要死了,没气了直接勾魂多省事儿啊。”走吉倒是心大,“这人气运全无,即将殒命,死都要抓着那法器不肯撒手,我只好将他一起带来了。”
裴乌斜俯下身将地上的男人轻轻一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是离无绩。
楼长望吓了一跳。
昨日在归寒城分开,他将崇君的法器交过去时,离无绩人还是好好的,除了有点蔫之外没什么大碍。
怎么一日不见就伤成这副样子?!
这还能活吗?
离长生瞧见离无绩的脸,恍惚中有种熟悉的感觉。
离无绩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看起来的确要不行了,但满是血的手却死死抓住那道奇怪的法器,誓死不愿再丢下。
走吉蹲在那,好奇地道:“这人心头血都耗没了,救也救不活了,我能吃了吗?”
裴乌斜瞥她。
走吉只好不吭声了。
裴乌斜问:“他怎么伤成这样?”
走吉道:“有人和他争夺这件法器,其中的灵力又引来不少厄灵争夺,他也是傻,一件法器给了就是,活命就行,他偏不。”
听到这话,离长生不知为何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
是啊。
一件法器而已,哪有性命重要。
生人的魂魄还未离体,裴乌斜和离无绩没什么交集,但奈何崇君对此人极其特殊,哪怕现在没有记忆,看向他的眼神也带着悲伤和担忧。
不能让离无绩这么死了,或许这法器和这段时间源源不断出现的厄灵也有联系。
裴乌斜召来幽魂,将离无绩抬去医治。
被扶起身体的颠簸短暂地让濒死的离无绩清醒了一瞬,他眼眸空茫盯着虚空,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贴在胸口。
感知到法器还在,他似乎如释重负地笑了下。
视线颠倒,无数阴气顺着他的胸口往里钻,浑浑噩噩间,离无绩似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死了吗?
这是幽都吗?
离无绩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率先本能地朝前方身躯,好像想要抓住眼前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离长生犹豫,却还是顺着本心伸过手去,将那只带血的手握住。
离无绩掌心冰凉,好似浑身温度都在一寸寸消失。
他缓缓阖上眼,嘴唇轻动,吐出两个字来。
离长生一愣。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唯有离长生看清楚他的唇形。
分明是在唤“兄长”。
第68章 当着弟弟面调情 重伤,心头血,癖好特……
幽都没什么能治病的医师。
离无绩伤成那样, 又无功德傍身,恐怕很难熬过去。
只是渡厄司的庸医诊断了后才发现重伤和功德只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此人的心头血已消耗殆尽。
离长生蹙眉。
人的心头血皆是有数的, 剖出来一滴便少一滴, 离无绩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将心头血全都挥霍一空?
离长生手中还沾着离无绩的血, 好似干涸成一层血膜, 指间紧绷又难受。
“若无心头血, 要如何补全?”
庸医想了想:“恐怕需要血亲的血来做引子, 他还有亲人在世吗?”
离长生一怔, 又记起方才离无绩昏睡之前的那句“兄长”。
裴乌斜道:“据我所知,他父母双亡,世上已无血亲。”
庸医“唉”了声:“那恕我无能为力了。”
在幽都寻起死回生的医师简直就像在仙界寻厉鬼,根本痴人说梦,与其这样折腾,倒不如等人死了收来渡厄司做苦力。
还省事儿。
封讳漫不经心坐在一旁,视线在离长生脸上一扫而过,果不其然瞧见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没了记忆却还在担忧离无绩。
封讳本是懒得管其他人的事,见状不耐烦地起身, 十指掐诀, 数条黑线化为密密麻麻的蛛网, 黑压压朝着离无绩身上一罩。
将魂魄和躯体暂时锁在一起。
“楼长望, 先将他身上的伤治好,功德和心头血日后再说。”
就算要兄弟相认或救人, 也要在离长生有记忆的情况下,封讳不想让离长生的本心来盖住他的理智。
楼长望指了指自己:“我吗?”
封讳瞅他。
楼长望后知后觉记起来离无绩是个修士,不像离长生那样不能用灵丹,也不吝啬地拿出一堆灵药对着离无绩的嘴里塞了进去。
楼家的灵丹几乎有起死回生之能, 几颗灵丹入口即化,转瞬就将离无绩身上那骇人的伤痕痊愈。
不过心头血亏空,他脸色依然煞白,泛着丝丝缕缕的死气。
渡厄司此去归寒城,为的便是崇君这座法器,裴乌斜见离无绩伤势稳住,上前想要将法器接过来。
只是刚刚安稳下来的离无绩忽然眉头紧皱,手指几乎像是镶嵌在上面,手背青筋暴起,死活都不肯松手。
眼看着离无绩因焦急而不住咳嗽,离长生看不过去,上前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抚。
他本是想让裴乌斜止住动作,但在他的气息靠近的刹那,离无绩像是安心了,铁钳般的五指倏地一松,任由法器被拿走。
离长生微怔。
那滴血被一圈香囊似的镂空金线交缠盛放着,乍一落在离长生掌心,那满是尖刺的血瞬间变得温顺无比。
离长生掌心托着那滴血,若有所思。
见他这副忧心离无绩的模样,封讳也没强求带着他回幽冥殿,拽着人去了掌司殿休憩。
封讳也不知哪来的神通,在这幽都也能随手招来离长生爱吃的菜,满满一桌子。
离长生心不在焉,拿着玉箸尝了几口,袖中还有鱼青简塞到他袖中的饼。
封讳喝了口酒,道:“担心离无绩?”
离长生并不像没失忆前那般什么事都会藏在心中,封讳问他就回答:“嗯,我姓离,方才他又唤我兄长,莫非我和他有血亲?”
封讳挑眉,并未直接回答:“你希望有吗?”
离长生眉头皱紧:“说不上来,我似乎……”
离长生很少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封讳捏着酒盏的动作顿住,悄然屏住呼吸,想听他要说什么。
离长生思量许久,总觉得这话说出来似乎会显得自己心思狭隘,但仔细一想,在道侣面前应当不必隐藏,索性直说了。
“我似乎该厌恶他的。”
封讳眼瞳轻动,低声问:“为何?”
“说不上来,我一见他,虽心生欢喜,却觉得违背本心意愿。”
离长生伸手拿起酒盏,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似乎应该厌恶离无绩,可怨恨还未泛上来,就被无形的力量悄然冲散。
矛盾将他来回拉扯,完全不知是该靠近还是该排斥。
封讳问:“若你们真是血亲,你会想用血来救他性命吗?”
离长生笑了声,不问反答:“你觉得我会吗?”
封讳不语。
他从来就不理解度上衡,哪怕失忆后成了白纸一张的“离长生”,也从没有让人走近他的内心。
封讳年少时见过度上衡博爱无私,惟独对离无绩态度时有波动,也见过他沉默着用灵力击碎云屏境所有桃花,又在翌日重新种满,注视着漫天碎粉出神。
血亲对他而言,似乎是可望不可即的水中倒影。
离长生喝了几盏酒后,就被封讳劝阻。
他也不争辩,温和地放下酒盏,被扶去榻上休憩。
凡人之躯不像修道者一样可以用灵力化解酒意,离长生眼前一阵阵发晕,闭着眼蜷缩在榻上,被封讳扶着下颌擦拭脸庞。
离长生手中握着心头血,闭着眸很快进入深眠。
那滴心头血安安静静被困在金丝香囊中,缓缓散发出一寸寸的灵力往离长生识海钻。
梦中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芜。
有人似乎在唤他。
兄长。
离长生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那低声的呼唤,一声声响彻耳畔。
离无绩的声音悲伤,茫然地喊着他,逼得离长生心中难得泛上焦急之色,奋力想要睁开眼。
就在视线恢复的刹那,那道声音却陡然变得邪气而森寒。
离长生怔然望去。
离无绩站在漫天黑雾之中,朝着他笑得诡异,轻轻启唇,笑着道:“兄长,救命啊。”
离长生下意识朝他伸出手。
离无绩欺身而上,捧住他的手在脸上轻轻一蹭,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笑:“兄长,你想杀了我吗?”
离长生怔然看他。
“你不愿认我,是恨我吗?”离无绩握着离长生的手缓缓落在自己脖颈处,感受着指腹下血液流淌的轻微震动,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蛊惑似的轻声道,“杀了我吧。”
离长生眼前骤然一阵黑暗笼罩。
再次反应过来时,听到一声带着痛意的呼吸颤抖声。
昏暗的废墟之中,离无绩喘息着半跪在地上,胸口处已全是鲜血,他沉着脸将带着灵力的心头血剖出,用发抖的手缓缓浸入法器之中。
那本来逐渐消散的法器因为离无绩心头的缘故,终于坚强得再次凝聚,散发出猩红的幽光。
离无绩疲倦地闭眸,握着法器半躺在废墟之上。
离长生脚下骤然踩空,整个人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夜色正深,封讳正在一旁用灵力为他护法,见他醒来,轻轻起身上前,伸手为他拂去额间的冷汗,蹙眉道:“又做噩梦?”
离长生自从当上渡厄司掌司后,每每睡觉都会被噩梦或当年的记忆缠身,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离长生惊魂未定,迷茫注视着封讳,手下意识伸手抱住他。
封讳愣怔当场。
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高大的身形一僵,好一会才放松身体回抱住离长生,蹙眉道:“没了记忆,你倒是粘人。”
离长生脑子浑浑噩噩,一时没听清这句话。
封讳感觉他身躯在微微发着抖,索性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梦到什么了?”
离长生不回答,脑海中晕晕乎乎浮现一个问题。
我在哪儿?
那噩梦似乎将他识海中的黑雾震散,意识逐渐清明,他环顾四周,眉头轻轻皱起。
此处似乎是渡厄司的掌司殿?
不对,他之前不是在问道大会吗?
记忆断断续续,离长生有点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
封讳并未察觉到异样,见他不说话,又伸手强势地掐着他的下颌逼迫扬起来头来,直接俯下身含住他的唇。
离长生:“?”
封讳胆子很大,伸出舌尖横扫离长生的口中,勾着舌死死缠绕到舌根,几乎将人逼得浑身发红。
能维持道侣的时间短暂而虚幻,说不住何时离长生恢复记忆又会变成那副笑意盈盈却强势的上位者,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让人窥不见半分。
想到这里,封讳的吻更加凶狠,险些要将他直接吃了。
离长生:“……”
离长生几乎缺氧,奋力往封讳肩上一推,终于将人拂开。
封讳的竖瞳带着被挑拨起来的欲.望,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脸,不知哪来的胆子,忽然没来由地说:“你之前答应我会合籍,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离长生正在艰难喘息,闻言迷茫地看着他。
合籍?
他何时说过这种话?
三百年前?那更不可能了。
封讳故作镇定和他对视,等着没有记忆的离长生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鱼青简的声音。
“掌司,不好了!”
封讳:“……”
封殿主的脸色登时就不好了。
离长生回过神来,蹙眉道:“什么事?”
鱼青简道:“离无绩……好像要化厄了。”
离长生一愣。
这话太过离谱,两人皆是反应了一下才骤然惊醒过来时什么意思。
化厄?
那不是恶鬼怨魂才会化厄吗?
离长生连衣袍都没有换,下床匆匆走出去。
封讳满脸不满,却还是沉着脸跟了过去。
离无绩被裴乌斜安置在新建好的执吏住处,率先发现他化厄的是楼长望——毕竟美滋滋睡着能得掌司青睐的大觉,骤然被人一口咬住手腕,很难不发现。
大半夜的,离长生匆匆赶到时,就听到楼长望在那嗷嗷叫:“我被咬了!我也要化厄了吗?!掌司救命——!”
离长生:“……”
渡厄司的鬼正是精神的时候,全都聚集在此处。
离长生头疼地走进去,觉得今日不能睡个好觉了。
楼长望正在里面怒气冲冲地想要和被几只幽魂拽住的离无绩玩命,乍一瞧见离长生进来,顿时柔弱地溜达过来,委屈地让他看自己手腕上的咬痕:“掌司,你瞧瞧我被厄咬了,是不是要命不久矣了?”
封讳跟在离长生身后,淡淡道:“我来给你看看?”
楼长望差点炸毛,正要说话,视线就落在离长生的嘴唇上。
楼长望:“……”
楼长望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地后退数步捂住心口,少男心再次碎了一地。
离无绩神智昏沉,因方才要夺楼长望的功德,被几只幽魂七手八脚拽着,他眼瞳赤红,明明是人身却已有要化厄的趋势,连瞳孔都是死瞳。
离长生沉着脸走上前,手指往离无绩眉心倏地一点。
金色功德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识海,将他神魂中那股扭曲的鬼气给驱散干净,离无绩眼底的狰狞终于褪去,身躯一软倒了下去。
离长生眉头紧锁,道:“走吉呢?”
封讳一怔,眼底浮现一抹错愕。
今日离长生回渡厄司,并没人告诉他走吉的名字。
回想起方才离长生清醒时的异状,封殿主飞快思索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之前答应我会合籍,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封讳:“……”
封讳闭了闭眼,有点想离开。
不过离长生心思都在离无绩身上,暂时没瞧见封殿主的表情。
走吉正在睡大觉,很快被裴乌斜叫过来。
离长生问:“你见到他时,可曾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近他的身?”
走吉不明所以:“没有啊,就是些恶鬼厄灵,不堪一击,没有特别厉害的东西。”
离长生看向昏昏沉沉的离无绩。
若是让生魂化厄,只有厄灵的本源才能做到,而掌握本源之力的只有度景河一人。
离无绩和度景河有过交集吗?
离长生无从得知,瞧见离无绩脸色煞白的模样,金色功德似乎都对他无用,进入身体后顿时像是进入了无底洞。
离长生道:“叫医师来。”
裴乌斜下意识听令让人去叫,随后像是记起什么,疑惑问道:“掌司想做什么?”
离长生露出手腕,脸上没什么神情:“用我的血给他补齐心头血的亏空。”
裴乌斜还在沉着脸看离长生破了的唇,恨不得将封讳砍了,听到这话他愣了愣,后知后觉这句话蕴含的意思后,眼眸悄无声息睁大,近乎悚然地看向离长生。
走吉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不是说只有血亲才能给他补心头血吗?”
离长生没应答。
鱼青简和楼长望紧接着一怔,也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错愕看去。
离长生和离无绩……
真的是血亲?
很快,渡厄司的医师匆匆而来。
离长生面无表情地割开手腕,接出小半碗的血,医师瞧着像是庸医,实则也有两把刷子,用离掌司的血用灵力裹着送入离无绩心口。
很快,离无绩那面无人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离长生伸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又送进去些许金色功德,见他身上没有厄灵的气息,这才收回手。
见离长生的血竟然真的有用,鱼青简啧啧称奇:“没想到掌司竟然真的和归寒城有关系。”
楼长望震惊了一下后又忙不迭地去扶离无绩,简直将人当未来小舅子照顾,连刚才被咬之仇也忘得一干二净。
唯有裴乌斜常年带着笑的脸上泛着消散不去的惊愕,好似被惊雷震在脑海中。
崇君不是姓度吗?
雪玉京的崇君竟然和归寒城的离无绩是兄弟,怎么可能?!
鱼青简挨过来,看到裴副使震惊的表情,挑眉道:“你怎么震惊这么久?他俩都姓离,这姓氏又少见,有血缘关系很正常吧。”
裴乌斜:“……”
裴乌斜面无表情看着鱼青简。
若此人有朝一日发现离长生的真实身份,还能如此轻松随意吗?
他等着看。
将离无绩安置好,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封讳从来都干涉不了离长生的选择,见他自伤救人更加知晓阻拦不住,只能等事后沉着脸在那为他用灵力将伤口愈合。
离长生看了他一眼。
封讳似乎心虚,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四下无人,离长生淡淡道:“多谢道侣了。”
封讳:“……”
封讳手一动,险些将自己的手指打到结里去。
见封殿主装死,默不作声,离长生伸手托住封讳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笑着问:“只是我记忆不全,很想知道什么时候答应过封殿主要合籍的事?”
封讳和他直视,就在离长生以为封殿主又要恼羞成怒时,却听到他似笑非笑道:“这话只是我臆想的,不必在意。不过我也很想知道离掌司的癖好为何如此奇怪,见人哭也能如此愉悦吗?”
离长生:“……”
离长生被倒打一耙,难得噎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后直接道:“我没有这么奇怪的……”
还没狡辩完,封讳就嗤笑了声。
离长生蹙眉,有种被质疑的不满。
还没等他寻个东西佐证,就见封殿主轻轻靠近他,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容微微蹙起眉,竖瞳微动,眼圈隐约泛起红意。
离长生一愣。
封讳伸手抚摸离长生的侧脸,嗓音低沉道:“这样?”
说罢,浓密的羽睫一眨,两滴泪水倏地滚了下来,划过面颊。
离长生:“……”
离得太近,封讳明显瞧见离长生在他落泪的一刹那,眼瞳有种一瞬间的收缩又扩散,明显是被打动了。
封讳的手往下滑,在离长生那极其硬的唇上狠狠一蹭,冷冷道:“看吧,你明明喜欢得不得了。”
离长生:“……”
离长生还想再狡辩:“没有。”
但语调明显比刚才要心虚许多。
封讳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拆穿他。
离长生不想和他讨论自己的癖好,交叠着双腿将烟杆拿起来,熟练地吞云吐雾,淡淡道:“你对度景河了解多少?”
三百年前“度上衡”以身封印化厄的度景河,三百年后他又卷土重来,离无绩应该就是他搞得鬼。
离长生不懂度景河到底所求为何,难道只是单纯想让自己站在他那一边吗?
封讳笑了:“你的好师尊,我哪里了解?”
离长生挑眉:“你和他没有恩怨?”
“有。”封讳倒是没隐瞒,“年幼时我已修炼出内丹,他将我内丹损毁化为寻常小蛇送去给你取乐。”
离长生咬着烟嘴的动作一顿,“唔”了声。
怪不得记忆中封讳第一次见度景河时,反应如此之大,原来之前便有恩怨。
离长生问:“他为何只抓你?”
封讳道:“我哪里知道,许是倒霉。”
离长生若有所思看着封讳。
四灵讨奉之说,封讳好像并不知晓。
不对。
想起这个,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问道大会上的生死阵。
他在阵中身死,却像前几次那般再次复活。
可封讳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好像早就知道他有“长生”的能力一般。
回想起之前封讳一直说的。
“你若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一定会恨我。”
离长生吐出一口烟雾,透过雾气看向封讳。
难道是这件事?
封讳见离长生若有所思,还以为他又在暗暗地一个人想度景河——即使是分析度景河的目的,封讳也不想让那个人在离长生脑海中多待。
他直接开口道:“度景河修为登顶成百数千年,却不得飞升,目的不必多思索,唯有飞升。”
离长生扬眉:“飞升?”
“嗯,你是天道所选,若你渡厄积德,他教导有方,自然功德圆满得道飞升。”封讳淡淡道,“但他不知为何中途却修炼了化厄禁术,被你亲手所杀。”
离长生沉思。
他记忆中,度景河似乎都是无情无感的仙君,若是教导他渡厄便可飞升,那为何舍弃,反而成厄呢?
如今又卷土重来,纵容厄灵为祸三界。
离长生不懂。
见他又开始出神,封讳心中浮现一抹浮躁,他直接欺身上前,面无表情道:“管他什么目的,寻到他的真身杀了便是,离他远一点。”
离长生不解:“我没想靠近他。”
怎么离他远?
封讳没说话,用眼神幽幽看他,表达出“脑子里想他也不行”。
离长生和他对视半晌,忽然就笑了:“怎么,吃醋?”
封讳皮笑肉不笑,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反问道:“离掌司为什么总想逼迫我承认吃醋?难道这也是你独特的癖好之一吗,我说自己醋海翻波,你会像见到我的眼泪一样直接兴奋吗?”
离长生:“……”
话有点太糙了,看来被逼急了。
离长生正想要说话,耳畔倏地传来个虚弱的咳嗽声。
两人一愣,同时偏头看去。
就见躺在榻上沉睡的离无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努力捂着唇想要遮掩住自己的咳声,但喉咙痒得还是止不住,只能咳得撕心裂肺。
好不容易止住,离无绩干巴巴地道:“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住。”
离长生:“……”
封讳:“…………”
第69章 这是我弟弟离庸 鬼市,徐掌教,下不为……
一时间, 三人都没说话,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还是离长生最会掌控局面,推开几乎贴到他脸上的封讳, 咬着烟嘴吐出一口烟雾, 装作若无其事地道:“醒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离无绩尴尬得脸色发红, 不敢抬头看, 只“嗯”了声。
封殿主在外的形象从来都是英明神武, 冷酷阴鸷, 八成是头一回如此丢人,冷冷直起身,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离长生说:“哎。”
还没叫住,封讳直接化为黑雾消失在原地。
逃了。
离长生:“……”
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
离无绩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将旁边的外袍拿起来披在肩上——明明在病人窗前腻腻歪歪说些虎狼之词的是离长生封讳,尴尬的却是离无绩。
孩子都不敢抬头和离长生对视了。
离掌司脸皮不算厚,只是觉得刚才那些并不值得羞赧,他挑了下眉, 道:“你身上有厄灵的本源, 自己知道吗?”
离无绩低着头, 蚊子嗡嗡似的:“不、不知。”
离长生心中轻啧了声, 捏着烟杆在桌案上轻轻一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抬头看我。”
离无绩像是心口被重创了两下, 只好被迫抬头。
“不清楚你身上还有没有残余的厄,所以这段时日你就在幽都待着。”离长生干脆利落将一切安排好,又将已经恢复正常的心头血法器抛给离无绩,斜睨着他, “以后不要再用心头血养这个东西,只是法器,又不是邪物,你心头血多的没地方放就去浇花。”
离无绩:“……”
离无绩被一通数落,视线犹豫着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被他这个眼神一望,心中刚生出的一点恼意也散得一干二净。
在他恢复的片段记忆中,在问道学宫的离庸就是个张扬肆意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三百年过去,好像满身朝气被磨得一干二净,眼底光芒消散,连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离长生吐出一口烟,单边眉轻动,将烟杆朝他轻轻一点,淡淡道:“回话,记住没有?”
离无绩乖乖点头:“是,记住了。”
离长生满意了,起身敛了下衣袍:“有事就寻楼长望。”
“是。”
离长生抬步离去。
他并未戴遮掩面容的法器,那张和度上衡一模一样的脸大大剌剌露着,离无绩是个聪明人,看出离长生的身份,却也没有主动多言。
无论是三百年前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还是如今幽都渡厄司的掌司,每个身份都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如同当年一样,离长生的态度,也根本没想和自己相认。
离无绩不想主动贴上去,给他徒添烦恼。
此处是幽都渡厄司,看着比传说中要奢华得多,哪怕只是寻常执吏的住处也应有尽有。
离无绩捂着胸口,这些年来因心头血缺失而泛着的疲倦感似乎消散不少,身躯轻盈,连开窗都没夹到手。
莫非是离长生又给了自己辟邪的法器?
离无绩正想着,房门忽然被敲开。
楼长望溜达着冲了进来。
这位楼小少爷好像看不惯他,平时说话都斜着眼睛看人。
离无绩做足了被他阴阳怪气的准备,就见楼长望笑脸相迎,哎呀哎呀的:“离宗主啊,你伤势刚好怎么就起身了呢?快快快,坐下来好好歇息,我特意给你寻了不少灵丹,来,一啃而尽吧。”
离无绩:“?”
离无绩被楼长望扶到椅子边坐着,视线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楼少爷是被夺舍了?
楼长望殷勤得很,一直忙前忙后照料离无绩,将离宗主伺候得都有些毛骨悚然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离无绩试探着道:“楼少爷……”
楼长望说:“叫我楼执吏。”
“……”离无绩道,“楼执吏,可是有事情想要我帮忙?直说就好,不用这样。”
怪吓人的。
楼长望眯着眼睛坐下来:“开门见山,我就喜欢和这种聪明人说话。”
离无绩:“……”
什么东西都能夸一嘴吗?
这小少爷是不是要让自己帮他攻打阎罗殿统一幽都?
楼长望笑嘻嘻地说:“我想请离宗主在我们家掌司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
离无绩等,又等,还等。
等半天楼长望都没有后续,还在期盼地看着他。
离无绩诧异道:“只是这个?”
不出生入死吗?
“是啊是啊。”楼长望羞涩地说,“这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离无绩失笑:“我和离掌司相处时间并不长,恐怕在他跟前说不上话。”
楼长望撇嘴:“想拒绝就直说,干嘛这么委婉?”
离无绩更不解了:“你为何会认为我在离掌司说你的好话就有用?”
楼长望眉头一皱:“你们不是亲兄弟吗,小舅子……不是,弟弟说话都不管用,那谁说话管用啊?”
离无绩一怔,懵然看他。
亲兄弟?
离无绩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和离长生的血缘关系,楼长望是如何知道的?
楼长望本来觉得此人在委婉拒绝,但见他神色不对也意识出问题,眉梢一扬:“什么啊,你难道还不知道这回事吗?”
离无绩心绪复杂,沉默良久,道:“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就你心头血啊。”楼长望道,“医师说亏空得厉害,再不治你就要去投胎了,只有血亲的血才能给你补全心头血,离掌司毫不犹豫就放了血,你这才活过来。”
离无绩当即呆愣住了,久久没有回魂。
离长生为何没隐瞒两人的关系?
他真的想认自己这个弟弟吗?
***
离长生并不在意和离无绩相不相认,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他无事一身轻回到掌司殿,本想好好休息一番,拂开内室隔断的珠帘,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封讳?
他还没走?
离长生眉梢轻挑,走到床榻边掀开帘子,床榻上空无一人。
离长生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若无其事地解下外袍躺回榻上。
不过后背像是压到个东西,还挺软。
离长生伸手一扒拉,指腹似乎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鳞片,像是蛇。
封讳化为小蛇模样正在满是离长生气息的锦被中睡觉,乍一被压下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清醒过来。
还没等离长生起身,就感觉身躯像是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小蛇转瞬化为高大的人形双手一拢,隔着锦被将身上的离长生抱在怀里。
离长生:“……”
果然没走。
离长生也不挣扎,被锦被抱成一个卷,挑眉问:“你不是早已化龙了,为何原形总化成小蛇?”
封殿主不会觉得不威风吗?
封讳抱着他闭上眼侧躺,语调随意道:“你喜欢蛇?”
离长生想了想:“除了蛇信太长外,其余的倒是挺喜欢。”
封讳:“……”
“那龙呢?”
“唔,挺威风。”
封讳似乎笑了,抱着团成卷的离长生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离长生本来觉得睡着后肯定会做噩梦,但浑身上被束缚着困在温暖的怀抱中,睡意袭来,很快就昏昏沉沉的。
很快,意识飘飘然坠入了黑暗中。
这晚离长生罕见地没有做噩梦,深沉安眠一直到自然醒来。
最近很少有不被吓醒的时候,离长生醒来后愣怔许久,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封讳不在,不知又去哪里了。
幽都众鬼休憩的时间是凡间的白昼,整个渡厄司死一般的静谧,离长生出了掌司殿,才听到一点人声。
楼长望和离无绩正在门口拉拉扯扯,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瞧见离长生出来,楼长望眼睛一亮,猛地一推离无绩,小声催促他:“快去啊,快,就按照我说的来。”
离无绩:“……”
离无绩头疼死了,若不是离长生不让他离开幽都,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离长生朝他们一招手,示意来。
离无绩抬步走了过去,颔首道:“掌司。”
离长生下意识拿烟杆的手一顿,瞅着离无绩,忽然啧了一声。
离无绩抬眼,还以为他生气了,试探着看他。
离长生将烟杆收起来,淡淡道:“辟离草没了,等会随我去鬼市一趟。”
离无绩愣了下,才道:“好。”
离长生眉梢挑起,道:“楼长望让你对我说什么,都在那蹦到天上去了。”
离无绩:“……”
离无绩正想说话,忽然感觉一只手凭空出现,漫不经心搭在离长生的肩膀上,封讳高大的身形从黑雾中出现,竖瞳凉飕飕看来。
离无绩摇头:“他没什么想说的,只是爱蹦。”
离长生:“……”
还挺活泼。
离长生侧头看向封讳:“你去哪儿了?”
“是属下的罪过。”封讳垂着眼看他,淡淡道,“我在渡厄司任职,已卖身给离掌司,需要整日在您身边贴身保护形影不离,擅离职守一刻钟就直接当机立断斩立决。”
离长生:“?”
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离无绩干咳了声,道:“那我先……”
“走什么?”离长生打断他的话,“封殿主要忙,你随我去鬼市。”
封讳阴恻恻望着离无绩。
离无绩“呃”了声,心想封殿主要忙的事是将我沉入黄泉吗?
不过封殿主瞪完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吃人的眼神收回来,冷淡道:“你们两个都是生魂,去鬼市是送去给恶鬼当一碟子菜吗?”
离长生道:“那封殿主的意思是……”
封讳已经吃了好几次“口是心非”的亏,这回倒是没有闹别扭,似笑非笑地提要求:“离掌司说几句好话,我或许能推了幽冥殿的大忙事,陪你们走一趟。”
离长生:“……”
离无绩有点坐立难安,很想要逃离战场但又怕太突兀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埋进去,垂着脑袋将自己当个安静的蘑菇,连呼吸都放轻了。
离长生尝试着说了句好话:“那我求你?”
封讳:“嗯?怎么求?”
离长生笑了:“我能说出这个‘求’字,已是最大的恳求了,你难道还想我以身相许吗?”
离无绩:“……”
这话是他能听的吗,谁来杀了他?
就在这时,楼长望神兵天降,溜达过来装作才看到离长生的样子:“呀,掌司大人晨安啊,方才是说要去鬼市吗,我刚好也要去,封殿主若忙的话,我愿用作茧一路护您周全。”
封讳:“……”
本来能两人前去鬼市,这样一闹下来,成了四个人。
离长生倒是无所谓,他前去鬼市第一是为辟离草,第二则是想寻个鬼医给离无绩瞧瞧身体的异样。
度景河不知所踪,连查都无从查,只能等他找上门来。
离长生不喜欢这般被动,若是能循着离无绩身上的本源厄灵找到度景河自然最好,省得每日提心吊胆。
幽都的鬼市和凡间的四城鬼市截然不同,因为到处都是真鬼,不见一个凡人。
除了封讳之外的三人佩戴着渡厄司的玉牌,遮掩身上的生魂气息,省得被不长眼的抓去吃了。
辟离草在鬼市很稀罕,寻了几处铺子都没买到。
楼长望越挫越勇,就当没看到封讳愤怒的眼神,秉着“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的不要脸原则,仍然亲亲蜜蜜挨着离长生。
“掌司别在这种铺子找了,肯定没鬼肯卖的,不如直接去幽都柜坊找我小叔吧,他那什么都有。”
离长生扬了下眉:“柜坊不是只有金银吗?”
“哪能啊?”楼长望拍了拍胸口,“我小叔生前可会赚钱的,到了幽都照样厉害,只要能赚钱的东西他都卖。”
离长生和楼金玉只有在九司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位柜坊掌柜总是恹恹的,穿着朴素却拨着金算盘。
见楼长望这样笃定,离长生也没有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跟着楼长望前去幽都柜坊。
封讳化为小蛇盘在离长生腕间,注视着楼长望骄傲得献殷勤,也不生气。
楼长望再怎么花枝招展孔雀开屏,也始终是个孩子,离长生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孩子会喜欢我”的概念,对封讳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是瞧见离长生笑着叫他乖孩子,封殿主竖瞳微缩,暗暗地将离长生的袖口咬得一个孔一个孔的,都要成流苏了。
幽都柜坊在整个鬼市地段最好的位置,隔着几条街都能瞧见那高楼之上的灯火通明。
等走到门口时,就会发现幽都柜坊只悬着几盏寻常的灯笼,发出闪烁光芒的则是高楼之上的无数金子。
能用金子来装饰柜坊建筑,果真财大气粗。
楼长望轻车熟路带着人过去,还没进门就被门口的幽魂拦了下来。
楼长望道:“是我,我要见我小叔。”
门口的幽魂不为所动:“奉掌柜的命,拦的就是楼小公子。”
楼长望:“?”
楼长望还指望在心上人面前装一装呢,见状急了:“凭什么啊,我这段时日又没闯祸!”
幽魂道:“属下这便不知了。”
楼长望脸都绿了。
他不敢回头看离长生的脸色,小声哀求:“你去找我小叔说一声,今日前来真的有重要的事。”
幽魂看他后面的人,犹豫了下,还是点头为他去通禀。
楼长望松了口气,又跑回来笑眯眯地道:“掌司等一会吧,我小叔日理万机,忙得很。”
离长生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在家中总是闯祸?”
“哪有?”楼长望撇嘴,“从来都是别人先招惹我才报复回去的,那叫什么闯祸?我小叔就是小题大做……”
离长生说:“咳。”
楼长望察觉到不对,回头一看,双膝差点软了。
楼金玉不知何时到的,正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身上那点颓丧之色似乎越发深重了,活像是厉鬼的怨气。
楼长望能屈能伸,立刻道:“小叔,我知错了。”
楼金玉:“……”
当着外人的面,楼金玉没有和他一般见识,他朝着离长生颔首:“离掌司。”
离长生下意识也要还礼,就见楼金玉眼瞳一动,立刻往旁边一撤。
离长生后知后觉:“冒犯了。”
楼金玉侧身:“请。”
离长生点头,带着离无绩抬步进去。
楼长望也赶忙要跟上去,楼金玉嘴唇轻动:“带少爷去思过。”
幽魂:“是。”
楼长望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但还是嗷嗷叫地耍无赖:“小叔!小叔我都知错了!”
小叔懒得听,任由幽魂将他拽下去。
楼金玉迎着离长生进了奢靡的幽都柜坊,他视线在离无绩身上轻轻一扫:“这位是?”
离长生正在看四周幽都柜坊来来往往的鬼魂,总感觉有股熟悉的气息夹杂在煞气中,闻言随意地回道:“我弟弟,离庸。”
离无绩脚步一僵,眼瞳悄无声息地扩张,怔然看向离长生。
方才他说什么?
弟弟?
在年少轻狂的时候,离无绩就依照蛛丝马迹猜出来那尊贵的雪玉京崇君可能是自己是同胞兄长,他甚至还喜滋滋地想过两人何时相认。
三百年后,离无绩已不似少年那般天真,知晓离长生的身份后,却也曾短暂地幻想两人会在什么场景下相认。
有可能是被别人拆穿,众人惊愕,离长生认下“兄长”的身份,他热泪盈眶,扑上去抱头痛哭;
也可能是等离长生主动放下所有芥蒂,和自己一起重回归寒宗,在父母墓前兄弟相称。
离无绩想过无数种,却从来没想过……
血亲相认,会是在如此平静的情况下发生的。
离长生像是和他生活了数百年,向认识的朋友随口介绍自己的胞弟,波澜不惊,好像本该如此。
楼金玉看了看两人:“你们长得真像。”
这话显然只是恭维,毕竟两人长相一个随爹一个随娘,只有两三分相似罢了。
离长生收回视线:“嗯,没相差几岁——今日幽都柜坊有贵客?”
楼金玉点头:“雪玉京掌教有事前来幽都,如今正在柜坊落脚。”
离长生脚步一顿。
徐观笙?
他对徐观笙的感官已不像在澹台府重逢时那般无动于衷,已经恢复的记忆中有的只是徐观笙如何尽心尽力地帮他,并不知晓两人是如何闹掰的。
离长生若有所思。
楼金玉将两人带去柜坊接待贵客的雅间,听到离长生想要辟离草后也没有拒绝,道:“我让人拿给掌司,银钱算在谁的账上?”
离长生想了想:“徐观笙。”
楼金玉写账单的动作一顿,苦相脸上难得浮现些许诧异:“掌司和徐掌教有交情?”
“算是吧。”离长生道,“刚好徐掌教在此,劳烦将账单给他看看。”
楼金玉点头,将账单上万的数字写下。
离长生看了看,很满意,又道:“不知鬼市可有医术高超的医师,我弟弟前段时间重伤,想寻人诊脉看看会不会有后症。”
楼金玉道:“有,离掌司稍候。”
说罢,楼金玉离开,偌大雅间香薰缭绕,只有离长生和离无绩两人。
离长生辟离草烧得一干二净,他瘾又犯了,正在含着烟嘴咬咬咬。
离无绩坐在一旁,视线一直注视着离长生,似乎有什么想说,但又不敢直说。
欲言又止半天,离宗主终于做足了准备,刚要开口。
……封讳倏地化为人形,坐在桌案上居高临下注视着离长生,淡淡道:“你想见徐观笙?”
离无绩:“……”
离无绩又缩了回去,装作“这个茶盏可真是好盏啊”的样子认真看个不停。
离长生懒懒道:“我想试试他现在的态度。”
到底是不是恨居多?
一墙之隔的雅间。
徐观笙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窗边,注视着下方的人来人往,眼眸淡漠,瞧不出丝毫情绪。
楼金玉拿着账单推门而入。
“徐掌教。”
徐观笙仍在注视着下方,头也不回,冷淡道:“此番功德所赠,能使他们下一世转世为人吗?”
楼金玉道:“功过司已下发了功德簿,徐掌教的弟弟妹妹下一世会大富大贵,平安终老。”
徐观笙无声吐了一口气,好似冰冷的眼底难得泛着一丝人气:“多谢。”
楼金玉没应这句谢,只是生意利益罢了。
他将账单递过去,里面全是徐观笙拿功德补血亲命格的法器和金银。
徐观笙每次前来幽都都会花费数千两银子,他早已习惯地接过来,正要付账时,忽然动作一顿,蹙眉道:“辟离草?补命格需要用到辟离草吗?”
还三万两银子。
他是烧了整个辟离草林吗?
楼金玉道:“这是外账。”
徐观笙:“谁的外账?”
“渡厄司掌司。”楼金玉道,“离长生。”
徐观笙:“……”
楼金玉道:“等会还有诊费,应该也需要徐掌教付。”
徐观笙:“……”
楼金玉和徐掌教打这么多年交道,还是头一回瞧见他一言难尽的神情。
楼金玉提议道:“若是徐掌教不想,他人还没走,我将账单还回去?”
徐观笙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楼金玉以为这位雪玉京掌教会满脸厌恶地将账单扔过来扬长而去时,却见他沉着脸接过账单,冷冷开口。
“告诉他,下不为例。”
第70章 兄长在看什么啊 轮回,封印地,血脉相……
下不为例。
四个字, 离长生转瞬明白了。
早在澹台府那匆匆一瞥,徐观笙便已认出了他的身份,或许回雪玉京后还会开棺查验“尸身”。
即使如此, 这段时间雪玉京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只能说明徐观笙并不像说破他的身份, 迎他回雪玉京。
是恨吗?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拨着装着辟离草的匣子, 好像要入定了。
似乎不全是恨——若徐观笙真的恨他师兄入骨, 离长生送去账单试探, 早就被徐掌教驳回来了。
这样抽丝剥茧地理清后, 徐观笙的态度一目了然。
只要离长生不回雪玉京,徐观笙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数万银子都能眼睛眨都不眨地为他兜底。
这句“下不为例”就是答案。
离无绩已经被带去诊脉。
离长生坐在雅间的窗边出神着,感觉唇边被放了个熟悉的东西,他看都没看直接张唇含住,随后嗤的一声,火焰灼烧,辟离草的气息弥漫口中。
封讳垂眼将指尖的鬼火熄灭,淡淡道:“在想徐观笙?”
离长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手指托着烟杆, 单边眉梢轻轻挑了下:“当年我想过做雪玉京掌教吗?”
封讳嗤笑了声。
离长生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你若有这等野心, 至于陨落吗?”封讳道。
离长生点头。
明白了。
既然不是因为掌教之位相争……
正想着, 视线扫到楼下,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徐观笙已忙完, 戴着遮掩生魂气息的雪纱帽从幽都柜坊走出,哪怕只能瞧见半张脸也能一眼认出这人熟悉的气质。
离长生支着下颌望着下方的人影,口中的烟雾朝着楼下那抹身影轻缓吐出,逐渐模糊。
等到烟散去, 即将消失在人海的徐观笙像是察觉到什么,倏地回身看来,帽子下的眼眸好似闪着渗人的寒光,直直和二楼的离长生对上视线。
离长生笑着道:“师弟,真巧啊。”
徐观笙:“……”
阴阳相隔三百年,再次重逢,徐观笙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那双淡色凉薄的眼瞳悄无声息地扩张,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些许不自在,他面无表情看着离长生那张熟悉到极点的脸。
离长生毫不畏惧地回望。
良久,徐观笙无动于衷转身就走。
离长生咬着烟嘴笑,也不生气。
封讳靠在窗棂边,冷淡地道:“你的好师弟似乎不想认你。”
离长生侧头看他。
封殿主眼底写满了“我之前说的没错吧”:“三百年前他就一直想要将你赶出雪玉京,起先他没什么修为,万事都要靠你,后来你助他洗筋伐髓,新生的灵根比寻常修士优越,他便逐渐有了取你而代之的野心。”
离长生摇头,随意道:“我亲手将他养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封讳:“……”
谁养谁。
徐观笙即使和他闹掰,离长生也不愿相信徐观笙是个嫉妒成性的小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封讳有些烦躁。
这种烦并非是对着楼长望那种屁大点孩子纠缠离长生的不耐,而是一种厌恶离长生待徐观笙的特殊却无能为力的焦躁。
封讳沉着脸靠在那生闷气。
离长生不知瞧见了什么,站起身随意拍了下封讳的肩膀:“我出去一趟。”
封讳抓住他:“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离长生晃了下烟杆,“这味儿熏得我脑袋疼。”
封讳:“……”
这种蹩脚的借口也只有离长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来,封讳懒得拆穿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却还是强忍着握住离长生纤瘦过分的手腕。
好似烙印似的小蛇刺青再次出现,在离长生腕间缠了一圈。
封讳道:“好了。”
离长生没理会叼着尾巴在自己手腕上转来转去的刺青,手在封讳侧脸姿态随意地轻柔一抚,抬步走出雅间。
封讳面无表情站在窗棂边,四周仍弥漫着辟离草的气息。
他注视着离长生慢悠悠走出幽都柜坊,朝着方才徐观笙消失的方向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鬼市鬼来鬼往,离长生走进长街,还未循着气息找到徐观笙,忽然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一阵嘈杂声中,离长生瞬间被拽到一处狭窄的幽巷中。
徐观笙将他往墙上一撞,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朝巷口身躯,顷刻间无数层结界瞬间笼罩。
一层又一层,整整叠了十六层,将三界所有可能的窥探隔绝在外。
离长生后背撞在冰凉的墙上,脖颈被死死扼住,被迫扬起下颌。
命门被扣住,他却勾唇一笑:“许久不见啊师弟。”
“住口。”徐观笙手指倏地一用力,将离长生的声音堵住,他冷冷道,“起死回生,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和澹台府的心境不同,离长生恢复不少记忆,他根本毫不畏惧,甚至还道:“我活着回来,你不欢喜?”
徐观笙:“你……”
“放手。”离长生说,“我如今是凡人之躯,你想让我再死一次吗?”
徐观笙手狠狠颤了颤,却没动。
离长生耐心不多——主要是这鬼市的巷子墙上长满了脏乱的鬼青苔,后背宛如有无数鬼气森森的手往他身上贴,难受得要命。
见徐观笙还要咬牙切齿瞪着他,那淡色的眸瞳甚至隐隐有泛着红的趋势。
似乎是心魔?
离长生蹙眉,道:“徐寂,放手。”
几乎是身体本能作祟,话音落下的刹那徐观笙猛地一撤手,垂下头飞快后退半步。
等到反应过来后,徐掌教脸色更难看了。
离长生抚了抚已经泛红的脖颈,道:“你不必管我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度景河也活着,我想知道当年他的封印之地。”
度上衡的记忆中,度景河明显是被封印在望春台,但细究之下就会发现望春台下封印的似乎只是厄灵本源。
度景河的魂魄逃窜三百余年,终于卷土重来。
徐观笙面无表情看着他:“封印之地?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离长生道:“我之前没多少记忆,最近才恢复了一些。”
徐观笙嘴唇一抿。
见徐观笙还是满脸复杂,似乎有无数话想问,离长生只好道:“那你先问吧,想知道什么。”
徐观笙皱眉。
离长生本来以为徐掌教会问他关于“起死回生的细节”“怎么知晓度景河还活着的”“当年你真的欺师灭祖吗”这种问题,却见徐观笙冷着脸许久,终于开口了。
第一句话就是:“四城鬼市都在传,你和封明忌有旧情,这是怎么回事?”
离长生:“……”
就问这个?
“啊。”离长生道,“应该有过吧,我不记得了。”
徐观笙:“?”
徐观笙脸色更加难看了,刚想说话,就见离长生的手腕上一条漆黑的蛇正在缓慢爬行,蛇头似乎还在吐信子,一寸寸攀上离长生的手背。
在爬到指尖时,紧贴皮肤的刺青转瞬化为一条墨青色小蛇吐着蛇信直勾勾盯着徐观笙。
——像是在明晃晃地宣誓主权。
徐观笙猛地祭出长剑,就要将这只可恶的蛇斩杀。
只是剑意还没触碰过去,却见那蛇像是受了惊,赶紧一溜烟顺着离长生的手背重新爬回他的掌心,畏畏缩缩地蜷缩成一小团,吓得不轻。
离长生伸手一拢,将它护住,眉峰轻皱:“不要吓他。”
徐观笙:“……”
徐观笙眼底的红意似乎又加深了。
他不耐烦地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既然做了渡厄司的掌司,那就在幽都好好待着,不要再妄想重回雪玉京。我言尽于此。”
离长生说:“啊,我没想回去。”
徐观笙:“……”
徐掌教的脸色似乎看起来更难看了。
离长生好奇地注视着他。
在他的记忆中,年少时的徐寂似乎是个极其淡漠的性子,对着谁都没什么情绪波动,几乎算得上是逆来顺受。
如今是有了心魔还是什么,几乎成了冰块脸,浑身阴郁之气笼罩,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徐观笙掐了下掌心,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重新变回之前的喜怒不形于色。
“度景河的封印之地我并不知晓,不过我猜测依你的性子,必会想赶尽杀绝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离长生挑眉看他。
现猜啊?
徐观笙比离长生自己还要了解他,垂着眼淡淡道:“……但你又狂妄自大,总觉得天道所选必要牺牲己身守护三界,自毁倾向深入骨髓,你想和他同归于尽,封印之地不会选在某一个阵法或地界,只能是你的灵根,或灵躯这种让他永生永世无法挣脱的地方。”
离长生一愣。
“如今你肉身还在……”徐观笙说着,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探,果不其然发现端倪,“凡人之躯如何能聚灵?你身上天道所赐的灵根没了,度景河的神魂封印之地十有八九在你剥出来的灵根上。”
离长生最开始还觉得徐观笙分析他的“狂妄自大”“自毁”纯属在说屁话,可后面那番话好像又能说得通。
来找徐观笙问,算是找对了。
离长生继续问:“那敢问徐掌教,我会把灵根封印在哪里呢?”
徐掌教:“……”
徐观笙似乎想讥讽他,但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被憋回去了:“你看似对世间万物淡漠,心思却是敏感脆弱……”
离长生看起来又想反驳,想了想还是闭嘴了,仔细听。
“灵根应该会在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徐观笙说着说着又烦了,“反正不在雪玉京,其余地方你自己找。”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
三百年过去,一个个物是人非,连师弟都变了。
徐观笙说完后好像又意识到语气过重,他皱着眉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离长生:“嗯。”
徐观笙走到巷口,掐诀解开结界。
方才转瞬将十六层结界张起时,徐掌教气势威风,如今却立在那皱着眉一层一层地解结界。
周围气氛极其安静,徐观笙一边解心中一直在反思方才的话有没有问题。
他从未对度上衡说过如此重的话,除了当年闹掰时怒火攻心,脱口而出一句“你尽管去送死,我绝不给你收尸”的暴怒谩骂。
度上衡说还没完全恢复记忆,那会不会并不记得这句话了?
徐观笙若是说完直接甩手就走,或许怒气消散得不会这么快。
但他被迫和离长生共处一个空间,脑海中全是方才口不择言的话,连结界都接连解错。
小半刻钟,徐掌教才终于将阵法解开。
他抬步走了几步,犹豫半晌,又回头看去。
离长生站在墙边垂着眼出神,从小看到大的眉眼五官仍然昳丽,在四周脏污阴暗之中,好似坠入地狱的神明。
徐观笙嘴唇抿了一下,道:“我送你回幽都柜坊。”
离长生摇头:“暂时不回去——你要去哪儿?”
徐观笙道:“轮回桥。”
“来到幽都这么久,还没去过那儿呢。”离长生像是没发现徐观笙的排斥,抬步走上前,“带我去。”
徐观笙:“…………”
半刻钟后,幽都的轮回桥下。
徐观笙将过桥的金银交给幽司鬼差,站在黄泉边注视着桥上陆陆续续走过的幽魂怨鬼。
离长生坐在黄泉边徐观笙给他弄的椅子上,抽着辟离草歪头注视着桥上要去投胎的鬼,问:“你觉得转世投胎后的那个人,和前世还会是同一个吗?”
徐观笙眼眸无悲无喜看着长桥,不答反问:“转世后的裴玄,还是他吗?”
离长生动作一顿。
“若他还是他……”徐观笙道,“裴皎为何会疯到犯下杀同宗血亲的重罪?”
离长生并没有这段记忆,他没有多作评价,只是道:“那你呢?”
徐观笙眼眸轻动,没回答,视线终于聚焦在轮回桥上。
两个孩童被鬼差牵着手一步步榻上高高的台阶,一个踉跄其中一个女童险些脸朝地摔下去。
徐观笙下意识想要冲上前去搀扶,可脚步才刚动又死死定在原地。
鬼差将那两个长相和徐观笙有几分相似的孩童抱起来,抬步走过长桥。
徐观笙面上没有多少动容,只是在瞧见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蹦蹦跳跳走进轮回阵时,眼圈红了一瞬。
等到轮回阵关闭后,徐观笙才垂下眼掩饰发烫的眼眶。
他微微侧过身,离长生还在那抽着烟,烟雾氤氲好似雨后青山上的晨雾,隐约模糊那张熟悉的面容。
一如三百年前。
离长生抽完烟,抬眸看来:“怎么?”
“没什么。”徐观笙移开视线,“走了。”
刚见面时徐观笙剑拔弩张,用武力逼迫离长生远离雪玉京——这招似乎不管用,徐观笙也很快明白过来他这个师兄吃软不吃硬,态度明显平和许多。
他将离长生重新带回幽都柜坊,垂着眼淡淡道:“如今有多少人知晓你的身份?”
离长生道:“不多。”
徐观笙没应声,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站在长街上注视着徐观笙的背影,神使鬼差地叫住他:“师弟。”
徐观笙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什么?”
离长生静静望着他半晌,终于道:“人生苦短,莫要被心魔困住。”
徐观笙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他立在那许久,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拂袖而去。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去,眼前倏而出现一堵墙,直接一脑门撞了上去。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着站稳,封讳的声音从头顶飘来:“离掌司看起来都乐不思蜀了?”
离长生:“?”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一想到记忆里小蛇连说话都颠三倒四,连字都不认识,离长生也不和他一般见识:“离庸呢?”
“已诊好脉了,死不了。”封讳言简意赅,“他身上没有什么厄灵本源,干干净净。”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点头。
忙完所有事情,三人重返幽都。
离长生一路上都在思索他的灵根到底在何处,终于回到渡厄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一问封讳:“你知道对我有意义的地方在哪里吗?”
封讳不假思索:“云屏境。”
离无绩在一旁险些再次咳出来,诧异看去。
两人似乎已不在自己面前隐藏离长生就是“度上衡”的事了,这种话也光明正大直接说。
离长生道:“除了云屏境呢?”
封讳:“归寒宗。”
本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离无绩一愣,霍然抬头看去。
对离长生来说……
归寒宗是有意义的吗?
离长生想了想归寒宗那一片废墟毫无灵力波动的地方,摇了摇头:“还有吗?”
封讳摇头:“你只在意这两个地方,其他地方从未听你说起过。”
离长生皱眉。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怎么又到了死胡同?
渡厄司的幽魂厉鬼已醒了,正在嘤嘤地打扫渡厄司最中央伫立着的崇君神像。
离长生从未细致瞧过自己的神像,仰着头看了看,眉梢一扬。
这神像是雪玉京所塑,仙气飘渺极具神性,哪怕在这鬼气森森的渡厄司也仍然难掩神灵似的光芒。
和自己的神像面对面,倒是稀罕。
封讳并不喜欢三界将离长生奉为神明——好像只要担上“神”这个词,那以身殉道、无私无欲便会重重压在他身上,不管他想不想都会被迫承担起这个如同巨山似的责任。
掌司殿的窗户之外,穿过阴槐树便能一眼瞧见那座高大的神像。
楼长望还在被他小叔罚面壁思过,离无绩无人可交谈,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到了掌司殿。
不过勇气还没进去就散得一干二净,只能在外面盘桓不去。
就在离无绩转了七八圈后,前来送早膳的鱼青简溜达着过来了。
鱼大人当真对饼情有独钟,嘴里叼着一块,裴乌斜准备的早膳承盘中还不死心放了块饼,上供给掌司啃。
瞧见离无绩在那转悠,鱼大人挑眉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离无绩对着外人,神态倒是自然:“散步。”
“正好。”鱼青简将承盘的早膳递给他,“我有事要和走吉出去一趟,你帮忙送去给掌司吧。”
离无绩一愣,抬手接过。
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刚好能借着送早膳的名义去和离长生搭话。
离无绩客气地道:“鱼大人要去办公务?”
“不是。”鱼青简啃了口饼,“我的埋骨之地似乎闹鬼,我去教训教训那些造反的孤魂野鬼,晚上就归。”
离无绩不太懂幽都的规矩,只好将鱼青简揍鬼的行为统一认为是渡厄司的优良作风:“嗯,慢走。”
鱼青简扬长而去。
离无绩有了由头,终于抬步走到掌司殿门口,轻轻扣了扣门。
离长生的声音从中传来:“进。”
离无绩推门而入。
封殿主应该忙去了,离长生孤身坐在一楼的连榻上喝茶,发冠已放了下来,乌发披散在后背,修长的五指间翻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正在灯下看得入神。
有那么一瞬间,离无绩恍惚了下,险些觉得这是三百年前他初见度上衡的时候。
那时的崇君高高在上,眉眼悲悯。
不像现在,似乎多了几分烟火气。
离无绩回过神来,道:“鱼大人让我给您送来早膳。”
离长生也没抬头,随意“嗯”了声:“坐下吧,一起吃。”
离无绩没拒绝,上前将承盘放下,敛袍坐在离长生对面。
离掌司挑食得很,好在裴乌斜准备的皆是他喜欢的,他看也不看,熟练地将那块饼拿起来随手一扔,吃了几口粥后,又垂着眼继续看书。
那是三界的坤舆图,灵脉在地界涌动,汇聚成一条条金色灵脉。
若是能依照这些年的灵脉变动,找出有异状的地方,或许就是封印之地。
离无绩垂着眼吃了点,视线一直暗暗地看向离长生。
许是方才那句“归寒宗”给了离无绩勇气,他捏着玉箸,将话在喉中滚了好几圈,努力尝试着想要说出口。
兄、兄……
就在要“兄”出来的时候,离长生似乎察觉到什么,百忙之中抬眸看了他一眼,眸瞳被坤舆图上的金光照得微微发光:“想说什么?”
离无绩立刻摇头:“没有。”
离长生不明所以,继续垂下头看书。
离无绩闭了闭眼,有些厌恶自己的怯懦。
他握了握手,掌心的刺痛袭来,短暂给了他一抹勇气,喉中酝酿了一整天的称呼终于说出口。
“兄长在看什么?”
离长生头也没抬,似乎根本没觉得“兄长”这个称呼哪里突兀不对劲。
他翻了一页,将归寒城的坤舆图一寸寸放大看,随口道:“坤舆图,封印之地必定灵力有异常——你在归寒宗这么多年,可曾发现有哪里不对?”
离无绩一愣,怔怔望着他。
离长生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答,疑惑地抬头看去,眉头轻皱。
离无绩那双和离长生有几分相似的眼眸源源不断涌出清泪,只是一会功夫便已满脸泪痕,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落泪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离长生。
明明两人相差没几岁,在修道者漫长的岁月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离无绩独立支撑宗门多年,已不是年少时受了委屈就会难过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在离长生一个眼神下,离无绩胸中接连不断地回想起双亲离世时的悲痛欲绝、勉力撑起宗门的不易、亲朋好友皆离他而去的孤独。
……好像那对他来说习以为常的痛苦压抑了数百年,周然健成千万倍地袭上心头,痛得他呼吸都在发抖。
离长生情感淡薄,对他来说就算有血缘关系,也不会那样轰轰烈烈地相认,更不会见上几面就涌上来血脉相连的磅礴情感,抱头痛哭了。
他现在没什么记忆,离无绩只是血缘亲密些的陌生人罢了。
离长生不想让自己显得如此冷血无情,犹豫着放下书,问他:“哭什么?”
离无绩呼吸都在发抖,摇头否认:“没有——近些年归寒宗地脉的灵力消颓,不像会封印什么东西的样子,若真的封印邪祟,依我这几年的霉运当头,八成早就误打误撞放出来它为祸三界了。”
离长生:“……”
倒是有自知之明。
若是离无绩直接顺着他的话嚎啕大哭,离掌司这种天生就对弱者有保护欲的人定会被吃得死死的。
偏偏离无绩已不是孩子,他懂得克制,心绪波动如此大却还在回答离长生问的正事。
离长生看着离无绩脸上未干的泪痕,努力忍住却还是难掩委屈的脸,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心似乎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酸涩又微疼。
血脉相连……
好像不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