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眸底难掩一片赤红。
赢得了比试,周边的赞叹褒奖声不绝。
苏云瑶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淡定如常得与阿斯王子商议交付香料的细节。
“王子殿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都?”
阿斯双手抱臂,湛蓝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笑道:“本王还不知道,一切听父王安排,也许会多留一段时间。”
苏云瑶思忖片刻,道:“那就请王子殿下尽快差人把香料送到我铺子里吧,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咱们这笔生意便算是完成了。”
阿斯挑起眉头,勾唇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那是自然,若是父王允许,本王可以亲自给你送去。”
这边刚刚约定好了交付的日子,裴秉安穿过人群大步走来,转瞬间,便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阿斯王子微微倾身,朝他行了个西金的问候礼。
“见过裴将军。”
裴秉安淡淡颔首,视线在他与苏云瑶之间不到三尺远的距离掠过。
他们离得太近。
他若无其事地跨前一步,堪堪站在了两人之间,高大的身形完全阻住了阿斯王子的视线。
“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垂眸看向苏云瑶,低声问道。
“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仰首看着他,苏云瑶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香料生意的事,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倒是他的突然出现,又让她有些意外。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微微偏首,避开她审视打量的视线。
“你不用多想,我不是特意为你而来,只是巧合遇见,关心一句而已。毕竟,你的生意做得顺利,我之前交于你给士兵做的香囊,才能顺利交给我。”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将军放心吧,那些香囊,等年节之后,我会尽快做出来的。”
话音方落,宋婉柔一手提着墨色袍摆,弱柳扶风般,款款走了过来。
她本来以为,苏氏定然会在众人面前丢丑,却没想到,她会大出风头,除了周边那些商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那陆家嫡女,永嘉郡主,甚至那景王殿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当初她期盼着把苏氏赶出裴府。
天公作美,如她所愿,苏氏离开后,她本以为,苏氏一个高门弃妇,定然会落魄不已。
没想到,她离开裴府,竟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还过得越来越好了!
这实在让人嫉恨。
“苏姐姐,没想到你会骑马射箭,我与夫君都很惊讶,对你佩服得不得了呢。”宋婉柔弯了弯唇,说话间,特意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苏云瑶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墨色披风。
在裴府三年,裴秉安的每件衣裳都经过她的眼。
她一下便认出来,这件披风是他今年去边境公务之前,她特意吩咐绣娘做的。
披风的领口,绣着如意云纹,寓意希望他公务顺利,平安归来。
不过,也正是这次出去办理公务,他在回来的路上,特意绕道去了甘州,将宋婉柔接回了裴府。
现在宋婉柔穿着她给他做的披风,两人站在她面前,夫唱妇随,形影不离,看上去当真是一对情深眷侣。
苏云瑶毫不在意得淡淡一笑。
往事早已随风消逝,没在她心头留下任何或怨或恨的情绪,对于他们,她等闲视之。
只不过,上下打量了宋婉柔几眼,她眉头愕然拧起,十分吃惊意外。
几个月不见,她看上去竟然憔悴了许多,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眼周一圈浓重的乌青,不像是以前装病的模样,倒像是真病了。
“婉柔妹妹身子还没好吗?燕窝和人参可还吃着?你放宽心,不要多想,早日调养好身体要紧。”
她礼尚往来,随口关心了几句,宋婉柔的脸色,却变得难看无比。
自苏氏走后,崔氏当家理事,停了府里各院的人参燕窝不说,她与崔氏闹掰了,那崔氏还动不动明里暗里磋磨她,让她有苦说不出,气得病了好几次。
现在想来,苏氏在府里的那段日子,反而是她吃穿用度最好,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还在几人说话间,陆凤灵挽着永嘉郡主的手,快步走了过来。
不过,不等开口,她先暗暗瞪了宋姨娘一眼。
她的亲娘早逝,都是因为爹爹宠妾灭妻,原以为表哥秉性刚直,恪守规矩,与爹爹不同,但现在看来,竟也有了这个苗头。
想到这个,陆凤灵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上前一步,状似不经意间一甩帕子,便将宋婉柔挤到了后边去。
“苏姐姐,今日你的风姿令人折服,生意做成了,我要邀你
去酒楼庆功,你不许推辞。“陆凤灵声音清脆,说话掷地有声。
永嘉郡主弱弱咳嗽了几声,一双眸子笑着弯起,也道:“苏姑娘,走吧,一同去,我做东。”
还没等苏云瑶答话,陆凤灵便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陆表妹素来是个热情爽朗的性子,永嘉郡主病体柔弱,今日难得十分高兴,她们的盛情不容拒绝,苏云瑶哑然失笑,任由她们做主。
吩咐青山将宋婉柔先送回府中,看着苏氏与表妹远去,裴秉安打算阔步跟上。
不过,刚走了几步,那位阿斯王子竟然不请自来,大步流星地超过了他,看上去打算一同前去。
景王殿下亦翩翩含笑,转眼间便超过了两人几步,目不斜视地朝她们走去。
裴秉安脸色微冷,疾步追赶了过来。
“殿下,后日即是年节了,皇上今日在宫中设家宴,殿下今日应该进宫,陪皇上用膳吧。”他淡声道。
经他提醒,萧裕才突然想起此事。
举目看了眼那远去的窈窕身影,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多谢将军提醒,本王这就去宫中。”
目送景王殿下离开,裴秉安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那位阿斯王子,依然旁若无人似的,快步往前走着,令人望之不快。
他转眸看了一眼赫图可汗,眉头紧拧,立掌挥手,做了个请他过来的手势。
赫图可汗走近了,恭敬地道:“裴将军,您要对我说什么?”
裴秉安沉思一瞬,说:“可汗的商队,何时离开京都?”
“目前商队的货物已经大部分售完,明日,我便会率侍从先行离开了。”赫图可汗如实回答。
“那阿斯王子呢?可汗何不带王子殿下一同离开?”
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不通大雍礼节,怕他在此闯出祸来,赫图可汗立即点了点头。
不过,此时那小子不知要去哪里,赫图可汗飞步上前,道:“你要去做什么?”
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瞥了一眼可汗父王,阿斯王子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不羁的笑。
“父王,大雍的酒,我还没尝过,想来我同那位苏姑娘同饮一次,她不会拒绝吧。”
赫图可汗神色一凛,当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回去。
~~~
到了酒楼,点了酒菜,陆凤灵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沉香珠,起身先给苏云瑶倒了一盏酒。
她与这位前表嫂十分投缘,腕上的这串沉香珠,还是前表嫂送给她的。
在府中,她的生辰无人记得,惟有前表嫂,每到她过生辰的时候,会打发人给她送她亲手做的生辰礼。
陆凤灵一盏接一盏倒着酒,永嘉郡主却只能眼巴巴看着。
她的大夫叮嘱过她,不能饮酒,他的话,她一向是最听的。
苏云瑶有些不胜酒力,一盏酒下去,两腮便浮上一抹酡红。
“苏姐姐,我在府里,不能放开了喝,今天高兴,为了庆祝苏姐姐旗开得胜,定要多喝几盏。”陆风灵道。
苏云瑶与她碰了碰酒盏,笑道:“好。”
陆凤灵看着她,认真地道:“苏姐姐,你虽与我表哥和离了,以后可不要与我生疏,我跟他不一样,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自然不会。”
几盏酒下去,陆凤灵挽起衣袖,兴致越发高涨,要与她猜拳行令,“来,我们今日定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苏云瑶忙按住她的手,晃了晃有些晕沉的脑袋,笑道:“凤灵妹妹,不要再喝了,再喝我就醉了。”
“没事,苏姐姐,再喝一盏”
一盏酒还没倒下,陆凤灵的丫鬟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姑娘,大小姐回来了,要见你呢,快回府吧。”
陆凤灵不高兴地搁下了酒盏。
她的庶姐嫁给了林丞相的长子,夫家得势,娘家偏疼,庶姐的鼻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看都不屑多看她这个嫡妹一样,每次回府却偏要见她训斥几句,她心里厌烦,却不能不见。
陆凤灵还想再喝一口,丫鬟一把按住了她的酒盏,急得说话时带了哭腔。
“祖宗,快走吧,一身的酒味,可怎么跟夫人和大小姐交代啊。”
苏云瑶起身,示意丫鬟稍安勿躁。
她从衣袖里掏出枚香囊,那香囊是她惯常戴在身上的,生香驱浊,再大的酒味,都能掩盖个八九分。
她将香囊系在陆凤灵的腰间,对丫鬟道:“在马车上,记得开窗通风,散散姑娘身上的酒味。”
丫鬟眉开眼笑,忙不迭点了点头。
永嘉郡主亦站了起来。
担心陆凤灵回府被斥责,她轻声说:“苏姑娘,我送凤灵回府吧。”
凤灵能有这样的闺中好友,苏云瑶很为她欣慰。
虽与这位永嘉郡主打交道不多,相识始于艾草薄荷香饼,但能结识郡主这样温柔体贴,平易亲和的姑娘,还能与她做朋友,此时,苏云瑶深感幸运。
“那就辛苦郡主了,马车开窗风大,郡主记得披上披风,以免染了风寒。”她提醒道。
“好的,我知道了。”永嘉郡主轻声细语地说。
目送陆凤灵与永嘉郡主一同离开,坐在雅室里,喝完剩下的半盏酒,苏云瑶单手支着下颌,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酒菜,像被定住了一样。
“青桔。”过了许久,她拧眉唤道。
青桔半途离开,去买糖葫芦了,此时还没回来。
一室之隔,听到她的声音,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
看到她双颊泛着红晕,杏眸似含了水一样,他微微一愣,眉头不自觉拧成了一团。
她酒量很差。
犹记得,有一回她过生辰,他陪她饮了两盏酒,还在说话间,她便支着脑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醉了酒,不识人,很乖巧,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睡到天色大亮。
青桔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裴秉安沉默片刻,道:“云瑶,我送你回去吧。”
苏云瑶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
“好。”
她扶着他的手起身。
纤细温软的手掌,放在他的大手那一刻,裴秉安喉头艰涩地滚了滚,心中泛起无限酸涩。
以前,这是十分平常的举动。
可自与她和离后,他只能远远看着她,再也没有与她牵手的机会。
苏云瑶突然动作迟疑地一顿。
手指触碰到一只修长劲挺的大手,掌心温热,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
很熟悉,又有些陌生,是谁的手,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艰难地思忖片刻,她慢慢收回手,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是青桔。”
裴秉安动了动唇,还没有说出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长霖拉开雅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
他在来的途中,遇到了青桔,听她说大小姐在这里喝酒,便先赶了过来。
没想到,率先看见的,却是那位裴大将军。
“裴大人,有我在,不劳你照顾瑶瑶。”徐长霖正色道。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变得凝滞,僵持了许久,裴秉安没有让步。
“你可以照顾她,我自然也可以照顾她。”他沉声道。
徐长霖冷冷勾唇笑了笑,“裴大人,望你有自知之明,瑶瑶已经与你和离,如果她想要你照顾,你还会是她的前夫吗?”
话音落下,寂然室内,似隐隐现出剑拔弩张的铮鸣声。
裴秉安唇角抿直,脸色沉冷无比,“徐大夫,也望你明白,如果你以前尽心照顾过云瑶,她便不会嫁给我。”
朦胧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苏云瑶蹙了蹙眉头,小声道:“徐神医”
“大小姐,”徐长霖快步绕过面前的阻碍,上前扶着她起来,“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苏云瑶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想喝绿豆汤。”
“绿豆汤醒酒,我回去给你煮。”徐长霖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慢慢走
了出去。
直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裴秉安脸上血色褪尽,长指紧握,手背青筋崩起,用力到骨节泛了白。
苏氏醉酒后,不识他,却认得徐长霖。
无声伫立良久,他默然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时,眸底难掩一片赤红。
第52章 第52章远远看见她,他便已心满……
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酒意慢慢散去,苏云瑶的神思逐渐清明了几分。
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耳旁有窸窣的响动。
“大小姐?醒了?”徐长霖温声道。
苏云瑶拧眉起眉头,有些迟疑地愣了一会儿。
脑袋还有些晕沉,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好了,我没事了。”
徐长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确认她差不多彻底清醒了,便放心地点了点头,随手从旁边拿出个桔子剥了起来。
“还喝绿豆汤吗?”
苏云瑶拧眉看着他,清澈分明的杏眸满是疑惑,“我何时说过要喝绿豆汤了?”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给她剥着桔子,垂眸时,情绪复杂地笑了笑。
忘了也好。
那她便不会记得在酒楼时,他与那位裴大将军对峙时说过的话。
虽然那裴将军可恶,但所言并非毫无根据。
当初她家中出事,一连写了数封信到徐家时,他却因滞留在长公主的行宫中,错过了她身处艰难困境时的求助。
苏家兄嫂在世时,早就叮嘱过他要好好照顾瑶瑶。
他们年少之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块儿,一起去学骑马,一起去学堂,西域的边城,海边的小镇,都留有他们共同的足迹。
若非苏家出了意外,而他又离开了青州太久,凭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们早该成亲了。
他整整晚了三年。
直到他回京以后,发现了她写的信,才知道她家中出了变故。
而那时,她已因与裴家定下的婚约,嫁到了京都。
她成亲的那一天,他失魂落魄地到裴府参宴,席间,一向从不醉酒的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太亏欠她,太对不住苏家兄嫂了。
庆幸得是,所有深藏心底的情感,都没有宣之于口,她不曾知道他的心意,他们仍然能如亲朋好友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他本以为,这辈子,他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守护着她,希望她过得越来越好,可她却与那位裴将军和离了。
想到这儿,徐长霖微微抬起长眉,弯唇无声轻笑起来。
他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桔子,放到面前的碟子里,往苏云瑶身边推了推。
“大小姐,吃桔子。”
酒后口干舌燥,正想吃点水果润润嗓子,苏云瑶慢慢吃着桔子,低头思忖了片刻。
徐长霖的姑母曾贵为皇妃,却因后宫妃嫔之争犯了差错,他的父亲亦受到牵连,当年若非是徐家遭了这件事,长辈也不会将他送到苏家避难。
他天资聪颖,医术非凡,短短几年间,便超越了父辈,即使只在京都经营一间医堂,也名声远扬,只是可惜得是,时至今日,却因徐家当年的过错,他不能去太医院任职。
而他的母亲,她当称呼她一声姑祖母,一直惋惜他无法继承祖父、父亲的太医院院判之职,断了徐家的医者官途。
就因为心内郁结,徐姑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眼看要到年节了,当该去徐家探望她老人家。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徐长霖突然温声道:“大小姐,我娘一直想见你呢,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
他问的,恰好是她想说的,苏云瑶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
“过了年节吧,我去探望姑祖母,她老人家爱吃什么?我记得上次带的龙须酥,姑祖母吃了好几块,还有桃酥糕”
她掰着手指头,一一数了起来,那模样看上去又认真,又有些发傻。
徐长霖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大小姐,你带什么都行,只要你人来,我娘就会高兴的。”
~~~
翌日便是除夕,京都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临街的商铺,已有好些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苏云瑶收了西金商队的香料后,也给铺子里的香匠与伙计们放了假。
铺子今年的生意蒸蒸日上,众人都立下了不少功劳,是以,每个人,都收到了她这位东家所发的一份厚赏。
过了午时,偶有鞭炮声响起。
为了庆祝明日的年节,整个苏宅已焕然一新,贴上了对联与福字,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这是和离之后,自己过得第一个年节,不用去祠堂跪拜,也不用忙碌着操持府里的事务,苏云瑶清闲又自在。
暮色四合时,厨娘做了暖锅,包了饺饵,她与青桔、堂弟和刘信围坐一桌,吃着热腾腾的年夜饭,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别提有多惬意。
“小姐,吃完年夜饭,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
青桔大口吃着涮羊肉,嘴里塞得鼓鼓的,兴致勃勃地说。
闻言,苏云瑶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为难地蹙起了眉头。
因太后娘娘薨逝,国孝未过,今年年节,京都只许放鞭炮,不能燃烟火。
她哄着青桔,“今年没有了,明年再看吧,好不好?”
青桔却皱了皱鼻子,哼道:“小姐怎哄骗我,你最爱看烟花,刚才我出去贴对联,都听人家说了,外面有放烟火的!”
苏云瑶十分意外,“你可听准了?”
青桔重重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当然了,我听得一点儿没错!”
苏千山已吃饱了,闻言放下了筷子,说:“姐,我出去看看吧。”
出了宅院,便听到外面有热闹的声响。
他信步走出胡同一看,却见胡同外的空地上,置了一座铁炉,两个打花的人头戴皮帽,身上穿着黑夹袄,正填满了干柴烧铁水。
周边早围了一群百姓,众人兴致高昂地议论着半个时辰之后的铁花表演。
打铁花,铁火四溅,光焰灿烂,可不是与烟火十分相似么?
苏千山心头一喜,正要往回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就在方才,他瞥见人群中有个姑娘的影子有些眼熟,好像是那裴家小姐裴淑娴。
不过,待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大步走过去时,却见她已经飞快登上了马车。
转眼间,那马车便绕过拐角,消失在了暮色中。
茫然不解地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苏千山疑惑地挠了挠头,快步返回了苏宅。
~~~
夜色渐深时,陪皇上用完宫宴,裴秉安却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
各家炊烟袅袅,阖家欢乐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偶有饺饵的香味,飘溢在街道上。
沉默着打马前行,裴秉安唇角抿直,眸底满是郁色。
他素来习惯冷清,不喜欢这种过于热闹的氛围,可自从苏氏嫁到裴府后,他的年节,已与以前有所不同了。
她会在与他一同在祠堂祭拜过祖先后,吩咐厨房摆上丰盛的年夜饭,阖府上下,主仆同聚,庆祝除夕与年节。
而在宴席之后,她会端着一碗饺饵,亲自送到他的院子,神神秘秘地笑着说:“夫君,你尝一个饺饵,我亲手煮
的。”
那碗饺饵,看上去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并不喜欢。
只是见她满眼充满期待,他便挑了一只,放入口中。
可饺饵入口,却有些硌牙。
他拧起眉头,沉声问她:“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夫君真幸运,吃了放金币的饺子,寓意来年必然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她扬起秀眉,笑容俏皮而甜美。
这种无稽之谈,他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因她满含笑意的高兴模样,他也无端勾起了唇角。
“你也吃一个。”他伸出大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给她夹了一个,放到她唇边。
谁料,她却噗嗤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把饺饵放到碗里,笑着道:“祝夫君新的一年笑口常开。”
因为他翌日一早便要去金吾卫,她来不及早起见他,便特意提前跟他说一句年节的吉祥话。
不过,她既没有希望他升官进爵,也没有要他财源广进,而只是想要他眉头舒展,常绽笑颜。
每一次,年节之时,他本想留她在静思院过夜。
可碍于那并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不能坏了规矩,迟疑许久后,他只是略点了点头,对她说一句:“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她很柔顺,听话地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她那碗饺饵,每个都放了金币,祖母、母亲与弟妹们,每人都吃到了一个,大家因吃到了象征吉利的饺饵,都开怀大笑。
而留给他的那只,因他席间无暇与她说话,她便等到散了宴席,不顾忙碌了一天的疲惫,特意送到了他的院里。
想到这里,裴秉安心头涌上无尽酸涩。
自从她离开裴府后,阖府欢笑的场面,便再也没有过了。
而他,之后每次吃到的饺饵,再也没有任何滋味。
驱马到了校尉胡同外时,铁花已扬了起来。
空中高高荡起的金色弧线,如利剑般划破夜幕,宛如鞭炮烟火齐齐在空中绽放,绚烂无比。
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喜悦的惊叹声,青桔与她的小姐携手站在人群中,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
“小姐,你看多漂亮哪!”
“是很好看,比烟火还要璀璨夺目。”
裴秉安翻身下马,悄然负手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处,展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群中的纤细身影。
虽然苏氏丝毫不知,这场铁花是他特意吩咐淑娴为她而准备的。
但,此时此刻,隐匿在夜幕中,远远看见她欢呼雀跃的开心模样,他便已心满意足。
第53章 第53章他心头魂牵梦萦着一个人……
夤夜时分,回到府中,静思院的正房中,却亮着一盏灯。
裴秉安愣了愣神。
他已多日未在静思院过夜,这个时辰,院里该是漆黑一片才是。
还未等他走进房中,听到外面阔步而来的脚步声,宋婉柔理了理裙摆,起身迎了出来。
“夫君,你回来了。”
她抬眸盈盈一笑,敷了红艳口脂的双唇,在暗沉的夜色下,显得妩媚动人。
裴秉安脚步一顿,负手立在门槛外,道:“婉柔,你来了,我正好有事要同你说。”
宋婉柔抬手捋了捋耳旁的几缕乌发,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抿唇笑了笑。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后,便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明天是年节,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回来,她提前备了些酒菜,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正好,我找夫君也有事。”说着,她指了指房内,柔声道,“夫君,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一同饮杯酒吧。”
裴秉安展眸看去,只见屋内的桌案上,放了几碟菜和一壶杏花酒,杏花酒还是宋伯父生前与他常饮的那种,这让他出神了片刻。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拧眉收回了视线,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
当初宋伯父伯母去世以后,她由叔父叔母做主,嫁去了千里之外的甘州。
她的丈夫,纳了许多小妾,英年早逝是因纵欲过度患了急症。
而她因为没有子嗣傍身,在婆家难以立足,姑嫂婆母明里暗里欺负排挤她,宋家叔父叔母不理会她过得如何,无奈之下,她才不得不写信给他。
而自从她回到京都后,她的叔父叔母依然对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当朝律法有令,户绝之家,在室女或出嫁女可继承娘家遗产的五分之一,而田产家宅除外,是以,她当初出嫁时的嫁妆微薄,她爹娘去世之前留下的田产家宅,都被叔父叔母所占。
这对于女子来说,实在不公。
此前上朝时,他便上奏请求更改律法,户绝之家,无论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均可继承父母遗产,而丧夫的寡妇,生前可自由选择呆在夫家或娘家,死后亦可随自己心意葬入夫家或娘家的祖坟。
就在近日的朝会之上,皇上已批准他的奏请,而他手里的这份文书,便是最新的律法敕令。
裴秉安沉声道:“婉柔,当初让你以妾室的身份入了裴家族谱,实在是无奈之下的下策。现在你的身体已几乎痊愈,我也放心了。凭着这份敕令,你可以马上返回宋家。”
宋婉柔愣了一瞬,有些不相信似的,急忙接过他的文书看了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急促得深吸几口气,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宋家是官宦世家,家产颇丰,可因为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叔父婶母理所应当地接手了她家的家产。
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甚至,她都从未想过,那些田产宅院,还能再由她继承。
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因为她,向朝廷提请更改律法,让她能够重新返回娘家,拥有家中的一切。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缓缓眨了眨眼睛,眼泪便唰地滚了下来。
裴秉安道:“莫哭,对身体不好。”
他淡淡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依然还是名门宋家的姑娘,有家宅田产傍身,有我这个当兄长的守护,别人不会看轻了你。你想再嫁个好夫婿,或是独身潇洒度日,都随你自己的心意,如果伯父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也会欣慰你这样的。”
宋婉柔默默深吸一口气,低头擦了擦眼泪。
有丰厚的家宅田产,便有了安身立命的底气,如果有这样的选择,她自然不会再做一个妾室。
她不禁犹豫了几瞬。
苏氏已经离开府邸,他尚还没有正妻,她可以留下来,做他的妻子,为他打理家宅。
想了想,宋婉柔道:“大哥真得要我走吗?我有了田产家宅,也可以留在裴府,照顾你一辈子的。”
“不必了,婉柔,我只是把你当做亲人,从无其他念头。”
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裴秉安转眸看向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
那些深夜之时所有的辗转反侧,孤枕难眠,都是因为他心头魂牵梦萦着一个人。
他现在早已明白,情爱只能彼此唯一,不可分享。
先前他娶妻纳妾,开枝散叶的想法,着实自大无知,失去了苏氏,他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够贤惠也罢,性子倔强也罢,甚至,她身体不易有孕,无法为他诞下子嗣也罢。
他都不再在乎了。
他只希望,还能有机会,与她执手相携,共伴余生。
~~~
过了年节,苏云瑶打算初十那日去一趟徐家,探望姑祖母。
选在那个日子,是有讲究的,一来,她与徐家是远亲,初十之前,徐家会有近亲要见,不会撞了日子,二来,徐长霖打发人给她送了信儿,他出了几日外诊,那天正好回府。
要带的礼品,苏云瑶亲自去铺子里挑选了许多,龙须酥,枣泥糕,阿胶膏,灵芝草等等,从各式各样的小吃点心,到滋养温补的补品,应有尽有,十分齐全。
甚至,她还提前做了一盒安神静心、舒缓郁情的沉香饼,准备送给姑祖母。
主仆两个逛了一下午,青桔累的脚都酸了,终于抱着一大堆买好的厚礼上了马车。
“小姐,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啊?”
青桔噘嘴歇了几口气,啃起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心情才好了些。
要不是看在糖葫芦的份上,她才不想跟在小姐屁股后头提这么多东西。
那徐家夫人,对人又不好,当初她与小姐第一次上门去找徐公子,徐公子不在家,夫人连口茶都没让她们喝,就请她们回去了。
苏云瑶摸出颗八珍蜜枣丸放到嘴里,甜甜嚼了几下,微笑着说:“礼多人不怪。”
马车行到一处深巷外时,突然停了下来。
“小姐,前面有
人吵架,路被堵住了。“刘信道。
他话音刚落下,外面吵吵嚷嚷,破口大骂的声音便不断传了过来。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不知是谁家的小厮仆妇在与一群穿黑袍的皂吏对峙着,占据了整个巷口的路,有两个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女,拍着大腿愤怒地跳脚咒骂着,像是有强盗抢了他们的家财一样。
“掉头,绕过这一段路。”苏云瑶蹙眉吩咐道。
只是,马车刚刚转了个弯,眼角的余光往外瞥去,苏云瑶不禁愣了一下。
“停车!”她马上道。
刘信立刻勒紧缰绳,吁停了马车。
“小姐,怎么了?”
看到宋婉柔带着丫鬟白莲出现在那一群皂吏身后,还叉着腰与那中年男女吵了起来,苏云瑶不由奇怪地拧起了秀眉。
好端端的,她不在裴府呆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下车去一看究竟,突然,沉稳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地传来,她看到,裴秉安从深巷之中大步走了出来。
他只是立掌挥了挥手,那中年男女便跟泄了气一样,恭敬得对他行了个礼后,带着小厮仆妇赶紧离去。
原本拥堵的路口,不多时便变得畅通无比,刘信在外面道:“小姐,我们是继续绕路,还是走这里?”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
不知裴秉安与宋婉柔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但她懒得理会他们,干脆还是装作没看见,掉头绕路算了。
不过,还没等她吩咐下去,裴秉安下意识转眸过来,先一步看见了她的马车。
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你们路过?”他沉声打了个招呼。
不想遇见,偏偏撞见,苏云瑶暗叹口气,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
“是,这么巧,没想到,将军与宋姨娘也在这里。”
裴秉安微微拧起了眉头,锐利的眼神掠过她,落在车中那一大堆礼物上。
他视线突地一凝,道:“你是要去探望亲友,还是要给千山的师傅送束脩?”
这虽是自己的私事,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苏云瑶淡声道:“去探望亲友。”
闻言,裴秉安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
京都之中,她的亲友,只有徐家。
备这么多厚礼,她是要打算博得徐家夫人的欢心,好与那徐大夫定亲?
第54章 第54章拧紧的剑眉,未曾舒展过……
寒风倏然拂过,墨色袍摆荡起沉冷凌乱的弧度。
静默无声的巷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苏云瑶的马车缓缓驶向远处,裴秉安久久伫立在原地,唇角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轻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婉柔神色轻松得从街巷里走了过来。
只是,亲眼目睹裴秉安恋恋不舍,又面带郁怒地盯着苏氏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她悄然垂眸,不自在地捏紧了手里的绣帕。
原来,虽然苏氏已与他和离了,他还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当初在到裴府时,她没有蓄意谋求苏氏的正妻之位,没有三番两次地使用伎俩离间他们的关系,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和离?
当初她糊涂油蒙了心,一心想成为裴秉安的妾室,他无奈之下,终是将她的姓名记在了裴家族谱上,只是因为国孝,他们不曾办过婚仪,也没有经由官府办理婚书。
当时,她原以为是个无法补足的遗憾,如今想来,这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现在,爹娘遗留的三处宅院,数十间铺面,千亩良田都已到了她的名下,她是宋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拥有丰厚家资,余生再无所忧。
知道她在裴府做妾的过往的人寥寥无几,她可以如苏氏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也可以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年轻郎君,做当家理事、受人敬重的正头娘子。
她是一个自私自利、贪图富贵的人。
当初婶母将她远嫁到甘州,她便是听信了她说的那夫家有权有势,家财万贯,可没想到,她嫁的丈夫却是一个无耻好色、一事无成的纨绔。
成了寡妇之后,她在夫家受了不少磋磨刁难,她便写信向他求助。
她的心中,既有对他的几分爱慕,又看上了他的高官厚禄,于是便以两人年少时相识与宋家的恩情相逼,想方设法要留在裴府。
他为人厚道,一心为她着想,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养病,为她请最好的大夫看诊,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害得他夫妻失和,府宅不宁。
她动了动唇,想将心中的愧疚对他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
她不能说。
如果他知晓了她是这样一个矫揉造作、心思恶毒,表里不一的女人,该怎样看她?
“家产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多请几个护院为你看宅守门,若是你的叔父婶母再来无理取闹,你便打发人来找我。”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深沉的嗓音,打断了纷乱的思绪,宋婉柔猛地回神,手指不安地攥紧了绣帕,胡乱点了点头。
“好的,大哥,我知道了。”
处理好了婉柔的事,裴秉安没再多留片刻,便放心地大步离去。
只是,翻身上马之后,他本想要回裴府,青骓却像不明白他的命令似的,径直疾奔到了校尉胡同。
暮色四合时,月亮已升至半空,清朗月辉洒满大地,苏宅的大门清晰可见。
想到苏氏马车上的厚礼,还有她不日将要去徐家探望,裴秉安的眉头,便几乎拧成了一团。 :
胡同里的青石板路,他足足来回踱步了半刻钟。
途经那熟悉的苏宅门前,想上前叩响门板时,却因没有合适的理由见她,怕引起她的厌恶与反感,他每次踌躇几瞬,不得不黯然收回了手臂。
不知何时,胡同外传来肃然有序的规整脚步声,一队金吾卫士兵巡视城防,从此地经过。
为首的杨百户,发现胡同里有个形迹可疑的人,霍然一挥手喝停,提着长枪,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来。
只是,刚一走到近前,清楚地看到裴秉安,四目相对片刻,他不由一愣,忙拱手道:“见过裴将军!”
他军职低微,按理来说,无缘能够亲自见到上将军,但他却确确实实认得裴秉安。
他的兄长曾是裴秉安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几年前,征伐西金时,兄长战死沙场,朝廷曾给了杨家一笔一百二十两的抚恤金。
而因担心有人克扣银两,裴秉安亲自将抚恤金送到了杨家,看杨家贫困,租的宅院屋檐漏雨,厨房米缸空空,他妥善安置了杨家老小,让他们不再饱受风雨凄苦。
彼时裴秉安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扬,亲眼见到裴将军,他虽气势严肃威冷,却爱兵爱民,仁心仁义,这不由让杨百户心生敬仰。
因此,当长到十八岁,可以应征入伍时,他通过了金吾卫的考核,成为了他麾下的一名士兵。
想到这里,像在接受裴秉安检阅一样,杨百户肃然挺直了身板,心中默默感叹。
最近城宝坊屡有盗贼行凶作案,夜色渐深,将军出现在这个胡同,定然是深念百姓安危,特意身着便服来此巡视。
“将军,我等已安排好轮班,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巡视此坊一遍,如有凶徒出没,定会绳之以法,还请将军不必担心!”
闻言,裴秉安沉声道:“挨家挨户告知此事,提醒各家锁好门宅,出门时尤其注意,如果遇到鬼鬼祟祟之人,当先向官府禀报。”
杨百户拱手领命,“卑职马上就去。”
这进去校尉胡同,左手边的第一家,便是苏宅,杨百户正打算上前拍门,却听到裴将军突然吩咐道:“这家我来告知,你们去别
处。”
杨百户微微一愣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将军竟要亲自处理,可见将军将百姓的安危记在心上,他们自然要更加勤勉尽心,方能不辱使命!
眼看杨百户率兵去了临户,站在苏宅门外,默然静立了一会儿,裴秉安抬手,清晰沉稳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不一会儿,门后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又稳当,虽没有看到苏氏的模样,却能想象,她此时的心情,必然极佳。
裴秉安下意识理了理衣襟。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云瑶往门外看了看。
看见是他,她微微一愣,喜悦的神情消失不见,刚要拉开的门板,砰得一声合了起来。
“这么晚了,将军来做什么?”
隔着门板,她耐着性子与他说了句话。
她可不想见到他。
如果他平白无故便来这里打扰,别怪她气恼翻脸,再也不让他靠近苏宅一步!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裴秉安清了清嗓子,道:“云瑶,我来这里,是告诉你最近京都有歹人出没,你呆在宅中,或是出门,都要多加小心。”
苏云瑶:“哦。”
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也传来了声音,是巡防的卫兵,他们大声说的话,与裴秉安所说大同小异。
既然是他办差到此,好心提醒,苏云瑶思忖几瞬,打开了门。
“多谢将军,我知道了。”苏云瑶点了点头,礼貌地朝他致谢。
清朗月色下,裴秉安垂眸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能这样多见她一面,实在让他喜出望外。
其实,城坊之中偶有歹人出没,算不得什么大事,自有他的属下处理,但,想到她的家之中只有几个女子,每次出门,她身边只有一个会些皮毛功夫的青桔,这着实让他放心不下。
“你最好再雇一个信得过的男护院,帮你看守家宅,出门时,也时刻守护在你左右,保护你的安全。”他沉声提醒道。
“好,我会记下的。”
话虽如此,苏云瑶却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的香料铺日进斗金,她也担心会被贼人盯上,只是要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护院,并没那么容易。
话已说完,裴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不见眼前的人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便知趣地打算离开。
临别之前,他突然道:“对了,你何时去徐家?”
苏云瑶蓦然一愣。
以为他提及这事与那什么歹人有关,她谨慎地想了会儿,道:“初十,那日出行,可有问题吗?”
情绪难辨地沉默了许久,裴秉安才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问题。”
离开校尉胡同后,深沉夜色中,街道空无一人,惟有透着凉意的寒风阵阵袭来。
风驰电掣般打马离开城宝坊,一路上,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默然拧紧的剑眉,未曾舒展过半分。
第55章 第55章不想再与他说话。
城南坊的徐家,原是先帝御赐的宅院。
进门是一座五进大宅,东西还各有几处跨院,灰色的院墙延伸数里,足足占据了半条街的长度。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以后,曾深受当今圣上宠爱,晋封为妃。
只是几年之后,她却借兄长太医院院判的职务之便,下毒谋害太子,皇后娘娘揭发了她的罪行之后,皇上震怒不已,要重重处罚徐家。
那时,若非长公主苦苦为徐家求情,徐家难逃抄家流放的大罪。
而今,徐夫人时常在房内出神地回忆过往。
徐家本是杏林世家,公爹因医术非凡,深得先帝器重,丈夫医术了得,继任公爹的院判官职,亦得当今圣上看重。
若非小姑当初在宫中犯事,连累了丈夫,徐家本会继续传承医术,享受荣宠,她的儿子,也该继任院判,大有作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只能在一个小小医堂中做大夫。
思绪飘然许久,又悄然回笼。
看到苏氏这位远亲家的女儿,以及儿子鞍前马后殷勤照顾她的样子,徐夫人转过脸去,不高兴地皱起了稀疏的眉头。
“姑祖母,我做了些沉香饼,晚间睡前,燃上一些,有助于静心安眠。”苏云瑶道。
徐夫人面无表情地看了那香饼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地淡声道:“多谢,你费心了,只是我与别人习惯不同,不爱用香。”
她话音方落,徐长霖便笑着说:“娘,习惯是可以改的嘛,这可是瑶瑶亲手做的,一看便是上好的香饼,你一定用用试试,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徐夫人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徐长霖却装作没看见,而是笑眯眯地吩咐嬷嬷将香饼好生收起来。
“娘,你不是早就想见瑶瑶了吗?今天她特意来看望你,为了庆祝我们相聚,我决定露一手,亲自给你们做道红烧鲈鱼。”
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意外地抬起了秀眉,默默思忖了一瞬。
离开青州,她许久没吃最喜欢的清蒸鲈鱼了,徐长霖会做鱼,他做的清蒸鲈鱼,只吃过一次,便一直让她念念不忘。
“要清蒸的,不要红烧的。”
她微微偏过头去,在徐夫人未曾注意的时候,压低声音对他说。
徐长霖却犹豫了一下。
“大小姐,今天吃红烧的,下次给你做清蒸的,好不好?”他好声好气得同她商量。
看他有些为难的模样,苏云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清蒸鲈鱼最好,如果不是,她只是有一点点失落,但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她想吃什么,苏宅请来的厨娘便可以动手做,不是非要他做不可。
看到少爷亲自去下厨,徐夫人身旁的嬷嬷笑道:“夫人,少爷真是孝顺,一直记得您最爱吃他做的红烧鲈鱼。”
闻言,徐夫人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出一点笑意。
她勾了勾单薄的唇角,突然想起一事,便淡淡笑着看向苏云瑶,嘱咐道:“苏姑娘,我看你和长霖很熟,彼此之间说话,也不讲究什么辈份了,这样却不好,虽说你们年龄相仿,可他到底是长辈,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你都该叫他小叔才是。”
苏云瑶愣了愣,随即面不改色地客气笑道:“是我忘了。小叔与我一同长大,我们经常一起玩耍,有时混闹起来,难免忘了长辈与晚辈的身份,就连当初写信,我也没有避讳,直呼了小叔的名字,实在不敬。多谢姑祖母提醒。”
听她这样说,徐夫人低下头,不自在地啜了几口茶。
几年前苏家出事,她曾接连写了许多信来。
当初将长霖送到苏家是为避祸,他在苏家呆了六年,于这一点来说,徐家是该对苏家感恩,苏家落难,不该坐视不理。
但那时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制医方,不能分心,她便瞒下了消息。
身为寡母,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要为徐家多考虑,如此行事,实属不得以而为之。
徐夫人抿了抿唇角,别过脸去,没有再说什么。
饭间,那碟酱香浓郁的红烧鲈鱼端了上来,徐长霖挑干净了刺,先夹了几块放到徐夫人的碗里,又挑了一块鱼肚子上最鲜嫩的肉,放到了苏云瑶面前的碟子里。
“瑶瑶,尝尝我的手艺。”
苏云瑶礼貌地吃了一口,笑道:“多谢小叔。”
徐长霖唇畔的笑意忽然凝住。
他没听错吧,她竟然叫他小叔?
他愕然拧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她几眼,只是苏云瑶垂眸慢慢吃着菜,没有理会他的视线。
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的神情由眉飞色舞变成闷闷不乐,徐夫人未发一言,反觉欣慰。
儿子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
可苏氏貌美又有财资有何用,徐家最不缺的就是家财,她需
要的是一个官宦之家出身的儿媳,苏氏无权无势,于徐家没有任何助力。
若非看在苏家当年照顾过长霖的份上,她根本不愿儿子去照护她,将来,更不可能允许她嫁进徐家。
用完饭,客气地闲话了几句,苏云瑶要打道回府。
送她到府门外,当着儿子的面,徐夫人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假意惺惺嘘寒问暖了起来。
在徐长霖返回去取八珍蜜枣丸,府门处只剩她们两人时,她便立即撒开了苏云瑶的手,脸上的慈爱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姑娘,你还年轻,以后早晚还要嫁人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孙,与你同辈,虽比不上长霖,样貌也还不错,家境也过得去,就是没了妻子,要娶一房续弦。你若有再嫁的念头,姑祖母为你说和说和?”
苏云瑶轻轻勾起唇角,眼神平静地看着她,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无礼与冒犯。
“姑祖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的终身大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她顿了顿,亲热地拉住了徐夫人的手,礼尚往来得对她说,“姑祖母寡居多年,养育小叔,实在辛苦,如今小叔大了,姑祖母也要多为自己着想。我有一个远房表祖伯,与姑祖母同辈,样貌家境都不错,也是要再娶一房妻子,姑祖母要不要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徐夫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双眼几乎喷出怒火来。
“你好没教养,怎么同我说话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却没有理会她的话。
徐长霖快步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人手拉着手,还如之前那样亲热地聊着家常。
他欣慰地勾起唇角,远远便高声喊道:“瑶瑶。”
回眸看见他,苏云瑶才慢条斯理地撒开了徐夫人的手。
看在他的份上,她懒得与他娘多计较,不过,就算不与她计较,她也不会让徐夫人这样恶心她。
自知理亏,看到儿子过来,徐夫人脸色虽冷,却也及时闭紧了嘴。
回苏宅的路上,因为在徐家没吃到清蒸鲈鱼,一路上,青桔撅着嘴闷闷不乐。
“小姐,徐公子虽然好,徐夫人却不好,下次我们不要再去徐家了!”
苏云瑶没有作声。
不过,打开那盒徐长霖亲手制的八珍蜜枣丸,她尝了一颗,眉头却疑惑地拧了起来。
她的嗅觉异常灵敏,什么奇特的味道都逃不过她的鼻子,可这盒蜜枣丸,仔细闻去,竟隐隐约约有一股艾草薄荷香饼的味道。
她不由愣了许久。
那艾草薄荷香饼,是她亲手教给永嘉郡主做的,徐长霖所制的蜜枣丸,怎会也有这种香味?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一匹高头大马忽然从旁疾驰而过,高坐在马背上的人认出她的马车,立即放慢了速度,驱马与她的马车并行。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苏云瑶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四目相对,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瞬,一抹意外从眸底闪过。
他本以为,再过两个时辰才能与她相遇,没想到,刚过午时,她便从徐家回来了。
带了那么多厚礼,却没在徐家多呆一会儿,难不成是徐夫人没尽地主之谊,待她不好?
“可用过饭了?”他沉声问道。
心情本就不妙,又遇见了不想见的人,苏云瑶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用过了。”她淡声道。
裴秉安略一颔首,沉思片刻,看着青桔,状似关心地说:“吃饱了吗?可吃到你喜欢吃的东西了?”
青桔不高兴地摸了摸肚子,撅着嘴说:“没有,我想吃清蒸鲈鱼,徐公子却做了红烧的,我不爱吃。”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他记得,苏氏的婶母来探望她时,曾提过,她最爱吃清蒸鲈鱼。
青桔的口味喜好,与她家小姐有诸多相似之处,这么说,苏氏也不爱吃那道红烧鲈鱼了。
探完远亲,她早早回府,其中原因,可窥一二。
“我知道一家酒楼,清蒸鲈鱼很是不错,正好我还没用饭,要不一起去尝尝?”
听到将军的话,青桔高兴地咧开了嘴角,正要点头时,可看到小姐警告的眼神,便忙拨浪鼓似地摇了摇脑袋。
“将军,不必了,没事的话,就此别过吧。”拒绝了他,也不想再与他说话,苏云瑶抬手拉上车帘,毫不留情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马车辘辘而行,坐在马车里,想到将军刚才邀请她们一起去吃鲈鱼,青桔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了几声,便赶紧啃了块红豆酥垫垫。
透过另一边的车窗,眼巴巴望着路边的酒楼,她心里忽然喜滋滋地想,小姐不愿与将军一起去,可以只带她去啊!
“小姐,我想去酒楼,我们什么时候去?”
“时辰尚早,先去颐湖逛一逛,回来再带你去酒楼。”想去城外散散心,苏云瑶这样吩咐道。
收到主子的吩咐,车夫立即转弯,驾车向城外的方向驶去。
马车疾驰离开,转眼便与裴秉安拉开了远远一段距离。
遥遥望着马车向城外人迹稀少的颐湖行去,想到京都最近偶有歹人出没,裴秉安神色一凛。
不放心她们主仆的安全,迟疑许久后,他扬鞭催马追了过去。
第56章 第56章胸口很疼。
正值午后,马车驶过两旁都是密林的城郊土路,直奔颐湖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苏云瑶闭眸靠在车壁上养神,秀眉却微微蹙起。
想到永嘉郡主极为珍视的薄荷艾草香饼,脑海中有什么影影绰绰的念头呼之欲出,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她不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徐长霖对她很好,她从没怀疑过。
即便当初他娘扣下了她的信,他错过了她的消息,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她也只是默默气恼了一阵,之后再相见时,已几乎原谅了他大半。
只是,她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那未曾相见的三年,他从未提及过,不知那时候他到底在做什么?
马车平稳地往前走着,却忽然停了下来。
本来寂静的道路上,突然铮的几声,响起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
一群栖息于树林的鸟雀被惊醒,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留下一长串古怪的嘎嘎惊鸣声。
车夫惊慌失措地勒住缰绳,大声道:“有,有人抢劫!”
苏云瑶微微一愣,想起最近裴秉安曾提醒过她城中有歹人出沒,她的脸色不由变了。
“小姐,又有抢劫的,我去收拾他们!”青桔提起不会轻易离身的铁棍,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胸脯。
苏云瑶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小心翼翼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对方一行有七八个青壮年男子,个个持刀提剑,凶神恶煞,俨然是一伙流窜作案的匪徒。
她马上放下车帘,对青桔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行,不许冲动。”
当年苏家遇事时,有人趁火打劫,在她带着青桔出行时,拦住了她们的马车索要钱财。
那时她带着防身的袖箭,青桔提着铁棍,两人倒是不惧怕那些歹人,只是在驱赶歹人时,为了护着她,青桔不小心磕坏了脑袋。
自那以后,但凡出行,遇到求财的匪徒时,她宁肯破财消灾,也不能再让青桔冒一点儿险。
苏云瑶很快镇定下来,吩咐车夫说:“别害怕,你仔细听着,我说什么,你便对他们说什么。”
主子临危不惧,车夫提起的心也放
下了一些。
隔着大约两丈远的距离,见那些人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剑步步逼近,他攥紧了手里的长鞭,侧耳倾听苏云瑶轻声说完后,便高声重复道:“各位,萍水相逢,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无意冲撞,还请让一让路,容我们过去。车里有些许钱财,不成敬意,请各位喝点薄酒,还请不要嫌弃。”
闻言,为首的强盗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嚼烂的稻草,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道:“好啊,是个懂道上规矩的,有眼色,老子先看看,你们出的酒钱是多少。”
马车内,苏云瑶默默深吸了几口气定神。
她把自己绣着紫薇花的藕色钱袋掏出来,倒干净了里面的碎银,用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帕子包了,在上面打了个粗糙的结,拉开一点车门缝隙,将帕子扔了出去。
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沉甸甸的碎银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盗贼的面前。
为首的盗贼捡起来,掂了掂重量,铿锵一声拔出刀来,咧嘴不屑地笑了几声,“这么点,你们打发叫花子呢?”
那长刀寒光闪闪,车夫只觉头皮一紧,心脏几乎瞬间蹦到了嗓子眼。
他嘴唇哆嗦几下,颤抖着嗓音说:“他……他们不满意,怎……怎么办?”
车内,苏云瑶依然镇定。
与劫匪打过数次交道,她多少了解一些这种人的习性,他们贪得无厌,胃口很大,轻易难以填满,且干得都是打家劫舍的勾道,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她先礼后兵,如果对方非要兵戈相向,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无声打开车座旁的暗格,一把小巧的弓箭并几根铁簇羽箭现了出来。
转瞬间,她动作利落地拉紧弓弦,箭尖挑开车帘,稳稳对准了不远处的贼首。
“告诉他们,车上还有一根铁棍一把弓箭,尚值些银两,问他们可愿意要?”
听到这些话,劫匪狠狠恶笑的模样一变,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
车上的人没露脸,也没出声,只有一枚森冷的箭簇瞄向这边,让人一时摸不准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这边虽是城外的僻静处,却偶有车马行人经过,留给他们行事的时间有限。
再者,若是动了刀兵,那箭簇无眼,只怕会伤到兄弟,与车上的人缠斗时间久了,反而于他们不利。
此时拿了银子,贼不空手,没白来一趟,不若先走为妙。
“那就不必了,我等收下你们的酒钱……”
话音未落,一匹黑鬃高头大马疾风般踏尘而来。
还未到近前,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飞身而下,落地的瞬间,一个箭步上前,还未等那贼首反应过来,便旋身飞踢过去。
当啷一声,贼首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径直飞出了三丈之外。
贼首瞬间只觉右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发麻,刚本能地抬手扶住了胳膊,迎面又猝不及防袭来了一记铁拳。
只听惨叫一声,几枚带血的黄牙飞了出去,贼首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
“大侠,饶命,饶命啊!”
来人功夫刚猛,气势凛冽,几招之间,便将头儿打得满地找牙,劫匪们惊惧得齐齐后退几步,战战兢兢提紧了手里的刀。
“你,你是哪里来的,我们无冤无仇,何必动粗?”
裴秉安冷冷抿直唇角,一拂袍摆,抬步朝他们走去。
“你们做贼匪,行恶事,拦住行人马车,劫持路人家财,我自该出手惩治,奉劝各位,现在放下兵刃,认罪自首,尚有活路,如若不然,别怪裴某出手太重。”
听完他的话,几个贼匪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惟有一个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突然提剑朝一旁的马车跑去,想要劫持呆立在车旁的车夫做人质。
霎那间,只见裴秉安快如闪电般劈手夺下近前的一柄长刀。
他手腕一抖,长刀便似裹挟着千钧之力,精准无误地朝那贼匪飞去。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贼人扑通一声倒地,抱着血流如注的大腿,高声哀嚎起来。
剩下的人再也没有了任何侥幸的念头,霎时屁滚尿流般抱头鼠窜,生怕多留一瞬,便会丢了小命。
他们意图逃窜离开,没有认罪悔过的念头,裴秉安不由神色一凛,撩袍大步流星地追赶了过去。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几个贼匪便被卸了兵刃,伏首认罪,只有最后一个身形灵活,仗着自己熟悉附近的密林地形,东躲西藏,仓促奔逃,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周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响动,就在他以为终于逃过一劫,可以放心地靠在树干上喘口气时,裴秉安循迹而来,无声大步走近。
泛着寒意的刀尖突然抵住了脖颈,贼人心里一惊,毛骨悚然地转过头去,颓然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公子,饶命啊,我以后再也不敢抢劫了,还请公子给我留条活路……”
话未说完,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突然把刀递给了他。
“给你机会,我站着不动,你可以刺我一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突然吩咐道。
贼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霎时眼泪鼻涕齐下,脑袋朝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公子,饶我一命吧,打死我,我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这就去投案自首,以后再也不敢做恶事了!”
贼人胆子太小,不敢接刀,裴秉安无语片刻,没有为难他。
只是转身的瞬间,他波澜不惊地握紧了刀柄。
噗嗤一声,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一团血雾,自他的胸口飙溅了出来。
密林外,小道旁,那些早已没有还手之力的匪贼,被苏云瑶和青桔绑住了手脚,车夫已按照她的吩咐去官府报案,只等衙役来此,将这些贼人押去监房待审。
不过,等了许久,依然不见裴秉安回来,她频频望着密林深处,因担忧他的安危,一颗心始终提着。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朝树林里张望的时候,耳旁终于响起了熟悉的沉稳脚步声。
裴秉安一手按住胸口,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只不过,此时他眉头紧紧拧成一团,一向沉冷如冰的脸庞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苏云瑶愣了一下,急忙朝他小跑过去。
走到近前,看到鲜血几乎浸透了他胸口的衣襟,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因为太过惊怕忧心,说话时,她自己尚未发觉,她的嗓音简直颤抖得不成声调。
她想去看一看他的伤势,可他毕竟是个外男,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让他捂住伤口。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将她的慌乱不安尽收眼底。
他受了伤,她是担心他的。
夫妻三年,虽然和离了,他们之间的情分尚在。
“云瑶,”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将她的绣帕按在伤口,似在忍受蚀骨疼痛般,痛苦地拧起眉头,“我胸口很疼。”
第57章 第57章他已起了烧热
伤在心脉,非同小可,重会有性命之忧,不能等闲视之。
正在此时,府衙的差役及时赶了过来。
贼匪已被悉数擒拿,只需差役带回府衙审问定罪,告诉青桔先回苏宅配合官府传唤后,苏云瑶便立即吩咐车夫驾车直奔附近最近的医堂。
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车里,裴秉安缓缓移开覆在胸口的大手。
掌心摊开,绣着紫薇花的杏色绣帕血迹斑斑,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苏云瑶紧紧提起的心,一刻未曾放下过。
“你现在怎么样?疼不疼?可还能忍受?”
裴秉安眉头紧锁,以拳抵唇重咳了声,看着她沉声道:“尚能忍受,你不必担心。”
他这样说,苏云瑶紧绷的心弦并没有轻松半分。
他若无大碍还罢,若他因为救她与青桔丢了性命,即便此事是他自愿所为,她也难以承担这份重责。
此刻,她只希望他安然无恙。
车内,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左胸的伤处,鲜血早已渗透了衣襟。
到达医堂尚还需要一段时间,此时需要先为他止血。
车里有些备用的跌打损伤药物,苏云瑶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一瓶金疮药,对他道:“这药可以止血,你先上药吧。”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从她手
中接过了药瓶。
只是,垂眸看去,那玉白瓷瓶的瓶底印着极小的保和堂三个字。
她常用的药物,都是徐长霖为她准备的。
眸底的笑意凝住,裴秉安不悦地抿直了唇角。
“不必,我尚能坚持。”他搁在膝头的大掌悄然握成拳头,淡声拒绝。
伤势明明不轻,他却不以为意,苏云瑶不由深深拧起眉头,无语地看了他几眼。
记得,和离之前,有一次,他外出平叛大功告成,返回的路上却遭了叛军余孽伏击,左臂中了一刀。
也是只有那次,一向孝字当头的他,回府后没有先去拜见祖母与继母,而是先见了她,让她为他包扎伤口。
那处刀伤深可见骨,至今想起,依然让人心有余悸,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让她用细布随便缠了几下伤口,便打算照常去处理军务。
在裴府时,她一向言笑晏晏,温婉柔顺,那一次,她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他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罕见地冲他发了脾气。
自然,那时他们还是夫妻,做为妻子,于情于理,她该在意他伤势,不能放任他逞性妄为。
如今他们早已和离,不过是彼此有些熟悉的陌生人,她关心他的伤势,只是怕他因救她丢了性命而已。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压下烦躁不安的心绪,道:“你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上药。”
闻言,裴秉安情绪难辨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别过脸去,低声道:“好。”
他的伤口,在左胸上方靠近锁骨之处,撩开上袍衣襟后,只见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上,赫然多了一道大约两寸多长的伤口。
皮肉血淋淋地外翻着,鲜血还在不断汩汩流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伤口,动作迅速地倒出金疮药粉,均匀地撒到了伤处。
耳旁响起他因吃痛而轻轻吸气的声音。
金疮药触及伤口,会有灼热疼痛的感觉,苏云瑶轻声道:“有点疼,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伤口覆上药粉,马车内却没有细布,苏云瑶蹙眉思忖一瞬,视线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
“我要用一下你的中衣。”
性命攸关的时刻,也顾不上太多男女大防,她告知他一声后,便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将衣裳脱下来。
裴秉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好,你转过身去。”
片刻后,耳旁响起窸窣的声音,他沉声道:“好了。”
转过头来,看到他的中衣已放在面前,苏云瑶以箭簇做刃,在他的衣裳上划开一条口子。
只听刺啦几声响起,不过几瞬之后,她的手中便多了一条细长的白布条。
这白布条,可暂当细布来用,待裴秉安动手用布条缠好了伤口时,马车已飞快驶进城门,朝最近的医堂行去。
“莫要去医堂,去南苑的军医署。”他突然沉声吩咐道。
军医署乃是金吾卫所设,内有专门的医官和医卒,可为士兵与将领看诊。
不过,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十分惊讶,因为南苑距离这里太远,路上至少得花费一个时辰,他伤势紧急,这附近就有医堂,何必舍近求远?
“看病当紧,为何非要去军医署?”
迎着她肃然而探究的视线,裴秉安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说:“你不必担心,已用了金疮药,我暂无性命之忧。因我身份特殊,为免因伤引起妄议猜测,不宜在外就医。”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
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朝堂的事,她并不太清楚,但他身为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院院事,一举一动定然受人关注,若是他因追拿贼匪而负伤的消息传扬出去,也许会生出什么波澜。
想到这里,苏云瑶立刻叩了叩车壁,吩咐车夫道:“去南苑。”
扬鞭催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在暮色四合前,到了军医署。
这军医署,苏云瑶是第一次来。
她原以为,裴秉安坚持到这里来诊病,军医署定然有许多高明的军医,没想到其中的情形,竟然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医室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军医在哼着曲儿自斟自饮,除了他,整个医署连个多余的医卒都没有。
而此时那军医饮酒正酣,压根不曾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不由拧起眉头,一时有些担忧,这样的医署,能为病患看诊吗?
不到片刻,裴秉安紧随其后,大步跨进医室,沉声道:“李军医。”
听到熟悉的沉稳嗓音,李军医扭过头看了看,慢悠悠放下了酒盏。
不过,突然发现上将军似乎破天荒地受了伤,他立时大步过来,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围着他绕了一圈,之后疑惑地看了眼苏云瑶。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我路遇匪贼,将军出手相救,擒贼时,被刺中了胸膛,伤在左胸”
话未说完,她迟疑了片刻。
初次相见,这位军医值守时还在饮酒,对他的医术,她难免有些不够信任。
默然几瞬,她还是道:“还请大夫尽快给将军诊治吧。”
若是他医术不佳,届时,无论裴秉安再怎么说,她也会坚持己见,带他去保和堂看诊。
闻言,李军医哂笑几声,有些不相信地说:“我没听错吧?姑娘,区区几个匪贼,竟然能伤得了将军?”
苏云瑶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裴秉安却沉沉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无需多言,看诊即可。”
视线在两人之间悄然打了个转儿,李军医突然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正色道:“将军说得是。还请将军除去外袍,让我检查一下伤口。”
为了避嫌,李军医看诊时,苏云瑶去了旁边的偏房等待。
半刻钟后,待她再去医室时,李军医已为裴秉安重新处理包扎了伤口。
只是,此时,他的脸色虽已不那么煞白,却拧眉坐在长椅上,神情十分凝重。
看到她进来,李军医在自己胸口上比划了下,语气沉痛地说:“姑娘,将军伤到了心脉,伤势十分严重啊。”
苏云瑶的心霎时紧绷起来。
“那该怎么办?你是大夫,一定有救治的办法,对不对?”
李军医叹了口气,正色道:“那是自然,我已给将军看诊过,暂无大碍,话说回来,幸亏将军到医署来,要是去了别处,只怕凶多吉少。”
这位大夫举止散漫,言语夸张,不知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听到他说裴秉安暂无大碍,苏云瑶揪了一路的心,终于轻松了一点儿。
“处理完伤口,可还要换药和服用汤药?”她请教道。
李军医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先在医署住三日,每日换药三次,汤药也要服用三次,等伤口开始愈合时,将军才可以离开这里。”
在医署安顿好裴秉安,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南苑距离城宝坊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天色太晚,不便赶路,苏云瑶也只能暂且在这里住下。
医署有诸多厢房,按照李军医的安排,裴秉安住在了东厢房里养伤,其中相邻的房间,是整个医署条件最好的一间,他将那房间的钥匙给了苏云瑶。
“姑娘,按理来说,我们这里只能让士兵看诊居住,不准百姓进入的。姑娘今日是个例外,但你住在这里,需得帮我一个忙。”交来钥匙的同时,李军医提出了条件。
苏云瑶微微一愣,道:“李大夫请说。”
李军医头疼地挠了挠头,说:“你看,我们这医署中,近日只有我一个大夫,我今晚还要去卫所诊病,实
在分身乏术,这三天,照顾将军的事,只能拜托给你了。”
闻言,苏云瑶不由拧起眉头。
裴秉安为了擒匪而负伤,也是为了救她而负伤,按理来说,他的伤势没有痊愈,她是该有带他看诊的义务。
可是要她足足照看他三日,这属实让她左右为难。
他们早已经和离,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她便放心了。
于她来说,他到底只是个与她不再有什么关系的外男而已,她不方便,也不想照顾他。
“李大夫,你还是想想办法,尽快请别的大夫来吧,我还有许多要事,明日就得回去”
不过,她话未说完,李军医已经把汤药搁在了桌案上。
随后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响起,转眼间,他已经一溜烟消失在了夜色中,不知去了何处。
无奈片刻,苏云瑶只得端起汤药,去了隔壁的厢房。
房里亮着一盏灯。
悠亮烛火下,裴秉安身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因看到她走了进来,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云瑶,麻烦你了。”说话时,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苏云瑶笑了笑,无论如何,他尽快养好伤,才是最重要的。
“没事,我还要多谢你,先把药喝了,早点歇息。”
那碗黑褐色的汤药,裴秉安仰首一饮而尽,苦药入喉,他的眉头没有轻皱一下。
只是,仔细打量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发现他的脸颊竟隐约有些不正常的酡红,苏云瑶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如以前那样,伸手覆上了裴秉安的额头。
她霎时大惊失色。
不知何时,他已起了烧热,额角滚烫不已,那过分升高的体温,简直灼伤了她的掌心。
第58章 第58章麻烦你带我回你家暂住几……
纤细白皙的手掌覆在额头,触感柔软,微凉,给本来有些晕沉的思绪带来几分清明。
裴秉安微微一怔,像被定住似的,抬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和离之前,有一次,他受了伤,担心他起了烧热,她也曾这样试探过他的额温。
那时,他觉得不过一点小小的刀伤而已,她实在一惊一乍,小题大做。
而现在,她如以前一样关心他的伤势,苦肉计得逞,他的喉头却有些发哽。
失去才知珍惜。
那些原本平平常常的日子,如今他费尽心思,才侥幸换回能够与她呆在一起数日的机会。
“你们军医署到底怎么回事?那李军医到底靠不靠谱?现在需要用他,他人却不见了”
裴秉安伤势严重,又起了烧热,偏偏李军医又不在跟前,除了刚才那碗汤药,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药物。
苏云瑶急不择言,寻了一圈没找到什么退烧的用药,生气地责怪了几句军医署与李军医后,又不高兴地瞥了裴秉安几眼。
他偏要到这里来瞧病,若是早知军医署这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他到这儿来的。
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耽误了他的病情,让他留下遗症或是丢了性命,她该如何是好?
嘱咐裴秉安躺在榻上歇息,苏云瑶拧了只湿帕子,轻轻搭在他的额头。
“你现在怎么样?身上冷不冷,难受不难受?”
闷声咳了几下,星眸虚弱地半阖着,裴秉安的视线却一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
“云瑶,不过起了烧热,并无大碍,我很快就会好的。”
听到他这样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苏云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大碍!
他体魄强悍又如何,说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身,又不是铁打的筋骨,就算有神医此时在这里守着,也未必敢断言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不行,若是半个时辰后还不退烧,我就去别的医堂给你找大夫来!”
深更半夜也罢,路途遥远也罢,只要他没有真正脱离凶险,她便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裴秉安的眸底,悄然闪过一抹轻浅的笑意。
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她亲手放在他额上的湿帕子,只是动作间不小心扯住了伤口,钻心的疼痛蓦然袭来,他不由吃痛地深吸了口气。
看到他拧紧的眉头,苏云瑶的脸色因担心又白了几分。
他额角发烫,简直像个火炉,那湿帕子已快要烤干了,嘱咐他不要乱动以后,她重新浸湿了帕子,再次放在他的额头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默默计算着时辰,直过了两刻钟,裴秉安的烧热还没有退去的迹象,苏云瑶的心弦越绷越紧。
突然,想到他此前让她为士兵做的香囊,她已做好了一只,恰好就放在她的荷包里,她急忙拿了出来。
考虑到士兵常在户外行军作战,香囊之中,她除了放了些可以驱虫避秽,提神醒脑,镇静安神的艾叶、菖蒲与柴胡,还特意让人去护国寺求了平安符。
她平时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但此时此刻,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平安符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她默默求神拜佛念叨了几句,便把香囊塞到了他的大手里。
掌心触碰到一个葫芦形的东西,裴秉安握了握劲挺的长指,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是什么?”开口时,他的嗓音十分干哑。
“香囊。”
看他醒了过来,苏云瑶再次试了试他的额温,那温度依然没有下降,他的病情似乎愈发凶险,她不由鼻子一酸。
原来计划要等半个时辰,可此时她心急如焚,再多一息的时间,她也等不下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大夫来。”
还没等她起身,衣袖忽然被一只大手牵住。
苏云瑶回眸,看到裴秉安已捂着胸口的伤处,从榻上坐了起来。
“天色太晚,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说话时,他沉闷地咳嗽了几声,“再等两刻钟,若是烧热没退,再做打算。”
纠结犹豫了一会儿,苏云瑶耐着性子又等了起来。
只是,平时晚间的两刻钟,不过是她愉快地看数页话本儿的时间,这会儿却漫长得让人几乎难以忍受。
直到她再次霍然起身时,忽地发现,重新躺回榻上沉睡的人,苍白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睡意朦胧间,熟悉的清淡的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纤细的手指轻轻帮他拭去脸上的冷汗时,裴秉安本能地握住那只手,喃喃低语了几句。
“云瑶,以前是我不对,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再回到我身边?”
他烧糊涂时说的话,苏云瑶恍若未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裴秉安退了烧,病情没有方才那么凶险,她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些许。
没多久,疲倦的睡意潮水般弥漫过来,她靠在床榻旁打起了盹儿。
只是,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不是在裴秉安身边守着,而是躺在隔壁厢房的床榻上,苏云瑶愣愣地盯了会儿帐子顶,才逐渐醒转过来。
她用力揉了揉额角,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自己是何时回的房间。
想不起来,便不去想了。
昨晚她和衣而睡,衣裳没有凌乱半分,也许是累坏了,回房倒头就睡,将睡前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窗外天光大亮,初春的天气,清晨尚有凉意,料峭春风悄然送来几缕梅花的清幽香气。
苏云瑶定了定神,起身下榻后,却突地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
那声音似乎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她愣了片刻,便急忙推门走了过去。
跨进门槛,看向房内时,苏云瑶的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不知何时,裴秉安早已起身下榻了。
此时,他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正拿着一把刻刀,在一截手腕般粗细的青竹上砍砍凿凿,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神色如常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来了。”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他脸上没有半分病容,看来昨晚那来势汹汹的烧热,对他没有什么影响,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他的伤势稳定下来,她总算放心一些了。
“将军今天感觉怎样了?”
闻言,裴秉安眉头突地一拧。
似乎恍然想起自己还是大病未愈的状态,他沉默片刻,忽然偏过头去,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不太好。”他嗓音干哑地说。
伤势严重,不会这么快便能恢复如初,这并不让人意外,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截青竹上。
青竹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已被他削成了大约她手掌那么长的尺寸,不知到底做什么用途。
“将军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裴秉安默然片刻。
许久没握刻刀,手艺略显生疏,这只千挑万选回来的青竹,他很不满意,打算重新再做。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刻些小玩意儿。”他淡声道。
苏云瑶:“哦。”
他不想细说,她也没兴趣再问,不知李军医今天会不会回来,但这军医署,她今日是必须得离开了。
他受了伤,不知裴府的人知不知道,这军医署的医官十分不靠谱,她回城宝坊时,可以顺便打发人去裴府送个信儿,让他的家人来照顾他。
“将军,抱歉,我不能在这里久呆。你看,是我让人给你府里说一声,还是”
想了想,苏云瑶突然扬起秀眉,知趣地咽下了嘴里的话。
她应该多虑了。
他一日不回府,青山自然会找寻他主子的下落,兴许裴府的人早就知道了,说不定,听说他受了重伤,宋婉柔早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为免造成什么误会,她先一步离开这儿才好。
“总之,多谢将军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以后,若是将军需要我帮什么忙,也不必同我客气,就算我能力有限,也会尽绵薄之力的。”
听到她的话,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突然捂着胸口,躬身重重咳了起来。
苏云瑶几乎吓了一跳。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她忙倒了盏热茶,小心吹凉了,送到他手边,让他喝下几口顺顺气。
喝过她递来的热茶,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苍白脸色,才勉强好了半点儿。
“云瑶,我受伤的事,不想惊动家人,以免她们担心。”默然数息,他沉声开口。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
是她思虑不周了,忘了他是个极为孝顺的人。
若是老太太与罗夫人知道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怕会担心不已。
“那青山呢?”她蹙眉问道。
青山跟随他多年,与他虽是主仆,却情同兄弟,他受了伤,由他来照顾一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青山近日染了风寒,已卧床数日,尚还未好转,我的事,也暂时不想让他忧心。”
苏云瑶默默哦了一声。
这军医署没有医官,她自顾自离开,独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着实也放心不下。
思忖片刻后,她眼神一亮,道:“将军不想惊动旁人,我可以理解,但将军还是跟婉柔姑娘说一声吧,她是你的身边人,合该来照顾你的。”
闻言,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她已回宋家,以后再也不是什么妾室姨娘了,过去的事,你也莫要再提了。”
苏云瑶吃惊地看着他,这事让她十分意外,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什么。
室内寂然许久,裴秉安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道:“云瑶,若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带我回你家暂住几日吧。”
第59章 第59章刚做的清蒸鲈鱼,你来尝……
苏宅暂时多了一口人,住在后院的厢房里。
裴秉安的伤势已不像昨晚那么凶险,只需按时换药服药,静心调养几日,便不会再有大碍。
青桔一早便被传唤去了府衙,还没等苏云瑶出门去接她,她已带着差役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那几个被押去官府的盗贼日前四处流窜,屡屡作案,闹得京都人心惶惶。
金吾卫与官府都在追拿这一伙盗贼,没想到竟被两个姑娘和一个路过的侠士擒拿,证据确凿,盗贼认罪不讳,府衙已以律将他们审判定罪,择日便会公之于众,以安抚民众。
府衙本要大力褒奖擒住盗贼的人,但青桔听从小姐的叮嘱,暂时没告诉官府那侠士到底是谁,官差送她回来,便是要问清侠士的姓名。
苏云瑶早已思忖过这件事。
是否要透露侠士的身份,要经过裴秉安的同意才行。
于普通人来说,一人赤手空拳应对七八名匪贼,确实非同凡响,值得褒奖。
可他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百战百胜毫发无损,擒住这么多贼匪应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受了重伤,若是传扬出去,一来,会否有损他的勇猛威名?二来,让他的家人知道了,恐怕会十分担心。
端来他该服的汤药时,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说了官差来苏宅的意图,对他道:“将军意下如何?”
不过是随手擒拿歹徒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况且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抬起大手虚虚捂住胸口的伤处,似因为疼痛而拧起了眉头。
“此事无需张扬,让他们离开吧,伤口未愈,我只想静养几日。”
他这样说,苏云瑶自然没有异议,请官差离开后,香铺生意繁忙,她也要出门一趟。
想到裴秉安向来准时自律,从未曾因私事耽误过军务,现在却得因受伤呆在宅中,临出门前,苏云瑶道:“将军可需告假?若需要的话,我打发人知会雷将军一声。”
她本以为他会同意,谁料他却道:“不必,我自有安排。”
默然片刻,站在院门处,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又道:“你何时回家?”
本来打算处理完香铺的事,傍晚再回来,但看到他那大病未愈略显苍白的脸色,苏云瑶道:“将军在家好生歇着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目送她登上马车离开,那马车驶过长街,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裴秉安朝角落处立掌挥了挥手。
片刻后,李军医压低头上的斗笠,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他昨晚候在军医署外,一大早又一路悄悄跟踪到校尉胡同,悬心熬了大半夜,连瞌睡都没敢打一个,他容易吗?
“没有大碍了吧?”
裴秉安略一颔首,道:“能否让我的伤势好转得再慢些?”
李军医无语地看了他半晌。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谁在签和离书之前,坐在军医署里,连着喝了三晚的酒,满脸严肃地说必须要与苏氏和离。
他与雷、吴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下架子哄一哄人,他却根本不听。
现在知道后悔了,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就不怕被人家发现真相,把他丢出门外?
李军医不屑地啧了一声,扔给他一瓶创伤药。
“每天往伤口涂一回,少说十天半个月才能愈合。”
裴秉安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转告雷震虎与吴靖,这几日,由他二人暂代我处理军务,另外”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封信来,脸色蓦然沉冷了几分。
日前赵将军从边境写了封信,信中提到年初下发给边境军的军粮,竟有一大半是发霉的坏粮,剩下的军粮,不足士兵三个月之用了。
“你亲自将信送到赵将军手里,记住,不要走驿道,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你此行的目的。”
事关边境,非同小可,李军医一改方才双手抱臂的散漫姿态,郑重地接过信笺揣到怀里,压了压斗笠的边沿,无声离开。
~~~
过了午后,苏宅的厨房冒出袅袅炊烟。
苏云瑶离开前,嘱咐过厨娘做几样清淡的小菜,熬一锅补身的参骨汤,灶房的骨汤快要炖好时,苏宅响起重
重的叩门声。
青桔哼着小曲儿去开了门。
“大少爷?”
徐长霖点头笑道:“大小姐呢?”
“小姐去铺子里了,还没回来呢。”
徐公子不是外人,青桔忙不迭把之前遇险的事,绘声绘色得同说了一遍。
“大少爷,那些坏人就在马车外面,我和小姐准备拿出棍棒弓箭,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的时候,突然,裴将军从天而降,三拳五脚,就把那些坏蛋降服了!”
徐长霖不由一愣,“哪个裴将军?”
“就是前姑爷啊,”青桔高兴地咧开嘴角,朝后院的方向一指,“前姑爷就在后院住着养伤呢!”
后院之中,裴秉安灵活地转了转掌中的短匕,一丝不苟地刻完最后一刀后,一只长约八寸,手腕般粗细的袖箭,便出现在了眼前。
袖箭精巧无双,实用又精美,一看便知他为谁所刻。
徐长霖的视线像被粘住似地看了一会儿袖箭后,拂袖在他面前落座。
“裴将军好兴致,身负重伤,还能做袖箭,实在让人佩服。”
裴秉安淡淡看了他一眼,“徐公子别来无恙,今日贸然造访,是为何事?”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不答反道:“我怎么看着,将军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样子?将军应该知道,在下不才,也略懂一些医术,将军的伤,不若让徐某瞧瞧,以免误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沉默片刻,裴秉安面不改色地说:“多谢徐公子的好意,裴某已找大夫看过,无需你再费心。”
相对无言几息,徐长霖冷冷勾唇扬眉一笑,拂袖站了起来。
“既然将军拒绝,在下也不好勉强。不过,我今天来,是为了给瑶瑶做她爱吃的清蒸鲈鱼。自小到大,她爱吃什么我都知道,”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拖长声音说,“我亲自下厨做的鱼,她必定很是喜欢。”
他话音刚落,裴秉安已起身大步流星地越过他,径直向前院的厨房走去。
“不劳徐公子费心,庖厨之道,裴某也略知一二。”
眼看他走远了,徐长霖忙挽起衣袖,取出一把砭刀砍了半截青竹,抓耳挠腮地琢磨起雕刻来。
~~~
午时过后,苏云瑶戴上帷帽,正打算提前离开香铺时,凝香坊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崔如月的娘家侄子崔大世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旁若无人卿卿我我地走到坊中买香饼。
凝香坊的苏荷香与清味香,京都之中,已经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来买香饼,原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可令苏云瑶纳罕得是,崔大世一身绫罗绸缎,头戴金冠,脖子挂着沉甸甸的金链,十个手指头夸张地戴着红绿宝石金戒指,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几个字,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苏云瑶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个崔大世,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当初在裴府时,崔如月曾为他讨过老太太院里的秋红当老婆。
他原是个样样不精,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好色之徒,将姑娘嫁给他简直是往火坑里推,因为这事,她还灌了崔如月一肚子苦汤。
崔如月的父亲在世时,曾是个府衙的七品小官,她的兄弟才能平平,没有中举做官,只守着些家中祖产过日子,上次见那个崔大世时,他还是一副寻常打扮,现在却像是发了一笔横财,实在让人深感意外。
香铺柜台里摆放的那些香饼,隔着柜子都能闻到沁人的香味,崔大世却对那些香饼视而不见,眯眼四处看了看,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到柜台上,指着柜台上的铁算盘,打着酒咯说:“把这个给我!”
那是店里算账用的,不是出售的,女伙计客气地说:“公子,您看错了,我们是卖香饼的,要不您看看我们的苏荷香”
话未说完,崔大世便斜眼瞪着她,狠声道:“大爷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用你多嘴多舌?”
与他同行的女子依偎在他身前,娇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温香软玉在怀,崔大世酒意越发上头,道:“还不给大爷包起来,小心大爷不耐烦了,砸了你的铺子!”
“公子稍安勿躁,”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崔大世瞪着眼睛向后看去,却只见轻纱遮住了女子的面容,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我们的算盘,不收银子,是要以物换物的”
苏云瑶的视线落在他右手拇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上,道:“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之人,这手上的戒指定然价值不菲,恰好,本店的算盘也是玄铁所制的贵重之物,若是公子愿意的话,就用你手上的戒指换本店的算盘吧。”
听到“富贵之人”那几个字,以为这是恭维,崔大世已咧嘴笑了起来,他撸下翡翠戒指,往柜台上一抛,道:“算你有眼识相,成交!”
客客气气地送走崔大世,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几眼那枚戒指,苏云瑶让刘信收好,去打听一下这戒指是从哪家首饰铺里买的。
非是她多心。
崔家的事,她不必多管的,但她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不查清了,她心里有些不安。
嘱咐刘信几句后,她便回了苏宅。
刚到午后该用饭的时辰,她一早便嘱咐过厨娘做些裴秉安爱吃的东西。
只是进了院门,没闻到饭菜飘香,却有一股浓重的烧糊的味道从厨房传了出来。
听到她回来的声音,裴秉安阔步从厨房走了出来。
苍白额角顶着几道黑灰,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外,沉声道:“云瑶,我刚做的清蒸鲈鱼,你来尝尝。”
他会下厨做鱼?
苏云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杏眸。
还没等她开口,身后响起疾步走来的脚步声。
“瑶瑶,”还未走到近前,徐长霖温润含笑的声音已传了过来,“我给你做了一枚袖箭,你来试试。”
第60章 第60章生怕他伤势加重。
青竹做成的袖箭精致小巧,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箭筒上,砭刀精心雕刻的桃花灿然绽放,就像当初在青州时,绚烂如霞的花瓣如春雨般纷飞,马背上的少男少女欢笑着纵马穿过桃林,桃花落了满身。
抬眼看着徐长霖,苏云瑶不禁莞尔一笑。
“你何时会做袖箭了?”
“没学会多久,我手艺不精,你先试试怎么样,若是不好,我再改进改进。”
似是不经意间往前迈了几步,堪堪侧身挡住一旁那利刃似的沉冷视线,徐长霖微笑着将袖箭递了过去。
一旁,垂眸盯着那把袖箭,裴秉安苍白的脸色铁青不已,无声冷笑。
徐氏学他做袖箭,不过是东施效颦!
接过袖箭,将五寸长的竹箭放到袖箭里,轻轻拨了拨机关,苏云瑶抬手瞄准三丈开外的箭靶——为了方便堂弟休沐在家时练习箭法,她特意在院子东南角的空旷之处建了一个靶场。
瞬间,一道利落的弧线凌空划过,铎的一声,竹箭正中靶心。
小小的袖箭,准头与威力倒是不容小觑,苏云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着,见她十分喜欢,徐长霖欣慰地清了清嗓子,道:“瑶瑶,日后你出行,就带着它防身吧。”
苏云瑶高兴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把袖箭,她便安心多了。
若是那日遇到匪贼,她与青桔的马车里没有棍棒弓箭,亦或是没遇到裴秉安,只怕根本对付不了那些歹人。
而袖箭不同于弓箭,小巧精致,方便携带,可以用于日常防身。
不过,想到裴秉安,记起他方才说要她尝一尝他做的清蒸鲈鱼,苏云瑶回过神来,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男人。
“将军做了菜?”
心绪不佳地默然数息,裴秉安略一颔首,道:“是,已经做好了,吃饭吧。”
听起来难以置信,苏云瑶惊讶地点了点头。
走进厨房,四周缭绕着烟雾,浓烈的糊味扑面而来。
看到那盘清蒸鱼,徐长霖挥起衣袖扇了扇风,亦无声冷笑了起来。
裴大将军没下过厨吧?
那清蒸鱼像是被熏烤过,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充斥着整个厨房,一看便难以入口,实在让人贻笑大方!
方桌上那盘黑乎乎的清蒸鱼看着不怎么样,苏云瑶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嚼了几下。
只尝了一口,她便忍无可忍地吐了出来。
不能怪她没顾及裴秉安的面子,实在是,这清
蒸鱼又糊又腥,根本没法入口。
“别吃,那是我第一次做的,不成功,锅里还有。”
话音刚落,裴秉安大步走向蒸锅,掀开了锅盖。
转眼间,一盘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的清蒸鱼端了出来。
“尝尝。”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淡声道。
尝了一口,苏云瑶意犹未尽地盯着蒸鱼,秀眉不可思议地扬了起来。
裴秉安不会下厨,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反倒是他做的菜味道不错,让她很是吃惊。
“你若是爱吃,我下次再做。”看她很是喜欢,裴秉安沉声道。
突然,徐长霖莫名冷笑一声,慢悠悠道:“裴将军救了瑶瑶,是令人感激,不过这做饭的事,自然有厨娘负责,裴将军是在这里养伤的,不是来下厨的。”
不知裴秉安为何会心血来潮下厨,但徐长霖的话,苏云瑶觉得很对。
“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做饭的事,不用你动手。”
裴秉安不置可否,淡淡瞥了眼徐大夫,视线锐利如刃。
徐长霖亦毫不退让地看着他。
四目冷冷相对,温馨平静的厨房,似有汹涌起伏的暗流涌动。
对峙片刻,裴秉安一拂袍袖,道:“好,以后我暂不下厨了,但伤势未愈,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多叨扰一些日子,倒是徐大夫”
他顿了顿,微微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道:“徐大夫医务繁忙,想必不能多留吧。”
徐长霖负手而立,微微一笑:“裴将军此言差矣,医务再繁忙,也比不上瑶瑶的安危,一想起她路遇匪贼,我便心有余悸,近些日子,我也打算住在这里,暂且不去诊病了。”
苏云瑶:“?”
她抬眸看了眼徐神医。
莫不是他以为她收留裴秉安住在这里,有与他破镜重圆的打算,所以留下来劝她冷静?
他多为她担忧了。
从与裴秉安和离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到裴府,与他和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气氛莫名僵持时,院外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青桔小跑着去开了门。
来人是保和堂的小医徒。
到了院里,小医徒朝众人拱了拱手,对徐长霖道:“徐大夫,长公主府打发人来,说是永嘉郡主突然咳嗽不止,烧热不退,让您立刻去一趟。”
闻言,徐长霖的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
从青州回来后,为了感谢当年长公主曾对徐家施以援手,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习了三年,寻遍了古籍药方,终于为生来体弱多病的永嘉郡主调制了一剂良药。
眼看这几年她的身体比之前越来越好,已有病愈的趋势,若是此时高烧不退,只怕调理了几年的效果会功亏一篑,甚至会有
一想到永嘉郡主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本着医者救人为先的责任,他一息也没有犹豫,“瑶瑶,这些日子我不能来看你了,若是有事,打发人去长公主的府邸给我送信。”
目送他扬鞭纵马离开校尉胡同,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苏云瑶心情酸涩地叹了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
艾草薄荷,原来是以前他随手送给病患驱蚊除晦的药物,而那放在香囊中的寻常普通的香饼,于永嘉郡主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她不辞劳苦亲自动手做艾草薄荷饼,是为了送给徐长霖,而他一心治病,可能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义,所以他送到苏宅的八珍蜜枣丸,还沾染了艾草薄荷的香味。
永嘉郡主生病了,她希望她尽快好起来,而徐神医
想到徐夫人一心想要他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而徐长霖又是个十分孝顺的人,苏云瑶不由苦笑了下。
算了,她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自己的香铺,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苏宅的厨房中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白日间该炖的参骨汤,因为被做鱼的人占用了锅灶,只炖了一半。
此时厨娘终于炖好了,苏云瑶便亲自送到了后院的厢房。
裴秉安的伤势未愈,这汤她会亲自盯着他喝完。
原因无他,她只想他的伤口早点愈合,尽快离开苏宅,好让她清净几分。
房中,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垂眸盯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一丝不苟地研读着。
缓步走近了,苏云瑶将汤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将军喝了吧。”
裴秉安合上手里的书,展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徐长霖近些年行医的经历,他之前已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医术非凡,看诊时亦有规矩,每日诊病不过二十人,而之所以有人数的限制,是因为一日里余下的时间,他要去长公主府探望永嘉郡主。
所以,听说他不顾医务繁忙,也要住在苏宅,他便深感可笑。
只是令他不悦得是,今日目送徐长霖离开后,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也不知他伤愈之后,不得不离开苏宅时,她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在意。
想到这里,裴秉安的唇角悄然抿直。
“怎么不喝?”耳旁响起轻柔的嗓音,蓦然拉回他的思绪。
看了一眼那参骨汤,想到它促进伤愈的功效,裴秉安默了默,道:“我不爱喝,你端走吧。”
苏云瑶不解地蹙起秀眉。
以前,那些最苦口的汤药他都能一饮而尽,这参骨汤清甜可口,怎么就不爱喝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爱不爱喝?里面放了红枣和百合,都是你爱吃的。”想起他喜欢清淡的口味,她耐着性子劝道。
裴秉安抿直的薄唇,不易察觉地扬起了一瞬。
她尚记得他的喜好。
他轻咳了一声,淡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喝下吧。”
亲眼看着那碗汤被他喝得一干二净,苏云瑶总算放了心。
“今晚换过药了吗?”
伤口一日要换三次药,想到李军医今日清晨留下的药,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避开了对面关心的视线。
“换过了。”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
只要他按时换药,天天喝参骨汤,想必用不了几日,伤口便会愈合了。
“那你早点歇息,我回去了。”
她不欲多呆,端了空碗正要离开时,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裴秉安住进她的宅子,什么衣裳用物都没带,她给他备了两身换洗的衣裳,都放在房中的柜子里。
“柜子里的衣裳,原是给千山做的,大了许多,应该适合你的身量,你先试试,若是短了窄了,我再让人去改一改。”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心了。”
他要去换衣裳,苏云瑶便自觉关了房门,在外面等着。
一门之隔,听不到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寂静无声中,房里却突然传来咚的一下沉闷声响。
想到裴秉安受了伤,说不动会头晕乏力,忽然晕倒,苏云瑶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她急忙拍了拍门板,“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跌倒了,还好
没有大碍。”
那重重跌倒的声音,一听便知摔得不轻。
生怕房里的人伤势加重,不待他再说什么,苏云瑶拧起眉头,推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