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谁也不会想到, 昆仑道宗偌大一个顶级宗门,延宕川之战后,只是短短一段时日, 竟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两位尊者一个比一个惨, 各峰长老在大战中死伤惨重, 剩下的也大多多年不问世事。

    危机时刻,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的,竟然是李清鹤这样的后生小辈。

    但他此刻,又哪有心思想着宗门。

    李清鹤终究没把燕庭霜怎么样, 燕庭霜将所有事情撕破了都抖搂出来, 反倒叫他失了立场, 一时不好下手。

    现在燕庭霜避在剑峰,李清鹤懒得管他究竟如何, 他自己守在云之巅, 却对前路如何一筹莫展。

    李清鹤倒是隐约听说过邹惑疯了,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事实上,他自己都离疯不远。

    他从没有想过, 有一天, 他会经历这么多可怕到无法想象的事。

    最开始,李清鹤只是不愿意接受燕拂衣的离去。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 失去那个人,会对他的人生带来如此之多的影响。

    尘封多年的真相被迫揭露, 自欺欺人的谎言黄粱梦破……他原本心安理得恨着的对象,原来才是对他最好的人,而一向尊敬爱戴的父亲, 却烂到连认都不敢认。

    那他活过的这二十年,究竟算是什么?

    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李清鹤甚至都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些事,诸多意外纷至沓来,昆仑突然就风雨飘摇,那些从未想过的重任陡然落在他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支撑着一个门派向前走,怎么会需要做那么多事?

    不但要管理门派上下运行,还要向外交往,与九州各司其职的其他门派维持良好关系,以进行资源交换。

    还要不断探索秘境、寻访隐秘,维持住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派名声、守住本派管辖的领土、修补仙魔结界……

    这还是九观圣封降落之后,绝大部分功力高强的大魔,都已经无法通过结界,偷渡到人界以后的情况。

    李清鹤心力交瘁,在很偶尔能够喘一口气的时间里,便会反反复复想起:

    那时候,燕拂衣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候,父亲闭关,卿月师叔不管事,燕拂衣甚至仍背负着害死兄长的莫须有的罪名,还被自己不断“报复”,被燕庭霜不断添乱——那境况,李清鹤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要被山一般的负面情绪溺死在泥潭里。

    可燕拂衣竟就那么撑过来了。

    不但撑过来,甚至在他管理门派的那几年中,昆仑对内稳固,对外友善,竟有几分蒸蒸日上的劲头。

    李清鹤眼前一晕,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啪嗒”一声。

    他看见,两滴鲜红的血滴在案上的纸张上。

    鼻子里这时才感到一阵温热,李清鹤后知后觉地摸摸鼻子,摸到一手血。

    他有些茫然。

    ……怎么了呢?

    那些纸上的小字密密麻麻,他努力在看了,努力在理解了,为什么就是弄不清,理不顺,这样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昆仑垮掉,什么都做不到!

    血却越擦越多,李清鹤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的眩晕,他连站都站不住,颓然地倒进椅子里。

    倒在椅子上的同时,他竟然在回头寻找,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好笑。

    他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竟然在期望,身后仍站着那么一个可靠的、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只需要他软着声音撒撒娇,就能帮他解决一切的拂衣师兄吗?

    在以前……李清鹤都忘记了是多久以前,他是有这样,令现在的自己艳羡的待遇的。

    那时他的拂衣师兄会站在他身后,清雅的冷香将他围拢在一片过于醉人的梦幻里。

    然后燕拂衣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画下那些繁复的、能解决问题的符咒。

    可他实在是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在那么多的日子里,从未多耐心地听从师兄教导。

    他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些东西挤占去了。

    李清鹤的手抖得握不住笔,他仰着脖子,唇齿间都是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偏偏是现在,剑修曾经无奈的声音,又声声回响在耳畔。

    燕拂衣说:你要好好掌握这些东西,虽然一时半会儿用不到,但能用到的时候,恐怕就晚了。

    燕拂衣说:不要小看任何一点细节,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细节可能会决定你的命运。

    燕拂衣说:别那么任性,对待长辈你该礼貌,对待同辈你该谦逊,你站出去代表的是昆仑,不能总像个小孩子。

    燕拂衣说:清鹤,你听话,你讨厌我便冲着我来,不要拿门派未来赌气。

    ……

    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燕拂衣什么时候,竟对他说过这么多话?

    那些或是无奈宠溺,或是疲惫低沉的声音,此时像是诅咒,一声声回响在李清鹤耳畔。

    他忍过眼前那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竟神经质地、低低地惨笑起来。

    “我不记得……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师兄,我这个废物,从来都不记得你说的话。”

    “如今我听话,我听话……你能回来吗?”

    托燕庭霜那串五蕴翡,还有不弃山公告天下的福,李清鹤被法术修改的那些记忆,已经全部回到脑子里。

    不管他再不愿意接受,再试图逃避,那些记忆都好像附骨之疽,牢牢根植在他的脑海深处,再也不得解脱。

    在他最该听燕拂衣的话的时候,他从没有听过。

    到了此时,那些话反而出现在他记忆深处,却为时已晚。

    只懂得那些道理有什么用,他从不是燕拂衣,没有燕拂衣那样的能力,也没有燕拂衣那样的心性。

    ……现在想起来,好像除了他们昆仑的这些人,燕拂衣在外的名声人缘,一向都算不错的。

    他与芮木医尊空仪檀有旧。医尊那样高傲的人,都觉得他不可多得,时隔多年,会在仙魔战场上,特意为当年的小友,向商卿月鸣一声不平。

    如今李清鹤知道得更多,知道不仅自己冒名顶替拜的金霞真人,就连那位空天药庐的掌教老祖,都动过心思,想收当年的天才少年为徒。

    燕拂衣甚至与最神秘的万丈点星斋都交好。同尘道尊庄和光门下,那位首席弟子桓永,甚至公开到处讲,此生能得他为知己,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更不要说此时恐怕与自己同样后悔的邹惑,那位万妖谷的少主,如今都愿意为了他去死。

    我也愿意。李清鹤在心底深处小声地想:如果将这条命赔给燕拂衣,能换得他的原谅,那好像很划算。

    他又想,这样想来,似乎也并不只有他们昆仑的人有眼无珠。

    可偏偏他们,都是燕拂衣最该亲近的存在。

    ……明明在那么多人眼里,燕拂衣都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偏偏这块美玉被锁在浑不在意的人手里,饱经磋磨,从内而外都爬满细小的裂纹。

    现在终于碎了,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李清鹤“腾”地站起身,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他怎么又会想到这么丧气的话!

    燕拂衣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有机会,他要去救他,一定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救回来!

    然后……然后他会跪在燕拂衣脚边,去乞求他的原谅。

    燕拂衣想怎么对他都行,那都是他有眼无珠,是他活该。

    只要拂衣师兄能消气……他会的,他一向会原谅我的。

    李清鹤一边这样想,内心深处也不由得唾弃自己的自私,他明明也很清楚,他根本不配得到原谅。

    但……但他已经知道错了,是不是能再得到一个机会?

    他会努力把事情都做好,努力把燕拂衣救回来。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李清鹤努力不去想,前几日燕庭霜歇斯底里地说出的那些话——努力不去想,燕拂衣若能活下来,该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苦楚。

    他只想要那个人回来。

    门外突然一阵喧嚷,将李清鹤从不正常的状态中拉回来,他愣了愣,眼前黑雾散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坐在案前,桌上文书已脏污地一塌糊涂。

    一阵烦躁的怒火突然间席卷了李清鹤的胸腔。

    他现在不想面对这些,这也不行吗?他就不能清静哪怕一会儿,用这偷来的时间,来想想他想念的人?

    “少主,”有人在外面拍门,“万妖谷的人闹过来了,齐长老叫您去瞧瞧。”

    万妖谷的人?

    李清鹤一顿,将身上染了血污的衣服换掉,抚平胸前的褶皱,深深吸一口气。

    云之巅的门突然开了,候在门外的弟子垂下正欲继续敲门的手,稍稍侧身。

    在李清鹤看不见的角度,那弟子的目光跟随着这位昆仑如今新的掌事人,眸色深沉,浮涌着极为深刻的情绪。

    但李清鹤从不是会去仔细观察一个普通弟子的人,他烦躁地甩一下袖子,往议事的地方走去。

    闹事的竟然是邹惑。

    李清鹤很是头疼,心想这家伙不是传说被红莲妖尊关在王殿里吗,怎么又放出来乱咬人。

    殿前的大广场上,紫瞳的蛇妖一身华服上已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手中拿着一对苍色的长刺,脸色狰狞。

    昆仑的弟子团团围在四周,如临大敌地与妖族少主的护身大妖们对峙。

    周边还散着不少元婴以上的长老,恐怕全靠他们镇场,才没有打起来。

    李清鹤看见那姓邹的长虫的脸,就心头火起:“邹惑,你来我昆仑,又发什么疯!”

    听见声音,邹惑猛地转过头来。

    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死死钉在李清鹤身上,像在看有杀身之仇的大敌。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被从嗓子里挤压出来,嘶哑得像是毒蛇吐信。

    “燕拂衣呢?”邹惑问,“那个叫萧风的害了他,你们又将他藏到哪儿去了?”

    第72章

    李清鹤甚至一愣。

    他自己最开始,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接受那个人的失去,可如今桩桩件件被昭告天下,就是修真界刚刚入门的小修士, 恐怕都已听说燕拂衣守夜人的身份, 和他被魔尊掳走的消息。

    逃无可逃, 避无可避。

    邹惑是被他母亲保护得有多好,才会如今仍能心安理得缩在壳里,以为是他们将燕拂衣藏了起来?

    李清鹤皱起眉,声音更冷:

    “你在胡说些什么。”李清鹤看向那些负责保护邹惑的大妖们, “诸位闯我山门, 是要大闹昆仑吗?”

    为首的蝶妖敛目拱了拱手:李少君勿怪, 我们少主状态不佳,我等只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还望体谅。”

    茂盛的火苗从李清鹤心底窜出来, 他险些气个倒仰。

    这是什么意思,嘴里说着“请体谅”,看似恭敬,实则强硬, 明着欺负昆仑现在没有尊者坐镇, 拿万妖谷没法子。

    李清鹤咬一咬牙,举步上前。

    “你是要找燕拂衣吗?”

    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某种魔咒, 将正在发狂的妖兽套上了辔头,邹惑眼睛眨了眨, 竟削弱几分狂性。

    “你看见他了?”邹惑喃喃地问,“昆仑的人是不是又在欺负他,他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蝶妖微微蹙眉, 已看出李清鹤在钻她家少主如今神志不清的空子。

    可这事她们本不占理,没打起来的情况下,也并不好出手。

    李清鹤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与他在一起那么久,他到哪儿去,没对你说吗?”

    邹惑闻言,眼中闪出几点更妖异的紫光。

    他的头又疼起来,不得不抱着脑袋,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我、我不知道……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李清鹤扯扯嘴角,流露出浓浓的嘲讽。

    “你在向谁要?”李清鹤的声音冰冷无情,“要来做什么?让你的尊者母亲,逼他再受九道天雷吗?”

    “不!我不是——我没有!”

    邹惑的身体中甚至蓬地透出散乱的妖力,那蝶妖惊呼一声,抬手便是一道治愈的能量,将少主围拢在内,她身后的几个大妖也满脸紧张,随时准备着上前救护。

    她们今日由着少主到这里来,倒并非真是存心欺辱昆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自从恢复记忆、得知真相,邹惑就将整个万妖谷闹得天翻地覆。

    他日日疯疯癫癫,除了折磨那个叫做萧风的人族修士,就是如困兽一般,在宫殿中到处乱撞,甚至自虐一般地闯进危险的禁制,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还不能劝,谁要劝他,他便疯得更厉害。

    到后来连妖尊陛下都心力交瘁,见少主一直嚷嚷着去昆仑找人,便让她们跟着,看来了昆仑,有没有让少主好转的机会。

    可这个李清鹤三言两语,别说好转,眼看着就要把妖骂得更疯了!

    蝶妖一步拦住李清鹤,冷声道:“还请李少君不要欺人太甚!”

    李清鹤气笑了:“欺人太甚?我?到底是谁在欺人太甚!”

    蝶妖默默注视着他,不言语,却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就是修真界,最弱肉强食、不讲道理的地方,表面上大家都行必有礼,实则都是一撕即碎的表面画皮!

    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同、如同燕拂衣……

    他那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也一定觉得很辛苦。

    李清鹤想到这里,也不知怎的,一腔怒火就突然好像被戳漏了气,泄了个干净。

    他看着封魔的妖族少主,竟突然感到一丝怜悯,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

    没错,他们都是一样的罪人,只是……只是或许他比邹惑更无耻些,在那样做之后,还能自私地保持清醒的神智,自私地为了自己,活下去。

    既然如此,还何必与他起争执。

    李清鹤垂下眼睛,突然让开了身。

    “我也找不到他了,”他看着邹惑,平和了口气,轻叹一声,“你若觉得自己能找到,便找一找吧。”

    那眼放异光的妖族少年一愣,挡在他面前的蝶妖也一愣。

    李清鹤想起那时他刚刚回到宗门,满腔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活,他暗中刺探了那么多,谋划了那么多,只为了让燕拂衣一无所有。

    多可笑啊。

    在所有那些打击纷至沓来的时候,燕拂衣的心情,也会与他自己此时的有所相似吗?

    他那时在萧风和燕庭霜的算计下,被迫交出殚精竭虑经营了五年的宗门实权,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疲惫到连抵抗都不想再支撑?

    可萧风和燕庭霜汲汲营营以求的,或许燕拂衣根本就不在意。

    或许又因为,很在意的事物已经失去太多,因此那些俗事,对他来说,早就失去了意义。

    邹惑挣脱那些大妖的护持,从李清鹤让开的空隙,一溜烟就钻了出去,消失在昆仑无边的山脉里。

    周围站着的昆仑弟子,连带那些修为高强的长老,竟也都就那么看着,并没人出手拦一下。

    蝶妖犹豫了一下,将一缕青色的妖力纵入远处,遥遥感知着少主的生命安全,也就站在原地,没再管了。

    她又挂上那副官面上的客气表情,对李清鹤说:“给昆仑添乱了。”

    李清鹤扯一扯嘴角。

    他实在没力气说什么话,可对方看着他,见邹惑走远了,听不见了,便开了口,像是好奇。

    “恕我冒昧,你们都对这件事情反应这么大,想来他对你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李清鹤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蝶妖便继续说:“既然如此,当初就没有想过,对他好一点吗?”

    “……”

    李清鹤抬起眼睛来,他的眼中已满是血丝,逼视过去蝶妖清澈的眼睛,又被那其中的情绪冻出一个寒颤。

    “李少君前日闯入我们万妖谷,带来那个萧风,好像也只是为了给那位拂衣道君,讨个说法。”

    “可即使萧风是始作俑者,你们每个人当时,难道没有往烧死殉道者的柴堆上,添一把火吗?”

    “将造成结局的罪责推给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发发疯,再往死里惩罚作孽更多的罪人,就会感觉自己身上的罪孽,减轻了一点吗?”

    一个人,胸怀清华,光风霁月,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怎么就会被推到千夫所指的地步,让这么些人深信不疑,人人得而诛之?

    但凡是个有正常感知力的人——这些人类,难道不是一向自诩比他们妖更知道道德,懂得明辨是非的吗,怎么就会那么轻易相信旁人的构陷,人人落井下石,到发现一切都做错的时候,再各个哭天抹泪,拼命证明别人要更罪大恶极一点?

    蝶妖私下里,带一点主观色彩判断,觉得除了她们妖尊陛下当时的怒火情有可原,其他这些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得很。

    她说完这些话,也觉得周围的空气无端骚动起来,那些一直静默站着的昆仑弟子们、长老们之间,沉默的情绪似乎已经集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形成一种似有若无的嗡嗡声,就像有无数人在小声说话。

    “李少君,我们妖也都有最重要的东西、最喜欢的人。对于我们陛下,她对我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即使她让我去死,我也绝无一秒的二话。”

    蝶妖说:“可我还有一个最亲的姐姐,即使是陛下令我杀她,或说得更极端些,即使她真的会做出什么愧对天下人的恶事……我也愿意与她与天下为敌,哪怕一路逃亡,哪怕最后死在一起。”

    “如果她是罪人,”蝶妖说,“我就只是罪人的姐妹。”

    李清鹤的手抖得谁都能看见,他几乎不会呼吸了,那些话好像剥夺走了他身边的所有空气,让他赤|身|裸|体,被展示在一片再也无法隐藏的真空里。

    “李少君,”蝶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一点都不给昆仑留情面,“你们这些人里,至少有一些,是知道他曾被指责的那些罪责,不全都是真的吧?”

    这其实很容易想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发生的所有的那些事里,确有一些是萧风在背后策划,可他没那么大能量,很多时候,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推手的作用。

    而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如今如此后悔,之所以“醒悟”得这么快,无非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知道燕拂衣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些事。

    蝶妖自己并不认识燕拂衣,她没跟那个如今天下皆知的剑修相处过,可从他的事迹里、从少主偶尔喃喃的过去里,甚至只是从当日随着陛下来到昆仑扪心台,惊鸿一瞥的天雷刑里。

    那次消了气之后,连陛下竟都私下会与她疑惑:卿本佳人,怎会为贼?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那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

    那么好,又那么对在意的人毫无防备,以至于被作为祭品摆上圣坛,刀斧加身,都会柔声劝围观者不要害怕。

    他这样做恐怕早已成了习惯,照顾别人也早成了习惯,以至于在最狼狈的时候,都会承循旧时余习,下意识把每个人、甚至路遇的可怜小妖都护在羽翼之下。

    而那些人也就习惯了他的保护,将那当做理所应当、司空见惯的事。

    一旦那个人被他们折磨到再也无法继续付出,再也无法继续提供荫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产生埋怨,怨他做的,还不够多。

    蝶妖摇了摇头。

    “或许也只有守夜人,能在你们这些人身边长大,仍能长成今日的样子。”

    她慢慢后退,看李清鹤被她说得抬不起头,看周围安静的昆仑门人无一挺身驳斥,露出一丝浓浓讽刺的笑。

    “陛下一直不愿让少主再来昆仑,是实在很害怕,你们这雪山峰峦中藏了什么蛊,能将人都变得无心无血、无情无义,变成比魔更可怕的怪物。”

    第73章

    李清鹤脸色惨白, 全无血色,他站在云之巅前的广场上,顶着周围那些弟子们复杂难明的视线, 突然脸上又染上一阵潮红, 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可那些妖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昆仑的人也都安静得吓人,他仿佛是一个在已经冷场的台上努力吆喝,却悲欢离合都无人在意的滑稽戏子。

    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也不知自己是在找什么。

    但心里很清楚, 他最想找到的东西, 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闯上门来的妖不知何时开始离去, 或许是去寻找他们疯疯癫癫的少主。

    而围观的昆仑弟子也慢慢散去不少,云之巅门前的广场渐渐空了, 唯余流云与山风, 和三三两两的人,冷得让人发抖。

    李清鹤却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猛地转头,险些拧断自己的脖子,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感觉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对自己都升起浓浓的讽刺之意。

    是燕庭霜。他怎会在燕庭霜身上看出一丝半分的、与燕拂衣相似的地方?

    那简直是对燕拂衣的侮辱!

    燕庭霜走过来,他好像一直躲在背后看热闹,如今热闹看完了, 危险不见了,这才现出身来。

    李清鹤不想与他说话, 转身欲走。

    燕庭霜轻声开口:“李清鹤。”

    李清鹤装作没有听见,可他面前竟又挡住一个人影,他抬起头, 发现是刚才那个去请自己过来的弟子。

    那弟子面色沉冷,周身肃穆,李清鹤看着他,突然发现,这或许才是刚才,自己眼角余光看到的“熟悉感”的来源。

    他面容与燕拂衣全无相似之处,可与燕庭霜站在一起,不知怎的,便会透出些微妙的熟悉。

    李清鹤心中一闪念,猛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一向眼高于顶,对门中的那些普通弟子从不在意,更别说记住他们的面貌名字,燕拂衣从前与他说时,他也从不耐烦听。

    ……兄长死去的那段时间,燕拂衣撑着重伤的身体,于危难之际撑住昆仑的时候,他房中来来往往的弟子们从未断过。

    燕拂衣不准他们拿门中的珍贵灵草仙丹来,但仍是有不少人,自己去秘境中拼命寻来对症的草药,趁着汇报门派事务,悄悄藏在大师兄卧房里。

    李清鹤记得,那时自己正对燕拂衣害死兄长一事深信不疑,常常去找燕拂衣发疯,恨不得把那间小屋的东西都打得粉碎。

    燕拂衣总默默地由着他发泄。

    可李清鹤记得他的神色,他在尽力护着那些弟子们拿来的,或许并不珍贵的心意。

    看着那些东西也被打碎的时候,眉宇间总会流露出不同的心痛。

    这位戒律堂的柳易歌,还有一个丹草堂的祝子绪,都是堂主长老的亲传弟子——李清鹤记得他们,因为见到他们那时去得最多。

    现在,柳易歌站在燕庭霜身后,落后半个身位,微微低头。

    李清鹤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隐约感到一阵寒冷。

    燕庭霜的声音,微微在颤。

    “昆仑自上古以来,便为仙门清修之地,乃万山之祖,千年之前,九观剑仙于云之巅悟道,亲自以本命灵剑刻下九式剑气,接引天雷,昆仑扪心台名扬天下。”

    李清鹤转回半个身,他见燕庭霜惴惴地看了柳易歌一眼,突然察觉到什么,心头猛然一提。

    “剑仙陨落后,亲传紫薇老祖执掌昆仑,传承道统。”

    燕庭霜深吸一口气:“直到启元844年,当时的首座李安世,阴谋欺师灭祖,趁老祖闭关时背后偷袭,悖逆天道,窃居正位。”

    李清鹤的脑中“轰”的一声。

    他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面对燕庭霜,他像是被某种法术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连血液都被冻起来。

    自从不弃山将父亲的罪行昭告天下,好像从潜意识里,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只是仙门大会还没有召开,父亲不知所踪,又没有经过正式的审判,因此他就一直心有侥幸,逃避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利剑。

    到如今,那柄剑终于要斩下来。

    李清鹤只是没想到,执剑的手——至少表面上,竟会是燕庭霜。

    燕庭霜的声音也打了一下抖。

    “你、你还有何颜面,以掌门之子自居,腆着脸留在云之巅!”

    留在广场上的那看似稀稀落落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上来。

    柳易歌挡着李清鹤的路,祝子绪守在另外一边,他们隐隐将燕庭霜架在最前面,将前掌门的独子逼在当中。

    祝子绪说:“此乃昆仑内部事务,我等无需等待仙门大会,自可清理门户。”

    “李清鹤,你当年转拜入不弃山,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云之巅乃门派重地,无关人等,还请速速离去。”

    无关人等。

    李清鹤血液僵冷,看着那女修熟悉却冰冷的脸,感到一阵眩晕。

    为什么,在他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更糟的时候,就总会出现新的打击。

    李清鹤好像从未想过,有一天,昆仑会不再是他的家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从前那些弟子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掌门之子,但昆仑从来就不是一人私产,历届首座、掌门都是择能者居之,有时甚至都不是掌门亲传,从来没有靠血缘关系传承的道理。

    更何况,他父亲当年得位不正,如今天下皆知。

    现在想来,自己前些日子自以为是的殚精竭虑,真的很可笑。

    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凭什么还能觍着脸待在这里,甚至以“撑起门派”的身份自居?

    他是为昆仑带来过什么不可多得的荣誉,还是为门派做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他甚至早已经拜入不弃山,不再是昆仑的弟子了。

    昆仑根本轮不到他来撑。

    心中一瞬通明,李清鹤怔愣半晌,突然间仰天大笑起来。

    好笑,真是好笑。

    他竟还好意思将自己与燕拂衣作比,殊不知他们从未处于同样的层面。

    他不过是借着身份的光,借着那人的情意和心软,曾得以在燕拂衣近前,窥视着他的光亮,与他同行过一段路。

    到了现在,一切浮华褪去,源于别人的光都褪去,他就原形毕露。

    李清鹤眼前一片模糊,他抬着头,却看不清天上的月亮,视野都被氤氲的水汽和波纹填满了,他看着一片乌云笼罩的天空,像溺水的人一般,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喘不过一口气。

    然而现在,金霞真人早已将他逐出师门,连昆仑都不再是归处时,天下之大,他还能到哪儿去?

    李清鹤又听见自己嘲讽的声音。

    他将燕拂衣的小屋搅得一片狼藉,他的鞭子肆无忌惮地抽碎那些燕拂衣曾珍爱的东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发泄到一个不会反抗他的人身上。

    “你怎么还不滚!你也配继续待在昆仑!?”

    燕拂衣的面容很疲惫,他在那晚受了比自己更重的伤,连日以来猝然接手门派,更是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仍然认真地看着自己,并不阻止,苍白的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燕拂衣请求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燕拂衣承诺,他会让昆仑走过那段风雨飘摇的时间……等局势稳固之后,他会自己离开。

    可当时的李清鹤,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施加着伤害,筹谋着复仇,他说燕拂衣根本不配拥有一处安乐乡,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无处容身。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李清鹤泪眼朦胧,看着记忆之中,自己的鞭子抽碎一只丹炉还不够,气势汹汹地朝燕拂衣脸上卷过去。

    不……不要!

    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伸手一抓,想要阻止幻影中的自己,可艳红的鞭梢从他掌心穿过去,“啪”的一声。

    那苍白的面颊一偏,上面便蓦然染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清鹤,”燕庭霜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可以请你,带着你们父子那些肮脏的东西,滚出昆仑吗?”

    ……

    前任掌门留下的唯一血脉,最后是被两个弟子架着,连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被扔出山门的。

    云之巅上,燕庭霜仍站在原地,他的脸色也仍苍白,虽然作为得胜的一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意,甚至有几分枯槁般的恐惧。

    那些核心弟子和长老们也没有离开,天色正暗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或许是黑暗带来的阴影。

    燕庭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战战兢兢地看向领头的柳易歌和祝子绪。

    “柳、柳师弟,祝师妹,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两人看着他,脸色明暗不定。

    柳易歌迟疑了一下,说:“他毕竟是大师兄的胞弟。”

    他不是在对燕庭霜说话,他们根本就不理会燕庭霜的提问,而是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他的下场。

    祝子绪一脸冰冷:“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弟,早就亲手掐死了。”

    可她又将目光放在燕庭霜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大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唉,我若是掐死他,大师兄日后回来,怕是再不肯对我笑了。”

    燕庭霜心中慌乱,剧烈的紧张甚至让他头疼起来。

    上次面对李清鹤相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可天性中的怯懦依然还在,他仍是怕死,怕得要命。

    之前联合萧风,把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阁从燕拂衣手中抢过来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

    那时燕拂衣已经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可在这些核心弟子们之中却仍威望极高。

    即使在掌门威压下,他们不得不听“新掌事”的命令,却在各种事情上刻意刁难拖延,明摆着不把他和萧风放在眼里。

    燕庭霜当时还觉得不忿,现在却一点不满都再不敢有。

    他很清楚的,现在燕拂衣不在了,他自己做的事也都已经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不立刻杀了他,都是因为对大师兄的心软程度尚存一点顾虑。

    可燕庭霜自己知道的,即使是燕拂衣那样的傻瓜,也已经在他越来越过分的行为中,被磨平了感情。

    那时在延宕川,面对他的挽留,燕拂衣是转身就走的。

    延迟的恐慌又席卷上来,燕庭霜不断发着抖。

    柳易歌很厌恶地看了燕庭霜一眼:“若交给不弃山呢?”

    祝子绪:“不弃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处理中心。”

    她想了想,转向燕庭霜,声音突然间放得很柔和。

    “小师兄,对如今的局面,你一定也很心痛吧。”

    “……”燕庭霜打了个抖,不敢不回答,“当、当然。”

    女修的微笑更加优雅了:“你不想把大师兄从魔界救回来吗?”

    祝子绪说:“那就去延宕川试试吧。”

    “大师兄知道你不顾生死地去救他,也一定很欣慰。”

    第74章

    出乎祝子绪的预料, 在她说完那句话以后,面前那个怯懦到让人厌恶的“小师兄”,竟突然间不抖了。

    燕庭霜看着她, 目中原本充满恐惧的神色错乱起来, 就像是……突然被什么启发到了。

    痛苦和悔恨是会让人的情绪这样大起大落, 有时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燕庭霜恍惚地望着虚空的某处,突然间柔柔地笑了笑。

    他说:“是啊。”

    或许哪怕一次,我也能让他略感欣慰。

    前些日子,在被柳易歌和祝子绪找上门的时候, 燕庭霜的情绪, 就已经被李清鹤逼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痛悔万分自己怎么能那么傻, 两辈子都识人不清,两辈子都落进这样凄惨的境地。

    燕庭霜重生过一次, 但他是死过两次的人。

    最开始, 他只是山野间一只最弱小,而且连如何改变自己命运都不知道的兔子。

    成日在天敌的觊觎下,提心吊胆地活着。

    后来有幸,他被一只大妖随手捉起来, 送给他的爱人做礼。

    燕庭霜大概是从那时起, 第一次吸取到一点大妖身周逸散的灵气,于是便开启灵智,开始有了记忆。

    他记得那一身青衣的大妖, 面容英俊,姿态不羁, 嘴角仿佛天生上翘,带三分笑意。

    而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剑修,那人怀抱冰冷, 杀伐之气纵横,他瑟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动都不敢动。

    可那人又怔了一怔,突然敛下身上杀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就该让你杀的那一揽子人,看看你这幅样子,”送礼物的大妖调笑着,“温柔得看上去能给我生一打孩子。”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不行,若是叫旁人看到,我得挖了他的眼珠子做药丹。”

    “再这样嘴贫,”收礼的人道,“割了你的舌头。”

    大妖朗笑,在人不满的抗议中拦腰将他扯去,白兔被挤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大妖蛮横地将人抵在一棵树上,一手擒住他双腕,用与仇人相斗那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亲吻的力道都像在打架,分开时人的脸颊通红,原本冰冷的眼中波光粼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人反手便给了那大妖一巴掌,捞起傻呆呆的白兔,转身就走。

    白兔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亲了好久,多好的机会,他都忘了逃。

    “喂,等等相公嘛。”

    被打的大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赶上来:“害羞?你这是害羞吧?”

    “怕给人看到?不至于吧,你自己名声也没多好,我的名声也不至于就那么坏……给人看到你也不亏的。”

    “生死之外没大事,你啊你,总那么严肃做什么,要学会享受美好爱情啊!”

    他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人轻轻抚摸着白兔的耳朵,将那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折叠起来,轻声道:“不听,脏了耳朵。”

    人的声音也很冷,但很好听,白兔不知怎的并不怕他,在那冷冰冰的怀里睡过去。

    作为一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除了最开始的这一幕记得清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兔的记忆都断断续续,他不大记得那二人都经历过什么事,只记得好像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某一天,大妖突然间不见了。

    人身边少了那个聒噪的青色影子,本就令人害怕的杀气更浓重起来,但白兔隐约能感到他的虚弱,被一些坏人追杀时,温热的血都染湿了他的皮毛。

    后来人逃到一座山谷,是在雪夜。

    人倚在覆满霜雪的嶙峋山石上,洁白的下巴挂着血迹,他阖着眼,手中落下染血的剑,对白兔说:“你走吧。”

    白兔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动弹。

    一道锐利的剑气陡然打在白兔身上,他疼得惊跳起来,委屈而不解地看着他的主人,可那人目光凶狠,显然并非说笑。

    他说:“再不走,我亲手杀了你。”

    那是白兔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的不知多长时间里,白兔便一直藏在那片大山里。

    他太胆小了,不敢再去找他的主人,也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甚至连修炼也是偷偷的,小心地避过所有有妖气或人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收天地灵气,谨小慎微地活下去。

    他的主人说过:活着,永远是最要紧的事。

    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主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可一只修行不得章法的白兔,究竟还是过于弱小,他修炼了很多很多年,还是谁都打不过,反倒在多年中滋养出一身仙灵之气,是其他修行的妖兽最好的补品。

    白兔东躲西藏,只敢逃跑,不敢反抗,在离开主人之后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救了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浑身染血的少女。

    当时她昏迷在满山的风雪之间,脸色惨白,唇角却仍仿佛天生上翘。

    白兔窝在雪里,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第一次去闯了谷中禁地,差点死掉,带回一株救命的仙草。

    那少女就是燕然。

    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就这么一次路见不平,便得了珍贵的好报。

    白兔再次见到燕然时,是终于躲不下去了,被一只虎妖捉住咬死,正要拆吃入腹。

    他的魂魄离体,就要在夜空中散去。

    身怀六甲的燕然在那时正好赶到,诛杀了虎妖,又聚拢了他的魂魄。

    女人的眼神很明亮,她捧着掌心中小小的光点,温柔地说:“我记得你,你救过我的命。”

    她想了想:“我从不欠人的——我在古书上见过一法,仍能令你复活。”

    “但此法不但要消耗我自己的寿元,还要你分薄我腹中孩儿的气运,你是借我儿的骨肉灵根而生——这部分,是你欠他。”

    “所以,你得答应我,日后我不求你护他,但至少要互相陪伴,若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你也要做留在他身边的,那最后一个人。”

    白兔并不知道,一个临产的母亲,何以对腹中孩儿的未来,会有这样听之便令人胆战心惊的担忧,但对当时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活下去。

    因此他忙不迭做了承诺,索取了那唯一一次救人的报酬。

    但他虽承诺了,却没能做到。

    燕庭霜在后来,上昆仑山,拜剑尊为师,第一次见问天剑尊于雪山之巅回首,周身冰冷,剑意杀伐。

    他便陷了进去,历经两世,都没能回头。

    ……可他多么蠢,多么蠢,才会将商卿月那一身无情无义的冰冷错认,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蠢事。

    他又是多么蠢,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回想到那张负过他一世,又被他负一世的面孔,依然会感到恍惚。

    柳易歌和祝子绪堵在曾经属于燕拂衣的院子门口,他们看着躲在此处的燕庭霜,毫不掩饰嫌恶。

    祝子绪说:“怎么会有你这么蠢,又这么坏的人。”

    燕庭霜自己也很疑惑,他如何便是这样的性格,如何便会做出那么多蠢得可笑的事。

    柳易歌说:“大师兄曾有对不起你过,哪怕一次吗?”

    燕庭霜看得出来,这位师弟是在真心的疑惑。

    对于寻常的、他们这些惯于走正道的人来说,想必完全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对自己的兄长做出那种事,要有多深的怨怼,才能下得去手。

    但没有,燕庭霜在心中默默说:燕拂衣,没有一次对不住我。

    前世今生,都是我欠他良多。

    柳易歌见他不说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都快要压抑不住炽烈的怒火。

    他真的很想斩杀这畜生,为大师兄报仇。

    其实燕庭霜装得很好,昆仑上下,包括他们,若没有李清鹤前日闹出的事,竟没有一个,看出他是那样的人。

    他们之前对小师兄的印象,便是温润和气,笑若春风,虽然身子弱些,实力不济,但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

    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们也就都愿意对小师兄好,因为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所以一门上下,哪怕在最以实力为尊的剑峰,也从无人对小师兄不敬。

    尤其是他们这几个掌管各堂的核心弟子,年纪相仿,是最为了门派出生入死的一批人。

    多年来,大师兄几乎救过他们每个人,有的不止一次。

    大家都知道,大师兄数年间踏遍江海,只为了给小师兄找洗精伐髓、根治体弱的药。

    后来找到了星涧草,所有人都为他高兴。

    祝子绪的师尊,是昆仑修为最高的医修长老,给燕拂衣大大小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伤,对那总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师侄,很是唏嘘。

    她的师尊曾嘱咐他,那家伙劝是劝不听的,她们平日总在一处,若能看顾,便都记得多看顾着些。

    祝子绪自然答应,可实力所限,出去从来都是大师兄看顾她们,很少能有反过来的机会。

    这样的次数多了,即使师尊再三提起,可被那个人照顾,也便成了习惯。

    习惯着习惯着,便忘了他也并非永远不会倒下。

    愈是看似最坚强的存在,或许内部早已遍布裂痕。

    燕拂衣刚找到星涧草时,祝子绪的师尊悄悄对她说,她们大师兄,很可能马上就要突破到元婴了!

    二十出头的元婴修士!

    那在整个九州,都是妖孽到要让人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程度,祝子绪又悄悄把这消息告诉柳易歌,还有另外几个朋友,他们都好为大师兄高兴。

    等大师兄一朝突破,引来天劫,哼,定要那些成天造谣的小人们钻到地缝里去!

    他们暗戳戳地兴奋着,期待着,一日一日地抬头看天,摩拳擦掌地要等着“打脸”。

    可眼见着,大师兄日日养着那株破草,灵力被一点点吸取,境界竟很细微地往下跌落下去。

    他变得更疲惫、更小心,连多一块灵石都舍不得花,寻到什么灵泉神药,也都哺育给了那株小苗。

    星涧草渐渐抽条,焕发出新嫩的绿芽,大师兄却脸色愈发苍白,好像被那玩意儿吸了精气。

    祝子绪劝他也不听,气得私下跟柳易歌破口大骂。

    骂归骂,他们几个气得要死,也没法改变一点大师兄的心意。

    ……本来,他们以为,日子要那么一直过下去,大师兄还是让人敬佩又心疼的大师兄,不管外界风雨飘摇,但只要他们勠力携手,无愧于心,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可突然间,就一切都变了。

    早已伤痕累累的城墙崩塌起来太快,掌门突然就出关,妖尊突然就打上门来,大师兄突然就成了千夫所指,在扪心台上,被判了九重雷刑。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打蒙了,那夜在祝子绪师尊的帮助下,他们才能将大师兄偷偷送出宗门,可自那以后,他们之间那份原以为牢不可破的联系,突然就变了。

    燕拂衣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经历了什么,半年之中,又遭了多少罪。

    一直到延宕川……到延宕川,他们的大师兄才又出现,以身相护,苦战力竭,最后被魔尊掳去,成为这一方世界的祭品。

    祝子绪猛地闭眼,又觉鼻腔泛酸,恨不得扇那半年中忐忑不安,却始终没有行动的自己一巴掌。

    怎么会就在那一夜,他们的大师兄,就已经根骨尽失了呢?

    那这半年他是怎么过的,就那一天晚上,他又是怎么过的?

    若是那一夜,他们不只是帮助他下山,而是同他一起走了呢。那样他会不会稍微轻松一点点,他们现在,会不会也能少痛彻心扉一点点。

    “大师兄究竟做错了什么?”祝子绪红着眼,望着神情恍惚的燕庭霜,“他做错了什么,会和你们这些人扯上关系,他做错了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他?”

    “你们那样待他,都说他错了,振振有词地历数他的罪名的每一次——每一次!”

    “你们谁又能证明,哪怕一次,能证明他是真的做错了。”

    “能吗!?”

    雨过天晴好难等到。

    天,好像永远不会晴了。

    第75章

    守夜人被魔尊带去魔界的第一年, 不弃山召开仙门大会,将攸关人类前途的所有秘辛,昭告天下。

    然后闭锁山门, 彻底断绝一切与外界的沟通往来, 说是要寻找最后的, 拯救此间世界的方法。

    无数人聚集在那片世外山川脚下,仰着头,望着高高的云雾上,漂浮着的仙山。

    很多人想要帮忙, 想要知道不弃山究竟能拿出什么办法, 或至少能贡献多一个人的力量。

    可守门的道童客客气气地拒绝了所有人, 甚至是空天药庐和万丈点星斋的两位尊者。

    不弃山不开山门,不问外事, 就好像从这纷扰红尘世间, 隐去了身形。

    那是九观圣封落下之后,修真界发生的最大的事。

    而那之后,时光飞逝,还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小事。

    比如说, 消失一段时间之后, 问天剑尊商卿月,又出现了。

    商卿月从前的名声很大,人人都知道他修无情剑道, 孤高出尘,像一把从不会弯折的剑, 既傲且冷,即使面对同为尊者的其他强者,也从来不会露出哪怕一丝客气。

    但从延宕川之战起, 这位剑尊的名声,便崩得很厉害。

    先是传出他临阵只顾自己逃命,对同门众多弟子们见死不救;

    后又有人说他是心怀嫉妒,刻意陷害作为亲传徒弟的守夜人;

    再后来越传越离谱,说他其实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陷害守夜人还不够,这事被他的道侣——燕拂衣的亲弟弟撞破之后,他竟还欲要杀人灭口!

    可很快的,大家也都知道,商卿月的那位道侣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总之流言言之凿凿,众说纷纭,这些事情大多没有定论,却拦不住相信的人越来越多。

    剑尊的名声,从人人敬仰的至强者,简直要沦为过街老鼠。

    不少人暗中嘲讽,这对外表看上去身份云泥之别的道侣,倒实在是天作之合,蛇鼠一窝……不若锁死在一起,也省得再祸害别人。

    商卿月再次出现时,适逢不弃山封山门。

    他像是被从那浮空仙山里扔了出来,形容狼狈,一身污血,半点都看不出从前一尘不染的剑尊模样了。

    可商卿月自己竟像感觉不到,他只一次次又试图御剑朝仙山中飞去,苦苦哀求,求不弃山帮忙,救救他的徒儿。

    这一幕当时有太多人看见,又吸引了更多人来看。

    渐渐的,又更多的流言传了出去。

    人们都说,剑尊疯了。

    ……又比如说,在李安世不见踪影,商卿月也不可能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昆仑道宗由几位核心的长老与中坚弟子领头,正式易主。

    前掌门之子李清鹤叛出师门,成为无门无派的散修。

    李清鹤性子傲,从前便得罪过不少人,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这些人没想到,李清鹤的性子,比从前表现过的更加偏激。

    他竟公然将枪头调转向自己的生父,历数其罪状,宣布与其不共戴天。

    这位曾经红衣炽烈的少宗主,烈性到挖去自己的一只眼,陈情悔罪,誓要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师兄讨一个公道。

    在许多人看来,这举动很是莫名其妙。

    毕竟李清鹤从前针对燕拂衣的时候,也从没掩饰过自己对那人的仇恨厌恶,怎么如今,倒这般惺惺作态起来。

    可李清鹤也一点都不在意旁人,他做事从来都只因自己想做。

    欠燕拂衣的,他要一点一点都还回去。

    即使还不完……还不完,拂衣师兄那般宽容,也定不会一直与他生气。

    ……还比如说,昆仑道宗“改朝换代”,上下清除积弊的档口,燕庭霜孤身一人,又去了延宕川。

    他要去那里,把被他丢掉的那个人找回来。

    燕庭霜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

    其实也并不是不害怕了,他仍怕得要死。

    却有更强烈的欲|望,将那恐惧生生按住,让他不能回头。

    开始的时候,这件事是祝子绪和柳易歌逼他做的。

    燕庭霜很清楚,没人期待他这样做真能有什么结果。

    把守夜人救回来,那是高高在上的尊者们都做不到的事。就连从前他永远难望其项背的师尊,在如今所做的,都只是辗转各派,试图折节相请同道,一同想想办法。

    可他想要去做。

    燕庭霜其实活了很久,但在那样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强烈的、不顾及后果的,想要去做一件事。

    他好像,能稍微稍微,体会到一点点,燕拂衣曾经说过的话了。

    ……另外,昆仑除了要忙着重振门派的杂事,还进驻了不少法力高强的妖族。

    那些妖族都很礼貌客气,甚至为自己的烦扰支付了足够的费用,他们留在昆仑,只是为了远远护着他们的少主。

    暂时被推举出来掌事的祝子绪大手一挥,随他们去。

    虽然她仍很讨厌那条白痴一样的长虫,但看着他日日发癫,为自己曾做下的孽自虐,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邹惑最终在昆仑山脉那仿佛数不尽的群山里,找到了拂衣崖。

    可那处山谷,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山谷了。

    曾经刺痛燕拂衣的情景,终于也让始作俑者之一嚎哭着跌落云端,在一片早已干硬的泥土里,将满手挖得鲜血淋漓。

    以蝶妖为首的那些妖族护卫们并不上前,都只远远看着。

    妖尊陛下说过,少主在昆仑,只要性命无碍,不论遭遇什么,都无需管。

    那都是他自己做错的事,如今,也是他自己该遭的劫。

    ……

    魔域,无相宫。

    李浮誉守着识海中那一抹越来越淡的魂魄,心急如焚。

    五十年,那个挨千刀的变态魔尊,折磨了他的月亮,整整五十年。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除了聊胜于无地帮助燕拂衣减弱一些痛感、暗中与阿金沟通联系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拼命让自己离那个人更近一点,哪怕提供一点点温暖的触碰也好。

    李浮誉在燕拂衣的识海里,能看到他经历过的,每一次轮回。

    他都看过,却无法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对命运做出一丝改变。

    当燕拂衣是一株青竹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鸟。

    在那一窝幼崽里,总有一只永远想扑到竹子身上去,他努力用幼小的喙拖拽竹叶,努力蹦蹦跳跳,逗竹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笑。

    当燕拂衣是一名琴师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个看城门的小兵。

    在那座江南小城,他远远地守在曲水河畔,听楼里传来的丝竹琴音,尽他身份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护好一方安宁。

    当燕拂衣是清流之首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王朝稚嫩的皇子。

    他在黑暗冰冷的皇宫里活下来,用尽所有方法,将那人求为自己的老师。太傅教出的皇子知仁道,明礼义,他至少可以在须臾间有过期待,王朝未来能迎来中兴的贤明君主。

    当燕拂衣是一方守将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他身边永不背叛的副将。

    他阻止不了将军的死亡,但可以让那支羽箭,率先穿过自己的心脏。

    ……

    而某一次,燕拂衣竟成为了那位传说中的剑仙谢九观。

    李浮誉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不再是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路人,在那似是而非、似假还真的梦境里,他竟能与剑仙携手并肩,成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玄机仙。

    谢九观……或是燕拂衣,那个人站在他面前,竟连容貌都没有改变。

    剑仙拧着眉,他似乎刚受过伤,脸色苍白,唇色却不正常的鲜红,还有一点未完全擦净的血迹。

    “我们必须这么做,”那个看起来更年长的“燕拂衣”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

    李浮誉努力想要张口,他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却根本抬不起来,他被某种熟悉的像是天道的力量控制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全然陌生的话。

    “我不同意,”那声音在颤抖,“九观……我不同意。”

    “一定还会有别的路,我们未必就要走到最惨烈的一步——以你的资质,未必不能成就仙神之境,不会永远拿那个魔头没有办法!”

    谢九观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是杀不死的。”

    “那就撕裂虚空,把他丢出这个世界,或者将他肉|身斫成粉末,永镇深渊,”李浮誉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狠,“我们活着一天,便绝不叫他再有机会为恶。”

    “不可,”谢九观说,“以相阳秋的实力,你将他丢去虚空,不知会在三千世界之中,留多少遗祸。”

    “……你不能总想着要救所有人。”应玄机一把捏住谢九观的肩,想摇晃摇晃这具清瘦的身躯,看能不能把那满溢的责任感摇出来一点。

    “你的这个法子,变数太多,破绽太多,若一旦叫相阳秋知道,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便将万劫不复。”

    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分明并不在魔尊的轮回幻境里。

    ——这是魔尊绝不知道的事,而在这片虚无的宫殿之中,一直以来让他芒刺在背的、属于魔尊的监视,竟然消失了。

    他们分明更像是闯入了某段不为人知的记忆,可是……是谁的记忆?燕拂衣的,还是他的?

    他们两个,又会与千年之前的金仙们,有什么关系?

    应玄机咬着牙,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你知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由金仙的魂魄来担当守夜人,得将你的魂魄削弱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进入轮回!而天道规则为了制衡你的神魂,简直会成为那魔头的帮凶,让你从出生起便遭受无边苦难,历经七情而不得……且不说这些,你最后若真落进相阳秋手里,你……”

    他声音颤抖着,甚至说不下去。

    “我想过这些,”谢九观很平静,“我们布下大轮明王阵,以我的本源为阵眼,魂魄为柴薪,就连相阳秋也会以为我身化封印,魂飞魄散,若再有你的协助——”

    “我才不要协助你做这种事!”

    “——再有你的协助,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这个世界,才能有一线生机。”

    应玄机愤怒地咬牙:“可你会万劫不复。”

    “你明明也曾窥见天道,你看到过!”

    谢九观垂下眼,抬起一只手。

    他手中,拿着一柄李浮誉很眼熟的长剑。

    “这剑,是你亲手为我铸造的。”

    他竟微微笑了笑,清风朗月一般的眉目,在剑光下,竟流露出一点柔和。

    “玄机,你最擅推衍,想必早看过这世界、看过我们,看过千万轮回之中,无数的结局。”

    “你知道的,想要保全尽量多的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虽吾往矣,故人当归。”

    “吾,愿往。”

    第76章

    燕拂衣在一片冰凉的水中, 微微抬头。

    他整个人被浸在那刺骨的水里,身体被沉重的铁链控制着,动弹不了分毫。

    自从魔尊将他从相钧那里带走, 无相宫主殿的门关了五十年, 他们一同在幻境之中, 轮回了五十年。

    后来或许,是相阳秋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终结了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将燕拂衣丢给掌管刑罚的破房山,开始倚仗他自己最初嗤之以鼻的“疼痛”。

    魔尊很久都没有那么暴躁又挫败, 他破不了燕拂衣的心防, 却隐隐间感觉, 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个仙门来的小道君像是某种蛊,与他相处久了, 连魔尊都会觉得, 自己在越来越不像自己。

    就好像冰雪构造的框架中慢慢生出血肉——是很不妙的触感,有点像他几十年前那次闭关,神魂出窍,流连人间时, 被始料未及的遭遇拴住了心脏。

    很危险。

    魔尊及时截断了令他自己都感到危险的幻境, 把燕拂衣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疼痛和寒冷撕扯着燕拂衣的意识——但那不完全是坏事,那种鲜明的触感在告诉他, 他依然活着。

    不是……不是那无数幻境中的又一个轮回,他实实在在的, 活着。

    其实燕拂衣自己不知道,他对疼痛的感觉已经非常迟钝,他现在感觉到的, 已经是李浮誉在努力,削弱了很多倍之后的结果。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能跟浮誉师兄说说话了。

    魔尊在轮回幻境之中,折磨了他不知道多长时间。

    燕拂衣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能回到自己的识海,不再能偶尔躲进那片鲜花盛开的山谷。

    更有甚者,他都不知道,记忆中的识海,记忆中好像复活了的师兄,是不是在无数南柯一梦中,欺骗自己活下去的幻觉。

    不能想,一想就会被蜂拥而来的痛苦和恍惚淹没。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的任务……好像还没有完成。

    燕拂衣努力集中精力,去想金霞真人当时对他说的话。

    人有……七情,他遗落在外的情丝,也有七条。

    到如今,已经有六条回归本身。

    最先是,是李安世。然后……

    燕拂衣艰难地,一个一个数着那些暗中回到自己身体的情丝:

    李安世,商卿月,燕庭霜,李清鹤,邹惑……

    现在,这些名字似乎已经不会再对他造成太大的触动。

    燕拂衣不知道,这究竟是由于情丝回归,连带着带走了他与那些人之间的情感,还是由于,魔尊给予的那些精神折磨,让他已经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那不重要。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重要。

    完成那个任务,才重要。

    可数量不对,还少了一条。

    一阵鲜明的刺痛从胸肋间传出,燕拂衣仰着头,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身体状态影响到。

    即使李安世那里有两条,也还少一条。

    最后一次与金霞真人联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那最后一条情丝,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金霞说,他小师弟已经遍寻天下,把所有与燕拂衣有旧的人——不论是有仇有恩,都筛过一遍了。

    却始终找不到最后一条情丝。

    不在萧风那儿,那很正常,从始至终,燕拂衣就从没把那个满腹阴谋的人渣放进过眼里。

    也不在墨襄,燕拂衣想想,他到墨襄的时候,其实能感知到的情绪就已经很淡泊,那些人如何对他,他从来并不在意。

    不在仙界那边,好像就只能在魔界这边了。

    那么,燕拂衣猜测,会不会在相钧身上?

    可这猜测传过去之后,金霞真人想办法去探查过,仍然传回了否定的消息。

    这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燕拂衣只能漫无目的地等,等着等着,他连自己是谁,人在哪里,要做什么这些简单的事,都有些记不清晰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张细绢,一点点擦去他灵魂中,那些或好或坏,深刻的颜色。

    一点点将微弱燃烧着的灵魂火苗,按进冰冷的深海。

    在偶尔清醒过来的时间里,燕拂衣会从头到尾,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回忆一遍。

    他像一个笨拙但是勤奋的学生,一遍遍将要背诵的东西抄在本子上,却始终都记不住,下一次翻开本子的时候,一笔一划用力刻下的文字,就又变成被风吹过的细砂,只留下浅浅的印痕。

    没关系,他会盯着那些印痕,努力地想,努力地再一次记起需要记得的事。

    燕拂衣很懊恼。

    有一次他的状态终于好些,大概是在某一次昏迷时受了太重的伤,即使是破房山也害怕守夜人就那么在自己手里死掉,于是将他暂且移到舒适温暖的地方,还叫了医尊去看。

    那次燕拂衣醒来,混乱了许久的记忆终于又借机清晰了一点。

    他很懊恼地想起,自己没能在最好的时机完成需要完成的任务,要挂在魔尊身上的情丝,还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条。

    它能在哪儿呢?

    如今,魔尊已不再与他共同沉沦在轮回幻境,那么之后若是找到,他又要如何将之挂去魔尊的身上?

    沉在深潭中的锁链突然间动起来,燕拂衣条件反射地浑身一紧,他微微抬头,一束微弱的光不知从哪儿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

    他不适应地眯起眼,本能绷直了背。

    有人要来了。这是另一轮折磨的征兆。

    可今日的喧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有人在大声地吵嚷,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劝阻声,还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在怒吼着什么,震天的法力波动让整座水牢都微微震颤,有碎石掉下来,砸进水里,砸出一片一片波纹。

    “拂衣!”有人愤怒地大叫,“滚开——让我进去!”

    “尊上有令,”破房山的声音像是轰隆隆的雷声,“还请少尊不要为难。”

    “破房山,有本事你杀了我!”

    “何必动气,何必动气,要我说,老山头你让他进去看看,若又搞成上次那样,我都救不回来了,你拿什么跟尊上交代?”

    “尊上不在——”

    “父尊只是暂去延宕川,你就敢趁他不在,害死守夜人吗!”

    那些吵嚷的声音愈来愈近,昏暗的水牢在突然间天光大盛,骤亮的光线让燕拂衣闭上眼,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人从水中捞起来,哗啦啦的锁链像蛇一样扭动着追逐,却被魔气干脆利落地震成碎片。

    失去锁链禁锢,他一下子软下来,没有选择地靠在那人身上。

    无时无刻不在炽灼筋骨的烈火不见了,燕拂衣死死绷着的身体猛然一松,都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陷入一片黑暗。

    昏迷之前,他都没忘记尽责地在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探查一圈。

    可惜,果然没有情丝啊。

    ……

    相钧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青年,感觉灵魂都要愤怒地战栗起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只是来晚了几天!

    破房山他怎么敢,那个被问天剑剜去一只眼的废物,这明明是在借着给魔尊办事的机会,公报私仇!

    相钧几乎从没这么后悔过,他就不该听从幸讷离的建议,去延宕川操心九观圣封的事,而把燕拂衣一个人留在这里。

    若不是突然见到相阳秋的踪迹,他都不知道,魔尊竟将燕拂衣交给了破房山!

    相钧牙都要咬碎了。

    他承认自己怯懦无能,魔尊把人从他那里带走,锁进主殿,这五十年来,不论是他,还是大护法百里神,都不敢叩响那扇门。

    相钧只能安慰自己:以相阳秋的境界,他亲自动手的话,不会把事情弄得太血腥,太下等,燕拂衣在身体上,至少不会受太多苦头。

    可他怎么能想到,这人的一身骨头竟就真这样硬,能让他父亲都无计可施,不得不向从来瞧不上的暴力妥协。

    他来晚了。又一次。

    “我要带他走,”相钧怀抱着简直没有一丝生气的身躯,冷冷道,“让开。”

    像座肉山似的破房山这时才挤进水牢,也是满面狂躁的怒色,只是碍于相钧的身份,还有帮着他的幸讷离,到底不敢直接动手抢人。

    “少尊这是要违逆尊上的意思?”那隆隆的声音也像山崩地裂似的,“等尊上回来——”

    “等父尊回来,我自会向他请罪。”

    相钧冷声截断,抬眼时的厉光,竟让对面大乘境界的护法魔头都是一凛:“你再拦我……父尊便是对我如何不满,想来也不介意,同时惩罚一条敢乱咬主人的狗。”

    “你!”

    相钧再没有多一刻的耐心:“给我滚——”

    黑红的魔气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卷成一股仿佛携带锋刃般峻烈的狂风,那风在狭小的水牢中怒卷着,在相钧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虚影。

    血脉图腾。

    在场的低阶魔族有不少都发出惨叫,有的甚至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就连幸讷离和破房山两个护法,都不得不后退一步,尽管相钧还只是化神期的修为,他们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可来自于灵魂的威压,却作用在最深的本能里,让他们都油然生出臣服的意识。

    魔族阶层最是严苛,如今相阳秋是他们的王,王族的血脉,便在所有魔族的骨血里打上绝对统治的烙印。

    相钧抱着燕拂衣,高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第77章

    相钧都没能走出那水牢的门。

    他突然间觉得冷, 并非简单的温度变化,而是仿佛让灵魂都冻僵的、突如其来的冰锥。

    魔界少尊的长靴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猛地站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幸讷离和破房山都脸色一白, 两人迅速低头, 跪在地上。

    “拜见尊上。”

    相钧咬得自己牙根发疼, 他死死顶着那山一般的压力,连膝盖都感到一种仿若承受千钧的酸软。

    他护着燕拂衣的手,几乎要将那人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淤青,却始终没有放下。

    相钧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 可他抬起头, 看向他几乎从不敢直视的父尊。

    魔尊微皱着眉, 像是很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是不是说过,这件事情, 你不要插手?”

    相钧的脑中一炸, 过度的压力让他的神经针扎似的疼起来。

    魔尊很少这么对他,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那是一个多么不可违逆的存在。

    可燕拂衣……

    相钧的指甲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可若他依旧什么都不做,恐怕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燕拂衣的身体是完全冰凉的, 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丝仍然活着的气息, 唯有带着一点点余温的血,这时开始从身体各处,缓慢地流淌出来。

    其实就连血都已经很凉, 但那鲜红的液体流到相钧手上,烫得他头晕目眩。

    他曾在梦中, 见过那样多个永远都不愿去回忆的结局。

    那是在燕拂衣刚刚被他带来魔界,还好好安置在飞鹤阁的时候。

    从那时起,相钧夜夜都在做噩梦。

    最开始, 他还以为那是美梦。

    在梦里他无所顾忌,什么循序渐进,什么俗世的礼仪与考量,通通都不必在乎,他在那片梦的温床里,可以肆意实现所有最绮丽的幻想。

    可燕拂衣就好像是一朵雪,那么漂亮,那么晶莹,却总在被握在手心里的瞬间,就融化成稍纵即逝的水。

    彼时志得意满的魔界少尊,自然不可能接受。

    因此他一遍遍反转时间,一遍遍重新开始。

    相钧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珍宝,都堆在燕拂衣眼前,让他做魔界除了自己之外,最尊贵的人。

    但那也不行,再珍稀的宝珠在燕拂衣眼里也如同顽石,再高阶的法宝仙药,都甚至不如院子里一株新发的野草。

    他总是那样淡漠,倔强,从不肯哪怕有半分屈从,执意将一切都推向最惨烈的终局。

    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次次都是这样。

    相钧从前不知道自己会害怕。

    可他终究还是怕了。

    怕到醒来以后,再不敢对现实中的燕拂衣做任何过分的事,怕到宁愿忍得自己头疼欲裂,也不敢真的从那人一根手指头。

    他唯一一次差点忍不住,燕拂衣就真的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指缝间飞走了。

    那之后的五十年,日日夜夜,相钧再没有过片刻安生。

    有负责打扫延宕川战场的魔,找到了两粒五蕴翡磨成的翠珠。

    那里头有相钧最害怕的画面:他曾拿着星月吊坠,对燕拂衣承认,他是小真。

    那时候他不知道燕拂衣随身带着五蕴翡,事后也竟忘了,直到怀着不知名的心思,将那准备上供给魔尊的东西拦下来,看到自己的脸出现的瞬间,惊恐便像一只巨手,死死揉捏住他的心脏。

    相钧险些当场魔气失控,手指一个用力,便不小心捏碎了一颗。

    然后,又很“不小心”,割断了上供者的喉咙。

    按照相钧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他当场就该将另一颗珠子也捏碎,再暗中找最信任的心腹,想办法把仙界遗落的所有五蕴翡,通通都销毁掉。

    可他硬是不舍得。

    那枚五蕴翡被相钧偷偷藏起来,藏在飞鹤阁最深的角落,他心甘情愿留下能要自己命的把柄,只为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藏在狭小的密室里,如饥似渴地观看那些早已过去的画面。

    原来,少年时代的燕拂衣,也还偶尔会露出温软又恣意的笑。

    原来,他曾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

    原来,父尊所说的,要让他经历的所有折磨,早先在本该无忧无虑的仙门之中,他就早都经历过。

    ……

    那就像是一种毒,相钧细细摩挲着每一个不复往昔的画面,越是看,便越是放不下。

    他多幸运,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他又是多不幸,偏偏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做出了这一生错得最离谱的选择。

    如果他没有鬼迷心窍,而是真的跟着燕拂衣,拜入昆仑呢?

    如果他在最初便跟魔尊说了真话,让还没来得及形成根深蒂固价值观的燕拂衣,从最开始就长在魔界呢?

    或许退一万步,如果他在延宕川战场上,没有赶在九观圣封落在之前,就把燕拂衣带回魔界呢?

    都是他的错。

    如果我没有那么自私的话,邹惑在某一天深夜突然想:我就会希望,他从没有遇见过我了。

    可惜,他就是那样一个自私到骨子里的人,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不舍得,不舍得让自己的人生从未遇到救赎,甚至仍要死皮赖脸地缠住那个人,不舍得放手。

    相钧是带着这样强烈的执念,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又突破一个大境界,破婴化神。

    刚开始他还很高兴,这样的修炼速度,在魔界前无来者,想必可以讨魔尊的一点欢心。

    或许他便可以借机,尝试着提出见一见燕拂衣。

    甚至想想别的办法,为他求求情。

    可邹惑明明计划好了,就只是被化神天劫拖住了短短几个月,情势便骤然变化。

    燕拂衣竟被魔尊丢给了破房山,丢去那座整座魔域都最恐怖、让所有魔修望而生惧的乌毒牢。

    燕拂衣在人间时,每每除魔卫道、修补结界,早与不计其数的魔物结下死仇。

    这乌毒牢狱之中,处处是他的“老熟人”。

    相钧得知消息的时候,当场便吐出一口血。

    他不顾一切地闯进乌毒,亲眼看到奄奄一息的青年的瞬间,那将眼球刺得都充满血腥的画面,一下子和无数不堪回首的梦境重合了。

    那些让他惊惧震颤的未来,在突然之间就好像都变成了真的,差一点点就要赶不及,差一点点他可能就要彻底失去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再也没有燕拂衣了,该怎么办呢?

    如果要他亲眼看着生命中唯一的那道光被摧折,从此永堕黑暗,那即使再漫长的生命,又有什么意思?

    相钧曾以为,自己即使对那个人心有执着,可总也比不过自己的前途、荣华,在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有足够的理性,去放弃年少时的妄念。

    可他再一次失算,在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理智早已破碎做一堆灼热的飞灰。

    如今面对魔尊,即使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强迫他听话,叫他放下怀里的人,叫他低头认错,请求宽恕。

    可抱紧青年腰身的手,却连一点点都舍不得松开。

    “父尊……”

    相钧猛地抬起头来,即使是他对面面色阴沉的魔尊,都不由得一怔。

    这个从来在他面前表演得完美无缺的儿子,竟满脸血泪,黑红的魔气在他眼中如同失控般翻腾,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几乎要如实质般冲出瞳孔。

    整座乌毒都在这时开始震颤。

    无相宫的一切,都是魔尊亲手所化,一砖一石,都与他血脉相连。

    而如今,与他联结最紧密的骨血,在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勇气,于是连草木砖石都随之低吼哀鸣,让魔尊的心都不由为之一动。

    相钧跪下来,第一次,他对魔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反复斟酌设想过。

    “父尊,”相钧说,“求您放过他。”

    相钧一动不动地盯着魔尊的眼睛:“他是儿臣唯一爱的人。”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在一瞬间堵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将一条晶莹剔透的、星月形状的吊坠放在自己手心里。

    相钧说:“父尊,您至少答应过母亲,要护住我的性命。”

    他说:“我真的会,为了他去死。”

    魔尊呼吸一窒。

    他从前总在这个儿子身上找不到熟悉感,也曾疑惑,孩子的母亲那般轻灵若风,又温柔广博,为何她的孩子,却好像天生适合魔界的血海。

    他竟在今日才想明白:那孩子是像他的父亲。

    是像他自己。

    魔尊只要看着相钧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们这一支血脉,自私漠然,狠辣冷血,本都坚信自己绝不可能动情。

    但情之一字竟是如此绕不开去的命中大劫,一旦真的遇到那个人,真的陷入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一路丢盔卸甲,奋不顾身。

    相阳秋当年是又一次冲击神位失败,重伤之下,竟魂魄离体。

    那虚弱的魂魄几乎被天雷击碎了所有魔印,以至于竟能侥幸骗过封印,偷渡到人间。

    那只是一丝没有记忆,也没有通天彻地能力的残魂,在懵懵懂懂之中转生为人。

    身为魔尊的魂魄,命中便自然带煞,那一世他天生孤苦,六亲断绝,又身负血海深仇,在被仇人追杀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选择入魔。

    魔气本该吞噬他的生命血肉,让那一世不该有的转世身亡,可一个姑娘将他救起,让他睁眼看看那晚圆圆的月亮。

    那姑娘很美,唇角天生便带三分上翘。她喜欢看星星,看月亮,就连本命法器在不使用时,都会变成一个星月形状的吊坠。

    ……在人间的一世结束,魂魄归体时,相阳秋甚至曾想过:如果能再有一个机会,让他能回去,就只是与她坐在山谷里,看一次星星。

    他愿意付出什么呢?

    或许他可以舍弃了追寻千年的寂寥神道,真的甘心做一个朝生暮死的庸碌凡人,让这了无生趣的一方世界,继续千年万年地存在下去。

    第78章

    “你知不知道, ”魔尊的声音很轻,“自己在说什么?”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是谁牙关打颤的声音。

    凡在无相宫伺候得久的魔都知道, 他们尊上看起来越平静, 就越可怕。

    他若勃然发怒时倒还好, 一旦声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唇角甚至带了笑……那就不是简单死几个魔,能过去的事了。

    相钧也在抖。

    他自从那般胆大包天,敢到堂堂魔尊面前狸猫换太子, 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更别说此刻, 在正主面前, 拿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不要醒。

    比起魔尊的怒气,他竟更多在心中祈祷:

    拂衣, 不要醒。

    相钧不想让燕拂衣亲眼看到他的卑劣……或说得更无私一点, 他不想让燕拂衣知道自己的身世。

    到了此刻,那已经不全是为了自保了。

    而是他不能不想到,在经过这五十余年的折磨,燕拂衣在这时得知他血缘上的父亲……他不知道燕拂衣能不能受得了。

    然而或许他作恶已经太多, 不知从何时起, 便总事与愿违。

    燕拂衣在相钧怀里,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拂衣第一时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预备着的又一轮折磨, 或什么花样翻新的逼迫都没有出现。

    乌毒牢好像从未这么亮过,大盛的天光从无数破洞中倾落下来, 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有人抱着他,用很体贴细致的姿势,燕拂衣怔了一会儿, 突然间在逆光的剪影中认出了魔尊。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可眼角有晶莹的光反射进虹膜里。

    那双纤长的睫毛,很慢地一眨。

    燕拂衣缓缓转过头,看到那对依偎在相钧掌心的星月。

    魔尊阴沉着脸,周身魔气缭绕,向前跨出一步。

    那只是很简单的一步,但周围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牢狱在瞬间终于崩毁,四周的墙壁在轰隆巨响中,完全垮塌下来,就好像被风吹散的沙堡。一瞬间堆为一摊摊极细的齑粉。

    他沉声命令:“收好你娘的遗物。”

    一声闷哼滚落出相钧的喉咙,膝盖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他没撑住,双膝重重跪下去,在地上砸出龟裂的神纹。

    后方跪了一地的魔里,幸讷离很轻地“啧”了一声。

    要糟啊。

    这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竹子精心想,好一出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世界不会就在今天完蛋吧?

    燕拂衣花了更长的时间——他是在很突然的一瞬间,明白了魔尊在说什么。

    ……什、么?

    在前半生无尽的落雪里,在无相宫漫长的轮回中,燕拂衣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境早已变成一片被深厚冰层封锁的湖,即使冰面下刻印再多深不见底的裂纹,也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被激出任何波澜。

    可他还是太年轻,下论断太早,如今那片湖竟在瞬间掀起巨浪,冰冷的液体充斥口鼻,差点将他的意识完全拍懵了。

    魔尊说的……是什么意思?

    相钧又为什么要在此刻,亮出从他这里拿走的母亲的吊坠?

    世界在他的意识中似乎都被放慢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噩梦一般的模糊呓语。

    “父尊!”

    或许如今在场的,只有相钧对这一幕多少曾有预料,他强行抑制住自己去安抚燕拂衣的欲望,向前膝行两步,不顾一切地拼命哀求。

    “这么多年了,您看得出来,连轮回幻境都不能起效,这样折磨他,除了泄愤之外,分明没有任何意义。”

    “儿子从没求过您什么,可儿子毕生所愿,只有他一个人。”

    “您也曾这样爱过母亲,当年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的时候,您也曾许诺过我长生!”

    相钧已经管不了,如此直白的威胁和无理取闹会怎样触怒那个人,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若连这些都再不奏效,他就再也无法把燕拂衣救出最可怕的命运。

    他只是……下意识地遗忘了,其实还有最后的一个法子。

    比如说,现在就告诉相阳秋,当年李代桃僵的真相。

    但那样的话,他会死。会孤独一人死去。

    那样不行啊。

    在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角落,相钧其实很清楚,以他所做过的事情,一定会下地狱。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燕拂衣了。

    他得一个人,或许与那许许多多曾被他害死过的人一起,在冰冷的地狱中,永远沉沦。

    但毫无疑问的,绝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不行的。

    没有燕拂衣陪的话,他所能鼓出的所有勇气,也都将会不复存在了。

    相钧努力不去看燕拂衣的眼睛,他根本不敢——魔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被他抢走信物的燕拂衣,是会明白过来的。

    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不敢去看,是不是因为自己,那个本就裂纹密布的灵魂,是不是又碎得更彻底了一点。

    轻柔的银光闪动,那对美丽的星月,在相钧手里,化作一把波光流转的锋利匕首。

    匕首造型殊异,锋刃呈现出水一般的波纹,而手柄竟是很少见的竹制,色泽翠绿生光,仿佛在不断散发出很勃然的生命力。

    魔尊猛然定住——如果真的可能的话,似乎很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深深伏地的魔群当中,幸讷离的眼角,突然也莫名其妙地狠狠一跳。

    他眨了眨眼,手指很不解地抹了一下自己无端湿润的眼角。

    怎么会……这场闹剧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会突然涌现这样……仿佛深不见底的悲伤?

    魔尊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你……”

    银光一闪,相钧反转手臂,毫不留情地将那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实在不行的话,”他半点不曾犹豫地说,“我就与他一同去死。”

    魔尊深红的瞳孔深处席卷起惊涛骇浪,他竟一时真的被威胁住,能翻天覆地的一身功法都好像被冻结在血液里。

    相阳秋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他能轻易夺下相钧的匕首,即使相钧把喉咙割断,他也能救回他的命……但那都毫无意义。

    一个人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去死,即使强行留着,也不过是一具毫无意义的躯壳。

    魔尊与相钧之间,或许没培养出多么深厚的感情。

    可相钧是……是那个人曾经存在过,唯一的证明。

    局面一时间竟真的僵滞住了。

    无边黑暗的魔域之中,相阳秋是唯一站着的人,他的臣民和附属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对无上的权威了力量俯首。

    但很多年来第一次,无所不能的魔尊,竟感到凡人般的虚弱。

    魔尊只是一抬手,他们身边的景象便在瞬间改变,那些黑压压的魔都不见了,血腥不祥的乌毒牢废墟也不见了,相钧一怔,发现他们竟已身处无相宫主殿之内。

    魔尊沉吟了一下,居然撤去威压,也不急着将守夜人从儿子手中夺走,甚至放缓了口气。

    “钧儿,不要任性。”

    “我不是——”

    “你明不明白,如果我真能勘得神位,破碎虚空,就有可能回溯时空,说不定能在万千世界之中,找到你娘当年逸散的魂魄。”

    相钧一呆,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

    他终于敢去看看燕拂衣脸上的神色,又不能不为自己所见的心痛。

    燕拂衣一直很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实在不能做到更多。

    而在此时,那截伸出衣袖的苍白的手腕,都在极为用力时浮起狰狞的青筋,单薄的胸腔一震,鲜红色便又从唇角溢出来。

    燕拂衣的眼睛很久没这样亮过,他呼吸急促,深黑的瞳孔中风暴肆虐,视线从他手中的吊坠,很慢很慢地转开,落在还浑然不知的魔尊身上。

    相钧突然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又下错了一步棋。

    现在他把所有人都推到了悬崖边,稍有错漏,或许整个世界都将倾落下去。

    可魔尊还在说话。

    “我为今日的局面,早已布置了上千年。”

    “你以为守夜人是那么容易诞生的吗?若是不让一方天道感觉到最迫在眉睫的威胁,祂怎么可能创造出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窍?这是欲成神者与天道最精巧的博弈,不是挑战者被永困此间,便是天道尽毁,都成为新的神格诞生的登天梯。”

    相阳秋似乎自己都感到很痛苦,可或许是所有话都一个人憋在心里太久,此时他万古无波的心境被挑出波澜,控制不住似的不断说下去。

    “只要坐上这张赌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或许正是因为我逼迫天道不得不设立守夜人,祂才会从中作梗,让你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那或许只是一种错觉,钧儿,你还年轻,容易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但只要为父大业功成,成为新的世界主宰,你便是真正的天道之子,那时想要什么样的道侣没有?”

    相钧苍白着脸,只问:“你与她当年,也是‘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吗?”

    “如果不是她死了,而你把找回她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成神上,”相钧问,“你还会这样不择手段地执着吗?”

    魔尊蓦然一震,竟后退了一步。

    相钧仰着头,挺直了背,他在豁出去的时候,竟然也敢反过来成为那个质问的人。

    “这一方世界,有什么不好?”

    “留着这一方世界,留着这个她曾诞生、生活过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好!”

    “你已经成为了无人能敌的此间最强者——可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虚空中是否真的还存在着早已死去的人的魂魄,你只是在赌,可这一次若再赌输了,就连这最后一块能借以凭吊思念的墓碑,都没有了。”

    相钧说:“你既然已经在这世间有过牵挂,难道都不能理解,我也会有牵挂,也会有愿意去用生命交换的东西——甚至你有没有想过,你最爱的人的存在,不是天道对你的报复,而是这世界对你,最后的挽留。”

    魔尊的眼睛愈发猩红:“你娘已经死了!”

    “可我还活着。”

    相钧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再次握紧那柄匕首:“或许,父亲,你要让我也去死吗?”

    第79章

    相阳秋看着相钧, 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从将这个儿子找回来起,他从最开始其实有试着,跟那孩子相处, 接受他的存在。

    可相钧实在是, 一点都不像他娘。

    魔尊的感情是很稀薄的东西, 在发现实在无法从骨血身上寻出故人的影子,相钧的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从另一个能将他与世界联系起来的羁绊,变成某种珍贵的、却缺乏特殊性的“遗物”。

    换句话说, 相钧只不过是另一个更大些的吊坠, 或一抹更切实的影像, 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凭吊,只在于相阳秋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他与燕然唯一的儿子死掉。

    魔域所有魔修都知道, 少尊在无相宫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那些高高在上的护法,在这个魔力低微的混血魔面前, 也得弯腰低头, 以对待主人的态度对待他。

    可只有相阳秋自己知道,他对自己的孩子缺乏感情。

    比如他可能会愿意为了燕然,试着接受一下这无聊的世界, 甚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庸人,却不愿为了相钧, 放过作为成神关键的守夜人。

    但是当然,相钧不可以死。

    魔尊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倚在榻上, 似乎真的在考虑儿子的请求。

    相钧跪在地上,口干舌燥,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现在想起来,他都不明白,刚才那些话是如何胆大包天地冲出他的口舌。

    他的脊柱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缓慢爬行,僵直的身体维持住最后一个姿势,相钧很想低头看看燕拂衣——他不敢想,以燕拂衣的聪明,从他们刚才的对话,不可能推测不出全部真相。

    他会知道,他此生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将他逼入绝路的元凶,竟然是他亲生的父亲。

    他会怎么想?

    ……燕拂衣很久违的,又听到了那种仿佛正在将他灵魂撕裂的嗡鸣。

    他身上有一半肮脏的血,他一直都知道的。

    尽管在与母亲相处的那短暂五年里,燕然从未流露出过一点破绽,也从未对兄弟俩说起过他们的身世,可之后家变,拜入昆仑,这件事,燕拂衣已经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

    那是他的原罪,是掌门在他身上发泄怒火,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是师尊始终不曾宽宥的脏污,也是所有攻讦临身,最初始的理由。

    他们说:“他是仙魔所生的孩子,他天生就是个妖孽!”

    他们说:“都是因为这个污点,燕然道友才会落到那般下场。”

    他们说:“从根上就坏掉的孽种,定然天生心术不正,道心不稳,他迟早会害了所有人!”

    ……

    太多了,太多了,连燕拂衣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他听过多少类似的话,又是怎样一点点麻木,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落在自己身上。

    他都不能反抗,因为他出生就带了罪孽,他没有资格反抗。

    他只能默默咬牙,尽量挺直脊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他们是错的。

    他想,事情一定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母亲好像是说过的,她很爱他们,相信他们能长成很好的人。

    小小的燕拂衣很认真地告诉自己:我会长成很好的人。

    那对很闪亮的星星和月亮,在他的眼睛里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变成很多亮晶晶的眼泪一样的东西,模糊了整个视野,根本看不清。

    燕拂衣想:老天怎么会跟他开这样大的玩笑呢?

    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他在魔尊的寝殿被困了五十年,偶尔在极短暂的间歇,总能看到他执笔欲落,最后总对着一副没有面孔的美人图出神。

    他只是绝没想过,那会是……

    所以,原来他的出生真的有罪,因此他所遭受的一切好像也是正确的,如今被困在深渊魔域,也是正确的。

    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要赎那个人的罪孽,成为被世界奉上的祭品,没有谁比他更合适。

    他还得……找到自己的最后一条情丝,用来,用来杀死他的父亲。

    就好像有什么一直支撑着背的东西,突然间从很微小的角落,“咔”的一声,开始出现裂痕。

    燕拂衣在这时感觉到,隔着很厚、很冷的冰层,又有小小的光,在他灵魂深处震了震。

    有人想跟他说话。

    是谁呢?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个人的,怎么会有人要与他说话?

    思绪像是在狂风中虚弱摆荡的蛛网,燕拂衣有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明明就在无相宫里,看着魔尊和相钧交谈,明明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但突然间,触感神经被套上了厚厚的皮套,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具完全陌生的躯壳里,灵魂被剥离到另一片冰天雪地。

    好冷,又好累。

    累得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看。

    他能不能先睡一觉,就睡一小会儿,然后再醒过来,去背那些山石一般沉重的责任。

    可灵魂又在识海中睁开眼。

    有人在他耳边叫唤,不断说着些什么听不懂的话,大声吵吵嚷嚷,就是不让他睡觉。

    真讨厌,燕拂衣想,我就想睡那么一会儿。

    可实在太冷了,空无一物的废寂之处,呼啸着凛冽刺骨的冷风,雪花席卷成白色的风暴,一点一点地侵入骨髓。

    在这样的地方,又实在很难睡得着。

    燕拂衣眨眨眼,他隐约看到,从恼人的吵嚷声传来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

    有光,就会有火,有火,说不定还有一间小木屋。

    他被自己逗笑了。

    想得也太美了吧,风雪之中生着火的小木屋,他怎么会寻找到这样的地方,就好像还有人,一直在等着他回家。

    那个字眼突然触动了他。

    很慢很慢,就好像一卷被尘封已久的古老卷轴,终于从暗不见天日的藏经处取出,有人吹开上面厚厚的灰尘,咔咔啦啦地露出一串串字符。

    “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突然惊觉:他好像,真的是有家的。

    有人在等他。

    有人不在意他的出身,不在意他的污浊,也不在意他如今突然想要睡一觉。

    那个人会说:我很为你骄傲。

    他的掌心突然感觉到一阵很熟悉的刺痛。

    燕拂衣发现,他的意识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仍在无相宫,相钧的手紧张地环住他的身躯,而魔尊坐在对面。

    可那些都不重要,他垂下眼,发现自己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深深藏着一块冰晶,冰晶在隐隐发热,从中传出很温柔很熟悉的、可以依靠的灵魂波动。

    浮誉师兄。

    那个名字突然跳回脑子里。

    在一次次轮回幻境之中,被漫长的岁月强制抹去,又在一次次处心积虑的偶然相见中被顽固地加强。

    有小鸟笨拙的叽啾、兵士粗糙掌心中握着的一块糖、聪颖早慧的学生、总沉默站在身后的副将……

    燕拂衣想起来了,想起来真的有人一直在他身后,一直在跟他说话,跟他站在一起。

    浮誉师兄。

    燕拂衣没忍住,竟然笑了一下。

    他想,我可真过分,怎么居然,居然能把师兄忘掉呢?

    师兄在叫他。

    师兄在一片开满芍药花的山谷里,守着一间小木屋,屋里生着柴火,等着他回家。

    很神奇的,那热度就好像真的从小小的冰晶里传到他身上,被冰雪封住的识海照到一点暖洋洋的太阳。

    燕拂衣想:我有家的。

    他想: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回到家去,再好好睡。

    魔尊的眼神,在这时候落在燕拂衣身上。

    相钧一颤,本能地抬手,想用大袖将人护住。

    他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魔尊关注到燕拂衣。

    他宁愿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突然暴怒,哪怕把他也丢去一起惩罚——反正魔尊不会杀了他。

    但不要是燕拂衣,燕拂衣经不起更多折磨了。

    最恐惧的未来,往往都会成真。

    魔尊像是拿定主意,缓缓坐直了身子。

    “你是我的孩子,”他说,“但不要再威胁我,我纵容你,不会是永远。”

    好像有人掐住相钧的脖子,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抱着那个人伏在地上,像一个一无所有、滑稽可笑的乞丐。

    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也只在别人一念间便可夺去。

    魔尊手指微抬。

    那竹柄的匕首便从相钧手中脱出,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幼小白鸟,被困在魔尊的指掌里。

    “你想要他,可以。”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相钧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豁然抬头,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突然被揪着后颈提出水面,既想要不顾一切地拼命喘气,又生怕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而屏住呼吸,连挣扎都不再敢挣扎。

    相阳秋道:“但我会收回你母亲的遗物,你是死是活,不要用她的东西。”

    相钧紧紧攥着拳,勉力应道:“是。”

    “这孩子,”魔尊眼角往半昏迷状态的燕拂衣一瞥,“再留一日,我明天将他给你。”

    相钧一怔,不祥的阴影突然间笼罩在他头上。

    “父尊……”相钧试图挣扎,“他、他的状态已经很差了……”

    “不要告诉我,”魔尊说,“你连一日都等不了。”

    随着那句话出现的,是哪怕在方才激烈的争吵之中,也没有被放出的强烈威压,相钧又感受到那种似乎要把骨头都碾碎的压力,他的嘴唇很微弱地蠕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敢再多求情。

    已经很好了,是始料未及的好结果。

    相钧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一日,在这之后,他就可以把燕拂衣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他会护着他,会治好他,到时候,燕拂衣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他。

    只是一日。

    这时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只是一日,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相钧深深嗑下头去:“叩谢尊上。”

    ……

    无相宫中很安静。

    相钧走了,便只剩下魔尊,和一个奄奄一息的守夜人。

    魔尊脸上那种被相钧激出的、几乎是狰狞的神色不见了,他坐在那,望着一动不动的燕拂衣,神情莫测。

    然后他说:“起来。”

    被镌刻下魔纹的身体便极尽所能地动弹了一下。

    燕拂衣的闷哼被压制在喉咙里,更多的血从他身体各处流淌出来。

    可他的肢体只是自己费力地调整姿势,努力将千疮百孔的身躯支撑起来。

    相阳秋起身,慢慢走到他最精致的傀儡身侧。

    “相钧实在很心急,”相阳秋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满不在意,“本来,本尊还有很多花样想跟你玩。”

    他顿了一下,发现这小道君看向自己的目光很不同寻常。

    那双即使被笼罩在魔纹的控制之下,也总很冷静,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

    相阳秋目光微动,发现他在看着自己手中把玩的匕首。

    魔尊的眼睛便也垂下来,冷白的手指缓缓划过刀锋,停留在手柄与锋刃交接处漂亮的星月纹。

    “怎么,从没想过,本尊也会爱上一个人吗?”

    他不惮于说起那件事,那不是失控带来的耻辱,是他漫长生命中难得的亮色。

    相阳秋像是突然来了点兴趣:“你恐怕不知道,守夜人诞生的契机,便是天道的挑战者心存裂隙——你是天道针对我所设的最后一道阻碍,恐怕就源于那一次动情。”

    他看到那小道君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巧妙,”相阳秋轻声说,“守夜人竟然勾引了我的孩子。”

    他是刻意那样说,想看到端方守正的青年面上闪过羞恼——魔尊不愿承认,可他总很喜欢逗弄这个年轻的守夜人,却又一直并不太舍得,对他上最酷烈的手段。

    很可惜,相钧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不能再等了。

    这最后一日,他只对自己的儿子保证过,他爱的人不会死。

    相钧总该学会长大,学会失去,或者说,学会不止靠祈求别人的怜悯,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魔纹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那双瞳孔转移到他身上。

    相阳秋说:“小道君,你杀过人吗?”

    “杀过……无辜的人吗?”

    “我说过,人这一生之中,最特别的东西,就是‘欲望’和‘恐惧’。”

    “凡所欲皆不可得,凡所惧皆会发生。小道君,在千百次轮回中,你都始终未曾迷失,这很难得……但我,找到了你的欲望和恐惧。”

    他们周身的场景,又忽然变了。

    他们身处一片广袤的雪原,凌空而立,天地间的一片苍茫白色之间,只有一群小小的黑点,像踽踽而行的蚂蚁,缓慢地行走在深雪之间。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被长长铁链锁在一起的人类身上,大多沾染血迹,有的人走路一瘸一拐,有的人哀叫着捧着断肢,伤口被胡乱包扎起来,或生生暴露在呼啸的寒风里。

    相阳秋说:“仙魔之战后,延宕川被九观圣封笼罩,这边的魔族过不去那边,那边的人却可以过来。”

    “万里延宕川,在当初那一战,不知遗落了多少仙灵法宝,总有人愿意为那些身外之物,不惜自己的性命。”

    “其实人的生命,真的是蜉蝣一般渺小的东西,对不对?你如何护着他们,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珍惜。”

    燕拂衣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

    “可惜他们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相阳秋愉悦地点了点,“我的部下无法从九观圣封的保护下抓人,我可以。”

    “只要他们被贪婪驱使,心怀侥幸,靠得足够近。”

    一道黑红凛冽的魔气从他的指尖飞出,精准地射|在那长队人类中,为首一人的眉心。

    那人连一生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当场炸成了一蓬血雾。

    人群发出绝望的骚动,有人崩溃地想要脱离队伍,而魔尊就只是手指轻点,一道道魔气就仿佛天空落下的雨,将所有离开队伍的人统统抹除。

    就好像狼在窥视惊恐的羊群。

    “这都是本尊此去延宕川,抓回来的人族与妖族修士。”

    相阳秋微微俯身,殷红的唇贴在燕拂衣耳侧,带着冰寒的气息,说出最残忍的话。

    “今日,他们都交由你来处决。”

    空气中凭空被拉扯出来一柄修长的剑,燕拂衣鬓边渗出冷汗,他看见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一直握住剑柄。

    从第一次拿剑开始,他的手就极稳,可以站在飞流的瀑布之下,重复单一动作整整一日,都不会有丝毫变形。

    可如今只是抬起剑,那一泓剑光,都颤抖得不成样子。

    “只是练练手。”相阳秋笑道,“再过五十年,九观圣封一破,本尊便带你去人间——你或许一日不愿归降,那便一日一日,由你,亲手杀尽天下人。”

    “到时,你还拼命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指尖温柔地抚过燕拂衣已浸透冷汗的眉眼,将一缕飘散的发丝别到耳后。

    然后不带一丝温度开口:

    “杀。”

    ……

    人间,九观树下。

    夜已经深了,但仍有一队队兵丁披坚执锐,巡逻在被围起来的长长的川谷入口,他们手中拿着火把,将那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散落的修士,或是高高飞在空中,或是警惕地盯着道路来处,一刻也不敢懈怠。

    在仙魔之战后第三年,由于延宕川过于混乱,时常有不明人口失踪,大夏的人皇与仙门达成共识,各派人手,严镇在这战场入口处。

    未经允许,不论凡人修士,一律不得擅入。

    可即使如此,也防不住前仆后继前来寻宝的人。

    盖因仙魔战场中的好东西实在让人眼红,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在魔尊的无差别攻击下,不论是刚刚引气入体的小修士,还是化神、合体期的大长老,都有在一瞬间陨落的可能。

    而当时参战的人们又太疲于逃命,没人来得及带走故人遗物,一直到现在,埋葬在川中的法宝,依然不计其数。

    贪婪,永远是最强的催动力。

    人皇派来的守阵者,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大夏战神,几十年来唯一受封的异姓王,揽剑王虞长明。

    如今已经夜深,可这位荣宠正盛的王爷,并不在寝帐之中。

    虞长明牵一匹黑马,漫无目的地走在山坡上。

    五十年过去,他的外貌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仍然是英俊神武的青年人,实力更是已经结成金丹,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帮助王朝一统天下。

    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与曾经肝胆相照的好友,渐行渐远。

    虞长明过去一直不明白,封锈涯为何突然间对他冷淡起来,好像……好像是从那次在墨襄守城,小封莫名陷入昏迷开始。

    那次醒来之后,小封一反常态,急慌慌地要去找他一直看不顺眼的燕侠士,连自己的伤都全不在意。

    对于自己在那一天的选择,虞长明自问无愧,可在好友的追问下,又实在难以启齿。

    他心里终究还是明白,自己的选择,逃不开懦弱和耻辱。

    但那时的虞长明逃避接受这个,封锈涯着急上火,他最后不得不说出实情,还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其实是心慌的,尤其是看见小封,那双向来对他充满热情和崇敬的眼睛,突然间冷了下来。

    封锈涯问:“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还问:“你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那两句问话,像一把剑刺痛了虞长明。

    年少时的经历,他只与小封分享过,关于在雪仪川救他一名的那白月光一般的剑客,关于被那人救下之后,他执意为自己改的名。

    封锈涯明明知道,那是他心中最不能触碰的禁地。如今,却用那来攻击他!

    虞长明很没道理地就勃然大怒,甚至与小封大吵一架,说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迫于无奈,不明白权衡取舍。

    就算他处在自己的位置上,也绝不可能做得更好。

    然后他们就不欢而散,从此分道扬镳。

    小封临走时,连一封信都没给曾经的至交好友留下,他只是对不舍地挽留自己的老管家说了一句话。

    他说:“虞侯会后悔的,你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最开始,虞长明觉得很不服气。

    他不明白他们那么多年的友谊,曾经那么志趣相投,他自问也是真心相交……怎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燕拂衣,就让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反思。

    他在想,小封那么生气,或许他的行为真的有失稳妥。

    现在想想,确实很对不起燕拂衣,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在墨襄,他是真的竭尽全力,帮忙守住了那一城百姓。

    或许他做的事,也称得上一句恩将仇报。

    两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想,是不是该跟小封道个歉。

    他当时不该那样说,小封是最赤子之心、堂堂正正的剑修,即使他处在自己的位置,其实也一定会有不同的选择。

    是他从小浸淫权术,思量太多,那一天,实在做得很不光彩。

    三个月过去的时候,虞长明开始有点发慌。

    他发现小封不是在跟他闹孩子脾气,他送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就连与小封同门的关山行,都没法给他传一句口信。

    小封为什么这样?

    他已经反省了,已经道歉了,说来是很对不起燕拂衣,可燕拂衣终究只是一个外人,真能抵得上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吗?

    半年之后,虞长明代表大夏赶赴仙魔战场,他们并没资格到核心之处战斗,可即使只是守卫外围,所有人也都看到了那尽盖苍穹的肃杀天幕。

    他们都听说,守夜人被魔尊带走了。

    虞长明在那时还以为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犯多大的错误。

    或许他若努力找找,还能找到借口,比如他是逼不得已,比如他做的事也不算太过分——毕竟燕拂衣很快就从邹惑那里逃走了,比如,与随之揭露出来的、守夜人遭受的那些事情相比,他和那些真正的人渣比起来,哪里算得上十恶不赦。

    可往后的五十年,封锈涯依然没与他见过一次面。

    直到前日,九州凡俗王朝一统,虞长明封王。他终于离开凡人的战场,自请来镇守万里延宕川。

    成长起来的虞长明想,他终于尽完了自己的责任,在那过程中,尽管曾有不如意,可在大部分情况下,也算守住了本心。

    他终于可以满天下去找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告诉他,他完成了当年的承诺。

    或许在过程中也会遇到小封——他会向当年的朋友郑重道歉,告诉他,当年年少无知,那件事,确实是自己做错了。

    或许他们仍有可能,重新成为朋友。

    虞长明在延宕川又一次看见那支撑苍穹的大树,又一次在树下,遇到了小封。

    小封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能够独当一面的剑客。

    看他的眼睛里,倒是也没有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冷嘲。

    “你竟然还没发现。”

    封锈涯这次没有避而不见,他抚摸了一下虞长明神骏的坐骑,叹了口气。

    “还是在下意识的逃避?王爷,守夜人名满天下,你就一次也没有听到,他的本命灵剑,叫什么名字吗?”

    第80章

    虞长明十四岁的时候, 曾经历过一场令他家破人亡的叛乱。

    他父亲是大夏上一任揽剑侯,为王朝镇守边疆,战功赫赫。

    可惜先帝听信谗言, 认定虞将军有不臣之心, 下令其回京, 听候发落。

    变故是在父亲临行前的夜晚发生的。

    一队武艺高强的刺客半夜袭击侯府,手段狠辣,鸡犬不留。

    虞长明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他刚好出门访友, 未及归家便被拼死逃出的老管家拉住, 连夜逃出父亲守护了十四年的边城。

    当时还是少年的虞小侯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身后的追杀一直没停过。

    从普通武者到修士, 从人类到奇形怪状的妖兽。贴身护送他的长鸿卫一个接一个牺牲, 他们的人越走越少,逃到雪仪川的时候,几乎已至绝境。

    那是他第一次,发觉死亡那样近。

    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 一名路过的白衣侠客, 救了所有人的命。

    彼时那人始终用斗笠蒙面,虞小侯爷没能看见他的脸,但他也听说近日有“雪衣剑君”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就该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他问起, 那人也没有否认。

    雪衣剑君护送着他们,趟过整条雪仪川。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到后来, 连那位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剑君也身负重伤,最后一次,剑君尽全力将他们所有人一掌推出川口,只留给虞小侯爷一个白衣染血的背影。

    虞长明后来很多次想起,又不敢想起——他是个懦夫,甚至始终都不敢去探明,对方是否仍在人世。

    会不会已经被他们连累,永远埋葬在那片无边的川泽里。

    虞长明只敢想起那寥寥几个晚上,他惴惴不安地接近时,得以与那人说过几句话。

    那实在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即使看不清面容,单只是身段气度,便足以令少年心折。

    当时虞小侯爷受了伤,悄悄从后面接近那人的时候,还很怕自己会被赶走。

    毕竟剑君明显不想与他们深交,气质也如同冰块般冷。

    可他一靠近,冰块就好像化掉了。

    那个人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用一方雪白的手帕,在他手上绕了好几圈。

    还用好听的声音问他痛不痛,对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以后的许多年,那块手帕始终留在离虞长明心脏最近的地方,他在受伤时、不快时、迷茫时抚了又抚,每次触碰,都好像又触到那人温软的指尖。

    走到半途,虞小侯爷已经知道,那柄又细又长的漂亮佩剑,名叫“吾往”。

    真配他。虞小侯爷想,这样一位剑客,天生便该手握这样一柄剑的。

    可除此之外,他没能知道更多有关那个人的个人信息。

    分别前的最后一天,剑君给了他们一袋银子。

    说来很难为情,当时他们确实已经捉襟见肘,即使逃脱杀身之祸,在外面都连一副药也买不起。

    钱袋子从雪白的衣襟中掏出来,与出尘的仙人那般不相配,确实虞小侯爷当时,最需要的东西。

    “你的名字是长明。”那人的声音清冷温柔,叫着虞小侯爷随口编出来的假名,叫得他满脸在烧。

    可剑君又说:“既然如此,希望你永远如灯烛利剑,暗夜长明,为你的国家光照一切幽暗,斩尽苍生不平。”

    说完这句话,他便翩然转身,迎上撼动山川般的巨兽,只留一个决然的背影。

    那个人,那句话,那些钱,救了虞长明的命,为大夏留住了一夫当关的揽剑侯。

    可虞长明长大以后,再反复行过多少趟雪仪川,直到能认得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溪流,都始终没有东西能告诉他,他年少心事中最明亮的一束光,是否还活着。

    ……直到今天,封锈涯问他:

    “守夜人名满天下,你从没听过他本命灵剑的名字吗?”

    ……

    虞长明停下来,茫然抬头,不知自己在无意识中,走到了哪里。

    大夏人都知道,揽剑侯不信命,先帝豢养的那些天师术士,在新帝临朝,揽剑侯掌权后,全都被杀了个干净。

    可虞长明在夜深露重的荒野中跪下来,用膝盖砸出两个小小的水洼。

    他想:若天道要惩罚我心口不一,伪善懦弱,大可用其他方式,哪怕让我刀斧加身,尸骨不存。

    可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最无辜、最善良的人,然后到了今日,才让我骤然尝到万箭穿心的苦楚。

    为什么要让我的报应应在他身上,为什么要因为惩罚我这个毫不相关的人,让他多受一次伤?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和一个心心念念的人,被放在天平上的重量,当然不一样。

    可即使素不相识也不该那样对待。

    虞长明心里本来清楚,清楚是清楚,不真正被刺痛的时候,就只会自欺欺人地道貌岸然。

    他跪在地上,天空飘着寒露或雨丝,让整个身体都呈现出被水浸透般的重量,像被粘在蛛网上的虫子。

    ……不。

    不是错觉。

    虞长明突然间惊觉,针刺一样的恐惧在后背上无端生起,他本能地就地一滚。

    一道剑光险之又险地擦过咽喉,却只削断了几根发丝。

    ……就好像,其实即使原本他不躲,也已经偏离开了要害。

    虞长明稳住身体,直起身,这才发现,他周身的环境竟已完全变了,从深夜的荒野变成了一片雪原。

    怎、怎么会……

    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没法永远这么坚持下去。”

    谁在说话?

    那声音简直就像从虚空中传来,虞长明抬头望天,只能看到茫茫浅灰色的苍穹,雪花不断飘落,充满了整个视线。

    在他不远处,有一队明显是被俘虏的修士,被长链子串在一起,满脸惊恐和绝望,好像毫无尊严的野兽。

    虞长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这里的空气中,灵气稀薄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地步,却到处充满着浓郁的魔气。

    这、这是魔界!

    他怎么会突然到了魔界!?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魔纹深植在每一条经脉和血管之中,强行反抗魔纹,会让你的身体时时刻刻处在被撕裂的痛苦之中……你总会有一瞬间心神失守,那是人类必然会有的生理反应。”

    “只需要一瞬间,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坚持和反抗,就都没有意义。”

    那声音轻柔,仿佛自带着魔鬼般诱人的迷惑感,让人不自觉便想要听从。

    虞长明动摇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的熟悉。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对每一个参加过延宕川之战的修士来说,那都是他们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噩梦。

    ——魔尊的声音!

    虞长明的视线在战栗中转移,他终于看到人群的另一面,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青年身穿魔域贵族才有的,那种极为华丽的长袍,长发披散,柔密青丝之间缀着闪亮亮的宝石。

    他的脸色极白,与乌羽般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而唇色却是不正常的鲜红,同样刺眼的颜色从衣领里伸展出来,在脖颈处开出繁复诡异的花。

    若不是那些色泽对比太过姝艳糜丽,虞长明本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毕竟,那张脸刚才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燕、燕拂衣?”虞长明竟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做梦一般的狂喜让他一时间都忘了,他们正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当中,“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我……”

    魔尊又冰冷地命令道:“杀了他。”

    虞长明一怔,他看见那张属于燕拂衣的脸上,明明平静无波,可深黑的眸子里却惊涛骇浪,卷起极为痛苦的波涛。

    执着长剑的手一点一点升起来,剑尖指向他的方向。

    虞长明张了张嘴。

    他在最开始的瞬间甚至想说蠢话,像是“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还好他刹住了。

    虞长明在修炼上,不能说是天资绝艳,可他对阴诀诡道,可一点都不陌生。

    燕拂衣明显正被魔尊控制,魔尊……在以这种方式折磨他。

    青年一步一步,很缓慢,但仍如同提线木偶,向虞长明的方向走来。

    与此同时,虞长明好像被绑缚上了虚空的绞刑架,他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在魔尊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只强壮一点的蝼蚁。

    可魔尊没有封住他的嘴,想来,被行刑者或是求饶、或是惨叫,都是他用来折磨守夜人的佐料。

    虞长明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心中竟感到一丝解脱。

    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看到敌人临死之前的眼睛,都会做很久的噩梦。

    就算是屠夫,有时也会谈论起动物的眼睛,从瞳孔中看着一个生命由生到死,是对灵魂最可怕的触动。

    虞长明当然知道,燕拂衣不可能没杀过人。

    但诛除邪魔、生死战斗间杀人,与杀一个不能反抗、没有取死之道、甚至认识他的人,是绝不一样的。

    我可以死。

    虞长明很平静地想:这条命,原本便是燕拂衣保下来的。

    虞家的男儿从不怕死,他们一代接着一代,镇守边关百年,从出生起,便随时准备为了守护什么去死。

    他们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不要把杀我当做罪孽。他在心中祈祷:我是自愿的。

    很感谢你让我已多活这许多年,可以让我为家族平冤昭雪,为王朝开疆扩土,为天下百姓守护一个太平盛世。

    我的生命一直就只对不起你。请你拿去,我绝无怨言。

    剑光一闪。

    很轻的一声。

    热血溅满了虞长明的面颊、衣襟,他嗅到浓重的血气,却没感到一点疼痛。

    控制着他的那种力道突然消失了,虞长明摔倒在地,喘着气向上看去。

    燕拂衣站在他眼前的光里,风雪从他身后呼啸,他的长发飞扬起来,面目模糊,长身而立,与他们当年在雪仪川初见,一模一样。

    那柄长剑握在他的左手里,剑身上染满深红,鲜血正从他的右肩喷涌而出,曾握剑的手臂被齐根斩断。

    可燕拂衣脸上,竟是欣慰。

    他微微抬头,用永远明亮的双眸迎接飘落的雪花,薄唇微动。

    “我……绝不破阵。”

    ……

    封锈涯曾说,燕拂衣在墨襄城,布下过小明王阵。

    虞长明博览群书,他自然知道那个脱胎于传说之中大轮明王阵的上古阵法,因此对当年莫名其妙退去的天魔,当时就有了计较。

    他也知晓,小明王阵破阵的唯一方式,便是布阵者,亲手伤害一次他要保护的人。

    小封说:你根本不知道,为了你们,他在天魔的祭台上,都经历了什么。

    如今,九观圣封接替被暴力冲出缺口的大轮明王阵,护佑天下。

    这个绝顶精妙强大的阵法,运行机制其实也很简单,破阵的方法,除了时间之外,也只有一个。

    仍是要布阵者,亲手诛杀他应护佑的苍生。

    当年布下大轮明王阵的谢九观已死,破阵的关窍归于天道,被放在了守夜人身上。

    大轮明王阵存在了多久,这证明在那期间,燕拂衣从未杀过尚未入魔、罪有可恕之人,哪怕一次。

    而这一次,虞长明是亲眼看到,燕拂衣为保护他根本都不认识的所有人,甘愿付出什么。

    即使在当年雪仪川未曾相识,但凡仍心有血肉者,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仿若无处不在的魔尊散发出汹涌的怒气,天地间都突然变成黑色,原本就呼啸的狂风一时之间更加凛冽,仿佛成簇的刀子一般。

    那一片片无害的雪花,飘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轻描淡写地夺去一条生命。

    虞长明目眦欲裂,他在最开始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命,而是极力去看向燕拂衣的眼睛。

    青年不会再成为杀戮无辜的帮凶,却也失去了保护所有人的能力。

    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天地间的魔气突然间凝聚成型,一道高大华贵的身影落在燕拂衣身边,一道魔气闪过,他肩头喷涌的血便被止住了。

    人也在同时倒了下去,被魔尊伸手一接,揽在怀里。

    “守夜人……”虞长明听见那强大到不可名状的存在喃喃,“好一个守夜人。”

    不能再对守夜人的心境造成更多疮痍,魔尊看上去没心情再屠戮他们这些蝼蚁,他大袖一卷,便抱着燕拂衣,仿佛身化风雪一般,从此间消失了。

    虞长明什么都看不见,他伏在冰凉的雪里,唇角不断溢出带着碎块的浓稠的血,身上被雪花刺出不计其数的伤口,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一点点离去。

    可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指拼命在地上摸索,竭力支撑住身躯,试图找到来时的路。

    他……他要回去。

    他得回去,魔尊定然还留着后手阴谋,他竟能从延宕川无声无息抓来这样多的人,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

    他、他得……

    他必须得在燕拂衣无暇顾及的时候,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他如此努力地守护着的这个世界,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

    燕拂衣被扔在地上。

    他实际上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当疼痛深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开始运作,以至于连意识都会变得麻木。

    他甚至感觉,那条被自己亲手斩断的手臂还在,手中似乎都还握着剑。

    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几乎每一日,他都是那样握着剑。

    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魔尊那种永远毫无波动的优雅气度消失了,他简直比被相钧激怒时更情绪不稳,“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这样做,你以为就能违抗本尊的命令!?”

    燕拂衣垂着眼睛,像一具毫无生机的木偶,一声不吭。

    狂怒的气流像风暴般席卷过他身侧,可处于暴怒中的魔尊,反倒让他发觉出一丝荏弱。

    原来,你也终究是人。

    这个不愿相信,却切切实实给予他一般血脉的生身父亲,原来也终究力有不逮,就像当年,连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真是可笑啊。

    所谓魔尊,口口声声欲要崩毁一方世界,却连手中的东西都留不住,连对他这样小小的年轻修士,都会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把情丝全部放在魔尊身上。

    燕拂衣近乎无情地屏蔽杂念,屏蔽身体上所有无法忍受的痛苦,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想这件事:

    还差一条,只差一条。

    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让魔尊相阳秋,从此成为一个可以被杀死的“人”。

    只要魔尊真的死掉,那么守夜人的性命,也就无关紧要了。

    到时候他才可以去死,到时候他的性命,才不关联着整整一界生灵,不牵连到那沉重地压在肩上,让他再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要……怎么做?

    最后一根情丝,到底在哪儿?

    能够呼吸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少,气道被死死扼住,对身体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弱,燕拂衣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不断向深渊滑落。

    “本尊完全可以等待九观树倒塌,封印破碎,然后在你面前,将这整个世界的生灵,都先杀净。”

    魔尊冰冷到无机质般的声音在燕拂衣耳侧响起:“但你让我很不痛快,小道君。”

    “你毁掉了我的耐心,那么就让我提前试一下,最后一个法子。”

    魔尊终于放开掐住燕拂衣脖子的手,黑红色的魔气凝聚成长长的锁链,死死锁住剑修的手腕、脚踝,将他整个人拉扯成完全被固定的形状,连一根手指都不能挪动。

    但那也实在不是什么新的招式,甚至没有把燕拂衣的注意力从正在思索的问题上移开。

    燕拂衣现在,已不大在意魔尊会怎么对付他,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害怕。

    他要……要完成任务,然后回家。

    “你以为,整整五十年,我仍什么都发现不了吗?”

    相阳秋绕道被他五花大绑的猎物身侧,冰凉的手指慢悠悠划过他的侧颈,尖长的指甲带出一串鲜艳的血珠。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相阳秋的五指收拢,掐住青年尖削的下巴,狠狠将他的脸抬起来。

    “你以为,我所窥破的你的欲望和恐惧,都是笑话?”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你们,更愿意将那欲望,称为‘爱’。”

    虚无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轻轻波动了燕拂衣心底深处,那根凝静的弦。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相阳秋的声音像是在耳语,“你的身上,还带着另一个鬼鬼祟祟的魂魄。”

    就好像有白亮的光,突然刺穿了一整片黑沉的雾气。

    在燕拂衣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在魔尊面前他还从不曾如此失态,可身躯已经自动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在折磨中愈发沉缓的理智还未明白那话中的所有意思,本能的恐惧已在全身上下翻腾,让他胸中一阵滞闷的恶心。

    魔尊的手向外拉,像从剑修的心脏处,刺穿血肉,生生拉扯出来一点晶莹的亮色。

    不……

    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绝不能遗失的灵魂的支柱,他乏善可陈的生命当中,曾最重要的两个人。

    在被带到无相宫伊始,为了保留这最后属于自己的遗物,燕拂衣便在魔尊偶尔离开的时刻,亲手划开心口,将那小小的冰晶藏了进去。

    除了很偶尔很偶尔,他实在坚持不下去,实在需要汲取一点点温度,才会小心翼翼,将掌心贴在那个地方,珍而重之的碰一碰,借此再多咬牙坚持一点点时间。

    都不敢多碰。

    可相阳秋轻易便划破他最隐秘的伪装,让鲜血从被刺破的缺口如同泪一般淌下,轻而易举地取出他仅剩的珍宝,捏在青白的两根手指之间。

    燕拂衣竭力抬头,散乱的发丝拂过他颤抖的眼睛,嘴唇蠕动,竟终于带了一丝恳求。

    “不要……”

    相阳秋终有些畅快道:“你在求我。”

    魔尊自己都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愉悦。

    他本是天地怨气所化,本该无血无肉,无悲无喜的万魔之首。

    可多年前,一次意外的魂魄离体,让他空荡荡的胸腔中,长出了一颗属于生灵的心。

    生灵的情绪对魔尊来说,是很陌生,又很……美妙的东西。

    他对那种感觉并不抗拒,也并不视之为软弱。正相反,拥有情绪之后,永生似乎才有其真实存在的意义,那个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思索过缘由的“飞升”,也才有了更明确的期许。

    在面对守夜人的时候,这种久违的感觉,竟又一次被激发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相阳秋才有耐心,与那个年轻的剑修纠缠这许多年,他设立轮回幻境,将燕拂衣扔进去,看他在无数的轮回中挣扎、失败,又一次次从失败中站起来,继续奋不顾身地扑进火里。

    那让他很微妙地感觉到——“活着”。

    但求而不得的烦躁,也同样与日俱增。

    燕拂衣愈是坚定,愈是无法被摧毁,相阳秋心中积累的对于使他臣服的渴望,也便愈来愈深。

    他凭什么不臣服于本尊?

    他凭什么一次次被打碎,又还能一次次能把自己拼起来,究竟什么才能让他动容,究竟怎么做,才能得到那颗最坚固的、剔透的心?

    现在他知道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相阳秋说,“小道君,要跟本尊——入魔吗?”

    燕拂衣与他对视,那双总是沉凝冷静的眼睛终于燃烧起来,相阳秋可以轻易透过漆黑的瞳孔,看到最里面布满裂纹的魂魄。

    现在那魂魄中,到处燃烧着极度的恐惧,甚至闪动出不容错辨的哀求。

    他在害怕。

    他第一次没能毫不犹豫,第一次颤抖着嘴唇,不敢轻易就说出拒绝。

    求我啊。

    相阳秋捏着那枚漂亮的冰晶,死盯着那双更漂亮的眼睛。

    向我——求饶啊。

    “说话。”相阳秋没注意到,他竟像一个低级的刑讯者,急躁地催促着濒临崩溃的囚徒。

    他强逼着与青年四目相对:“小道君,你怎么选?”

    相阳秋看到晶莹的水汽,看到那蒸腾的雾气终于凝聚成珠,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他的手背上,青年咬紧了唇,鲜红的血一滴滴从唇角落下。

    他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都在祈求,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最终被违逆的怒火,烧断了那根弦。

    魔尊暗红的眼眸骤然一冷,两指用力,很轻很轻地一搓。

    触手温凉的冰晶,在他指尖轻易化作了粉末。

    银色的霜尘就好像流沙泻落,带着很温柔的波动,化作一道缱绻的风,又化作两道极为微淡,眼看行将散去的灵魂。

    在那个瞬间,相阳秋暗红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完全僵住了,就好像有人将他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一股脑刺进那颗颜色灰败的心脏。

    他看到那张过于熟悉的脸,嗅到过于熟悉的灵力波动。

    可女人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很温柔地试图擦去燕拂衣眼角连串的泪,带着最沉重的愧疚和心痛,在她愧对经年的骨肉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

    “宝贝,”她说,“娘一直都好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