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现实-和好 “哎呀。”苏景同咕哝一声……
苏景同瞪圆眼睛。
顾朔回忆:“那年……”
顾朔喜欢沉默低调的布局, 在大皇子觉得他软和没靠山好拿捏,在周文帝觉得他空有才干没有势力,在苏季徵把他当威胁却并不大在乎时, 顾朔悄默声有了一大批悄悄效忠他的人。
说起来复杂, 理解起来不难。
世人皆说苏季徵猖狂,权倾天下。但如果他当真猖狂, 他是无法从一个升斗小民爬到摄政王的位子上,更别说废立君主的。如果他当真权倾天下,他早就造反成功了, 何至于等十余年。
已经位高权重的大臣们, 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想到谋逆呢?有足以让他们心动的利益, 或者不造反就活不下去。
这两者都很难实现。一个一品大员, 再往上升, 又能升到什么级别呢?值得他压上全族老小的命来投奔吗?一个九品芝麻官, 让他们心动的利益倒是多得很,可苏季徵要他们做什么呢?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后者更不必说, 除非他们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 否则不存在这条。
因此朝廷中的保皇党一直不在少数, 他们多是文臣, 文人重气节, 忠君爱国是烙印在骨血中的。多少佞臣贼子当上皇帝,史官仍要顶着灭族风险痛批他谋权篡位不忠不义,千百年来批判佞臣贼子的诗文从未停歇, 文人风骨可见一斑。
苏季徵扶持周成帝上位, 保皇党作壁上观,是因为周成帝是正统龙子皇孙,皇子们夺嫡对保皇党来说是皇帝的家务事, 只要皇帝不发号施令,那就与他们无关。
苏季徵废了周成帝,改立周文帝,虽然保皇党颇有微词,但周文帝也是正统龙子皇孙。文臣没兵,等他们早上上朝,周成帝已成刀下鬼,先帝拢共就这么几个皇子,周文帝不上位,他们也找不出别人,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苏季徵如果想自己篡位,那问题就大了去了,这是窃国贼子,是要把江山改头换面!这是谋逆!效忠苏季徵这等奸佞,会让他们觉得耻辱,即便周文帝昏聩,他们也死命效忠,平日龟缩在朝廷中,关键时刻给苏季徵使绊子。
苏季徵之所以表现的猖狂,是虚张声势的做法,告诉所有人我很强,我有很多附庸,我把控朝政,我随时能颠覆这江山,不臣服于我的,那就滚出权力中心——好让更多两头倒的朝臣依附于他,扩充力量。
这招有效果,许多朝臣都是这般拢入苏季徵麾下。
也有人不被他的虚张声势所吸引,比如左正卿家族。保皇党隐忍低调,抱团对抗。
但保皇党不是完全没有主见,单纯效忠周文帝。如果周文帝早早定了太子,太子是未来的君,他们自然全力以赴保太子。但周文帝没有,只有诸皇子,于是保皇党们也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也在择“明君”。比起轻浮浅薄的大皇子,正经在新州滨州干出实绩的六皇子,更招他们待见。
有保皇党们的投诚,顾朔并不似周文帝想象中的弱小无能。
周文帝要安定大皇子的心,做局把他贬到岭南去的消息,顾朔早就接到了。
摄政王苏季徵约莫会在国宴后动手谋逆,苏季徵怕引起战争,想在最小影响范围内解决,动用的兵马应该不多。
顾朔想借机从京城脱身,带着西北兵马从后夹击苏季徵,于是国宴那天明知道酒里有药,还是喝了许多。
大周百年国宴第二天,顾朔从宿醉中清醒,他是被关在宫殿中,但宫里不少他的人手,摄政王府中也有。
苏景同国宴当晚顶撞苏季徵被打晕过去的消息,很快传给了顾朔,连他俩的对话,一字不差进了顾朔的耳朵。
苏景同伤口深,又在地上滚了几圈,一直高热,没有好转的迹象。
苏季徵休朝,万事不过问,只专心守着苏景同。近期谋反是不可能了。
给顾朔传消息的宫人满脸喜色,喜气洋洋道:“殿下大喜,这是反击苏家的好机会啊!”说完不见顾朔搭腔,气氛变凝重,抬头,看见顾朔铁青的脸色。
“他怎么样?”宫人听到顾朔问。
“高、高热不退,”宫人不敢再露出得色,低声道:“太医去看过,说不大好,皮肉伤是小事,偏偏夜里风大,又沾了尘土,怕是疮疡了。”
“疮疡……”顾朔气血上涌,脚发飘,站不稳,靠着门才撑住身体,得了疮疡死的人不计其数。
“摄政王守着门,不许咱们宫里的太医进去看,太医只远远问了近况,但应当是疮疡,否则光皮外伤,摄政王何须休朝呢。”
剩下的话顾朔听不清了,他脑子一片混沌,嗡鸣声不断,和苏景同的过往走马灯似地回放,他纵马在林间奔腾的肆意,他在滨州时困得眼皮子打架还掐手心保持清醒的样子,禁足期间一遍又一遍给自己送东西生怕没得用受委屈,他从京城追出百里要个说法,得到否定答案转身就走的决绝……
等他意识回笼,他已经穿着寝衣走到了广明宫,身后缀着几个看守他的侍卫。
广明宫里正在砸东西,周文帝的贴身太监低声哄劝周文帝,顾朔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苏季徵才来过,要把他要回府当嬖人。
是了,顾朔记得宫人转述了昨夜的场景,苏景同是提了一嘴想把他留府里。
顾朔径直走了进去,今天很奇怪,一路走来,居然没一个侍卫敢拦他,顾朔把心头这点奇怪搁置一旁。
周文帝听到动静,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了?”
顾朔不知他在说什么,直挺挺跪下,“求父皇成全儿臣。”
周文帝愣住,“成全你什么?”
“儿臣愿去摄政王府。”
顾朔说完闭上眼,等周文帝大发雷霆,上次周文帝砸了杯子,这次只会更愤怒,但他等了半天,周文帝居然没反应。
顾朔睁开眼,周文帝竟靠在圈椅上,满脸疲惫,“你就那么喜欢?你知道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吗?”
“知道。”
“你还要去?”
顾朔茫然地想:他和苏景同认识时间不短了,几年纠缠,走到今天,还是相顾无言,就为了那点身份差别、那点立场隔阂彼此折磨。现在苏景同疮疡了,还不知能活多久,他虽健康,也未必就能活多久,等苏季徵腾出手来,谁知江山姓顾还是苏?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
死之前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吧。
“去。”顾朔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顾朔心道:他只后悔没在一开始就答应了苏景同,白白浪费许多年。
“你这一去,皇子身份不会再留给你。”
无所谓。反正流放时也不会留身份。
皇位这张大饼,周文帝画了无数次,从未有付诸实践的意思。顾朔早看开了。
“你走了,朕少个帮手。”
帮手?
顾朔扯扯嘴唇,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他还能帮谁呢?苏景同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他连办法都想不出一个,他还能帮谁?
谁又能帮他?
如果他没有把身份立场、把皇权斗争放在苏景同前面,如果他早早答应苏景同,退出纷争,如果他在得知周文帝要把他流放岭南时奋起反抗而不是想将计就计里外夹击苏季徵,苏景同怎么会跟苏季徵起了口角,又怎么会疮疡?
这世上最真心待他的就是苏景同,他却为了有的没的,伤了他一次又一次。
大周的江山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抛下苏景同卖命?
“你这么走了,新州的百姓也不管了?”
新州?
顾朔讥讽地笑,不是他父皇要把他流放岭南的时候了?流放岭南哪里还管得了新州?他在新州时兢兢业业一刻不敢放松,也算对得起新州百姓了,如今他一个要被流放的罪人,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堂堂皇子,自甘下贱当嬖人,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
顾朔面无表情:“以后不是皇子了。”
顾朔磕了个头,摇摇晃晃往宫外走,他以前只觉得身上责任多,这会儿才恍然惊觉那些关他什么事,为别人的事忙碌半生,到最后把最爱他的苏景同辜负了。他给大周的江山卖了多年命,纵然欠了周文帝生身之情,也算还清了。他该为自己活几天了。
路过广明宫的铜镜时,顾朔瞥见镜子中的自己,双目赤红,难怪他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拦,难怪周文帝也没发怒。
顾朔没多在意,把皇子玉牒送回宗庙,在宗正和祖宗牌位面前摔个粉碎,褪去皇子制服,换上常服,一样宫中的东西都没带,直奔摄政王府。
什么狗屁皇子,什么狗屁郡王,到底有什么好的。
爱谁谁。
这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谁想当谁当去吧。
江山谁想要谁要吧,周文帝和苏季徵谁当皇帝跟他有什么关系?
苏景同已经烧迷糊了,脸红红的,手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喷涌出来的热气,脖颈上的伤口狰狞盘虬,顾朔闭上眼,不敢多看。
苏季徵哑着嗓子:“他不想让你知道,你记得装不知情。”
顾朔一把拎起苏季徵的领子,“你疯了,他不是你的亲儿子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等等,一会儿再继续,”苏景同听到这里,积极举手:“所以在我昏迷的时候你俩打了一架?”
顾朔无语,“听到我和你爹打架,就这么高兴?”
苏景同小鸡啄米点头,“没见过你打架。他是个文弱书生,你打他岂不是打木桩般容易?”
顾朔沉默一会儿,是很容易,“还行。”
“所以我醒的时候你装不知道这个事?”
“对。”
苏景同嘀咕,“难怪后来我去看你,你动作那么轻,原来你早知道了,我还以为我演戏演得很好。”
“我那时是真想跟你好好过的。”顾朔有点怨念:“但你开始不好好过了。”
“我的锅我的锅。”苏景同高兴,“那如果我那会儿就告诉你我要干什么,你还会站周文帝吗?还会想着要殉国吗?”
顾朔心道:不会的。他第一反应虽然是和大周共存亡——这毕竟是他刻进骨血的念头,但他那会儿早不是六皇子,只不过是摄政王府的嬖人,一芥嬖人,有什么必要和大周共存亡呢?他是抛下一切来找苏景同的,这些早看开了。
既然天底下没什么比苏景同更重要的,那就没必要为了不重要的江山,抛下最重要的苏景同。
下了赌桌的人,便该有离开的自觉。
念念不忘,不像话。
顾朔嘴上道:“不好说,也许会的。还好你没有告诉我。”
苏景同放下心,手微微抖了一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又做错了。”
又?
顾朔心底冒出一点违和感,但两人终于把话说开的快乐冲淡了这微妙的违和,顾朔捏住他鼻子,“但以后不可以了。你决裂的时候好狠的心,我在去西北的路上气病了一场。”
苏景同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事。
他和顾朔决裂后,他叫人进来,安排他们护送顾朔去西北,想着顾朔有事爱憋在心里,才决裂心里憋着容易上火,专门叮嘱人路上多熬绿豆汤,但没什么用,才走没两天,顾朔就大病了一场。
顾朔身体健康,每次生病,都是心事憋的。
顾朔一路病到了新州,知道锦州失守,新州首当其冲,没功夫养病,咬牙起来接管兵权,靠着守新州的繁重事务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苏景同,强迫自己从病中走出来。
“对不起。”苏景同求饶:“我错了。”苏景同喃喃:“原来那年你是这样想的,我们本来就没几天好日子,还被我搞砸又错过了十个月。”
顾朔亲亲他:“没事,我们还有一辈子。”
还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有生生世世。
“没有其他瞒我的事了吧?”顾朔问。他选择性把苏景同投靠西南王当西南军师的事扔到一边,只要苏景同说清楚决裂的事,说清楚心意,在他这儿就算重归于好了,至于什么西南军师,那算什么事,不当军师难道让他束手待毙当阶下囚么?无需在意。
苏景同手颤了颤。
顾朔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西南的事朕不问你,也不想追究。”
苏景同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件、呃……”
顾朔皱眉。
苏景同想了想,“不对,好像是两件?等等。”
顾朔盯着他的眼睛。
“呃,也许是三件?”
顾朔:……
苏景同摸下巴:“难道是四件?”
顾朔:?
“也可能是五件。”苏景同沉思。
顾朔:??
苏景同举手投降:“我想不起到底几件了!”
顾朔:……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上哪来的这么多事?
他们之间有这么多需要瞒着的事吗?!
顾朔磨牙:“那你一件件说。”
苏景同很为难:“这可怎么说好呢,太多了呀,我从何说起。”
顾朔一口气憋在胸口没下来。
苏景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让我理理思路。”
“算了。”顾朔吐出口气,搂着他,“不重要了。”决裂的事反正解释清楚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个重要?
过去身份对立,苏景同要瞒他,情理之中。何必揪着不放?
“那年我们心肝儿又辛苦又委屈是不是?”顾朔高兴地亲他。
苏景同狠狠点头,可不是嘛,又要插人,又要铺摊子,还要送粮草装备,跟那帮老狐狸打交道头发都要愁掉了,还要抽空跟他爹吵架,要不是从他爹、顾朔以及书上学了点东西,根本安排不过来。
苏景同点他额头:“你的皇位我也有出力的,你要对我好一点。”
顾朔笑吟吟:“知道了,辛苦我们世子殿下了。”顾朔在他额头落下一连串细密轻柔的吻,从眉心一路亲到脖颈,最后叼住了喉结,用牙齿轻轻研磨。
“哎呀。”苏景同咕哝一声,伸手扯散了床帏,“我还以为你改行当柳下惠了。”
“别煞风景……”顾朔低声抱怨。
“别亲我后腰,痒……”
“顾朔你……”
“叫哥哥。”
“哥……”
殿外守夜的宫人百无聊赖地看星空,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书生们老说的什么来着,哦,玉盘。
是好看。
今天月亮怎么这么大?
宫人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哦,十五了。
十五的月亮就是圆啊,团团圆圆。
殿里今晚热闹得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反正苏景同在里面守夜,没自己什么事。宫人打了个哈欠,围着被子打算睡了,夜还长得很呢。
第42章 现实-圣旨 从太监到皇后,这进展是不……
早上, 顾朔盯着苏景同的手腕看。
手腕上仍然缠着一层纱布,准确来说从苏景同进宫以后,他的手腕就没好过, 不是被镣铐剐蹭出血, 就是他自己反复折腾。
这些日子顾朔教苏景同习武,发觉他全身绵软无力——苏景同是懒鬼, 赖皮地不想好好练武,但手腕的问题似乎更严重些。
不知他是手腕疼不想用力,还是有别的原因……
想起昨晚苏景同说还有几件事瞒着他, 有手腕么?
顾朔起床去茶室写了封信, 食指中指敲击桌子, 暗卫从房梁上轻盈地跳下来, “去送给康宁侯。”
暗卫领命, 悄悄去了。
苏景同是在一串爆竹声中被惊醒的。
苏景同翻身爬起来, 床上空了一半——顾朔估计已经去上朝了,苏景同无数次为顾朔的精力叹服, 昨晚闹到天快亮才睡, 他居然还有精力上朝。
殿外的爆竹声连绵不绝, 噼里啪啦放个没完, 苏景同估摸得有一百根爆竹, 好不容易等到爆竹声结束,苏景同抓着被子准备补眠,又一串爆竹声响起。
苏景同没睡够的脑子迟缓地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为什么放爆竹?
过小年?
除夕?
过年?
不对啊。
好像什么也不是啊!
那庆祝个什么!
苏景同瘫倒在床上, 把被子拉到头顶,捂上耳朵。
过了一会儿,第三串爆竹声也响起。
苏景同这回是真疑惑了, 宫里放炮规矩多,不同等级的事情放的炮声数量不同。
三百响,那是皇帝太后寿诞或者帝后大婚的规模,顾朔生辰离现在还早着呢,这是哪里又冒出个太后来?
是顾朔亲娘死而复生,还是娴妃诈尸回宫?
“还睡呢?”顾朔进屋,贺兰芝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托着一托盘早点,将早点放在桌上,退了出去。顾朔拉他被子,“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苏景同惊奇:“这会儿你不该上朝吗?”
顾朔淡淡道:“休朝了。”一年到头上朝,哪里还有自己的生活,该休沐就休沐。
且喜事当头,理应休朝庆贺。
苏景同狐疑,活久见了,还有顾朔想休朝的时候。
苏景同靠着顾朔,赖床不起,“外面好好地怎么放炮了?还是三百响。”
顾朔轻描淡写:“朕高兴。”
苏景同:……
真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早膳后,顾朔陪苏景同补觉,苏景同醒来又不见顾朔的人影,下床溜溜达达去找人,正厅不见人,苏景同去茶室看,果不其然,顾朔在茶室。
他正对着夏历,皱眉苦思,时不时写写画画。
“干嘛呢?”苏景同不解。
“选日子。”
“什么日子,叫浑天监去选呗。”苏景同随口道。
顾朔抬头看着苏景同,认真道:“大婚。”
苏景同:……
从太监到皇后,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快?
苏景同抗议:“我不当皇后,皇后名字不好听。”
“叫君后。”顾朔早有准备。
“第一个男皇后,史书会把你骂成渣渣。”
“随便他们写,朕不在乎。”顾朔问:“你怕他们把你写成奸佞?”
“哈?小爷能怕这个?”苏景同从鼻子喷出一口气,爷声名狼藉二十年,骂他的诗文从广明宫能排到京城外,你们大周的名人翻个底朝天,也就对他爹苏季徵的骂声比他大些,他还差那点史书?
挨骂榜首第二对小小史书不屑一顾。
“不,我是说……”苏景同抓头发,“皇后君后事情可多了,要管宫女太监,要接见外命妇,要主持皇宫庆典和重大仪式,还要……”
顾朔悠然道:“都不用你操心。宫女太监有潘启兰芝管,外命妇不必进宫了,庆典仪式找宗妇来打理,”顾朔瞥苏景同:“你要想上朝,龙椅旁边可以加……”
“不不不,”苏景同吓了一大跳,脑袋摇成拨浪鼓,顾朔要说什么玩意儿,龙椅旁边加个椅子?那赶明儿左正卿他爹就要以死进谏撞死在大殿!苏景同忙道:“我不想那么早起床,我闲着就挺好。”
“懒死你。”顾朔沉吟,“叫你整日闲着不大好,人越发没精神。你还去太学府逗学生玩吧。”
“什么叫逗……”苏景同不忿,“我讲学可认真了。”
顾朔笑笑,没拆穿他上课半月、让学子自由活动十四天、他就讲一天的事实。
苏景同没敢再辩驳,他不知道为什么全天下都觉得顾朔稳重老练,以他所见,顾朔是实打实的疯子,端庄稳重的皮相下,是彻头彻尾地疯。他一旦决定要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今天说加把椅子,他明儿就真敢搞出个一字并肩王共享江山,他还会提前派人把文臣看起来,免得他们明天撞柱进谏阻止他。
苏景同可不想再刺激他。
“我可是西南余党的军师,就这样大婚好吗?”
顾朔气定神闲:“爱卿是朕派去西南当细作的,与朕内外联手,击溃西南一党。爱卿不辞辛劳,深入险地,置生死于度外,劳苦功高,”顾朔总结:“应当嘉奖。”
苏景同情不自禁鼓掌,好好好,好一个睁眼说瞎话。
顾朔扬眉:“你对朕的安排有意见?”
“不敢有,”苏景同诚恳道:“但我爹还在西南余党手里,西南余党知道这个消息,觉得我对西南没用,反手就会宰了我爹,陛下行行好,留他一条命如何?”
顾朔信口拈来:“你现在给徐幼宜写封密信,告诉他你为了博取朕的信任,谎称自己去西南是为朕做细作,朕对你情根深种、深信不疑,你们会有更好的合作,请他务必照顾好你爹。”
苏景同叹为观止,看不出来啊,平时最闷不吭声的人,编起谎话来一套一套的。
“但我还瞒了你一二三四五……一大堆事,”苏景同为难:“你不打算听完再决定吗?万一你知道其他事以后后悔了呢?”
“应该不会。”顾朔道。顾朔自认为天底下没有比苏景同爱他更重要的事了。苏景同就是想要江山都没关系,何况其他。
“怎么了?”顾朔奇怪,“你不想结婚?”
苏景同走到顾朔面前,一头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怕你都知道以后,后悔。”
“不会的。”顾朔道:“朕不后悔。”
顾朔掐他脸蛋,“其他事朕虽然不着急知道,但你也别拖太久,该说就早点说,早死早超生。”
苏景同忐忑,“如果我瞒的事你会很生气呢?”
“会气成什么样?”顾朔问。
“气到让我滚蛋,气到这辈子不想见我。”
“这么生气啊……”顾朔笑笑,摊开一张空白圣旨,“你可永远自由进出皇宫,见朕不必通禀。”盖上玉玺,递给苏景同:“放心了?”
“就这样?”苏景同睁大眼睛,“你还不知道我瞒了你什么呢?也许特别过分!过分到你接受不了。”
“太过分朕会生气的,”顾朔提醒他:“你记得好好哄朕。”
“……”苏景同等了一会儿,“没了?就这样?”
“还要怎样?”顾朔笑,“把你剥皮抽筋?还是吊起来打?行啦,别想有的没的,你早点交代了是正经。”
“对了,”顾朔随口道:“你知道刚才谁来了吗?”
“谁?”
“正卿。”
“咦,”苏景同奇道:“他来了你怎么不叫我?”
“正卿刚说,找不到姜时修的踪迹,跟朕请旨,你要不忙的话,就帮他找找。”
苏景同的心不正常地跳动起来,手心瞬间濡湿,“他、”苏景同舔干涩的嘴唇,声音飘忽,“他说让我帮他找?”
“嗯。”顾朔道:“姜时修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朔怕他想歪,补充:“朕同他只有君臣之义,你不必多想。”
苏景同喉头动了动,被挑断手筋的地方隐隐作痛起来,情不自禁道:“我还要在太学讲学……”
“只是帮他分析分析。”顾朔道:“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对了,”顾朔道:“昨晚忘了问你,我走后,你那几年是怎么过的,京里不见你动静,怎么瘦成皮包骨了?”
苏景同呼吸一窒。
他垂下睫羽,强压着心脏地狂跳,强自镇定:“我想去找你,我爹不让,叫我在家里读书,不许我出门。我又想你,又无聊,闷得很,不想吃饭。”
这事苏季徵干得出来,以前就关过苏景同半年,没想到他这次狠心关几年。
顾朔对苏季徵的教育孩子方式万分不赞同,哪有这么当爹的,不是打就是关,好歹是自己的独苗,怎么这般残暴。苏景同跟着他没少受罪,闷出病来怎么办?
顾朔只觉苏景同受了好大的委屈,也不纠结有的没的了,拉着他出去闲晃。
苏景同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成天得出门,压根儿不想晃,“你自己逛吧,我去找正卿。”
去哪玩都是玩,顾朔看天色,“行吧,你看着点时间,别打扰他太久。”
“嗯。知道了。”苏景同找轿辇。
“让江天护送你去。”
“好。”
“……你这就走?”
“嗯?”苏景同回头。
顾朔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他。
苏景同笑起来,跑回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可以了?”
顾朔矜持道:“去吧。”
苏景同乐了,扑上去狠狠又亲了一口,把顾朔亲得耳朵红到脖子根。顾朔红着脸,“光、光天化日……成、成……”
苏景同接话:“成何体统。”
“走了。”苏景同潇洒挥手。
这一回到左正卿府上,左正卿坐在书房,满脸严肃,桌上堆满了书信,见苏景同进来,左正卿把一封密信交给苏景同,“景同你看。”
苏景同垂眸,信上内容不少,概括起来就一个意思,周文帝派人刺杀顾朔不成,掳走了姜时修,但人在路上被劫走了,劫匪像西南王的人。
苏景同手颤了颤,断了的手筋突然抽痛起来。
左正卿揉捏着太阳穴,他在屋中待了太久,不见光,头一抽一抽地疼,“前些日子我跟你说刺杀陛下的人尽数死亡,无法再查。”
“嗯。”
“这两日寻到个突破口,有一樵夫在山上砍柴,雨天路滑没下山,躲在树上,瞧见一批黑衣人押送着一个文弱青年,夜里这个青年被另一批人劫走了,我们根据樵夫指认的方向,找到了西南余孽的探子据点遗址,在里面找到了先帝派出的刺客的残留衣物和身份令牌。”左正卿迟疑,“如果我猜测的没错,姜时修应该落在西南一党手中了。”
苏景同的耳朵嗡鸣,手腕疼得几乎要炸开。
“所以我去找陛下,看你忙不忙,不忙的话帮我找找,西南那边你熟悉,你知道姜时修可能在哪里吗?”
左正卿说完,发觉苏景同脸色白得可怕,“景同?你怎么了?”
苏景同坐在椅子上,左正卿给他倒了杯茶,“你怎么了,生病了?”
“昨晚没睡好。”苏景同定了定心神,“你是说,姜时修被西南王抓走了?”
“我猜测的,”左正卿道:“你在我这儿睡会儿吧,姜时修失踪许久,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的衣裳都在,房间也给你留着呢。”
“不用,”苏景同道:“我们还是说姜时修的事吧。”
“真没事?”左正卿小心翼翼觑苏景同的脸色,“你看起来很像生病了,我府里有太医,给你瞧瞧吧?”
苏景同下意识收起手腕,“没事,继续。”
“好吧,那你如果不舒服,及时跟我说。”左正卿介绍道:“这个事,我早有疑心。先帝掳走姜时修,应当是想收归己用,但掳走后便再没听到姜时修的消息。”
“等等。”苏景同皱起眉:“为什么是收归己用?难道不是想杀他或者困住他么?若要说军师,周文帝有你在,还有你妹妹左毓,两个军师,他不对外打仗,只和我爹打,单线作战有你们两个足够用了啊。要姜时修做什么?姜时修是陛下的人,陛下和周文帝的关系,”苏景同冷笑一声,“他怎么敢用陛下的人?”
在房梁上蹲着的江天翻了个白眼。
左正卿脸色不自然地笑了笑,“谁会嫌人才多呢?姜时修声名赫赫,先帝惜才。且要杀他,在西北杀了他就好,何必把人绑回来?”
苏景同耸肩:“所以我怀疑周文帝的人在西北就杀了姜时修,尸体处理掉了。你们找的樵夫靠谱吗?他一个樵夫,能认出姜时修么?”
左正卿笑笑,“靠不靠谱,眼下也只能信了。你在西南的时候,有听说或者猜测过姜时修在哪么?”
“没,”苏景同道:“我投奔西南王的时候,跟他说,你如果想让我当你军师,那你只能有我一个军师,否则免谈。所以他把徐幼宜打发走了,可能因为我放这句话的原因,他没在我面前提过任何其他军师,包括姜时修。兴许确实是他把人抓了,只不过藏起来了不让我知道。”
苏景同客观评价道:“正卿,我不觉得姜时修在西南王手里。他因为我打发走徐幼宜,是因为他知道我比徐幼宜有价值。可谁都知道姜时修厉害,如果他手里有姜时修这张牌,怎么会因为我放弃姜时修?”
左正卿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再找找吧。”
“你脸色太白了,还是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吧,知夏!”左正卿喊。
知夏笑吟吟打帘子进来,“侯爷。”
“带公子去休息。”
苏景同还想说什么,左正卿瞥他:“小心我回禀圣上,找太医给你开补药。”
苏景同最烦喝药,又苦又涩,只好投降:“好吧好吧,那我去睡,你也不要太操心了,顾着点自己。”
“嗯好。”
苏景同跟着知夏去隔壁院子,因为苏景同时常来骚扰左正卿,左正卿在府邸里给他留了个小院子,苏景同惯用的物件左家有全套一模一样的,苏景同轻车熟路,上床补觉。
等苏景同走没影了,江天从房梁上翻下来,坐在左正卿对面,“怎么不告诉他,他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也太亏了,掏心掏肺,他一点不知情。哪有这样的,我都快憋死了,你不说我去说行不行?我受不了他没心没肺的傻样了。事情都成定局了,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吧?”
“别,”左正卿疲惫道,“我不想让他有负担。”苏景同头一回自残时,顾朔传他进宫陪着苏景同,左正卿大约猜到苏景同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更不敢告诉他了。“算我求你,千万别告诉他。他情况不大好,不能听这个。”
江天敷衍道:“知道啦。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左正卿咳嗽两声,江天蹦起来,“哎呀哎呀,我说着玩的,你别咳嗽啊,气到你了?你也太容易被气了,快深呼吸,放平心,喝点茶喝点茶,顺顺气儿,我胡说的呀,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发誓我肯定不告诉他,我说话你还信不过吗?快别咳嗽了,你吃药了吗?”
左正卿抓住他的手,“我没事,刚刚窗户口有风进来了。”他刚刚其实是笑岔气的,但不敢说,怕把江天惹炸毛。
江天回头,窗户其实关着呢,左正卿在的地方,窗户都是关着的,不过寒冬腊月,关着也一样有风,江天扯了件鹤氅,挂在窗户前面,挡住从窗户透进来的风,又拿了件衣裳披在左正卿身上。
左正卿问:“你最近怎么样?吃到桂花糕了吗?”
江天尾巴翘起来,他就知道桂花糕是左正卿是专门给他的,“你眼力不错,一眼就认出我。”
左正卿无奈,接受了这个哭笑不得地夸奖,他怎么能认出来江天的伪装,纯猜的。苏景同频繁进出宫闱,顾朔要不派江天跟着,哪能放心呢。
“陛下不是要你查徐幼宜的落脚点么?查得怎么样了?”左正卿问。
“查着呢。”江天在除了顾朔以外的人面前,绝口不提进度,即便是左正卿问也一样。
左正卿笑笑,轻声道:“顾炎那边如果查不到,去摄政王府找吧。”
江天眼睛顿时瞪大了,“啊?!”
第43章 现实-手筋 “手筋断了。两只,全断了……
徐幼宜在摄政王府藏着, 如果非要这么想,其实是能说通的。徐幼宜手上有苏季徵,用苏季徵要挟, 苏景同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可……
江天想不明白, 陛下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果真在摄政王府, 为什么不告诉陛下呢?
陛下跟他在一条战线,有什么必要瞒着呢?
江天想不明白,希望左正卿能给点提醒, 但左正卿闭口不提, 仿佛方才的提醒只是江天的一场幻觉。
快到晚膳时分时, 宫里派了车来接苏景同。
左正卿送苏景同出门, 苏景同不想让他吹风, 没让他出来, 自己和江天出了门。看清马车的瞬间,江天头皮都炸了。
这车, 陛下在里面吧!!
江天眼睛一扫, 在周围看到几个禁卫军的人, 狠狠瞪了他们几眼, 干什么吃的, 带这点人就敢让跟着陛下出来!陛下也是,带这点人就敢出门!
苏景同愣了一下,他武功不行, 感觉不出车里有人, 但他和江天乘着马车来的,并不缺回宫的马车,顾朔在里面?
苏景同眼睛亮起来, 火速上车,顾朔正端坐在车中,翻着奏折。
苏景同扑上去,“你怎么来了?”
顾朔一手揽着他,一手看奏折,“太晚了,该用膳了。等不到你回来,朕只好亲自来了。”
“玩得开心?”顾朔低头看他。
“太困了,在这儿睡了一觉。”苏景同嘀嘀咕咕,“都怪你今早放爆竹。晚膳吃什么?”
“回去看。”
江天坐在车前当车夫,只觉得自己十分命苦,皇帝想一出是一出,随随便便就出宫,给他吓够呛。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回宫后,江天交代人去摄政王府看看,此前他们只在各王公大臣府上找,没想过要去被封禁的摄政王府看,今天左正卿提醒了他,摄政王府又大房间又多,藏个人非常容易。
江天心里惴惴不安,苏景同到底想干什么?徐幼宜想要挟苏景同干什么呢?西南余党只剩几万人,就算造反,不等打到京城军队就死光了,他能干什么呢?左正卿又是为什么突然怀疑苏景同呢?
江天越想越不明白,烦躁地抓头发,他眼睛情不自禁往广明宫里扫去,苏景同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挂在顾朔身后,被顾朔半背着走来走去。
咦惹。
江天错开眼睛,辣眼睛辣眼睛,他俩真腻歪啊。
江天转身朝摄政王府去,摄政王府太大了,他又怕打草惊蛇,又怕查不彻底,还是自己亲自去找安心。
送走苏景同和江天,左正卿坐在书房久久不能回神,壶里的热茶变凉,重新加热,又再次放凉,左正卿颓然地捏眉心。
姜时修的失踪,比起顾朔的焦虑心急,左正卿基本持怀疑态度。
周文帝要杀姜时修很好理解,这人太聪明太有威胁,死了少个威胁。但活捉姜时修,要么是想从他口中得到消息,要么是为了利用他的能力,要么是为了用他威胁顾朔。
可姜时修失踪后,整个人像人间蒸发了。
没有什么重要消息被周文帝知道,他也没为周文帝效力,也没被用来威胁顾朔。
周文帝那儿别说姜时修本人,就连掳走姜时修的人也全部失踪或者死亡。这不像藏起姜时修另有他用,更像被另一股势力灭口了。
能做到这点的势力,当时只剩西南一党和苏景同。
苏景同要姜时修没用。他自己就是顶尖军师,大费周章弄走姜时修没意思。
如果是西南王弄走姜时修,那就有意思了。西南王有姜时修在手,为什么舍得放在一旁不用?费心费力把人从周文帝手上抢走,就为了把他囚禁或者杀了么?
这不合理。
根据左正卿对西南王的了解,他更可能已经用了姜时修,只是自己不知道。
等左正卿亲自去查姜时修其人,发现姜时修的过去说不清真假,像精心伪造的履历,就更怀疑姜时修了。
姜时修其人,从出现到失踪,只风风火火来到顾朔身边,帮他平定西北,又风风火火离开。
单看目的,是为了帮顾朔。
他出现的时间点很巧妙,顾朔前脚到西北,他后脚就来,而恰好苏景同被苏季徵扣在府中安心读书,很少出门。
他失踪的时间点更巧妙,苏季徵刚死在战场上,姜时修马上就“失踪”,苏景同也“失踪”,继而去西南王手下效力。
一切巧合地像精心安排。
所以今天左正卿随便编了个借口,假装有个樵夫看到掳走姜时修的过程,试探苏景同,苏景同脸色不好看,手腕有发抖迹象。
左正卿把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如果他没猜错,姜时修是苏景同,而他确实落到西南王手上了,为西南王效力或许是被逼无奈,或许是为了替苏季徵报仇。总之西南王得到了苏景同,也知道了他就是姜时修。
左正卿提笔写密信——把自己的猜测说给顾朔听,顺带提了一句,苏景同的手腕早就不疼了,但一提到西南王,他就下意识躲手腕,苏景同的手腕应当是出过问题。另外,苏景同坑人向来面不改色,能让他脸色发白,想必是触及到他不能提的往事了。
密信写好,左正卿将密信封卷成条,放在一根中空的筷子中,叫小厨房备了一份荔枝酥山,连同筷子装在食盒中,叫知夏送进宫,献给陛下。
苏景同本来刚睡了一觉,神清气爽,被顾朔坚定地拉着习武半个时辰,又在宫里散步了半个时辰,为数不多的体力耗了个干净,泡完澡倒头就睡。
顾朔瞧了他半天,慢慢皱起眉,苏景同的觉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从前苏景同也爱睡觉,但远没现在睡得多。
固然他吃得少,精力不济,容易犯困,但这状态看起来更像大病初愈,需要不断通过睡眠来修复身体。
得找个时间让太医好好看看。
顾朔轻手轻脚退出寝室,去正厅看折子。潘启把食盒提进来,顾朔抬头,认出食盒上的花纹,“康宁侯送来的?”
“是,康宁侯送来一份荔枝酥山,献给陛下。”
顾朔放下折子,“放下吧。”
潘启没打开食盒,连盒子一并放在顾朔身旁的桌子上,快步退出大殿。顾朔打开食盒,取出筷子,抽出左正卿的纸条。
烛火亮起,顾朔的影子在烛光下摇曳。
翌日一早,苏景同迷迷糊糊睁开眼,在床上打了一连串滚,从床最里面一直滚到床边,又打滚滚了回去,来回两遭,终于醒了。
顾朔在罗汉床上借着天光批折子,手边的折子落起小山那么高。
苏景同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折子?你昨晚没睡?”
顾朔停笔,揉了揉太阳穴,他昨晚看完左正卿的纸条,睡不着,便开始批折子,批到天亮,把没批完的折子搬到寝宫来批,一边批一边能看着苏景同。
左正卿怀疑的内容,顾朔全部猜测过——毕竟他也长了脑子。
事实上姜时修刚来到他身边,声泪俱下要为他效命时,顾朔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新州的地界,哪能养出这么钟灵毓秀的人。
他肯答应姜时修留下,把姜时修放在身边,是因为怀疑他是苏景同。
他们一点都不像。
可顾朔看到姜时修的第一眼就在想,是不是苏景同易容来了?姜时修站在那里,顾朔脑子里全是苏景同的音容笑貌。
他甚至还派人去摄政王府看过,苏景同到底在不在府中。
他和姜时修的同席同榻,是为了更好地观察他。通过易容术和乔装打扮,一个人或许可以在容貌、身高上发生变化,但生活习惯、微小细节骗不了人。
可越观察越失望,他们真的不像。
姜时修和苏景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相像:姜时修比苏景同高半个手掌;姜时修五官平常,远不似苏景同明艳;姜时修的声音细声细气,像大病初愈中气不足,苏景同的声音快乐张扬;气质上两人也没有相似之处,苏景同是金尊玉贵的摄政王世子,行走坐卧一身贵气,姜时修则简朴自然;苏景同言笑晏晏时依然能感受到他藏起来的傲慢肆意,姜时修亲和温柔;苏景同身上有若有若无的柠檬薄荷清香,姜时修没有;苏景同吃穿用度都要最好,姜时修什么都不讲究。
苏景同一天换几身衣裳,衣服有褶皱就要换,姜时修一件衣服穿几天眉头不皱一下;苏景同情绪起伏大,时常气鼓鼓的,姜时修稳定得可怕,天塌了他也只有一句“慌什么”,然后干脆利落解决;苏景同睡觉习惯往他怀里滚,姜时修完全没有,他恨不能睡地上,离得远远的;苏景同不受气,除了苏季徵和顾朔,没人能折腾他还不被他反击,姜时修脾气好得很,被人欺负了软绵绵地笑笑就过去了。
越看越不像。
越看顾朔的心越凉。
如果苏景同真能装成这幅截然不同的模样,那他真会演戏。
顾朔派去摄政王府的人回报,苏景同在府中读书,并不出门。
顾朔只好将怀疑压下去,顺便唾弃自己想苏景同上瘾,看谁都像苏景同。
苏景同决裂时说他太能给自己贴金,自作多情,如今倒也印证了。他们关系都走到这一步,而他居然心存幻想,还在傻兮兮地脑补苏景同对他余情未了、脑补苏景同逼他去西北是为了他好,然后执迷不放手。
姜时修不是苏景同。
姜时修是他忠诚可靠的军师。
姜时修刚失踪时他心急如焚,派了无数人找,不见踪影,过了俩月不见周文帝的动静,顾朔慢慢品出点不对劲来。
只不过不敢确定。
左正卿的话也只是猜测,和他一般全靠推理,没有真凭实据,还需要再查证,不能武断定论苏景同就是姜时修。
找姜时修还得继续——万一他不是苏景同,他们停止找姜时修,岂不是叫他继续受苦?
慢慢来吧,说不定哪天能从苏景同口中知道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去,又或者哪一天能找到姜时修。
顾朔不急于此刻便知道,他已经是皇帝,苏家和皇族的纷争也已划上句号,西南王伏诛,按理说他们之间没什么事好隐瞒。但左正卿说得对,苏景同的情绪问题还没找到成因,没有必要急着逼他。万一逼急了就不好了。
顾朔还在沉思,苏景同当他在思考折子,他原本不打算参与任何朝政,免得引起怀疑,这会儿看顾朔思考,以为他遇上什么难事,抽走顾朔手中的折子,简单扫了一眼,是南面几个州想联合兴建商路,苏景同道:“是好事,在愁安排谁去做?”
顾朔才打开这份折子,还没看内容,一时间没接上话。
“范衡不错。”苏景同道:“人活络会办事,这几个州的刺史跟他关系不错,他还是户部尚书的门生,从前又在礼部当过几年差,熟门熟路,推动起来阻力小些。”
“嗯。”顾朔随手批上:“着范衡组织。”
顾朔瞥苏景同的手腕,左正卿的密信中,他最在意的就是这点。昨天早上他给左正卿写密信,要他试探苏景同的手腕有没有问题。左正卿的答复是应该有,且和西南王脱不开关系。
收到密信,顾朔立刻想起重逢时,苏景同手腕脚腕上都带着手铐,按说脚腕应该磨损更多,但苏景同的手腕血肉模糊。当时他以为苏景同可能有自虐倾向,想靠疼痛缓解心里的痛苦,现在看来,未尝没有隐瞒手腕伤的想法。
宫里的太医只给贵人治病,没见过江湖上的手段,未必能分出他手腕旧伤和磨损的新伤。
顾朔收回目光,“宫里新进了个太医,擅长调理脾胃,你这几日胃口不好,一会儿叫来给你瞧瞧。”
“哦。”苏景同无所谓,他脾胃老毛病了。
新来的太医约莫四十岁出头,清瘦但很有力量,脚步很轻,下盘却稳,像练家子。
苏景同皱起眉,这是谁派进来的探子,意图不轨?
他提起心,打算等顾朔去上朝,他就派人盯紧太医。
太医将手搭在苏景同手腕上,静心凝气。苏景同等他把脉,顺便上下打量他,心里几十个念头转过:是徐幼宜的人?还是先皇后大皇子余党?还有其他人么?选拔太医要过几层手,是哪一层出了问题?顾朔身体健康得很,一年到头除了请平安脉用不着太医,他倒是刚来宫里成天传太医,这太医是冲着顾朔来的,还是冲他来的?
苏景同念头百转千回,太医竟还没把完脉,看个脾胃,怎地要这么久?
太医道:“请公子换一只手。”
苏景同心里生疑,但顾朔盯着,他仍将另一只手伸出去。太医又把脉许久。
等把完脉,太医去开方子,苏景同拿过方子瞧,是健脾胃的药,没什么问题,苏景同把方子还给太医。
早上还得去讲学,苏景同在暖阁的书桌上抽走一只紫金狼毫笔,带上。
顾朔等他走了,把太医又叫回来,“说说吧,什么情况?”
这太医并不是太医,是从外面找回来的行走江湖的大夫,生平从未学过“委婉”二字,直挺挺扔了几个字:“手筋断了。”
顾朔抬眸:“你说什么?”
“手筋断了。两只,全断了。”
第44章 现实-犯浑 顾朔平静地问他:“知道我……
苏景同糊弄完小孩, 把紫金狼毫笔“落”在了学堂,没一会儿,一个洒扫的太监去打扫, 看四下无人, 将紫金狼毫笔揣在怀中。
苏景同回到广明宫,顾朔居然在, 正午阳光大好,顾朔正坐在阴影中翻书,苏景同奇道:“你今天下朝这么快?”
“嗯, ”顾朔道:“今天没什么事要商议。”
“你心情不好?”苏景同问, “你今天怪怪的。”
“朝上事情烦人, ”顾朔伸手:“心肝儿, 过来。”
苏景同走过去靠在他身边, “干嘛?要我帮你看折子?”
顾朔抓着他的手, “还没顾上问你,你爹后来还打过你么?”
“没啊。”苏景同被问得莫名其妙, “就那一回。”
“你帮我在西北布局, 他没生气?”苏景同在西北的动作不少, 苏季徵不可能不知道。
“生气呀, ”苏景同耸肩, “但我又没寻死觅活,他打我干嘛?”
顾朔垂眸,“你后来怎么去西南王那儿了?”
苏景同咬唇。
顾朔抚上他脸颊, “不生你气, 说吧。”
“周文帝杀了我爹,”苏景同闭上眼,“我要杀了他。”
“我主动找上西南王, 答应为他效力,只有一个条件,帮我杀了周文帝。”
“他生性多疑,他手中还有徐幼宜,他肯信你?”顾朔问。
苏景同无意识瞧了眼手腕,“不信啊,但我爹还有些旧部,他也想利用我的身份,多些力量。”
顾朔将他无意识的动作收归眼底,果真是西南王动的手么?
顾朔不动声色和苏景同用完午膳,等苏景同午睡后,回临华殿办公,兵传召刑部尚书进来。
“西南一党查得怎么样?”顾朔问。
顾朔打进京城后,西南王伏诛,西南余党下狱,由刑部主审,兵部协同。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审出不少东西,刑部尚书每日都呈折子汇报,具体进度顾朔都清楚,骤然听顾朔问,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顾朔是想什么,谨慎道:“已查清西南一党一十二桩罪名,还有……”
顾朔打断他:“他和摄政王世子的事查了吗?”
刑部尚书愣住,顾朔此前吩咐涉及到苏景同的事一概不许查,他因此回避了苏景同的部分,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是叫你查摄政王世子,”顾朔敲敲桌子,“是查清西南王如何同意与摄政王世子合作的。”
刑部尚书理了理心神,回禀:“回陛下,先摄政王苏季徵伏诛后,苏家下狱,世子苏景同逃亡西南,呈拜帖面见西南王,五日后达成合作。”
“五日。”顾朔抬眼:“朕想知道这五日发生了什么。”
“是。”
刑部尚书退下,顾朔把暗卫叫来,苏景同手筋断了,后来又和西南王合作,西南王倚重信重他,这期间苏景同说不定请过大夫,要暗卫去查查西南一带的大夫,有没有信息。
手伤已久,不知还能不能治,就算能治,也得把手腕割开,来续接手筋。
但苏景同现在还没有主动跟他说手筋的意思。
左正卿说得对,以苏景同的习惯,不至于略提到一点,就控制不住看手腕,手腕的伤兴许和他变得自虐自残有关,可能触及他不愿意提的往事。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想治又不敢刺激他。
怪不得苏景同刚来广明宫当小太监时,会做带轮子的桶,哪里是什么他“灵机一动”省力气,只怕是他的手根本提不动桶,不得已出此下策。
苏景同跟他习武,他明明已经察觉到苏景同软绵绵的没力气,却误以为他是从小到大不爱习武,不好好练,懒得使力气。
书桌上放着一张苏景同画的“锦州兵力分布图”,旁边有苏景同的批注,字力道虚浮,显见是他没力气。
顾朔吐出一口气,手不可抑制地哆嗦,又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他怎么能一进宫就杀了西南王呢,让这老贼死得太轻易,眼下除了鞭尸,竟找不出其他泄愤的方法。
他该留着人千刀万剐!
顾朔抓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静”字,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越写,越想起苏景同的字,苏景同浩瀚如烟海的爱好里,只有习字练得时间长些,正经下过苦功,现在都毁了。
顾朔难以平静,心中愤懑难当,一个“静”字写完,情绪更加沸腾,挥笔连写一串“静”,越写字迹越翻飞,纸快速被写满,最后一个字飞到连笔画都看不清。顾朔把笔丢在一旁,抓起这张纸,力道极大,捏成纸团,狠狠扔到地上。
顾朔烦躁地想:西南王死了有几月了,筋脉血肉只怕早烂没了,就剩一把骨头,鞭尸都鞭不到点子上。
顾朔又把暗卫叫下来,“那老贼的尸骨挖出来,碎成粉,喂狗。”
“是。”
苏景同觉得今天的顾朔实在奇怪,又把折子搬回广明宫看,就放他身边,一边批折子一边看他,晚上本该习武,顾朔也借口太累,取消了这项日程。
“你怎么了?”苏景同靠在顾朔身边,“是太医说我身上不大好么?”
早上太医来过以后,顾朔就成这模样了,很难不让苏景同往这边想。
“说你底子虚,”顾朔道:“得好生将养。”
这话苏景同从小听到大,“哦。是个大夫就这么说。”
苏景同亲亲顾朔的眼睛,顾朔小心避开他的手腕抓住他的手。
这一晚的顾朔十分温柔,温柔地像四年前他刚来摄政王府,知道苏景同被苏季徵打了一身伤时的那晚。
苏景同有心说两句话,没顾上,被温柔吞没。
夜深人静的太医院,一个洒扫的太监悄悄推开某间房门,这是太医们存放档案的地方,苏景同要他查新进宫的太医是否有猫腻,是否是探子。
值守的太监去茅厕了,一来一回需要些功夫。
洒扫太监在档案中翻找,全部找了个遍,不见新进宫太医的任何档案,进宫的层层手续,他一样都没走。
洒扫太监皱眉,一样手续都不走,还能进宫当太医,除非皇帝身边的潘启和贺兰芝亲自安排。
难道是皇帝的意思?
如果是皇帝的安排,那应当不是苏景同猜测的探子了。
洒扫太监翻完太医档案,不信邪,兴许是他们放错地方了,于是打开了隔壁的柜子,这里面放的是存档的开过的药方,每位贵人一本。
洒扫太监一本一本的翻着,都是周文帝和他的妃子们的药方。翻到最后一本,洒扫太监的眼睛瞪大了,药方本上赫然写着“左正卿”三字。
左正卿的药方本,怎么会在太医院?
药方本厚重得让人心惊胆战,这得生了多少病才会如此?
洒扫太监打开第一页,看清上面的症状说明,手一哆嗦,险些将药方本摔掉。
他将药方本揣进怀里,将一切复原,心神不定、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早上,苏景同睁眼,熟悉的屏风,熟悉的大殿——顾朔又把他带来开朝会了。
顾朔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朝臣汇报今天的疏议,朝臣们一边上奏,一边忍不住往屏风后看——什么也看不见。
苏景同不必问,手筋的事,顾朔应当是知道了。
顾朔就这么半盯着他上完朝。
退朝后,顾朔摘了头上的冠冕,走到屏风后,苏景同还躺在摇椅上嗑瓜子,见顾朔来了,把瓜子推到一边,两条胳膊伸开。
顾朔笑笑,“不想走路?”他蹲在摇椅前,把脊背留给苏景同,“上来。”
苏景同不动,“抱。”
顾朔转过来,广明宫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大白天抱着走这么长路,顾朔耳朵尖发红,“光天化日……”
苏景同坚持伸手。
顾朔红着脸和脖子投降,无奈道:“你真是我祖宗。”
苏景同小声嘀咕:“你知道就好。”
顾朔闷笑两声,狠狠亲了一口他的脸蛋,单手抱起他往外走。
苏景同靠在他胸膛,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手筋断了,懒得动。”
顾朔抱他的手颤了颤,“怎么断的?”
“我去投靠西南王,他不信我真心投靠,把我关起来拷问我,”苏景同想了想,“拷问的时候动刑,断了我手筋。他见我断了手筋都不改说法,信了我是被仇恨冲昏头脑,定要投靠他杀周文帝,所以敢用我。”
顾朔停下脚步,嘴唇抿得紧紧的。
苏景同仰头亲了亲他,“没事,别生气,”苏景同漫不经心道:“你打进京城的那天,我亲手断了他手筋脚筋。”
“我可没吃亏,”苏景同说:“两条手筋,换来他的信任,杀了周文帝给我爹报仇,还葬送了西南一党,划算得很。”
“这是好事啊。”苏景同总结。他也算间接扫清顾朔登基的障碍了。周文帝如果活着,顾朔如果还想登基,他会是流放的皇子擅自掌兵权,打回京城弑父登基,但现在他是救西北安危的大功臣,他作为皇室血脉,灭了谋朝篡位的西南王,顺理成章收复江山,是中兴之主。
顾朔垂眸看他,“你觉得这是好事?”
“嗯?”苏景同看他,他能从顾朔的语气中感受到他的不赞同,但不知怎么的,他在顾朔面前,就克制不住把自毁自虐自残的那一面暴露出来,明知道说完会惹毛顾朔,还是忍不住想说:“我又不通武艺,手筋断不断没什么差别。还是很划算的吧。”
顾朔把他放下来。这兔崽子又开始犯浑了。苏景同一年总有那么几天犯浑,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他甚至可能并不是这么想的,但就是要怎么扎心怎么说,就是要发作一番,发作出来又后悔。
“干嘛?”苏景同皱眉,“还有好远的路,我不想走。”
“站好!”顾朔道。
苏景同嘀嘀咕咕:“当你祖宗好难,还没说几句话,又得被你当孙子训。”
顾朔平静地问他:“知道我会生气,还要说?专门找不痛快?”
苏景同心里烦躁:“我说得哪里不对么?你想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要劝我保全自己最重要?我一点都不想听。我就是要杀了周文帝,就是要他死无全尸,他一天不死我一天睡不着,他活着的每一瞬间我都煎熬万分,他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有什么办法,摄政王府毁了,我手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投奔西南王我拿什么杀周文帝?靠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身体吗?手筋是什么重要事吗?我手筋断不断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能用它们换周文帝死,我求之不得!”
顾朔抿唇。
苏景同扯扯嘴角,“看我干什么,想问我为什么不去投奔你?我怎么投奔?告诉你,你爹杀了我爹,我恨你爹入骨,你帮我杀了你爹?”
“我不想听大道理,不想听你讲冠冕堂皇的话。你告诉我,我那个时候该怎么办?那个局面,我除了投靠西南王,我有什么办法?我活了二十多年,把自己活得一无是处软弱无能,我能怎么办?”
顾朔吐出一口气,苏景同情绪明显不稳定,眼下不是掰扯他手腕事的时候,安抚情绪更要紧,他上前一步,将苏景同轻轻拢在怀里,“放松,深呼吸,别这么紧张。”
苏景同一口气提在喉咙里。
顾朔温柔道:“对不起。”
顾朔的手抚在苏景同后背,帮他摩挲顺气。
苏景同听到他的声音落在耳边,他说“我来晚了”。
苏景同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来晚了。”他又一次说,“我那时候该在你身边的。”
顾朔心里难受,如果当时他在苏景同身边,那么事情一定不会走到苏景同要去向西南王求和的地步,西北大军在,怎么也能保住一批苏家人,不至于让苏景同真的家破人亡。
他的每一次困窘,苏景同都在他身边,可苏景同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远在天边。
苏景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没说出口,身子一软,跌在顾朔怀里。
后面的事他不清楚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发病了,无法控制身体,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失去意识前,苏景同模模糊糊地想,这一次有顾朔在,应该不会发作得太严重吧……
新太学府内,洒扫太监怀里揣着昨晚从太医院偷出来的左正卿的药方,等着拿给苏景同,从早等到中午,没见苏景同来。
洒扫太监一边扫院子,一边嘀咕:“人呢?”
江天从房顶上跳下来,抱胸看他,“这儿呢。”
洒扫太监身体僵硬,“大、大统领。”
江天挑眉,两个禁卫军进来,一左一右擒下洒扫太监,江天溜溜达达上前,从他怀里抽出左正卿的药方,“你鬼鬼祟祟就是为了偷这个?”
江天将药方卷起来塞自己怀里,他奉顾朔的命令查徐幼宜的藏身之处,表面在查王公大臣府邸,背地里紧盯着苏景同——苏景同既然需要和徐幼宜通信,那么只要盯住通信环节,就能看到信最后去了哪里。
结果徐幼宜此后再没给苏景同传信,反倒是苏景同主动联系了这个小太监。
江天仔细端详洒扫太监,伸手在他脸上左右摸摸,在鼻梁处摸到一点白泥,江天嗅了嗅,“易容用的泥?”
江天将人押解回禁军府,叫人清理干净洒扫太监脸上的泥,再看清太监的面容时,江天愣了一下,“弦歌?”
弦歌问:“你认识我?”
江天沉默,顾朔给过他弦歌的画像,苏季徵刚出事时,顾朔想找苏景同,把苏景同身边人的画像都给了江天,让江天找。后来苏景同在西南王府现身,江天便没再找过。
原来弦歌在宫中。
“苏景同让你查康宁侯的药方?”江天问。
顾朔登基那天,苏景同进宫前交代过弦歌,如果不小心被江天抓到,不要抵抗,不要试图蒙骗他,如实坦白即可。苏景同目前还没收回这条命令,于是弦歌老实交代:“没,我不小心翻到的。”
江天示意禁军把弦歌放了,“康宁侯的药方你看到了,知道怎么回事了?”
弦歌心里沉甸甸的难受,“是。”
“康宁侯不想让他知道。”江天交代:“他是你主子,要不要告诉他你自己决定。本统领建议你不要,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正常,你说了他又得受刺激,还是不告诉他为好,你觉得呢?”
“但……”弦歌欲言又止,康宁侯就这么……
“康宁侯不在乎,”江天道:“你小心你家主子身体。”
弦歌眼眶发红,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我家主子要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江天打断他:“那他就一辈子不因为这件事发病。”
“知、知道了。”
第45章 现实-下毒 所以苏景同就是姜时修吧。……
广明宫里药香萦绕, 苏景同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手腕上缠着一层纱布。他猜得没错,有顾朔在, 他虽然发病, 顾朔及时把他捏晕了,没给他发疯的机会。
趁苏景同晕着, 顾朔叫来行走江湖的太医看他手筋还能不能接上,太医看完摇头,若是第一时间就治疗还来得及, 现在过去这么久, 早不成了。
太医字斟酌句地安慰顾朔:“事已至此, 不提重物, 万事注意着点, 应当不影响后续生活。”
顾朔心里不痛快, 又叫暗卫把西南王尸骨扒出来喂狗,暗卫吭哧吭哧道早上才喂完, 没剩的了……
顾朔只好问去西南查顾悯的人传消息回来没, 把顾悯宰了也算泻火。暗卫冷汗下来, 西南十万大山, 顾悯藏在其中, 岂是这般好找的。
顾朔火不上不下,憋在心里,发不出去, 不高兴地批折子。
批到中途, 顾朔面前的光被挡住,顾朔抬头,苏景同光脚踩在地毯上, 身上穿着宽大的睡衣,头发散在脑后,晃晃悠悠过来了。
顾朔还没来得及动,苏景同便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轻车熟路地窝顾朔怀里。
“醒了?手腕疼不疼?”
苏景同双手勾在顾朔脖颈上,探头去亲他。
一吻结束,苏景同小声凑在顾朔耳边说:“对不起。”
“嗯?”
“不该跟你发火,”苏景同嗫嚅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顾朔笑笑,亲他眼睛,“我也不对,不该不分场合就说你。”
“心肝儿,跟我说说,”顾朔握住苏景同的手,“为什么突然暴躁?”
“我……”苏景同踌躇,他也不太清楚,当时就是莫名其妙地暴躁,火气直冲天灵盖,就是口不择言。要问他为什么,他还真说不上来。
治疗陈年旧伤,最好的办法就是挖开伤口,除掉已经腐烂的肉,重新上药治疗。顾朔揽着他,“在怪你当时无能为力?”
苏景同顿住。
“你当时以为你爹战死,苏家完了,而你当时没办法挽救苏家,你被无力感吞没了?”顾朔问。
苏景同心一阵一阵发颤,“也许吧。”
“我太废物了,”苏景同靠着顾朔:“我爹说得对,我一事无成,兜兜转转二十余年,还是什么本事都没有,如果我那时有兵,我就能介入他和你爹的事,如果我那时有权,我能联合朝臣逼你爹退让,但我什么都没有。”
“你爹现在好好的,”顾朔道:“你也替他报仇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你是我爹的儿子,你当时会怎么做?”苏景同问。
顾朔想了想,“不好说,我如果是你爹的儿子,很可能劝他别造反,把他劝到看到我就烦。我的心思都在劝他上,也许没时间发展自己,出了事,我也无能为力。”
苏景同又想:“要是正卿是我爹的儿子……”
顾朔沉默一瞬,左正卿……
“要是江天是我爹的儿子,他武功那么厉害,”苏景同喃喃:“说不定能把我爹救出来。”
“不要苛责自己。”顾朔亲亲他,“江天是很厉害,可数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江天,且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是渺小的,未必真能救出来。你爹连中六元,前无古人,至今无来者,扶持两任帝王,皇帝他说立就立,说废就废,强如你爹,也有做不到的事。你没有功名在身,但把兵书看了个遍,满大周找不出比你学得更深更全面的人,你没在朝廷中任职,但你把西北布局得很好,没叫西北沦陷。把他放在你的位置上,他未必能有你做得好。”
潘启轻轻走进来,在顾朔耳边说了两句话,顾朔眼睛亮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
苏景同奇道:“怎么了?”
顾朔打开衣柜拿了套衣衫给苏景同换,又拿了件大氅裹他身上,抱着他往门外走。
苏景同挣扎想跳下来,“我自己走吧,去哪?”
顾朔兜头给他戴了顶羊毛帽子挡住头和耳朵,“去刑部天牢。刑部尚书回话说找到断你手筋的两个人了。”
西南王拷打苏景同时,并非自己动手,有将士代劳。刑部尚书不抱期望查了查,那俩将士是西南王的亲信,早关押在牢中了。
天牢中,血气萦绕,那两个将士被吊在刑架上。
顾朔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刀塞到苏景同手中,“心肝儿,去,断了他俩的手筋。”
苏景同犹犹豫豫。
那两个将士身为西南王的亲信,知道西南王太多事,关在牢里的时候被来回盘问出数十个罪名,自知等查案结束会被处死,两人都双目无光,衰老了好似十岁,头发全白了,同他们说什么都反应迟钝,半天听不到回应。
“嗯?”顾朔看向苏景同,“害怕?”
顾朔走上前,从苏景同身后揽住他,握住苏景同的手指,带着他走到刑架前,“朕在你身后,别怕,动手。”
苏景同捏着小刀,对准一人的手腕,他十分清楚手筋的位置,在手筋被断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幻想等大事一成,要亲手断了西南王的手筋,将手筋的位置记得滚瓜烂熟。
刀尖刺破一人的手腕,一点殷红的血渗出来。
他在西南王府时,也如此人般被吊在刑架上,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走过来,干脆利落断了自己的手筋。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出,剧痛袭来,疼晕了过去。
苏景同的手微微使力。
将士眼神动了动,又漠然地转到一旁。哀莫大于心死,早知必死无疑,对断手筋便没多少反应。
苏景同松手,“算了。”
“嗯?”
苏景同将刀踢到一旁,“他们听命令行事,非他们本意,同他们计较没意思。”
顾朔认真地观察他的眼神,“真不想?”
“嗯,没意思。”
“他们断了你的手筋,你不生气?”
苏景同耸肩,“他们只是执行者,不是施令者。”西南王的手筋他都断了,再大的火都散了。
“那走吧。”顾朔揽着他走出天牢。
顾朔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同他交换眼神,点了点头。
出了天牢,苏景同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天牢密不透风,光也很少,进去沉闷得很。出来后,感觉天都更亮了。
“嫌血气重?”顾朔问。
“有一点。”苏景同说:“闷得很。”
“路上走走散散吧。”
“好。”
两人在路上散步,刑部尚书等苏景同听不到天牢的声音,捡起地上的刀片,飞速在那两个将士的手腕上划过,轻松断了他们的手筋。
两个将士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刑部尚书面无表情地将刀片交给旁边的仆役,“装在盒中送进宫去呈给陛下。”苏景同不跟他俩计较,是觉得他俩听命于人,他好脾气,顾朔正在气头上,可不会跟他分这般清楚。这两人是西南王的亲信,断苏景同手筋时未必不知他是谁。
“是。”
翌日,苏景同照例去新太学府讲学,上次给他们留的功课到了检查的时候了。
新州防守战。瓦剌朝新州攻来后,新州粮草军备虽有,但缺少前朝供给,坐吃山空,一旦瓦剌要打长久战,新州应当如何快速筹措粮草军备。
谢永章想的是从周围抽调粮草军备——各个州平常有驻军,有应急的粮草和军备,从四周抽调,集体对抗瓦剌。谢永章还计算了各州抽调的数量、运送时间。
“还可以。”苏景同颔首。谢永章想的和大多数学子一样,他的抽调方法更周全,时间更短,抽调效果最好。谢永章是认真考虑到各州自己的边防情况,既保证了新州的需求,又不让各州陷入粮草兵马困境。
苏景同在地图上圈起甘州,“我要是瓦剌,突破新州虽然是首选,但在你的安排下,新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是块硬骨头,短时间啃不下来,那么我会调转方向去甘州。甘州位置上差一些,但甘州援助新州后粮草兵马都不充裕,甘州没强力的将军在,速战速决的话两天能拿下,然后迅速突破甘州东南方向的敏州,锦州、甘州、敏州,合围了新州。新州腹背受敌。”
谢永章问:“锦州甘州敏州合围了三面,为什么不把最后的禹州也拿下,瓮中捉鳖?”
“留条出路,且打且退,新州守军如果察觉守不住,会及时退到禹州去,不会死拼,能顺利拿下新州。但四面合围,除了突围别无他法,新州守兵无路可走,只能鱼死网破。拿下新州的代价会变大。”苏景同又圈了几个地点,“另外,固然瓦剌能拿下甘州敏州,但同时有可能被新州和这几个州里外夹击,瓦剌可能变成鳖。”
霍方比谢永章想的又应急些,全民皆兵,十四岁以上男丁统统自带口粮武器上阵杀敌,没有刀剑就用斧头菜刀,没有斧头菜刀就用棍子弹弓。
“用倒是管用。”苏景同说:“动员要做好。最好提前将这项制度施行下去,免得临到头急用捉襟见肘。且百姓没经过专业训练,骤然上战场,反应不急,很可能白白送命,论战斗力不如兵将。”
顾炎这堂课依然来了,被苏景同拒绝收着当学生后,他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和霍方一般蹭课,他的方法集合了谢永章和霍方的路子,一边向四周借兵借粮草,一边动员新州百姓全民皆兵,所以向四周借兵不多,四周的州郡尚有余力自保两天,来得及互相救援。
苏景同不吝啬给了顾炎高评价。
谢永章托腮,“所以姜时修当时怎么做的?”写史书的人不在前线,只模糊写了一段“顾朔拥兵八十万,和瓦剌杀了个天昏地暗”。谢永章一个字都不信,从他这段时间的研究来看,西北加起来拢共不到三十万大军,还要分到各个州去,就算禹州的镇西侯李侠带兵马投诚,新州也凑不出八十万兵马。
“姜时修……”苏景同提笔随手在纸上绘了一幅西北边境图,北面是瓦剌各府,南面是大周的西北。
谢永章看呆了,苏景同画瓦剌怎么这么熟练,信笔拈来,挥洒自如。
苏景同在边境四周批注兵力水平,精确到百,且标注时没有任何迟疑犹豫,似乎这些数字深深刻在了他心中。
霍方目光闪了闪,没作声。
战场的事瞬息万变,除了亲自参与的,谁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周全?西北打仗时,苏景同远在京城,他为什么如此了解西北战局?
满军营里,估摸也只有当时的军师姜时修和皇帝顾朔能知道这些数据。
所以苏景同就是姜时修吧。
差点被他糊弄过去。
苏景同画完开始讲解,“新州和周围的几个州均由陛下指挥,瓦剌是向南攻打新州。新州粮草军备不足,预计能撑十天左右。”
苏景同睁眼说瞎话,事实上他前一年在新州和禹州的边界处备了个粮仓和武器库,由“土匪”把控,等新州快撑不住时,姜时修会去“剿匪”,把粮仓和武器库中的东西带回去。差不多够新州再打五个月到半年。战事当前,没空详细调查土匪,等顾朔腾出手来,西北都平定了,随他查。
他还在禹州放了军备,李侠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解燃眉之急。
“为什么要从各州借兵借粮食给新州呢?送兵送粮要时间,且正面对轰效果不好。”苏景同道:“他攻击,你就要防御么?”
“瓦剌的大头部队现在在锦州的位置,看看他左右是什么?大周的甘州和禹州。他是打下了锦州,但他也入了西北腹地。姜时修安排边境的甘州和禹州的十万兵将突袭瓦剌边境。瓦剌留在边境看守的兵将不足五万,瓦剌地多人少,兵将不足,府与府之间距离遥远,一时间难以从其他地方调兵。瓦剌要么撤回攻击新州的兵将,回援边境,那么新州之围可解,要么抛弃边境,先拿下新州。但他如果敢放弃边境,甘州禹州占领他边境的两个州府,就可以和新州形成夹击,合力向瓦剌攻击。所以瓦剌必须回援。”
苏景同慢慢讲着当时的布局,这是最简单的围魏救赵的招数,但凡学过点兵法的都会,瓦剌不傻,瓦剌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路回援边境,一路继续和新州死磕。
“那怎么办?”谢永章紧张地问,“新州的困境还是没解啊。”
“甘州和禹州是全民皆兵,所谓的十万兵将是临时要百姓凑数的,甘州禹州的兵将还在两州,并未离开,等瓦剌一半兵将回援边境,甘州、禹州、新州三州合力对占据锦州的瓦剌军队发起进攻。瓦剌发现错误估计了大周西北的兵力,自己又成了瓮中捉鳖的鳖,打了一天发现没法从大周手中讨到好处,怕被包了饺子,惊慌之下退出了锦州,回到瓦剌。而攻击瓦剌的百姓虚晃一枪,攻击完就跑,撤回了甘州和禹州。”
霍方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觉得错误的估计了西北的兵力?难道来攻击之前,他们没有做详细的调查么?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百姓呢?”
苏景同淡淡道:“因为大周在西北布局也有些日子,瓦剌知道大周在西北有准备,只是摸不清准备了多少而已。”
苏景同挑眉,“你以为陛下在西北七八年是做什么?就搞搞赋税搞搞经济么?”
“好了,这只是权宜之计,瓦剌退回去后便意识到被骗了,集结兵力重新对大周发起进攻。你们这次的功课,是想想假如你们是瓦剌,你们会从哪里进攻。”
“知道了。”谢永章头大,苏景同的每个功课都要花他好多精力。
霍方瞧了苏景同一眼,他未免太了解了,就是把真正参战的将军们叫来,都不见得能完全知道,愈发坚定了心中的猜想。
苏景同讲完课,回广明宫,上轿辇后,眯起眼,轿辇和平时无区别,但坐垫上不知从何处放了个锦囊,苏景同拆开锦囊,里面是一颗米粒大的丸药和一张用西南密语写的纸条。
这张纸条若叫江天来看,江天是一千一万个看不懂,西南密语是一套专门为探子潜伏研究的语言,除了西南的探子,没人能看懂。
苏景同恰好能看懂。
密语说的是把这颗药下在顾朔的茶中,如果今天晚上顾朔还没喝到这壶加了药的茶,那么他们会把这颗丸药灌给苏季徵。
苏景同沉默地收起纸条和丸药,回到广明宫。
顾朔还没下朝,苏景同在院子中晒了半个时辰太阳,等顾朔回来,苏景同亲手泡了一壶茶。
顾朔回来,还有一堆折子要批,苏景同提着茶壶,放在顾朔桌前。
顾朔诧异地看了苏景同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苏景同都给他泡上茶了,天地良心,苏景同当小太监的时候,都没给他泡过一回茶——小太监喝的茶都是潘启送。
顾朔嗅了嗅茶水,“下毒了?”
苏景同托腮:“答对了。”
顾朔扬眉:“徐幼宜给你传信了?”
第46章 现实-立太子 苏景同无语,“别看了,……
苏景同把纸条拿给顾朔, “唔,纸条能看懂么?”
顾朔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子,江天从房梁上跳下来, 顾朔把纸条放在桌上, 让江天看,“看看。”
江天道:“回陛下, 纸条上说把药丸下在狗……”江天顿了顿,吞回后面两个字,略作修饰, “把药丸下在皇帝茶水中, 今晚如果看不到皇帝喝了茶, 他会把药丸灌给苏季徵。”
苏景同诧异:“你也学会了?”
江天得意地“哼”了一声, 小小密语, 有什么难的。
抓到广明宫的宫女后, 江天顺手拷问了一遍,把西南密语完整地学了一遍。身为禁军统领就是要全方位无短板。
“放锦囊的盯上了?”苏景同问。
“盯上了。或许很快就能找到徐幼宜的藏身之处。”江天答。
顾朔问苏景同:“你觉得徐幼宜会在哪?”
苏景同摸摸下巴, 凑到顾朔耳边说了几个字。
顾朔缓缓看着他:“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苏景同说。
江天警惕地盯着苏景同:“陛下不能喝这茶。”
“喝什么喝, ”苏景同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 “我爹在西南呢, 徐幼宜的消息要想传回西南不容易, 今天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徐幼宜也没本事让我爹吃毒药。”
江天狐疑:“万一在京城呢?”
“不会。”苏景同一口咬定,“徐幼宜没这个胆子。京城是我爹的大本营, 残党无数。”
江天悄悄看了眼顾朔, 苏景同胆子真大,当着皇帝的面,说京城反贼余党无数。
顾朔没反应, 当没听到。
江天收回目光。
“徐幼宜生性多疑,喜欢一环套一环,反反复复,他不敢把我爹放京城。他知道联系我控制我,我会立刻搜查我爹的下落,京城离我太近,太容易被发现。放在西南十万大山中,他才能安心。”
“那这药……”
顾朔提起茶壶,将茶水一饮而尽。
江天眼珠子快从眼眶中掉出来,三魂气魄骇到离体:“陛下不可——!”靠靠靠他疯了吧,知道有毒还喝。恋爱真可怕,谈个恋爱脑子都被吃了。苏景同也是,没事泡什么茶,徐幼宜的话不听就是了。太医呢!太医呢!太医呢!!!
苏景同掀起眼皮:“江统领,冷静。”
江天白眼翻上天,冷静什么冷静,这是冷静的时候吗?火烧眉毛了,造孽啊夭寿啊,皇帝连个太子都还没立呢,这就完蛋了!亲娘诶!这是什么事,他要不要找左正卿进来主持大局?
眼看江天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顾朔笑,戳苏景同,“别逗他了。”
苏景同不情不愿从锦囊里掏出一颗米粒大的药丸,“药在这儿呢,没下。”他怎么可能真下药,他看起来有那么愚蠢么?
江天问:“那怎么办?”
顾朔看苏景同,“好军师,问你呢,怎么办?”
苏景同睨他:“这会儿不说我不如你的御用军师姜时修了?”
当晚,太医院炸了锅,皇帝晕过去了,太医院所有太医战战兢兢跑来广明宫看病。
顾朔优哉游哉和苏景同窝在殿中下棋,顾朔执白子,苏景同执黑子。太医检查过药丸,服用后会高热不退,三天内逐渐丧失生命机能。于是顾朔干脆“高热不退”了。
“然后呢?”顾朔问苏景同的想法。
“徐幼宜的风格,就是多疑多思,一环一环套下去,套个没完没了,你现在表现出中毒的征兆,他是不会信的,他也不相信我会给你下毒。给毒药只是试探试探我。”苏景同看棋盘,顾朔快赢了,快把他包围了,他趁着说话的功夫偷偷偷走了顾朔的两颗棋子揣兜里。
“他不知道咱俩把话说开了,还以为我在瞒着你,从徐幼宜的视角看,在你无法配合我的情况下,我要演给徐幼宜看,只能给你下其他药,能让你发烧的药。”苏景同下了一颗棋,“所以我让人去太医院找了制川乌,量不大,容易起烧。”
“等等他的下一步吧。”苏景同说。
“嗯。”顾朔道:“把我的棋子还我。”
苏景同面不改色:“什么棋子,我不知道呀。”
“赖皮鬼。”顾朔接着下棋。
苏景同嘀嘀咕咕:“不要血口喷人哈。”
回答他的是顾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声嘲笑。
此刻,禁卫军站在顾炎府外的隐蔽处观察情况。
宫里有人给徐幼宜当探子传递消息,踩了江天的禁区,潘启本来要严查宫里,江天让他留了个口子,让徐幼宜的探子继续行动,他要看看徐幼宜到底在哪。让禁卫军全天盯死苏景同和苏景同常经过的地方,终于在今天找到了给苏景同放锦囊的小太监。
小太监晚上得知顾朔发烧,宫里封死消息,不允许外传,小太监要给徐幼宜传信告知宫中情况。
他在尚食局工作,他负责切菜,跟他同屋的小太监负责去宫门口接当日送进宫的食材。他将一根枯死的柳条神不知鬼不觉插在接送食材的小太监腰带后方,柳条柔韧,又细又轻,且尚食局旁边有一排光秃秃的柳树林,被发现也只当是自己去柳树林挂到的。
同屋的太监晚上照例去宫门口接食材,宫里一天接两回食材,早上一回,晚上一回,晚上的量不大,只有一辆车的食材,用来给贵人们做宵夜和明早的早膳。
跟他对接的采买的皇商家丁把东西放在宫门口,递给小太监一份清单,小太监绕着食材车来回核对点数称斤,检查食材的质量新鲜程度。
家丁熟稔地给小太监塞银票,干他们这活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果不把小太监打点好,他随便吹毛求疵在食材上给你挑点毛病,禀告上去,轻则重送并且罚银子,重则削了皇商的名头,于是每次送食材都要给小太监塞钱。
小太监习以为常,家丁往他袖子里塞东西,只当没看见。家丁趁机从他腰后取走了那根枯死的柳条,藏进袖子中。
禁卫军跟着家丁走,他跟的主家除了给皇宫供应食材,还沿路给许多达官贵人供应比御用次一等的食材,家丁直到送到顾炎府上时,悄悄将柳条放了进去。
居然是顾炎。
禁卫军挠头,顾炎会收留徐幼宜不奇怪,顾朔登基后,顾炎和西南余党日子最不好过,但他们早就把顾炎府邸查了个干干净净,没见哪里有人啊。
禁卫军跟着柳条走,顾炎府中的家丁拿到柳条后,将食材送到厨房,带着柳条走到了厨房的后院,地下有个囤白菜的地窖,地窖地方狭窄,禁卫军不敢跟进去,怕被发现,只好留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家丁从地窖中出来,柳条没了。
禁卫军又等了一天,确实有家丁来回往地窖送食水,将情况回禀给江天。
江天咂摸,他已经充分了解徐幼宜的神经病一层套一层的风格了,既然查到顾炎头上,那就铁定不是顾炎。
晚上,苏景同又收到一个锦囊,这次里面是另一颗赤红色米粒大小的药丸,以及一张新的暗语。
顾朔探头,“写的什么?”
“说知道你没中毒,警告我别耍花招,这颗药如果再不下给你,他就真让我爹吃了。”
苏景同问:“西南那边查的怎么样,有找到我爹踪迹吗?”
“你写的那几座山他们都去过了,不见人烟,倒是发现了一条新路,还在探查,一得到结果就会快马加鞭送回来。”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有了确切消息,朕陪你去西南。”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苏景同随手把药丸扔了,“他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太给他脸了。”
“我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敢把我爹怎么样的。”苏景同提笔开始写密语,顺便给顾朔解释,“虽然我爹在他们手中,看起来是他们拿捏我,但他们才是没底气的一方。”
“西南余党最多还有不到两万的兵马,带领他们的是毫无功绩的顾悯,但你是平定西北、平定西南之乱登基的实权皇帝,顾悯想赢你,痴人说梦。顾悯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带人躲进十万大山中,想藏起来,暂避锋芒。”
“但躲能躲多久呢,两万兵马要吃要穿,他们在山里能囤积多少粮食?他们时间很紧迫,要在粮食耗尽前找到突破口。徐幼宜和我同在京城,徐幼宜可能对自己比较自信吧,但顾悯不会的,他跟他爹一样,受不了徐幼宜来来回回套来套去的风格,嫌麻烦恶心,怕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纰漏,导致满盘皆输。指望徐幼宜弄倒我,”苏景同挑眉,“他不敢。他不信。”
顾朔一错不错地盯着苏景同,好久没见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这才是他熟悉的摄政王世子。
苏景同就该是这般,神采飞扬,张扬肆意,流光溢彩。
苏景同愣住,“怎么了?”
顾朔抓着他亲了亲手背,“没事,我就是很高兴。”
“他一定能恢复好的。”顾朔心想。
“他们硬碰硬必输,会想迂回婉转些,比如让我给你下毒。你现在没有皇后。”
顾朔打断道:“朕有君后。潘启已经把圣旨登记造册了,你点个头,圣旨就会发出去。”
“……重点不是皇后,是你现在没太子。”
顾朔瞧了苏景同一眼。
苏景同无语,“别看了,我不能生。”
“没。”顾朔道:“没想这个。”
“你没太子,”苏景同继续说:“国本不稳,你一旦出事,争皇位的事会立刻被推到台前,到时候皇族们争皇位,朝臣们不敢轻易下注,军队也不知该听谁的,四分五裂。谁也顾不上管顾悯,顾悯还能绝地反击。”
“西南王在宫里的探子不少,但用处不大。传递消息已经风险极大了,下药的话……你吃饭有人试毒,身体强健没吃过药,家具摆设有太医两天过来检查一次,熏香和花草有专人查验毒性,衣裳鞋子发冠发簪都有人看着,平时进出有暗卫跟着,江天也在,什么下毒暗杀的手段能瞒过江天?”
“除了我,我给你下厨倒茶都不必过试毒太监的手。我给你穿龙袍只会被当情人互动。我爹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靠我爹才能控制我,顾悯就是让徐幼宜死,都不敢让我爹死的。”
苏景同总结:“所以没事的,太给徐幼宜脸的话,他容易蹬鼻子上脸。”
苏景同把密信写完,顾朔问,“你信上写了什么?”
苏景同吹了吹纸,念道:“徐幼宜,我是不是给你脸了?你丫哪根葱也敢使唤我,一颗宝石就敢吹我爹在你们手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从战场捡的。在你拿不出证据证明我爹活着的时候,你最好低调老实点,等爷找出你在哪,你就没好日子过了。另:我爹要是重伤快死了,也免谈哈。救回来跟没救有什么区别?有那闲工夫,不如好好扒着皇帝图个荣华富贵。”
顾朔:……?
“……你这样写,没事吗?”
“没事,”苏景同把信装回锦囊里,“这才是我的作风。徐幼宜看到只会松一口气,觉得我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嗯。”
苏景同收起锦囊,去给探子传消息。
顾朔坐在书桌前沉思,苏景同说的有道理,没太子国本确实不稳,大周才从战乱中得以喘息,不能再乱了。苏景同说他没太子时,他看苏景同那眼,不是想他能不能生,他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苏景同只小他五岁,年龄差太小了,等他老死,苏景同也年迈了。要是小十五岁左右,苏景同可以既给他当君后,又当太子。
皇亲国戚中,且不说顾朔对他们多数没好感,并不想将江山给他们,就是只说治国的本事能耐,也找不出几个能当大用的。
苏景同不一样,苏景同的理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帝王权术是苏季徵耳濡目染的,又是军师出身,熟知战事。苏景同虽无心朝政,但真叫他当的话,能稳当拿下来。
苏季徵的想法未必没道理,既然皇帝和权臣不相容,为什么他不能当皇帝?
苏景同以后是他的君后,是共享天下的人,是铁板钉钉的摄政王,哪个新皇帝来了,能接受摄政王?
周文帝登基时,苏季徵不也退让了么?苏家族人全部回老家,兵权交出去,只当个纯粹的摄政王。又有什么好结局呢?周文帝照样畏惧他入骨。
苏季徵在府中出生的孩子一个都没保住,难道是他真不会养孩子么?不过是府里被下了慢性毒,婴儿体弱,经不住毒,早早死了。
苏景同命大,生在府外。苏季徵反应过来府里被下毒,清理干净毒才把苏景同接回来的。
也正因此,苏季徵意识到周文帝容不下他,与其任人鱼肉,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登基为帝。
就算苏景同像苏季徵一般,步步退让,无非得到苏季徵一样的结局。
真不如让苏景同当太子,当皇帝来得安心。
但就差五岁……
顾朔头疼,但下笔利落。还是写了遗旨,如果他驾崩,苏景同临朝。
五岁就五岁吧,好好给苏景同保养身体,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管他能当几年,先当上再说。顾朔要是身死,再没人比苏景同更让他放心,苏景同拾掇起朝政来应当不难。
顾朔叫潘启将密旨登记造册,传中书令文良平、康宁侯左正卿、禁军统领江天、尚书左仆宴语堂秘密进宫见证,后将诏书封存。
于是等苏景同送完密信回来,突然间就得到一个噩耗,“为什么又要练武?!”
顾朔淡淡道:“延年益寿。”
苏景同:???
什么东西?
我才几岁,为什么要考虑延年益寿?
翌日,苏景同收到了徐幼宜送回来的锦囊,里面只有一封密信和一块玉佩,“随你信不信,如果今晚狗皇帝还没中毒,你爹必中毒。事成后自会让你见你爹。”
玉佩是他爹随身携带的。
晚上,宫里封锁了消息,据说皇帝中毒昏迷不醒,全宫戒严。
广明宫中,苏景同脸色惨白,守在顾朔床边——这次顾朔是真中毒了。
两个时辰前,徐幼宜的赤色丹药送进来,苏景同找太医鉴别了,这药依然会让人高热不退,不治身亡,于是继续让顾朔装高烧。
顾朔依言躺在床上装病,使唤苏景同批折子。
苏景同不情不愿,他实在不愿意沾手朝政,他西南余党的身份还没洗清,瓜田李下,顾悯和徐幼宜还在挣扎使绊子,廉亲王余党蛰伏不出,谁知哪天会给他扣一个屎盆子,离间他和顾朔。
顾朔很坚定,早晚要把皇位给苏景同,骤然接手压力大,总得叫他慢慢熟悉才好。
顾朔挑拣了二十本折子给苏景同,叫他先批着,回头自己再审核。怕苏景同出工不出活,装废物装不行捣乱,顾朔还专门警告他:敢捣鬼就盯着他再看二十本,什么时候批好什么时候算完。
苏景同叫苦连天,一边叨叨谁家小太监有他辛苦,一边拖拖拉拉去批折子。
其实批起来不困难,他对朝廷熟得很,只是有些折子事关重大,需要他好好斟酌。等他批完,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苏景同伸懒腰,腰酸背痛,他是越来越不理解周文帝、苏季徵和顾朔了,皇帝有什么好的,批折子一批一整天,干不完的活,费不完的心。
苏景同走回床榻,顾朔脸色潮红,昏昏沉沉地睡着。
苏景同诧异,顾朔演得真不错,似模似样。反正睡着了,偷亲一下不要紧吧。
苏景同做贼似地蹲在床榻前,鬼鬼祟祟亲在顾朔唇边。
顾朔的身体灼热,烫了苏景同一下。
苏景同头皮炸开,冷汗瞬间遍布脊背,在烧着地龙、暖和到可以穿单衣的寝宫中,冷到哆嗦。
顾朔……
是真中毒了。
第47章 现实-解毒 顾朔眉头皱起来,苏景同不……
怎么会这样。
顾朔入口的食物都有太监试毒, 家具摆设花草熏香有太医把关。
苏景同手哆嗦,怎么会这样。
西南王伏诛后,他原本该在镇西侯府静养身体, 等镇西侯找到药, 治好再回到顾朔身边,但估摸着西南余党和廉亲王余党可能会给顾朔下毒, 制造乱局好从中得利,于是赶在顾朔登基当天,让镇西侯把他用“贺礼”的方式, 送回顾朔身边。
自回宫后, 他和顾朔同食同宿, 吃一样的饭菜、喝一样的茶水、闻一样的熏香、用一样的家具、穿的衣裳鞋子都是同款料子同个绣娘。这几天的茶水都是苏景同先喝过, 才敢给顾朔的, 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朔为什么会中毒?
太医火速赶到,在床边给顾朔把脉。
苏景同耳朵中尽是嗡鸣声, 他和顾朔是在哪些地方不一样?为什么他没事?
苏景同突然冲着房梁喊, “叫江天来见我”。
房梁上有一点响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江天赶到广明宫, 苏景同凑到江天耳边说了一句话。
江天眼睛瞪大:“真的假的?”
“快去!把他带进宫见我!”
“好!”
摄政王府又恢复了冷清, 苏景同把苏家族人安排回老家,于是摄政王府只剩仆役。
玄明斋位于摄政王府的东院,是苏季徵的书房, 四面环水。
江天脚步轻轻落在玄明斋顶上——他在排查徐幼宜的位置时, 并没把摄政王府纳入探查范围,摄政王府是个空宅子,苏景同被徐幼宜要挟, 又身处广明宫,于是他下意识忽略了摄政王府。
左正卿提醒他来摄政王府看看,左正卿既然说了,那必定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徐幼宜威胁苏景同帮他打掩护,或许是徐幼宜和苏景同本来就是一伙的。
所以江天马上派人来摄政王府看着了。
他们这几天排查了摄政王府的绝大部分地方,只剩个别院落还没看过。
直到刚才苏景同跟他说,徐幼宜在玄明斋。
正好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的院落。
江天掀起一块砖,屋里只有家具摆件和书籍,不见人影。
江天打开窗户翻了进去,屋中一目了然,一张书桌,一把圈椅,六个书柜,再没旁的东西。
江天敲了敲墙壁,发出清脆的声音,果然如苏景同所说,墙壁是空的,里面有暗室。
暗室中,徐幼宜美滋滋呷一口茶,想必此刻顾朔应该毒发了。
苏景同喜欢顾朔不是秘密,他怎么可能蠢到让苏景同给顾朔下药?
苏景同太好猜了,他要给顾朔下毒的意思传给苏景同,苏景同才不会听,绝不可能用在顾朔身上,但这才是顾朔中毒的原因啊。
徐幼宜瞥墙壁,江天应该在外面,顾朔的头号狗腿子,当真好用,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
徐幼宜喝完最后一口茶,江天破门而入。
徐幼宜微微一笑:“江统领,久仰大名。”
广明宫中,太医面如土色,几个太医挨个上前把脉,又都满脸凝重地退下。
苏景同问:“怎么样?”
太医面面相觑,没人吭声。
苏景同心里焦急:“问你们话呢?陛下到底怎么了?”
“这……”太医院院判为难道:“我们无能,这……”院判摊手:“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毒啊!”
苏景同咬唇,“再看看,再仔细看看。”
“潘启!”苏景同喊。
“公子。”潘启应。
“摄政王府原先的大夫呢,全找进宫来。”苏景同手心发凉:“一个都不许少,全部进来看。”
“是!”
“把镇西侯也传进宫来,跟他说我要多宝阁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格子里的东西。”
潘启愣了一下,“是。”
“让他把赵宁也带进宫。”
赵宁?潘启愣住,赵宁赫赫有名,是西南那边最擅长巫毒的女人,赵宁竟然在镇西侯府中?
潘启没有多问,低头领命:“是。”
摄政王府的大夫自摄政王府倒台后,四散而去,要找回来谈何容易?好在他们还算有名头,陆陆续续接进宫几人。
摄政王府的大夫比宫中的太医要强,苏景同只盼着有人能查出问题所在。
也盼着江天能抓到徐幼宜。
天光微熹时,江天风尘仆仆地去了趟左正卿处,把就寝的左正卿摇醒,接上。
左正卿咳嗽连连,困得睁不开眼,“你是说,景同让你去摄政王府的玄明斋把徐幼宜抓回来进宫见他?”
“对。”江天快速问:“他是这么安排我的,直接点名徐幼宜在玄明斋的暗室,还给了我开暗室的方法。我去了以后徐幼宜果然在。你说他可信吗?有没有可能他和徐幼宜是一伙的?否则徐幼宜怎么会知道摄政王府的暗室的位置?他又怎么敢一口笃定徐幼宜就在那儿。我现在没办法判断局势,太复杂了,苏景同心思太复杂,我缺少信息,不敢信他。你了解他,你说我可以交给他么?”
左正卿一锤定音:“给他。”
江天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但他要徐幼宜干什么,他觉得毒是徐幼宜下的,从他口中逼问陛下中的是什么毒吗?可是徐幼宜的毒是怎么下进去的?宫里防下毒有专门的体系,除了苏景同潘启和贺兰芝,不应该有人能把毒下到陛下身边。”
江天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你记不记得前两天陛下写的遗诏,陛下若驾崩,苏景同临朝。他会不会是知道遗诏了,先下毒害陛下,然后在我面前演戏撇清自己下毒的嫌疑,靠遗诏登基?”
“别慌。”左正卿的声音轻柔温和,不疾不徐,仿佛天塌了他都不着急,“你把人给景同,他可以的。他不会害陛下的,别担心。”
“确定?”
“嗯。我担保。他不会害陛下的。”
“我还是有点慌,徐幼宜留在我手中,我还能拷问点东西,一旦给了苏景同,苏景同又是害陛下的人的话,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你相信我吗?”左正卿问。
“信啊。”
“那就听我的。把人给景同。他不会害陛下。”
“好,你一向比我聪明,我听你的。”
日头刚起,江天匆匆忙忙带着左正卿和五花大绑的徐幼宜进了宫,丢在苏景同面前,不管苏景同和徐幼宜是不是一伙的,“人到了。”
苏景同站在阴影中,面无表情。镇西侯站在他旁边,垂手听吩咐。顾朔床边除了太医,还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在。
左正卿冲镇西侯点头,“侯爷。”
镇西侯拱手回礼。
左正卿问镇西侯:“那位姑娘是?”
苏景同回答:“赵宁。”
左正卿颔首,“好。”
左正卿摸摸苏景同的头,“别慌,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来得及。”
“嗯。”
江天看到镇西侯,下意识地摸腰间的佩刀,看这个站姿,镇西侯是苏景同的人无疑,果然镇西侯“抓到”逃亡在外的苏景同又把他当做“嬖人”送进宫是苏景同自己的安排。宫门还没开,镇西侯是怎么进来的?能不惊动他把人带进来的只有潘启,潘启竟然这么听苏景同的话?
江天脑中不好的念头纷杂,好在还记得左正卿说要相信苏景同,压下心中的怀疑。
苏景同示意江天把人带到后殿去。
苏景同交代:“让所有暗卫都撤走,后殿除了我和徐幼宜,不允许其他人进来。”
江天迟疑:“你能行?”徐幼宜虽然文弱,哦,军师都柔弱,但挣扎起来苏景同还真不一定能摁住徐幼宜。
“没事。”
“东西呢?”苏景同冲镇西侯伸手。
镇西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有机关的小盒子,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呈给苏景同,“公子小心。”
“无妨。”
后殿大门关上。
徐幼宜被绑着丢后殿的地上,吃吃地笑,“苏大军师,喜欢我送你的惊喜吗?”
苏景同面无表情地出手,掐住徐幼宜的脖子。
徐幼宜笑得更开心了,“哟,手筋还没治好呢。以你现在的手劲,能掐死我么?”
“唔……”话音还没落完,徐幼宜脖子尖锐的疼,似乎被针扎了。
苏景同收回手,指缝间夹着几根油黑发亮的银针。
“我知道你不怕死。”苏景同说,“这毒名叫噬心毒,不会让你死,就是疼了点。”
徐幼宜闷哼一声,噬心毒万针穿心,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津津。
苏景同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前面,漠然地看着他。
徐幼宜很快意志力扛不住,开始满地打滚儿,尖锐地嘶吼,第一声呼痛一旦开始,痛苦的情绪就像开闸泄洪,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刺耳。
江天在后殿外盯着,被这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妈呀,里面在干啥。”
左正卿瞥了一眼,“你别听了,小心晚上做噩梦。”
江天:……
不至于吧,你说得有点吓人了。
屋里的叫声渐渐变了调,凄厉之外还有点破调,像嗓子喊破了,音调从喉咙出来时触及到喊破的地方,疼得哆嗦变调。
江天捂上耳朵,天牢都没这个动静。
江天用胳膊肘捅镇西侯,“你给他的盒子里装着什么?”
镇西侯摇头,不能说。
后殿的声音连绵不绝了一盏茶的功夫,声音微弱下去,渐渐消失。
江天问:“结束了?”
左正卿摇头,晕过去了。
马上尖叫声又响起来——苏景同往他头上泼凉水,把他弄醒了。
过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尖叫声又一次湮灭,徐幼宜又晕过去了。
苏景同照旧把他泼醒。
来回反复三次,苏景同没盘问徐幼宜一句话,只让他反复体验噬心毒的疼痛,打破他的意志力。
“能好好说话了?”苏景同问。
徐幼宜气息都喘不匀了,满脸是汗,眼皮被粘到睁不开,“你……”
苏景同不等他说完,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你不能。”他手指夹着一串淬了噬心毒的银针,直接刺了进去。
徐幼宜的尖叫又传了出去。
江天直咂舌,平时看苏景同脆皮爱撒娇,没想到下起手来这么狠。江天视线转移,看到左正卿眼皮都没动一下,似乎习以为常,心中一阵恶寒,你们军师是真狠啊。
徐幼宜疼晕过去再被泼醒三回后。
苏景同二话没说,又要扎。
徐幼宜瑟缩:“别、别!你要问什么,问什么。”
“下的什么毒?”
徐幼宜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有气无力道:“赵宁不是在么,有赵宁在,还问我干什么。”
苏景同拿起银针就要刺。
“别!别!”徐幼宜往后缩,“我说,我说,不是毒,是玄阴蛊吐出的丝。”
西南地带,蛊遍地都是。
“你有本事,”徐幼宜满脸惨淡,“赵宁都能被你拐来京城。”
苏景同走出门,赵宁已经在门外等他了,苏景同抬眼,赵宁低声道:“玄阴蛊的丝。”
难怪太医看不出来,西南的蛊,太医见都不一定见过。
“能解吗?”
赵宁看了苏景同一眼。
“知道了,跟我来。”苏景同带赵宁进了后殿的第二间房。
江天伸长了脖子,怎么回事,打什么哑谜呢,能不能解毒这种事需要避着他们吗?赵宁这幅姿态,怎么看怎么像跟苏景同要东西啊。
是解药在苏景同身上吗?
不应该啊,皇宫查物品查得严,苏景同之前以嬖人的身份进来,又当了太监,怎么会随身有携带解药?
过了一会儿,江天嗅了嗅空气,有血腥的气息。
赵宁推门出来,径自走进广明宫正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捏住顾朔的下颌,将瓶口直接放他唇间,没叫旁人看清瓶中是什么,直接灌了下去。
太医着急:“诶等等!你这药还没登记……”
赵宁已经将药灌到底,“半个时辰内会醒,醒来后清淡饮食,大量饮水。”
“这药是什么?”太医急着问。
赵宁冷淡道:“独门秘方,恕不外传。”
“那我怎么知道你这药能不能行?”太医惊呆。这可是给皇帝看病,怎么能这么草率。
赵宁懒得理他,走到镇西侯身后,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当摆件。
后殿的第一间房和第二间房中的墙壁有门相连,苏景同重新包扎好手腕,从第二间房直接走小门回到徐幼宜那边。
“怎么下的蛊?”苏景同问。
徐幼宜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苏景同沉默,玄阴蛊的作用是使人高热不退,缠绵病榻月余,然后慢慢耗尽生机,造成病死的假象。
玄阴蛊的丝功效不如玄阴蛊,但胜在方便下毒。
从徐幼宜手中来的东西,锦囊、毒药丸、密信。锦囊全程在苏景同手中,毒药丸是苏景同和太医碰过,没让顾朔碰过,太医没事,问题不在毒药丸上,那唯一可能得答案就是密信了。
苏景同看过密信,顾朔也碰过密信,江天虽然看过,但江天没用手去接触密信,所以江天没事,顾朔有事。
苏景同拿起毒针,继续往徐幼宜身上扎,徐幼宜挣扎地蛄蛹躲开,“干什么?”
“说!”苏景同喝道。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徐幼宜盯着毒针,心有余悸:“你跟狗皇帝有一腿的事谁不知道,我威胁你的信送到宫中后,比起被我威胁,你更可能和盘托出求助狗皇帝。你俩是一伙的,我让你下药你不会下的,药丸中只是普通毒药,太医能辨认出来,所以我把玄阴蛊的丝磨成粉洒在写密信的纸条上,你也许会给他看纸条。”
果然如此。
“如果我不给他看呢?”苏景同问:“你要怎么办?”
“你碰过纸条,手上沾了玄阴蛊的丝粉末,你跟他同吃同住,总会沾染给他的。我在每封密信上都下了粉末,如果他还没中毒,会给你发第三封,第四封,催促你下毒,直到他真的中毒。”
苏景同一针扎下去,这次换了针,不再是噬心毒,而是安眠散,“江天!”
江天推开门进来,“喊我什么事?”
“把他吊起来,四肢和腰部全部绑死,不要给他活动的机会,看守要多严有多严,找聋哑人给他送饭,不允许除了聋哑人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他,不允许任何人跟他搭话,看守的禁卫军全部戴上耳塞,不要被他干扰。”
江天嘀咕:“这么可怕?”
“他擅长花言巧语,不可不提防。他会昏睡一天,”苏景同把一盒针交给江天,“他每次醒来后,让他吃饭喝水,别给太多,死不了就行。然后扎晕他。”苏景同认真道:“你亲自做,别假手于人。他鬼花样多得很。”
“哦。”
“陛下那儿?”江天试探问。
“一会儿就醒了。”
江天看了眼苏景同的手腕,苏景同的手腕老倒霉了,来来回回跟着他遭罪,手腕上一直有纱布,这次他总觉得苏景同的手腕附近有血腥气。
刚刚闻到的血腥气应该就是从苏景同手腕上来的吧。
赵宁要个解药,苏景同手腕为什么会出血?
苏景同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口道:“刚刚逼供,动作大,崩裂伤口了。”
江天:……
血腥气明明是见到赵宁以后才有的,和逼供徐幼宜有什么关系?
他不想跟这帮军师打交道了,他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绝,太费脑子。
苏景同说完,游魂似地从后殿中飘出去,左正卿迎上来,“没事吧?”
苏景同摇摇头,声音喑哑,“我去看看他。”
正殿里,熏香都被撤走了——苏景同嫌熏香会掩盖毒药的气息,太医在寝室外候着,随时观察情况,赵宁立在镇西侯身后,两人都在装聋作哑。
苏景同飘到门前,顿了顿,又转身出去,到后殿汤泉中仔仔细细洗了澡,手更是反反复复洗了多次,换了身从未穿过的衣裳鞋子,头发全部束起来,才又往广明宫正殿而去。
苏景同进寝宫,探手摸了摸顾朔的额头,温度已经褪了,毒应当是解了。苏景同疲惫至极,坐在床榻旁的地上,头贴在顾朔手上。
他太自负了,怎么敢把徐幼宜的东西拿给顾朔看。如果他这次下的不是玄阴蛊的丝,而是别的毒药,他要怎么办?
顾朔的手动了动。
苏景同连忙抬头,“哥哥?”
顾朔艰难地睁开眼,“我……怎么了?”
“徐幼宜在密信上下了毒药,你中毒了,刚刚找大夫给你解了毒,”苏景同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没事。”顾朔说:“除了有点晕,不碍事。”
顾朔伸手摩挲苏景同的脸,“吓到你了?”
顾朔拍拍床,“上来。”
苏景同上床,这一次他才意识到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他和顾朔同床,从来是他在床里面,顾朔在床侧,他以前不觉得有问题,这会儿他想照顾顾朔,但若躺里面就不方便行动了。
苏景同突然想起好像是有个规矩,达官贵人的妻妾嬖人是睡在床侧的,便于晚上照顾达官贵人。
苏景同只和顾朔在一起过,不记得这些条条框框,顾朔生活在宫中,宫里规矩严,他该是知道的。
“怎么了?”顾朔问。
“没事。”苏景同垂眸。
顾朔拍拍他的手,“别怕,我没事。”
顾朔想:幸好昨天把遗诏下了,若是他今天醒不过来,苏景同起码有保障。
苏景同依偎在顾朔身边。
顾朔摸他的脸,苏景同脸色苍白,像气血没走通,眼底乌青,“一晚没睡?”
“嗯。”
顾朔搂着他,“乖宝,睡会儿吧,我没事的。”
“嗯。”
苏景同缩顾朔怀里,鼻腔被顾朔身上的皂角味填满,紧绷了一晚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顾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吧。”
苏景同闭上眼,沉沉睡去。
顾朔盯着苏景同的手腕,纱布上有红若隐若现,他明明记得苏景同的手腕快好了,怎么纱布上又有血洇出来了?
苏景同刚刚怎么说的来着,徐幼宜把毒药下在密信的纸上,所以他中毒了。
顾朔眉头皱起来,苏景同不也碰过密信么?他为什么没事?
第48章 现实-告状 詹大人说,他掌握了公子给……
顾朔等了一会儿, 等到苏景同睡熟,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正厅中, 侧殿门开着, 顾朔换上常服,束发, 走出去,见到了太医,“留两个人去西殿值守, 其他人回去休息吧。”
太医留下院判和副院判去对面的西侧殿, 其他人行礼离开。
屋里只剩左正卿、江天、镇西侯和赵宁。
顾朔看向左正卿, “他大半夜还把你喊来了?”
左正卿问:“陛下身体可好?”
“无妨。”
顾朔目光在镇西侯身上转了一圈, 夜里皇宫宵禁, 能在这个时候进宫, 想来是苏景同叫进来的,镇西侯果然是苏景同的人。
顾朔坐在上首, “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天最有发言权, 他见证了全程, 火速开口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个没完。
顾朔听得头疼, 江天这罗里吧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景同让你把徐幼宜抓进来,你找正卿做什么?大半夜的折腾他。”
江天像吹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唢呐,卡在原地。
这怎么说, 说我怀疑你定的太子可能做局害你, 所以找左正卿帮忙镇场子?你俩刚还亲亲秘密躺一起,我这不成离间了么?
不过找左正卿镇场子好像也不顶用,左正卿看起来屁股歪到姥姥家了, 不由分说信苏景同。
左正卿接话:“徐幼宜心思诡谲多变,江统领怕景同关心则乱,心慌意乱下中徐幼宜的奸计,特意叫微臣来帮忙。”
顾朔没多言,看向镇西侯李侠,“你家世子让你带进宫的东西是什么?”
“刑讯逼供的两套针。”
顾朔问:“对他没伤害吧?”
“不会伤到用的人。”
顾朔应了一声,又问赵宁,“赵姑娘,你给朕用的药是什么?”
“独家秘方。”赵宁冷冰冰地回。
顾朔抬眸:“和景同有关系吗?”
“无。”
顾朔沉默,那苏景同手腕怎么回事?他的手腕没一天好的。
左正卿捅了捅江天,江天不明所以,左正卿使眼色,皇上想问的是苏景同的手。
“哦哦!”江天赶紧补充:“据他说他的手腕是逼供时崩裂了。”江天把“据他说”三个字说得比较重。
“嗯。”
顾朔心里还有疑问,如果毒药沾在纸条上,为什么碰过纸条的苏景同没事,但眼下人多,他也不想在别人面前问,免得叫人以为他怀疑苏景同。
等苏景同醒了,问问他好了。
顾朔直觉这件事可能和苏景同的手腕有关系。
“累了一晚,大家先去休息吧。”顾朔起身,临走前叮嘱镇西侯,“继续跟着你家世子。”
“是。”
“江天留下。”
“是。”
等人散了,顾朔问,“他说是崩裂的,你怎么想?”
江天不敢怎么想,只敢说:“伤口裂的时候,他和赵姑娘在一起。”
顾朔明白了,和逼供没关系,和解药说不定有关系。
这一天,顾朔照旧休朝。
前几天休朝,是顾朔要装中毒,麻痹西南余党。今天休朝,是真中毒,顾朔不愿提及此事,但前几天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于事无补。
这一天,御史台发生了件大事。
西南余党的案子事关重大,涉及到朝中许多大臣,涉及大臣的部分应由御史台来监管,顾朔登基后安排御史台和刑部联合办案。
御史台在查西南余党案时,今天审到一个西南王亲信。
据亲信交代,在西南王兵败如山倒,顾朔即将打进京城前,西南王知道要败,想为安排后路。
顾朔如果活着,西南彻底覆灭是迟早的事。只有顾朔死了,太子未定,朝廷乱了,想当皇帝的人四处冒头,西南才能利用这个机会东山再起。
西南王让苏景同利用和顾朔的前情往事留在宫闱,留在顾朔身边,必要时可以卖了部分西南王的臣属,取信于顾朔。
顾悯即刻带西南其他驻军躲进十万大山中,保全自身。
徐幼宜留在京城,和苏景同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打配合。
里应外合,徐幼宜负责把毒药送进宫,苏景同负责下药。
联想到顾朔中毒休朝的消息,御史台炸了。
御史台大夫詹鹏程死活拉着中书令文良平、尚书左仆宴语堂进宫,苏景同不能留,贻害无穷。
文良平和宴语堂面面相觑,皇帝前脚刚发遗旨他若驾崩苏景同临朝,后脚就中毒,要说苏景同迷惑皇帝写遗旨、意图夺位也说得过去。
皇帝的遗旨归遗旨,可他钦点的“太子爷”要是谋害皇帝的凶手,这遗旨还能不能生效,就成问题了。
“陛下中毒,我们怎么进宫?递牌子递给谁?”中书令文良平问。
“江统领在,递给江统领。”御史台大夫詹鹏程斩钉截铁。
“陛下昏迷,我们进去以后做什么?”
“刚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醒了,苏景同在伴驾。”
广明宫中,顾朔躺久了难受,起来去茶室看折子,这几天虽然休朝,但折子数量不少,趁有功夫看看折子。
苏景同无语,顾朔和苏季徵一个毛病,只要还能喘气就要看折子。苏景同把顾朔手中的折子夺走,“回去睡觉。”
顾朔笑:“不困,”顾朔瞧向手边半人高的折子,“早晚都要看的。”
“我看,”苏景同说:“你去睡觉。”
苏景同难得主动提出要看折子,顾朔也不勉强,索性给他,“好好看。”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休息。”
顾朔笑笑,把龙椅腾出来给他。自己从茶室走回卧房。
刚走到正厅,潘启慌慌张张进来,嘴唇开合,无声道:“陛下。”
“嗯?”
潘启凑到顾朔耳边,“御史台大夫詹鹏程、中书令文良平、尚书左仆宴语堂求见。”
“嗯?”朝里还传着他中毒的消息,能在这个点求见,想必有十万火急的事,“传。更衣。”
潘启不动。
“怎么了?”
潘启凑在顾朔耳边,“詹大人说,他掌握了公子给陛下下毒的证据。”
顾朔眼睛沉下来,低声吩咐了潘启几句,“更衣,去见见他们。”
“是。”
临华殿里,詹鹏程三人应召。
顾朔走进来,三人齐齐行礼,问顾朔身体。
“无事。”顾朔大马金刀坐下,“什么事?”
詹鹏程问:“敢问陛下,苏景同何在?”
顾朔没回答,反问:“先说你的事。”
詹鹏程义正言辞:“陛下容禀,臣奉旨审理西南谋逆案,审理过程中……”
顾朔按揉太阳穴,听詹鹏程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办案过程,怎么从西南王亲信身边下手,怎么得到苏景同和徐幼宜密谋的消息,罗里吧嗦,和江天一样话多。
顾朔一个头两个大,“片面之词,不足为信。”
詹鹏程梗着脖子:“那叫苏景同出来对质,他若是冤枉的,自然能辩个清白。”
中书令文良平轻轻踢了一脚詹鹏程,还说,这呆瓜,没看皇帝过来的时候没带苏景同么。
詹鹏程话锋一转,“叫徐幼宜出来对质也行。”
“徐幼宜心思诡谲谎话连篇,他的话不可信。”顾朔一口回绝。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非要个证据,詹鹏程被顾朔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詹鹏程道:“敢问陛下,苏景同是否中毒?”
顾朔定睛:“中毒如何,未中毒又如何?”
“据那亲信说,他们的计划是苏景同在陛下身边策应,徐幼宜来运送毒药,先安排苏景同假意向陛下投诚示弱,表明被西南余党控制,博取陛下同情怜悯,再由徐幼宜传信要给陛下下毒,传信的锦囊中会有一粒迷惑陛下的毒丸,真正的毒会下在密信中,由苏景同拿给陛下看。”
“苏景同提前吃了解药,陛下则中毒。”詹鹏程又一次问:“敢问陛下,苏景同是否中毒?若他未中毒,可证明微臣所言不虚。”
顾朔不置可否。
詹鹏程只好再加证据:“今天凌晨,听闻江大统领在摄政王府抓到了潜藏的徐幼宜。”
“京城之大,徐幼宜躲在哪里不成,偏要躲在摄政王府?”詹鹏程问。
这点江天也和顾朔表示过怀疑,他为了帮苏景同查苏季徵所困的地点,在京城四处找徐幼宜的踪迹,但苏景同从未提及一言半语知晓徐幼宜在哪里。
且徐幼宜确确实实藏在摄政王府的暗室中,徐幼宜是从何处得知摄政王府的暗室具体方位?又如何得知暗室的进入方式?徐幼宜在暗室中要吃要喝,除了摄政王府的家丁,还有谁能给他送?
左正卿只跟江天说苏景同不会害顾朔,但可没说苏景同和徐幼宜不是一伙的。
毒药下在密信上,同样触碰密信的苏景同却没事,这合理吗?
顾朔道:“爱卿说得不无道理。”
詹鹏程心底松了口气,他就怕顾朔什么都听不进去,一门心思袒护苏景同,现在顾朔能听进去就好。
“但,”顾朔转了口风,“朕的毒正是苏景同请民间大夫进宫解的,他若存心想害朕,何必大费周章?”
“这……”詹鹏程道:“他良心未泯,下毒后后悔也未可知。”
詹鹏程急急道:“但他曾有害陛下的心,不可不防啊!”
“只这些证据,不足以认定他有罪。”顾朔道。
广明宫中,苏景同批折子批到中间,贺兰芝突然进来说戏班子昨儿排了新戏,正好康宁侯还没出宫,陛下交代让他们一起看戏。
苏景同被这一出搞得莫名其妙,好好地看什么戏。问贺兰芝皇帝在哪,贺兰芝又推脱有事。
戏班子唱了一出南风戏,编造了个王朝,讲丞相之子和将军之子的相爱相杀。
左正卿捻了一颗干果吃。
苏景同打哈欠:“你不困?”
“还好。”左正卿道。他刚从皇宫回家,潘启就派人把他叫了回来,广明宫外戒备森严,江天亲自在宫外守着,左正卿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满脑子是顾朔毒没清干净又发作了?进门的瞬间,他连怎么稳定朝政平衡局势都想到了。
然后他就被引到广明宫后院的观戏台了。
广明宫原本是没戏台的,宫里听戏一般在摘月堂。摘月堂离广明宫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苏景同来了以后,顾朔嫌路远,时常传歌舞班子和戏班子来广明宫,索性在后院改造了一个观戏台。
苏景同坐在观戏台上,面前摆满瓜果点心,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来了。”
左正卿:?
左正卿沉默地坐在苏景同旁,观看这场据说是新编的戏。顾朔让他看戏是什么意思?
这戏里有东西要暗示他?
左正卿看到将军之子和丞相之子在一起,戏中的老太君苦口婆心劝两人分手,左正卿心想,顾朔难道是想敲打他不要喜欢江天?
戏文又演到将军拥兵自重。左正卿踌躇,皇帝难道希望他交出巡防营的兵权?
戏文唱到丞相被儿子断袖气病,左正卿终于确定这就是场普通戏。
“所以,”左正卿问:“十万火急把我喊回来,就为了跟你看戏?”
苏景同往嘴里扔了颗栗子,“估计有人正跟他在临华殿告我状呢。”
“嗯?”
苏景同笑笑,“徐幼宜下毒是虚晃一枪,害我才是真的。”
“哦。”左正卿想起来,徐幼宜他爹是被苏景同查出贪污处斩的。徐幼宜留在京城不走,此前他们只想着徐幼宜为了辅佐西南王幼子顾悯,现在看来,或许徐幼宜更想找苏景同报仇。
临华殿里,詹鹏程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条条举证,试图证明苏景同图谋不轨居心不良,顾朔一直未点头,只挑几个关键地方反驳,詹鹏程急出一身汗,皇帝怎么油盐不进呢,事实都摆在眼前了。
中书令文良平忍无可忍,又在衣摆下方轻轻踢了一脚詹鹏程:呆瓜,别说了!
詹鹏程焦急,这怎么能不说呢,危险人物放在皇帝身边,这还得了!
尚书宴语堂趁詹鹏程没说话的这一个短暂的空隙,当机立断道:“陛下说得有理,是臣等思虑不周,险些误中奸人诡计。”
詹鹏程:???
你在说什么?
文良平道:“宴大人说得对,是臣等思虑不周。臣等回去定仔细拷问奸人,还苏公子清白。”
詹鹏程:??怎么又成苏公子了?
宴语堂和文良平一左一右拖住詹鹏程,齐声道:“微臣告退。”
詹鹏程:等会儿,我还不想退!
宴语堂和文良平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时间,拖着他往出走。
“等……”
文良平踩了他一脚。
“嗷——”詹鹏程叫出声。
“不是,我……”
宴语堂踩了他一脚。
“嗷——”
“你俩——”
宴语堂和文良平快速将他拖走。
等出了临华殿,詹鹏程终于逮着说话的机会了,“干嘛啊你俩,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文良平瞥他:“快别说了,没看陛下不想听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詹鹏程吹胡子:“忠言逆耳利于行!”
“陛下只是还没想明白其中利害,被小人蒙蔽了双眼!”詹鹏程道:“等我细细为他分辨完,他就明白了。”
宴语堂道:“咱们进宫后在临华殿偏殿等了小半个时辰,你知道那半个时辰陛下在干什么吗?”
詹鹏程愣住,他怎么会知道皇帝在干什么。
文良平接话,“你没瞧见康宁侯府的车去了广明宫方向么?”
从临华殿偏殿的窗户望出去,正好是宫中的大路,进宫后往广明宫走的话,会经过临华殿。
康宁侯府的车没什么特色,和普通侯爷的一样,但宫里只有康宁侯不用在宫门口就下车,马车可以进宫。
“去广明宫干什么?”詹鹏程没想明白。
“还能干什么。”文良平说:“你那耳朵是做什么用的,没听到广明宫那边唱戏么?”
“……啊?”
唱戏?
这时候唱什么戏?
宴语堂道:“这些日子,广明宫隔三差五传戏班子、歌舞班子,陛下从来不好这些,你说传给谁听?”
詹鹏程无语,传给苏景同听呗,还能有谁。
文良平语重心长,“你这边急吼吼要当着陛下的面审苏景同,可陛下压根儿就没让苏景同出来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么?”
“陛下觉得咱们都不配审不能审苏景同,能传康宁侯进来陪他看戏,都不肯叫他来。”文良平拍拍詹鹏程的肩膀:“别说咱们拿不到证据证明苏景同下毒,就算他真下毒了,陛下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又何必非要和陛下拧着干。”
詹鹏程:……
不是。
这是他太监还是他祖宗?
顾朔摆平了三个大人,他毒还没排干净,身体发虚,出了一身汗,又不耐烦坐轿辇,慢慢往广明宫走。
江天在广明宫外尽职尽责守卫,顾朔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戏班子唱完戏已经散了,左正卿在偏殿休息——他昨天没睡好被江天拖起来,今天又陪了苏景同半天,熬不住,原想着去长乐宫休息,但看顾朔意思不想让他出广明宫,只好在偏殿歇了。
顾朔进屋,苏景同正美美午睡,睡得超级香。
顾朔服了,他在临华殿给苏景同收拾烂摊子,苏景同没心没肺一点不担心,还睡得挺美。
顾朔坐在床边,手欠地用手戳苏景同的脸,人怎么能心大成苏景同这样?
万一他信了詹鹏程的话呢?
万一他中了徐幼宜的奸计呢?
詹鹏程说得没错啊,都碰了毒药,怎么苏景同没事,他中毒了。
苏景同就不担心他信了詹鹏程的话么?怎么睡这么香。
顾朔越想越觉得来气,手没轻没重地戳他脸蛋。
苏景同无意识用手打掉他的手,嘟嘟囔囔道:“干嘛呀。”
苏景同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看见顾朔模模糊糊的影子,习惯性地往床里面滚了滚,给他留出半张床。
顾朔捏住苏景同的鼻子。
“嗯嗯嗯——”苏景同转脑袋,终于睁开眼:“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顾朔双臂抱胸:“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苏景同咕哝:“担心什么?”
苏景同拍拍床:“上来睡觉啦。”
第49章 现实-蛊 午安,没心没肺的小骗子。……
苏景同不理他了, 滚到床里面抱着毛绒毯子睡觉。
顾朔在床边盯了他一会儿,苏景同只留个圆圆的后脑勺给他。
顾朔看了半天,突然把自己看笑了, 詹鹏程来状告苏景同下毒, 苏景同怎么会紧张,就算詹鹏程把证据摆得再天衣无缝, 苏景同也坚信自己不可能信的。
白瞎他找戏班子和左正卿来陪他了。
顾朔笑笑,上床抱着苏景同睡觉。挺好的,他们在重新建立信任。苏景同也在慢慢恢复以前的自信骄傲。
什么时候能把苏景同养回原先的模样, 什么时候算大功告成。
苏景同转过来滚顾朔怀里, 抱着顾朔的腰睡觉。
顾朔低头亲亲他眉心:午安, 没心没肺的小骗子。
下午起床, 苏景同自觉去批折子, 让顾朔接着睡。
顾朔闲不住, 说自己要和左正卿去湖边转转,转头拎着左正卿去了长乐宫, 把江天、赵宁和镇西侯传进来。
原本想找机会问苏景同, 他为什么没中毒, 他手腕怎么回事。
现在顾朔改了主意。
他最初对中毒事件的认知是:徐幼宜想尽办法下毒, 想害死他。苏景同只是出于某种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的原因, 没中毒,又恰好他手中有人能解毒,救了自己。
但詹鹏程等人的到来, 改变了顾朔的想法。
徐幼宜凌晨被江天抓走, 詹鹏程等人白天才查到徐幼宜专门差人留下的线索——“苏景同蓄意给皇帝下毒,他提前吃了解药,所以他没事, 皇帝中毒”。
这说明在徐幼宜的计划中,苏景同本来就是没事的。
这件事最可能的原貌是:
徐幼宜从来没有指望过苏景同能给他当线人。他确定苏景同会在第一时间找顾朔说清楚,两个人合起伙来对付徐幼宜。
于是徐幼宜一边用苏季徵要挟苏景同,假装要苏景同给他下毒,苏景同自然不同意。苏季徵在西南余党手中,苏景同投鼠忌器,他和顾朔商量后,最可能的做法是先让顾朔假装中毒,麻痹徐幼宜,然后等徐幼宜的后手——看看朝中谁在响应帮徐幼宜扰乱局势,一并抓出来处理了。
假装中毒需要找太医看毒药丸的功效,需要封锁宫殿,一边说不要外传中毒一边悄悄外传。
徐幼宜给苏景同的毒药丸和在密信上洒的毒粉虽然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功效一样,都会让人高烧不退,后慢慢衰竭至死。
等顾朔中毒,症状和徐幼宜给的毒药丸一模一样,太医很可能按照之前看到的毒药丸来医治,治疗无效。
徐幼宜确定苏景同有办法让自己不中毒,也有办法解开顾朔的毒。所以才从容地安排人向御史台“揭发”苏景同“下毒”。
徐幼宜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苏景同杀他爹、流放徐家全族。
但这里面有几点是说不通的。
第一,苏景同为什么没中毒?徐幼宜为什么会知道他不会中毒?
第二,徐幼宜的下毒计划确实成功了,但他既然能把毒下到顾朔和苏景同都中招了,为什么不干脆下点狠药?下苏景同解决不了的毒,下发作很快的毒,下来不及医治的毒,直接弄死顾朔和苏景同不是更好么?他俩一死,朝廷必乱。徐幼宜不仅能报仇,还能给西南余党争取到喘息的时间,谋求东山再起。
第三,徐幼宜为什么会在摄政王府的暗室里,他是怎么知道进入方式的?
综上,顾朔觉得得及时查出真相。但现在不是问苏景同的好时机,按江天的说法,江天怀疑顾朔吃的解毒药和苏景同有关系,他直觉苏景同不会轻易松口手腕的事。
顾朔点镇西侯:“你主子的手腕到底怎么回事?”
李侠喉头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顾朔示意左正卿:“遗旨给他看。”
遗旨制作了数份,朝会匾额后有一份,顾朔钦定的辅政大臣手中各一份。左正卿将他手中的那份拿出,打开给镇西侯看。
镇西侯略抬眼,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顾朔:“陛下!此事非同小可!”
顾朔打断他:“遗旨已发,朕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看清旨意了?朕真心待你主子,并无二心,你也不必瞒帮他瞒朕,朕知道他手腕不妥,你早点说给朕听,朕兴许能解决。”
镇西侯垂下头,不作声,似乎在做激烈地心理斗争。
“他是靠什么能避免中毒的?”顾朔问。
镇西侯挣扎。
“朕的解药和他有关系么?”
顾朔道:“他亲口告诉朕,他有一批从全国各地找来的有本事的姑娘。朕查了他说的那批姑娘,有许多姑娘在你府上当妾室。有个叫慧慧的姑娘现在不在你府上,她擅长追踪找物,她去哪了?她找什么东西去了?”
镇西侯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他悄悄看江天,这种探查的活一般是暗卫在干,暗卫属于禁卫军之一。
江天给了他个“禁卫军就是最无敌”的眼神。
镇西侯:……
左正卿看着江天嘚瑟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顾朔不经意瞥见左正卿的表情,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江天这二百五,左正卿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还一口一个“最好的兄弟”呢。
“你千万别说她去西南找苏季徵了,”顾朔淡淡道:“时间对不上。她在苏季徵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京城前就离开了。”
镇西侯:……
“你想说什么?”顾朔问。
镇西侯只好道:“没什么。”
顾朔侧头看赵宁,“赵姑娘,医者仁心,早点让朕知道,朕帮你们一把如何?”
赵宁装聋作哑。
镇西侯叹气,“陛下容禀。公子的手腕是这样的,一年前,公子落入西南王手中。”
顾朔不动声色记下这个词,“落入”。苏景同明明跟他说的是他“主动”送上门,找西南王谈合作。
落入。
这可不是主动的意思。
“西南王想利用公子,于是……”
镇西侯的说法和苏景同大差不差,都是苏景同见到西南王后主动提想跟他合作——苏季徵已死,苏家覆灭,苏景同想报仇,想杀了周文帝,他可以帮西南王打进京城,唯一的条件是抓到周文帝后,苏景同要亲自动手杀人。
西南王想利用苏景同,但又轻易不敢相信他,怀疑他别有用心,严刑拷打了两天,不见苏景同有改口的意思。
有差别的地方是:
根据苏景同的说法,西南王是拷问到断了他手筋,都发现他没改口的意思,相信了苏景同是真心合作的。
按照镇西侯的说法,西南地区盛产蛊虫,不乏有特殊功效的蛊。有一种名叫傀儡蛊的蛊虫,分子母蛊,使用时,操纵蛊虫的人将母蛊下在自己身上,把子蛊下在想要控制的人身上,就能控制那人的言行动作。西南王断了苏景同的手筋,将两只子蛊放在破损的筋脉中,彻底控制苏景同。
只有蛊虫在,西南王才能安心用苏景同。
苏景同假意臣服,换取西南王的信任。他确实有本事,西南大军势如破竹,西南王对他颇为看重,这些日子又从苏景同处听到许多他和苏季徵的父子情深往事,渐渐信了苏景同是真铁了心要找周文帝报仇,慢慢放松了对苏景同的控制。
苏景同利用机会联系到李侠。这要感谢苏景同当年为了帮顾朔布局西北,搜罗了不少能人异士,有用的没用的都搜罗了,包括擅长巫蛊的赵宁。
李侠带赵宁找到苏景同,傀儡蛊一旦下蛊,就没有解决的办法。除非用更毒的蛊虫进入苏景同的身体,把傀儡蛊的子蛊吃掉。
比傀儡蛊还毒的蛊虫还有三两种。赵宁本打算用其中一种她有解蛊方法的蛊虫,解决了傀儡蛊,赵宁再解除更毒的蛊虫。
苏景同不同意,子蛊一死,母蛊会有反应,他会暴露。他想要既能让子蛊无法操控他,又能让子蛊还活着的办法。
纵观西南蛊虫,唯有王蛊能符合苏景同的要求。王蛊只要进入苏景同身体,其他蛊虫都会俯首称臣失去力量,但王蛊不吃其他蛊虫,于是傀儡蛊的子蛊活着,西南王不会察觉到异常。
但麻烦的地方在于,王蛊只要进入苏景同体内,赵宁也没办法解决。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然摆脱了西南王的控制,但遗祸无穷。
王蛊不是普通蛊,好处是进入身体后所有蛊虫的毒都会对苏景同不起作用,他的血能解蛊毒,坏处是王蛊破坏力强,会在苏景同体内会疯狂搞破坏,说不定哪天破坏到重要五脏六腑,苏景同就没了。
但苏景同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王蛊。
玄阴蛊的丝做成的毒当然伤不到苏景同,玄阴蛊的毒遇到王蛊,土崩瓦解。
顾朔解毒简单,他喝的那瓶药是苏景同的血。
赵宁研究了许久,翻遍典籍,发现有种叫五行莲的植物,能让王蛊沉睡直死亡。五行莲罕见,别说见过,听过的都没几个。李侠辗转打听,查到名山附近有人见过五色莲花,不知是不是五行莲,派慧慧等人去找了。
苏季徵落在西南余党手中的消息传回来后,苏景同收缩人手,除了慧慧还在找药,其他人往西南去找苏季徵踪迹了。
顾朔不知自己是怎么听完这段话,又怎么游魂似飘回广明宫的,比起苏景同含糊闪烁的说法,镇西侯的说法显然要可信得多。
镇西侯怕顾朔怪苏景同隐瞒,最后补了几句:“公子也是怕陛下担心。”
顾朔扯扯嘴角,没说话。
他不光是怕自己担心,还有他的自毁念头在叫嚣。
当天,禁军十二卫的暗卫除了留守在顾朔和苏景同身边的几人,全数出动,赶赴名山寻找五行莲。
左正卿接了新任务,查苏景同是怎么“落入”西南王手中的——镇西侯自称不清楚这部分事情,苏景同没告诉他。
禁军十二卫的玄枵卫配合赵宁,娵訾卫去西南找其他巫蛊大师,查有没有其他解法。
顾朔飘回广明宫,苏景同还在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批奏折,他几乎拿出了这辈子都没有的耐心来处理这该死地让人头疼的折子。
手边已经有一摞看完的,苏景同批得很烦躁,这是哪个官,洋洋洒洒屁话说了三千字,看不见一句重点,浪费他时间。
顾朔坐在他对面,接过去,随手画了个圈,丢回折子里去,“他只是问安。”
苏景同服气,大老远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折子,居然是个问安折子。要你问安,屁话多。
顾朔看他表情生动,情绪外放,单从这幅神态中,谁能想到他自毁倾向这么严重呢?
苏季徵虽然不会养孩子——顾朔觉得他教育方法很有问题,平时惯得没边,正经需要他的时候,不是打就是骂,屁用不顶。但要把苏景同自毁倾向这口大锅扣在苏季徵身上,实在有点冤枉苏季徵。
苏季徵旁的不说,对苏景同算得上千依百顺了。
顾朔确定苏景同在三年前他们决裂前,还没这么严重的自毁倾向。
顾朔额头青筋直跳,到底是为什么呢,好好一个快乐的炸毛小世子,成了今天的模样。
为了摄政王府覆灭,为了苏季徵出事么?
“怎么了?”苏景同说:“你今天好奇怪。”
上一次这么奇怪,还是顾朔知道他手筋断了以后。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在想事情。”
苏景同迟疑:“谁又给你进献谗言了?”
“嗯?”
苏景同及时撇清关系:“我要先声明,我好得很。”
顾朔瞥他:……
这人撒谎是真不带眨眼的。
顾朔忍不住掐他脸蛋,怎么有人能理直气壮成苏景同这样。
联想到最近的事,苏景同问:“镇西侯来了?”
顾朔失笑,“嗯。你倒会猜。”
苏景同问:“那他把我卖了?”
“嗯。”
苏景同觑顾朔的脸色,忐忑道:“你生气了吗?”
“嗯?”顾朔没想到苏景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生气?”
“就……”苏景同磕巴了一下,“就你那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理论,觉得我不该用王蛊巴拉巴拉的。”
顾朔盯着他。
苏景同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顾朔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苏景同身上问题的严重——他在做出用王蛊的决定时,还不知道五行莲能救他的命,他那时是真把自己往死路推的。如果是三年前的苏景同,他早扑过来跟自己骂骂咧咧西南王不是个东西,死得太便宜他了。等自己哄他,再帮他一起找五行莲。但现在,苏景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怕自己生气。
和好那天,苏景同说他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说那些事会让他很生气,会气到不想再相见。
顾朔听完已经脑补了一连串。
比如苏景同早就知道苏季徵在西南余党手上,被西南余党威胁,进宫,和好,都是在演戏,为了在关键时刻给他一击,救出苏季徵。
比如苏景同在秦楼楚馆的那年,不光是为了部署,不光逢场作戏,真和里面的姑娘少年有什么不轨行为。
前者还好,顾朔不是不能理解,后者阉了他真当小太监,锁在广明宫。
他万万没想到,苏景同所谓的会生气,居然是王蛊。
顾朔心底一片茫然,他宁愿苏景同是为了他脑补的事情担忧,那起码证明他好好的。
“没有。”顾朔把苏景同抱起来放在腿上,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没生你气。”
“不生你气。”顾朔说。
“不会生你气的。”顾朔轻轻道:“别怕。”
他张扬肆意的小世子,毁在了那三年。
他以为这些日子有把苏景同养好一点,原来原地不动。
顾朔疲惫地闭上眼,怎么会这样。
第50章 现实-苏季徵 “你要是死了,朕马上自……
“真没生气?”苏景同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苏景同贴着他的额头, “那你笑一下,你这样我害怕。”
顾朔艰难地扯起嘴角,试图证明自己情绪还好, “看。”
“还是别笑了。”苏景同闭眼, “其实我觉得王蛊也不是不能抢救。赵宁说五行莲能让王蛊沉睡,等找到五行莲我就没事了。”
“嗯, 一定能找到的。”顾朔亲亲他,“乖宝。”
“嗯?”苏景同睁眼。
“你……”顾朔喉咙压着一句话,那三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会成现在的样子呢?
“我怎么?”
顾朔瞧见苏景同包着纱布的手腕, “没事。”
还是不问了, 万一触及到他不想提及的往事, 只怕会刺激他。
“你回宫以后, ”顾朔问:“我是不是对你太凶了?”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这话从何说起呢, 他回宫以后拢共就当过四天小太监吧,就这四天还什么活计都没干, 逗了几天学生, 找顾朔胡搅蛮缠闹事, 重温过去。
老实说他一直把小太监的生活当成另类游戏, 就像演戏文一般。如果顾朔不是太正经, 不肯那什么的话,甚至可以写成小黄书。
“那为什么会怕我生气?”顾朔问。
三年前苏景同绝不怕这个。
“啊……”苏景同被问住了,这也是问题?顾朔跟他爹一样老古板呀, 上次知道他手筋的事, 就很生气。王蛊比手筋还严重吧。
顾朔将十指插入他头发中,帮他按摩头皮缓解头疼,“是你怕我生气, 还是你觉得这个行为在糟蹋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也知道不妥?”
“嗯……”苏景同想了想:“好像都有。”
“你当时知道会死,还想做,害怕吗?”顾朔问。
害怕?
好像没有。
不仅没有,心里其实还有点快感。
这种极端的情绪极端的行为,他做起来甚至觉得痛快,人生似乎就该这般快意肆意,热烈浓艳。
死也要把事情做成,把仇报了。
顾朔亲亲他,再一次确定苏景同有自毁倾向,“你就当为了我。”
“什么?”苏景同没听清。
“就当为了我,好好照顾自己。”顾朔一口咬在苏景同脖子,苏景同“嗷呜”一嗓子叫出声,“疼疼疼疼疼——”
顾朔闻到齿尖的血腥味,松开口,“你要是死了,朕马上自尽跟你下去。”
“你疯了?”苏景同吃惊。
“朕清醒得很。”
“你江山天下不要了?”苏景同不可思议。
“不要了。”
“那天下怎么办,你连个太子都没有。”
顾朔心想:“刚刚还有的。不过等你死了,就没了。”
“有能者居之。”顾朔回答。
“那不是又要打仗?”苏景同震惊。
顾朔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那就禅让给正卿好了。”
苏景同:……
好好好,反正不留给顾家对吧。
苏景同不敢想左正卿他爹接到圣旨会是什么表情,骂了一辈子篡位奸佞苏季徵,结果最后皇帝禅让到左正卿头上了。
苏景同唉声叹气,顾朔跟他不一样,他是满嘴胡言乱语,谎话张口就来,顾朔可是一个唾沫一颗钉,从没说过他做不了的保证,顾朔说自己一死他马上自尽,就不会等到第二天。
到底为什么别人都说顾朔稳重啊。我比他稳重多了好吗。
“别担心啦,”苏景同蹭顾朔的肩膀,“我好好的呢。当时刚知道我爹没了,我满脑子只有报仇,现在大仇得报,我已经平复了。”
顾朔看他手腕,不置可否。
“我要长命百岁的,你别想不吉利的事。”
“嗯。”
“等会儿,”苏景同突然拧起眉毛,“这事不由我控制啊,万一找不到五行莲呢?你也要跟着自尽?”
顾朔淡淡道:“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求上苍,尽快找到五行莲。”
苏景同:……
卧槽。
你是真疯子吧。
你比我疯多了啊。
苏景同一跃而起。
“做什么去?”顾朔问。
苏景同风风火火往出走,“干什么,找五行莲啊!”麻蛋,顾朔怎么好意思说他情绪有问题的,顾朔就没照镜子看了看自己有没有问题吗?
啊啊啊,五行莲,五行莲!五行莲呢!
要死了,这疯子!
宫外,江天护送左正卿回康宁侯府,两人坐在马车中,左正卿的脸色难看。
江天知道他因为苏景同的事不高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虽然他对苏景同无感,但骤然知道苏景同的惨烈过去,还是很难受。
苏景同选王蛊,宁愿死都要拜托西南王的控制。这点很戳江天。人生就当快意恩仇,当傀儡一辈子,虽然活得长,但又有什么价值呢?
江天瞧左正卿气色不好,嘀咕:“陛下真会使唤人,一会儿让你查姜时修在哪,一会儿让你查苏景同怎么落入西南反贼手中的。”
左正卿笑笑,“这是一件事。”
江天豁然抬头:“什么意思?这怎么能是一件事?姜时修和苏景同,这不俩人么?等会儿,你是不是想说姜时修和苏景同落在西南反贼手中,是一件事,只要查西南反贼就行?”
“不,”风从车窗帘进来,左正卿咳嗽了两声,“他就是姜时修呀。”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江天吃惊:“有证据吗?这可不是小事啊,姜时修和苏景同性质完全不一样,他俩要是一个人还得了?”
左正卿摇头,“他要抹掉证据,能抹得很干净,不会给我留下查的机会的。陛下安排茅缙查了快一年,都没下文。茅缙不是吃干饭的,查快一年都查不到,说明证据抹干净了。我只是猜测。”
“啊……”猜测啊……江天心里嘀咕,那做不得准,猜测就是猜测。
“八九不离十,陛下也这么猜测,只差他点头承认了。”
“可……”江天挣扎,苏景同要是姜时修的话,岂不是那三年一直在西北和陛下打仗,那他应该还是爱大周的吧,那他转投西南王……
左正卿弯起眼睛:“你以为我凭什么半个月就打败他带领的西南军?”
江天噼里啪啦道:“当然是因为你神机妙算算无遗漏兵法卓绝绝世天才惊才绝艳!”
左正卿被他逗笑,江天识字不多,还都是进禁卫军以后为了执行任务看懂字才学的,这会儿把肚子里仅有的四字词都搜刮出来了。
“是他放水,我俩里应外合坑西南王,才能这么快。”左正卿道。
江天:……啊?
我他娘的以为他是草包,徒有其表,靠关系靠脸进四大军师,所以不禁打。
左正卿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明晃晃的“草包”两个字,忍俊不禁:“他好歹带着西南反军势如破竹杀到京城,杀了先帝,怎么会是草包呢?”
江天眼神飘开,先帝那蠢货,没有左正卿和左毓在,兵法一窍不通,除了卖国求和想不出第二条路,争权夺位他最擅长,黑白不分,是非不分,眼里只有他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不是个东西,被苏景同神速打赢有什么问题?
江天甚至不服气地想:打先帝那蠢货,他也行。
“徐幼宜来了都未必能行。”看穿江天的想法,左正卿道,“西南王弃了徐幼宜转用景同,就是看重景同比他强。”
“好吧。”江天问:“你怎么不告诉陛下呢。”
左正卿笑笑不说话,顾朔又不是江天,他怎么会相信能快速打回京城的苏景同半个月就输在自己手上。顾朔就是用鼻子想,也知道苏景同不可能在西南王和顾朔中选西南王。
江天心里不舒坦了,如果苏景同不是真要谋反,如果他是姜时修,那这件事就太离谱了,他先平定西北,然后得知苏季徵死在周文帝手里,再自己被西南王抓走拷打下蛊、控制,为了摆脱控制,给自己下王蛊,杀回京城杀了周文帝,又把皇位快速输给顾朔。
然后还背了一身骂名。
江天小声道:“我觉得他委屈。这也太糟心了。”
左正卿应了一声。
江天又接了一句:“我觉得苏季徵也冤枉。”
左正卿手颤了颤,“是。”
江天愤愤不平:“你更冤枉。”
左正卿笑,“倒也不算太冤枉。”
左正卿沉默,可这些事,根据左正卿对苏景同的了解,不应该成了他“不能提及的往事”。
从结果来看,平定西北是他早就想好的,一直铺路送顾朔过去。
苏季徵的死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谋逆,成了当帝王,输了就死。
被西南王抓走,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动,现在还不好说,镇西侯眼里是被动而已,苏景同恨周文帝到极致,未必做不出“故意被西南王抓走,顺理成章投诚,利用西南王杀周文帝”的事。
快速输给顾朔更没什么好回避的。
为什么会成今天这样呢。
江天不死心,“真的没办法公开他是姜时修吗?”挽回点名声也是好的呀。
“除非他自己愿意承认。”左正卿道。
江天想不明白,这个事,苏景同为什么不承认呢?
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理由呢?
做坏事怕人知道,做好事有什么怕的?
太学府里,霍方坐在明德堂中听课。他每到兵法课就去勤学堂蹭课,到其他课时回明德堂。明德堂也有讲兵法的博士,据说是以前在姜时修帐下干活的,能给姜时修打下手,水平想必相当不错,很受学子欢迎。霍方这次回来上课,正好赶上兵法课。
两个学堂进度不一样,勤学堂还停留在西北守卫战,明德堂已经讲到津门大乱了。
大周那几年,战事四面开花。
先是大周南部的百姓活不下去了,要造反,苏季徵暂停了谋反大业,去南部平乱。
后来西北战事起,瓦剌入侵西北,顾朔和姜时修守西北。
再然后苏季徵和南部的百姓和谈成功,减免南部三年赋税,查处贪官污吏,赦免百姓造反之罪,在南部开商路,平定了南部之乱。
紧接着苏季徵觉得再拖下去,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帝了,调兵围困皇宫,正式造反。
左正卿预料到苏季徵会在这时候造反,巡防营和禁军的人早有埋伏,两军对垒。
苏季徵是就近调兵,调走的是津门的部分赤霄军。
大周东面的东瀛人趁津门防守薄弱,大举进攻。仅凭津门现有的兵力,很难应对。
苏季徵陷入两难境地,津门原本是巡防营和赤霄军共同看守,现在赤霄军被他调走一部分来围困皇宫,巡防营被左正卿调来和他对垒,津门想从四周借兵,还需要时间。如果他坚持造反,赤霄军和巡防营都会被拖死在皇宫附近,津门势必失守,如果他此刻调转方向带赤霄军去守津门,左正卿很可能从后面包围他,和东瀛人里外夹击。
前者津门失守,但他很可能登上皇位,完全可以先迁都,等积蓄兵力再打回去,收复京城和津门。
后者,又一次被打断起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苏季徵再乐观也要怀疑老天爷真不想让他当皇帝了。一旦被左正卿和东瀛人包了饺子,必死无疑。
左正卿出面和苏季徵和谈,先一致对外,把巡防营和赤霄军的人都派去津门,解了津门之困再说其他。
苏季徵信得过左正卿的人品,信不过周文帝。这里必定有坑。但眼下情况紧急,苏季徵也没墨迹,直接和左正卿一起转头去了津门。
津门之战中,苏季徵战死,左正卿重伤修养。东瀛人退。周文帝趁苏季徵死后树倒猢狲散的机会,以苏季徵曾调兵围困皇宫谋逆为由,削了苏季徵的摄政王位,查抄摄政王府,苏家族人下狱。
霍方本来在打瞌睡,听到这儿脑子激灵一下,彻底醒了。
不对啊,这可是兵法课,不讲苏季徵和左正卿怎么打退东瀛的,讲一堆苏季徵造反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末?
“博士,”霍方提问:“津门之战是怎么打赢的呢?”
“这……”博士面露难色,“我那时在西北,津门之战损失惨重,未有记载。”简单来说,就是我不知道。
霍方:……
霍方越琢磨越不对劲,他这些日子跟着苏景同上兵法课,不似从前天真。这事怎么看,怎么觉得苏季徵死得蹊跷。
正式开战的时候,一军主帅是不会第一个冲上前的,往往在军队中间居中指挥。津门之战里,苏季徵挂帅。东瀛人是怎么在大军中精准杀了苏季徵的?左正卿重伤也是问题,据霍方所知,左正卿是周文帝的杀手锏,周文帝派了当时虽然还不是禁军统领,但已经威名赫赫的江天随身保护左正卿。江天不是号称任务从无失手么,左正卿重伤算不算他失手?
再说史官没记载也不合理啊,津门之战损失惨重,但又不是全军覆没,多的是在津门之战中活下来的将士,怎么会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霍方脑子中疯狂上演阴谋论。
这堂课结束后,谢永章鬼鬼祟祟地蹲在学堂旁边的假山里面,霍方靠着假山。
谢永章满脸紧张:“你确定有阴谋?”
“当然。”霍方一口咬定。
谢永章指出:“你上次说苏景同是姜时修,然后你又反悔了。这回不会又要反悔吧?”
“我上次说的,你就说对不对吧,虽然我中途被苏景同蒙蔽了,但他是不是姜时修?”
谢永章哼了一声,“我哪知道是不是。我是猪脑子,比不上咱们聪慧的霍才子。”
霍方没计较他的阴阳怪气,“你觉得苏季徵的死有没有蹊跷?”
“那肯定有。”谢永章非常诚实,虽然要和霍方唱反调,但这件事上唱反调显得自己很愚蠢。
谢永章的立场倒戈得十分快,他以前觉得苏季徵是十恶不赦的反贼,这会儿一想到他是苏景同的爹,而苏景同是姜时修,顿觉苏季徵的谋反是被人冤枉了——姜时修忠肝义胆,他的爹能是反贼吗?必不可能!姜时修这么聪明,他爹能被小小东瀛人弄死吗?必不可能!
霍方怀疑谢永章的脑子里面有水。结论虽然是正确的,过程真是瞎猫碰死耗子。
“快点,一句话,帮不帮?”霍方问。
“帮,帮……”谢永章道:“等着。”
谢永章翘课回家,直奔家里的暗阁。
霍方找他帮忙是有原因的,谢永章他娘是郡主,他爹曾在中书省就职,由于和周文帝沾亲带故,靠着亲缘关系,谋了个保管皇帝密旨的闲差。
这活干起来轻松,周文帝十来八年下不了一张密旨。于是他爹整天喝酒吟诗,总之闲得很。
西南王打进来后,京城权贵四散逃亡,他爹带着密旨逃跑,后来周文帝身死,顾朔登基,顾朔和周文帝关系不好,人尽皆知,他爹没好意思把周文帝的密旨拿给顾朔看。
顾朔登基后又大换血,他爹的差使是亲信才能干的活,顾朔跟他爹一点不亲不信,他爹闲差被撸了,就更没机会呈给顾朔看。
所以密旨现在还在谢永章家里。
谢永章家的暗阁在他娘的卧房。他娘一直坚信这地方江天来了也找不到。谢永章深表认可,江天找不到,谢永章找得到。
他小时候爱躲猫猫,有一回躲他娘屋里了,亲眼看过他娘是怎么开暗阁的。
按他娘的习惯,这会儿应该在前院查账。
谢永章快速蹿进他娘房间,转动床头的一个青花瓷瓶,向左拧了三下,又拿起床上叠放的被子,拿开被子下的木板,木板拿走后床箱是空的,里面有个小机关,谢永章打开机关,床下弹出一个木箱来。
谢永章去他娘的梳妆台上找到一支奇形怪状的金簪,插进木箱的钥匙孔,木箱打开,里面有周文帝的密旨。
苏季徵死得蹊跷,如果不是东瀛人,那很可能是被左正卿坑了。
但左正卿人品端方,做不出这种事。
除非周文帝给左正卿下密旨,他不得不做。
密旨嘛,就在这里了。
谢永章打开其中一张,果然是给左正卿的。
谢永章看清上面的内容,手一哆嗦,密旨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