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相寺坐北朝南, 北接群山,东西两侧往下是山路,南临悬崖。
但这悬崖, 不是仅仅一点,它也随山势连绵成线, 从大相寺墙西到东,人们经常看到的, 是随寺内侧门过来的一处,就是之前祝卿安和萧无咎去的那处。
现在,他们来的是另一个地方,更陡峭, 更偏僻, 表面看无任何穷奇特殊之处, 远远看着,就没有让人想过来看一眼的欲望。
萧无咎:“你确定是这里?”
祝卿安看着他的脸, 分明在笑, 分明也想到了,还故意逗他。
“行吧, 就让你家军师教教你,”祝卿安清咳两声, 有模有样的背着手, 朝远处山下指点, “你看那些上山下山的路,密密麻麻,亭多,小路多,的确足够给人们歇息, 也足够隐私,但它会保护的,并不都是香客贵人的隐私吧?若有人熟悉路径地形,想要做什么秘密之事,欲绕过别人视线上下山……是不是也更方便?”
香客们的确感恩这些巧思方便了他们,可更多人,却可以混水摸鱼,甚至隐藏自己的存在。
“一些磨损的青石台阶也很巧妙,越在下面,磨损的越多,越往上,磨损的越少,尤其近寺门处,那里可是所有小路交汇之处,入寺门必经,竟然还不及山底,难道所有的香客都是游玩完半山腰就回去了?”
肯定不是,有一大部分脚步痕迹,并未进入大相寺。
“从山下往上,经由各条小路,可以画出不同行动路线轨迹,而所有路线的尽头,就在此处!”
祝卿安指着脚下地面。
再说了,他会算,就算以上所有推测不成立,错了方向,他还可以掐卦,然而现在他心念无比坚定,必错不了。
萧无咎:“吾之军师,天下无双。”
祝卿安:……
你夸就夸,那么看着我作甚!还笑!谁家主公笑得像个傻子!
“可是怎么过去呢……”
祝卿安瞪了萧无咎一眼,提醒这男人该办正事了!
崖这么深,秘密地方总不可能是谷底,真要是最底下,都不用上山,在下面绕就是了,他直觉应该在对面,可这里气候与山下不同,终年云雾不散,甚至寺庙临这边的门都立了牌子,专门提醒香客不要太过往前,以防意外跌落崖底,而且门还只有晴天会开,但凡天有一丝阴,云雾更多,寺里往这边的门会全部关掉,生怕人们出什么事。
这一道悬崖,似一条大裂谷,把两边山峰隔开,连距离多远都看不到,怎么过去?真的有通道么?
“要不——你等等。”
祝卿安想卜个卦,看看有没有什么指引。
萧无咎却按住他的手:“不用。”
“嗯?”
祝卿安一个字还没说完,萧无咎就不见了,他突然往前走两步,跳了下去!
竟然这么直直的跳下去了!他就不怕摔死?
祝卿安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赶紧往前两步,又不敢走了,滑下去怎么办?萧无咎虽然爱行险,却不是个会找死的人,平时也没看出有什么心理问题,应该死不了?
“萧无咎……”
他想喊,又觉得不行,声音太大,把别人招来了怎么办?他们今天可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祝卿安想了想,往前一趴。
他小心点,爬几步过去看,应该没事?
云雾太大,眼前视野朦胧,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人,但他听到了声音,很滞涩的声响,像是移动崖石,又似什么锐利金属摩擦。
到底怎么回事,萧无咎在搞什么?
没多久,萧无咎重新跳了上来。
祝卿安抬眼:……
萧无咎低眸:……
“你在做什么?”
“还不是担心你!”祝卿安瞬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怎么回事,你这跳上跳下的,难道这崖下有坑——”
又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扣住了腰,耳边风声掠过,视野陡转,他被萧无咎抱着,往崖下跳去。
祝卿安差点惊叫出声,就差一点点,因为他很快发现,抱着他的萧无咎突然顿了一下,一个拧腰纵跃,跳到了一处平台。
原来这里有一处很巧妙的,凹槽似的小平台,熟悉地形,稍微有点功夫的人,往下跳时注意下角度,按一把崖石借力,就能平稳降落到这里。
小平台天然形成,很是结实,崖壁上的石头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镶助上去的,很有规律——显然,他们找对地方了。
祝卿安很快看到,面前云雾深处,小平台延伸出去的地方,竟然有一条长长的绳桥!
绳桥以铁铸就,以布包裹,几乎没有声响。
祝卿安抬头往上看了看,这个距离,离崖顶不算远,也不太近,以现在的云雾程度,不易察觉,但太阳再大一点,就不一定了,可这里从未被人发现过,而且这绳桥相当晃动,不像始终这么悬着的,想起刚刚的声音……
“这是你拉上来的?”
“有机关。”萧无咎指了指山壁处。
祝卿安懂了:“也就是说,平时不用时,这绳桥自然垂落,没有人能看见,就算上面有人扔东西也不怕,细细绳桥接不住,不会发出任何异响,需要用时,便跳到这里,打开机关,绞升绳桥,人就能过去。”
只要不恐高,有一定的功夫。
没有武功也不要紧,只要体力足够,用力扣住绳,紧紧拽着溜过去,也可以,就是使用的时候,大约得有人手帮忙把风,不然就会有被发现的风险。
萧无咎:“过去看看?”
祝卿安有些犹豫,不是不想,是觉得有点危险,萧无咎再有武功傍身,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谁知道这绳桥有多长,如果在这种时候遇到万一,可真就是生死未卜。
萧无咎扣住他的腰:“不信我?嗯?”
“倒不是不信,你等我掐一卦——”
又是话没说完,就被萧无咎紧紧抱住,拉着绳梯,冲滑向远方!
山风猎猎,吹的睁不开眼睛,碎发打在脸上,微疼,祝卿安这次是真的喊都喊不出来,呼吸都跟着紧绷局促,萧无咎到底在干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一息,两息,或是四五息,更久,当身体适应了危险后,他缓缓睁开眼睛,见天地广阔,云雾缭绕周身,目之所及只有飞鸟同度,仿佛天地浩瀚,山川壮美,任我遨游。
“哇……”
祝卿安忍不住心跳加速,他知道很危险,但他也知道,身后胸膛足够温暖安全,不管前方有任何危险,都不足以撼动对方为他搭建的天空,他将永远可以自由自在遨游,不管何时何地。
也不用害怕,因为……总有他在。
“萧无咎——”
“嗯?”
“我好欢喜——”
“那就永远,都不要放开我的手。”
这一路似乎很漫长,又似乎短的只有一瞬间,祝卿安双脚重新落到地面时,都不知自己是该遗憾,还是该松一口气。
但他可以从容直面萧无咎了,他可以拉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哪怕再想起那日之事,都不会觉得羞耻或不自在。
果然身体……比心诚实很多。
萧无咎替他将碎发拢到耳后:“我说过的,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祝卿安顿了下,微微一笑:“那你以后,可要继续保持。”
这边也是个山壁,但建造,就比刚刚过来的方向精心多了,竟然有个滑车!造型精致小巧,有卡扣机关,明显是在绳桥上使用的,哪里用得着自己攀绳子,两边以暗号约定准备,是可以直接使用它来往的!
再往上看,也不用那么惊险的跳上跳下,这里建造了缓坡,直接就可以走上去的!
可见大相寺那边需要隐秘,这里则是完全把控住的,势力范围。
“咱们这就上——”
“嘘,有人!”
萧无咎捂住祝卿安的嘴,带他贴在崖壁上。
像是这里日常设定的巡逻队,脚步无声又规律,期间没有人交谈。
待脚步声过后,萧无咎带着祝卿安无声掠上崖顶,朝明显有建筑物的方向前进——
他们很快发现,这里巡查队伍非常多,布防相当严密,每条线路,每一道墙,都有监视点,而且这些人都没有声音,他们不聊天,不说话,哪怕换防,也不交流,氛围寂静到诡异。
萧无咎艺高人胆大,以超绝轻功带着祝卿安,一路遇过惊险时分,但一次都没被抓到。
祝卿安则只管聚精会神,掐算利好方位,二人配合默契,以最短时间,直直进入了这个建筑群的最中心部位。
这里的布防明显是外紧内松,外面密密麻麻的布防,寻常人难以避过,到了这里,便四下无人,只有无声蔓延的寂静,静到诡异。
此处是一条长长通道,干净整洁,别无它物,但不管左右两侧墙壁,还是头顶高壁,都画满了壁画。
壁画内容,几乎全部都是欢喜佛,佛头上或有冠或无冠,或坐,或站,但不管什么造型,什么姿势,面前一定挂着一个身材曼妙,衣着暴露的女子,女子或抱挂在他身上,双腿绕到他腰后交缠,或被他制住,卡在腰间,佛陀若是站姿,脚下必定踩着婴孩或人骨。
所有的壁画颜色瑰丽,诡异,稠密,淫邪……
到了让人不适的地步。
及至通道尽头,门口两边出现了人骨,倒扣的头骨,大小不同的腿骨,还有一架人皮小鼓,以特殊的方位摆放,让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这是……骨器。”
祝卿安就知道,找到最后一定会找到这个,命师觅天地气机,能知命推命,便也能改命换阵,还有各种风水局,有助人方向,便有害人方向,而骨器,就是一种法器。
并不是所有命师都要用到这种东西,但在某个方向,这种东西用处非比寻常。
萧无咎:“他们真的杀人取骨?”
祝卿安眉目肃凛,话语间透着不喜:“世间有密宗一道,号称集佛道两家之所长,两家有的,会的,他们都有,都会,却没有佛家道家讲究的那些戒律忌讳,比如酒肉色戒,他们都没有,他们不禁尘世任何享乐,也会劫掠女子,行房之事,且不认为这是在犯淫邪罪业,他们认为男女交1合,甚至一切物种交1合,这种表达方式是世界创造的源头,能量最甚,通过这个过程可以激发体内最根本的创造源,认为在达到高1潮的那一瞬间,虚无至空,可得灵机灌顶,天授气机,由此领悟飞升……”
“但他们没有家的概念,也不认为自己在欺辱女子,他们会用各种话术哄骗她们,让她们自愿奉献,比如世间凡杂气多,她们需要净化,她们心中肯定有所求,欲念越多,越高,越需要更高频次的净化,这个所谓的’净化‘,就是壁画上这样……听话的女子,就这么被消耗,哄骗,驯服,不听话的,就进行打压,强欺,最后做骨器……法器。”
而这种线路,最容易产生链条,以话术哄骗蒙味的人群,让他们拜服拥护;主动帮忙找各种’羊‘,以权色交易,修炼长生蛊惑掌权者,让他们加入团体,庇护团体利益……
阎国师所为,就是这样。
“他就不担心,哪日被揭穿?”萧无咎皱眉,“他确实厉害,本领不错,可他并不能助人长生。”
这些话术不是没风险,掌权者信或不信,蒙昧者终会觉醒,而且他是大师,天下大师何其多,终有一日,他的所作所为会被知晓,会被清算。
祝卿安:“命师,也是普通人啊,先是人,才是命师。是人,就会有自己的私欲,有自己的选择取舍,为善为恶,功德业果,我相信阎国师什么都知道,他不选择天道所向,是因为天道所向,他自己无法放纵享受,他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连上位者都会屈从的信仰,众生匍匐……他喜欢那种感觉,并尽所能维护,直到死的那一天。”
“他应该很清楚,他玩的这一套迟早会崩塌,密宗行事,也不像他这么招摇放肆,遂他要的并不是什么口碑,名声,来世,他只要小心些,延长这个过程,延长他的享受时间,最好能持续到他死那一刻,就最好了。”
这种人,才是真正不修行的人。
萧无咎:……
祝卿安转头看他,快速眨了下右眼:“不是所有命师,都像我这般有追求的。”
“是我障了,”萧无咎垂眸,“吾之卿卿,独一无二。”
说话就说话,搞这么暧昧……
祝卿安清咳一声:“这道门好像需要机关开启,桃娘给的钥匙,大约就是?”
“嗯。”
萧无咎拿出那个东西,放到一边凹槽,竟然严丝合缝,使力往下一按——
门无声滑开。
再往里走,就看到姑娘们了。
不同年纪的姑娘,在不同房间里关着,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三四岁,不交流,不说话,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尊尊泥塑,分明是鲜妍花朵的年龄,却没有任何生命力,四周充斥着诡异的安静。
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对世界没有好奇,不爱说话,也不关注门外有没有人来,看都不看一眼?
必定是被打压狠了,在一次次充满痛苦的训诫中,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被打怕了,限制狠了,便不再敢了,一日日活在麻木里,不再关心周围任何事,任何人。
规训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再灌输其它东西,就容易得多,不管她们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不会反抗——她们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能力。
“畜生……”
祝卿安气的眼角都红了,阎国师怎么敢的!他就不怕承受不了这业果么!
“嘘——看那边。”
萧无咎突然把祝卿安拉到一个角落。
远处有人过来了,像是送茶点饮品?
祝卿安看着小姑娘们排队去取,静无声息,又乖乖吃喝下,没半点意见……送东西的人盯的很紧,保证任何一个人都得吃下去。
难道这就是……专门养骨器的药方?
“甘枝玉露……红粟果泥?”
祝卿安急切小声:“我们去看看!”
萧无咎正有此意,很快潜伏在明暗光影里,跟着那些送东西的人,一路弯弯绕绕,找到一个巨大房间。
房间里放的,全都是配好的同样东西,贴好了字条:甘枝玉露,红栗果泥。
果然就是这些!
祝卿安:“我们要找到红栗果泥的配方!”
甘枝玉露的方子,桃娘已经到手了,这红栗果泥到底是什么呢?看起来好像混合的水果泥,或者加了一点粮食?
萧无咎:“这么多……你觉得,是别处配好运过来的,还是这东西,就是在这里配的?”
“我觉得,就是在这里配的。”
祝卿安眉目净澈**:“外面山路有多难行,你我皆知,悄悄运人已是不易,天天搬运这么多东西,更不容易遮掩,而且你闻闻……这两样东西的味道,都很新鲜,不像放了太久。”
萧无咎沉吟:“若不想让人轻易得到方子,将采买的原料混放在一处——我们已经知道,甘枝玉露的方子了。”
祝卿安眉心一跳:“所以把所有材料都记下不就好了?刨去甘枝玉露的,不就是做红栗果泥的?”
萧无咎:“现在好像是他们的休息时间,我们得去外面探一探,是否真有混合原料储藏处。”
“好!”
祝卿安跟着萧无咎往外走,找了几个方向,很快锁定了原料储藏的方位。
一切都很顺利,祝卿安却突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这一路走来……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想穿越悬崖就穿越悬崖,想进来房子就进来房子,想找到姑娘们就看到了姑娘们,想找药方就线索齐备,而且他们躲避的并不怎么惊险,这里那么多人守卫,愣是谁都没发现他们?
容无涯都特意提醒过,这里有阎国师布下的大阵,外人难进,怎么他们没遇到?
地面突然颤抖,四周更加寂静——
完蛋,说什么来什么,阵法被启动了?
“果然小小风水阵拦不住你,我就知道,你会找来。 ”
晃动视野中,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伴着不算陌生的身影出现,是知野。他看着前面两个人,确切的说,是看着祝卿安,眼神复杂极了。
祝卿安:“你做了什么?”
知野微笑:“你不是猜到了?”
祝卿安皱眉:“大阵开启,所有人都会死,你也不例外。”
“所以我不亏啊,一个天下人吹捧觊觎,得天授命的命师,一个所有人忌惮提防,最有望窃取龙位的诸侯,今日都要为我陪葬——”
碎石尘烟中,知野看向萧无咎,笑容阴诡,语气轻佻:“不如中州侯也做个选择?我其实比你身边的祝卿安更有用,他会的,有些东西我可能比不上,可我有的,他也够不着,比如今日——我可以让你死不了,也可为你提供南朝更多情报,阎国师的弱处,让你迅速登基,我也没那么高的架子,相貌也算尚可,至少比祝卿安解风情……如何,中州侯考虑下?”
祝卿安瞪了眼,这狗东西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然当着他的面,挖他的墙角!
知野不仅知道,还继续:“上次定城一别,我到如今,都很思念侯爷,侯爷同我说过的话——想必还没忘?”
祝卿安瞬间有了决定,他看向萧无咎:“你出去找方子,救人,这里,我来搞定。”
萧无咎不赞同:“他是命师,还对此处——”
“他是,我就不是了?”
祝卿安一脸’你敢不信我‘的威胁,萧无咎皱眉,以眼色表达自己的担忧——知野擅驱虫。
“我又不是没有……”祝卿安肃着脸,眼色提醒出门前的事——二师兄神神秘秘给我塞了东西,你没看到?
萧无咎:……
如果他没记错,元参塞东西时说,保证有用,但不保证效果范围,有虫放心用,出事自己背。
祝卿安表情相当倔强。
地面还在震颤,外面已经乱了起来,他们没有时间,萧无咎知道怎样选择最好,拉过祝卿安,轻吻他眉心:“那你自己小心,我尽快把外面的事办完,立刻回来寻你。”
萧无咎动作非常快,一旦做了决定,绝不拖泥带水,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祝卿安迅速掐指计算方位,找到利好位置站定,遥遥看向知野:“行了,别玩你那套谁都不信的花花肠子了,现在没别人,不如你我也来个坦白局——”
“人之将死,其念万千,知野,你可想在这世间留下点什么?不会觉得不甘心么?”
第102章
碎石烟尘中, 祝卿安和知野对面而站。
他们并非站在固定地点,头顶碎石在落,地面在震颤, 墙面壁画在开裂,桌上残骨在往下掉, 天地气机随时都在变幻,他们也需要随时掐指, 重新计算利好方位。
只是不管怎么步法走动,二人都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也都没有受伤。
“怎么不说话?”
一打照面,祝卿安看到知野面相, 就知今日极为特殊, 这是死相, 知野活不过今天了。
他更为谨慎:“我知你有很多困惑,想在我这里找到答案, 不然想杀我直接下手就是, 何必这般弯弯绕? ”
“原来你这么好啊,”知野微微笑着, 张嘴就是不中听的话,“若我想说, 我想要你选中的人呢?你也会给我?”
祝卿安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知野大笑, 他笑的更为放肆张扬, 眼底都闪现着疯狂,过往见面时的温雅端仪,哪里还有半分?
“你不是不喜欢萧无咎?上次在定城,我就看出他对你心思不同,我哄骗你, 欲与你亲近,他会吃醋,而你,则装作看不见;你天天说那些暧昧的话,哄萧无咎对你更上心,自己却装作普通朋友——那么会装,那么轻贱别人真心,怎么,现在突然舍不得了?”
祝卿安一怔。
是这样……么?原来从那时起,萧无咎就对他…… 他是真的没意识到,那时的相处,也都是随心而发,对朋友好,或生朋友的气,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他没问过萧无咎,什么时候喜欢他,喜欢他哪里,他连自己怎么变到今日心境都说不清,怎么动心的,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萧无咎,想独占萧无咎……一切莫名其妙的,就发展到了现在。
但知野的话,真的很刺耳。
“你不想知道,他同我说过些什么?”知野紧紧盯着祝卿安,眸底异光闪烁,“他说……”
祝卿安:“不要试图骗我,我不会信。”
知野眯了眼:“那他可有说过同你成亲?你也知他志向所在,现在是诸侯主,将来是天下主,那个位置……怎容得了一点错?他现在年轻力壮,子嗣不着急,年纪大了身体不济,也可寻个嗣子,独独现在,此刻,他若走到那个位置,皇后不可以是男人,天会掀翻的,才得到的江山,立刻会不稳。”
“这些话,他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那你猜,他心里有没有想过?心里想过,却憋着不说,也不跟你讨论,你觉得是为什么?”
知野笑的眼梢弯弯,像见不得别人好的狐狸:“男人啊,都是贱的,能骗就骗,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我猜萧无咎不仅仅没同你讨论过这些……他可曾同你诉情表白,说喜欢你?说此生至死不渝,心独系你一人?”
祝卿安皱眉沉默,没有说话。
知野更兴奋了:“我不否认,萧无咎肯定对你有意,毕竟你生的这么好看,身负才华,还是天命命师,得到你,益处无限,可喜欢是喜欢,利益是利益,你们心心相印又如何,不会有未来的,他不会放弃他的功业,你亦终会为他痛心难过……遂,何不现在放手?”
“我们这一行,你明白的,万事讲究缘分,山河破碎又如何?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阴极阳生,阳尽阴盛,死地而后生,原本就是天道恢复活力秩序的规则,你又何必想不开? ”
知野盯着他,语重心长:“知止则止,功业情爱,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祝卿安:“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
知野怔住,这个表情……似乎和他预想中不一样。
祝卿安清澈瞳眸看过来,微微一笑:“我与你不同,从不会将自己看的那么高,命师又如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逃不开生老病死。学易经命理,得以开悟,是机缘,该当如何感恩回馈,你我心里各有各的见解,不必非要说服彼此,但我平日所行所为,都构建在普通人的思维理解上,我从不轻视情感,相反,我认为世间很多情感都很可贵,愿意去体验,去珍惜,红尘万千,皆是课业,也是功业。”
“可他不一定真心喜欢你!只是在利用你!”知野似耐不住,弹指往墙面一砸——
“轰——”
一声巨响,地面震颤更甚。
他加剧了机关大阵。
“他不喜欢我,喜欢谁?难道你? ”祝卿安早就心有所感,避的干净利落,脚步轻灵,神态自信,镇定自若的样子,都有点狂了,“你是本领比我出色,相貌比我好看,还是心里比我对他更有情? ”
他慢条斯理,又神采飞扬:“我样样优秀,世无其二,还有一颗真心,他怎会罔顾我,去喜欢你?他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
知野眯眼:“我刚刚的问题,你是装作没听到么! ”
他再次弹指,震开了不同机关,可见有多气愤。
这次的机关有点不一样,是暗器,雨点般袭来,一波又一波。
祝卿安不会武功,但他会料敌先机,心间早有准备,气机一变,自然一一提前避过,步态身姿行云流水,舒展自如。
“人生在世,谁不会遇到点问题?碰上了,沉下心解决就是,你说的这些,我和他终会谈到,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若真什么都没想过,什么都没提防,你们现在在做什——”
“自然是享受当下!”
祝卿安袖袍翻飞,乌发如瀑,在空中荡出水墨画般的涟漪:“享受时光赋予的缱绻,品尝情爱带来的滋味,酸甜蜜涩,牵肠挂肚,珍惜每一刻心灵的柔软,视线的交迭……若此刻当下,就为未来所有焦虑担忧,那岂不是人生每一刻,都过得不开心?”
“知野,你障了。”
不知是不是墙上机关不够用了,知野开始自己布阵,他身上零零碎碎带了很多东西,看来早有准备:“我用不着你教!”
祝卿安倒也不惧,奇门遁甲,阵法灭象,他也算擅长,这是他用来保命的手段,平日里练的最熟悉。
“你上次来定城,我便看过你面相,还曾同我家主公认真辩过,我笃定你虽是早亡之相,却并非沉溺情1欲之人,我家主公却说你必懂,我还笑他看不懂别乱说,我当时笃定自己不可能看错,你对情感相当淡漠,并无任何羁绊追求,也不会耽于欲爱,现在看,好像是我错了,你师父——阎国师,他是不是,净化了你?”
’净化‘两个字,就很灵性,是只有这里的人哄骗小姑娘,要做那种事时才会用的话术,也是只有了解内情的同行才能听懂的字眼。
知野瞬间身体僵硬,被祝卿安抓到机会,还击了个大的,他仓促扑滚,才免于一死,喉头腥甜,吐了一口血。
“啊,猜对了。”
祝卿安甩袖站定:“我原本从未往这个方向想,可你方才在萧无咎面前说的那些话,想换了我……知野,你路走偏了。”
知野抹去唇角血迹,眼神很深:“是么?”
祝卿安视线锐利,似看透所有:“你是不是小时候被骗了?你童年似乎过的不太好,不被看见,很苦很苦,可突然出现了那么一段时间,你被看到,被宠爱,被夸赞,被说有天赋,前路充满阳光……心智未成的孩子,少有能扛住这些’善待‘的,你当真以为遇到了好人,真的就很听话,很乖巧,照这个人说的去学习,去做事……直到,被净化。”
其实并不是所有,都是从知野面相看出来的,祝卿安看面相,总不如看八字命盘信息获知的那么精准,但一路走来经过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信息量,有些事,结合面相性命,便也不难推测。
“你当时可能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你并不真正知晓那意味着什么,而且你是真的学到了东西,慢慢在得人尊敬,得人看重,画面未来很美好,遂你忍了下来……但你并不喜欢,觉醒之后,会更憎恨这些事,是不是还很想报复?”
知野眼底杀意翻涌:“少在那里悲天悯人,你以为你看到的相,就是对的?我告诉你不是!你远远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唔让我猜猜,这个停止大阵的机关在哪里,是在东边?西边?”
祝卿安嘴里说着猜测,实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知野,分析他的表情变化,用以判断。
知野冷笑一声:“去死吧!”
他又开始重新起阵。
“此前,我一直不知你想要什么,现在,好像明白了,”祝卿安则继续灭象,变阵,守身,“你对此处的熟悉程度非比寻常,年少时候,你是从这里出去的?”
“你好像对这里的感情很复杂,憎恨这里,也怀念这里?怀念什么呢?曾经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是在这里?”
知野眯眼:“你少揣测我!”
祝卿安浅浅一叹:“我倒觉得,未必是最开心最轻松,该是最无知,最可怜。我猜你恨你师父,你想报复他,想超越他,替代他,可世间有些事,就是这么残忍,他的权利,他的心计,他的贪婪,他的本领,你抗衡不了,你尝试过很多次,每一次,都被发现,被压制,被惩罚,你超越不了他,也报不了仇,你努力了很久,但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你住口!”知野状似疯狂,“不许再说!”
祝卿安当然不可能住口,还更锋利:“你之前,是在找成长,找强大的路,认识到天赋有限,无力反抗,就开始找解脱,找释然…… ”
“你回不去那个年少的自己,便把自己困在了仇恨的时光里,无法感知任何正面情绪,无法冲破困境,只能为难自己……日复一日重复为难自己,是也不是?你知道我与我家主要来,故意在这里等着我们,不是要杀死我们,是希望我们——杀死你。”
知野紧咬牙关,没有说话。
祝卿安眉目凛冽:“他做了什么?你那个师父,对你做了什么?”
知野:“我用不着你同情!”
“我没时间同情你,”祝卿安眯眼,“若我是你,现在就去找帮手,比如找我和我家主公这样的人连手——杀了阎国师,唯有他死了,你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你又是什么好人!”
知野咬破了舌尖。
没错,他的确在求死,他死了,师父也一定元气大伤,既然他注定要死,那便死在毁灭的路上,死在这里,摧毁这里,师父一定很不开心,但他自己,好像也并没有多开心。
活这一世,到底为了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不意外祝卿安能猜到,命师本领,想要知道一件事,就能通晓细节关窍,可他未料到,祝卿安会说这样一番话,好像是天底下最懂他的人……
为什么料不到呢?本就该是如此啊,他本就期待着如此,不然,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找上祝卿安?
他的确满腔愤恨,想要对阎国师复仇,超越他,替代他,搞死他,但他没有做到,还出了意外,活不长了,既然活不久,得不了好,那就所有人都别想好,他不在乎自己生死,更不在乎别人生死,他刚刚的确没有对祝卿安撒谎,真就是在为自己找殉葬人,他觉得祝卿安有这个资格,他想杀了他。
可现在,他突然有一点不确定,真的,要让祝卿安死么?
这是世间唯一一个,真正懂他的人,或许以后也是唯一一个,会记得他的人,如果祝卿安死了,那他……在这世间,真的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
祝卿安叹气:“真的,我劝你讲究点,告诉我哪个方向,机关能停,你若愿意配合,我和我家主公帮你把阎国师杀了,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阎国师,我早晚要杀,你快点的,我时间不多,解机关往哪,西,还是北?”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上一刻让你感动,下一刻就想让你升天!
“你去死!”
知野气的连阵都不想摆了,直接拿刀冲了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运气那么好,天赋那么好,连师门都那么好!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
祝卿安已经从他刚才的表情变化里,获知了关键信息:“原来是北边?坎位,坎为险,你师父还真是不讲究。”
他躲过知野的刀,跑到北面墙壁,立刻找到一出颜色与其它处不同的小坑,用力一按——
地面不再震颤,碎石不再落下,大阵,停了。
知野眯眼,手腕一翻,放了虫雾出来:“我不会输给你!”
“放心,输给我不丢人,毕竟你师父——也是要输给我的!”
祝卿安知道早晚会有这一遭,把二师兄塞给他的东西,一张符篆,扔了出来。
符篆遇虫雾,无声激出黑云,所有虫子竟然全部被困在一方天地,不得出,不得飞,好像被精准锁定范围,如太极阴阳鱼一般,顺着专线游动,慢慢圆融,然后啪一声,炸成了焦灰。
一个都没活。
祝卿安都震惊了,这么好用?二师兄说过,五峰山现在,只有大师兄精通’山‘之道,擅各种符篆,大师兄这么厉害的么!
虫子,已经是知野最后手段,除非遇到生死危机,不会拿出来用。
它们炸成焦灰的时候,知野也瞬间扑倒,口吐鲜血,别说继续对轰了,他连站,都已经站不起来。
祝卿安走过来,眉心蹙起:“你怎么回事,这伤——”
也太重了,短时间内,他绝对不只伤了这一次!
知野敛着眸,恨恨的,不愿看他:“你不是说了,我超越不了阎国师?这便是代价。”
救不活了。
祝卿安心中叹气,蹲下来,面色认真肃正:“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不需要我帮你杀你阎国师?”
“我托不托,你不是也要杀?”
知野冷嗤一声,沉默良久后,才又说话,语气艰涩:“不要以为你赢了我,就能赢他,他养的虫子,比我厉害百倍。”
“没关系,我会赢。”
祝卿安不喜欢知野,但也好像做不到,让人这么破破烂烂的,死在他面前。
他看看左右,算过方位,用力把知野拖到东面墙壁角落:“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已经晚了,可是知野,能把你从低谷拖出来的,从来不是时间,是你内心的格局与释怀——你在这个时间决定会我,是个正确的选择。”
知野看了眼祝卿安。
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生命走到尽头,他想见的,竟然是这个人?
分明大家彼此看不惯,分明立场对立,分明前番也结了仇,分明他真的想杀祝卿安……可心里,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现在,的确感觉到了一种平静,前所未有的安静,似乎所有不甘愤怒发泄过,认识到自己的平凡和无力后,也没什么不好。
“我得去外面看看,刚刚那一番震颤,不知会招来什么事,”祝卿安认真看着知野,“稍后,我勉为其难寻处穴地葬你,你交代遗言的时间不多,可想好了,有什么要求?”
知野挣扎一生,不甘很多,夙愿很多,可此刻,竟觉都没那么重要:“我好像很喜欢梨花春的味道……在我坟前,移株梨树吧。”
梨花开的样子,也很美,像极了幼年时听到的歌谣。
很奇怪,天灾人祸,父母亲族早早离散,谁的脸都不记得,却忘不了那哄睡歌谣。
祝卿安认真答应:“好。”
知野勉力伸手,看到自己单薄枯瘦,苍白泛青的手指,笑的咳出了血。
真的要死了么……好像也挺好,所有愤慨,悲鸣,不甘,全都尘归尘土归土,挺好。
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祝卿安见证,好像也挺好,不管看到谁,他都觉得脏,都不服气,不甘心,可这个人,是他内心唯一接受的人。
他似乎内心在呼唤,想让他看到,想让他知道,想看看他能不能懂自己……
原来,他本心是这样希望的。
“好可惜……”
没能与你好好认识,我们原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彼此可以理解,可以互怼,可以欺负对方,也可以在脆弱的时候给予指引支撑。
知野看着祝卿安,眸底光彩渐渐淡去:“待我赎清罪业,再来认识你。”
山风掠过深崖峰弯,拂过飞鸟翅膀,呼啸而入,不知何时,吹散了房间里的闭塞,沉腐,空气一点点变的清润起来。
祝卿安沉默良久,伸出手,拂闭知野的眼睛。
第103章
风声陡然呼啸, 吹落了屋檐风铃。
阎国师蓦的惊醒。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伏在案上睡着了,还做了个莫名其妙的预知梦。
有多久……没做过预知梦了?
也只有年轻的时候,有这种灵性, 心念尚未沾惹尘埃,天地气息愿意靠近, 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这种运气了呢?
阎国师其实知道,他很清楚, 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全部都很清楚。
“噗——”
他捂住胸口, 吐了口血, 额角汗如雨下。
这个预知梦太凶,他很不喜欢, 没人想知道自己的末路结局, 可他太久太久,没有做过预知梦了, 终于能有一次,他竟很不想错过, 甚至想拉长这个时间, 哪怕它很凶, 因为……恐没有下一次了。
他可是命师,不为天地气机钟爱,终是遗憾。
“知野……”
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是想不开?
他说过多少次,承诺过多少次,只要这个关门弟子乖乖听话, 他就会把他捧起来,给他铺路,给他搭桥,传授他所有本事,所有人脉,他对他寄予厚望,他甚至把他的血都给他饮了,他们师徒本该携手大杀四方,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得人敬仰,只要控制住手里的骨器……骨器不灭,朝堂改天换地又如何,他们会永远岿然不动!
而骨器,怎么可能会灭?人类肮脏的本性,没有人能够抵挡。
不就是被他净化训诫,之前不是一贯如此?知野并不是很在意这个的人,如果在意,当年不会主动求他,这些年过来也不会这么乖顺,到底哪里长了反骨,怎么就突然一发不可收拾,一次又一次反抗,他屡次警告调1教都没有用?
这次的确玩大了些,伤了知野,可他也承诺了,马上就教他看家本领……他怎么就背叛了?
阎国师眸色阴郁。
上次的事有点过火,知野确曾命在旦夕,为了安抚住这个徒弟……这个徒弟也的确很重要,手里握着他绝对不可以错过的东西,他只能用密技,跟他换了些血,保他平安。
自此,稍微有点连命的意思,他若死,知野必死,知野若死,他当然死不了,但必会元气大伤。
“世间果然无可信之人……唯有利益,最为牢固。”
阎国师跌跌撞撞走到柜子边,艰难拉开翻找,盒子对象摔掉一地,才终于找到藏在最深处的棕色小瓷瓶,他颤抖着手打开,取出里面鲜红丹丸,送到嘴里……
没关系,他输不了的。
陈国舅死了又怎样,他手里还有小皇帝;诸侯皆已进城,中州侯萧无咎没找他又如何,天下诸侯又不止他一个;世家不听管教,郑夫人再强横又如何,不过是个女人;太监总管容无涯……也不过是个太监。
每个人都有致命短处,只有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
“来人——”
阎国师剧烈的喘息停住,再次直起身,与平日一般无二:“通知宫里,我要面圣!”
……
祝卿安暂时把知野安置在安全范围,迅速出门去看。
大阵已经停住,地面不再震颤,可方才因为这一切引起的骚乱,不可能立刻停止,他担心消息太快走露,有些事来不及做,那个什么红栗果泥的方子,他们还没拿到呢!
然而跑出去,找到萧无咎时,发现自己毫无担心的必要。
虽然这里乱了,从骨器到护卫,全部惊慌失措,可萧无咎不是一个人,不知何时,已有亲卫聚集到他身边……不止中州军里的亲卫,还有一看就是万花阁的人,郑夫人的世家部曲……
原来大家都没有袖手旁观,没出现,只是隐在暗处,只要一得号令,立刻听从调派。
萧无咎最擅指挥,调动不同的人,做各自擅长的事,短短时间内力压,竟成功控制住了场面,此处消息,未有半点向外泄露,至于后续处理收尾,护卫怎么管,骨器怎么救,亦都有章法。
祝卿安最惊讶的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乱的环境,萧无咎竟能一心数用,找到了红栗果泥的配方!
“好厉害……不愧是主公!”他拿着配方单子,眼睛亮亮,恨不得亲萧无咎一口。
萧无咎却相当淡定:“只是可惜,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用。”
因为这个方子太简单了,山楂苹果红枣杏,加点高粱当归茯苓白术,用料普通平常,易买易找,随便谁都能做得出来,若公布出去,说是骨器精养必用贵方,大概没人相信。
祝卿安怎会不懂,深深叹了口气:“阎国师故意搞的神神秘秘,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他,什么补元气增寿命,他做不到,又要骗人,当然要扯一个特殊的幌子,但真用什么珍贵药物,估计他自己也舍不得……”
所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得想个法子……”
必须得给骨器这件事安排个结局。
视女子如玩物,民间青楼妓馆,这个封建时代存在的东西,祝卿安解决不了,需要足够的文明发展和集体认知架构,到现代,这种事都杜绝不了,他只能尽力,但带有宗教意味的’骨器‘,危害太大,绝不可以留任何隐患,所以’甘枝玉露‘和’红栗果泥‘这两个方子,必须得有一个’很遗憾,但没办法,永远也做不出来了‘的结局,并让所有人都知道。
而永远也做不出来的东西……
祝卿安和萧无咎突然对视。
“你想到了?”
“你不也是?”
那就行了!
祝卿安又开心起来:“主公你好好努力!”
萧无咎:……
现场一片忙碌,根本用不到自己,祝卿安想了想,转回处理知野的尸体,虽然谈不上什么情分,但答应的事,他向来会做到。
萧无咎安排好一切,便也去帮他。
踏山选穴,挖坑,抬人过来……光做好这些,就已经是夕阳西下。
萧无咎替祝卿安擦去额角汗水:“为什么选这里?”
他不懂风水,也粗略看得出,这个地方,似乎不太像有讲究的洞天福地。
“他又没有后代,不必为子孙积福,自然选个喜欢的地方,此处安静,偏僻,高度够,无人打扰,能看到很好的风景,而且地势稳固,未来遇自然灾害的概率非常小,每天看着旭日东升,夕阳西落,吹山风,听鸟鸣,他应该会很宁静,很满足……”
祝卿安准备好一切,开始给知野整理衣服,起码擦个脸,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上路:“他也算有福了,竟能得你这个中州侯亲自为他送葬,也不知我到时候有没有这个运气……”
萧无咎颇为无奈:“祝卿安。”
“好好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咦?”
祝卿安突然在知野怀里,衣襟最底下,摸出一张纸,很薄的纸,很柔软,但韧性很足,随便怎么贴肤搓揉,都依然完整,上面的字清晰可见。
“这是……故意留给我的?”
祝卿安见过知野的字,这些,一看就是他亲笔。
上面写了很多,朝廷形势,丽都现状,从内宫到国师,很多信息都是隐秘非常,别人查不到。
还说了自身境遇,数次和阎国师对抗,双方矛盾越来越深,下手越来越狠,上上次,他一时不慎,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后认了命,决定鱼死网破,杀不了阎国师,也得扒阎国师一层皮,遂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撞,是他故意干的,他掌握了阎国师最为在意的东西,又故意设局,飞蛾扑火般,让阎国师重伤了他,这一次,是真的濒死,他料准了,阎国师不可能不救他。
阎国师不在意任何人,但手上的利益,绝不会随意舍掉。
遂他提前服了毒。他太清楚,生死关头,时间有限,阎国师没太多方法救他的命,换血,是阎国师最擅长的,他会活过来,而阎国师,也会因为换过去的血,中上这种毒。
自己命不久矣,但阎国师也别想好,他刻意挑选,特殊配置的毒,只要一点点剂量,就会在不经意间,慢慢摧毁阎国师的身体,等阎国师发现时,必已来不及。
他说,以上这些,是送给有缘人的礼物。
这个有缘人是谁呢?
祝卿安愤愤:“不就是我这个大冤种!”
知野这人也够阴的,都要死了,还藏着这样的心眼,如果他不给知野收尸,就不会得到这份信息,如果没有人给知野收尸,这算是信又不算是信的东西,就会淹没在尘埃里,不为人知。
这人还把纸条贴肤藏着,在衣服的最里面,收敛尸体时没那么尊重,不帮忙擦身整理,同样看不到!
“你说他狗不狗!”祝卿安相当气愤。
萧无咎:“要不咱不埋了,让他烂在外面?”
“算了,坑都挖了。”
祝卿安长长叹口气,继续做被赖上帮忙的大冤种。
其实今天的事,还是顺利了非常多,容无涯那般警告,定然不是空穴来风,这里的大阵一定很危险,因为知野的存在,矛盾又别扭的心思,才让他猜到许多,抓住了机会。
“你说这个人……到底是想让我陪他死呢,还是不想我死?”
行为真的很矛盾。
萧无咎:“或许,他只是想和你相处久一点。”
时光总是无情,能得到丝缕偏爱,都是幸运。
在坟头洒上最后一捧土,祝卿安轻轻拍了拍:“梨树是来不及移了,稍后吧,等我空了,就帮你如愿。”
暮色渐染,倦鸟归家,微风低吟,孤坟独望,慢慢的,有一种别样情绪侵扰心头。
祝卿安声音有些低:“你说……先前那几个风水阵,他是不是,故意引我们过来?”
“不算,”萧无咎大手搭上他的肩,“他引不引,我们都要过来。”
祝卿安:“那他许是猜到了,才想要过来撞一撞,想要遇到我。 ”
萧无咎:“或许。”
祝卿安垂眸:“也是个可怜人,孤活一世,没有任何交托身后事的亲朋,也无知己,临死还要同对头干架,不知道对头愿不愿意相送一程。”
“能遇到你,他已足够幸运。”
萧无咎眼眸融在暗色里,隐有微光。
“何止, ”祝卿安笑着转头看他,慢条斯理,“他不是还遇到了主公?他可是很欣赏主公你呢,非要跟我换换位置,说心仪你良久,愿奉献所有一切与你——”
萧无咎立刻如临大敌,退后好几步,好像人死了,坟里的魂都能沾到他似的:“别听他瞎说,你主公是那么随便的人?”
祝卿安笑不可遏:“对啊,所以我没信。”
萧无咎:……
这一刻,他有些说不清心中情绪,该心虚还是得意,卿卿他……有没有为他吃醋?
祝卿安却已然转身往外走:“还不走,等着给他守灵呢?”
吃醋了!
萧无咎立刻脚步轻快的跟上:“你还没告诉我,他的虫子,怎么解决的? ”
“二师兄给了符篆,说是下山时从大师兄那里顺的,可知野说阎国师养的虫更厉害,我有些担心……”
祝卿安说着话,发现萧无咎停了:“怎么了?”
萧无咎:“路似乎不太好走。”
祝卿安四下一望,直接懵了。
他们现在在一片山谷之中,也就周围这一圈,有溪水有平地,往外四周全是高山密林,天色暗的这么快,肉眼已经什么都看不清,还怎么走?
倒也不算完全辨不出方向,今夜天晴,天上有北斗星,萧无咎不乏野外生存技巧,他也会卜卦,真要想硬冲,未必出不去,可夜路不好走,山势又险峻,万一不小心摔一跤,不也得受罪?
他此刻心情有点微妙,怎么那么多亲兵手下,没一个来接应的?许是萧无咎平日太过自由散漫,哪怕一时看不到,手下们也都习惯了?
这可不兴习惯啊!你们倒是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是你们主公,可能很快也会是天下之主,真出了事怎么办,谁赔得起!
祝卿安狠狠瞪了一眼萧无咎,都怪你!你平时但凡注意些言行呢!
夜色太暗,萧无咎全当没看见这记眼刀:“走吧。”
祝卿安:“嗯?”
“折腾这么久,肚子不会饿的?”萧无咎拉着他往前,“给你烤鱼吃。”
祝卿安摸了摸扁扁的肚子:“……也好。”
他认真回想了下此次行动的计划和预案,来了这么多人,事情做得很顺利,每一路办事手下都靠谱,大约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偷懒一晚上……应该也可以?
外面到处都是心眼子,处处都是紧急的不得了的状况,所有人都在被巨大洪流裹挟,停不下来,他和萧无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由放松过了。
祝卿安知道,萧无咎很厉害,却不知他这么厉害。
找柴,生火,抓鱼,烤鱼,还搞了个小石锅做菌子汤。
篝火燃得很旺,周边地面铺上柔软的干草,晚上休息不会硬,也不会冷,山野外人罕至,晴朗的天空星子璀璨,林里有萤火虫起舞翩翩。
还怪浪漫的。
祝卿安抱膝坐在柔软干草上,偏头看正在烤鱼的萧无咎,男人侧颜硬朗,火光跳跃映照下,显的无比性感。
“尝尝?”一只烤鱼递到了眼前。
祝卿安眼睛大亮:“可以吃了?”
萧无咎颌首:“嗯。”
“很香!”祝卿安有点意外,这男人手艺竟然也这么好!
一条鱼吃完,燃烧的干柴’哔剥‘,火光更加热烈,菌子汤升腾着热气,咕噜咕噜响。
萧无咎看着祝卿安:“我不在时,知野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祝卿安:“没有啊。”
萧无咎知道一定有,跟自己有关,能引动祝卿安情绪,还吃了小醋的,想也就是那些。
“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成亲?”
“嗯?”祝卿安被吓到,被这突然大胆的话,对方过于灼热的眼神,“你……想成亲了?”
萧无咎:“我问的是你。”
“我没有这个想法,”祝卿安立刻道,“从来没有,现在也没有。”
萧无咎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八字:“你看看,本侯是不是这辈子都成不了亲?”
祝卿安狠抽一口气。
他怎会不知……这男人在暗示什么?
但不可以紧张,不可以叫对方看出来,他煞有其事低眸解盘:“不是啊,侯爷的红鸾星早被引动了,正缘,良缘,一辈子走到白头的那种……建议侯爷尽快求娶心上人,此人带财带印带禄带库,娶了打天下速度都能快两倍!”
萧无咎看着他,目光炙烈:“你曾说过,天命不可违。”
祝卿安耳根渐染绯色:“一般来说……最好不要。”
“所以,什么时候同我成亲?”萧无咎缠上祝卿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执到唇前,轻轻一吻,“我想再快一点,得天下——拥卿入怀。”
火光映照脸庞,头顶繁星闪耀,林深萤虫漫舞,而他们,好像在这么浪漫的时候……做着最浪漫的事。
祝卿安觉得手背有些痒,心也是:“不……”
“不许说不。”萧无咎欺过来,灼灼视线锁定他,“你分明知我心意。”
祝卿安紧张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你……什么心意?”
萧无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祝卿安没说话,因为他发现,自己嗓子不知道怎么了,一张嘴声音就很怪。
他刚动了下手,萧无咎就握的更紧:“不准逃。我已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答应,还是不答应?”
祝卿安:“若我不答应……”
萧无咎:“那咱们就在这里过,什么时候答应了,什么时候带你走。”
祝卿安:……
这不是耍赖么!
“若我……答应呢?”
“那我就是你的了,一辈子受你管,听你话,此志不渝,此情不悔,”萧无咎拥住他,寻到他的唇,轻吻如喟叹,“卿卿……答应我,嗯?”
祝卿安从未想过,一个吻,能如此动人。
从心尖漫出的欢喜,在脑海写就的鸣奏曲,好像整个生命都在骨血催发下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他很难拒绝萧无咎的吻,更难拒绝萧无咎这个人。
他伸手,环住萧无咎脖子:“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不清楚,”萧无咎被鼓励到,吻的更深,更克制不住,“可能是第一面,可能是定城点滴,意识不到时,已然落入你的网,离不开,也逃不掉。”
祝卿安同样难耐,勉力控制着呼吸:“那你知不知道,与我成亲,会面对着什么?新君,新朝,新天下,容不得犯错,一旦危发,恐万劫不复……你若自己一人,就会简单很多。”
萧无咎轻吮他耳后:“……那又如何?天下与你,我都势在必得。”
祝卿安:“你好像……一直在选一条更难的路,别人会笑你傻的。”
“我却感恩这条更难的路,”萧无咎低眸,大手轻抚他的脸,眼底欲渴再难藏住,“否则,你不会看上我,是不是? ”
这个倒是。
祝卿安任对方埋头轻吻,抬眼看到天空繁星,总觉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所以我也喜欢你啊,喜欢你凌云壮志,英武不凡,也喜欢你记仇护短,满肚子心眼,喜欢你胸有乾坤,也喜欢你心有底线,喜欢你眉如山峦,眸映星繁,也喜欢你嘴唇柔软,吻却滚烫……”
心上人如此诉情,萧无咎怎还忍得住,狠狠吮过对方唇瓣:“可以习惯我么……从今夜开始。”
祝卿安笑:“我不是早就习惯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萧无咎的手,探到祝卿安的腰:“卿卿……能否允许我,拥有你?”
祝卿安目光迷离,呼吸急促,已经说不出话,只双手环住他脖颈,缓缓往下拉,**他喉结。
这个吻,已然变了味道。
夜,还很漫长。
第104章
祝卿安是被风吹醒的。
很柔, 不太凉,轻轻拂过脸庞,温柔缱绻, 像情人的手,似很盼望你醒来, 却没有催,在耐心等待。
这个觉睡得实在太温暖, 连赖床都无比享受,祝卿安一点都不想醒,朝温暖的地方靠了靠,窝了窝, 又睡着了。
这个过程可能不是很长, 因为意识自然清醒时, 风和之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睁开眼睛, 他得到了一个早安吻。
“睡的可好?”
祝卿安看到萧无咎眼睛里的自己, 慵懒,松弛, 也看到了萧无咎眼底情绪,柔软, 珍爱, 好像他是什么宝贝, 这男人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只自己拥有,爱不释手,不让别人瞧一眼。
他凑过去,亲到萧无咎下巴:“睡得很好。”
萧无咎把他抱的更紧。
祝卿安这才发现, 他睡的’被窝‘,就是萧无咎的怀抱,这人用披风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抱的密不透风,用自己身体背对着风来的方向,为他挡着,其实山风本没有那么柔,这么高的山,风怎么可能轻柔?
山……
祝卿安想起身,萧无咎却不允许,他只能在他怀里调整了个姿势,半坐在他身上,然后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山峦。
“你来带我看日出?”
“嗯,”萧无咎下巴抵着他发顶,“觉得你会喜欢。”
祝卿安遥望天色,云浅天晴,山风干燥,此刻的确很适合看日出,错过了,会很遗憾。
而他醒来的很及时,天色渐渐明亮,四野慢慢清晰,他便不再说话,安静窝在萧无咎怀里,等待红色跃出那一瞬间。
很快,那抹红色冲破山峦,跳了出来,从温暖的红彤彤,慢慢变成灿烂耀眼的金。
方才静如水墨画的山林,光影随之变幻,像天地间灵气构筑墨线,随着阳光渐染,明暗线条转换分界,如涟漪水波扩散,一点点褪去暗色,一片片随光影平移,变得明亮起来。
鸟儿开始鸣叫,山风簇拥着它们盘旋飞舞,密林万物相应,所有一切,都随着阳光召唤而鲜活,新的一天,新的热闹喧嚣,由此开始。
只这一瞬,太阳已经明耀炽亮,不可直视,光影美轮美奂,云海聚散翻涌。
祝卿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清新空气充盈肺腑,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满足。
“你知道么,萧无咎。”
“嗯?”
“有人说人活世间,不是一辈子,是一瞬间,”祝卿安转过头,看萧无咎的眼睛,“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瞬间。”
萧无咎眼底墨色涌动,低头亲吻他的眉眼:“卿卿总是知道……怎么哄我。”
太阳已经升起,祝卿安懒懒的,不想动,萧无咎便也纵着他,同样没动。
祝卿安想起昨夜未尽话题:“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嗯?”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萧无咎沉默很久,才道:“我也不清楚。”
祝卿安轻笑:“不清楚啊。”
萧无咎拥着怀中人,看远处云海翻涌聚散,如梦似幻,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似人生说不得的缘分,唯有当事人,心中执念,清楚的知道该怎样珍惜,该抱着哪一朵不放。
“你在我心中,一直很特别,可能初见很特殊,接下来每一面都很特殊,南朝特遣团境况危险,你胆子却很大,什么都敢撞,什么都敢试……你让我对你很好奇。”
“可我记得,”祝卿安低笑,“你那时,似并不相信命师?”
萧无咎捏着他手指把玩:“也不是不相信,是世间骗子太多,不得不提防。”
“所以你根本就不会放我走?”
“想再看看你,也想看看我的心。”到底为何这般放不下,突然变得犹豫不决,一点都不果断。
“于是在定城里……”
“嗯,我越来越觉得你很有趣,偶尔会同我非常默契,”萧无咎捏了下他的手,“你还记不记得?”
祝卿安怎会不记得,那段时间他在定城搞了很多事,大事小事,似乎都与萧无咎做的事契合,不着边际的地方也会莫名其妙撞到一处:“……我好像帮了你很多次,有几回你觉得我会坏事,但事实证明并不会,我还促成了你解决麻烦。”
萧无咎:“那时我们不算熟悉,只知对方名姓,不知对方过往,喜好习惯脾性,皆不算了解,却莫名其妙笃定,如果发生一件事,彼此会怎样看待,怎样取舍,怎样处理,不喜欢哪个部分,欲逃避哪个部分,喜欢哪个部分,想挑战哪个部分,你愿意成全我,我也愿意为你搭建更大平台,随你纵情去玩去闹……人生若能如此珠联璧合,畅快淋漓,岂不是乐趣无边?”
想起那段时间,他眼神莫名柔软:“我那时便想,懂一个人,是这般轻易的?这就是书中说的,倾盖如故?若如此,我更不能放过你了。”
最初可能只是合眼缘,到这里,便是情钟之始。
在他眼里,祝卿安不是会算命,不只是会算命,天之道,人间道,祝卿安的领悟通透极了,甚至与他的兵法见解相辅相和,他知道,如果错过祝卿安,他将不会再遇到一个这样契合的人。
祝卿安笑:“原来你考虑了这么多。”
萧无咎亲吻他的手:“我还想,我该给你时间……你还小,还没开窍,岁月悠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相伴,不必急于一时。”
“就不怕我跑了?”祝卿安回头看他。
萧无咎的满眉:“跑?往哪里跑?别人谁有我英武不凡,满肚子心眼,谁有我眉如山峦,眸映星繁,谁有我壮志凌云,心有底线……你怎么可能舍我,选别人?你又不瞎。”
祝卿安:……
你能不能别这么狂!
想起自己之前和知野说过的话——唔,怪不得他们能是一对。
他清咳一声:“那你就没考虑过别人?”
“看过你,钟情你,眼里怎么可能看得上别人?”萧无咎吻上他唇角,“卿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明白……我们是天生一对这个事实?”
祝卿安被亲的说不出话,算了,不说正好,不能叫这个男人再得意了。
一吻毕,发丝纠缠,他的头发勾到了他的袢扣。
“别动。”
再一次,萧无咎按住祝卿安,给他顺发。
“你好像……很喜欢为我梳发?”祝卿安莫名觉得,这件事似乎对萧无咎很重要。
萧无咎却没正面回答:“你不喜欢?”
祝卿安立刻大声:“喜欢的!”
开玩笑,能偷懒的事,谁愿意自己动啊!
头发梳好,祝卿安站起来:“我们该走了。”
一夜过去,不知外面怎么样了,懒觉也睡了,头发也梳了,得干正事了。
萧无咎环住他的腰:“好。”
……
皇宫。
因陈国舅’出去避暑‘,容无涯也不在,宫防弱了很多,进出很容易,阎国师一路畅通,很快找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见宫女们全部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狂怒尖叫:“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朕不见你——”
阎国师眯眼:“我有没有说过,你才十二,玩这个还太早?”
“可你们都玩,凭什么不让我玩!我有精了,能出来的!”小皇帝身材滚圆,跑的倒很灵活,随手抓过东西就往阎国师身上扔,“容无涯呢,叫他过来,把这个老头给朕赶出去!”
阎国师不可能被砸到,但这个境况仍然有些打脸,他森冷一笑:“要找容无涯?皇上不记得是谁,把他支出去了?”
小皇帝一僵,之后便是更加肆无忌惮的谩骂:“你还有脸说!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玩,说是为了朕好,龙体金贵,得好好养,可不想朕坏事,折腾你们的时候,全部拿这些东西来哄朕!你们当朕是什么,一时拘着,一时又纵着,朕是你们的玩具么!还是傀儡!这天下到底是你们的天下,还是朕的天下,这丽都女人到底是你们的,还是朕的!”
阎国师手抄在袖子里,老神在在:“自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你现在跪下磕一个给我看看!”小皇帝瞪着站的比他还直的阎国师,“我告诉你,顺我的心,如我的意,我才会帮你,否则,别指望我配合,当我不懂么?这天下谁死,我都死不了,只要新君想坐稳皇位,彰显名声,就必须得待我这个’旧帝‘好,少说得我封个爵,够我快活一辈子了!”
他跑的太快,阎国师竟一时没能抓得住他。
小皇帝长成如今模样,不仅仅是他一人引导默许,这宫廷,权力争抢的处处,都在这么干,小皇帝说的没错,他就是傀儡,还是被大家一起喂出来的傀儡,教成蠢货,痴愚之人,不就好拿捏了?
阎国师只是没想到,教的太蠢,也有不方便之处。
当然,这也难不倒他,掐算,布阵……不过三息,他就捏住了小皇帝的后脖颈:“再敢放肆不听话,就杀了你。”
小皇帝梗着脖子,躲不开,也使劲挣扎:“你敢!你这是大不敬!”
阎国师眯眼:“看来你是想知道知道——真正的不敬是什么样子。”
小皇帝突然停了挣扎,不敢再动。
阎国师拍了拍小皇帝的脸:“乖乖的,国师疼你,不乖——”
他往旁边一看,站着的侍卫上前,刷一声亮出了刀。
小皇帝浑身发抖,竟然瞬间湿了裤子……他尿了!
“你怎么这样……你平日最好说话了,从来不对朕如此的……”
不但尿了,他还委屈的哭了!
阎国师瞬间嫌弃,把他扔到了地上。
这就是南朝之主……他们捧出来的玩意。
可他不得不走这一趟。
在他做的预知梦里,中州侯萧无咎会杀了他,祝卿安当时就站在旁边,面无波澜,看着他死……他当然不会这么死,既然上天已经提示,他必然会想到办法应对——挟持小皇帝,就很好。
小皇帝蠢是蠢,但有句话说的很对,举凡想坐上龙椅的,不可能不考虑名声,至少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四下平静之中,杀了小皇帝。
只要将小皇帝扣在身边,那小皇帝安全,他就安全。
至于这段时间……自然是交给别人,他不方便动,总有人愿意对付萧无咎不是?
阎国师安排好小皇帝,开始分别写信,递与其他几个诸侯——局势已混乱至此,你们还稳住钓鱼台呢?知道慢一步,会被多少人抢先么?关于中州侯欲谋之事,我这里有一二三点密报,拿去不谢,如若你能赢,我在皇宫恭迎,若这样都赢不了,就别玩了,抢天下这游戏不适合你。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话术,加之自己的本事承诺,阎国师玩的很溜。
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当然是不能让萧无咎和祝卿安顺利,他把留了很久的杀手锏用上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异世之魂,安敢称天命命师?
丽都,可是他的地盘,以为在这里能轻易扳倒他?别太天真了。他经营了这么多年,利益网络盘根错节,信众无数,打下的烙印根深蒂固,一个外来的,空有虚名,不确定能不能带来真实好处的命师,以为谁会相信?
很快,这句话传遍了大街小巷。
“……想要永生福寿,唯有国师!这么多年,国师从未辜负我们,这个天命命师是谁,怎么敢这么大口气?他还才将及冠!这么年轻,能有几年修行,还是回家吃几年奶再来吧!”
“就是,大家不要忘了,今天的太平日子是谁带来的!这个什么天命命师,一看就是过来抢地盘的,是欺负咱们阎国师老了啊!”
“命师诶,同别的行当能一样?就是越老才越金贵,越老才越有本事,年轻的除了嘴花花会骗,还会什么?”
“就是!还是什么异世之魂,非我族类,必是过来搅弄风云乱世的!该要加起火把把他烧死! ”
“没错!若是我们谁大意,被他诓骗住了,就会被他吸食掠夺,全家死光的!你看看我们丽都现在,是不是莫名其妙很危险,马上要沦陷了!”
“看来早就有人苦心孤诣,要搞丽都了,咱们老百姓可得擦亮眼睛,好生分辨到底谁好谁坏,谁忠谁奸!”
“支持阎国师!支持阎国师!支持阎国师!”
谣言煽动,快速席卷,很快,’祝卿安‘这个名字,就成了丽都最不受欢迎的存在。
“你丫才异世之魂!魂你爹!”
城门处,几个素衣宽袍,身无饰物,一看就很穷,但气质莫名干净通透的人走了过来,闲言碎语没听几句,走在最前面的人就开始骂街——
最后面的年轻人赶紧上前几步按住。
“师父——”此人十分不服气,回头就喊人群里年纪最大,胡子花白的那位老者,奈何老者袍角翻飞,竟然要跑!
他急的一把拽住:“师父您要去哪儿!您听听这些污言秽语,小宝要出事了!有人要欺负他,您就不担心么!”
老者捋着白胡须,身姿高洁清雅,鹤发比身姿更高洁清雅:“老三吶,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稳重,你学学你大师兄——”
老三朝大师兄看去,大师兄正拖了一个人进暗巷,一息后独自出来,那人想来没嘴胡说八道了。
老者手一顿,清咳:“你学学你四师弟——”
老三朝四师弟看过去。
四师弟不知什么时候,偷拿了大师兄的符篆,扔到一个人身上,那人立刻从胡说八道,变的屁声连天,还捂着肚子痛苦难忍,四师弟极为慈悲的过去,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人家的救命恩人,那人哪里还敢胡说八道,就差跪下磕头说以后只信四师弟了。
老者胡子揪下来一根,生疼:“你学学你五师弟——”
老三看向刚刚拉住自己的五师弟,五师弟脾气有些怪,笑得越灿烂越好看时,扔出去的毒越凶残越狠。
“等等——这可不兴扔啊!”老三赶紧过去按住老五,“擅自制造孽缘业果,你不要命了?”
他转回头就跟老者告状:“师父!你看他们!”
老者转头就走:“你……还是联络你二师兄吧。”
老三:……
“小宝就在这城里呢,您不见他了?”
“不急,出来这么久,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这街上也没点好吃的,我得给咱们小宝准备点礼物。”
“可这里这么乱,有人坑小宝呢!万人小宝被欺负了——”
“不是还有你们呢?”
老者声音随远去脚步越发飘渺,却不容置疑:“连小师弟都护不住,要你们何用?”
第105章
祝卿安不知道城中发生的一切, 他刚刚随萧无咎往回走。
山间藏的骨器蕴养之所,如今已经尽在掌握,不知阎国师有没有听到这个噩耗, 总之一切已经控制住了,后续计划也在有序进行, 阎国师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反正早晚要知道, 早晚要对上。
认真检查过细节,捋过线索,确定并无疏漏后,祝卿安和萧无咎顺着来路, 回到了大相寺, 当然, 这一次他们坐的小滑车,没让萧无咎那么累。
刚到崖边落下, 走到寺庙侧门, 巧了,白子垣和桃娘正好赶到。
“咦?主公——”
白子垣兴奋的蹿了过来, 正好,不用再找, 可以直接禀报:“那个陈国舅, 他果然死了!这一路崇山峻岭, 果然如军师所言,一点都不好走,桃娘摔了好几跤,差点把脸都磕破了!”
桃娘踹了他一脚,咬着牙:“说、正、事!”
白子垣清咳一声, 快速扫了一下四周,见安静无人,这才继续禀报:“山路虽然难行,倒也顺利,避暑行宫也不难找,但想进去却不太行,那边守卫很是森严,我们俩便照军师建议,扮成迷失了方向的猎户夫妻,反正桃娘这一路跤摔的,灰头土脸还挺像回事……”
桃娘踢了他一脚,干脆自己说:“那里守卫警惕心很重,给我们指的是下山路,正面混不进去,我们便尝试悄悄潜入,的确遇到了一些阻力,可他们的防卫路数非常死板,未得容无涯命令,不会擅自更改路径规矩,倒让我们有了空子可钻。”
白子垣更佩服祝卿安了:“你竟都算对了,还把容无涯给拖住了,那边跟无头苍蝇似的,没有上峰命令,就不会玩了,蠢的可以……”
行宫很大,很空,就一小片地方划出来,正在使用,想也知道是陈国舅所在,布防很紧密,但不太像在保护人,好像里面有没有人,是死是活,都没关系,防卫防的,是外人窥探。
白子垣话音很快:“……我觉得他们应该都知道里面的事,早晚是会爆出来的,所以用心防了,但也没那么用心,有意外也没关系,总之还算顺利,我们还是进去了房间,看到了陈国舅的尸体,就在那里,还非常费心的用了冰棺!”
桃娘补充:“七窍流血,色黑且浓,必死于毒。”
祝卿安相当意外,竟是死于毒杀?谁要杀他?
萧无咎:“下手之人,可有线索?”
“就等着你问呢!”白子垣挺胸,骄傲极了,“我们在那边忙了整夜,一刻没合眼,自不是白白浪费,那些守卫是皇城禁卫,陈国舅死的时候,有好些人正在值班,咱们想办法问出些线索,推出事实并不难,你们猜怎的?竟是小皇帝杀了陈国舅!容无涯是奉小皇帝之命,把尸体带到那边处理的!密不发丧,也是小皇帝命令,据说宫里太后还不知道呢……”
祝卿安抬眉:“也就是说,今年还未满十三岁的小皇帝,毒杀了自己的亲舅舅,还不让母后知道,让容无涯替他擦屁股,秘密处理,容无涯竟也没二话,直接听了,顺从去做?”
白子垣:“没错,就是这样!”
祝卿安:“小皇帝十二岁,不是两岁,应该有一定的判断力,他不知道这样不妥么?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会被发现,他的后续计划呢?一点都没有? ”
萧无咎:“或许是知道,但没能力做合适的计划应对,便想先拖着,瞒着,能过一天是一天。”
祝卿安看过中州军在南朝收集到的情报,小皇帝的确有点拉,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拉:“小皇帝为什么毒杀亲舅舅?陈国舅对他不好?”
“倒也没那么不好,毕竟他们两个利益一致,陈国舅可能不希望小皇帝太过聪明,不利掌控,但其它方面,还是很疼小皇帝的,”白子垣偷偷看了一眼桃娘,离她远点,往祝卿安和萧无咎门前凑了凑,才低下声音,“说是……陈国舅扣了他最喜欢的女人,不给他。”
祝卿安:……
“我们的信息好像没错?他今年是未满十三吧?”
才十二,就找女人,还跟亲舅舅抢女人?
他怎么读的书,三公怎么教的他,太后和陈国舅给他做了什么样的榜样,宫里的太监,外面的朝臣,是怎么引导他教他的?
这孩子分明是废了啊,还当皇帝?
桃娘谨慎提醒:“这样的小皇帝,恐好事帮不了,拖后腿很在行,若有什么场合要撞上,侯爷当要小心。”
萧无咎颌首:“此事辛苦你们,骨器之事,我与军师也已解决,今日暂时无旁的计划,你们各自休息调整,稍后再沟通共享,调整计划细则。”
“行,那我们先走了!”
熬个夜而已,白子垣并没有多累,但能休息总是好的,而且桃娘昨天摔了几跤,又熬一宿,都成小可怜了,他立刻招呼桃娘:“快点的啊,你看你这眼睛眯的,困成什么样了,回去我给你打洗澡水!”
桃娘离他远了点:“不必,我自己会。”
白子垣凑过去:“那我给你送干净衣服?”
桃娘:“我有手。”
白子垣:“我给你洗脏衣服!”
“滚!”
这一次,桃娘不仅字正腔圆,还抽出腰间软鞭,非常凶的朝白子垣抽过去。
白子垣一个小侧身拧腰小跃,成功躲避,灵活的游鱼一样,一副久经战场,习惯了的样子。
祝卿安:……
行,小白算是学到二师兄精髓了。
“看来一切落定后,府里要办的喜事,不止一桩。”
“他要能办上,才是本事。”萧无咎拉祝卿安往前走。
祝卿安还在想陈国舅之事:“有点不对啊,容无涯那么大本事,为什么会听小皇帝的话?”
他不可能这么乖顺,更不可能是小皇帝的人,就他那个面相,不是非常强大,能力心性手腕都镇得住他的人,根本没那个本事驱使他,所以……
萧无咎:“顺便罢了,给自己真正想办的事一个理由。”
祝卿安便想起,昨日容无涯来了大相寺,并未在行宫看管陈国舅尸体……或许,在带陈国舅尸体去往行宫的时候,他本人就不在队伍里了,什么紧密的防卫,绝对不可以露出消息的重视,都是装的,他的目的……在昨日,在大相寺。
“可这里有什么,难道他想找的姑娘……会在寺里出现?”
萧无咎若有所思:“或许。”
祝卿安眯眼:“那他既然有备而来,知道那姑娘会在这里出现,为什么不立刻撒网式寻找,而是跟我们纠缠……是不想让我们坏他的事,还是,觉得这才是问题关键?”
“不对,我心里感觉不对劲,”祝卿安话越说越快,握紧萧无咎的手,“小白和桃娘,我们见到了,没什么事,主公派人问一下郑夫人和素娘母子安危,我怕她们出事!”
萧无咎立刻以密令,召了这两边派的护卫过来。
郑夫人很安全,昨日续了长明灯,参与祭典法会后,已顺利下山,并无异样,也未遇到危险,素娘母子……应该也很安全。
祝卿安有点急:“’应该‘是什么意思?”
“素娘母子,昨日并未下山。”
“没下山是什么意思?”祝卿安追问,“她们住这里了?”
“是,说是晚上还有素菜特斋,有些菜式中午没有,她想再品鉴看看,正好大相寺早就预备了福日繁忙,寺内有为停滞香客备好的厢房,素娘说是暂住一晚,今晨再归,还特意致歉说任性所为,请我们包涵,言一路辛苦,请我们务必好好休息,不必挂心她们母子,今晨睡醒再汇合……”
祝卿安眯了眼:“所以到现在,你们还未见到她们母子?”
“对……对啊!素娘一向勤快,平日早起惯了,怎的今天到现在还未开门出来?”
祝卿安一听这话就知道坏了,一边问她们院子在哪里,一边往那边跑,萧无咎则直接的多,直接捞起他,运轻功在墙头上飞。
护卫也直接飞着带路:“这边!”
很快到了地方,院子不大,门也好好关着,过去敲门,没有人应,一脚踹开,房间里果然已经没有人。
房间里没留下任何东西,床上甚至没有睡过的痕迹,不,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只一小片,应该只有小孩睡过,被子迭的很整齐,桌上的茶只有半盏,看上去像是第一泡,放到现在明显太久,已经有了一圈痕迹。
这哪里是想尝素斋,分明是在借这个房间躲避,或要逃开什么人。
萧无咎迅速查看房间内外痕迹:“除了她们母子,没有旁人来过。”
也就是说,就算是容无涯,也并未发现这里,没有找到素娘母子。
祝卿安和萧无咎对视了一眼。
他们已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显然,素娘这么多年一直在躲的人,就是容无涯,昨日,她应该是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且她先发现,并立刻决定了要躲,故意误导护卫,估计是不想连累他们。
她应该是带着孩子,趁夜色悄悄走了。
萧无咎:“她很聪明,成长过程中吃过很多苦,也因寻找食材,常去山间,遂这里的环境对她来说不算陌生艰难,这两日天气不错,昨夜温度也尚可,没有雨水浓雾,至此时间也不算很长,她们应该没事。 ”
祝卿安懂,他听过素娘聊往事,知道素娘对山林并不陌生,但还是放心不下:“得立刻去找她们!”
就容无涯那面相,那疯劲,谁知情绪上头会做出什么事,他并未见过这二人的相处模式,不确定容无涯会不会伤她,就算他们过往有感情,如今也还没忘,那也得素娘说愿意,才能跟他走!
祝卿安立刻指尖掐算方位:“……往西!走下山路!”
萧无咎再次带着他飞。
山路崎岖蜿蜒,视野总遇遮挡,不怎么好,但往下走是没那么累的,还能很快,尤其知道确定方向的时候,会比别人更快。
但祝卿安仍然觉得,不会太顺利。
果然,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容无涯。
容无涯显也是一夜未归,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在哪里忙,精神看着还行,不算萎靡,身上衣服就不行了,衣角皱巴巴,靴边都是泥,心情更明显,一眼可见的糟糕:“两位因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坏我的事!”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祝卿安眯了眼:“昨日你故意前来纠缠,是知道我和我家主公这里,有你的人?”
容无涯绷紧了脸,良久,才道:“先前并不知晓,只知昨日我必有缘,会遇到她。”
祝卿安将他之过往,言说的那么清楚,难道不是早有准备,故意隐瞒?此事于他而言太过重要,堪比生命,但凡有一点疑点,他都不可能放过。
“你是哪根葱,我值得算计你?”
祝卿安怎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冷笑一声:“你若不信我命师本领,自可扬长而去,我若知你要找的人是素娘,我都不会同你说一个字!”
他知道容无涯关心则乱,脑子怕是进了水,可也真的有点生气,什么天火同人,交什么朋友!
“所以昨日你也不是有什么线索,循着什么痕迹过来,是之前同阎国师有过交易,他帮你算过?你信了他的本事,却不信我?”祝卿安越想越生气,“主公,揍他!”
萧无咎竟真上了。
容无涯竟也有胆气,旋身一拧,迎了上来。
二人很快交上了手。
萧无咎招式大开大合,似旷野千军万马交战,刚正,直率,别人看得懂他的阳谋,却无法破解,无法抵挡,他不可能输;容无涯武功不错,但透着野路子,正面无法力敌,贵在耐性足,韧性足,他最擅在潜藏间寻找机会,或制造机会,寻到自己的一线生机,他可能赢不了,但只要对方有一点掉以轻心,他就能生机绵延,潺潺不断!
不得不说,这场架打的很好看。
但祝卿安只看了两眼,就悄悄走了。
他是有点生气,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多,他知道容无涯有小心思,犯不着跟这个人计较,方才所言所行,更多的,是想激发出此刻效果,让萧无咎把人拖住……好有机会赶紧跑,他必须得提前一步找到素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有不同的选择和遗憾,他不会替别人做决定,可既然遇到了,不能撒手不管,他得问一问素娘自己的意思。
他看得出,容无涯对素娘执念很深,比起囚禁伤害,他更想要的,似乎是找回来,继续往日难得可贵的,那一点点温存。
容无涯可能还不知道,小黎的存在……
总之,素娘的感受很重要,小黎又那么可爱,祝卿安舍不得孩子受伤,既然当初救了,现在就帮人帮到底,若素娘不愿再过之前的日子,他就把母子俩保护起来,坚决不让容无涯得逞,他不行,不还是有主公?若素娘愿意再试一次,容无涯又没有那么坏,克制得住很多东西,他也不介意顺水推舟……
近了……近了……马上到了!
祝卿安几乎是拎着袍角跑,终于,循着卦象方位指引,找到了母子俩所在,听到了小黎的声音。
“哇……娘你快看,这个笋好大!我要挖给祝哥哥吃!”
小孩声音欢快,满是愉悦和兴奋,没一点紧张害怕,看来素娘很懂得怎么哄孩子,并没有让孩子察觉到有任何危机。
只是她自己……
祝卿安绕过青石小径,看到了繁花掩映中,素娘的侧颜,她一直是很漂亮的女子,眉眼如画,皓腕赛雪,可此刻她眉宇间结着清愁,唇角不再勾起温暖治愈的笑意,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安。
“素娘。”
祝卿安微微笑着,从山路上转出来。
“祝哥哥!”小黎欢快的跑过来,像一只快乐小狗,也不顾手上泥巴会不会弄脏哥哥衣角,兴奋的同他说,“你快看快看!这是我和娘给你挖的笋,晚上就做给你吃!你上次不是说鲜笋很嫩?我娘还会做一道笋汤,可好吃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你病才好,小黎把这只最大的留给你,只给你吃!”
祝卿安蹲下来,轻轻揉了下他的头:“那小黎可觉得挖够了?”
小孩眼睛一亮,平时哪有这种好事,玩一会儿就要被娘叫回来的,说万事得知道节制,今天竟然没人拦,那还不得挖个够?
他当即背着小手,严肃大声:“当然不够!祝哥哥要吃,娘亲要吃,小黎要吃,侯爷也要吃……府里那么多人,不能厚此薄彼的!”
祝卿安轻笑:“那娘亲累了,让护卫哥哥陪你去挖好不好?”
“好!”小黎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就拉着护卫的手跑了,看都没看娘亲一眼,好像怕多看一眼,娘亲就不允许了似的。
素娘看着祝卿安走过来,忽然泪如雨下。
祝卿安低眸:“你看到他了,是不是?”
第106章
“对不起……”
素娘不想哭,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时尚能坚持,还能有模有样哄孩子, 可看到了熟悉的人,一直以来待她宽厚温和, 照顾有加的祝卿安,她就停不住。
她背过身子, 不看祝卿安,拿帕子狠狠擦了眼睛,深呼吸几口,才又转身:“对不起……给先生和侯爷添麻烦了。”
祝卿安:“你可还记得, 我当初救你时, 说过的话?”
素娘一怔。
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说她只是流年不顺, 过去会好的,说没必要考虑太多, 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那时不跟他们走,才会有更大的麻烦, 跟他们走,可能也会遇风雨, 但风雨过后, 蔫知没有彩虹?
“我天天先生先生的叫着, 怎么自己倒忘了,先生是命师?”
素娘捂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先生是不是,知道我的事?”
“隐约猜出几分,”祝卿安指了指远处方向, “看到容无涯……就更清楚了。”
素娘咬白了唇,控制住情绪,擦去泪水,郑重起身,朝祝卿安行了个礼:“我本以为先生只是心善,怜我母子孱弱,可先生分明看出我麻烦沾身,还愿相救……先生何止是心善。”
祝卿安扶起她:“你应当知道,他找过来了?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对他,可有情在?”
素娘脸色一白,指尖绞紧:“他在外面……名声不太好,但我,我们……他其实也是个得用之人,若侯爷想用……”
“不必想那么多,”祝卿安看着她,“你现在只需回答我的话,素娘,你可想见他?”
素娘下唇咬出白痕,犹豫片刻,摇了头。
祝卿安:“那我再问你,他可会伤害你?”
“不会,”这一次,素娘非常笃定,“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祝卿安便懂了:“那小黎……”
素娘闭眼:“是他的。”
山间微风轻柔,拂起松涛阵阵,也拂过了过往时光。
素娘声音融在风里,很轻:“遇到他,是六年前。秋日的一个清晨,我看到他浑身是血躺在溪边,快要死了……”
那时干娘去世满一年,她收起麻衣,开始安排自己的生计,独自走干娘带她走过的路,在外接活儿帮厨,干娘生前为她费了不少心思,积攒下善良人脉,她并没有因为年轻经验少,吃太多苦头,但难免孤独。
新的环境,陌生的人际关系,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说贴心话,她看到浑身是血的伤者,其实是害怕的,但还是一时心软,救了容无涯。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他伤的很重,花了她很多钱看大夫吃药,他还防备心很重,好不容易醒来,睁眼的那一刻,就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但看清楚她的脸,知道她不是仇人,才放开了她。
他的伤太重,醒来不代表好了,还需要照顾,她也没钱请小厮,只能自己来,男人死倔,非常要脸,有什么需求不会开口说,好在她学了干娘的细心敏锐,很懂得观察,看个几天,就摸出了他大概的习惯,性子,什么表情举止是哪里不太舒服……
再有就是……她是脱掉他衣服,给他上药的。
这个过程他觉得丢脸,她也非常害羞,可互相察觉到了对方情绪,反倒能放开些,生病受伤,特殊情况,谁都不想,大防规矩不是这个时候这么用的。
许是她精心,他伤好的比一般人快些,偶尔见她忙不过来,也会帮忙搭把手。
她那时年轻,虽然跟着干娘学了很多本事,厨艺自信不输,为人处事却不算练达圆融,有做不到位的地方,也会不小心惹到别人,有人会针对她,欺负她,她那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签了短契而已,日子到了就会走,何必结怨,可他看不顺眼她窝囊废的样子,总会帮她欺负回去。
“……他武功很高,也极擅害人,总打算着了无痕迹把人杀了,我拽住他胳膊说不行,他真就没杀,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坏……”
素娘言说过往,说到这种事时,就会突然很紧张:“总之那段时间,现在想想,很是奇妙,不太正常的样子,他不正常,我也不正常,他伤彻底痊愈,我签的短契也做完了,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她知道他对她有好感,她也……但她没有答应。
他就换了个提议,说先同路一段,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就没拒绝,可这条路似乎没想象中那么平顺,他再次遇到了危机,好像是追杀他的人,他没办法,就找了个地方,把她藏起来。
“后来……”
素娘讲述到这里,缓缓闭了闭眼:“先生大概也猜出来了,我想走,也走不了了。他的性格,太强硬,太多疑,太想把控住所有,他觉得我需要安全感,必须要为我搭建绝对安全的空间,可我不想这样,缺乏安全感的其实是他,但当时我和他都不清楚这一点,他的身份和环境……”
“我那时很怕他,我亲眼见过他杀人,很多,我怕他哪日杀红了眼,也会杀了我,因为我本性并不那么乖巧听话,我干娘教过的恭顺谦柔,是与人交往的礼貌,并没有教我遇事要跪,要服从,要奴颜婢膝,要认命,我不可能听他的话,任他关起来,哪怕我知道,当时他身边的确处处凶险,想害他,想通过害我害他的人不少……我还是不想那样过。”
“我想逃离。我越想逃,他管的越凶,关我关的越牢,他威胁我,说我只能是他的女人,这辈子都别想逃开,若我生了异心,跟了别的男人,他必会将那个男人找出来,杀他全族…… ”
“我很害怕,后来干脆拒绝同他说话,他也是,任何我需要的,不需要的东西,他都会为我准备妥帖,想尽办法哄我多吃点饭,能高兴一点就更好了,反正就不让我走,可我还是逃了。”
“其实他很好骗……或许别人很难做到,但我起心想骗,他就会中招。”
素娘眼泪又落了下来:“也是逃出来后,我才意识到,他杀人,杀那么多,也不过是为了自保,是别人先针对他,他才不得不还击,他那样的位置,不狠一点,威慑一点,自己会先没命,他其实从未杀过无辜之人,他不是那种莫名其妙,脾气一来,就胡乱杀人,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人,他那般威胁我,也只是想在我口中讨一句话,一个承诺……”
“——他想听我说,我只喜欢他,再看不上别的男人。若有那一日,我逃开他身边,同别的男人成了亲,他追找到,大约也不会杀了那男人,估计会以他们为胁,或引诱他们变坏,迫我回到他身边……他心眼那么多,手段那么狠,怎么会只有杀人结仇这种方法?”
“我说不清他杀人是狠,还是不杀人更狠,但他人性命,他其实不太会放在眼里,也不会那么执着刚烈,他想要的,只是我同他走,心甘情愿被他圈禁。”
祝卿安思忖:“你从未想过到丽都来找他?”
素娘点头:“是,我原本……的确不想再见他,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滚烫又疯狂,我也会变得不像我自己,总是犹豫,难安,我怕了那样的日子,也不想被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祝卿安看出来了:“可你也忘不了他。”
“我很想的,不想再想起他,不想再记挂他,我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变得很忙,让日子尽量平静,我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谁知一看到他的脸……”
素娘眼泪不止:“我知我对他的看法可能很偏颇,他的名声……他从不是什么好人,可我控制不住,就比如现在,同先生聊起他,我还是会想帮他说好话,我就是觉得……他没那么坏,如果有一天,他要为做过的事,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可能无法眼睁睁看着……”
“可能就像干娘说的,我可能还没有足够长大,学会坚韧顽强,我还需要时间,还需要磨砺,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咬着唇,所有无力无助,最后变成懊悔:“我昨日并不知他会来,若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来大相寺,给先生和侯爷添麻烦。”
昨日午后在后山,偶然在人群中看到容无涯的脸,她就知道,人不能心存侥幸,有些事就是会发生,后悔也没有用,她知祝卿安和萧无咎有大事要忙,很危险,她不想添麻烦,便和护卫说,要在寺里过夜。
她知道,容无涯会找她,她想赌赌看,自己能不能带着小黎逃开,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她还能拥有之前的好运气呢?
“素娘,你不必如此,害怕连累谁,都不该害怕连累我和主公,我们能力几何,你该知晓,”祝卿安低声劝慰,“而且小黎那么乖,我和主公都很喜欢,你做娘亲的,怎么舍得他吃苦?”
“你现在不必有任何压力,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要见他?”
“可我见了,会被他……”
“你若不愿意,没人能带你走,”祝卿安目光笃定肃正,“我和主公,不至于连你和小黎都护不住。”
素娘眼圈微红,看得出挣扎:“我……我有些……”
祝卿安:“物是人非,山河沧海会变,人也是,或许你和他,也需要重新认识了解的机会?”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在经历,在成长,在变化,他是,她也是,连小黎都是,孩子已经越来越聪明,越来越知人事……
“那我见他,但不同他走,可以么?”素娘有了决定,眼神期盼的看向祝卿安。
祝卿安微笑:“当然可以,我和主公尊重你任何选择,你如今,可是我们签了短契的厨娘,契约存续期间,我和主公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危,不是么?”
素娘脸上终于出现了笑意,虽然仍然紧张,还是放松了很多,她郑重敛裙,给祝卿安行了个礼:“多谢先生和侯爷成全,干娘以前总同我说,世间还是好人多,让我勿忘本心,行自己的善事,结自己的善缘,也不必推却别人的善意,害怕还不上人情……”
祝卿安:“你干娘说的对,遇事多想想她说的话。”
素娘脸微红:“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干娘那样,不管人生遭遇如何,身体病痛如何,永远都那么洒脱通透,只是现在还做不到……先生放心,就算见到了容无涯,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也会努力,不会让一切发展到无可挽回。”
“好啊,”祝卿安微笑鼓励,“你就照自己的想法来,所有都不用勉强,我救你,本也没有其它原由,只是缘分而已。”
“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素娘本是爽利之人,既然有了决定,就不会再躲,走到水边净脸整理自己,祝卿安则去叫小黎回来。
山路上,萧无咎和容无涯的打斗还未停止,前者慢条斯理,后者情绪不明。
“……涯哥。”
忽然青石小径旁出现一抹倩影,裙角随风微扬,皓腕欺霜赛雪。
“阿素!”
容无涯瞬间就冲了过去,那么谨慎的人,刚才还防守密不透风的人,竟然把后背亮给了萧无咎,可能一击就被会斩杀也在所不惜,他看着素娘,目光灼灼,眼底有一种坚韧绵长,疯狂滋长,所有人都不透的执。
素娘往后退了两步。
容无涯伸出的手顿在空中,整个人变得僵硬,眼角都有些猩红:“阿素……”
素娘白着脸:“你……别跟着我,我不会同你走。”
容无涯目光瞬间凛冽,脸上也没了血色,声音喑哑:“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
“我知道,”素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可这么久都找不到,涯哥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容无涯:“那你如今在这里……”
素娘:“不是为你。”
这边的山路有点难走,祝卿安是抱着小黎过来的,小孩耐不住,到了平路,就蹭着下来,抱着自己挖的笋,给萧无咎看:“侯爷你看!快看!这是我给祝哥哥挖的笋,可嫩可鲜了,今天晚上就让他喝上我娘做的汤,那个药药太苦了,祝哥哥每回都愁眉苦脸要吐,又想着侯爷辛苦,没敢吐,小黎觉得该好好奖一奖祝哥哥,所以要挖最大最鲜的给他!”
萧无咎蹲下来,揉了把小孩的圆脑门:“乖了。”
小黎犹豫片刻,看起来有点发愁:“可怎么办呢,只能给侯爷分一点,一点点哦,祝哥哥现在在生病,咱们要多疼他一点,多给他吃一点,不是不公平,侯爷可不能耍小性子不高兴。”
“那小黎有没有给自己准备?”萧无咎将他手上的笋递给护卫收着,拿帕子帮他擦小手,“若是只有祝哥哥能吃,连小黎都没份,侯爷就不高兴了。”
小黎瞬间挺胸脯:“那自然是有的!我娘说大家一起吃才香,带着小黎挖了很多很多,只是最好最鲜的那一个,要给祝哥哥!”
萧无咎:“这么乖,前天你想看的书,送你了。”
“哇——”
小孩高兴的不得了,跑到素娘身边,小脸红扑扑:“娘亲!侯爷又送我东西啦!”
只是娇还没撒完,他就看到了容无涯的脸,凶巴巴,直愣愣的往这边看。
“娘……”小孩吓的,直往素娘身后躲,“这个凶凶的叔叔是谁,好可怕……”
素娘摸儿子发顶:“不怕,他不敢过来。”
“娘亲抱……”小孩窝到素娘怀里,小屁股对着人,脸藏在她肩窝。
容无涯瞳眸震颤,指尖微抖,脸色变的,那叫一个精彩纷呈,根本藏不住。
他昨日听到过这个孩子的声音,原本以为是不相干的旁人,可现在……哪怕是如此短促的一个照面,他也看清楚了孩子的脸,像素娘,但轮廓眉眼,也有几分像他。
“他是……”
素娘颌首:“是。”
不想见面是不想见面,但见了,她也从没想过要瞒着谁,这种事,如何能瞒得过?
“涯哥,就这样吧,孩子……从未见过你,无所适从,我们……也太久了,回不去的。往后,你若想见孩子,想必侯爷不会阻拦,其它的……以后一切随缘,行么?”
容无涯想说不行,想说我寻了你这么久,想说你分明也忘不掉我,想说我永不会负你,可看着素娘的眼睛,看着背对着他,不想看他一眼的孩子,他说不出来。
素娘福身一礼:“时局混乱,前方多艰,容总管万勿保重自身,前程似锦。”
她抱着孩子,和萧无咎祝卿安一起走了,头都没回。
“噗——”
容无涯吐了口血。
胸口没那么闷了,心中苦涩却难以言喻,好像心被整整挖空了一块。
他突然想起祝卿安之前说过的话,强者的爱不该是控制,而该是允许,他……可是做错了?
但很快,他又想起祝卿安别的话,说他面相不错,若未走偏,是会得享晚年,与妻白头偕老的……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愧是太监头子,容无涯心智坚韧非寻常人能比,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事情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但……其实更好了不是么?只要他走对了路,没什么困难是解决不了的。
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
短短时间内,他的眸色从痛心,到感动,慢慢变回冷戾果断,运筹帷幄……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妻有子,他不能再孤注一掷,毫无准备的开始,形势已然险峻,大朝将要倾覆,他要拼一把,为自己,为妻儿,拼一个好的未来。
还得准备置办宅子……阿素回来了,带着他们的孩子,原来备的那些,已经不够用了。
第107章
回去的路上, 素娘把和祝卿安说起的过往,又和萧无咎说了一遍。
因前番情绪得以宣泄,她这一次讲述平静了很多, 很多细节也做了补充,可能也是想把自己, 尤其把容无涯,真实性格作为表达的更清楚。
虽然没跟容无涯走, 她仍然很关心他,有些方面,她不想他被误会。
说完后神情很是忐忑不安,眉眼间还有一夜未睡的疲惫。
“不必多想。”
萧无咎和祝卿安把她送到院门前:“我家军师的承诺, 永远有效, 你只需好好照顾自己, 随心而为。”
素娘眼圈微红,郑重福身行礼:“多谢侯爷和先生。”
小黎早就撑不住, 已经在护卫怀里睡着, 她接过孩子,回房间休息。
祝卿安和萧无咎回了主院:“主公真不准备利用一下?”
拿捏住素娘, 就能拿捏住宫中总管大太监,大好良机呢。
“卿卿不是说, 喜欢向来爱择难路的我?”萧无咎将人扣在怀里, 亲了一下, 强极,傲极,“你家主公,何时需要用这种下作伎俩才能赢?”
祝卿安手抵住对方胸膛:“错了错了,我错了……”
萧无咎却不放开他, 把他嘴唇亲的嫣红,才拉到桌边,给他倒了盏茶。
祝卿安瞪了萧无咎一眼。
不过这两个人挺有意思的,素娘善良真挚,行事有章法底线,像是一把锁,能牢牢扣住容无涯心弦,容无涯亦正亦邪,很多时候在各种危险边缘游走,难以管束,若有天豁出去,路走歪了,便再难拽回,现在看,还有机会。
“你会用他么?”祝卿安有点好奇。
萧无咎:“那就得看他自己怎么想了。”
他从不怕用人,也相信自己能用,用得了,更怕这个的应该是对方,该当知道在他手下是个什么规矩,胆敢越线,会是怎样下场。
“主公——”
门外有人禀事,祝卿安挥挥手,让萧无咎自顾去忙,他则开始摆弄自己的小石头。
他的确喜欢收集漂亮的小石头,颜色质地不挑,只要好看,他都喜欢,这一路过来没时间整理,现在刚好合适,他把小箱子搬出来,按照五行属性颜色分类,大小再分……
这一个个的,随身带着,都可以随时布阵了!
二人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萧无咎回来时,已经掌灯,似是看不过眼祝卿安把自己折腾的乱糟糟的头发,先把他拽到镜子前,给他梳了发,才叫晚饭。
祝卿安仍然觉得他这个梳头动作很微妙,但萧无咎不说,他也没问。
晚饭吃完,仍然没多晚,怎么说,都不到睡觉的时间,可灯影摇曳,私密房间,二人对坐,又是刚刚互诉钟情,内心最渴望亲密的时候……
不能让这种旖旎气氛这么快,起码……别这么早。
祝卿安便找话题:“那什么,二师兄和暮大人呢?我今日好像都未见到他们。”
“都出去了,不在。”
“现在都没回来?”
“暮行云出门前留了口信,说是去会友,交流积年心得,不一定能回来,”萧无咎倒了盏茶,推给祝卿安,“元参,我倒是不清楚,下面人说他出去的很急,像是看到,或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说叫咱们别担心。”
“哦……”
祝卿安看着跳跃烛光下,萧无咎越发俊逸的脸:“宽宽呢?我知你们行军规矩,并非想打探他路线,只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上次良县之战,他被外界挑刺,骂了挺久,也不知心里难不难受,还有小老虎跟着他呢,乖不乖,有没有想我?”
萧无咎挑眉:“你是军师,他们所在,为什么不能问?他在——”
“停,”祝卿安头疼,“带兵打仗的事,你自己管就好了,我知道了,还要被赖着分析学习。”
什么破兵法,他一点都不想学,闹的人头疼,他倒恨不得直接卜卦,但萧无咎不太想他总是触碰天机,那些很明了的局势,很明显的胜负趋势,根本没必要,比起遇事就卜算,不如多学点用兵之法,熟练了,很多情况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无咎看着犯懒的祝卿安,唇角勾了下,握住他的手:“他很好,再归来时,必带胜仗凯旋,小老虎也很听话,你别太惦念。”
“吴宿和他一起?”
“那倒没有,”萧无咎摇头,“吴宿是整个中州的中军将,负责联络调配后方所有,大约没时间去看谢盘宽,但无论他在哪里,哪处有事,都能及时驰援。”
“翟将军……”
“你男人在这,”萧无咎捏住祝卿安下巴,迫他看自己,“你却只知道问别人?”
祝卿安:……
“都是你手下,也都是我朋友。”
瞎吃什么飞醋!
萧无咎不管,抱着祝卿安不撒手。
祝卿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倒是真的很重要:“那个八字,可干透了?”
萧无咎一顿。
祝卿安催他:“快快,快打开看看!”
萧无咎只能拿出小竹篾,板板正正打开,露出里面纸张,干是干透了,可墨迹也仍然不清楚。
“把烛台拿过来。”
给祝卿安派了事,萧无咎去拿毛笔和笔洗,比洗里放上水,人坐到桌边,笔尖沾水,一点点观察,勾勒。
灯下观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祝卿安一边提醒自己,这么严肃的时候,就别走神了,一边由着灯影帅脸蛊惑,不由自主走神。
“看什么呢?”萧无咎自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祝卿安:“看我家主公,容姿过人,一眼难忘。”
萧无咎手中毛笔顿住,侧眼看过来,眼底浓浓暗色翻涌:“你若现在不想看这八字,明日也可以。”
“明什么明日,当然现在就要看!”祝卿安又一脸正色了。
萧无咎啧了声,便又低头去描。
不多久,字迹描好边,已然十分清晰。
“哇……”祝卿安不由轻呼出声。
萧无咎:“怎么了?”
“府相朝垣格,很漂亮的格局,迁移宫落贪狼红鸾,这个姐姐一定是个大美人!”
祝卿安看着八字,迅速在纸上画出了紫微命盘:“命宫三方会廉贞天相,紫薇天府,府相会命之人,天生聪慧,且这种星曜搭配,命主必外柔内刚,还对自己要求很高,律己严谨,持心守正,高道德感,骨子里就带着正义……命主对亲人朋友很舍得付出,情感羁绊很深,她身上,人情味很浓,女子得此命格,必子贵夫贤。”
萧无咎:“所以,这是一个很好的命格?”
“不好说,”祝卿安遗憾叹息,“原本是该不错,但此命盘四煞劫空化忌逢冲破格,又遇日月反背,大运流年六煞星会齐时,会很凶,比如二十五到三十四这步十年大运,二十七岁流年刚好迭到命宫,凶上加凶,她很可能……走不过去。”
萧无咎静静听着,没说话。
祝卿安继续分析:“早年经历的话……命主相貌性格都很讨人喜欢,好人喜欢,坏人也会喜欢,若有领导上峰,也会愿意提携她。”
若遇到的是贵人,能得提携善意,自然是好,若遇到的是心怀鬼胎的长者,会把姑娘’提携‘到什么样的场子里,也可想而知。
“她……那时过得并不好,身边环境复杂,”祝卿安说的很隐晦,很谨慎,“她人又长得太好看,会吃很多苦头,可纵使这样,她也并没有向命运屈服,你看这里,这一年交友宫,是值年重点宫位,她应该交了不少朋友,救了不少人,不只郑夫人一个,但她应该也因此受了伤,我看看,应该是……左臂?左小臂,看起来像是火刑,大约会留疤。”
“还有这里,这个月,有逃亡象,和友人聚散很明显,她似乎在逃避什么很凶险的东西,疾厄宫状态不太好,应该也受了伤,是手……手指?看上去像右手小手指,会留下隐患的样子,此次之后,这根手指应该不太活动,残倒是不会,流年虽凶,但有化禄星来解,会逢凶化吉,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身上即便有伤痛,也不会留下太多不利痕迹。”
这个命盘,祝卿安越看越惋惜:“虽然子贵夫贤,但福德宫和夫妻宫并不算太好,夫妻缘分不深……这个缘分不深的意思,不是说夫妻情浅,是缘分浅,比如总会有什么原因分隔两地,不能厮守……”
见不到,不能照顾对方,不能被对方照顾,还注定早逝,情浓又如何,可不就缘分浅?
“她应该是十八岁以后成的亲,比一般姑娘晚些,二十诞子,去世时,孩子才七岁?这一年流年大凶,又是四马地,她会很操劳,奔波,看上去像是和孩子一起遇险,照她的性格处事,应该是为保护孩子,受了重伤……”
从方才开始,萧无咎就突然不对,嘴唇绷紧,眸色越来越沉,连拳头都攥了起来。
祝卿安没注意到,仍然在低头分析命盘:“她的丈夫……应该是个武人,不,不是一般的武人,应该是个武将,很厉害的那种,怪不得聚少离多,不能厮守,她的丈夫好像总是在战场。”
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很大。
祝卿安这才抬头,看到了萧无咎的脸,表情也很不对劲!
“怎么了?”祝卿安帮忙站起,想要给萧无咎倒杯水。
萧无咎却拉住了他,眉眼低沉,声音晦涩:“我好像……从未和你提起过我娘?”
祝卿安只能坐下,坐到萧无咎身边:“……嗯。”
其实他在中州军里,听过很多过往故事,流传最多的是老侯爷,和萧无咎自己,他们打了太多胜仗,开创了太多功业,萧无咎的父母,则被提起很少。
可祝卿安还是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个男人也极为出色,曾是中州军最闪耀的那颗星,少年时和老侯爷并称父子双雄,打过不知道多少胜仗,娶妻后更为英姿勃发,战绩处处,他的妻子与他伉俪情深,每逢他在外征战,不在城中,定城几乎可以直接交给妻子,后方战备,物资筹转,百姓安抚,甚至不明敌方的突然袭城,她都能从容应对。
如今定城百姓里的老人,都记得这对夫妻,丈夫战场杀伐,不知力挽狂澜多少次,妻子更是整个定城的主心骨,只要这位夫人在,哪怕外边烽火连天,百姓们都不带怕的。
夫妻二人也是奇了,哪怕经常分隔两地,不得相聚,也始终默契非常,分明战势来的突然,互相没有写信沟通过,仍然会猜准对方想法,莫名其妙就会打上配合,攻守皆在掌握。
尤其一场大战,丈夫战马长戟,夫人红裙擂鼓,北风猎猎,战火绵延百里……至今仍然是定城流传最为广泛的说书段子,说书先生每次一说,叫好声无数,如果商家不知场子怎么热起来,如果想搞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开场,不知选择什么合适,讲这段故事,必定高朋满座。
只是那段时光太短,像是流星划过寂暗夜空,虽然璀璨,虽然绚烂,在人们眸底映照的太有限,才会让很多人都不记得,甚至连故事的蓝本都忘记了。
那是一段非常混乱的战争岁月,祝卿安也不知详情,听说到的是,夫人在一次突发城危时,死于意外,萧无咎的父亲大受打击,虽未沉溺悲伤不可自拔,但性格显而易见的受到了影响,之后再上战场,打法更刚烈,更拼命,还总不让自己闲下来,好像闲下来就会痛苦,后来干脆把自己绑在战场上,根本就不回家,自也……不适合带孩子,遂老侯爷才把几岁的萧无咎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其后果然,没过几年,老侯爷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萧无咎的父亲,牺牲在一场大战里,马革裹尸,再也回不来。
这段过往,想来伤痛非常深。
并不是大家不喜欢这对夫妻,是他们太过耀眼,才最让人遗憾,每每想起总是伤心不已,不敢提及,怕还未开口,心酸和眼泪先来了。
祝卿安看着这个八字,指尖开始颤抖,已然明白萧无咎为何情绪激动。
“这是……你娘?”
萧无咎要很努力克制,才能让声音很像平静:“她离开太早,太多事没来得及告诉我,她的生辰八字,我并不知晓,但你方才所言经历……与她一般无二。”
“她不是中州人,是父亲在外结识,娶回家的,少女时期经历从未提及,我爹站在她身边,也没人敢问,她很温柔,也很果断,的确外柔内刚,很重情义,不管外面战势如何,定城亲朋,百姓,她从未言放弃任何一个,她还很喜欢照顾人,没有我时,我爹的家,就是她的家,她很乐于融入人群,很快就喜欢上了定城,连我祖父都一起管了,有了我,我就是她的牵挂,我身边所有一切,都是她准备安排……她左小臂外侧,有一处烧伤疤痕,不大,但落了疤,永远也好不了,什么药都不管用,右手小指,也的确僵直,不太灵活。”
“她也……的确没活过二十七岁。”
“那年是个荒年,到处都没有粮食,夷狄犯边,发了狠劲,竟掏空大军,数路齐下,因前方信息有误,我爹未能及时回援定城,定城凶险,能用的人手又太少,我娘带着我去寻援军……回来途中遭遇狼群,她为了保护我……”
萧无咎眉目隐在灯烛暗影里,看不清眼底情绪,只声音有些抖:“我只知她有多好,却从来不知,她在未遇到父亲之前……过着怎样的日子,之于过往,她从未透露半分,我原本以为只是伤心往事,从不敢问,父亲也从不提,祖父从不介意,原来……竟是如此。”
祝卿安的心跟着揪起来:“你娘她……她是……”
萧无咎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在祝卿安肩膀,深深的,紧紧的,抱住了他。
第108章
骨器最初出现, 照时间推算,大约是三十年前。
那时的阎国师,已是中年, 过了年少时期的意气风发,自傲轻狂, 发现了自己的无力之处,有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也确认了自己的欲望,渴望得到的东西,他会在放纵与克制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很多人都会面临这样的人生瞬间, 选择各不相同, 阎国师选的, 是前者。
他那时就已经决定了这辈子要怎么活,道德和危机感约束不了他, 甚至让他更兴奋, 他开始构建骨器链条,宣扬他的特殊宗教意识, 他必定在潜移默化中做过很多尝试,调整, 然后慢慢启动……
萧无咎的母亲, 很可能就是第一批受害者。
祝卿安浅浅叹息, 轻拍萧无咎肩膀:“这不是你的错……”
萧无咎的情绪似乎很难过去,很久,才又开口说话:“我小时候比较没心没肺,好像树上的鸟儿,河里的鱼, 地上的蚂蚁都是无比重要的事,眼睛里根本看不到别的……”
“这么调皮呢?那你跟我说说呗,都怎么气你爹娘的?”祝卿安觉得,萧无咎的情绪需要整理,重温过往,讲述片段,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萧无咎心里也清楚,深呼吸一口,缓缓道:“我爹起初给我打磨筋骨,教我习武兵法,我是不肯学的,那时我才三岁多,记忆模糊,但有些事记得很清楚,他让我扎马步,我就跑,他教我拳法,我比划着糊弄,时不时就找理由骗他,比如说要小解,马上回来,其实跑了就不回头,外面爬树捉鸟摸鱼去了……”
“别人家的爹疼孩子,可能会怜惜年龄还小,不懂事,我爹不会,哪怕我才三岁,也敢上手真打的,我既知道回来要挨揍,肯定不回来……父子俩处的,像隔世仇人。我再淘气,玩小心眼,到底是个小孩,哪里敌得过他,回回都被逮住揍屁股,回回都是我娘救我,还凶我爹,说他不会教。”
“我娘从来都不凶我,只是在那之后,她突然变得不忙了,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陪我,带着我玩。我虽不喜欢习武,对我爹的强压手段抵触,但还挺喜欢玩将军打仗游戏,连捉迷藏都讲究规划路线,我娘很耐心的听我那些规矩,还翻花样的提建议,加难度,搞什么阵营,对垒,卧底……我哪里玩的过她,每天每天输,天天晚上咬着被子角跟自己发脾气,她分明知道,却从来不放水。”
“那天我爹打完仗回来,带着我玩,很快赢了我娘,同我说她这点心眼哪里够用,还得是兵法,随便一计不就赢了?我就突然间对兵法感兴趣了,又不想让我爹得意,就偷偷去书房翻书,发现我娘竟然扯着我爹耳朵,逼他教她兵法……若我娘都学会了,我还怎么赢得了?”
祝卿安:“然后你就去学了? ”
萧无咎沉默。
祝卿安笑出声:“被你娘骗了吧?”
一府主母,中州军的后盾运转官,定城人人称道的夫人,怎么可能不忙?她应该是放下所有事,专门去调1教儿子了,开蒙很重要,培养儿子兴趣更重要,自己喜欢了,想学了,才会出更好的成就。
萧无咎声音很轻:“我那时……不懂她的计划,只知道和她玩很开心,好像什么都有趣了起来,她从不暴躁,从来不凶,不骂人,不嘲讽,唯独赢了会高兴的不得了,我莫名其妙的,就很想看看她输了是什么样子,兵法我看不懂,字都不识几个呢,就赖着我爹教我,我爹也有条件,说得同时熬筋骨,还说我若学了武,跑跳会更灵活,能更快赢了我娘……”
“我娘此前和我说,喜不喜欢,不能看着别人,做武断判断,得自己去试,去体验,万一会喜欢呢?她说,她觉得我会喜欢,事实证明她没错,习武学兵法,开蒙认字,的确有点难,每天都很累,但我好像并不排斥,还挺喜欢的,我当初排斥的只是我爹的态度……”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只和我娘一个人玩,开始挑战我父亲祖父……才几岁,就立下雄心壮志,说日后要超越我祖父和我爹,做他们都服气的大将军。”
萧无咎声音微哑:“我祖父很喜欢我娘,说能得这样的儿媳,是萧家祖坟冒青烟了,中州军和百姓也都很喜欢我娘,她好像永远微笑从容,非常善于处理调和转圜的事,就像……”
“就像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是一个点,她是那条线,可以连接所有的点,网罗成片,成群,成山,成海,有了她,一切变得生动起来,从此战争不再艰难,守护不再悲惨,人心不再凋零,只要有她在,我们就再不怕苦难,不怕失去,敢于面对所有风雨。”
“她永远都那么有活力,精神十足,也愿意去处理这些琐碎的事,从未有抱怨,还很乐意尝试新鲜事物,外面没有人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其实是跟着她,我当时太小,不知道那是真正危机,还以为在同她玩游戏,她用裹孩子的布兜将我背在背上,于惊心动魄中,带着守城军赢下了那场战争。”
“我至今仍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惊险,命悬一线,她竟然一边做着了不得的大事,一边温柔轻声哄我,音调容色都未有紧张,没让我感觉到一点害怕……那次我爹回来,同她吵了架,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吵架。”
空气静默良久。
祝卿安喟叹:“他们感情那么好,也会吵架?”
“怎会不吵?”萧无咎低眸,掩住内里沉墨水色,“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主张,哪怕预期目标相同,站的位置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冲突矛盾,我娘说,她们其实总吵架的,我爹气她时,她恨不得拿棍子把他腿打折,可看他长得那么好看,腿又长又帅,就觉得……要不还是再等等,等他哪日老了,不好看了,就休了他,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老……”
祝卿安心痛,抱紧了萧无咎。
萧无咎:“我娘曾偷偷同我说,好喜欢我爹那样的男儿,俯仰天地,英勇无双,智计百出,一身正气,我可能记住了她当时的话,懂得了她的期盼,后来不管遇到多少事,多么难,多么脏,我都未曾移志……我想成为我爹那样的英伟男子,让她欣慰,让她骄傲。”
他不想有朝一日地下见到,娘亲会哭,会不想看到他,不想有个混账儿子。
祝卿安眼眶都跟着湿润了。
他头微歪,发丝滑下,扫到了萧无咎手腕。
萧无咎顺手抓住这些发丝,指尖轻缠,感受它们丝绸般的光滑触感:“我娘她……头发很美,多且直,厚而滑,和你的很像。但她小指僵硬,那些漂亮细致的女子发式,她梳不了,我爹便总给她梳,还学会了很多种妇人头,把她衬的更漂亮,每每我爹在家时,我娘就很美很美,外面走一圈,人人夸奖,我爹不在,我娘发式就很简单了,草草一扎,草草一编,其实也不丑,她人长得好看,头发又好,底子在那里,就是有点太素了,不像侯府夫人,像乡间淳朴村妇,我娘自己并不在意,可旁人一看她发式,就知我爹在不在家……”
祝卿安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梳发,是父母唯一留给萧无咎的,对爱情的理解,相处太短,时光太浅,他们还没来及教他更多,而他,也没来得及体会长大的滋味,就这么突然间,被逼着一夜成长。
“那一年,我七岁,天灾人祸,饥民遍野,夷狄大军叩边,南朝不管,周边束手旁观,中州军只能靠自己,不知夷狄同谁勾结,前方信息有误,我爹生死不明,定城遇险,人手也安排不过来,派不出合适的人出城请援军,而且夷狄过来的是精兵线,不好骗,我娘和我因身份特殊,都在对方悬赏人头之列,定城若破,百姓皆苦,我娘干脆行险,带着我出城,去找祖父的援军。”
说到这里,萧无咎声音再无法平静:“她其实只是人聪明,心思玲珑,本身没有什么武功,信息足够,人手足够时,她可以做成很多事,可只能靠自己体力时,她……女子之身,远不敌武夫。”
“她种种艰难都提前想到了,带着我险而又险地完成了任务,以近距离烟火信号,通知到了援军,而之所以用烟火信号,非本人亲至……是因为我们突然遇到了狼群。”
“狼群和夷狄小队士兵,一起发现了我们,不管哪样,我们都逃不掉,我娘便喂我吃了一颗丸药,她也吞了一颗,藏到了狼群里,我不知那是什么药,但狼群竟真的忽略了我们,没把我们当敌人,而是扑向了夷狄小队。”
“夷狼小队全军覆灭,可我们也并不是就安全了,因为药物作用有限,药效很快会消失,狼群来追我们……我们很难脱离它们的视线,必须得快,很快,我娘在狼群扑向夷狄时就带着我跑了,竭尽全力,可到底还是不如狼群兽性速度,终是……”
萧无咎闭了眼睛:“我们看到了援军,祖父来的很快,直接张弓射箭,狼群不会有好下场,全部都得死在那,可祖父冲的再快,也只是一马当先,因为太担心引发的爆发力,带的兵还在后面,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同时射死那么多狼?”
“只需一两息……只要我们能扛过这一两息,只要运气好一点,我和我娘都能获救,可头狼实在太快,扑向了我……我娘狠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摔进雪地,只是很疼,哪里都没伤到,我娘却被咬中了侧腰……”
“虽也获救,还是伤的太重,没扛多久,就去世了。”
夜色寂凉,烛火跳跃,似未尽岁月的伤痛,在此刻盈满。
祝卿安轻抚着萧无咎的背:“你的名字,是夫人给你取的?”
“是,”萧无咎无声点头,“我原本也不知,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直到遇见你,知道易经……”
祝卿安垂了眸。
无咎,是易经爻辞里,最好的状态,给萧无咎取名的人,必然对他饱含着无数期冀。她经受过苦楚,心地始终善良玲珑,知道阎国师是命师,同他本人有仇,却并未仇恨与他有关的命理知识,正确理解这个世间,以本心看待《易经》……
多么难能可贵。
萧无咎:“也是那时,我才开始怀疑这个方向。”
骨器之事,这么多年,断断续续听说过很多,但他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娘亲的过往,祖父和父亲,中州军,定城百姓,没一个在意,他们爱护的,敬仰的,保护的,怀念的,都是她本人,她过往是不是很坏,有什么名声,都不重要,她若有什么心愿,只要说一声,大家都会帮忙,助她实现。
她自己并未看重,阎国师所为又都在南朝,中州形势焦灼,仗都打不过来,实在没多的精力管别的,这些陈年旧怨,就这样被搁置了。
祝卿安也想起来:“怪不得你带我回定城后就很忙,经常看不到人影,原来不只是军情,查找叛徒,还在怀疑这个方向……”
萧无咎:“我从不知,她这般苦过……”
那么难,还救了那么多人,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知道,早一点……
“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我会帮你……”
祝卿安问萧无咎:“我能否知道,夫人的名字?”
“桑闲,”萧无咎声音有点低,“她说她原本没有名字,这个,也是她给自己起的,中州皆喊她夫人,除却自己家人,无人知她名姓。”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祝卿安很难不动容,这两个字取自诗经《十亩之间》,描绘的是夕阳西下,忙完一日采桑工作,未失活力的姑娘们互相呼朋唤友,一起离开,夕阳中留下欢声笑语,袅袅不绝的画面,引申为偕友归隐,田园生活脉脉。
桑闲足够聪慧,也敏锐多思,她心地善良,也有锋利尖刺,她很清楚自己能做到多少,便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极致,那些过往一直不说,是不想那段经历成为绑缚,是知道时机不成熟,没有抵抗除掉的条件,哪怕痛心,也要暂时斩断来往——如若不能救更多的人,至少不要成为彼此负担,为彼此添更多麻烦。
然她从未想过放弃,心志从未移变,她救了很多人,也许出了自己的心念,承诺,她所作所为,不过是想留下火种,以期日后能——
行与子还兮。
第109章
夜色沉晦, 暗云卷动,墨色流淌。
某不知名的院子,齐束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封地,他的母亲, 提醒他快点行动,入丽都这么久, 也没个回音,莫非无所事事,在偷懒?若他不想干,可交出侯爷印信, 他有的是兄弟愿意帮他干。
另一封, 来自阎国师, 说南朝风云际会,大势已不可挡, 言子时将开启护国大阵, 但可为他留一道后门,若愿领这个情, 则直接去皇宫见他,夺取传国玉玺, 日后天下共治之。
为表诚意, 阎国师还奉上了一卦, 说是近来算出的事,将齐束过往所为,现在计划,包括如今手上收到的母亲的信,全部算到了。
齐束眉目晦暗不明, 良久,才将两封信纸递到烛边,看着火苗舔燃,低低笑出了声。
丽都相反方向,冯留英也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来自凉州的家书,他那一堆妻妾嘘寒问暖,鞭策他上进,可得打更多江山回来,不然你那么多儿子怎么办,以后连口吃的都吃不上,还是跟你一块死了?
另一封,也是阎国师的,内容和齐束收到的类似,只是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冯留英确定的是,阎国师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疯,要搞把大的,那别人都箭在弦上了,他要不抓住这个机会,还玩什么群雄逐鹿?
“来人——”
时间还不够,世家还没完全拿下,不过也没关系,他这边这样,别人那里也是半斤八两,反正基础打的不错,只要这次仗打赢了,走到那个位置,一切将不成问题——
说到底,江山都是要靠打的,这一次,他必要抢占先机,先于所有人走到那里!
“同本侯去西门!”
西平侯也收到了信,但与此同时,他也截获了别的消息,这信并不独他一人有!
“老匹夫!”
西平侯把信扔到马桶里,怒不可遏,阎国师怎么敢的?大局还未布好,说好的东西还未兑现,突然就来这一出,不商量也不提前通知,把他放到哪里了!
还有把东门留给他什么意思?他叫西平侯,喜欢的方位一直都是西,连自己的兵驻守在城外西边,为什么不给他留西门!
对啊,他的大军,就在城外,比任何人来的都早,既然如此,玩突然袭击也算是利好他,他甚至不需要阎国师襄助多少,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为什么不干?
他咬了牙,一口干掉碗里的药,很快派了人出去。
夜色之下,暗影无数,夜鸟惊飞。
萧无咎是唯一没有收到信的诸侯,也并不知它处变动。
祝卿安提起郑夫人:“我们好像……都想错了。”
他们以为郑夫人的愤怒和野心,是在世家,骨器只是顺便,只是因为遇到了桃娘,多年前那个对于药材的引导对抗,也仅仅是看不顺眼这些事,现在想,并不是。
于她而言,世家才是其次,骨器之危,当居首位。
她在及笈那一年出事,被掳获为骨器胚子,是桑闲救了她,桑闲挡在她面前,为她免去了很多羞辱和磨难……
祝卿安仍然记得,郑夫人说过的话,她说哪怕到了绝境,凡有一线生机,她都不会放弃,耗尽一切也要挣扎翻身……她说她得认真活着,也希望别人认真活着,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公平,也最宝贵的东西,怎可轻言放弃?
她说这话是别人同她说的,她觉得很有道理,不想言弃,便一直奉行……这个’别人‘,许就是桑闲。
她们之间的邂逅并不久,情感却非常深,彼此郑夫人正在挣扎成长,缺一个契机破茧成蝶,世家的糟污给了她机会,桑闲的守护则教会了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们的相处时光,是希望渺茫时仍然背靠背的守护,是目光触及的相同远方,是心念不移的一诺。
桑闲分开之后不提往事,是想保护郑夫人,才十五岁的世家姑娘,不应该被这样的过往困住,她该要拥有更好的未来,最好忘记这一切带给她的伤痛,桑闲不只救了郑夫人一人,她对别人,许也是这样保护的。
在没有能力翻江倒海,改天换地的时候,能让自己少受些委屈磨难,也是好的。
郑夫人懂桑闲心意,或许她本身并不在意这些,过往十几年,她已被世家各种规矩伤透,但她很珍惜救她的姐姐,对她的这份爱惜,这种纯粹的关爱保护。
她会破茧成蝶,未来忠于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会成全姐姐心意,她们,都会走在更好的路上。
只是很遗憾……没能再见到。
祝卿安猜测,桑闲应该在离开后和所有人斩断了联络,或者和所有人一起约定好,暂时都不联络,不然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查不到,连萧无咎这个亲子,都未得到半点线索。
“桑夫人……也是为了她们好。”
那时天下大乱,南朝阎国师独大,骨器链条一定会维持很久,而姑娘们好不容易逃出魔窟,在无力对抗时,联络越多,线索就会越多,被重新抓住的几率就越大,桑闲寻到了爱人,嫁了,郑夫人是世家女,有学识和心气,能挣出不错的未来,可其他人呢?其他姑娘,若再被抓到,就白逃了,这辈子全毁了。
萧无咎如何不知:“也是……为了我和我爹。”
桑闲有了家,有了新的牵挂,她那般温暖纯良,重情重义,会想保护自己的伙伴,自也会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她不想姑娘们再受苦,也不会想让丈夫孩子遭受没必要的指责,所以才一直没说。
可能祖父和父亲知道,但他们都不在意,桑闲的考虑和珍视,他们同样尊重珍惜,愿意维护她的决定。
遂直到今日,他这个当儿子的,才看到全部。
桑闲这一生,命贵寿短,受了太多伤,吃了太多苦,男人都难做到的两全,她竟全都做到了,对夫情贞,对子疼爱,对友不负,对过往不悔,对中州百姓无愧……她未辜负任何人。
祝卿安猜测:“她应该对未来也有计划,当时天下战乱,实在无暇,但心中种子已然埋下,待时机成熟之时,她定要将这事给平了,把养骨器的地方给掀了,可惜时光太短,未来得及……”
就如郑夫人一样,桑闲若能活到今日,不就等到了机会,万千筹谋下,做成这件未竟之事?
她从未想过,永远不联系朋友,不然,怎会有名字里的那个约定?
“萧无咎,”祝卿安叫萧无咎的名字,“要不别拖了,就这两日吧,我们圆了她这个愿。”
萧无咎到现在,情绪已然稳定:“我——”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白子垣打断了。
“坏了坏了——主公,外面乱套了,好像要干仗了!”
小白突然冲进房间,神态前所未有的郑重,姿势也是,直接屈膝半跪:“启禀主公,亲卫监查发现异动,东西北门侧,皆有动静,凉州侯冯留英快速出城,西平侯用了调兵虎符,蕲州侯齐束—— ”
他的话也没说完,因为地面突然震颤,窗外远处华光忽现,又片刻恢复平静,好似从未发生。
祝卿安登时眯眼:“大阵!”
白子垣:“没错,消息说,大阵会在子时开启!”
“阎、国、师!”
祝卿安咬牙切齿,丽都大阵,他和萧无咎昨日才确定真的有,但自布成后从未开启过,他们还没时间查找线索,又如何破解!
“一般这种大阵,不过两个方向,守护,或攻击,目的若是前者,防御为先,所有人进出都会很难,但不会伤了百姓,若是为了攻击,则会像一个绞肉机一样,凡入阵者,别想活着出去!”
而阎国师一点都不像好人,遂……
丽教危险了,百姓尤是!
若祝卿安猜的没错,阎国师想守的,想护的,只有他自己的性命利益,若有需要,他甚至会促成百姓生命献祭,护佑大阵,好利他自己!
萧无咎根本不会考虑其它:“先救助百姓!”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安静之处,隐含躁动,城中忽然有灯升起,是孔明灯,很大很亮,一盏之后,数盏升空,每一盏,上面都写着两行字,一边是桑者,一边是闲闲。
桑和闲两个字,都写的无比醒目,巨大。
郑夫人伫立院中,目送灯盏升空,眼泪簌簌落下:“桑姐姐……终于到这一日了,你看到了么?”
城中许多人在不安中惊醒,披衣走到院子里,还未察觉到异状,先看到空中灯盏,瞬间泪流满面,之后立刻回屋穿衣,也未马上做什么事,只预备着,准备着,心气一刻不松……这些人,多是女子。
有一位,就在萧无咎和祝卿安的院子,是素娘。
她换利落衣裙时,小黎醒了,揉了揉眼睛:“娘……怎么了?”
“小黎不怕,接着睡,没事。”
她哄睡了孩子,才又走到院中,看着那一盏盏暖灯。
桑闲……
她不知叫这个名字的人是谁,从未见过,她只知道,这个人,救了干娘。干娘懂的很多东西,都是这个恩人教的,性命,也是恩人救下,如若没有这个人,就没有干娘通透,舒展的一辈子,更不会有她,她在被父母丢弃那晚,就会死在荒野。
干娘很尊重这个恩人,连名字都不敢多提,只悄悄让她记住,说此生无怨,无憾,唯恩人未能报答,未能如约再见,临死前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盼她记着她这个干娘,愿日后不立坟,无有碑,永无香火祭纸,只要求她,日后若见到这个名字,一定替她报恩。
城外有商队正在卸货,是中州大商关芨,亲送中军物资而来。
她本没打算进城,她的任务也不是打仗,可暗夜遥遥,她看到了空中灯盏,也看清楚了’桑闲‘两个字,眼睫瞬间眯起。
她这一身经商本事……起家资本,都来自于一个恩人,那女人生了很重的病,不良于行,寿数有限,骂人也很狠,在她颓废欲死之际,救了她,也差点把她骂死,但也教了她很多,如何从商,如何做人,怎么放过自己,自如舒展……若不是那个女人,她早钻牛角尖,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了。
她唤她师父,她气鼓鼓说没她这么没用的徒弟,但嘴上毒,还是把人脉资本都给了她,不然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数年经营,就变成巨贾了?
她和师父的缘分不算深,遇见的太晚,师父已然病入膏肓,陪了她几年,看着她一步步成长,终能独当一面后,就撒手去了。师父不要她任何回报,说聚散都是缘,此生早已无憾,只是传她的这身本事,也不是自己所悟,全部来自于年少时的恩人……
那些过往,师父没再说,只将恩人名字告诉了她,让她无论何时何地,见这个名字如见她,她对她有多少尊重感恩,便要对这个名字有多少尊重感恩,若觉不能为师父养老送终遗憾,就倾尽所有心意,报答这位恩人。
可这位恩人一直未曾出现。
而今终于有机会,她怎么可能不为师父圆梦!
不就是丽都,这半年多她刚好打通了商路……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驾!”
关芨催马转向,并未照计划回去,而是直直奔向了丽都!
将至城门时,她一支队伍擦肩而过。
这支车队华丽讲究,金漆缠枝,暗香浮动,连窗纱都坠了精致的银色小铃铛。
一只纤纤素手挑开车帘,露出美人面,桃李秾夭,正是葭茀。
她美眸微眯,神色静肃的看向空中灯盏:“含霜,我应当没看错?”
“没有,桑闲,正是姑姑提过的名字。”含霜神情也不平静。
她们万花阁能有今日,全因姑姑当年辛苦操劳,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葭茀的确很厉害,坚韧勇敢,心性不俗,多智近妖,可若没有当年姑姑的照拂,辛苦打下的基础,她们根本起不来,早在弱小时候就被人摁死了。
“姑姑生前,只惦念一位恩人,她们曾经约好,若有机会,采桑于南,共赏夕阳照晚……”
葭茀这几年梦到姑姑,都是她临窗远眺的侧影,像是在等什么人,可惜时不我待,她等的人从未出现,她的身体,也等不起了。
姑姑说,人生得过知己,已无遗憾,只是还未曾报恩,就身先远离,不能赴约,实是愧疚,若阁中姑娘有机会,就帮她寻一寻恩人踪迹,年祭时勿忘告知。
“这丽都,咱们是真来着了!”
葭茀做事,向来恩怨分明,结仇者,必还击,有恩者,岂能不报?
既然丽都风云际会,她便来助,掀它个天翻地覆!
第110章
房间里, 灯烛如豆,桌子上,摊开着丽都舆图, 周边山脉都很详尽。
祝卿安快速看过,问:“我们有多少人?”
白子垣也急:“只亲兵在城内, 为防暴露,人数不足三百!”
“忠够了, ”萧无咎很快有了想法,“如今暗夜城闭,百姓们大都在家中,倒是不用我们大街上拉人, 叫我们的人准备响锣, 挨个街道通知, 让百姓全部居家,不要外出, 否则必会遇险——”
白子垣:“可这里是丽都, 百姓未必会听我们的……”
“尽人事,听天命, 我们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他们听与不听, 由他们自己选择。”
萧无咎知道这一招有点行险, 但不通知不行, 没有人引领,百姓必会大乱,他也知道,肯定有不信任他的人会走出来,但这个人的下场, 一定不会好,其他百姓看到,就会引以为戒,会试着相信他们。
他指尖沿着舆图,描画丽都周围:“其他诸侯虽也入了丽都,却也和我们一样,低调行事,没有大张旗鼓,他们的兵同样,也都在城外,城内人并不多,只要在这几处——让我们的大军拦住他们,他们便也过不来。 ”
丽都虽是南朝都城,也是个完整城池,这里的百姓也是人,如果能救,为什么非要打的满目疮痍?
他迅速锁定了两个点:“这里,这里,让谢盘宽和翟以朝给我守住,不管哪儿来的兵力,不管谁的队伍,通通拦住!”
白子垣立刻应声:“没问题,我这就去传讯!可其他方向呢,不用管么?”
“不用,”萧无咎眯眼,“其他影响不大,最多是小打小闹的遭遇战,只要我这里局势落定,小小纷乱不会再敢继续。”
白子垣这回认真看了一眼舆图,直接沉默。
好家伙,他以为只是两个点,谁知那两个点是所有道路的枢纽关键,老翟和宽宽要是想守住,根本没精力管别处,也管不了啊!
“真的……要如此么?”
他们中州军,竟然要守丽都?
别的诸侯恨不得把这里打烂,打穿,给足教训,他们却要守?
萧无咎没说话,他也不擅长解释,剖析自己的心给别人听,但他看了祝卿安一眼。
祝卿安懂这个眼神,他是在说,这就是他的坚守,他的本心,卿卿看清楚了,日后可要更喜欢我。
这种时候都没忘了耍无赖!
祝卿安瞪他一眼:“所以你呢?去哪里?你想在哪里’局势落定‘?”
萧无咎翻出自己的轻甲穿上:“自然是罪魁祸首。”
阎国师都开始突然袭击,赌上一切搞大招了,想来已是穷途末路,再没别的方法应对,既然大阵这么重要,解决掉布大阵的人,直接稳住朝堂,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至于那大阵,可以稍后慢慢破。
祝卿安:“我跟你一起。”
“嗯?”萧无咎手一顿。
“那个大阵,我得看看有没有办法破解,命师花费心血布的阵,或与命数相连,就算不知阎国师在哪里,许也能伤到他,只要他伤了……他那个年纪,经得起几下?”
祝卿安挺直的胸膛透着年轻人的骄傲,他还想说这两日就会一会这老东西,没想到这老东西胆子这么小,见都不敢见,直接放大招!
呸!不要脸!
萧无咎:“你……”
“你闭嘴,”祝卿安知道他要说什么,“你干你的事,我有我的活儿,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咱们俩才好,你别逼我跟你吵架。”
萧无咎:……
二人一起出门。
白子垣已经安排亲卫取锣,大声敲响,今夜,注定无眠。
百姓们一个个从梦中惊醒,吓的不行。
“怎么回事……城门被破了么!哪个诸侯的人进来了!”
“好像不是,城门还没破,但外面乱了,丽都城乱了!”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早知道会,苍天保佑,老天爷有眼,阎国师保护我……”
“国师个屁!你再说一声我听听!”
不知为何,各家各户的女人们突然强硬了起来:“这种时候了,你们还信他?他若真有本事,真能担国师之名,助佑朝野,南朝能亡?”
“你们天天说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小皇帝是傀儡,嘴上比谁都能叭叭,一个个慧眼独具,怎么没人看清楚那老东西?他若真是有本事的人,如何能让一切走到这种地步!”
男人们一愣,感觉好像有点道理,这个角度他们之前从未看到过,可是……
“可信国师,愿意跟随的教众,的确都过上了好日子,还有了女人……”
“好日子,呵,”女人们冷笑,“本来只要你们勤勉干活,怎会没有平顺安康日子过?可你们不,你们非要入教,听那老东西的话,最初的确惊喜,能得到些好处,不劳而获,可之后呢?你们有没有想一想,最初之后,你们需要付出什么,付出多少,才能拿到那一点点’奖励‘?那些东西,原本凭借你们双手,就可以轻松挣到的!”
“还女人,那些’骨器‘哪儿来的?还不是你们的女儿,侄女,外甥女,连世家贵女,那老东西都敢祸祸!你们信他,到底得到了什么,除了成日做梦,人也懒散,没了筋骨,到底得到了什么!”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外面丽都大阵已经开了!阎国师布的大阵,不是要保护你们,他根本不在意谁攻进来,他只想要赢,久久活着,你们的鲜血正好可以给他祭阵,让他增元益寿,就算是飞升,他也独自一人,不会带你们中间的任何谁!”
“什么南朝,早就该亡了!什么国师,早就该死了!”
男人们不知道女人们哪来的主心骨,也不知天上的孔明灯是什么意思,有那不信邪的跑出来,莫名其妙挨到阵法,突然就死了……
百姓们再不敢轻视,没谁也不要命的往外冲了。
今夜的他们,受到了巨大震撼,好像什么东西……就要变了。
祝卿安听到了来自百姓人家的各种动静,但他没管,亲兵们在看着,小白在盯着,他让萧无咎帮他一把,直接运起轻功,围着整个丽都城墙转了一圈,好方便他把整个大阵看完。
这个大阵,闪了那一下后,直接静寂,也不是哪里都害人,入阵容易,进去就会丢失视野,不容易走出,若误入死门,必死。
阵基似以丽都街道为蓝本,划出十二宫方向,以正中心立太极点,使阴阳气息流动,旋转交互,而阴阳鱼的两个眼睛,分别在皇宫,和市集,前者,乃帝气最旺处,后者,乃人气最旺处。
至于入阵法器,除了特殊雕刻镇石,街道青石树木商铺店面前摆设……甚至房屋本身,都可以是。
这个阵看起来布了很久,应该在数年前,花了很多功夫,以很多小阵迭加,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最终形成大阵。
阎国师当年布阵,绝非一日之功,他今日想解开,也并不简单,他能做到,就是耗费时间……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此阵是杀阵,会随气机变换,阵中法器若遇意外,也会让阵生变,或是更凶,或是更杀,但若想破阵,必须把相关法器一并处理了。
祝卿安考虑好一切,沉心静气往前——
“此阵我已了解,主公不必管我,有事自去处理,你知道的,我不会有事。”
萧无咎拉住他的手。
祝卿安侧首微笑:“我不会骗你,我答应过你,一切以自身性命为重,你忘了?”
他太笃定,太勇敢,太骄傲,就和他眼中的自己一样。
萧无咎不想放手,但祝卿安拂开了他,一步步走向阵中。
风牵动少年衣角,月华倾洒少年肩头,他看着他挚爱的少年,一步一步远去。
祝卿安好像长大了,一年过去,长高了些,可仍然那么瘦,身上仍然少年气未去,但眉眼间的坚毅,脚步里的从容,已然与往日不同。
萧无咎没有立刻离开,看着祝卿安步伐飘逸,闲庭信步般,穿越街道,摸出出门前挂在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出一把小石子,往哪儿一扔,哪儿就感觉莫名暗了一瞬……
这似乎就是阵法关窍。
但只是一点点,还是小阵的一点点,组成大阵的小阵何其多?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手里的小石子够不够用……
“主公——”有亲兵过来了。
萧无咎:“说!”
“我们的人一直在监视四外,大概能确定,阎国师如今在皇宫,北苑离殿……”
“可确定?”
“八成把握。”
萧无咎最后看了一眼祝卿安,接过长戟,轻功飞掠夜空:“保护军师安全,北苑,我亲自去!”
只要杀了阎国师……所有人都不会再被困住!
祝卿安不知道萧无咎什么时候走的,他根本没注意它处,心念全部被大阵牵动,忘了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聚精会神解阵,直到……有人打断,并从这里拉出了他。
“小宝!你怎么来这里了!”
祝卿安懵了一瞬,才认出元参的脸:“二……师兄?”
然后他就发现,来的好像不只二师兄,还有好几个?
一个方脸,看起来年纪最大,最稳重,年近而立的人走过来,塞给他一兜符篆,语重心长叮嘱:“拿好,大师兄专门给你攒的,别被他们偷骗了去。”
“你看看你这脸!都脏成小花猫了,也不知道歇一歇,洗一洗,还有这衣服,袖口都破了,怎么搞的,那什么中州侯这么穷么,都没钱给你做衣裳? ”
一个照面就暴躁骂人,长了对斜飞眉的年轻人走过来,操心的给他擦手:“咱们小宝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不就是小石头,你之前攒的那些,三师兄都给你带来了,你瞧?”
一兜子指腹大的漂亮玉石籽,塞到了祝卿安怀里。
这些玉石不但小巧玲珑,竟还做了简单雕刻,一个个憨态可掬,全部是十二生肖,加持了五行属性!
祝卿安还没来得及’哇‘出声,一个相貌尤其出色,一脸慈悲相,几乎把’悲天悯人‘四个字刻脸上的人推开三师兄,塞过来更厚重的一个袋子:“师父做的东西最好,小宝知道的,这是这么多年四师兄偷……攒的,小宝放心用,日后不够,四师兄再给小宝攒。”
最后是一个笑眼笑唇,娃娃脸,看起来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挤开人群,塞给他几个小瓶子:“你二师兄白习了医道,只会救人,不会防人,若论以毒攻毒,还得是五师兄我,小宝乖,什么都别怕,遇到谁欺负你,就把这小瓶子里的东西往外扔,知道么?胆敢欺负你,想来已经明白自己会有怎样的业果。”
祝卿安:……
不要笑眯眯说这么可怕的话啊!
“小五你说什么呢!胆敢对师兄不敬——”二师兄不干了,撸着袖子过来。
五师兄侧眸一笑,站的可直可乖,乖的都有点诡异,二师兄突然就改了方向,去拽最后面老头的袖子:“师父你看他!”
祝卿安这才看到了最后面的老者。
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似落满沧海桑田,看尽天地辽阔。
这是……师父。
老者甩开元参扒拉他袖子的手,走向祝卿安,随着他的动作,几位师兄自动让开道路,分侍两侧,老者谁都没看,从袖袋里掏出一小包糖,递给祝卿安:“这么晚还要干活,也不怕身子累着,师父原本想给你做你喜欢的饼,可来得太急,这里气息不对,蜂蜜不甜,槐花也早落完了,还是先给你吃几颗山上做的糖甜甜嘴。”
祝卿安视野瞬间模糊:“师父……”
这一刻,脑海里那些闪现过的画面,突然有了实质,那些只存在在午夜梦回里的人,也都有了脸。
大师兄定贞,二师兄元参,三师兄穆平,四师兄善图,五师兄苍厚……还有师父,万元道长。
万元归一,一生万物,阴阳相长,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此乃五峰山世代传承遵守的理念。
天火同人卦……原来也提醒了他这个么?
“别哭啊,小宝乖,不怕,师父这不是来看你了?谁都欺负不了咱们小宝……”
万元道长伸出手,想拍拍徒儿的肩,哪知祝卿安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师父……”
“没事了没事了……”
万元道长轻拍宝贝徒弟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低声哄他。
祝卿安也只是一时控制不住,眼下状况容不得任性,狠狠擦了把眼泪,就开始告状:“那个姓阎的老东西坏透了,他欺负我,欺负我家主公,还在丽都布了个大杀阵,我一个个破得破到明天晚上去,太欺负人了!”
告完状才发现自己有撒娇嫌疑,这么肆无忌惮……是不是有点太熟练了?
万元道长却很欣慰,果然小宝就是小宝,长大了,魂归了,也还是那个眼熟的宝贝蛋。
“他算个什么东西,再凶,能凶得过你师兄们?要不是为师狠狠拘住了你这几个师兄,山底下能有他姓阎的扑腾的份?”万元道长袖子一挥,“小宝放心,这里交给我们了!”
祝卿安:……
这个师父说话怎么有点不正经……但好像原本就是这样的?师兄们也的确不太正常,跟普通人不大一样……可那些不多的闪回片段,那么温馨善良……
原来脑子坏了,是有点影响的。
“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啊。”万元道长还催祝卿安。
祝卿安:“去……哪?”
“找你家主公啊,还去哪,小宝这是又傻了?”万元道长不由担忧,“姓萧的那小子该不会要退货吧……”
“他敢!”几个师兄表情不一,却异口同声。
祝卿安:……
万元道长看着这群徒弟们表情,哈哈大笑,笑完,才提点祝卿安:“去吧,去找中州侯,你们一起,才能正天道,若他独自前行,恐受大伤。”
什么?还有这种事!
祝卿安检讨自己怎么没算出来,立刻转身,抬脚就跑:“那我先走了,师父再见,师兄们再见!”
众师兄:……
“师父,小宝这是……”
“一个个叹什么气,”万元道长吹胡子瞪眼,“他有人照顾,你们不该高兴?成天跟着你们,能学出什么好来?这是小宝以后要待的地方,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注意着点,不许坏他的事!”
五峰山的宝贝蛋,用最纯挚的赤子之心,帮他找回了道心,帮这些坏脾气师兄们找到了本真,得以开悟向善,五峰山能有今日,天下没有更加祸乱,皆是小宝功德。
如今小宝要往前走,改变世间更多,他们怎么可以不帮忙?
“不就是破阵?”
“不就是四面八方十二宫?”
“不就是个小小的连环套?”
“敢欺负我家小宝——”
“这狗东西是踢到铁板了!”
师兄们站成一排,并肩往前——
破了它!让背后的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