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联手 他任由你来处置
不管陆闻枢看多少眼,星墟命盘上,那颗粉色的星星依旧耀眼,红鸾星依旧红鸾星动,没有任何改变。
星墟命盘是一种用来卜算命数的法器。
命盘灭,意味着命盘的主人命数终,已经死亡;而命盘亮,则意味着命盘的主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灭掉复又亮起的命盘,要么是命盘所对应的主人在死后进入轮回,投胎转世;要么,就是用不知道什么方法,遇到不知道怎样的机缘,逆转命运,起死回生。
不论如何,一个亮着的命盘,都意味着,命盘所代表着的命数的主人仍活在世上。
“活着……”陆闻枢喃喃道。
才刚要笑,想到什么,他的脸变得煞白。
再一看在星墟命盘上闪耀的红鸾星动,额角青筋逐渐暴起,面色变得狰狞起来。他五指用力,星墟命盘的边缘割进掌心,见了血痕,他也不知道停,最终一下子捏爆了星墟命盘。
混杂着血珠的星墟命盘碎片落到地上,而陆闻枢快步走出聆春阁。却在即将走出去时,脚步一停,很快又折返回来。
陆闻枢蹲下身,用尚在淌血的手捡起地上的碎片,而后,不管不顾手上的伤口,先用灵力将碎片重新拼合起来。
他悲悲切切又无比着急地将命盘重新拼起。
再度拼起的星墟命盘仍是繁星漫天,仍然有着那一颗红鸾星动。
他是想看到命盘重新亮起,为此甚至不惜打算施行傀儡装脏的禁术,但他想看到的命盘,绝非眼前这块命盘——既不该有满盘的繁星,更不该有红鸾星动。
喉间一股腥甜,已经能闻到铁锈的味道。
红鸾星动,要彼此喜欢,要两方心意相同。
它在两人情投意合,又或者两方察觉到自己心意前,提前先亮起来,待两人情意相通,凤友鸾交,红鸾星入夫妻宫,他们会结为夫妻,结为道侣。
有红鸾星照耀,这会是一桩好姻缘。
掌心的血犹在一滴滴往下滴落,陆闻枢看着面盘,清俊的面容像在痉挛一般,看上去无比怪异。
命盘上亮起来的星星太多,陆闻枢再也无法分辨清他到底是哪一颗,甚至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否还在其中。
唯一能确定的,红鸾星动的这颗星星并不代表他。
哪怕是千年之前,在这块星墟命盘上,从来没有过一次红鸾星动。
陆婵玑怎么可能与别人红鸾星动?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陆闻枢舍不得他识海里的戾气侵进被他暂时安置在识海里的聆春阁,但此刻他自己的身上却正往外渗着戾气,侵染着周围的空间,也侵染着他手中的这块星墟命盘。
只是陆闻枢满心满眼都在这块星墟命盘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仍旧未用灵力给自己疗伤,疼痛让他得以在烧心的愤怒中保持一点清醒。
一千年前,在陆婵玑的星墟命盘刚刚由亮转灭时,他依旧习惯性地将星墟命盘放在自己身上,在每一次生出想找她的念头时,将星墟命盘拿出来看两眼。
只是,每一次拿出星墟命盘来,看着命盘上黯然无光的星轨与盘面,他的心都会浮起始料未及的刺痛。
命盘一成不变地黯淡着,他逐渐不再经常将星墟命盘拿出来看。
再后来,陆闻枢将星墟命盘放到了聆春阁里,几乎不会拿起来看一眼。
此刻,陆闻枢在想,他上次拿起星墟命盘,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一百年之前了……那时陆婵玑的傀儡躯体已经快要做好了,星墟命盘还是灰扑扑地黯淡着,他已经不想再面对这个永远黯淡着的星墟命盘。
陆闻枢想得额角发疼,落下冷汗。一个让他灵魂深处感到恐惧的猜测在他心底逐渐成型。
“玉蝉衣……”陆闻枢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面上抽离血色,面比霜白。
他想起自己初次看到玉蝉衣时袭上心头的相似感,想起“荧惑”在他靠近玉蝉衣时不安分的异动,想起不尽宗院子里的傀儡,又想起玉蝉衣那惊才绝艳、无出其二的剑术,想起玉蝉衣用出“凤凰于飞”的样子……最后,想起了玉蝉衣看向他的眼神。
她每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带任何的温度,寒凉如冰,锋利如能破开夜色的锋刃。
一刹那急火攻心,陆闻枢倏地睁开了眼睛,直接呕出一滩血来。
一股绞痛感从心口传至四肢百骸,几乎撑不起身体。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下一刻,已然脱离精神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不敢耽搁片刻时间,视线急急扫向屋外,甚至来不及将衣上的血迹拂去便大步走出,问站在外面的一位弟子:“玉蝉衣在哪儿?”
那弟子面上一片茫然,再一看陆闻枢胸前的那一滩血,茫然变作惊骇,弟子道:“掌门你怎么了?!”
陆闻枢面色一凛,忽然意识到,在他的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弟子连五宗会试都没参加,怎么可能知道玉蝉衣在哪儿?
他真是病急乱投医。
一想到五宗会试已经结束,玉蝉衣约莫已经离开了承剑门,陆闻枢仿佛听不到那位洒扫弟子的问话一般,也忘却了自己的衣衫犹带血,迅速离开了此处-
当陆子午对玉蝉衣喊出那一声“阿婵”,又说了一句“好久不见”时,玉蝉衣先是一惊,而后迅速决定装傻充愣。
玉蝉衣道:“陆前辈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何来好久不见一说?”
陆子午只是一味笑着,她的笑容不深也不浅,看上去极温柔的一个笑,道:“阿婵可是在与我闹脾气?”
她微妙地叹了一声:“一千年了,怎么能不算是好久了呢?”
玉蝉衣心头泛起微微的涩意,转瞬无比警惕,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将修月剑召出,然而陆子午那边并没有一点半点的灵力波动,似乎并没有要打一场的意图。
“为什么这样说?”玉蝉衣带着戒备问。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是你。”陆子午道,“今天我去看了一场你和别人的切磋比试……我更加确定了,阿婵,一定是你。”
玉蝉衣蹙了蹙眉头,她想起来在五宗会试的第一天,陆子午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脸上的那个时刻——原来那时候陆子午就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吗?
对她最了解的陆闻枢认不出她来,为什么陆子午能?
“只是看我几眼,就说我是你认识的人?不觉得这太草率了吗?”玉蝉衣问。
陆子午笑容里多了点儿傲慢与轻蔑:“你以为这世上像你一样的人能有几个?几千年出一个,已经够多了。”
陆子午悠然道:“我听人说,远儿是从你手中拿到的傀儡。那时我在想,那你可真是厉害,能让风息谷少谷主、玉陵渡掌渡的亲传弟子和掌渡本人帮你冲锋陷阵,而你则是置身事外,什么话都不用说,明明是制造风波的人,却不必卷入风波当中,手段真是高明。可知道是你之后,我心里倒是了然了,果然是阿婵能做到的事情。”
玉蝉衣恼火道:“不是他们替我冲锋陷阵,他们是为了正义冲锋陷阵。”
陆子午道:“可这其中也有你的出谋划策,不是吗?”
玉蝉衣没应声。
陆子午看着她,忽道,“真好。”
陆子午长叹道:“我曾经最可惜的事,就是可惜你只是个凡人。”
“我曾经和枢儿感慨过很多次,倘若你不是凡人,你会是我的女儿,我最优秀的女儿。”
“对于你来说,你和我只见了两面,但对于我来说,我却无数次暗中注视着你。从你第一次握剑练剑,到你开始拆解剑招……甚至有许多你看的剑谱,都是我专门挑选出来,让枢儿带给你的。”陆子午说着,笑声响了起来,“不然,你不知道会看到多少简单无聊到让人发笑的东西,浪费多少光阴。那些让庸才看看也就算了,何必耽误你的时光。”
陆子午看向玉蝉衣,眼里装着悱恻的温柔:“血缘算不上什么,你是我遇到过的在这世上最像我的孩子,可惜是个凡人,没有灵力。”
可惜是个凡人——在一千年前的无数个夜里,陆子午无数次这样感叹过。
她可惜那个被陆闻枢救下的血脉特殊的女孩,怎么着都无法觉醒灵脉,哪怕悟性再高,心性再韧,也只是个凡人。饶是她有那么多东西想教给她也无能为力。
她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惋惜,忍不住伸手摸向玉蝉衣的脸。
玉蝉衣呼吸紧了紧,躲开了陆子午的抚摸,心尖却狠狠颤了颤。她别开眼,唇角紧抿着,饶是陆子午舌绽莲花,她面上也是不为所动。
见她躲避的姿态,陆子午面上一寒,心中恼怒。
“你不喜见到我,是觉得我与你相提并论是辱没了你?”陆子午问道。
“我用剑的本事确实不及,修为也难说——早些年我损耗了身子,修为到了瓶颈便再也升不上去,可论及心性,我比你不输,比任何人都不输。”陆子午坚定说着,目光变得哀怨起来,她说,“知道我是怎么当上承剑门的掌门的吗?”
“我叫陆子午,你以为子午是什么好听的名字?只是因为我是我父亲第十二个孩子,我就被取名了陆子午,叫我陆子午和叫我陆十二根本没有区别,这只是个数字。”陆子午道,“我一共十五个兄弟姐妹,为了从我们中间选出继承人,父亲为我们设置了一场残酷的厮杀,能够撑到最后的才有资格当继承人,反之则会被彻底放弃,而我……”
陆子午顿了一顿,似乎是难以再说下去,玉蝉衣问:“你撑到了最后?”
陆子午却诡异地笑了一笑:“我第一个输了。”
“他们都知道那是一场选继承人的比赛,早早开始了厮杀,只有我不知道,我信了我三哥的鬼话,中了他的诡计,第一个就被淘汰了。”
“那天之后,我就被我父亲放弃了,父亲他野心勃勃,想要最强大的继承人,我成了他最看不起的孩子,也是一颗最没必要被培养的弃子,我被赶出了承剑门,被赶出了炎州,从此,在炎洲之外的地方,像孤魂一样,毫无依靠,独自修行,没有人替我担心什么,也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在我父亲的眼里,我简直一文不值。可那又如何?他看错了,我还是回来了,我回到了炎洲,承剑门最后也是我的,他被我踩在脚下,生死由我来定,他当时甚至认不出我是他的女儿,他好后悔。”
“一个孤魂一样的修士想要出人头地有多难,被彻底放弃之后,又重新从地狱里爬回人间有多难……没有人能想得到。但你应该最能对我感同身受,是不是?阿婵。”陆子午声线缓了缓,“从前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更早之前的自己一样。哪怕在别的修士眼里,凡人想要练剑就像是地上的石头说它想要飞起来一样可笑,但我不会这样觉得,我会让你学,会让你练。你第一次解出剑招来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那些年,我寻遍了能让你生出灵脉的法子,我有预感,只要能让你打通灵脉,成为修士,你甚至能做到我都做不到的事,那时我决定,只要我找到能让你生出灵脉的法子,我就会将你当成我的继承人来培养,可是我找不到。”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遗憾,但凡枢儿有一分如你一般的心性,我都不会那么遗憾。”
“但现在你回来了,也能修炼了,真好。”陆子午说,“我怎么可能不一眼认出你来呢?这一千年来,我是真的想你,阿婵。”
她再度将发间那柄剑化的长簪摘下,将簪头那颗浑圆饱满的红色宝石取下,动作轻柔,郑重放在手心里,朝玉蝉衣示意:“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对枢儿有怨。我也对枢儿很失望,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掌门人。阿婵,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和我谈一笔交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陆子午看了不远处的承剑门主峰一眼,眼里多了一抹不易见的狂热,她很快回过头来,对玉蝉衣说道:“让我和你,一起把陆闻枢从承剑门掌门的位子上弄下来。之后,由我来佐助你做承剑门的掌门。一整个承剑门都会握在你的手里,那些曾经让你痛苦的地方、让你痛苦的人都会被你踩在脚下。至于陆闻枢……他任由你来处置,我绝不会干涉任何你做下的决定。”
她热切而又安静地看着玉蝉衣,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真诚,她伸出手,示意玉蝉衣收下那块红色的宝石,玉蝉衣却连连往后倒退了两步。
第122章 抽疼 他又一次错过了找到她的机会……
看着玉蝉衣退后的动作,陆子午皱了皱眉:“难道你是看到枢儿为了将你复活,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对他起了恻隐之心?”
陆子午气笑了:“你真当他是想复活你,是对你愧疚,对你有情?不过是想做一些之前因受我限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品尝他好不容易夺到手的权柄滋味,向我证明,他已经彻底脱离我的掌控。可他真是太愚蠢了……”
倘若陆闻枢没有对聆春阁念念不忘,非要将陆婵玑的遗物保留下来,也没有打造出一个枢机阁、弄出一个由珍贵潜英石打造的傀儡“陆婵玑”,那千年之前的陆婵玑之死,便是真真正正的死无对证。在陆子午眼里,殚精竭虑反而亲手将自己的弱点给制造出来的陆闻枢简直愚不可及。
这些陆子午都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当着玉蝉衣的面她不好说这些。但玉蝉衣却透过她说陆闻枢愚蠢时的惋惜语气里,猜到了陆子午想说的话是什么。
枢机阁与那只“陆婵玑”样貌的傀儡自不必说,若非陆闻枢想要保留着聆春阁和她的遗物,薛怀灵就不会发现陆婵玑留下的旧手稿,也不会发现陆婵玑死亡的真相和证据,陆闻枢也就不必杀薛怀灵来灭口。
寻遍世间宝物想要复活她的陆闻枢,无疑是怀念她的。
但陆闻枢怀念的这个“她”,只是那个愿意被拘禁在聆春阁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陆婵玑。
“我与他,十三年的相处,没有片刻能让他回心转意,放弃想要将我当成祭品的念头。他若是个有心人,又怎会让我去死?去谈一个无心之人的愧疚,就像同夏虫语冰雪一样可笑。”玉蝉衣冷声讽道,“哪怕他真对陆婵玑有一两分怀念,他所怀念的陆婵玑,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陆子午面露喜色,她果然没有看错,玉蝉衣果然比陆闻枢更适合执掌权柄。
玉蝉衣不会受困于那一点儿女情长,头脑也不糊涂。这一身惊世之才,再兼此种性情,陆子午想不到,将承剑门交到玉蝉衣手上后,日后能让她看到怎样辉煌的场景。
但玉蝉衣始终不拿她掌心的红宝石,陆子午心中难免有些没底,她道:“你若想杀他,我也不会拦你。但不要让他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好不好,阿婵?”
她柔声给出了自己的许诺。
玉蝉衣咬紧的齿关却先迸出了一个字:“不!”
“为什么?”陆子午不解道。
来之前,陆子午已经了解了玉蝉衣。
从论剑大会开始,她先是在灵脉未曾全部打通时就贸贸然去参加论剑大会,又频频摘下各宗名徒的名碟向他们发起挑战,格外招惹风波——她的每一步显然都是想让自己站到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想受瞩目、想被看见。
而陆子午可以帮助她更快地登上万众瞩目的位置,可以助她拥有真正的权柄,甚至可以为了她做一只食子之毒虎。她想不到玉蝉衣拒绝她的理由。
“不要太着急拒绝我,阿婵。”陆子午的声音再度放低放柔,“好好想一想。”
玉蝉衣道:“不必多想。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不会答应你。”
陆子午急问:“难道你怨恨枢儿到连我也一并怨恨着?”
“和陆闻枢没有关系,和你是他的母亲也没有关系。”玉蝉衣道,“只是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我信不过你。”
玉蝉衣冷声问道:“既然你对陆闻枢做过什么很清楚。那枢机阁的事,你为何要站出来替陆闻枢顶罪?”
她与陆闻枢内里斗得再狠,都不会斗到把承剑门斗没了。承剑门若是被牵连其中,覆巢之下,陆子午也得不到她想要的。是以,才会站出来顶罪。
只是她没想到,会遇见陆婵玑。
“我那时不知道玉蝉衣是你!”陆子午辩白道,“我是站出来之后才看见了你,才认出来你。你若是对这件事有不满……这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等以后,这件事仍然可以重新翻出来,再让众人品评一番,到时你想要任何结果我都可以配合。”
看着陆子午焦灼的表情,玉蝉衣失望摇了摇头。
想到什么,她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在深吸了一口气后,面色很快恢复如常,道:“倘若我没有见过更好的人,恐怕真的会答应和你联手。”
陆子午开出来的条件,是让她感到诱惑。她能感觉到,对于陆闻枢做过的事,陆子午也许知道什么,甚至可能留有证据。只要她点头答应和陆子午合作,陆子午能成为她强大的助力。
但她已经见过了更好的人,不管是微生溟,还是薛铮远薛怀灵陆祁他们,她已经知道了真正值得信任的人是什么样子。
陆子午不是什么好掌控的人物,她是一柄双刃剑,是有轻易伤到陆闻枢的本事,但也有可能伤到她自己。
玉蝉衣道:“你不会是一个能够遵守契约的人,想和我联手,是因为你在承剑门已经完全失势,你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为了重新掌权,只能舍弃自己的儿子,倒向我。”
五宗会试这段时间,玉蝉衣常常操纵着影子,去陆子午的院落周围转一转。
不管是白日,还是夜晚,陆闻枢都没有去找过陆子午。而陆子午院落外面的青苔一直绿着,仍然是无人打理的样子。这些,可不是出来帮掌门顶罪的“功臣”该有的待遇。
玉蝉衣猜测,陆子午与陆闻枢的母子关系,可能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在她曾经如同一只无巢的雏鸟一般栖落在承剑门时,在她忘记了自己父母的那段时间,她渴望得到陆子午的庇佑与关照,她将陆子午视为精神上的指引,渴望得到她的垂青。但她如今已经在外面的风吹雨打中将自己的羽翼长了出来,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佑,也不再渴望任何人的赐爱与垂青。
和陆子午合作的诱惑很大,但代价也一定很高。她最在意的不是亲情,而是权利,面对这样一个人,要玉蝉衣如何相信,两人结盟之后的契约就可以约束她的行为?
玉蝉衣目光冷然看向陆子午,“我要如何保证你不会突然在我背后捅我一刀?”
陆子午脸色难看,严肃而又果断地说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对你。”
玉蝉衣却轻笑起来,她问:“我想问一件事,在我死之前,您是否知道,陆闻枢带我回承剑门,是想让我成为‘荧惑’的祭品?”
陆子午蹙了蹙眉,沉默了下来。
哪怕心里已经料到,见她这种反应,玉蝉衣仍然觉得像有一把刀在往她的心脏深处钻,让她痛彻心扉,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哪怕我与你很像,你很喜欢我,可只要我无法成为一个修士,我就没有价值,更没有资格成为你的女儿。那么,去做一个能让’荧惑’出世的祭品,就是我最大的价值。是不是?”
陆子午打断了她的话:“可这样的事情之后不会再发生了!”
“防备与恐惧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玉蝉衣道,“不是所有的罪过都有被赎清的机会。哪怕别人愿意给伤害过他们的人赎罪的机会,但我——我不愿给!”
玉蝉衣说得掷地有声,眼底写满执拗。哪怕陆子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分毫。
陆子午看着玉蝉衣这样的神情,心底一寒。
她认得这种眼神,在她被赶出承剑门在外流浪,拼了命想回到炎洲,想回到承剑门的那段漫长光阴里,在面对其他修士时,她也是这般的眼神。那时候的陆子午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向任何人轻易交付信任,也不会为巧舌如簧之辈轻易说动。
那些日子,她一日比一日的执拗、固执,宛如顽石。她从来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过一样的神情,而此刻,她在玉蝉衣身上看到了。
她发自内心深处地喜欢极了玉蝉衣,她怎么能不喜欢玉蝉衣?人都会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
世上的人常常说,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要靠天赋。可她先天损耗,却仍然走到了承剑门掌门的位置,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来反驳这句话,天赋是其次的,心性才最重要。只有像她和玉蝉衣这种尝过被人指着说做不成某事的滋味的人,才会死死抓着所有能抓住的机会不放,只有她们这种人,才最懂得珍惜所有向上爬的机会。她们真的太像了,她们会彼此理解,她们能配合得很好。
但到底哪里出了错?让玉蝉衣甚至不愿意给她一个试一试的机会?
欣赏、恐惧、困惑,许多极端而又复杂的情绪陆子午心里震荡着,让陆子午哑声了片刻。
她蜷了蜷手指,终究是收回了那块让小时候的玉蝉衣看得痴迷的红宝石。
陆子午意识到,玉蝉衣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个曾经软乎乎的小女孩长出了一身的刺,也不再会眼巴巴地看着她了。
陆子午的眼眸变得黯然无光。但她仍坚持道:“阿婵,这世界本来就不是黑白分明,反而是弱肉强食,不努力变强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为了实现内心的理想,利害权衡之下,有时候连自己也要牺牲……我给你一段考虑的时间,你好好想一想。我会继续等着,等你回心转意,愿意和我合作的那一天。”
玉蝉衣心道:“到底是你愿意给我一段考虑的时间,还是你不愿意接受自己被拒绝的现实,要给自己留一个虚妄的念想呢?”
但她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非要将自己不愿意合作的意见表达到底。
她没必要非要让陆子午在今日就发觉,她们不可能再做同路人,只能是敌人。
陆子午不是一般人物,虽然绝不能与之为友,但先用一用缓兵之计,让陆子午觉得她们有合作的可能,也好。
这样,为了展现合作的诚意,陆子午就不会做出来什么对她、对她周围人不利的事。
于是,玉蝉衣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轻轻一挥,破了陆子午设下的这道禁制,走出去,回到院子里。
一进院子里,就看到了微生溟的身影。
在玉蝉衣踏进院子里的前一刻,微生溟还悄然无声地贴着墙站着,脸色紧绷,但在玉蝉衣毁掉禁制的动静响起的那一刻,他就跳回到院子里的石桌旁,低头假装忙碌。
等玉蝉衣踏进院子里来,能看到的就是微生溟低头不知道在收拾什么的画面。
待玉蝉衣来到身边后,微生溟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又掠过她的肩头,往外看去。
原先陆子午站立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微生溟问:“她走了?”
“走了。”玉蝉衣帮忙一起收拾起了东西,没有太多话想说。
见此,微生溟没多问。
他只是往玉蝉衣身边凑了凑,说道:“陆韶英那边,通过江言琅问清楚了,他和陆祁是同乡,陆祁并不认识陆韶英,但陆韶英认识陆祁。”
“我还去了他们家乡一趟,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那边的人以陆祁为耻,陆韶英深受环境影响,也不例外。本来他名字单字一个英,叫陆英,但在通过了承剑门内门弟子的选拔后,就改名叫陆韶英,约莫是怕被人知道他和陆祁的关系,遭到其他人的耻笑。”微生溟道,“自从陆祁那天出现之后,陆韶英的情绪就一直很低沉。我没有去找他说话,要是你想找他聊聊,可以让江言琅把他叫出来。”
五宗会试玉蝉衣忙着和五大宗门的弟子打交道,微生溟则是在忙这些玉蝉衣交代给他的锁事。
听完微生溟说的话,玉蝉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累吗?”她问微生溟。
微生溟摇了摇头。
“你呢?”微生溟问。
玉蝉衣同样也是摇了摇头。
她看向承剑门主峰,眼里渐渐升起了困惑。承剑门的主峰看上去和其他的山峰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稍微高了一点罢了,为什么,陆子午和陆闻枢都会为它这么着迷呢?
玉蝉衣沉寂无声地看着,微生溟便安安静静的,也不再作声。
收拾好行李后,他们二人下山离开了承剑门。
在玉蝉衣与微生溟离开后不久,衣上带血的陆闻枢赶到了此处。
身后,追着几个因为看到陆闻枢身上带着的血迹而如临大敌的弟子,他们各个手中持剑,格外着急地大喊:“掌门,掌门!”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喊声能够让陆闻枢脚步慢上一点,直到陆闻枢止步于这间已经不见人影的院外,众人的脚步纷纷停下。
陆闻枢望向院子中央,院子里已经人去楼空,精神海中的“荧惑”也没有再出现接近玉蝉衣时会出现的异动。
玉蝉衣真的走了。
如同之前他未能全程参加的论剑大会,如同他在拜访不尽宗时放弃的千月岛之行,在玉蝉衣回来之后,他又一次错过了找到她的机会。
总是在错过。
意识到这一点后,陆闻枢心脏抽疼。
第123章 不放 再怎么看,也不放
长风灌满了陆闻枢的衣袍,他到此刻才惊觉自己的衣衫上沾了血,他抬手用灵力将白衣上的污浊拂去,对周围那几个关心他的弟子说道:“我没事。”
“都散了吧。”陆闻枢声线疲惫地说道。
他黯然垂眸,先离开了此地。
“掌门是怎么了?”有弟子问。
踉踉跄跄,像失了魂一样。
另一位弟子愤愤道:“都怪前掌门,弄出来一个枢机阁,让掌门操心成这样。”
他们纷纷收起了剑,也离开了此地。
只有梧桐树底,栖息在叶下的一片黑影,于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刻,迅速钻进陆闻枢的影子里面,悄然尾随着他的脚步-
下山离开承剑门时,玉蝉衣没有回头。
她留下的影子就是她的另外一双眼睛。
而微生溟则是遥遥看着另一处方向,玉蝉衣留意到后,也跟着看过去。
不远处是太微宗的飞舟,上面站着的都是太微宗的弟子,一眼望过去,玉蝉衣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人,不管是楚慈砚、李旭还是陆祁,都没有在甲板上站着。
再一看微生溟望向太微宗飞舟的目光——他看得实在有些久,久到令玉蝉衣心情微妙地轻轻哼了一声,说了句:“别看了。再怎么看,师父也肯定不会放你回太微宗的。”
她心头莫名有点不爽,语气也与平常不同。
微生溟闻声将视线收回,偏过头来,扫了她一眼,眉梢轻轻一动。
玉蝉衣对他这个师兄的占有欲倒是很强,甚至没太掩藏。
就是不知道,这占有欲到底是师妹对她朝夕相处的师兄的舍不得,还是……能掺杂点别的东西?
“要是楚慈砚让你师姐去太微宗,你给不给去?”
语气听上去三漫不经心。
但这种假设就令玉蝉衣如临大敌,她防备地看向他问:“难道太微宗喜欢从别的宗门里挖别人培养好的弟子?”
要真是这样,玉蝉衣不打算再尊称楚慈砚一声楚掌门,也要开始喊楚慈砚老家伙了。
她不合时宜地生出了点好胜心,嘟囔道:“奇怪,为什么你和师姐都要被挖去太微宗,却不挖我呢?”
见玉蝉衣想东想西,偏偏就是没意识到他真正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微生溟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淡声道:“说笑罢了,没有人想让你师姐去太微宗。”
忽闻耳畔有动静响起,偏头一看,太微宗的飞舟不知何时行至他们身边,李旭也不知在何时出现在甲板上。
李旭道:“玉道友,小师叔,掌门叫你们上来。”
玉蝉衣道:“他又不是太微宗的,叫什么小师叔?”
李旭已经喊微生溟小师叔有一阵了,玉蝉衣头一回对李旭的叫法有意见。
李旭从善如流,改口道:“掌门叫玉道友与微生前辈上来,想要载你们一程。”
玉蝉衣这才带微生溟上了飞舟。
进了房间后,薛铮远和陆祁都在。他们都是楚慈砚的座上宾,倍受礼遇。
玉蝉衣一进来,薛铮远的眼睛就亮了亮,顺手倒了两杯新茶出来,一杯给微生溟,另一杯给玉蝉衣。给玉蝉衣的那杯专门推到了她的面前,他正要帮玉蝉衣拉开座椅,却被微生溟抢先。
他们二人的小动作都落到了楚慈砚的眼里,楚慈砚喝茶不语,只是又将目光看向李旭。
李旭正凑近玉蝉衣,悄声说道:“玉道友,这阵子我要带陆祁回太微宗,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炎洲来,你师姐那边……你帮我留心一点,别让她太操劳盖房子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玉蝉衣点了点头,只不过她道:“不觉得你这样骗我师姐,以后她会生气吗?”
李旭自知理亏,丧气道:“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玉蝉衣:“我看你只是胆小罢了,想要说清,什么时候都是机会。”
见这两人当着他的面说悄悄话……楚慈砚放下茶,安排道:“微生溟,你到我旁边来。”
将即将入座的微生溟喊过来后,他又安排起了李旭与玉蝉衣:“李旭,小道友,你们两人去那边坐。”
想起之前楚慈砚说的,太微宗有很多未婚嫁的青年才俊,邀请玉蝉衣随他回太微宗的话,微生溟愣了一下,一瞬间勘破了楚慈砚的意图。
微生溟入了座,好整以暇地看着楚慈砚:“李旭和你汇报的时候,没提过不尽宗那位大师姐?”
“大师姐?”楚慈砚想了一想,想起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巫溪兰,“那个姑娘啊!她怎么了?”
微生溟扬声道:“不想知道你的首徒为什么在她面前不敢认下你这个师父吗?”
楚慈砚皱起眉头,下意识看了李旭一眼,刚入了座的李旭才刚拿起茶杯来,闻言身躯一震,杯中水差点晃荡出来。
他连忙起身,站到微生溟身边,躬身道:“小师叔,我有话想对掌门说,我们换一换位置吧。”
微生溟欣然起身,将位置让开。临了,他笑着拍了拍李旭的肩头:“做亲传弟子的,自然是要离自己的师父近些好。”
李旭:“……”
楚慈砚皱着眉头,看着李旭:“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李旭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要告诉师父,将陆祁护送回太微宗后,我想要早点回炎洲来。”
楚慈砚不解道:“你小师叔那边又不必由你看着了,你何必再回炎洲?”
“不能叫小师叔。”李旭正经八百地说道,“微生前辈不算是我们太微宗的弟子了。”
楚慈砚:“……”再提起此事,楚慈砚仍有些心痛。可惜过往已成定局,没有改变的余地,只盼望着他能早日找到那位神秘的不尽宗掌门,看对方是否愿意让微生溟回到太微宗来。
李旭又道:“而我想要再回炎洲,不是因为微生前辈,是为了……承剑门。”
李旭道:“近水楼台,方便得月,师父若是想找承剑门的把柄,该留些弟子在炎洲才对。”
楚慈砚沉思起来,最后说道:“你说的有理。”
李旭紧接着毛遂自荐道:“之前所有的弟子中,我在炎洲待得最久,也最熟悉这里,由我负责此事,最为合适。”
玉蝉衣目光从李旭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划过,差点没忍住笑。
她心道,近水楼台方便得月,真不知道李旭这要得的月,是否真像他说的那样就是承剑门了。
玉蝉衣觉得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知道李旭心里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再看到李旭无比严肃地在楚慈砚面前演戏的样子,玉蝉衣就有些想笑。
正巧此时,楚慈砚认真想了一番后,颔首道:“此事交给你,的确最为合适。”
李旭连忙应承道:“掌门深谋远虑,弟子必定不负掌门所托。”
听到李旭这句给楚慈砚戴高帽的话,玉蝉衣连忙掩面,忍着笑低声对微生溟说道:“你怎么放李旭回楚慈砚身边坐着了?”
她真怕李旭再一本正经地和楚慈砚说上点什么,她会忍俊不禁,让李旭露了馅。
玉蝉衣只是随口一说,甚至算不上埋怨,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微生溟神情微妙地看了一眼李旭,恰好此刻飞舟到了不尽宗上空,微生溟道:“我们该走了。”
于是玉蝉衣和微生溟一道谢过楚慈砚后,离开了太微宗的飞舟。
楚慈砚玉蝉衣离开,薛铮远与陆祁都去飞舟外相送,只有李旭动也不动,楚慈砚催促道:“你怎么不去送送?”
微生溟终于走了,李旭心里那种紧张感终于没了。不知为何,微生溟离开之前看他那一眼,令做事从来胸有成竹的李旭也感到了一丝难言的不安。
许是微生溟一贯散漫,眼神中但凡流露出几分认真,就会让人觉得紧张。
更何况,哪怕是他曾经抱着随时要杀死微生溟的目的接近微生溟,那时候的微生溟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却没有向他流露过这种眼神。
李旭叹了一声,同楚慈砚道:“师父,我对玉道友绝无半点友人之外的情谊。她之前也早就说了,她对我也是如此。”
李旭腹诽:乱点鸳鸯谱。
口头却道:“我本不想提醒师父此事,但实在不该再让您老人家劳心将我们凑做一对,不得已只好说了。”
楚慈砚眼珠子心虚转开,犹在嘴硬:“哪有什么凑做一对,我才没这个意思!”
李旭听他这样说,就知道楚慈砚以后不会再有将他和玉蝉衣点成一对的心思,算是彻底心定下来-
另一边,微生溟与玉蝉衣回到不尽宗后,还没迈进禁制,就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
是殷小乐的声音,他正说道:“师父一定很厉害吧?能不能教我什么啊?”
玉蝉衣诧异道:“师父?”
走进去一看,涂山玄叶果然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而比石桌高不了多少的殷小乐下巴搭在桌沿边,好奇眨巴着眼睛看着涂山玄叶,而涂山玄叶一脸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应付殷小乐。
回头一看,见到微生溟与玉蝉衣回来,涂山玄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殷小乐说道:“我当然厉害了,不然你看看你这师兄师姐的本事,做师父的,本领总比弟子高嘛。你想想你师兄师姐多厉害,再想想你这个师父我多厉害?”
殷小乐赞叹:“那师父实在是太厉害了!”
涂山玄叶摸了摸殷小乐的脑袋:“果然是个聪慧的孩子,孺子可教啊!”
巫溪兰撇了撇嘴:“小师弟你别听师父他瞎说,师父也就脸长得好看这点长处无人能及,唔……近来再多一条会赚钱的本事,其他的本事,还不及你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二师兄。”
一骂骂了两个。
涂山玄叶:“……”
微生溟:“……”
涂山玄叶起身,到微生溟身旁,拍了拍微生溟的肩:“既然你都不替自己辩解什么,我也就不替我自己说什么了。”
玉蝉衣问:“星罗宫没有离开炎洲吗?”
涂山玄叶低声道:“星罗宫宫主打算在炎洲多留一阵子,只让几个弟子带着神兽内脏赶回聚窟洲给它们疗伤。另外,玉陵渡有个叫沈笙笙的也留在了炎洲这边,只有风息谷弟子全回去了,不过那个叫江言琅的,他自己去找玉陵渡的沈笙笙去了,这些都是我悄悄看到的,消息千真万确,别往外说。”
玉蝉衣挑了挑眉:“星罗宫和玉陵渡怎么都在炎洲留人?”
“这你还能不知道吗?”涂山玄叶笑道,“还不是因为枢机阁的事,星罗宫宫主生了好久的气,她要将星罗宫和承剑门这边的生意都剪断,要在此地多留一阵。至于沈笙笙和江言琅,则是为了江言琅在承剑门的好友,陆韶英留下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玉蝉衣多了几分兴趣:“陆韶英?他怎么了?”
第124章 老树 吃窝边草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此事说来话长。”涂山玄叶睄了巫溪兰一眼,他和巫溪兰说他刚云游回来,不敢让巫溪兰发现他在承剑门待了那么久,见巫溪兰只顾着数他带回来的宝贝,没空理会他和玉蝉衣在说些什么,涂山玄叶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这陆韶英是与沈笙笙在会试期间起了冲突。”
“陆韶英怪沈笙笙硬闯枢机阁,沈笙笙说承剑门藏污纳垢,陆韶英紧接着揭起了玉陵渡的陈年旧事,沈笙笙又说承剑门不止枢机阁,从陆婵玑到陆祁是弃徒的事情亦有隐情。陆韶英恼羞成怒,非说陆祁说的话不尽然可信,说陆祁是被承剑门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沈笙笙说陆祁不是这种人,遭到陆韶英的激烈反驳。”
话到此处,涂山玄叶忽问:“这沈笙笙之前是不是认识陆祁?”
玉蝉衣道:“之前他们早就见过几次面。”
“怪不得。”涂山玄叶道,“这沈笙笙倒是位仗义之士,听到陆韶英说陆祁的不是。很快就和陆韶英打了起来。”
“江言琅作为两人的共同好友,匆匆赶来劝架,将两人劝开之后,谁也不服谁。”
“陆韶英说,陆祁到底是犯了错,还是被冤枉了,他会查个水落石出,让别人知道,他们掌门是公允公正的。”
“沈笙笙非要留下来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江言琅怕自己这两个朋友再次大打出手,也留了下来。”
涂山玄叶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地跑去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
说曹操曹操到,正巧沈笙笙熟门熟路来到不尽宗,看见了在院子里喝茶的涂山玄叶,沈笙笙无比诧异:“这位是……?”
玉蝉衣道:“是我师父,涂山玄叶。”
沈笙笙打招呼道:“见过涂山掌门。”
涂山玄叶忙将茶水吞咽下去,脸上带着一点背后偷偷说人八卦的赫然,他咳了咳,恢复了那一副淡然出尘的做派,朝沈笙笙微微颔了颔首,算作应答,又朝玉蝉衣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别把刚才他们所聊的内容告诉沈笙笙后,自己先离开了这儿。
沈笙笙的目光仍留在涂山玄叶背影上,她仍在震撼当中,喃喃道:“他真是你师父?”
玉蝉衣点了点头,沈笙笙恍然大悟,啧啧道:“怪不得江言琅不想和我一起来你们不尽宗,一个师父一个师兄……他来了你们不尽宗,可就算不得多厉害的美男子了。”
微生溟刚要跟上涂山玄叶,打算去问问那个被涂山玄叶收进不尽宗、而今下落不明的樊小凡到底是什么来路,听到沈笙笙这句话,他脚步微一停顿,目光又不留痕迹扫过玉蝉衣,想看看玉蝉衣什么反应。
玉蝉衣对此毫无反应。
她更关心沈笙笙提到的江言琅,从涂山玄叶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她,江言琅八成是和陆韶英待在一处。
玉蝉衣问:“那江言琅如今在何处?”
“还在承剑门。”沈笙笙道,“我和陆韶英打了个赌,要在炎洲多留几日,不过上回当众指认枢机阁,我算是和承剑门的弟子们结怨了,承剑门我不好待。我就想着来你们这儿借住几天。”
微生溟见状,脸上泛起无奈的神情,去药庐找涂山玄叶去了。
因着沈笙笙的奉承,药庐内,涂山玄叶上上下下扫了微生溟一眼,说道:“我才发现,原来你好好收拾一番,这张脸也算是出众。怎么,活了一千个年头,终于知道爱俏了?”
涂山玄叶对美人的标准一向严苛,微生溟略一挑眉,并不太将涂山玄叶对他外貌的点评放在心上,只轻声叹气道:“是活了一千个年头,终于知道了心头酸涩是种什么滋味。”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想入非非,真是不像他。
听他这么说,涂山玄叶诧异看了他一眼:“听听这老树开花情窦初开的语气,瞧上哪位姑娘了?”
没等微生溟回答,涂山玄叶先琢磨起来:“平日里只见你常常与你师妹待在一起,也没见你能碰上别的女修士……”
话音戛然而止,想到微生溟与玉蝉衣几乎形影不离,涂山玄叶的眼睛忽然危险地一眯:“你这家伙不会是……”
想到什么,涂山玄叶忽然先笑起来,自我否决道:“哎呀,怎么可能?”
他拍了拍微生溟的肩:“我这个做便宜师父的,对你这个半路捡来的弟子品性还是了解的。吃窝边草这种事你定然做不出来——绝无可能才对。”
微生溟很是无奈地笑了笑,他一惯伶牙俐齿,此刻竟是有些不知道回什么好,于是默默将视线移开。
药庐外。
沈笙笙忐忑问:“我要是借住在这儿,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巫溪兰已经将涂山玄叶带回来的璀璨宝物打点收拾好了,她将法袋收起,笑道:“可不麻烦,最近李旭和远铮他们都不在,宗门里的人少,你来了还热闹。”
沈笙笙道了谢,又熟门熟路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玉蝉衣跟过去问:“你和陆韶英打了个什么赌?”
沈笙笙道:“赌陆祁是承剑门弃徒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冤情。”
“陆韶英那人,实在是小心眼!”沈笙笙恼怒地拍了拍桌,“他以为我是看不惯承剑门,故意找茬,可我只是有事说事罢了。”
“他要是真能向我证明陆祁没受冤枉,证明赶陆祁离开承剑门的陆闻枢是无辜的,那我就当陆闻枢还是那个公正公允的正道魁首不就行了?”沈笙笙嘟囔道,“我才不是故意去冤枉人的。”
“乐观点看,如果这个赌注我赢了,那就是说陆祁真的像我想得一样可信,要是我输了,那就说明陆闻枢还是我心里那个公正公允的正道魁首,我都可以开心,不是吗?”说到这,沈笙笙看向玉蝉衣,有些不确定地问,“阿蝉,掌渡说,哪怕枢机阁是陆子午弄出来的,陆闻枢也不可能全然无辜,她说的是真的吗?”
玉蝉衣听得出沈笙笙语气里的惶然,她知道沈笙笙一向以有剑道第一之称的陆闻枢为目标,倘若陆闻枢有污点,对沈笙笙来说,的确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玉蝉衣道:“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谁也说不好。”
玉蝉衣问:“那你知道陆韶英想怎么查吗?”
总不会是直接跑去问陆闻枢吧?那可是什么有用的都闻不出来。
玉蝉衣放出去的影子正跟在陆闻枢身后,以她现在能操纵影子的时长,还能让这片影子跟在陆闻枢身后活动半日久。
陆闻枢此刻正在议事堂的院子里站着,入定似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玉蝉衣便将影子放出了议事堂,没想到,这一放出去,竟然真的在主峰的山脚下,看到了陆韶英的身影。
陆韶英皱着眉头,踌躇地在山下踱着步,似乎是想闯上去,找陆闻枢问上些什么。
但很快,江言琅也出现在此处,他拉住了陆韶英,说道:“你想做什么?”
江言琅脸上隐隐有愠色:“想直接去问你们掌门陆祁的事吗?”
陆韶英唇绷得直直的,唇色抿得发白,他道:“掌门从来没有骗过我们!”
江言琅道:“要是真想给笙笙一个清楚的交代,你就不该去问你们掌门。”
“你明明知道,去问你们掌门,他只会告诉你,陆祁就是犯了错才成为的弃徒,哪怕不为了他自己,为了你们承剑门戒律堂的威严,他也会这么说的。你不能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做这种欺负人的事情。”
陆韶英身体一僵,仿佛有什么难堪难言之处被道破,面色说不出的难看。
江言琅声音缓了缓:“韶英,恕我直言,这阵子你最该想的是,倘若陆祁真的是被冤枉,你要怎么做?”江言琅道,“你是他的同乡,如果你知道他成为承剑门弃徒的事另有隐情,你是会帮他伸冤,还是要为了你在承剑门的前程,替他隐瞒下来——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但你自己要想清楚,别让自己后悔。”
陆韶英面色生出隐忍的痛苦,他道:“陆祁为什么要回来!他为什么要回来!”要是陆祁不回来,他也就不用这么痛苦煎灼了。
江言琅抿唇不言,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什么,扬声道:“陆掌门。”
陆闻枢御剑而出,并没有看向江言琅与陆韶英这边。江言琅这一声,主要是为了提醒陆韶英,让陆韶英别在陆闻枢面前失态。
陆韶英反应也很快,他看到了空中那道御剑的身影,连忙收拾好脸上表情,低头道:“掌门。”
陆闻枢并没有经过他们面前,自始至终,陆闻枢都没有看过他们。
他急匆匆离开承剑门主峰,玉蝉衣操纵着自己的那一片影子,及时跟了上去。
她跟着陆闻枢一路行走,眼看着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玉蝉衣的心逐渐提了起来。
这是来不尽宗的路。
在五宗会试结束之后,陆闻枢先是到她和微生溟两人所居住的院落外古怪地停了片刻,又是不间歇地直接找到不尽宗来——陆闻枢到底想做什么?
一路上陆闻枢沉默寡言,玉蝉衣猜不到陆闻枢的意图,心底本能地觉得危险。
她当时留了一片影子在承剑门,本意只是为了放在院子外面,看陆子午有没有死心离开,没料到却等到了陆闻枢。
玉蝉衣藏在陆闻枢衣角的影子里,警惕心不敢放下地跟了一路,直到跟着陆闻枢来到那条通往不尽宗的唯一的小径。
院子里,玉蝉衣抬头看向云端,身体已经微微绷紧了。
陆闻枢却只是御剑停在云端,遥遥望着不尽宗的小院,并没有前进半步。
第125章 困顿 心里的那个地方变得更不满足……
不尽宗近在眼前,小小的四方院落,不多的几间屋舍,破败、简陋,院里因为有药田的缘故,常有尘土——他的阿婵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
陆闻枢撤掉了为“荧惑”设下的法咒,为了压制“荧惑”在他每次靠近玉蝉衣时不受控的异动,陆闻枢一直以心法将“荧惑”镇压住,法咒一撤,“荧惑”果然再次不安分地颤动起来。丝丝刺痛自他胸口处传来,陆闻枢心紧跟着战栗。
“荧惑”的反应骗不了人,玉蝉衣已经回到了不尽宗。
星墟命盘只能记录一个人的命数,却看不穿那个人在世间具体经历了什么。陆闻枢只知道陆婵玑身边多了许多人,但不知道在他不知她活在世上的这些年间,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她和谁说过话,怎么进的不尽宗,那个能让她红鸾星动的又是谁,他竟然全然一概不知——察觉到这一点后,陆闻枢的额心就开始锐锐地痛着,仿佛有什么重物不间断地在他眉心间敲。
他心里产生了太多太多的空白。从前他对陆婵玑有多了解,此刻看玉蝉衣,就有多空白。
这些空白有时令他愤怒,有时令他惶恐。唯有玉蝉衣能将这空白补上,陆闻枢几乎等不及想要去找她。
但他却在这一路赶来的过程中逐渐冷静下来。
他已经和玉蝉衣见过许多次面,也说过话,甚至……还拿松子糖给过她。
她并没有收下。
她另有红鸾星动的对象,不再与他两心同。哪怕他再想见她,恐怕她并不想。
她看他的眼神那样的冷,不再有情,反而有恨,枢机阁的事好像也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陆祁、薛铮远、在论剑大会上用出的只剩了一只凤凰的“凤凰于飞”……似乎玉蝉衣正在织一张网,想将他网罗住。
一想到这,就有种难言的烦躁笼罩在陆闻枢的心头,冲淡了他心中的狂喜与万般柔情,令他不得不从想要立马见到玉蝉衣的冲动,恢复成平日里的肃然谨慎。
陆闻枢没有贸然踏出去找玉蝉衣的那一步,他只是御剑停在半空中,静立良久,神色复杂。直至夜幕降临,才转身离去。
同一时间,玉蝉衣操纵影子在外活动的时间也即将到达极限,她将放出去的那片影子收了回来。
她一直站在不尽宗的院子里,练剑,或者在石桌旁静坐,时不时望向长空。
陆闻枢的突然出现让玉蝉衣心里充满了防备,只看陆闻枢的古怪神态,她看不出陆闻枢到底想做些什么。
微生溟察觉到玉蝉衣微妙的情绪变化,同样也一直静坐石桌边的他在玉蝉衣又一次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时,问道:“在看什么?”
“飞过去了一只鸟。”玉蝉衣收回视线,淡声说道。
这天之后,陆闻枢常常在夜里,出现在不尽宗外。
不远不近的位置,不会靠近打扰,但总是频频出现,夜色中那一袭白衣,恰如同无声的鬼魅。
按理说星罗宫与承剑门正断了生意往来,又要安排枢机阁弟子的去处,这阵子陆闻枢正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才对。
玉蝉衣简直想不通陆闻枢一个劲儿地盯着不尽宗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在盯着闯入过枢机阁的沈笙笙?
陆闻枢心思深,很少同别人说起他心里的烦恼,哪怕玉蝉衣能用影子一直跟着他回到承剑门,也很难窥破陆闻枢频繁来到不尽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只能先按兵不动-
承剑门主峰议事堂内。
听完内门弟子关于星罗宫决定不再与承剑门有生意往来的禀告后,陆闻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却叫住了两人:“陆韶英,陆墨宁,你们留下来。”
陆墨宁与陆韶英脚步一停。
待其他人散尽,陆闻枢道:“你们二人是否与风息谷首徒江言琅交好?”
两人俱是点点头。陆闻枢又问:“那这江言琅,又是否与不尽宗的玉蝉衣交好?”
陆墨宁沉思起来,陆韶英道:“是。”
陆闻枢沉默片刻后问:“这江言琅,是否很受女修士欢迎?”
陆韶英与陆墨宁对视一眼,对陆闻枢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都缓慢点了点头。
陆闻枢眼中一闪而过难以察觉的暗沉,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陆韶英肚子里疑惑太多,率先问:“不知掌门问起这个,是想问什么?”
陆闻枢摩挲着指戒,说道:“说说你们对玉蝉衣的了解和看法吧。”
他语气如常,却神色微妙地看了陆韶英与陆墨宁一眼:“当初在蓬莱论剑大会,你们两人比我更早看见了她。”
提起论剑大会,陆墨宁的脸就臊红了。当初他放出大话要打败玉蝉衣,但几年的光阴过后,陆墨宁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甚至没资格去做玉蝉衣的对手。
而陆韶英……和玉蝉衣有过一次过手交情的陆韶英说道:“她很狂妄、很傲慢……”
话没说完,却被陆闻枢打断。
陆闻枢眸光冷冷地看向陆韶英:“技不如人,休要说旁人狂妄傲慢。”
陆韶英一哽,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说道:“掌门教训的是。”
如果不能说玉蝉衣的狂妄与傲慢的话……陆韶英语气艰涩,客观道:“她很厉害。”
“如何得知?”
陆韶英道:“自蓬莱论剑大会之后,弟子一直在心底揣摩要怎么赢过玉蝉衣,常常揣摩她的出招技巧,可这次五宗会试,她不管是剑招、剑意还是修为,都比从前更高一筹,弟子……弟子恐怕很难与之一较高下了。”
他偷偷觑了陆闻枢一眼,陆韶英心想,这世上除了陆闻枢外,恐怕已经没有人能是玉蝉衣的对手了。
这回陆闻枢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些许,他问:“陆韶英,你常常看着她是吗?”
陆韶英却以为陆闻枢这生气的脸色是因为他提早在心里认了输,陆韶英忙道:“掌门,弟子知错!弟子不该如此胆怯。”
陆韶英坚定道:“答应了掌门要将功赎罪,我陆韶英一定会拼尽全力,在玉蝉衣那赢回来一次,让别人知道,我们承剑门的剑修都是好样的。”
陆闻枢沉吟片刻,问道:“倘若当初玉蝉衣没有让你输得那么难堪,你、还有墨宁,你们看玉蝉衣,还会这么满心愤懑吗?”
“会否有几分爱慕在心间呢?”陆闻枢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
听陆闻枢这样假设,陆韶英的脸蹭的一下红了,他连忙否认:“不不……我从未这样想过……”
脸红的痕迹却让陆闻枢一瞬间知道了答案。
再一看陆墨宁,也是一副不好意思去想的样子。
陆闻枢的呼吸顿时变得急躁了些。
星墟命盘上满盘亮起来的星星,是说玉蝉衣亲朋众多,说她万众瞩目。
是说有许多他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在暗处偷偷将目光追随、仰慕着玉蝉衣。
人都是择高而栖的,玉蝉衣以惊世之姿拿了论剑大会的头筹,之后又一步步稳扎稳打,到如今几乎所有的剑修都知道她,哪怕不是剑修的,提起她的名字也不陌生,她将一手剑用得这么漂亮,这种情况下,想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大有人在。
只是陆闻枢没想到,哪怕是看上去对玉蝉衣厌烦极了的承剑门弟子里,竟然也会因为玉蝉衣而脸红。
哪怕陆墨宁与陆韶英未必就是对玉蝉衣怀抱着仰慕的心思,陆闻枢仍是烦透了此事。
他最讨厌的,就是他的阿婵遭到他人觊觎。
他说了一通用心要专的道理后,挥退了陆韶英与陆墨宁,在他们走后,打坐入定,进入了识海,进到聆春阁里。
院子里被他复原的傀儡站在那,陆闻枢看到它们,就能记起来陆婵玑练剑时的样子。
当年,他就是在这间院子里教陆婵玑认字、教她读书识认剑谱、教她练剑。
一千年过后,他已经教出了不少厉害的剑修弟子,但陆婵玑始终是他教过的人中,最聪颖、最容易点拨的那一个。
也是最勤恳刻苦、让他最有成就感的那一个。
凡人以她的肉身,练修士才能用的剑招有多难……难到一开始陆闻枢在教陆婵玑时,并没有抱着能将她教会的希望。
但陆婵玑还是学会了。
陆闻枢始终记得,在陆婵玑第一次能用出完整的剑招时,他和她有多开心。
那是连他自己学会用剑时都没有体会过的感受,纯粹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初尝时只道是寻常乐事,到如今才知道这种纯粹的快乐难得到几乎抵得过世间的一切。
再也找不回了……
连那时候他的快乐都没有维持太久。不止他一人看到了陆婵玑用出完整的剑招来,陆子午也看到了。
他的母亲、一直对他严厉无比的母亲,在看到陆婵玑用出完整的剑招后,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对他流露过的笑容。
陆子午看陆婵玑时眼眸温柔亮起的神情,哪怕是到了如今,也没有一次对他亮过。
那之后,在他当着陆子午的面用错了他想出的剑招时,陆子午失望道:“怎么连一个肉体凡胎的少女都不如?”
他甚至记得陆子午叹气时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如果她不是凡人就好了,可惜,真是可惜。”
陆子午是真的在可惜,可惜陆婵玑不是她的女儿,可惜她有个不如她意的儿子。
……
往事如烟。
他如今已经不会再因为陆子午从来不对他说一声满意困顿什么,陆子午所掌控的那一切都已经被夺到了他的手里,他管理的承剑门比陆子午在位时好千倍百倍。
只是心里总有块地方不满足。
陆闻枢知道那是什么,在知道陆婵玑还活着之后,他心里的那个地方变得更不满足了。
夜色逐渐落下,陆闻枢从识海中出来。
他每夜都要去不尽宗那看上片刻,陆闻枢依旧没有想好,要去找玉蝉衣说些什么,才能叫玉蝉衣不再用那么冰冷防备的眼神看着他。
只是,刚一出议事堂,却看到陆韶英站在外面,踌躇满面。
陆闻枢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是有何事?”
陆韶英咽了下口水,忐忑道:“弟子今日得掌门指点,颇有一番收获,自请到藏书阁整理藏书半个月,明净心性。”
陆闻枢点头应允,而后很快就离开了承剑门。
看着陆闻枢的背影,陆韶英松了一口气,拳头却暗暗攥了起来。
藏书阁里放着弃徒名册,陆韶英之前羞于去翻这本名册,害怕看到里面陆祁的名字。但这次,陆韶英决心要看清里面关于陆祁的每一个字。
第126章 刺痛 紧张与防备
当陆闻枢又一次在夜半时分离开承剑门时,有一道视线冷冷跟随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叹气声。
陆子午喃喃道:“可笑。”
而后转身回到自己的院落,缩回到禁制当中。
陆子午加固了自己院落外的禁制。
五宗会试结束后,常有气不过的承剑门弟子跑到她这里来,施一些小法术泄愤骚扰。
替陆闻枢认下枢机阁罪名的那一刻,陆子午就对之后会发生的一切都有所预料,并不感到愤怒。
唯一令她愤怒的,是陆闻枢。
陆子午看到陆闻枢这常常跑去不尽宗的样子,就知道陆闻枢恐怕也已经知道了玉蝉衣就是陆婵玑。
他比她更早地见到玉蝉衣,更早知道玉蝉衣,陆闻枢早该知道。
但陆闻枢的反应简直太令她失望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陆闻枢这性子根本不像她。
哪比得上玉蝉衣……
陆子午轻声喃喃道:“我等着他吃亏落败的那一天。既然阿婵那孩子不愿意要承剑门,这承剑门早晚还是我的。”
她望向空旷的院落,无人打扫的院落树叶零落,萧瑟寂寥,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的唇畔却勾起了野心勃勃的笑意来-
今夜,玉蝉衣并不在不尽宗。
趁着涂山玄叶在的这段日子,一整个不尽宗师门都在忙活着宗门扩建的活计。
白天,涂山玄叶声称自己要去拜访老友,不常出现在不尽宗。只有晚上能回来,也就只有晚上带着自己的徒弟们去新址施工。
在涂山玄叶抱着一根邓林木回到不尽宗来时,玉蝉衣惊了惊,趁着巫溪兰和殷小乐不注意时,她悄声问涂山玄叶:“这不会是你从星罗宫带出来的吧?”
涂山玄叶得意挑了挑眉梢。
玉蝉衣:“……”
“你是做些了什么,让星罗宫宫主愿意将邓林木送给你当玩具?”
涂山玄叶仍在得意:“那自然是有我的本事。”
因着这根邓林木的到来,哪怕李旭他们不在,人手少了点,涂山玄叶也打算快点推进扩建新宗的进程。
说起来,此事与玉蝉衣关系不小。
同论剑大会一样,五宗会试之后,玉蝉衣名气愈大,追着她的名气想要拜入不尽宗的弟子也就变得愈发多了。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进来不尽宗的师父涂山玄叶在宗门里,常常跑来这边。
涂山玄叶不堪其扰,数一数这几年想拜入不尽宗的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其中不乏出身优渥者,为了拜入不尽宗多少灵币都愿意出。在巨额的灵币诱惑下,涂山玄叶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再不把新宗建起,涂山玄叶不知道自己要失去多少灵币。
在涂山玄叶的催促下,不尽宗上上下下都没日没夜地干起活来。
于是,在玉蝉衣在新址陪着涂山玄叶他们一起忙活的这些夜晚,找到不尽宗的陆闻枢就扑了个空。
埋在识海里的“荧惑”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玉蝉衣不在不尽宗,不尽宗的院子里灯火也没有亮起,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人在。
陆闻枢御剑从空中跳下,跳到不尽宗外的这条小径上,他走到不尽宗的禁制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不尽宗之所以设下禁制,为的是保护巫溪兰的草药有个好的生长环境,并不起到任何阻拦的作用,可对于陆闻枢来说,却是一道无形的障碍,阻挡了他想进到不尽宗内,看一眼玉蝉衣房间布置的冲动。
陆闻枢只是开了神识,准确地探知到,不尽宗的院子里,没有任何神息,没有修士在。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陆闻枢很想很想知道关于玉蝉衣的一切,事无巨细地都想知道,可他必须万分小心地处理与玉蝉衣的关系。哪怕他知道以自己的修为,只要他想,闯进去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但陆闻枢太谨慎,纵然只有万分之一被玉蝉衣发现的可能,他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他绝不会让自己再留下一丝一毫可能会引起玉蝉衣反感的可能。
想到玉蝉衣身边会有那么多人看着她、缠着她,却独独只有他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之前,在将陆婵玑带回承剑门后,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他心中常常升起的恐惧与担忧。他害怕陆婵玑遇到更多的人,害怕陆婵玑看到更多的人,也害怕陆婵玑被人看到,那时候陆婵玑总能给他无尽的安全感,她总会很笃定地告诉他,她不喜欢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陆闻枢隐匿了身形,一直等到露水打湿了路边的草叶,日头升起,玉蝉衣一行人回来,有说有笑,自隐身的他面前走过。
露水同样打湿了陆闻枢的衣角,他屏着息,在玉蝉衣离他最近的那一刻,看着玉蝉衣的脸——玉蝉衣的容貌和陆婵玑比起来变化太大,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却没有将目光错开哪怕一眼。
在玉蝉衣他们进了不尽宗后,陆闻枢等到了她的回来,放心离开了这里。
刚离开不尽宗的那条小径,将身形现出,陆闻枢正要捏了法诀御剑而飞,忽然后颈微凉,本能令他往身旁扫了一眼。
只见微生溟抱臂正看着他,脸色的表情一瞬变化,变得太快以至于陆闻枢没能看清他一开始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他只能看到微生溟表情变化之后,和煦淡然的笑意在微生溟脸上展开。
“不知陆掌门近来频频出现在我们宗门附近,是为何事?”微生溟的语气听上去友善。
陆闻枢却不敢掉以轻心,反倒一瞬间有些脸色发白。
微生溟怎么知道他近来频频出现在不尽宗附近的?明明他小心隐匿行踪。
微生溟其人,有人说他散漫没正形,有人说他刁滑像无赖,还有人说他以折磨妖兽为乐,千言万语,莫衷一是,但在一点上倒是口径统一:能降住凶剑“七杀”的修士,恐怕真正的性情比凶剑还要凶上几分。
陆闻枢见微生溟的第一面,是在赤霞山。他远远看着微生溟与太微宗的几个弟子谈笑风生,忽然间“七杀”就出了鞘,往林间钻去,斩杀了林间最后一只悄然向他们那一行人织起天罗地网的妖兽。
那不是一般的妖兽,已经修得深厚妖力,能将自己的妖气藏得滴水不漏,即使百位修士联手抵抗也艰难。那时的陆闻枢修为尚浅,当时那妖兽离他其实只有咫尺,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这只妖兽的存在,而微生溟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回过头去看它一眼。
“七杀”出鞘到回鞘,取那妖兽的性命,像是伸了个懒腰。
在别人后怕到身体微微战栗时,微生溟脸上仍然挂着淡笑,仍有心情谈笑风生。
那时微生溟脸上的笑,和此刻也没有太大区别,叫人很难分辨他到底在想什么。
此刻,微生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不尽宗外可比不得承剑门的风景秀美,陆掌门总不能是来赏风景的吧?”
他语气仍然轻缓,语调柔和,言辞间却难免透露出敌意。
陆闻枢手指攥了攥:“自是有事前来。”
陆闻枢道:“我想再度邀约玉道友前来承剑门。”
微生溟:“五宗会试刚刚结束,为何又要邀她去承剑门?”
陆闻枢:“她对承剑门的剑招熟悉到能令承剑门内所有弟子自愧不如……我想,她应当很喜欢承剑门。”
陆闻枢说着,抬眸掠过微生溟的脸色。
陆闻枢想知道,微生溟是否知晓玉蝉衣就是陆婵玑。
先前他将玉蝉衣视为被微生溟摆弄的棋子,将玉蝉衣所做的种种针对承剑门的事视作微生溟的安排。但在得知玉蝉衣就是陆婵玑后,事情就变得错综复杂多了。
也许,微生溟并不知道,玉蝉衣就是他自己当年寻找过的那个人。
若是微生溟知道……那将是所有境况中最糟的那一种,只是一想,就令陆闻枢的指骨绷紧了些,心底积聚浓云。
这时,陆闻枢忽然扫见微生溟的脖颈,脖颈皮肤已经变得干干净净,陆闻枢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心头不免悚然一惊。
他记得上次看到微生溟时,那上面明明还长着形迹可怖的印记。
微生溟脸色微冷。
只是,没等到他说上一句话,不尽宗方向,一道紧张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玉蝉衣站在不尽宗的门外,面色冷肃,对微生溟说道:“快回来,师兄。”
她看了陆闻枢一眼。
四目相对时,玉蝉衣眼里的紧张与防备一下子刺痛了陆闻枢。
第127章 逗他 美色总会天然地吸引他人注意
玉蝉衣没想到,她只是一没留神,微生溟竟然不打一声招呼跑出来,一人独自面对陆闻枢。要不是她习惯于将影子放出去巡逻,根本无从发现他这种不要命的举动。
或许……陆闻枢这阵子常常在不尽宗外徘徊,就是冲着微生溟来的。
思及此,玉蝉衣周身笼罩寒意。只消陆闻枢露出一点要伤害微生溟的意图,她周身的剑意就可以凝成实质,将修月召出来。即使她并不能清楚知道陆闻枢而今修为深浅,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陆闻枢在她眼前伤害别人。
陆闻枢怔怔看着玉蝉衣,玉蝉衣看向他那一刹那,眸底如十二月寒江雪落,再无半点温情。一股寒意霎时从指尖凉到心底,陆闻枢几乎顾不得别的什么,往前踉跄一步,在心底还什么都没想明白前,就慌张先道了声:“阿婵。”
熟悉的语气和称呼,令玉蝉衣一瞬间眼跳心惊。
她很快反应过来,陆闻枢口中的“阿婵”,喊的是陆婵玑。
他知道了,知道她回来了。
玉蝉衣心底一凉。
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会竟然会这么快地到来。
玉蝉衣道:“陆掌门,喊我一声阿婵,实在是有失您的身份体面。”
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她忽然冷不丁笑了一声:“掌门您如今德高望重,更该注重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是吗?”
她这一连两声掌门喊得太过刺耳,陆闻枢脸色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唇半张半合,想说些什么,到最后,还是抿唇合上了。
他只是神色哀切地看着玉蝉衣,然而这种眼神不能再打动玉蝉衣一点半点,反而使得玉蝉衣更加地防备紧绷。
微生溟此刻已经回到了玉蝉衣的身侧,玉蝉衣仍然心里不安,她往前一步,挡他在身后,才对陆闻枢说道:“您问我师兄的那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我不接受您的邀约,不会去承剑门。”
“陆掌门,请回吧。”玉蝉衣语气分外客气。
她紧盯着陆闻枢,见陆闻枢似乎有走上前来的冲动,玉蝉衣视线更冷几分。
她最后说道:“我想,陆掌门应当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陆闻枢彻底收住脚步。
他整张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玉蝉衣从来没有见过,看上去,陆闻枢真的在伤心,眼睛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但玉蝉衣不想再在这时与他周旋,转身回到不尽宗。
微生溟也跟上去。
陆闻枢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回不尽宗的背影,看着玉蝉衣瞪了微生溟一眼,而微生溟不仅没有半点不悦,反而低垂下头,一脸犯了错后自知有错等着挨训的表情,表情逐渐变得呆呆的。
这怎么可能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微生溟会有的表情?这人明明放旷到什么规矩都不会守。玉蝉衣又怎么会对她这个师兄管东管西?
正这时,微生溟回过头来,他冷冷瞥了陆闻枢最后一眼。
在即将被玉蝉衣察觉时,微生溟又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化,隐晦无声的挑衅一瞬间一丁点都不再剩,又是那副低着头等挨训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刻意的示弱在里面,这简直扎眼极了。
见微生溟这种样子,再一想起星墟命盘上亮起来的红鸾星动,陆闻枢敏锐地捕捉到某种可能。
——曾经令他后怕、恐惧的某种可能。
无形中似乎有绳索套了过来,套进脖颈,渐渐束紧。一种比恐惧还要更深的情绪在陆闻枢的心底蔓延开来,令他手脚冰凉-
回到不尽宗后,微生溟在几次不经意的抬眼间,窥视了好几回玉蝉衣的脸色。
心下微微懊恼。
他不知道玉蝉衣是怎么发现他出去找陆闻枢的,他特意挑选的巫溪兰找玉蝉衣进药庐说话的时间,按理说,玉蝉衣不该留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怪他选错时机。
他一直等着玉蝉衣对他说上点什么,但玉蝉衣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往石桌旁走。
想到陆闻枢的那句“阿婵”,微生溟跟随过去,热茶的同时,按捺不住又像是随口一提般,说道:“他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这时玉蝉衣稍稍从图纸中间抬眸,她眸子微眯,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微生溟没有反驳,他心下的确有几分惶恐,并非对陆闻枢的,而是惶恐自己贸然去找陆闻枢对玉蝉衣来说是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而且玉蝉衣要是冷静下来想一想也就能想明白,对他这个人来说,能让他害怕的事太少了——陆闻枢更不可能在其中。
但让她因为他出来,当着陆闻枢的面将他护在身后的滋味倒是不错。一时半会,微生溟不打算提醒玉蝉衣什么。
不如就让她觉得他怕好了。
微生溟垂首站着,并不替自己辩解一句。
玉蝉衣道:“知道陆闻枢来是想做什么吗?就出去找他。”
微生溟诧异抬了抬头:“他来是想做什么,难道你知道?”
“不知道。”玉蝉衣取出玉甘泉水来,垂眸拭剑,本想着多不理他一会儿,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将剑收起来,问微生溟,“你还是想找死不成?要去找陆闻枢,怎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盯着微生溟的脖子,玉蝉衣忽然想到什么,说道:“衣服敞开。”
她抱起臂来,态度无可转圜。
微生溟正在心底忖着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她这火气消下去,听到这眼皮跳了两跳,退却道:“这有失风度……”
“度”字还未说完,一记掌风袭来,再一耷眼,他上衫的扣子已经解开,衣衫半敞,胸口一凉,左边胸膛露了出来。
玉蝉衣扫了微生溟的左胸口一眼,冷笑了一声:“果然。”
见到了微生溟的修罗印记,玉蝉衣心里了然,气咻咻道:“你就是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做事都比之前莽撞了。”
言罢又冷声道:“但好得差不多也还是没好,下次要是他还过来,不准你再出去单独会他了。”
说完,她多瞟了微生溟胸口两眼。
自从微生溟脖子上的修罗印记消减到衣领之下,她再也看不到了之后,根本无从知晓他恢复的情况。
趁这机会,不多看几眼,简直浪费她扒他衣服用上的灵力。
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微生溟:“……”
玉蝉衣说得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出去见陆闻枢和他是否不再受心魔影响并无关系,但微生溟一时竟然找不到机会反驳。
他脸色有些异样,明明被扒开衣服的是他,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搁的却也是他。微生溟垂下眼,抬手拢了拢衣襟,掩了掩胸口的修罗印记,轻声道:“这要是让楚慈砚看到了,他真的会想要把我打死的。”
玉蝉衣抱臂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是我自己想看,自己动手的,他怨不得你。要是说有损风度,那损的也是我的风度。”
微生溟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这时候,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在看什么?也让我看看。”
涂山玄叶脸上带笑,快步走进不尽宗来,抬手一道灵力过去,阻拦了微生溟将扣子扣上的动作,反倒使得微生溟衣襟敞开的弧度更多了些。而他快步走到石桌旁,扫到微生溟竟是将胸膛裸露出来给玉蝉衣之后,涂山玄叶的目光变得微妙了一些,脸上笑意不在,扫了微生溟那边一眼。
玉蝉衣忙解释道:“是我要看的。”
“看他修罗印记消得怎么样了。”玉蝉衣补充。
涂山玄叶看上去仍然有些怀疑,他看向微生溟:“不给你师姐那个医修看,给你师妹看?”
微生溟叹了一声,正要说话,玉蝉衣忙道:“真的是我自己想看的。”
“我就是这样趁师兄他不防备,将他衣服扒开的,就这样。”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站起来手忙脚乱想要还原方才扒微生溟衣服的过程,但手刚一碰上微生溟的胸膛,皮肤相触的那一刻微生溟的耳尖就红了,连忙将玉蝉衣的手腕捉住,防止她继续乱动。
又连忙转过头来,对涂山玄叶说道:“师父哪怕信不过我,也该信一信阿蝉的话才对。”
涂山玄叶的视线在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的脸上各自逡巡了一遭,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又没说我自己不信,吓唬你们的。”
涂山玄叶对玉蝉衣说道:“别人我信不过,你师兄的为人,我最信得过。哪里用得着解释这么多?”
他正经起来,指着胸口上犹剩杏子大小的修罗印记,问玉蝉衣:“你师兄胸口上这东西,原来真和他心魔有关系?”
玉蝉衣点头。
涂山玄叶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一脸严肃地连说了两声:“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那严肃的脸色让玉蝉衣难免有些担心,忙问:“什么想不到?”
涂山玄叶说道:“想不到,你师兄这人看起来病恹恹的,身材倒是好。”
涂山玄叶看着微生溟半裸的肩头,又扫了扫他坐下时放到石桌底下空间略显局促的长腿,说道:“你这具身子,比你的脸好看多了。这要是世人只看身子不看脸的话,你简直是我涂山一族的心头大患。”
听到这,玉蝉衣的眼睛忍不住往微生溟仍被衣服布料盖着的身躯上扫了扫,眼中多了好奇。微生溟捕捉到她这视线,几乎全身的血都要逆流到脸上,呼吸都乱了。
他知道玉蝉衣只是单纯好奇,但对他来说,这种单纯好奇的视线却像是一种折磨。
“怎么练的?”一旁还有涂山玄叶认真询问道。
话语间多少透露出了一些危机意识。
微生溟:“……”
一个玉蝉衣他就已经十分招架不住,再加上一个思路异于常人的涂山玄叶,这两人加起来他根本无从招架,再任由他们说下去恐怕真要将他扒光了才好……微生溟正襟危坐,默默将自己的扣子扣好。
“怎么这么着急扣起来?”涂山玄叶伸出手去,又给拨开,“多给你师妹看看,让她习以为常,这样天底下脸最好看的男人她见过了,身子好看的她也见过了,见过好的,眼光就变好了,以后就不会领一个让我觉得糟心的道侣回来了。”
“师父,别逗他了。”看出微生溟的为难,玉蝉衣走到微生溟身旁,亲手替他将扣子扣好,心头却有种微妙的遗憾感。
微生溟总算能从这师徒二人对他身体的关注中脱身而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
却听到玉蝉衣不放心地对涂山玄叶嘱咐:“师父不要把今日的事说出去。”
涂山玄叶问:“为何?”
“万一有太多人想来看师兄的身子那怎么办?”玉蝉衣补充,“就像在蓬莱时有很多人想来看师父一样。”
听涂山玄叶的意思,微生溟的身子应该算是极其好看的那一类型,让眼光刁钻严苛的涂山玄叶也挑不出一点毛病。美色总会天然地吸引他人注意,玉蝉衣已经因为涂山玄叶的存在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涂山玄叶被人追捧她不觉得有什么,但要是换成了微生溟,玉蝉衣心里刺刺挠挠得厉害。所以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微生溟身子好看这件事。
她语出惊人,微生溟呛得咳了起来。
第128章 郁郁 哪有什么你和她?
玉蝉衣一个人语出惊人也就算了,偏生涂山玄叶也很将玉蝉衣的话当一回事,他竟然还煞是认真地想了一想,而后站起来,拍了拍微生溟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日后你出门在外,定要衣衫齐整,切莫敞胸露怀,有失我门门风。”
微生溟:“……”
微生溟:“我并没有敞胸露怀的癖好……”还有不尽宗这么多年徒弟都没几个,怎么忽然就有了门风?
话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拧眉:就这二人挑起的莫须有的话题,他何必掺和进去解释?越解释场面越乱。
于是重归默默无言。
这时涂山玄叶往院门外看了一眼,想到什么,他声音低了低,神神秘秘道:“方才来时路上,我遇到了一个人。”
玉蝉衣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但还是问:“谁?”
“承剑门掌门,陆闻枢。”
果然是陆闻枢。
还没走吗?
玉蝉衣眼睑低垂,啜饮了一口茶,又听涂山玄叶说道:“真是奇怪,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活像是失了魂。之前看见他,他都是不苟言笑,哪怕偶尔笑一下脸色也冷冰冰,活像个断七情绝六欲的假人,真没想到他会有今日这幅郁郁模样……看来枢机阁的事情对他的打击不轻。”
他话音一出,玉蝉衣与微生溟脸色都变了些许。玉蝉衣倏地起身,以十分快的速度再度推开院门,脸色很快冷了下来。
陆闻枢果然还没有离开。
他一袭白衣站在小径尽头,萧瑟的风卷着他的衣袖,而他始终低垂着头,脸上的神情正如涂山玄叶说的那样,心不在焉,活像是失了魂。直到玉蝉衣身影再度出现,他才忽然间抬起眼来,唇颤了颤,没有说一字一句,但神色哀切极了。
被这样一张脸,被这种视线注视,足以叫人为之心颤。
玉蝉衣却是神色愈冷。
再真的话,再真的情态,若是陆闻枢表露出来的,就再也当不了真。
也许还有人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但那些人里一定不包括她了。
玉蝉衣道:“陆掌门,请回吧。”
玉蝉衣蹙着眉,声音里带着几分警示。
此刻小径上无人,若是有人看到陆闻枢这样满脸落寞地站在不尽宗外,不知道要胡乱揣测些什么。
陆闻枢知道自己该走了,却始终下不去离开的决心。
他这一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能好好和玉蝉衣说上话的机会了——虽然,留下来,也不见得能好好说一说话。但有太多事陆闻枢想弄明白,一走了之只会让他更加糊涂。
尤其是,微生溟与玉蝉衣,真的只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
这时,玉蝉衣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阿蝉。”
玉蝉衣立刻回头,石桌旁,微生溟站了起来,关心地看着她的方向。涂山玄叶也正严肃地看向这边。
玉蝉衣朝他们笑了笑,眼神示意他们不必过来。
等她再回过头来,不尽宗外的那条小径上,陆闻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玉蝉衣仍不放心地用影子放出去试探了一遭,确定后,合上院门。
“他走了。”玉蝉衣道-
天色逐渐亮起,陆闻枢落到承剑门主峰。
议事堂檐铃又一次随着他落下响起,只是这一次清脆的响声才刚一响起,陆闻枢头也不抬,却将一道方向准确无比的灵力施了下去。
只见一缕黑气如剑般向檐铃袭去,铃铛表面瞬间开裂出道道裂痕,直至四分五裂成一地碎片。
碎片落到廊下发出最后几声脆响,最后归于悄无声息。
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一片碎片,陆闻枢面沉如水,正要再将之碎成齑粉,院落中一道戏谑的声音响了起来:“呦,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从哪儿回来的?”陆子午身影缓缓从阴影中现出。
一听到陆子午的声音,陆闻枢的脸色重新变得冷清,他道:“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陆子午走到陆闻枢两步开外的位置,站定,“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母亲,关心你难道不是我该做的事?”
陆闻枢沉默半晌,冷笑着嗤了一声:“别假惺惺了。”
陆子午看着地上滚落的檐铃,脸上同样冷笑:“我是好心才过来提醒你一句。该放下的就要放下。”
“可别告诉我,人都因为你死过一回了,你才发觉自己非她不可了。”陆子午道,“枢机阁已经让承剑门遭了别人的笑话,自一千年前你父亲那个负心薄幸的家伙抛妻弃子叛逃出巨海十洲以来,这是最让承剑门蒙羞的一件事。你最好将脑袋放清楚一点。”
陆闻枢满心厌烦,他道:“用不着你来好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微生溟喊的那声“阿蝉”,和玉蝉衣听到后的笑颜。
阿婵……曾经只有他能这样亲昵地喊她,曾经也只有听到他的声音时她才会露出笑颜。
……玉蝉衣不准他再这样喊她,可这个称呼竟然轻易就被其他人喊了出来。
陆闻枢喃喃道:“我一直很清醒。”
他从来没有一刻不清醒,清醒地看着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千年的光阴流逝,他涨了修为,做了掌门,又做了魁首,这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该如他所愿才对。可是,恰恰是在他大权在握的一千年后,他唯一在意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想到这,陆闻枢眼神发了狠:“这是我和她的事情,由不到旁人来介入。”不管是微生溟还是陆子午,他们都管不着。
“你和她?哪有什么你和她?这就是你的脑子清醒?我看你真是糊涂了。”陆子午气笑了,“陆婵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凡人。陆闻枢,分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你将她推下铸剑谷悬崖的那一刻,你与她恩债已消,仇债另结,如今你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听你话的好阿婵。”
“枢儿啊枢儿。”陆子午轻笑道,“若我是她,恨不得生啖你血肉。一个把你视作仇人,想要索你命的人,你却视她如爱侣,眼巴巴地凑上去……陆闻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笑?”
“你该想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陆子午严肃起来,“是想稳稳当当做好你掌门的位子,还是想找回你的阿婵。要是想稳稳当当做好承剑门的掌门,你最好放下你对玉蝉衣的那点心思,去找一个更加合适你的道侣。”
陆子午说着叹了口气:“风息谷谷主家的那个女儿,她才是最合适做你道侣的人。”
陆闻枢语气平淡:“她已经死了。”
陆子午当然知道这一点,她哀叹道:“英年早逝,真是太可惜。她活着的时候多喜欢我啊,常常跑来找我,哎,我也该去弱水看看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你就不愿意对她好,死了之后,你也不愿意多去看看她吗?”
陆闻枢手背青筋暴起,他沉默了那么久,此刻终于忍无可忍,说道:“你不能逼我成为和沈秀一样的人!要和薛怀灵结契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也从来没有答应过薛怀灵。一直是你和风息谷谷主两人商量着要我和她结这个亲,为什么不是你们两个去结亲!你自己恨极了沈秀的负心薄幸,为什么非逼着我和他一样负心薄幸!”
他颤声道:“自始至终,我想要结契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可陆婵玑是个凡人,而那时他只是个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少主,被做掌门的母亲掣肘着翻不了身……
陆闻枢满面的哀伤忽然冷了下来,他想起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面对陆子午时无能为力的少主,他已经做成了承剑门的掌门,而今在巨海十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是他,陆子午是生是死甚至要看他的心情。微生溟心魔消了又如何?玉蝉衣恨不得杀了他又如何?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千年前将陆婵玑推下悬崖更艰难的时刻,他很快就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会让玉蝉衣不再生他的气。
陆闻枢道:“你走吧,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不会放在心上。”
陆子午的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她已经知道了陆闻枢的选择是什么。
“糊涂!”陆子午道,“既然你选了最错误的那一条路,我奉劝你,干脆找个没人的时候,直接撞到玉蝉衣的剑上痛痛快快死了算了!赎了你的罪,也免得你连累承剑门的名声因你受损!”
陆闻枢不再理会情绪激动的她,径自进了议事堂。
陆子午看他这幅固执样子,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眼中难免升起几分忧心,面色因怒意变得有些狰狞:“陆闻枢,我到底是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看着紧闭的那扇房门,陆子午脸色阴冷,低声道:“要是承剑门毁在你的手里,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流洲太微宗内,薛铮远、陆祁、尹海卫三人正相对而坐。
没有了微生溟会入魔的担忧,不必再监视微生溟之后,尹海卫从炎洲搬回到流洲,回到了太微宗。他和陆祁都在铸剑一事上颇有心得体会,虽说第一次见面时起了点口舌之争,之后很快不打不相识,尹海卫时常找过来,和陆祁交换铸剑的经验。
而薛铮远则是常常摆弄着手里的传音石,等着传音石响起来。
这一日,见薛铮远又如往常那样,摆弄起了传音石,尹海卫打趣道:“我看薛少谷主的魂是系在这块小石头上了。”
薛铮远尤其不擅长应付他人的打趣,面皮也薄,生怕再被尹海卫这把大嗓门嚷嚷下去,会惹人误会,他起了身,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尹海卫挥了挥手,薛铮远便离开了太微宗,在附近稍微逛了逛。
他手里揣着传音石,一边走,留心着传音石的动静,耳朵却也支了起来,留心起了周围的其他动静。
——自从跟随楚慈砚来到太微宗后,薛铮远就发觉自己好像被人跟上了。
他一边格外留心着身边的动静,一边默默加快脚步,到一隐蔽处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第129章 鹬蚌 你会替我开心吗?
就在薛铮远藏身树后之际,一身穿黑衣、面带斗笠之人很快出现在薛铮远方才走过的路上。
黑衣人东张西望,视线寻找着什么。薛铮远虽有隐身咒法相护,仍是屏息凝神,大气不得出。
脚步声渐欺近,眼看着那黑衣人即将走到眼前,薛铮远视线锐利如钩,直盯着对方咽喉心脏等薄弱之处,手底剑形亟待凝成。
忽然,黑衣人脚步一滞,觉察到危险一般,身形似蜻蜓点水向后一掠,迅速转身离开了此地。
错失良机的薛铮远懊丧将剑气收敛,他提步追了上去,一边掏出怀中的传音石,向玉蝉衣传信道:“我被人跟上了。”
“自从我离开炎洲来到太微宗之后,此人就一直跟踪在我附近。”
“是一位修为约有千年以上的男修士,常穿一身黑衣,斗笠遮面,看不清样貌。”
“他的具体身份我并不知晓,但我之前在陆闻枢身边见过他几次,看样子是个剑修。只帮陆闻枢一个人办事的走狗。”薛铮远一咬牙,愤恨道,“我会想办法抓住他的。”
话到此处,薛铮远顿了一顿,说道:“我这边自会留心,你那边也要小心为上。”而后将传音石收起,一步不停地追了上去-
收到薛铮远传信时,玉蝉衣正与沈笙笙两人同在一处。
玉蝉衣并没有避开沈笙笙,听到薛铮远对黑衣人的描述,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都想起了一人。
沈笙笙:“替枢机阁收购水梭花鱼骨的那个线人不就是一身黑衣,戴遮面斗笠?”
想起当时在那个线人手上看到的伤痕与老茧,玉蝉衣道:“修为约有千年,还是个剑修……八成就是他。”
“只替陆闻枢办事……”沈笙笙重复念着这几个字,眼神黯然了好一阵,语气也暗淡,“看来这枢机阁真的只和陆闻枢关系匪浅,和陆子午才没关系。”
再没有什么能替陆闻枢找的借口和理由,这一刻,沈笙笙彻底失望极了。
“陆子午竟然真的是替自己的儿子顶罪。她好糊涂!”沈笙笙心底忽然愧疚万分,“先是被道侣辜负,又要替儿子背下污名恶语……真是气死人了!这对父子怎么能对她这么坏!”
哪怕沈秀是玉陵渡人士,沈笙笙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枢机阁事发之后,非议陆子午、指责陆子午的人都被蒙在鼓里,怪错了人,沈笙笙又是不解又是愤怒,“她怎么就这么糊涂?”
玉蝉衣道:“未必糊涂。”
“此话怎说?”
玉蝉衣没办法将那天陆子午来找她说的话同沈笙笙讲清,正如陆子午说的,虎毒不食子,陆子午那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说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信。
玉蝉衣只问:“她执管承剑门的日子有多久?”
沈笙笙掐指一数:“一千多年吧。”
玉蝉衣点了点头:“四百年前,陆闻枢成为承剑门掌门,宣告着陆子午的失势。而在此之前,长达一千年的光阴,承剑门都在陆子午的掌管之中,并且稳中向好,不是吗?”
沈笙笙:“是啊。可是……这又怎么了?”
玉蝉衣道:“要知道,星罗宫宫主都对陆子午赞不绝口,这种能好好把握着权力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头脑糊涂?”
沈笙笙还是有些听不懂玉蝉衣的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玉蝉衣只好换了个说法:“陆子午替陆闻枢顶罪的事发生过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提醒道:“名声这个东西,要的就是洁白无瑕,才算得上好,脏了一点,就是彻底脏了。既然陆子午已经出来替陆闻枢顶了一次罪,她自己的名声脏了,也就不在乎更脏一些,等日后再遇到像枢机阁一样的事,她又跳出来帮陆闻枢顶罪也未可知。”
沈笙笙这回听明白了一些玉蝉衣的意思,她道:“那岂不是陆闻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事都有人替他担着。”
玉蝉衣点头:“不能让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顶罪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沈笙笙脸色变得严肃多了,她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陆子午一直在承剑门内,深居简出,哪怕是想看着她……我连她住在承剑门哪个院子都不知道。”沈笙笙苦恼说道,“总不能为了不让她再替陆闻枢冒领罪责,将她生擒。”
见沈笙笙如此苦恼,玉蝉衣轻笑了笑:“这你就不用太过忧心了,我有办法看着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顶罪,打乱了玉蝉衣原来的计划后,玉蝉衣就一直在关注陆子午的动向。
她如今又能操控影子到更远的地方,也能使影子离体更久,虽不能做到一刻都不错失地盯着陆子午的动静,但至少多了些准备。
不是只有陆闻枢有“黑衣人”。
到夜半,在结束了一天的练功后,在跟随着涂山玄叶她们一道,玉蝉衣又如往常一样,悄然将影子放出到承剑门。
承剑门的夜晚,铸剑谷的打铁声彻夜不停地响着。玉蝉衣的影子一路来到陆子午的院落外。
月光下的小院墙上藤蔓攀附,台阶下生满杂草青苔。
今夜,陆子午的房间内,灯罕见地亮着。
玉蝉衣影子贴着墙根,一路游走到陆子午的窗户外。
梧桐树杈的影子投在陆子午的窗上,随风轻晃,玉蝉衣照着树杈影子的形状变幻了自己的影子形状,也像一根树枝般探伸出去。
这时陆子午忽然抬眼看向窗外,道了声:“今夜的月色,可真好啊。”
正在玉蝉衣谨慎地打算将影子缩回去时,陆子午移开了视线。
“月亮好圆、好亮。”陆子午低叹了声,“可惜,从议事堂的窗子往外瞧,看到的月亮才是最好的。”
她手里轻轻摇晃着酒杯,语气里是万般的落寞,却再也不肯抬眼多看一眼窗外的月色,更是浑然不觉纸窗上杂乱的梧桐树影中,多出了一枝。
玉蝉衣看着陆子午微微泛红的面颊,心道是陆子午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面独自借酒浇愁,便放开胆子将自己的影子攀在窗纸上,没有移开。
屋内,陆子午举着酒杯,醉意熏熏的,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卧房里,绕床踱起步来。
她喃喃自语道:“枢儿太让我失望了。可是,阿婵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要是爱枢儿,就不会把枢机阁的丑事抖出来。可她要是恨枢儿……她为什么不和我合作?”陆子午一脸的困惑不解,“我会让她更快地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我会让她最解气。”
“她说她信不过我,可我对她的心真得不能再真。那么聪明的孩子谁能不喜欢?枢儿是我的亲骨肉没错,可要是阿婵能来做我的继承人,也许万万年后,谁都死去了,承剑门的名字还是会跟随她的名字一起被记在后来人的心里……这么好的孩子,还比枢儿听话多了。”
“她是怪我之前不理她吗?她不能怪我啊,要怪只能怪苍天让她一开始生做了凡人。要是早知道、早知道……”
陆子午忽然哧笑了起来:“陆婵玑,多好听的名字,玉蝉衣……难听死了。”
哧哧笑了一阵,她不再笑,轻声道:“要是她就是不愿意和我合作,也没什么。”
“哪怕他们二人纠缠得不死不休,于我而言,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只希望她和枢儿两个人的恩怨,能私底下解决,别牵扯到我的承剑门。”陆子午目露憧憬与向往,“我很快就会回到议事堂,透过那里的窗子去看月亮了。”
“你会替我开心吗?”陆子午突然问。
陆子午此话一出,玉蝉衣冷不丁冒出冷汗。
她忽然意识到,陆子午在屋子里喃喃自语……比起喃喃自语,更像是和什么人说着话。
难道……是发现她了?
这种猜测令玉蝉衣呼吸紧促起来。
但就在玉蝉衣以为陆子午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在对她喊话时,陆子午却扔了酒杯,倒头倒到了床上,神色委屈,嘴巴里还在低低地说着什么话。
“枢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明明他小时候最听话。明明他向我保证过,等他长大之后,不会让他娘亲再受一点委屈。”
陆子午不断地诉着苦,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安静下去。
整个过程中,陆子午并没有往窗边瞥来哪怕一次目光。
玉蝉衣心跳如擂,继续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陆子午任何动作,她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地继续看了下去。
陆子午好像爱极了白色,她的床榻很特别,不像是别的底下有空间的床铺,陆子午的床铺窄小、床下没有空间不说,床幔、床单还都是洁白的。除却陆子午唇间与颊上嫣红,床上几乎没有其他颜色。
在凡间的记忆全部回来之后,陆子午的床榻对玉蝉衣来说透着一股无端的怪异。这一眼望去,入目都是白色,刺眼的、单调的白,看上去,只差个“奠”字,陆子午的房间就能成为一间凡世中才能一见的灵堂。而白衣的陆子午趴在白床上,面颊贴着白布,就像是卧抱着一具停灵的棺椁一样。
这种莫名奇妙的怪异感,让玉蝉衣迟迟没有离开,思前想后,最后下定决心,将影子贴紧着窗边的缝隙,一点点挤进了陆子午这间除了她本人之外从无人踏足的房间。
第130章 沈秀 你走吧!
明月夜万籁俱寂,进了屋更是听不到一点声响。
钻进屋子里后,玉蝉衣影子一路贴着窗户缝隙,先是游走到酒坛的影子后,沿着桌子的影子一路爬下来。
屋子里弥漫着酒气,另外还有一种寡清的、死气沉沉的气息。
烛台上烛火未点,几束月光从窗子透进来,紧挨着窗的桌子被照得亮堂堂的。开了封的酒坛和酒盏凌乱摆在桌子上,除了酒坛与酒盏之外,桌上还有一物,单独被放在桌角——是水梭花鱼骨。
它比月光更白,月光覆在上面,更像是洒了一层白霜。鱼骨被置放于木盒中,此刻木盒微微敞开,玉蝉衣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在水梭花鱼骨旁边,还摆了几个药瓶,玉蝉衣闻到了熟悉的药味,是她曾经也用过的玉容膏。
除了桌子与床,这屋子里,就没有多少物件了。
打量完屋子这一遭后,玉蝉衣纵着影子,来到陆子午的床边。
当玉蝉衣离近了,能将陆子午的床榻看得更清楚了些,才发现床榻四面果然都被围着,无法看到床底。再一看陆子午身上穿着的白衣几乎要和无尘的床铺融为一色,如一只白蛾贴在床板上,而她面上种种欲望纷杂的情绪淡去,神色变得如婴孩入睡般安然。
饶是玉蝉衣身在不尽宗,只将影子放进陆子午的房间来窥巡,此刻也是屏气慑息,紧张而又小心地贴着床幔投下的影子行动,避开陆子午的视线,将影子塞进床底的缝隙。
床底,一片漆黑。
待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清这里面的情形后,玉蝉衣骇然一惊。
床下四四方方的空间里,躺着一人——或者说,躺着一具尸体。
尸身未腐,平躺在木板上,周身被丝丝缕缕的灵力笼罩,看在黑暗中朦胧的身形,像是男子。
顷刻间寒毛冷竖,玉蝉衣继续将影子往前抹黑探去,很快在对方的腰间翻到了一块玉佩,黑黢黢的床底,她看不清玉佩上小字的具体字样,只能摸着上面凹凸的纹路,摸出是个“秀”字。
沈秀……传言中与妖女相恋后抛妻弃子的沈秀?他怎么会在这儿?
玉蝉衣试图将玉佩摘下带走,她谨慎地没有弄出哪怕一丁点声响,也探知好了这上面并没有设什么法阵,可就在这时,隔着一层木板,陆子午的声音忽然响起:“谁?!”
紧接着,只听机括声响起,光线渗进床底,眼瞧着床板就要被掀开,玉蝉衣忙松开纠缠着玉佩的影子,速速将影子退出床底,落到了床边床板投下的影子里。
陆子午并没能看见玉蝉衣,她坐在床边,见无异动后,放下心来,眉眼缱绻地看着被她藏在床中的这人。
陆子午轻声道:“秀秀,没有谁能把我和你分开。”
玉蝉衣浑身泛起寒栗,她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绝对不能与陆子午合作,她与陆闻枢行径是如出一辙的荒诞疯狂,连对别人说的话也那么像。
玉蝉衣忽然想知道沈秀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忍着心头沉闷,影子在陆子午的身后行动,逐渐攀到了陆子午头顶,混在床幔的阴影中间,低垂视线,看向了躺在床中——或者说,是躺在他的棺材中的沈秀。
借着月光,她得以看清沈秀的脸——沈秀的脸像结了霜一样的白,闭着眼眸,长睫密密,唇色也几近于无,虽说是个死人,可他耳戴玉石骨器,身着华裳,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被打扮得精致妥帖,尸身又未腐,看起来与熟睡的人无异。看仙龄看不透他到底多少年岁,也猜不出他是何时死亡,只看样貌,像人间二三十岁的男子,眉眼间带了点陆闻枢的影子,一样的眉目舒朗,气质寡清……他长得很像陆闻枢,不对,是陆闻枢长得像他。
惊动了陆子午,玉蝉衣觉得有点可惜,看来,玉佩是带不走了。
玉蝉衣盘算着她到底有没有机会带走什么,证明她所见非虚。既然已经惊动了陆子午,她不想白来一趟。
正在这时,玉蝉衣神色一凝:她看见沈秀胸口有着轻微的喘气起伏,好像……沈秀并不是死人!
玉蝉衣怔住了,她仔细盯着沈秀的胸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后,终于又一次看着沈秀胸口起伏了下。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一种可怕的猜测袭中了玉蝉衣的心头:沈秀虽然不是死人,但恐怕也与死人无异,是个活死人了。
她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决定。
既然已经惊动了陆子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惊动下去算了。
她将影子一路调到窗边,化作人形,张牙舞爪地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原本偏头看着沈秀的陆子午捕捉到窗边黑影,神色倏地一凝,挥手重新将带有机关的床合上后,追着那道黑影追了出去。
不尽宗里,玉蝉衣一边纵着牵制着陆子午的黑影,一边往承剑门内陆子午院落所在的峰峦上赶去。
五宗会试时,她已经来过陆子午的院落许多次,陆子午住在承剑门最偏僻的地方,禁制薄弱,又鲜少有人经过,很容易突破。
只是刚要御剑而行,却被人拉住,玉蝉衣一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微生溟,她自认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很隐蔽,但总逃不过他的眼睛。
“去哪儿?”微生溟问。
玉蝉衣道:“我要将陆子午调虎离山,然后去她卧房床底,将沈秀救出来。”
“沈秀?床底?”微生溟满脸困惑,“他不是……”
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停,哪怕他心头万般困惑,但心知时间紧迫,便不多问,对玉蝉衣说道:“你尽管去吧,出了事,我会帮你一起想办法的。”
他神色中有纠结,却还是松开了手。
玉蝉衣深深看微生溟了一眼,不知为何,在微生溟松手这一刻,心头莫名有些怦然。这种怦然让她启唇,道了一句:“今晚的月色,当真漂亮。”月色溶溶似水,清而不寒,浮光掠影般照着微生溟的脸,叫这人的眉眼变得好似比涂山玄叶的还要更漂亮几分了。
玉蝉衣开始觉得涂山玄叶的眼光苛刻到有了差池,怎可能这天底下除涂山氏外无美人,若叫她来评断,微生溟比起他们涂山一族也不输。
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玉蝉衣转了身,踏剑离去。
破开承剑门施在陆子午峰峦外的禁制,落到陆子午院落外时,陆子午已经追着她的黑影,追出了承剑门。玉蝉衣毫不担心陆子午会突然回来,她将陆子午引向了不尽宗方向,哪怕她没有和微生溟说个明白,也没有具体安排他要如何,她知道他会懂她想要什么,他会帮她牵制住陆子午的。
陆子午不在,她所在的峰峦与院落如玉蝉衣所知的一样冷清,闯入陆子午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
玉蝉衣很快来到陆子午的床边,陆子午的床铺里虽有机关设下,但这机关术比起陆闻枢在枢机阁设下的那些,简单不知多少,一剑下去,床板由中间裂开。
玉蝉衣扶起了沈秀,她摸到了沈秀的脉搏,脉搏比常人微弱,呼吸也缓慢,心跳声几乎听不见,但总归是活着。
她将沈秀背在身后,踏出院落。
刚要跳上剑去,忽然扫见不远处的亮光。
陆韶英提着灯笼,站在院子外面,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和她背上像死人一样的沈秀。
该死。玉蝉衣心里暗骂了声。
承剑门有巡夜弟子,夜晚会在宗门里巡视,查看承剑门内是否有异动,这一点玉蝉衣一千年前就知道。但这些巡夜弟子惯会偷懒——五宗会试之时,玉蝉衣将这一点看了个清楚明白。而陆子午的院子离主峰太远太偏僻,再加上枢机阁的事情,承剑门的弟子们恨不得将她逐出承剑门,哪还会细心看护?夜里根本不会过来。
自从她开始留意陆子午后,五宗会试那么多天,未曾有一夜,有巡夜弟子来过陆子午的院落这边。
但她没想到,这些负责巡夜的弟子中,竟然还有这么认真负责的一个陆韶英,愿意打着灯笼,大老远地跑到陆子午这里来巡视。
玉蝉衣浑身紧绷,将修月剑拿到了手里。
她还没有背着人和别人打过……但要是陆韶英,在她只有三十寸灵脉时就曾败在她手上过的陆韶英,到今天,能在她手底撑过三个回合,算他的本事。
可是,她的修为在精进,陆韶英的修为兴许也在精进,习惯了谨慎的玉蝉衣不敢小看了陆韶英。
但还好来的人是他。
她认识的这一代的承剑门弟子中,最看重承剑门声誉的陆韶英。他一定不会轻易喊人过来,要是喊太多人来看见了沈秀,枢机阁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又闹出这种事……此人不会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杀气已经聚集在玉蝉衣周围,玉蝉衣心里琢磨着,要拿捏好打昏陆韶英的力道,最好将他打昏几个月,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足够她将沈秀安顿好,送回玉陵渡。
气氛最是剑拔弩张时,陆韶英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灯花寂灭。
吹灭灯笼的陆韶英背过身去,对玉蝉衣说道:“今夜,我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你。你走吧!”
玉蝉衣怔怔然,迷茫问道:“为什么?”
偏偏是陆韶英,能在五宗会试时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替陆闻枢争辩的陆韶英,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呢?
听玉蝉衣这样问,陆韶英紧拧着眉,拳头攥得死紧。他心里翻江倒海,面色纠结动摇,闭上眼,话语飞速说道:“快走吧!”
他声线凄凉:“再待下去,我怕我就要后悔了。”
玉蝉衣便也不再多留,朝着他的背影简短道了句“多谢”,很快带着沈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