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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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年站在山庄门口, 落日将他的背影无限拉长。
“我觉得住在镇国公府,会更加安全方便,有个意外还能有个帮衬的人。要是你觉得不自在, 附近还有几处宅院,也可以住在那边, 我让一支暗卫留下来。”
“或者你还有其他的想法, 如果行的话也可以。”
现在已经到了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哪怕是到了傍晚, 依旧没有风, 就连树梢都安安静静在余晖里耷拉着脑袋。
江新月脑子乱糟糟的, 不想让自己过于失态, 勉强点点头:“你看着办就成, 我没什么意见。”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点点头, 朝着山庄内走去。
她想象中自己的转身离开应当是相当潇洒的,甚至说放荡不羁。
毕竟这生活简直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
丈夫常年不在家,孩子有人照顾, 还有数不清的银子花。等福仪探亲回来, 她还可以找福仪去周边转悠一圈, 日子简直不要太潇洒。
真的,她应该扭扭捏捏在裴延年面前装一装不舍, 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一会就算了。
毕竟还是要给挣钱的人一点尊严。
但想象中并不是这样, 转过身的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
要去边关一两年,真要是打起仗来,还说不定要多久。
这种作为主将驻守, 轻易不得离开自己的守边之地,也就是说他甚至连回来都不会回来一趟。
而在这种情况下, 裴延年事无巨细地考虑她留在京城的生活,却没有开口提一句让她随行。
妻子随军出征的也不是没有。
有些兵将会留在守地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除了在当地成亲生子的,不少都是举家搬迁过去,正经过日子。当然也有不正经过日子的,正头娘子在老家操持家业,自己则美妾通房在卧,偶尔还去秦楼楚馆美其名曰是交际场合迫不得已。
她觉得裴延年喜欢她,不说多刻骨铭心,但是应当会比正常夫妻感情深一点。
生产过后,她其实也有一段连床都下不了,撕裂、肿胀、排泄等各种先前没想过的难题接踵而来,有一次她低头看见如同树皮一般的腹部之后掉眼泪,自己都觉得嫌弃。
那时候裴延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替她擦洗、换药,晚上睡觉前替她读写满了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他其实读得根本不好听,语气横平竖直,面上的表情严肃到像是在读什么公文。他有时候也会不耐烦,带几本游记过来读给她听,两个人就开始掰扯话本子和游记相比,哪一个更好看的事。
这让她真的有一种错觉,他们真的感情非常好。
可是就在感情这么好的时候,裴延年已经做好离开京城的准备。
这让她感觉十分违和,甚至是疑惑。
真要是喜欢的话,能随随便便面对分离,能一点儿都没考虑过带着她一起去边境?
她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可也没有底气理所当然地质问。她连感情都要吝啬地放在天平上,细致地计较爱与被爱的一毫一厘,至今都在犹豫自己对裴延年到底是什么感情,为什么去要求裴延年事事以她为先?
可她还是觉得很难受,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挤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陶罐里,连喘口气都觉得困难。
裴延年跟在她身后走进来,往铜盆里兑了些热水,将干净的巾帕浸透之后拧干,递了过去。“怎么突然走得这么快,也不怕热到。”
见小妻子没说话,他顺势坐到她对面位置。
女子的表情不大对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抿着唇不说话。眼帘半垂着,浓黑的睫羽遮挡住视线,也不去看她。
他停顿了会,抬手用巾帕替她擦汗。“生气了?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江新月偏过头,躲开了他的动作,却仍旧没说话。
裴延年的手就空悬着,食指将巾帕捏紧,然后收回放在自己的腿上,低头将捏出来的褶皱抚平。
他的后背绷得笔直,语气却轻飘飘的,玩笑一般地问:“楚荞荞,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离开京城吧?”
“没有这样的事。”江新月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尖,差点儿没疼得她直接掉眼泪。
她不自在地起身站起来,朝着屋内走过去,同裴延年也是同自己说:“领兵打仗原本就是你的职责,我在同你成亲之前就已经知道你可能随时去前线,怎么可能还因为这件生气。”
裴延年顿了会没说话,而后随意将展平的巾帕往前一扔,精准地砸到铜盆中。
温水被溅起,木架上全都是斑斑点点的水渍。
他目光平静,“倒也是。”
——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对劲起来。
明明还在一起用饭、看孩子,甚至晚上还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有时候还会在一起聊上一两句,可就是奇奇怪怪的。
首先能感觉到的就是屋内的下人,可众人全都摸不着头脑,也没听见两个人发生争执啊,可两个人怎么就这么生疏起来。
最觉得要命的就是问山。
来山庄美滋滋躺了一个来月,每日最大的活动量便是上山打几只野鸡,又或者是抓几只兔子,找夫人院子里的青翡说两句好话,让人帮忙料理了做两道菜,就能招呼一群人过来聊天吹水。
日子过得美滋滋,比大公子从前的日子还要潇洒。
不过大公子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羽林军在皇上面前出现的几率大,有不少得了圣上赏识最后平步青云的人。所以家中有点关系的,就削尖了脑袋将自家寄予厚望的小辈塞进去,谋求一条通天路。
所以能在羽林军混下去的,要能力有能力,要背景有背景,要手段更是不少层出不穷的手段,心气更是比一般人高。大公子空降羽林左卫副指挥使,羽林军里不乏有在背地里使绊子的人,被坑了几次之后目光看着都沉稳很多。
惹得他同情地掉了两滴眼泪,转头高高兴兴喝酒。
可现在他完全高兴不起来了。
天杀的,国公爷都歇了两个月,怎么好好地又开始拉练。
这主子都开始锻炼了,他还能闲着。天还没亮,就摸着黑跟在主子的后面绕着整个山脚跑了整整一圈。
差点儿直接将他跑废了,到后门时双腿打颤,一屁股直接坐在台阶上。
“不行了,我得要缓缓。”他抬头看向同样出了一身汗的男人,颇为不解,“不是,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晨练了?不是说还有一段时间才走。”
“那临出发前一天再练功?”裴延年扫了他一眼,也很难理解,“怎么才一两个月就退步成这样。”
问山拍了一下自己突起来的小肚子,干笑了两声,“这段时间吃的有点多,主要是夫人请的那几位厨娘手艺太好,一不小心吃撑着了。话说我们这次去嘉应城,能多花些银钱,请个厨娘一起吗?”
砚青在旁边接话,“请了也没什么用,总不能将人带到军营中。”
“那在城内租个宅子,改善改善伙食。”问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还是徐家大公子知道享福,水菜还能晒成菜干送过去。回头我去找找青翡,问问看当时准备了哪些菜干,我们也准备一份去。”
裴延年没说什么,看着仍旧坐在台阶上的问山,“起来,我看看你的武功有没有退步。”
问山只想叫救命,却还是认命地爬起来。
锻炼累到躺了几日,等开始适应这个节奏之后,他找上了青翡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青翡没有答应,只说回头问问夫人。
最后江新月也知道他们要去嘉应城。
“问山是怎么说的?”
“他说那边条件艰苦,什么东西都缺,干脆就带个厨娘过去,租个小院当成歇脚的地方,也当做是改善改善伙食。”
“不是说边境很危险?我听说起了战事,都要逃荒迁徙什么的。”
“不知道,但是大公子不是在那边,真要是逃荒的话,怕是他的活也不好做。”青翡接着又摇摇头,“说来就是挺巧的,他们居然和大公子在一个地方。要不这次再做些容易保存的东西,让他们也给大公子送去些?”
“再等等吧,我还没想好。”
江新月思绪很乱,也就是说嘉应城有正常居住生活的条件,也有正常休假的时间,所以裴延年只是单纯地不想她跟过去?
她又怕自己是多想,误会了他,随后几日找了几本游记或是地方志,专门挑有关于嘉应城的部分看,了解那个地方的位置、气候、风土人情之类的。
裴延年这次带来的书中,有不少关于嘉应城的书。了解越多之后,她心里就越加不是滋味。
她告诉自己,要是裴延年问她一句,要不要跟着去嘉应城诸如此类的话,她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两个人一连别扭了好多日,男人全程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日很正常地同她一起去看孩子,用饭,晚上再躺到同一张床上。
她知道裴延年生气了,可她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正觉得委屈的人不应该是她?
所以在说起嘉应城的天气,裴延年提到说去那边之后让人收购皮草送回京城时。
她摇头回绝了,“你可以送一些回镇国公府,给老夫人和嫂子们分一分。我就不用了,估摸着徐宴礼去那边,也会收购皮草送回来,这种料子放久了也不好。”
裴延年瞥了她一眼,眸色发沉,耐着性子说:“他送的是他送的,我送的是我送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都是皮草吗?”江新月靠在门边,食指勾着珠帘在手指绕了一圈,故意说:“我外祖母有湿寒,腿脚不利索。在渭南时,他还专程去问人怎么挑皮草,算是有经验。”
裴延年对两个人的情况也知道些,两个人当初去渭南也有让祖辈相看,差不多就定下来的意思,自己差不多就算是横插一杠。
他微微颔首,极为体面地说道:“那就都留着,日后送人也成。”
“我在想着要不也送点东西过去?”江新月将珠帘攥在手里,珠帘的一根绷紧成一条直线,看着不远处淡定坐着的男人,假装才想起来一般问,“你不是正好去嘉应?正好顺路帮我带一点东西过去,就当做年礼,省得到时候再跑一趟。”
“你想送什么。”
“听说那边木炭都不好买,送一点炭火?好像又不值当。明日我去问问青翡,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保存久一点的食物。木炭的话,你帮忙在离得近一点的地方买,省得长途奔波。”
“还有细料子,上次我不是让管事去江南买了很多回来,有几样也挺适合……”
裴延年此刻突然抬起头,他抿着唇,暗沉沉的眸子在烛火之下更显锐利,声音也夹杂着一丝火气:“你是认真的?”
“怎么了?你本就不喜欢浅色的布料,徐宴礼……”
“啪”。
茶盏跌落在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裴延年淡然收回自己推开茶盏的手,微敛双眸,轮廓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回头你列一个单子,准备好东西交给砚青,他会让人一起带走。”
他身量很高,迎面走过来时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江新月攥紧了手中的珠子,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挑起珠帘错身离开。
等室内归于平静之后,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珠串在手中留下了极深的红痕。
很疼,好像又没有那么疼,只觉得更加烦闷,失神地靠在墙壁上。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挺不厚道的。
可是看着裴延年那副什么都可以当做没发生的平淡样子,她就忍不住想要挑衅。似乎只有他同自己一样失控,她才能在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争斗中,稍微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可是这样真的很不好。
她应该要正直善良明媚、大方温柔懂礼,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为什么会别扭成这个样子?
夏日沉闷,冰鉴的缝隙里往外丝丝冒着寒气,可屋内依旧燥热。
在燥热中,只听见门口“哐当”一声巨响。
原本应该离开的男人去而复返,一张脸阴沉地像是外面沉闷的天气,攥着女子的手腕直直地将她往屋里带。或许更为精准地说,是半拖着。抵到床边时,将人推倒直接欺身上前。
江新月重重地摔倒在被上,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吧。”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提别人是什么意思?”
江新月别过头去,下一刻自己的下颌便被一双大手捏住,强硬地掰过去同男人的视线对上。
裴延年很少在她面前发火,此刻脸色阴沉,锐利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她的脸,捏住她下颌的小臂有明显的鼓动,更像是一头锁定住猎物的饿狼。
他咬着字,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楚荞荞,你故意的是吧,还是你当真忘了同你成亲的人是谁?”
“还是我这段时间对你太好,让你以为我什么都能容忍,嗯?”
“说话。”
江新月被吓到,终究没敢顶风作案,在他气头上撒野。
男人咬紧了后槽牙,下颌鼓动绷紧,三两下就扯开女子的腰带。
江新月开始慌乱,捂住自己的衣服。可是那点儿力气在怒火中烧的男人面前,连挠痒痒都算不上,随随便便就将她翻了个面,拔走了所有衣服。
男人就虚虚地坐在她的腿上,强势地抵了上来,似乎在下一刻就会直接破竹而出。
这样的姿势过于屈辱,可她被抵在被面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气急了骂道:“裴三,你混蛋!”
坚实的胸膛压下来,裴延年咬住她的耳垂,灼热的呼吸混入到耳膜中。
“混蛋在上你。”
这句话粗糙、下流。
却是裴三曾经同楚荞荞说过的,在清水镇那座狭小局促的院子里,年轻的夫妇也曾荤素不忌过,裴三在这方面从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后来的裴延年知道江新月喜欢儒雅随和的君子,才在这方面有所收敛。
可他此刻气急了,就算他再正经也永远不是她喜欢的样子,那装什么呢。
他对她的企图,从来就不是什么过家家的相敬如宾。
而是正常成年男性,对自己喜欢的女子,最原始的冲动与占有。
江新月咬着被面,喉咙间的尖叫化为意味不明的呜咽。被按着腰部时候,她用手臂挡住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失神片刻之后又被尖锐的刺激拉回来。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心里却难受,好像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这种事。
她攥着被面,往上爬了爬,声线清晰,“裴三,我要去嘉应。”
裴延年声音更冷,“楚荞荞,你有完 没完。”
江新月咬着牙,“行,就继续;不行,就给我滚。”
后面的人没了动作,原先的那些剑拔弩张都消散在无形中,只留下一屋子的沉闷。
不远处,冰鉴外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水珠在不知不觉中蜿蜒低落,在黑色砖面上留下一摊水渍。
裴延年胸口起伏着,身体后撤往后退了退,声音发寒,“理由呢。”
女子声音很小,小到不用心都听不见,轻声说道:
“我想要,和你一起。”
裴延年闭上眼睛,遮住起伏的心绪,腰腹的肌肉紧绷着,沉默片刻问了一个看起来不大相关的问题。
“你是谁的妻子?”
“裴三……”
他摇了摇头,按着她的腰撤出来些,“换了一个回答。”
小妻子沉默的时间比他还要长,他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没有出声,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
最后听见小妻子呜咽的声音,“是裴延年的。”
“说完整了。”
“江新月是裴延年的妻子。”
裴延年继续问道:“江新月爱裴延年吗?”
可这一次,再怎么逼迫,小妻子始终不肯说出来,到最后听见人细碎的呜咽声。
裴延年多多少少有点失望,却又诡异地觉得庆幸,比以前好上太多太多。
往前的江新月,连是他的妻子这件事都有些难以接受。所以先前的那些话,那怕有几率是骗他的,他都有种苦尽甘来的庆幸感。
男人的身体压下来,肌肤紧密相贴,白与麦色的对比,在墙壁上落下两道摇摇晃晃的影子。
男人从背后咬住她的脖颈,类似于野兽将自己的伴侣叼进自己的窝里,而后是亲昵的吻触。
心跳声和他混重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在寂静的床帷之中漾开。
他从后拥住小妻子的后背,捏住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江新月,我就再信你这么一次。”
第112章
112
江新月其实也考虑过两个人那什么的事。
总觉得两个人再次做亲密的事, 应该会是在某个特殊的日子,出去游玩又或者是其他,累了之后回来洗漱一番双双躺倒在床上, 电光火石之间就发生点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在她的想象中都十分正经,正经到恨不得在开始之前都要礼貌询问一下。
但是事实与此相反。
两个人吵着吵着就这么稀里糊涂睡了。
起初也并不舒服, 更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两个人都成亲这么长时间, 又都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少男少女,自然知道正常夫妻间的生活是什么。
她也没想过一辈子同裴延年躺在床上纯聊天。
那早点晚点没什么区别。
可多少有点不自在, 身体也不能很好地适应, 肿胀当中夹杂着细微的疼痛, 但是也可以忍受。
就是忍着忍着, 身体沉睡的记忆就被唤醒, 只剩下水火交融。
裴延年年轻, 常年练武体力原本就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再加上两个人之间长久没有过,又带着火气, 猛然一下子比往常都要觉得刺激。
感受着大腿内侧混着其他的汗液不断流下, 她只觉得心跳不断加速, 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骤停,之后脑袋就一片空白。
看着男子被汗水浸湿的脸庞时, 她甚至有很长时间的出神, 直到被人抱进怀里。
欢好过后的裴延年像是得了一件好玩的物件,抱着她到处亲亲摸摸,觉得什么地方趁手还会动手捏两把,但是也没有再继续。
可有些问题也并不是两个人做做这类的事就会消失, 该讨论的还是要讨论。
裴延年冷静了些,“我不觉得你跟着过去是什么好事, 边境地区比你想得要艰难,各方面都是,而不仅仅是吃穿用度上。”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偏远苦寒之地,除了流放,压根都没有多少人主动前往。那边没有时兴的首饰、衣裙,也没有像样的酒楼,可能连像样的街道都没有。就算是嘉应城,往来的商旅多,算是相对繁华些的地方,可也同京城的棚户区差不了多少。”
江新月了解过青州,这几日无数次动摇去嘉应城的念头。
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多少的必要,尤其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有孩子。
孩子身体不如大人结实,前两日天热屋内多用了一盆冰,小明行就有点儿流鼻涕的迹象。
可要是把孩子留在京城,交给人带是一个问题,舍不舍得又是另一个问题。
她同裴延年两个人都有点像,在亲缘上不曾被厚待过,同样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上自己的老路。
“那你要去青州多长时间?”
“也说不准,快的话可能一年多。要是拉锯战,多久都有可能。青海那边才平定,国库的账面上压根就没有多少银子,今年京城又发生疫病,又往里投了一部分钱。若是这时候开战,每一日都是在烧银子,民间恐生怨怼。”
“要是可能的话,圣上也不想打这一仗,最好是能拖上一两年,提前规划。可前朝旧部埋伏颇深,所图不小,不会轻易错过这次机会。”
江新月听来听去,差不多明白他的意思,大概率会在边关呆几年。
几年的时间啊。
若是中间没有出现过裴延年离开京城去剿匪的事,她可能很容易就接受了,并且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有了先例,她就知道等待是多么漫长的事。
这倒不是说依赖,也不是说真到了离开裴延年就到了活不了的程度,而是一种惦念一种牵挂,一种面对长久分离对其中不确定因素的恐惧。
她想要他在她的身边,哪怕只是简单说几句话而已。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算不算正常,好奇地看向裴延年,“那假如说要好几年呢?这么长的时间……你会舍得吗?”
单薄的蚕丝被被拉到肩膀的位置,露出白白净净的脸。
欢好过后,偏圆的眼眸里含着一层水光,凌乱的头发散发一种说不出来的慵懒劲。区别于少女时期的羞涩,浑身都透着明晃晃的风情。
先前发生的一幕幕涌入到脑海中,男人咽了咽喉咙,掌心覆在的光滑的被面上来回摩挲。
真的能接受这么长时间的分别?
自己都不确定起来。
江新月想了想说:“要不然你先去那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要是呆一年就回来,我们去一趟也不过就是来回折腾人,没有多少必要。要是说真的要在那边呆上好几年,我再带着孩子过去。到时候昭昭和明行也有那么大,不至于出不了远门。”
裴延年又问了一遍,“青州那边真的和京城不大一样,你真的想去?”
江新月点头点了一半,就看见男子重新压了下来,含糊不清地说道:“那我们一家人就一起。”
——
去青州就这么暂时确定下来。
因为裴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发,两个人商议了下,想着才过去时就不必要带很多东西。等开春之后,若是江新月前去青州,便随着押送粮草的官兵一同出行。
这时候江新月已经出了月子,裴延年的假期也结束,开始正常上朝和去军营练兵。
两个人继续住在京郊的山庄,裴延年若是能赶得回来,就尽量回来。若是时间实在来不及,也会直接在军营中暂住一晚。
过来请两个人回去的信件来了一波又一波,就连老夫人都拉下脸写了几封催促的信件,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大畅快让她们回去看看。裴延年请了几次太医去镇国公府,自己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
之前在山庄住着,众人心里虽然有猜测但是摸不清裴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现在裴延年开始正常参加早朝出现在众人面前,行动的路线自然也瞒不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点猫腻。
他们不敢拿这些事去找裴延年求证,便一窝蜂跑过去找裴策洲打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问题,他是我小叔,我是他的亲侄子。”
“为什么在庄子上住着,我怎么知道,难道我把国公府的大门堵着了不成?”
“罪犯江仲望,首先是罪犯,才是他的丈人。别说是丈人了,就是我小叔自己犯了错,我依律缉拿又有何不可。”
……
裴策洲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烦,将袖子一甩,黑着脸对围上来的人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非要看我们叔侄反目成仇才甘心是吧。”
“哪里哪里。”同僚程前华上前,一把揽着他的肩膀,“我这不也是听多了外面那些不靠谱的传闻,担心你罢了。你也别生气,哥们今儿请你去喝酒。”
裴策洲抖了抖肩膀,结果没郭凯程前华的手,狐疑地问:“你还有这银子,不是早被娘子收了小金库。”
程前华娘子林氏,是当今林太傅的旁支后辈,嫁到程家原本就算是下嫁。后来程家父母接连病重,林氏用自己的嫁妆替二老治疗,又将二老的后事办得体面又妥帖,因此在周围名声很好。
不过没了嫁妆,两个人的生活也开始变得局促,林氏操持家业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收走了程前华锦囊里的大部分钱财。于是没了银子的程前华应酬时,往往只带一张嘴。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家是什么情况,没人真的计较过。
“有有有,就冲今天你给我这个面子,那必须酒水管够。”
两个人就勾肩搭背出去喝酒。
酒过三巡,裴策洲醉得就差不多了,提着酒壶说:“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过就是占了个辈分,又比我年长几岁!要是我爹还在的话,还有他……”
说了一半,他又觉得自己失言,灌了自己两口酒,“来,喝喝喝。”
“你可别这么说,镇国公还是有本事的,青海一战领八百人突袭,火烧粮草差点杀进敌军主营中,要不能有这么大的封赏。”
“那也是受了我祖父和我父叔的荫蔽,皇上器重罢了。要换做是我,有这样的条件不照样可以做到!”
裴策洲将酒壶重重摔到桌面上,推了程前华的肩膀一把,卷着大舌头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喊我出来喝酒,却一直问我小叔。怎么,你也开始拜高踩低这套,看不起我。 ”
“那哪能啊,喝酒喝酒。”
两个人喝到酩酊大醉,裴策洲最后是被程前华扶到镇国公府门口然后被小厮抬回去的。等躺到床上,原本应该醉得昏迷不醒的人此刻却睁开眼,哪里有半分醉倒的样子。
他爬了起来,换了件衣裳便去看望自己的母亲邵氏。邵氏如今病得严重,去的时候正闹着让丫鬟陪她做泥人。往前最是端庄守礼的妇人,此刻同孩童差不多,捧着不大能看得出模样的泥老虎高兴地对丫鬟说。
“这个给策洲留着,他最喜欢老虎了。”
在那瞬间,裴策洲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值了。
——
而与此同时,裴家叔侄两不合的消息很快传扬开。
裴策洲当值时,仍旧有人来打听。可当他拿出同样一套说辞之后,打听的人当面说明白了,心里却在嘲讽他嘴硬,背过身说的话就开始难听起来。
有些事甚至都不需要裴延年亲自出手,只要露出那么一点点意思,就有善于揣度的人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裴策洲的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每日轮值当差时候总能遇到不大不小的麻烦。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某一日早朝之后,庆阳帝接到青州密使的消息,将几位重臣请到上书房。
“刚刚接到消息,说是在青州靠近边境的几个县城,发现有马匹和铁器私自交易的现象,数量不算小,你们怎么看?”
就这么一句话,上书房顿时就热闹起来。
一部分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然有这样的苗头,就应该要防范起来。总不至于人家打到门口了,还没有任何准备。退一万步来说,这么多马匹和铁器交易就算不是为了朝大周开战,也会壮大草原的势力。我方将士才打过胜仗,正是气势昂扬之际,就应该在草原势力还没有壮大之前一鼓作气,直接拿下草原,设置州县加强管制。
另一部人草原各个部落才发生吞并,依此建国,部落冲突尚未解决,马匹和铁器私自交易上涨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因素。再者今年大周同草原部落王朝下朝互通贸易,边境短暂安定下来,不少商旅前往,经济正在恢复。此时应极力推进互贸,缓慢渗透,加深草原对中原的依赖。若是在此时进行备战或是大规模的军事调动,现有的政策如何推行?草原那边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开战?
最重要的是大周才打过仗,自己账面上可没比草原好看多少。
庆阳帝上了年纪,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撑不了几年。
而这个国家已经历经三朝的动乱,急需休养生息缓一口气,所以下一任君王不需要有开疆扩土的大才能,只要是位仁慈宽厚的守成之君。
这就让他更加紧迫,总要将残余旧孽清扫干净,给继任君王一个清明的政局。
庆阳帝听着底下大臣的讨论,正欲开口时,户部尚书突然站了出来,笔直地跪了下去。
“皇上,国库真的没钱了,”他顿了顿,苦着脸强调,“青海一战原本就耗银子,前年大获全胜,大军回来的俸禄、安置和封赏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再加上江南水情以及疫病,您就算把我的骨头敲开刮一刮,都不能从账面上刮不出二两油来。这仗,臣不是不想打,而是不适合打。”
户部尚书都想抽出自己的裤腰带直接吊死在上书房,他一个马上要致仕的人,就等着这几年卸任调到养老部门,等年纪到了就高高兴兴退下来,在家教养自己的孙辈。
谁知道这一天天的,全让自己给碰上了。
庆阳帝对国库最为清楚,沉默了下,“朕没有开战的意思,爱卿先起来吧。”
户部尚书利利索索爬起来,就听见圣上幽幽飘来一句“至少今年没有”,他膝盖一软又差点给重新跪了下去。
庆阳帝显然没有在这方面多加询问的意思,看向站在最前方的裴延年,话锋突转问道:“延年觉得如何。”
“微臣认为,光是行军调度都开销不小,而自青海一战国威大盛,料想边陲小国也不敢在此时有冒犯之举。若仅靠兵马和铁器的买卖就开始大加防范,不成气候的小国还以为我大周畏怯到草木皆兵的程度。”
这句话一出,其他几位大臣都侧目看过去,只见年轻的男子紫衣金授,笔直地站在最前方,顶着圣上凌厉的视线也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
毕竟是国公,位高权重,又有军功傍身,只要不作大死皇上都要捏着鼻子忍着。
其实庆阳帝今天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拿下草原这块地方以消除边境威胁。跳出来反对的权臣也只是说时机不对、打起来困难要从长计议。这都是老套路了,有时候反对也不是真的反对,毕竟要是所有人都同意,没有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又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有用来。
上书房能容得下唱反调的人,可容不下无能的人。
只是这位镇国公并不是冒进的人,往前也是圣上手中的利器,从未有过反对之语。而且作为正值壮年又有实绩在手的将领,倘若真的同草原开战,他应当就是主帅的位置。怎么今日突然说,没有开战的必要?
他们又很快转过头眼观鼻鼻观心,死死地闭紧自己的嘴巴。
庆阳帝嘴角下垂,没多说什么,又开始点名问其他人。
后半场裴延年全程没开口,庆阳帝有意无意也没有再询问过他的意见。
出门时,林太傅落后一步,同他一起走出上书房,“你今日不该说那些话。”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裴延年走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他们两个走得迟,后面都已经没了人。林太傅闻言,错愕地停住步伐,侧转身体,耷拉的眼皮下视线依旧锐利,“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太傅早年替皇子讲学授业,裴延年也跟在他身后学习,尊称一声“师长”,是避嫌之下他为数不多仍旧会私下走动的文臣。就连他同江新月大婚,也是请林老夫人来保媒,可见其亲近程度。
裴延年搀住他的手臂,扶着他慢慢往台阶下走,“就是有些事暂时没想明白,师长,您说人从来都是说变就变吗?”
早上来还艳阳高照的天,此刻却阴沉下来,乌云叠着乌云,快要垂落在地面上。
林太傅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往前走,直到要走出宫门口,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道:“这人变不变不知道,这天倒是变得很快,怕是很快就要落雨。落雨了,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是无可指摘的。”
他提着衣角,上了马车,回头同裴延年说道。“你也快些回去吧,别地方找到了却被人捷足先登。”
裴延年脸色变了变,说了声“是”。
上书房议事不久,裴策洲便被平调到东大营,从五品步军副尉,算是实权的位置,这升迁的速度让一众人侧目。更有意思的是,去年裴策洲就已经跟着裴延年在东大营训练,那时候不少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有品阶的将领压根都不带搭理他。
现如今换了个身份被圣上钦点进东大营,上来攀谈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他父亲裴清安曾经的部下。
裴策洲:!
第113章
113
京城的局势越发紧张, 等入了冬,庆阳帝感染风寒之后再次上朝,和完全变了个人差不多。
往前从来不信道的人, 突然开始频繁出入道馆,求仙问道不说还开始服用丹药, 整个人变得易怒易躁。太子私下里劝诫, 却频频传出被圣上骂得狗血淋头的消息,底下几个皇子都不安分起来。
这闹得人心惶惶, 不用早朝的官员压力还不大, 而需要上早朝直接承担圣上怒火的官员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提着, 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这段日子赶紧熬过去。
而就在这个关口上, 青州又传出草原部落骚扰边境小城, 洗劫了一支商旅的消息。
这简直就是骑在人的脸上扇两巴掌。
庆阳帝震怒过后, 当即决定调遣军队驻守青州,并在朝堂问有谁愿意前往驻守。
大周并不是没有出色的武将,但是草原若真是开战就得要有统战经验的将领指挥快战快决, 以免久了之后先把自己拖垮。而目前闲赋在京城, 且有经验的将领, 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再这些将领中,唯一年轻些的就只有裴延年。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 站在最前方的裴延年稳稳站着, 丝毫没有主动请缨的意思。
大臣对此倒是不惊讶。
这段时间裴家叔侄两不合的事实已经摆在明面上,裴策洲身边收拢了一群父亲曾经的旧部,隐隐有和自己亲叔叔打擂台的架势。
圣上态度就更加暧昧,几次夸赞裴策洲有其父之风。
裴延年要是能毫无芥蒂地主动请缨, 才是见鬼了呢。
而庆阳帝的目光在主动请缨的几位武将中扫了一圈,又看了看裴延年, 最后黑着脸直接解散了朝会。
次日,一道圣旨就直接到了东大营。
江新月得知消息时,都已经是傍晚了。
此时昭昭和明行都快五个月了,已经开始翻身爬行。有次把昭昭放在暖榻上,一不留神从暖榻上翻下来砸到额头,“哇”得一下就哭开了。旁边没有摔到的明行听到姐姐哭,也扯着嗓子开始“陪哭”。
江新月又好笑又心疼,最后让人清出一片地方,让工匠打了一圈围栏在中间铺上厚厚的毯子,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玩这类的意外才减少。
可带孩子仍旧不是个轻松的活,处处都是操不完的心。尤其两个孩子都是粘人的,一会儿见不到娘亲还行,时间长了就开始哭,不大能离得开人。江新月也就是晚上将他们哄睡之后,让奶嬷嬷抱回去才能彻底休息下来。
用过午饭之后哄着两个孩子睡着之后,她也跟着睡了过去。这次她睡了好长好长时间,醒来时人都有点迷糊,四肢都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儿力气。
等看到变黑的天,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往外面走要去看孩子。
掀开墨绿色的布帘,却发现裴延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他已经换过一身衣服,盘着腿坐在围栏的边缘,将手里用红步绣成的沙包往前一丢,两个糯米圆子就兴奋地往前爬,抓到沙包之后又乐呵呵地爬回去将沙包交给男人。
裴延年分别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又将手中的沙包往前一丢,“去吧,捡回来。”
江新月总觉得这一幕诡异地熟悉,顿时沉默下来。
而此时昭昭已经抓到沙包,转过头来时发现娘亲来了,立即高昂着头颅“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裴延年顺着她的视线往回看,“醒了啊。”
江新月打开围栏的门走进去,对着他的胳膊拧了一把,“你好好带孩子,把他们当什么呢?”
“这不是再锻炼他们的能力,再说了不是玩得挺高兴的。”裴延年不动声色地抓住她的手,将小妻子抱进自己的怀中,犀利地点评着:“慈母多败儿!”
“这是慈母的问题吗。”江新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小昭昭已经带着沙包爬了过来,可是娘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自己,小小脑袋疑惑地朝着一侧偏去,“唉?”了两声。
裴延年抱着怀中的女子没撒手,也不管裴昭昭能不能听得懂,对她说:“你去抱弟弟。”
小昭昭虽然听不懂话,但是见爹娘抱在一起却没有自己的位置,顿时就不满意起来。她吭哧吭哧往前爬,抓着两个人的衣服就要往缝隙当中挤。落后一步的小明行抿着唇,跟在姐姐的身后也开始往中间挤。
可小孩子的力道能有多少,只要不防水完全没有挤进去的可能。
在裴昭昭再一次一屁股坐到软垫上时,小嘴巴一噘,委屈地就要掉小金豆子。
裴明行见姐姐哭,自己也不爬了,瘪瘪嘴也要跟着哭。
江新月见状,立即推开男人,让两个人中间留出一条缝将孩子抱到两个人中间来。
裴昭昭变脸比翻书还快,立即咧着嘴笑,瞪着腿往自己娘亲身上爬。裴明行见爬不过去,也没有废力气,就在裴延年的身上躺下了。
裴延年抱着怀里软软的一团,拨了拨小团子的手,裴明行只是看了一眼就任由摆弄,一边的裴昭昭则是劲头十足地蹬腿。
“这姐弟两的性格,差得也太远了吧。”
“差得远也说打架就打架,要是把两个人分开,又都扯着嗓子哭。幸亏院子里的人多,还够两个人折腾,我都快头疼死了。”
裴延年捏了捏裴明行的脸,突然提议道:“要不我们单独出去住两日,也休息休息。”
江新月示意他看向两个孩子,用眼神问:“这两个小家伙怎么办?”
“让岳母和马嬷嬷辛苦照顾两日,我们只出去两日不打紧。”裴延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附近还有个带温泉的庄子,就是地方小了点,也够我们两个人住。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彻底清净两日?”
这句话让江新月心动,犹豫不决时,裴延年就已经单手抱起孩子又将她拉了起来,半推着带着她往外走。
趁着两个孩子盯着沙包玩时,他们悄悄从门口溜走。
江新月一路都在纠结,还多了一种负罪感,总觉得背着两个孩子出去玩不是件厚道事。可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又让她觉得刺激,中间还夹杂着对未来两日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其实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和裴延年完整的独处过。
两个人成亲之后,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很多人,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要是认真说起来的话,在清水镇的那段时间反而是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那时的他们只有彼此。
有一日下雨,屋顶刚好被飞过来的野鸡砸出一个坑,正正好就在他们主卧的正头顶,两个人只好冒着大雨跑出去修屋顶,最后被淋得惨兮兮回来还要收拾。
惨是挺惨的,可当洗漱好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簌簌雨声时,内心又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现在当然没从前那么惨,裴延年还是遣散所有下人,让她恍惚有种回到清水镇的感觉。
在泡温泉之前,她犹豫了一下子。
照理说整个院落里都没有其他人,可以稍微穿的清凉一点,毕竟下了水衣服裹在身上并没有那么舒服。可真要是穿得特别清凉,又感觉像是特意等着他对自己做什么坏事一般。
她的目光在薄纱和正常的寝衣来来回回转移,最后还是选择了正常的寝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迈着小碎步去了汤池。
裴延年早就下了水,见她这样,掩着唇笑:“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感觉天气还挺冷的,我怕冻着了。”江新月都不敢直接去看他的眼睛,弯着腰下水。
裴延年双臂往后靠在岸边,似笑非笑着:“我还以为你怕我呢。”
此时江新月已经完全入水,借着水体的遮掩瞬间支棱起来,不肯服输地狡辩道:“这怎么可能,再说了你又有什么好怕呢。”
“真不怕?”
裴延年说着站起身。
一层水膜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缓缓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随着走动,腰腹的肌肉时隐时现,水珠便在肌肉的缝隙间直流而下没入到温泉中,行动间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感。
可偏偏他自己没有察觉到,往常凌厉的双眸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女子,俊朗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唔,我也没有不敢。”江新月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在触及到与麦色不相同的颜色时,又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真的是什么正经男人吗?谁家正经男人就这么裸着进温泉的。
她的眼神四处飘散,在瞥见岸边放着一份干净的浴巾时,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过来,紧接着就盖在男人的身上。
等年轻而又健壮的身体被浴巾覆盖住时,她小小地吐了一口气,说道:“那什么,最近天气都挺凉的,你也别冻着了。”
裴延年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两眼,倒是没继续调侃,扶着她的手臂带她到了另一侧岸边。岸边放了一壶果酒和两三盘切好的水果,觉得燥热时吃上一口。
“你先泡一会,别时间太长了,免得晕倒。”
江新月局促地捧了两把水浇在自己身上,见他闭目养神时眉眼都舒展,就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池壁上。
温泉的温度不高不低,全身浸没进去之后,能感觉到热水在每一寸肌肤上温柔地按摩,将原本那些僵硬的肌肉揉软,有种从头灌入的轻松感。
唯一不大好的就是心里燥热,闷得慌。
她转过身趴在岸边吃切好的梨块。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觉得这梨子甜得发慌,转而喝了一口果酒压一压,又酸得自己龇牙咧嘴。
就这么一口梨子一口酒,她的意识就开始飘忽,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到像在奔跑当中的黑马,关键是头也跟着晕乎起来,直接往水底下沉。
“裴延年……我怎么……咕噜咕噜……咳咳”
裴延年一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见她状态不对,另一只手伸过去摇了摇酒壶顿住,“这么多都是你喝的?”
“我没喝啊……”江新月摇摇头,身体却没有站稳朝着另一侧滑去,又“咕噜咕噜”被呛了两口水。
此刻她的脸上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湿亮的眸子迷离没有焦点,俨然一副喝多的样子。
裴延年哭笑不得,将人托着往自己的这边带。
小妻子醉了之后倒是能分辨什么危险,为了防止自己掉下去手脚并用地直接缠了上来,挂在男人健壮的身体上。
裴延年拍拍她的背,掐着她的腰用力,直接将人托到池边坐着。
等出了水之后被岸边的冷风一吹,江新月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她歪了歪头,看向仍旧在池子里的男人,又看向自己是被淹没了一半的小腿,脑子就开始打结。
“裴延年,你怎么这么小气呀,只让自己泡温泉。”
喝醉之后的小妻子娇娇软软的,长发乖顺地垂落下来,声音更像是掺了蜜一般甜呼呼的。
裴延年看着她笑,“因为你喝多了,喝多了的人没办法泡澡。”
“是吗?可是我没喝多。”
裴延年的手就撑在她身体的两侧,抬头望她时下颌同喉咙连成了一条起伏的曲线。他的眸色在氤氲的水汽中,逐渐变得深沉,声音也跟着低沉,“那你亲我一下,就证明你没有醉。”
江新月的脑袋晕乎乎的,压根就不明白亲吻怎么就和没醉扯上关系。
可她必然不可能认输,想都没想就直接倾身往下。下了一半,她又急切地停住,重新直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裴延年这下倒是相信她真的没有喝醉。
可就在下一秒,女子的双手就撑在他的肩膀上,怕不牢固还特意拍了两下,确定能撑住自己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亲了上去。
裴延年震惊到愣在原地,没有任何的动作。
只感觉混着酒香的娇软唇瓣碰了碰自己,然后舌尖探入进来。
撑在岸边的手臂肌肉鼓动,显示出漂亮的肌肉线条,下颌处都在轻轻颤抖着。偏偏女子却没有任何的察觉,仍旧慢悠悠地在入口处徘徊着。
这显然是不够的。
裴延年正想要反客为主时,小妻子却抬起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说好了是我亲你,就是我亲你,可别想要耍什么其他的花招,我可清醒着呢。”
裴延年:“……”
他都分不清,江新月到底有没有喝醉了。
江新月可不管这么多,撑着男人的肩膀又低头亲了下去,随心所欲地亲吻着。
这种全程由着她主宰的感觉可真好啊,全身都轻飘飘的,想怎么逗弄就怎么逗弄。怪不得那些男人喜欢养三妻四妾,同自己看上的小姑娘亲嘴儿,这种感觉确实不赖。
亲着亲着,她就不由感叹了一声:“裴延年,你的嘴还真好亲。”
裴延年只觉得脑袋“轰鸣”一声,理智全然倒塌。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的脸。
女子原本就生得好看,这种好看外物衬托出来的,而是五官原本就精致,在生产之后眉眼之间更是多了点儿新婚妇人的媚态和娇羞,整个人像是一只熟到正好的桃子。几乎可以预见到咬一口之后,汁液在唇齿之间肆意炸裂的快感。
偏生因为醉酒,她又没了那种对于情事的羞涩,润湿的双眸单纯地看着他。
媚意与单纯极致反差的对比,在此刻又完美的统一起来。
裴延年狼狈地低下头去,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而后一言不发地从汤池中直接站了起来。
江新月脑袋还是懵懵的,仰头看着面前的男子,不明白为什么矮自己的很多的男人一下子变得这么高。
真的好高啊。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开始苦恼起来。“这样我够不到,还怎么亲嘴啊。”
说完之后,男人的脸就开始逐渐在自己的面前放大。
裴延年摸了摸她的脸颊,问道:“就这么想亲嘴?”
江新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却还是诚实地点点头,“是挺好亲的。”
话还没有说完,她整个身体就开始失重腾起到空中,让她有种掉下去的恐慌,不得不缠上男人的身体防止自己摔出一个好歹来。行动间自己好像蹭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只听见男人压着嗓子闷哼一声,在她的耳边重重喘了几口气。
他的呼吸真的好烫啊,身体也结实发烫,烫的她的心尖开始发颤。
偏偏男人没有意识,亲了亲她的唇瓣,诱哄道:“等会可以亲亲其他的,比亲嘴更好亲,怎么样?”
比亲嘴更好亲?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
裴延年抱着她朝着屋内走去,丝毫不觉得脸红,嗓子里掺进了一把沙子,“只有今天有这个机会,错过就没有了,不亲就算了。”
这下轮到江新月着急了,这种便宜自己怎么可以放过,连声道:“要亲的,要亲的。”
“那要不要交换?”
温泉的汤池离屋内并没有很远,裴延年抱着怀里软绵绵的人,三两步就走到了屋内,将人压倒在床榻之间。
此刻的他反而没了最开始的急迫,只是伏下去的身体肌肉贲张,蓄势待发着。
他摇了摇头,“不然太亏了,我就不想给你亲了。”
“这怎么能行。”江新月刚砸吧出那么一点儿滋味,怎么就可以不亲了?
她狠狠心,“要不然,你也可以亲亲我。”
“还是不划算,你喜欢亲了一半说不要了。
江新月着急了,“这次我不说了好不好,随便你怎么亲。”
男人没有说话,她急切地用双臂环着他的肩膀,抬起头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你亲啊,亲亲我。”
这句话刚落下,男人身上凶悍的气息就猛然灌入进来,重新亲了进去。
第114章
114
江新月喝了很多酒, 已经不记得自己被亲了多少次,又被哄着做了多少让人脸红心跳的事。
醒来之后,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躺在床上完全就不肯动弹了。
老天爷,昨晚那个主动将衣服脱下来的人真的是自己?
平日里她在裴延年面前十分正经, 恨不得将“贤良淑德”四个字贴在自己脸上, 两个人后面有过几次也是中规中矩。
昨夜怎么就喝酒误事,没羞没臊起来。
单单说喝酒会误事, 怎么也不专门说一句, 女子喝酒也会误事呢?
她乱七八糟想着要给自己昨天的行动找个借口时, 门口处突然传来动静, 很快就看着男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裴延年今日穿得很是简单, 就只是一身葛青色长衫。往日他要上朝又或者去军营, 衣服的颜色多是沉闷,让原本严肃的面容多了生人勿进的气场,同一众朝臣站成一排,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真正领兵打过仗的。
她坐月子时, 他几乎寸步不离在身边陪着, 同她身边的下人接触也多了起来。
可就是到现在,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青翡到他面前都像是只见了猫的老鼠, 缩在旁边不敢多说一个字。
今日这稍显鲜亮的颜色倒是让整个人看起来都俊朗几分。
可是这种俊朗同书生意气又不相同, 而是粗犷豪迈的,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跨坐在烈马上,奔走在西北的长风中。
等他再走近些,江新月才发现他穿着的衣服一点也不简单。料子是从江南采买过来的, 上好的越光锦,云纹繁复, 不过他身高体阔,长年练武更为矫健,完全盖过了那股旖旎气。
“这边东西准备的不够多,只能做点面条,过来吃点。”
江新月此刻正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总觉得昨天的事太过丢脸。可看着男人神色如常地将碗筷摆放在桌子上,她又心虚地觉得自己扭捏倒像是怕了他一般,又挺起自己的胸膛,摆着手大阔步朝着前方走去。
裴延年不经意回过头,见到她走路的姿势,目光停顿下来,眉心微微蹙起,不大确定地问:“你这样走路不会疼吗?”
话音刚落,江新月一个趔趄朝着前方栽去。
裴延年双眸紧缩,身体前倾及时将人扶住,这才不至于让人直接摔在地上。抱着怀里的女子,他眉心直跳,叮嘱道:“你下次注意些,折腾了一晚上,这么走路腿不酸吗?”
江新月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你还好意思说,我说不要了,怎么没见你停下来?”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江新月耳后的那块肌肤肉眼可见地由莹白变成胭脂色,说话也跟着磕绊起来:“我的意思是喝酒……对……都是昨天的果酒,你怎么都不提醒我,这酒容易醉人。我喝了那么多,今天起来浑身疼也是理所应当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裴延年忽然想到她昨日醉酒的样子。
小妻子喝多了之后,整个人粉粉的,湿亮的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又娇又媚地粘过来,含糊不清地让他多亲亲她。
他的眸光逐渐变深,咳了两声:“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新月羞恼到直接捂住他的嘴,强调:“我说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裴延年懒懒散散地往后一站,掀开眼帘好整以暇。“楚荞荞,没你这么霸道的人。”
江新月直接给气笑了。
这纯粹就是恶人先告状。
要是说起霸道的话,谁能有他霸道?
她不甘心地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上面的痕迹,“你看看,这是谁弄的?”说着说着她就顺势扯了扯自己领口的位置,露出里面斑斑点点的红痕,“你看看,我都没有怪你的。”
这纯粹就是气糊涂了,再加上两个人也正儿八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恩爱夫妻,她还没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就只看见大开的领口里,一片春色倾泻而出。
江新月很瘦,但并不是那种如柴的瘦,而是骨架小藏着肉,云波荡漾。
裴延年联想到昨夜手下细腻的触感,往下看了看,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是挺好看的。”
江新月收紧自己的领口,抬头时就看见男人往前走了两步,对上了男人沉沉的视线。
他生了一双凌厉的眼睛,瞳仁漆黑,里头藏着化不开的谷欠念,似一头凶猛的野兽,下一刻就会直接扑上来将她生吞活剥下去。
心脏怦怦跳动着。
她轻轻别开头去,推了推坚硬的胸膛,没了先前的气势汹汹,嗫嚅道:“我想吃东西了。”
“等一会再吃。”
裴延年在小妻子的惊呼声中,轻轻松松将人抱起,朝着床边走去。
江新月起初是反抗的,可反抗着反抗着身体就软成了一滩水,被束缚住双手压在床上任由人翻来覆去地折腾。
一时间天昏地暗。
裴延年体力强悍她是知道的。
在清水镇时,她月事走了之后的那几日,他的反应会强烈很多。那时候她就有点吃不消,倒不是说没有得到过趣味,不过那种趣味是男子纯粹体力带来的生理上的失神,太刺激之后就有点儿畏惧,逃跑也有嫌弃他这方面的原因。
这次有那么一点不同,憋了快一年的男人掌握了节奏,也会了其他花样,再加上强悍的体力……几乎叫她神魂分离。
她这两日都没有出过房门,也没吃多少东西,水倒是喝了很多很多。
在第二日晚上时,她坐在床边看着一室混乱的场面,深深沉默,甚至开始怀疑裴延年带着她泡温泉就是个幌子。
看着男人拿着热毛巾走过来时,她甚至打了个哆嗦,“要不我们今晚出去吧。”
“嗯?你想去什么地方?”裴延年抬眼看过来。
江新月实在不想在屋子里呆下去了,她想了想一圈,憋出来一句:“去爬山吧,我有点儿想看日出。”
“现在?你确定?”
江新月见他有点儿不情愿,就更坚定了。既然体力这么好,就爬爬山,省得出去玩了一圈之后回来又玩她。
那她多亏啊。
她更加坚定地点点头,“我想要看看日出,”
裴延年不大能理解她的想法,解释说:“明早还要回山庄,到时候下山又要花时间,太赶了。你要是真的想看日出,下次我们再过来。”
“下次就不一定有这个氛围了。”江新月说得认真,“人总是要疯狂一次的。”
裴延年也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也没跟她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直接点点头。“成,到时候你自己爬上去。”
两个人说爬山纯粹就是临时起意,简单带了两个水囊和一盘子糕点,就直接摸着黑上山了。
也就是附近多是权贵的山庄,山中的猎物早就被清理过几遍没什么危险,裴延年也就跟着头脑一热答应带着她上来了。
夜晚的山林很是寂静,蝉鸣和虫鸣声交织在一起,偶尔还会出现鴞声,混着风声一起从远处慢悠悠地传来,惊得树叶都在森森颤抖。
起初江新月还觉得有点儿意思,在屋子里被困了两日,现在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还让裴延年起了火折子摘了一把紫色的野花。
可没走多久,她就开始觉得累,双腿同煮熟的面条差不多,用不上一点力气。
但是爬山的主意是自己提出来的,她又不好意思连半山腰没到就喊累,丢不起这个人。她看了一眼走在自己前面开道的裴延年,假装不经意地牵了他的手,见他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之后,她才借着牵手的由头逐渐将重量都靠过去。
最后,她几乎整个人都是粘在裴延年的手臂上,累到浑身同水里捞出来一般。在路过一处缓坡时,她再也忍受不了,直接找了个平坦点的石头坐了下来。
她累得心跳飞快,浑身同着火一般,两条腿更是快没了知觉,心里开始懊悔。
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留在山下,腰受折腾总比整个人受折腾好。
裴延年瞥了她一眼,提醒道:“要起来了,不然赶不上日出。”
“我觉得吧,人有时候也是要变通一下……比方说,哪里看日出不是看日出呢,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裴延年冷笑了两声。
“好吧,我是真的爬不动了。”
裴延年又看了她两眼,最后叹了一口气,抿着唇像往常一般将她背到了身上。
山林中,很快响起比之前更加沉闷的脚步声,渐渐地男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
江新月趴在宽阔的肩膀上,被人沉稳地托着,一步一步,朝着山峰走去。
他们到达山顶时,天还是黑的。
逐渐山林间起了晨雾,在晨雾最远的边际,开始泛着掺白的橙色。这抹橙色像是滴入了蓼蓝色的水里,在将明未明的天幕上晕染开,然后加深加重。随着蓼蓝褪去,赤金的太阳便从云海中一跃而出。
光芒万丈,天光大亮。
江新月下意识地看向裴延年。
两个人都是从山脚下爬上来的,说不上有多体面。尤其裴延年还背了她近一半的路程,到达山顶时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湿了。冷风一吹,皮肤表面的汗都被蒸发,衣服半干之后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他却没有丝毫的在意,很是专注地盯着远处的太阳,原本凌厉的眉眼在朦胧的雾气与晨光中变得柔和。
又或许是,他在自己的身边总是柔和的。
或许是注意到身边灼热的视线,男人微微侧过头,极为自然地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短促地笑了声,“不是要看日出吗?为什么看我?”
他与晨光都快要融在一起。
江新月也跟着笑了下,“我已经看到了。”
下山时,还是裴延年背着她下山。江新月安静趴在他的肩膀上,突然很轻地问了声。
“裴延年,你会派人过来接我的,对不对?”
裴延年错愕地回头,同女子对视上。
小妻子的头发都被染成金灿灿的颜色,肌肤莹润到有种失真,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却要比更远处的晨光还要亮。
可是她的眉眼却是下垂的,软软地趴在他的肩上,恹恹的没什么力气。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他头一次在她的眼中看见完整的自己的脸。
然后就听见小妻子又问了一遍,“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万千的话涌动在喉咙间,最后化为胸膛灼热的心跳声。
他说道:“对,我会让人来接你。”
江新月在他的唇上亲了亲,眼中带着泪,却还是笑。
“那我等着。”
第115章
115
裴延年离开京城时, 太子特意赶来相送。
裴延年道:“您不该在这时候过来。”
太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就不必操心,自然是有人叫我过来的。”
二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 底下站着归列整齐的士兵,兵甲泛着森严、肃冷的寒光, 士气锐不可当。
这是从东大营抽调出来的兵马。
太子往年也去东大营中见过其他武将操练, 那时候士兵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训练有素、气势恢宏。但是这种恢宏的气势更像是富丽堂皇的壁画, 美则美矣, 却总觉得缺点什么东西。
他今天才明白过来。
缺少的是杀气, 是血性。
太子凝神看了一会, 转过身忍不住问道:“你怕不怕有一日, 所有假的都成了真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裴延年, 倒不如是在问他自己。
裴延年面上不显,心里叹了一口气。
太子的心乱了。
这倒是也能理解,太子自小就被作为储君培养, 地位无比尊贵的同时, 暗中也有不少人想要将他直接拉下马。这些年他克己复礼,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眼见着都快要熬出头了, 最后还要配合着庆阳帝演戏。
谁知道演着演着会不会成了真的?毕竟庆阳帝可不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这未尝不是庆阳帝给儿子的一个考验。
裴延年作为旁观者, 虽然看得清,也不想参与到这对天家父子的教导中,但是沉顿片刻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雷霆雨露, 皆是君恩。”
“你倒是能看得开,这段时间可有不少人去接触裴策洲。这小子看着老实, 实际上就是个滑头,你不怕他最后反水?”
“臣相信他。”
太子这次倒是惊讶:“这么肯定?”
裴延年的目光看向城楼下列队整齐的士兵,凌厉的眉眼上挑,眼中含着笑意,笃定道:“那是自然,他是我兄长的儿子,又怎么会是无能之辈。”
太子沉默了一瞬,脑海中不由地回想起裴清安这个人。
当初都说裴家二公子裴兰平文采斐然,少数人知道,作为镇国公府继承人的裴清安的文采丝毫不输裴兰平。只不过比起他的文采来,他在军事上的敏锐更加让人瞩目,十三岁就敢带着人小支队伍奇袭夺下梁阳城,连他的祖父都称赞勇猛的人物。
他小时候也曾见过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与他认为的严肃不同,裴清安反而反热情爽朗,五湖四海的朋友很多。在所有人对早就被立为太子的他恭恭敬敬时,裴清安还主动同他打了声招呼,带着他出了几回宫。
所以在知道裴清安的儿子是个身穿绮罗、拈轻怕重的纨绔时,不少同他一样见过裴清安的人都挺失望。
也是裴家气运不绝,愣是出了个裴延年将全是孤儿寡母的裴家撑了起来。
太子一时不知道该感叹裴家的好运气,还是该感叹裴家的命途多舛,同裴延年说:“只希望来年,我能在相同的位置,迎接大军凯旋而归。”
裴延年抱拳,颔首:“臣自当尽力。”
很快,他便带着士兵离开。
——
裴延年的离京,像是在京城这块看似平静的水域上投下一枚石子,很快激起一片水花。
江新月难过了一两日,不得不打起精神,让问山安排侍卫牢牢把守山庄的各个出口,带着两个孩子窝在山庄里闭门不出。这段时间她的收到的帖子多到要用箩筐才能装下,她让人将重要的帖子挑拣出来写了回信,其余的一概没有理会。
问就是她带孩子没有经验,被两个孩子绊住了脚程不方便出门。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毕竟京城的那些人都知道,自从她生孩子之后,镇国公府的老太君没有去探望过一次,孩子都是由自己亲自照看的,身边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这可是镇国公的头两个孩子。
都知道裴家的老太君偏心,没想到偏心到这种程度。
不得不说温氏背了好大一口锅,但是同高调的裴策洲相反,她也几乎是闭门不出。如果碰到必须要参加的宴会,被问起时,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着回话,孩子们决定的事,我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
京中局势不断变化着,一会传来太子被斥责的消息,一会传来三皇子被斥责的消息,一会又是哪家的官员落马……庆阳帝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朝中的大臣更是夹紧了自己的尾巴,生怕有一日生上的怒火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裴策洲却如同鹏鸟般一跃而起,一路上升现在成了东大营副指挥使。而他成为副指挥使的头一件事,就是向圣上大力举荐了一位道人——清源居士。
圣上亲赴清源山问道,只见清源居士年逾过百,却精神矍铄,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在山间晨雾中自由穿梭,大有羽化登仙之势。
庆阳帝信教,不信什么成仙成道,却深信道家有延年益寿的功法。
清源居士的出现,更是证明这一点。
当即他便决定在清源山住下,同清源居士论道,三日之后才在一封封加急信报的催促下离开。之后他屡次将清源居士召进宫,赐以高宅大院、良田百亩和数不清的金银,请清源居士开炉炼丹。
消息一传出,大臣的脸都红到了头顶。
同炼丹扯到一起的君王,能有几个好的?要是庆阳帝再年轻一点,他们都要怀疑是不是什么计谋。但是庆阳帝老了啊,老来昏聩的君王可不止一个两个!
这时候大臣才害怕起来,纷纷劝诫。庆阳帝一概不听,甚至让一位想要死谏的言官下了大狱,一时间人人自危,敢言者愈少。
有人将目光转向推荐清源居士的裴策洲,先是好声好气地商量,让人将清源居士弄走。天下修道者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找一个正儿巴经修习道法的将清源居士换下,谈论道法或是研习功法都成,总比炼制丹药的危害小。
裴策洲眉头蹙起,“这是什么道理,圣上都赞其道法精深,你们却质疑他居心不良。难不成你们在质疑圣上,自认为比圣上还要英明神武?”
满室寂静无声。
裴策洲这段时间瘦了不少,眉目更加凌厉。他动手拍了拍自己袖口不存在的灰尘,一一看向众人,神情懒散:“诸位今日说的话,我便当作没听到。若是下回再有不长眼的,在我面前提及诸如此类的话,那裴某也就不客气了。”
这话说得相当狂妄,可也符合他如今圣上身边红人的身份。
他没再理会这群人,在满室游移不定的目光中径直离开。
在快要跨出房门时,柳家三郎拍桌而起,愤然道:“裴家满门忠勇,怎么就出了你这种奸佞小人。”
裴策洲停住步子,众人也随之侧目望过去。
柳三郎正是前段时间被下了大狱的言官之子,这些天来母亲的叹息和兄长的眼泪,都叫他此刻心中的怒火达到了鼎盛。他提着拳头就上前,对准男子的脸就砸下去。
“你在这里冠冕堂皇装什么!圣上沉迷修道,已经多少日不上早朝了。要不是你为了媚上,想出这样的点子,会有现在的局面吗!”
裴策洲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等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就反击回去。
他正儿八经练过武的,柳三郎只是个读书人,很快就落了下乘。可奈何在场有不少是见裴策洲不爽,浑水摸鱼看似在拉开两人,实际上是在限制裴策洲的动作,一时间相持不下。
最后裴策洲一脚踹向柳三郎的腹部,柳三郎腾空而起,砸倒一片人。
柳三郎赤急白脸,骂道:“裴家怎么出了你这种败类,镇国公知道吗!”
“他又算什么,不过占了辈分高又年长我几岁的便宜,我才是裴家真正的嫡系。”
裴策洲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冷冷瞧着一片倒地的人,面无表情走到柳三郎面前,对准他的右手——狠狠踩了上去。
在柳三郎的痛苦的尖叫声中,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
“下次若不是找我喝酒,就不必请我了。”
“酸言酸语听得太多,也没什么意思。”
说完之后,他便踩着柳三郎的右手,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多一会儿就四散离开。
没过多久,就传来柳大人被流放,全家搬离京城的消息。
裴策洲一战成名,全都知道满门忠勇的裴家,养出一条眦睚必报的疯狗来。
——
江新月听到消息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去嘉应城。
裴延年写了几封信,信件都不长,多是在说他在青州那边的生活,直到最后一封信才提及到,让她跟着押送粮草的军队一起前去嘉应。
这次负责押送粮草的人也正好是熟人,就是上次来过的顾君珩。
顾君珩那边也收到了消息,不好亲自上门只差遣了管事来说了出发的时间,并嘱咐说青州那边偏远苦寒,可以多带点东西过去。
其实也没多少要收拾的,毕竟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打包好,剩下日常用到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起来也快。
主要就是等着到出发的日子。
徐淑敏也收拾好了东西,不过她并不是去嘉应,而是同徐应淮夫妇回老家渭南,看看母亲。
九月份的时候徐应淮就上了折子请求辞官,折子一交上去就通过了。江新月得知去了几次徐家,只在最后一次见到了舅舅徐应淮。
徐应淮的头发白了一半,但是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乐呵呵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舅舅活了大半辈子,才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我也明白过来,现在能动的时候退下来也好,回老家做个教书匠,日后也能被人尊称为一句先生。”
“舅舅要回渭南?”
“嗯,离开渭南这么多年,想回去看看。再加上你外祖母年纪也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日子,我也想回去陪陪你外祖母。”
江新月默了默,终究没再说什么。她想了想路程,提议说一同出发,她路过渭南时也跟着回去看看。
事情敲定下来后,得知消息的徐淑敏也提出要跟着去渭南。
“你是想去渭南待一段时间?”
“不知道,也有可能会一直留在那边。”
她不想要留在京城,每路过京城的一条街道,她都能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倒是也能跟在女儿的身边,帮她带带孩子,勉强也算是获得个儿孙满堂的圆满。
可是这段时间她也看清楚了,曾经做过的错事在母女两之间落下一道深深的烙痕,两个人再也没有办法如同普通母女一般亲近。
徐淑敏知道,她如果想要留在初初身边,初初一定会答应的。
这孩子一直心善。
可真的要一直留在她身边,再次成为她的负担吗?
在知道江新月要带着两个孩子去嘉应城时,她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犹豫是闭着眼睛享受天伦之乐还是给她一点自由。
人都是自私的,徐淑敏也是。
直到听说兄长和嫂嫂去渭南的消息,她才彻底下定了决心。
“就像你舅舅说的那样,你外祖母年纪也大了,小时候我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后面想多陪陪她。”
江新月想了想嘉应城的苦寒,也就同意了:“你要是想两个孩子了,我就派人来接你。”
两个人正在收拾时,听到裴策洲让柳大人流放的消息,都没能回过神。
徐淑敏知道的内情最少,仅仅见过裴策洲几次,都问:“是不是中间存在什么误会?策洲这孩子看起来就很乖,怎么会做出陷害人的事?他真说了延年不好?”
“提了一两句,也说不好是不是气头上的话。”问山语焉不详。
江新月隐约能猜出一点内幕,知道现在裴策洲正在为圣上做事,同裴延年打擂台彻底将京城的水给搅浑。可她没想到,裴策洲最后是用自己的名声蹚这趟浑水。
若是赢了皆大欢喜,可要是中间出现任何一点差错,裴策洲就会被绑在绞刑架上,在万众人的唾弃声中赴死。
不是要演一场戏吗?有必要这么真?
她看了一眼问山。
问山的表情同样不好看,急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表示他原先也不知道此事。
徐淑敏转而担心起另一件事来,看向江新月。“那你还要回镇国公府一趟吗?要是撞见了策洲,他会不会对你和孩子不利?”
江新月心乱如麻,抱着怀里的孩子,最后决定:“还是要回去一趟的,现在老夫人还在,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带着孩子去看看。”
于是在离开京城的前一日,江新月便带着两个孩子回了镇国公府。
张氏带着裴琦月一起早早在大厅候着,听到消息之后就出来到前门迎接。
“这大冷天的,你不在屋子里烤烤火,出来干什么?”江新月觉得意外。
“就这两步路,还能真的把我冻着了?我就是听说孩子也过来了,想过来看看两个豆丁。”张氏往内走了两步,让出一条路,“也别都在这里站着寒暄,先去老夫人那里吧,她早早就在等着了。”
说着话,一行人就往里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下人们都在屋子里猫着,整个府内一下子安静很多。路上见到几个下人,也都如同病猫一般,低着头规规矩矩朝着她们行礼。
等进了老夫人的屋内,先闻到的是一股甜腻的水梨香,香味当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味。
屋内的炭火很足,老夫人却仍旧裹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见到江新月时,她还有几分不自在,等见到身后被包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孩子时,她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笑意。
“我们的明行和昭昭来了,快把孩子放下来。”
“问老夫人安。”马嬷嬷朝着她行了行礼,便将孩子带到了暖榻上,将外面的包被解开。
小明行原本就不怎爱动弹,活动了两下手脚,淡定地扫了一圈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慢吞吞地爬坐在靠墙的位置。裴昭昭原本就不是个老实的孩子,一撒开手就开始活动开。她见屋内同自己常呆的地方不一样,东爬爬西爬爬,将自己觉得好奇的东西都搂进怀里,一不留神就往嘴里塞去。
江新月抓住她的小手,轻拍两下凶她,她又卖乖地往娘亲身上爬,咧着没有牙的嘴笑。
老夫人更宝贝明行,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小昭昭吸引住,“这孩子真活泼。”
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扫过依偎在娘亲身边的小明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要是换换性子多好。
“你真准备将两个孩子也带到嘉应城?依我说,两个孩子都太小了,不如让他们留在京城,趁着我还能动弹的时候帮着照看几年。”
江新月没接这个话。“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延年不同意,他想要让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老夫人一噎,却没有开口再提。
江新月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还觉得奇怪,这实在不像老夫人的性格。
她回镇国公府还要收拾点东西,便将两个孩子留在老夫人这边,同张氏一起回了趟清风院。
在路上,她才从张氏这里了解到老夫人反常的原因。
裴延年同裴策洲不合,受到冲击最大的是镇国公府,看笑话的、落井下石的并不在少数。尤其现在裴延年离开京城,裴策洲年纪小镇不住场子,在外面听的风言风语就多了。
下人互相之间也是有比较的。
裴家约束得严,没怎么听说用身份压人的事,又因为裴延年在圣上那边挂了名号,出门在外别人也会给几分体面。可现在体面全没了,还有不长眼的人上前来奚落,故意问镇国公有没有写书信回来的。
府内也是扯不清楚的烂事。
大夫人疯了,老夫人中毒之后伤了身体,入了冬就一直小病不断,管不了事。
张氏没办法,只能咬紧牙关接过担子。
“你知道策洲是怎么回事吗?这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身边还总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前几日我正好碰到他,说了两句,这孩子应了两声,转头又和同僚出去了。”
“老夫人也不管?”
张氏心里更加没底,“老夫人也管不住,说什么都听着,转过头就不将话当成一回事。这段时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怕哪一天……”
她说了一半的话突然断了,朝着不远处吵吵闹闹的人群看过去,发现是许久没见的邵氏。
邵氏得了癔症之后就很少出来,此刻穿着夏日的单衣就要往树上爬。身边的下人拿着大氅就要往她的身上披,她都这双肩死活不肯穿上。
“我要把蝉捉下来,太吵了策洲会睡不着的。”
“夫人,这时候哪里还有蝉啊。”围着的下人都快要哭出来。
“有的!有的!我都听见了!”邵氏开始哭闹,如同要不到糖果的孩子,再次被拦下来时就开始往地上一坐,蹬着腿阻挡了身边所有要去扶她的人。
张氏也不顾上和江新月聊天,连忙走过去要将邵氏拉起来。
江新月虽然和邵氏有过节,可也不忍心看着人在寒风里穿着夏衣,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成了紫色,于是也上前帮忙。
可一个疯了的人,哪里有半分的理智可言?
她挥动着四肢阻挡了每一个上前的人,就连江新月都被无意中打了一下手背。
眼见着越闹越凶,众人无可奈何之际,就只看见才回来的裴策洲飞奔而来,拿过下人手中的大氅将还坐在地上的邵氏裹住。
这下邵氏没有再闹腾,而是很顺从地让裴策洲抱着,眼里闪过疑惑:“策洲,你怎么醒了?是不是这外面的蝉太吵人了。娘亲替你将蝉捉住,捉住就不吵了好不好?”
裴策洲扶着邵氏的肩膀,眼里升腾起雾气又忍了回去,将邵氏扶了起来,声音吊儿郎当,“哪里是被吵醒的,我是休息好了。为什么要捉蝉,昨天不是才捉过吗?”
“昨天我捉了蝉吗?”
“捉了捉了,所以我今天才能睡得这么好。我先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等休息好了,再看看外面有没有蝉。”
裴策洲低着头,耐心地哄着,这才将邵氏又哄好了,任由丫鬟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前来帮忙的张氏和江氏,略略沉了沉嘴角,点头示意:“麻烦二婶和三婶了,我娘这样我也不放心,就先带着她回去了。”
江新月都没能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裴策洲。
他的相貌没有多少变化,就更瘦一点。可他身上萦绕着一股阴郁气,不苟言笑气势也更凌厉,周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她心口一跳,几乎可以肯定,这段时间裴策洲绝对动过手,且动手的次数不少。
眼前的人,同那个不要脸地钻上马车央求她带他一路到军营的富贵公子哥,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
张氏显然也被吓到,嗫嚅道:“都是一家人,这点忙算什么。你赶紧带着她回去,记得找大夫看看,千万别染上了风寒。”
“好。”裴策洲看了江新月一眼,带着邵氏离开。
等人彻底散了之后,张氏才捂着自己的心口,幽幽道:“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到底在怕什么。”
江新月没说话,看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硬物。
——那是刚刚趁混乱之际,邵氏塞到她手里的。
第116章
116
邵氏是在装疯。
江新月没告诉任何人, 等到了时间,神色如常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等到了晚上,遣退所有下人之后, 她才将塞到袖口中的硬物翻找出来。
是一块陶泥做成的四四方方的牌子。
牌子并不大,只有小拇指大小, 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上面只用某种尖锐的硬物写了四个字——“小心百姓”。
这是什么意思?邵氏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原委, 而是要用这么隐秘的方式?难不成是她已经被控制起来,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她防备的人又是谁?是皇上还是叛乱的前朝欲孽?为什么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况且, 她接触最多的人不应该是裴策洲, 怎么就舍近求远把消息传递给她?
要知道她同邵氏原本就不对付, 在邵氏看来, 极有可能将她装疯的消息传递出去。
除非说, 邵氏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江新月捏着那块泥牌, 在烛光下看了很久,却没能理出头绪。
她其实不意外邵氏是在装疯,早前在得知消息时她心里就有点怀疑, 怎么就疯得这么关键。给老夫人下毒, 又和前朝欲孽扯上关系, 就算裴策洲想要保,皇家也很难容忍一个叛徒的存在。
但是圣上又想用裴策洲, 要是真处理邵氏也难保日后裴策洲不会在有心之人的利用下最后反水, 暂且就搁置了。
在此时,邵氏“恰恰好”疯了,往前犯过的错一笔勾销,就连最大的受害者老夫人都不会对她有丝毫的埋怨。
毕竟是功臣遗孀, 又生养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孙,邵氏的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也给裴策洲铺了一条通天路。
不过邵氏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她给裴策洲的是一条通天路,同样也是一条绝命路。
就连她这种半吊子都能看出来,裴策洲已经彻彻底底成了皇上杀人的刀,正在接手也终将接手很多不能摆在明面上的脏事。行差踏错半步,等着裴策洲的便是粉身碎骨和后世几百年的骂名。
邵氏只怕是知道这点,才会冒着被揭穿的风险,试图通过她将消息传递给裴延年。
毕竟只有裴延年彻底赢了,扫清余孽,裴策洲才能有安稳退下来的可能。
在这场局里,庆阳帝可以说将裴家的每个人都计算得干干净净。
裴策洲不知道吗?老夫人不知道吗?裴延年也不知道吗?
不可能的。
知道了他们却依然以身入局,正是清楚他们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力。
不是邵氏也会有其他人,或者是张氏,又或者是她。
从始至终,皇上需要的是,裴家要有人站出来。
江新月想到这里,只觉得周围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这已经是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屋内燃着炭火,可仍旧有森森凉意扑上来将她吞噬掉。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窥视到,皇权的压迫之处,那世人所歌颂的裴家忠勇又算得了什么?
她又想到裴延年曾经提及过镇国公府有皇帝密探的事,怕是这个原因邵氏才不得不选择一“疯”到底。
那“小心百姓”到底说的是什么?
怪不得裴延年那么轻易就答应她带着孩子一起去边关,她之前还觉得两个人感情甚笃,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日子总要比两地分隔好。
现在想来,他怕是在留后手,京城还真的说不上比边境安全多少。
裴家真的能在这次动荡中,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吗?
她心烦意乱,在书桌前静坐一晚上,忍着头疼在天还没亮时就爬起来写了一封信,说清事情原委之后将泥牌放进信封当中,让问山找人将这封信加急送给裴延年。
亲眼看着信件被送走时,她坐在圈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很久没能缓过神。
可出发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她连忧心的时间都不多,在青翡找来时又开始忙碌起来,带着下人将东西检查一遍,这才出发,去约定好的地方等其他人汇合。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赶过来相送的项平生。
项平生还乘坐着那辆终年不变的旧马车,下来时还被身边的管事扶了下,拍了拍衣角的褶皱,这才走上前。
江新月惊讶地下了马车,“舅舅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今日启程,便过来送送你。”项平生眯着眼睛,看清她身后跟着的大批行李,问道:“要去很长时间?”
江新月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应声道:“也说不准,看看情况。要是去那边适应不了,到时候再回来。”
她熬了一整宿,再加上出行原本就是大事,前后安排都要有人仔细盯着,纵然年轻也表现出几分疲态来。
这便是独立门户、没个人帮衬的坏处。
项平生眸光浮动,身形不复以往的挺拔,如同最寻常的长辈,放低了声音叮嘱:“现在过去也好,马上要开春,天气暖和后路上也没那么受罪。等到了青州,那边过了冬季也开始热闹起来,虽然比不得京城,也自有一番趣味。你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多看看,也不一定要着急回京城。”
江新月快速地眨了眨眼,才经历了邵氏那么一遭,心里正是敏感的时候,觉得舅舅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还没有等她询问,项平生接过管事手中的木匣,递了过去。
“那这一路上可要警惕些,注意安全。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块平安扣是从庙里求来一直带在我身边,跟着我几次由危转安,也算是吉祥之物。我将它转赠给你,希望也能给你带来一份好运气。”
“舅舅,我不能……”
项平生抬手,打断她的话。“这仅仅是我的一份心意,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望着你能万事顺遂,平安归来。”
江新月倒是不好意思再推拒。
项平生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后面才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徐淑敏。
徐淑敏这些年没怎么变,和离之后日子更加轻松,不需要考虑太多,衣着打扮也更加接近年轻的时候。
她从马车被绣心扶着走下来时,像是踏破了时间的壁垒,一下子将记忆拉到已经成为徐家女儿的徐淑敏第一次到姑孰的场景。
他的眸色在阳光下越发浅淡,喉结微动,重新看向江新月叮嘱几句。
徐淑敏站定时,就只看到一老一少相对而站,说不出来的和谐。她看向两个人极为相似的眼睛,抓紧了自己手中的衣袖,没敢上前。
只是在要动身之际,项平生还是主动走了过来,托她将准备好礼物托她带给徐家老夫人,并代他向徐家老夫人问声好。
徐淑敏闷声应下来。
两个人之间就没了其他话。
从那晚之后,两个人就默契地没有再见过面。徐淑敏瞥见他的衣角,应当是换洗之后没有熨烫,男人么,总是会忽略这些小细节,尤其是项平生真的很忙。
她的视线一路往上,最后鼓足勇气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项平生已经不再年轻,鬓发间开始出现灰白色,曾经端方有礼的世家公子在岁月的蹉跎下开始有了皱纹。她在此刻清楚地意识到,记忆中无所不能的兄长,也同样是个平凡人。
而她这次离开京城,若不是有什么大事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这一面很有可能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眼眶润湿,她低下头时鼻尖泛着酸涩,开口说:“你处理公务也要注意身体,让身边的下人提醒你按时用膳,再不济也该吃些糕垫垫肚子,别累垮了身体。”
项平生转头,看到她泛红的眼眶时,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的眼底闪现过各种复杂的情绪,背在身后的手交叉握紧,吐出一口气,缓和道:“我知道,你也珍重。”
他不担心她会在渭南受委屈。
徐应淮是个聪明人,他搭进那么多人脉替他扫尾,从来都不是因为两家的交情。
只要他的位置够高,她就可以一直安安心心地在渭南,成为她自己。
怎么不算是好结局。
项平生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回头看见顾君珩的队伍已经赶到。
他压下心底那些纷乱、沉闷的痛感,神色如常地同她说:“淑敏,你好好的。”
徐淑敏点头,转过身时眼泪就落了下来。可她没再回头,被绣心扶着上了马车。
稍稍整顿之后,马车就开始出发。车辙碾过时,扬起阵阵尘土。
江新月上车时,看到她通红的双眼,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徐淑敏看向车窗的位置,眨了眨眼:“被风沙迷住眼睛了。”
眼里再次升腾起雾气,她低头亲了亲小昭昭的脸颊,低声地唤着:“我的小昭昭啊,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被风沙迷住眼睛。”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回过头,也就不知道项平生驻足在原地很久,直到官道上再也没有马车的影子。
——
江新月觉得自己娘亲的情绪不太对,总是靠在车窗边发呆,问过之后又说没什么。
这样几日之后,她自己又恢复正常。
江新月就以为她在京城住得时间太久,乍然离开舍不得,便没有在心里多想。
在出发之前一直在担心,怕两个孩子水土不服或是其他的小症状。但好在两个孩子身体都还不错,又是个好奇心重的,恹恹地窝在马车里,只要将窗户一打开就活蹦乱跳起来。
要不是怕天气太冷,回头见了风让两个人又染上风寒,她都想将车窗一路敞开。
顾君珩应该是提前被打过招呼,定时过来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其他时候也都忙着,毕竟押运粮草也不是个简单的活。‘
江新月觉得自己真的被两个孩子折腾得成长了很多,带着一大家子出行也游刃有余,没出现任何差错。
只是出了京城十来日时,顾君珩突然敲响了她的车窗,“嫂子,求你帮个忙。”
“什么?”
江新月才开口,一个身穿甲胄的士兵就被塞进马车,冷不丁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小昭昭却一下子兴奋起来,拿着软木做的小宝剑对着来人戳啊戳,隐隐还有兴奋的神色。
徐淑敏一把就将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这个胆大的,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江新月护在两个小孩身前,不知道顾君珩闹得又是哪一出时,就见那位士兵又掀开车帘钻出去,又在下一刻被丢回来。
这下她终于看清士兵的相貌——裴琦月!
她脑子一嗡,动作快过反应,瞬间抓住裴琦月的手臂,还没来及问话,外面再次响起顾君珩的话。
顾君珩这个人看上去不大正经,平时说话时也懒洋洋的,不着调,此刻倒是难得有几分严肃。
“麻烦让她在你的马车里呆上几日,要是有什么……她需要的,也帮忙想个办法。”
“好。”
江新月立即应了声,死死地抓住还想要出去的裴琦月的胳膊,听见外面离开的动静,她一下子就变了脸色,问道:“二嫂知道你出来吗?”
裴琦月的眼睛快速转动了一圈,没说话。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张氏一心一意想让她成亲生子,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同意她往边关去,那她只能是偷偷跑出来的。
江新月瞬间头疼起来。
她若是完全不知道,他日张氏问起来时她也能推脱。
偏偏又让她撞上了,且现在出发才十来日,不算走得太远,不送她回去都有点说不过去。
“你是什么打算?我既然知道了,肯定要送封信回去同二嫂说一声。”
裴琦月这次没再沉默,而是解释:“我已经留下书信,她现在应该知道我会跟着一起去嘉应城……婶婶,能不能等我到嘉应之后,再写信回去。”
江新月没同意,“我要真的这么做,你娘日后怎么想我?她只有你一个女儿,同我念叨很多次要给你定亲,我总不能撞见你之后还装聋作哑。”
“但是我没有定亲。”
裴琦月反驳,也许定亲这个字在耳边听过太多太多次,她忍不住说。
“从汾州回去之后,其实我都已经想好了。要是我娘将我的亲事定下来,我就听她的话,成亲生子按照她想要的方式过一辈子。”
“可偏偏又没有定下人家,又有这样合适的机会叫我往边关走一趟,不去一趟我真的不会甘心。”
江新月同裴琦月年纪差不了多少,再镇国公府的时候也相处过几次,印象还挺深,主要是裴琦月身上的反差感极大。
她日常的穿着都很华丽,金光闪闪的一身,怎么看都像是家中被宠到没边喜欢颐指气使的娇小姐。但恰恰相反,裴琦月比较文静,待人接物都很是平和有分寸,真正按照高门贵女的标准养出来的。
所以在听说她偷跑去汾州时,江新月就被狠狠震惊过一次。
她从汾州回来之后,张氏就看管她很严,逼着她参加各种宴会,出门相看和被相看。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不情愿,甚至还帮着张氏选参加宴会送的礼物,怎么看都像是要听张氏的话准备定亲。
谁知道她居然还想着去边关。
这次可同剿匪不一样,两军对垒,战场上杀红了眼是会实实在在地面对死亡的威胁。
江新月一点儿也不相信,裴琦月去边关仅仅是为了走一趟,看看边关的风土人情!
她不大能理解,问道:“就真的是非去不可吗?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试图劝说:“你要是不想这么快成亲,我可以帮你劝劝你娘。要还想继续练武,不行就去京郊的武备营,凭着你的身后和裴顾两家的交情,怎么都可以进去。”
“是都可以,不过我不想,我还是要去边关走一趟。”
“为什么?”
裴琦月没立即说话。
马车内热热闹闹,一刻都不能停的小昭昭挥舞着自己的小木剑,徐淑敏怕她打到旁边的明行只能将明行搂在怀里,探出身体试图去抓小昭昭的手臂。
裴琦月看着两个孩子,突然笑了出来。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甲胄,一头好看的长发被束起,脸上还涂着不知名的草药汁,远远算不上什么好看。可是她的双眸又是那样的明亮,像是清晨泛着金鳞的湖面,声音平静却透着矢志不移的坚定。
“我要亲自去看看,我的父亲守护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江新月当即愣住,她是知道裴琦月当初练武的内情。
看着面前少女坚定的面容,就明白不必再劝下去了。
“那也成,我不会写信回去,你找个合适的时候自己同家里说。”
裴琦月点点头,同她说了声“谢谢”后,又坐到了车门的位置,不久之后就又下了马车。
顾君珩过来找人找了个空时,“啧”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第117章
117
他们一行人到渭南时, 已经是正月。
顾君珩在豫州修整两日,江新月同徐家人一起回渭南徐府探望外祖母。
二舅徐应玹知道了消息,早早就派管事在城门口迎接。等到了徐府, 就看见徐应玹夫妇带着孩子以及一众下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等听见有人报信,就立即有小厮点燃了绑在长竿上爆竹。
爆竹声响了足足有一刻钟, 直到他们过来。
徐应淮踏入渭南的土地就已经开始激动, 马车一停也没等下人搬来轿凳就直接跳下马,等看见分别十几年的弟弟站在自己面前时, 顿时眼眶湿润。
“应玹!”
徐应玹上前, 同样激动:“兄长这一路可好?”
“好!好!”徐应淮连应了两声, 扶住他的胳膊, “娘呢, 她身体可还好。”
“身体好着, 还说要出来等你们。但是这大冷天的,我们都没敢让她出来,现在在院子里等着呢。”
“我去给她请安。”徐应淮说着就朝着院子里走。
两个孩子被鞭炮声吓到了, 江新月和徐淑敏哄了孩子就后一步下马车, 同留下来的徐二夫人宋氏打了个照面。
宋氏同这个外甥女关系不错。
当时江新月成亲得急, 裴家只让人往这边递了消息,也准备了年礼。这场婚事很突然, 成亲的对象也让他们大为意外。徐应玹夫妇原本打算让自家小子往京城去一趟, 后来京城不安稳一直没成行,只知道这个外甥女家添了人口。
她不着声色地扫了一眼面前年轻的妇人,心里吃了一惊,这位外甥女身上的变化太大了。
江新月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但镇国公府是如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显贵人家,在刚成亲时还跟着老夫人参加了几次宴会, 身边接触到的人物都是从前只敢背后里提到的人物,且同她们平起平坐着。她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淡然,身上就多了分沉稳。
再后来,裴延年离开京城,她身边虽然不缺有能力的下人帮衬,但拿主意的还是自己,是真真实实管过事的。
权力和钱财都是最好的滋养品。
光是这一身的气度,都叫宋氏迟疑着不敢接近。
江新月热切地打了声招呼,“二舅母好。”
见到女子熟悉的笑容,宋氏的心终于安稳了点,看着身后两位衣着考究的嬷嬷抱着孩子,也没过多寒暄,招呼人往里走。“他们都已经进去了,我们也都别在这里站着,到院子里见见老夫人,她老人家一早就在等着了。”
众人便齐齐往府内走去。
——
在正厅。
徐老夫人已经同长子见过面。
她是一位极为洒脱的女子,早些年徐家式微,她性格当中还带着几分泼辣。等徐应淮和徐应玹能将徐家撑起来之后,她又干脆利落地分了家,将手中管事的权力全交了出去,安安心心当好徐家的老祖宗,享受着子孙们的孝敬。
她高兴了就在京城住,京城住腻了就回渭南,从来不会对子女的生活指手画脚,因此卢氏和宋氏对她很是尊敬。
后来也是徐淑敏太不争气,对自己的女儿一点都不上心,她才没了办法在京城住了十来年,可以说是将江新月一手带大的。
在几个孙辈当中,江新月又是唯一的姑娘家,徐老夫人就难免偏心些。
所以当初哪怕知道卢氏不情愿,也闭着眼睛定下了徐宴礼同初初的亲事。后来外孙女出事,找回来之后又紧接着高嫁,再是有了孩子,每一步都走在她意料之外。
要是说惦记,徐老夫人是最惦记江新月。
见到帘子被挑开,一群人从外面往里走时,她就坐直了身体朝着门口方向看。见到熟悉的身影时,她先开口:“初初。”
江新月见到外祖母,拨开人群走上前,朝着徐老夫人深深拜了下去,“初初问祖母好。”
“这是怎么了,如今还生分了。”
徐老夫人伸手,就想要扶起她。
“我想给您请安。”江新月推拒,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全礼后,也没有站起来,侧目朝着马嬷嬷和严嬷嬷看过去。
两位嬷嬷立即抱着孩子上前,让孩子脚挨着地,象征性地磕头。“昭昭(明行)问太祖母好。”
两个小豆丁到陌生的环境都有点不适应,靠在嬷嬷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朝着周围的人看,连胆子大的昭昭都不说话。不过他们模样实在好看,穿着精致的夹袄,在眉中心点了个红点,看起来软和得不得了。
徐老夫人的笑一直没停过:“这就是你的两个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
宋氏也凑过去看。
也不止是宋氏,徐家的二房对这两个孩子都挺感兴趣的。徐应玹和宋氏共育有三子,长子都还没成亲。要是算上徐淑敏这一支,这两个孩子就是徐家的最小辈。
徐应玹的小儿子徐知禹凑上来,摸了摸明行的小爪子,仰头问江新月:“表姐,这真的是我的小外甥吗?”
“不是你的外甥又是谁。”
宋氏笑着搭上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转向徐应淮,主动替他介绍人。
徐家二房一直在渭南,同京城的两家人常有书信往来但都长时间没见,彼此都不算很熟悉,光是认亲送礼就花了很长时间。
等晚膳过后,一家人才坐下,热络地聊聊彼此这些年的生活。
其中话最少的还是卢氏,她心里正别扭着。
卢氏出身比宋氏好,又是长媳,嫁入徐家时婆母就主动放权,别说在徐家就是出去也是人群中不可忽略的存在。因此这些年,徐氏的自尊心就越发强。
谁知道一夕之间,她成了平头娘子,往常她都瞧不上的宋氏还是知府夫人。两个人颠倒位置,如今她成了还要仰仗宋氏的人,这样的落差让她怎么受得了。
宋氏一开始倒是还主动搭话,见人神色淡淡也失去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心思,同徐淑敏母女聊得更热切。
同卢氏想的不一样,宋氏还真没落井下石的意思。毕竟大伯在京城里的位置越高,徐应玹在渭南也能够更顺利点。只不过她也相当想得开,大伯只是致仕,可这些年来的谋略和眼光都在,自己夫君和儿子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指教,都足够受用。
因此她待客极为热情,将这两日的行程安排得妥帖,争取所有人都玩得尽兴。
江新月这两日确实轻松不少,两个小豆丁熟悉了地方,也开始不怕人,谁带着玩都高高兴兴的。又因为年纪小,大家看他们和看宝贝差不多,争抢着要带孩子,她这个亲生母亲都排到了后面。
因为第二日要离开,她索性就把孩子交给徐淑敏,自己则是去了徐老夫人的院子,像小时候那样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靠在外祖母的身侧抱着她。
“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要撒娇。”徐老夫人嘴上这么说,眼里却全都是笑意。
“多大了,我也是你的孙女。”
徐老夫人不爱熏香,只喜欢在屋内放一些自己喜欢的花。例如现在是冬日,她的屋内就会放上几瓶刚摘下来的梅花,时间长了身上也沾染了梅香。
江新月窝在温暖的被窝里,闻着熟悉的香气,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幼年。
徐老夫人像从前那样轻轻地拍着小姑娘的肩膀,问道:“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对孩子也很好。”
“那你喜欢他吗?”
江新月愣住了,背部开始僵直,眨了眨眼,含糊地否认:“可能不太喜欢吧。”
徐老夫人戳了戳她的肩膀,笑话道:“你也学会和我撒谎了。”
“我才没有撒谎,我原本那么喜欢他。”
“那你不喜欢他什么地方?”
说到这个问题,江新月可就清醒了:“那可多着了。”
“比如说呢?”
“他长得……还行,但是常年在军营中,看上去可凶了。他性格也凶,仗着我不懂糊弄我,带去出去还骗我说果酒没一点后劲。他那个位置吧事情多,也忙,就晚上能碰头在一起用膳。这个人还不懂什么风情,晚上散步的时候,我和他说院子移栽的玫瑰花挺好看的,他同我说喜欢的话可以拆下来让人做玫瑰花饼,你说气不气人?”
江新月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祖母,开始告黑状。
徐老夫人笑容渐渐没了,沉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和离?”
江新月脑子一嗡,嘴巴已经快过脑子,弱弱道:“嗯……这也没到要和离的程度吧……”
“这可说不定,你娘的先例忘了吗。”徐老夫人冷笑一声,“他又是镇国公,位高权重,日后养妾蓄婢,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新月愕然。
人总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比如说她其实也时常用江仲望的例子来提醒自己,真心瞬息万变,要是真的相信男人就该要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可是裴延年被祖母归类为江仲望一类的人并且让她和离时,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愿意。
“他……也没有那么坏,对我对孩子都是很好的。他把他所有的家底都交给我,大小事都和我有商有量,从来不会说全部扔给我不过问了。就算很忙,他也会尽量抽出时间回来陪我,有了孩子也跟着我一起带孩子……不过他确实不解风情,但是也不是有意的,就是……”
她说着说着,就察觉到不对劲,察觉到徐老夫人眼底的笑意时,脸“噌”得一下就红了。
可她没有再把话说回去,红着脸很认真地在自己最亲近的长辈面前说:“他人真的挺好的。”
说完之后,她又重新抱着祖母的腰,换了个让自己觉得更安全的姿势。
屋子里的炭火很足,徐老夫人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荚的清香,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说出了一个让自己困惑很久的问题。
“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不应该喜欢他?我总觉得,喜欢这种东西不长久,他可能今天喜欢我,明天就不喜欢我了,那到时候我要怎么办?重新讨好他吗,然后得过且过地生活?还是,我真的能做到想象中的那么决绝,毅然决然地同他和离?”
她抱紧了祖母,低声道:“可就算和离了,要怎么才能避免伤害呢?”
江新月太清楚自己了,她并不是什么果决的人,付出去的感情要经受拨筋抽骨的疼痛与挣扎才能收回来,不然她也不会因为徐淑敏一次次被撞得头破血流。
正因为清楚,所以她更畏惧喜欢上裴延年这件事,怕最后为了那么点施舍的爱摇尾乞怜。
徐老夫人只是笑,“那要不然,趁着现在还没动感情,干脆和离。徐家虽然说式微,但是也还有点儿家底,养活你和孩子不成问题。”
“祖母!”
“你瞧瞧,你自己也知道不对吧。”徐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我也不敢保证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一辈子都能这么恩爱。但是就要为了那么一点日后可能都不会存在的背叛,来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
“没有影响。”
徐老夫人轻促地笑了声:“人心都是肉长的,爱或者不爱都能够感觉到,单方面付出太久却没有回应,也是会累的。”
裴延年也会累吗?他好像从来没有提及过,两个人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还是她在他面前不断地提起徐宴礼。
江新月不确定地问:“会这样吗?”
“当然会,所以该享受的时候就得要享受,就算伤了痛了也是后来的事,杞人忧天才是最愚蠢的做法。”
徐老夫人抱着她,低声哄着:“我们的初初,是最聪明的人。”
江新月不聪明,可是她也喜欢被当成孩子一样哄着,在祖母的念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她和裴延年回到一开始的小山村,可裴延年却像是不认识她,凌厉双眼盯着她,冷声质问她到底是谁。她被吓了一跳,说:“我是你的夫人呀。”
男人冷笑一声,“呵,我有没有成亲自己会不知道?”
在梦里的她就拼命解释,回忆两个人发生过的事情说给他听,可是男人依旧不相信,看着她的眼里不复往日的温和,理智地说:
“我就算真的有了夫人,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在知道你并非中意我时还凑上去。”
也许是看她可怜,他薄削的唇抿起,做出了让步。“我不管你是谁,在我回来时,我希望你已经消失了。”
说完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看着男人远去的高大背影,开始不知所措,喃喃自语道:“可是我真的是你的夫人啊。”
在梦里,她也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在一朝之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委屈地坐在门槛上等着。
直到天黑才等到扛着猎物回来。
见到她还没有离开,男人眉心蹙起,松手将猎物放到地上:“怎么还没走?”
一人高的小鹿被摔在地上,地面扬起一阵灰尘,很快又多出一摊血迹。
昏暗的室内,墙面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弓箭,墙角随处摆放着长扠钩稽。男人撑着膝盖坐下来,躺在用圆木做成的椅背上,矫健的双腿往前伸去,不耐烦道:“我不喜欢这种把戏。”
这怎么会是把戏,江新月急得红了眼眶:“我真的是你的夫人,拜过堂成过亲的那种,你想起来了吗?”
“那你说说,你都不喜欢我,我又怎么会和你成亲?”
江新月噎住。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很想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可在梦境当中,她越是着急那句话就越难说出口,最后醒过来。
外面一片漆黑,徐老夫人也已经睡下。
她捂着不停跳动的心口,感受着眼尾的潮湿,在寂静中将梦中没说出口的话轻声说出来:“我是喜欢你的。”
她其实更想站在裴延年的面前,将这句话亲自说给他听。
第118章
118
江新月第二日早上起了个早, 要赶去同顾君珩汇合。
原先她对行程无所谓,可经过昨晚的梦境之后,她就特别想要和裴延年见上一面。
徐家的人知道她要离开, 也都出来送她,还给她准备了几车的礼物, 其中有一部分是带给徐宴礼的。
徐淑敏其实早就知道要和孩子分开, 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等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还是舍不得, 早上开始就抱着小昭昭不撒手, 在自以为没人知道的时候抹了抹眼泪。
小昭昭和江新月小时候特别像, 机敏活泛, 不管和谁在一起都是乐呵呵的。
她每每看到昭昭, 总会想起小时候那个软软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儿。
江新月看着她泛红的眼眶, 提议道:“要不你跟着我一起去嘉应城吧,也能帮我带带孩子。”
徐淑敏这次却格外坚持,将孩子交给严嬷嬷:“不了, 我想留在渭南。”
她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依靠别人中度过, 她也想要试试, 自己一个人生活是什么样子。
比徐淑敏心情更复杂的,还是卢氏。
其实在徐宴礼坚持要去嘉应城时, 她就有点后悔。要是当初她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两人是不是已经成亲,现在她已经是儿孙环绕膝下。
这份后悔随着从京城到渭南的这一路,不停上涨。
她当初不同意两个人婚事的原因,倒不是说初初这孩子有什么缺点, 而是徐淑敏和江仲望这对父母纯粹就是拖累。
而现在徐淑敏和离之后整个人变得清醒,江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家庭门第对于江新月来说已经不是拖累,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就更加凸显出来。
这一路上她带着两个孩子,都能够将行程安排妥当,还能时不时关照徐家这边的情况,已经相当了不起。
徐家现在的情况,正是需要一位能陪着徐宴礼经历风雨的人。
卢氏后悔的情绪到达了顶峰,看着人离开后心情都没能恢复过来。
徐应淮作为她的枕边人,同她几十年夫妻自然看出来她在想些什么,叹气道:“别看了,她现在日子过得很舒心。”
“我又没做什么,想想还不成吗。”
“看你那懊悔的样子,淑敏还在呢,被看见了多不好。”
卢氏瞪着他,突然问了一句:“难道你就没有后悔过?”
徐应淮双手背在身后。
他从辞官之后,为了低调将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换了,如今就穿着一身最为普通的灰褐色绵绸长衫,长衫上也只有家中女工绣的几丛墨竹,低调得可以。
他原本就偏瘦,这些天来头上增添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看上干干巴巴。
后悔吗?或许是的。
可要是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瞥了一眼正在抹眼泪的徐淑敏,率先转过身,同卢氏说:“没什么用处的事,我就不想了。”
——
江新月赶了很久很久的路。
也就是跟着押送粮草军队,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风险。
不过她总算是知道边境的苦寒是什么意思,那并不是游记书中薄薄的几张纸,而是越走越加稀少的房屋,是逐渐褪去甚至消失不见绿色,是起风时突然扬起的尘土,是热的要命要脱下却又在晚上紧紧裹住的棉衣。
一项身体健康的两个孩子也生了场病,发起热。
小昭昭和小明行生病之后就本能地要找娘亲,江新月只能轮流抱着两个孩子。可当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泪眼汪汪地窝在嬷嬷怀里朝着她看时,她的心就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疼,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四条胳膊来。
也就只有在这时候,她才有点后悔坚持到嘉应城来。
幸好裴琦月听说两个孩子生病之后,就主动过来帮忙,处理一些琐事也顺便帮忙照看两个小豆丁。
从她无意当中用小昭昭的木剑挽了一个不算标准的剑花时,小昭昭的眼睛瞬间瞪圆,吭哧吭哧爬到裴琦月的身边摸了摸小木剑。她提着小木剑上上下下戳,也没有达到自己见过的效果,便仰着红彤彤的圆脸,提着小木剑对裴琦月咿呀咿呀地叫起来。
裴琦月就抓着她软乎乎的手臂,带着她玩小木剑。
小明行看着姐姐玩了一会,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窝在娘亲的怀里睡觉。
到了青州地界时,江新月问过来搭伙的顾君珩,“还有多久能到嘉应城?”
顾君珩回头瞄了一眼官道的方向,顺手用汤勺捞了一汤勺满满的料放进裴琦月的碗里,应了声,“大概还需要三日。”
他说完就低头开始往嘴里扒饭,恨不得将鸡骨头都直接嚼碎咽下去,心里絮絮叨叨地骂着。
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
越往青州走,就越贫寒,属于是拿着银子都买不到东西的,吃的方面更是一言难尽。也就是江新月带的东西多,又花了三倍的价钱让人从农户换了两只母鸡过来,现在才有机会解解馋。
谁能想到他一个侯府的公子,沦落到被一碗鸡汤感动到要掉眼泪的程度。
他喝了一碗就放下碗筷,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逗小明行玩,不抬头地问:“你们两个人真的准备留下来?要是反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回去的时候还能将你们捎带上。”
“我看上去不像是能久呆的样子?”
“啧,反正我是呆不下去。”顾君珩顺手在旁边扯下一根茅草,叼在嘴里咀嚼了两下,漫不经心地看向没说话的裴琦月,“你呢?见了边关也不回去。”
裴琦月:“不回去。”
顾君珩又“啧”了声,将口中的茅草吐出来,“感情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回去,那完了,回头别遇到裴二夫人,不然我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他上半身前倾,撑着膝盖站起来,看向远处的落日。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看上去有点单薄,回头时他又不大正经地调笑,“算了,谁叫我这么心善呢。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们争取能快点到嘉应城。”
顾君珩说要争取快点到嘉应城,就真的不带有水分。
第二日他们清早就开始出发。
随着嘉应城的距离越来越近,江新月心情就逐渐变得焦灼,时不时推开车窗朝着外面看。
这大半年,她同裴延年虽然有书信往来,但是两地路途遥远,拢共也没有几封书信。而且裴延年原本就不是喜欢抱怨的性格,在他的书信中,只提过一次嘉应城的冬日很冷,其余的都是日常的琐碎。
他提到这边的酒都是烈酒,他不大喜欢但是夜里也会喝两口驱寒。他去底下县城时,还看见了骆驼,那骆驼被店家养得很顺,还知道前肢触地整个身体弯下来,方便人坐上去。就是他们带过去的马才见到这种生物,集体发了狂好一会才控制住。
他还说这边的落日很美,要是你过来的话一定会很喜欢。
这都不大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她盯着书信最后的两句盯了好半天,都快要怀疑是旁人捉刀代笔。
真是大骗子!
她盯着不远处的落日和已经能看见轮廓的嘉应城,失望的想,她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嘉应城的落日同京城的落日有什么区别。
就在她即将要将车窗关上时,视线的尽头出现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快速移动逼近,逐渐放大,才发现是一支从嘉应城出来的小队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顾君珩勒紧手中的缰绳,上半身挺直,脸上也没了笑意紧紧地盯着面前出现的小队,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在腰间佩剑。
前方探查的士兵立即回来禀告。“来人是裴将军。”
“我还当是谁呢。”顾君珩松了右手,侧过身往后看时,就看到女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马车前,目光一直落在朝着这边逼近的小队上。
他看得眼热,怎么自己就没遇上个全心全意等着自己的小娘子。
在裴延年赶到时,他故意拖延了时间,假惺惺地问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人的交情已经这么深刻,就剩这么半步路,还特意赶过来接我?”
裴延年喘了口气,斜睨人一眼,“什么毛病,赶路累坏了脑子?”
“怎么说话呢,我可是将你家眷平平安安带到嘉应城,就不能听你两句好话?”顾君珩一拳砸在他的肩膀上,“要是这样的话,你也别回去了,干脆跟着我一起回军营,把这批东西交接完,我好立即回京城喝我的酒去。”
“什么德行。”裴延年笑着骂了声,拍了拍他肩膀,“成了,算我欠你个人情。要是喝酒的话,嘉应城也有酒,晚上到我这边来,酒水管够。”
“这可是你说的。”顾君珩倒不至于真的没眼力劲到这种程度,收紧了缰绳调转马头,“我先去一趟军营,过两日再找你将接风酒和送行酒一起喝了。”
“这回多谢了。”裴延年点头,紧接着就往队伍的后方赶去,视线始终盯着前方一道女子的身影。
江新月呆愣愣地站着,有点别扭得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在自己的视线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裴延年是从军营中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军甲,原本挺阔的身形在泛着冷光的军甲加持下,更是气势逼人。骑着骏马在夕阳下疾驰而来时,与这辽阔的荒原和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划分开,带着苍劲而磅礴的气势,同她往常见过的男人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若说她平日见到的裴延年只是不怒自威,如同一柄利器让人畏怯尊敬,但是这柄利器是没开过刃。而此时折柄利剑已经完全开刃饮血,是制霸荒原的雄鹰,浑身涌动着暴戾的因子。
她的双脚都像是被定在车板上,甚至都开始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换了个芯子,完全是自己陌生的样子。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按照她这个体格子,怕是还没有跑两步就直接被抓回来,一拳就能够送她去见江家的祖宗。
“在想什么呢?”裴延年见她长时间不说话,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这看上去更像是要动手。
她紧张到紧闭了双眼,双肩耸立。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想象中要落下来的拳头。
她睁开一只眼,就对上男人无奈的视线。
马儿在原地来回踏步,他的随着晃动但是上身一直保持着挺立的姿势,没好气地说:“我什么时候对你动过手。”
“误会……呵呵,你……你怎么变得……”
裴延年挑眉,等着她后面的话。
就看见原本平静车帘被掀开,先是钻出一个小脑袋,很快小脑袋的下面又冒出容貌相似的另一颗脑袋,两张相似的脸困惑地盯着面前的人,很快惊恐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江新月表情更加无辜,看吧,并不是她一个人觉得害怕。
裴延年被这母子三人都快要气笑了,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女子一眼:“先回去吧,等回去再说。”
江新月也觉得这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正准备回到马车上时,男人的手就朝着她伸过来。
裴延年问:“要骑马吗?”
“现在?”
“嗯,我带你。”
江新月先扫了周围一圈,再看向裴延年,同男人的视线对上。
他的身上还带着疾行而来的灰尘,脸上也并不干净,颧骨处还有擦出来的血痕。可是他的视线又是那么灼热,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和野性。
她有着很多的顾虑,可最后还是伸出手。被男人扯到马背上时,她紧张到心脏都快要跳出来。
男人一双大手就落在她的腰间,调整位置之后整个人就从后背贴上来,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中,看上去更像是并不怎么温柔的怀抱。
裴延年也只有人在自己怀里时,才有她真真切切在自己身边的实感,心里空缺的地方被一下子填满。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手持缰绳向前方奔去。
“走,我们回去。”
马背颠簸,她能感觉到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眯着眼才能看清伫立在一片黄沙平原中嘉应城,看见垂挂在城墙上鲜红的夕阳。
她感受着身后人环绕的动作,承认嘉应城的夕阳确实如他所说那般
——很美。
第119章
119
裴延年在嘉应城购置了宅院, 为了安全就买在府衙这一片,周围住着的都是嘉应城官员的女眷。
他们搬家的动静不小,再加上这座宅院一早被买下但是大家都不清楚买下来的人是谁, 因此巷子口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还有两户人家派了管事来询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只有隔壁的人家一直没什么动静, 连盏烛火都没点。
江新月看向隔壁黑漆漆的院子, 好奇地问:“隔壁是空着的吗?”
“没有,也住了人。”裴延年的表情变得很微妙。
江新月正想要询问时, 就听见不远处横插入一道清润的男声——“怎么都不提我的名字?”
就看见巷尾处, 一位身穿绯色官服的男子慢慢从阴影中走出, 直直往他们这个方向来。
走到近旁, 他乜了一眼裴延年:“我想我也没有那么难以见人。”
江新月眼睛瞬间亮起来:“徐宴礼!”
在这里见到徐宴礼实在是一个惊喜, 她还以为按照两个人的性格一定是王不见王, 离得很远,还打算等明日收拾整齐之后再去找他。
徐宴礼清隽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态,见到她后脸上的笑意多了些, 目光停顿片刻之后, 他才开口问:“这一路上怎么样?”
“还行, 不过我路过渭南和舅舅一起回了老宅,还遇到了外祖母。外祖母挂念你, 特意准备了渭南的特产让我带给你, 就在后面的车上。”
江新月见隔壁也没人在,提议道:“要不你晚上就留在这边,我让人做几样菜,大家在一起聚聚。”
徐宴礼转身, 看向裴延年,故意问:“可以吗?”
裴延年:“……”
他能说不可以吗?后槽牙咬紧了这顿饭还是要在一起吃, 这就是沾亲带故的不好。
他也不至于在这上面计较:“这宅院也是徐大人替我们定下来的,怎么说这顿饭都该请。”
徐宴礼看向江新月,触及到她眼底的一层淤青之后,摇头拒绝。“我们住得近,什么时候都能聚一聚,今日就免了。你先回去休息,东西改日再给我。”
他点示意,还没等人挽留,就带着莫云先离开,走两步就进了院门,很快隔壁的灯笼也被点亮了。
江新月也没再纠结,实际上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需要休整一番。
因此晚上吃的也特别简单,厨房里烧热水的炉子一直都没有停过,众人洗漱之后就睡下了。
院子是二进的院子,裴延年和江新月住了主屋,裴琦月也留了下来住在东边的厢房,剩余一间让严嬷嬷和马嬷嬷带着两个孩子住。至于其他的嬷嬷和丫鬟都住在后罩房中,问山和砚青等人则是留在前院。
从居住上来说,比京城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可这样的宅院在嘉应城已经难得。
“徐宴礼先来了嘉应城,接过了官府的文书,盘出嘉应这边不少户籍都写得含糊不清,还有不少买卖户籍的情况出现。他就猜到我会来这边,提前将这边的院子定下来,后来转手给我。”
裴延年在床边坐下来,将擦水的巾帕搭在腿上,“青州地界都不算稳定,嘉应城为了互市,衙门增加了不少官兵,夜间也会组织官兵巡逻。这边相对来说已经是安全的,便直接定了这边。”
“买卖户籍?那长嫂说的‘小心百姓’也和此有关?”
“差不多,情况要更复杂点。”
裴延年简单说了下现在的情况。
青州与草原接壤,前朝国君暴虐,后期朝局动荡,边境时常发生冲突,边缘县城一个月之内几易其主,逐渐就失去掌控割据一方。大周建朝定都之后,前朝旧党便退居青州一带,混入当地,几十年过后已经同本地人融为一体,借着地广人稀的天然优势重新召集旧党练兵。
他来青州之后,徐宴礼就找上他,说明了嘉应城的异常。期初两个人就只是怀疑,商量了一番,从裴延年这边抽调了一批人手进官府辅助,从嘉应城开始将城内户籍重新梳理一遍,也抓了一批人。
不过这批人虽然是前朝旧部,但是大多都已经归化。想着要复国的那批人又自诩是前朝贵族豪绅,听人吹祖上荣光想要复国,纠集了十几个人顶多算是流子,连土匪都算不上。
就在他们毫无进展之际,收到京城的来信之后,又重新肯定他们之前的想法,前朝残余就隐身在百姓之中。
徐宴礼提出一个情况。
青州是下州,这些年州里收上来的赋税与开销并不能平衡,需要朝廷拨粮拨款,尤其是粮食这一块。青州虽然地广,但是气候变化大,且常年风沙弥漫,粮食产量少,经常需要由官府组织去其他州县收购。
倘若前朝旧党真的在青州一带活动,同样会派人收购粮食和平时所需的物资,那么一定会有商人代为掩护。
这算是有了头绪,经查商户税收,又调查了几户,将几个头目下了大牢又让一批人去修筑边防,嘉应城才算勉强稳定下来。
江新月不能理解,“那些人连京城的官都能混进去,这嘉应城就没有内贼?能让你们轻易动户籍和税收这一块。”
徐宴礼是三甲出身,原本要留在京城,但他自请外放又是嘉应城这种偏远苦寒之地,职位起步不算低,是嘉应的知府。但是说破天他在嘉应城是外来户,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中间没人起幺蛾子才是奇怪事。
裴延年表情有一点微妙,又不得不承认徐宴礼确实有能力。“所以他第一时间找上我,确保手里有权力之后,同那群官员说他们中间有人通敌叛国与草原部落有勾结。那群人畏惧他京城出身,父亲在六部任职可直达天命,又有我在青州坐镇,现在正忙着洗脱自身的嫌疑,人人自危,内应也不敢在这时候出手。你看他今日才回来,都已经算早的,还有人直接住在衙门里。”
至于徐应淮致仕也没什么影响,毕竟小地方消息传播得慢,六部将人都换了一轮都未必知道。
抛开其他,他得承认徐宴礼能力不错,尤其站在同一立场,作为盟友能提供不少助力。这就是现在为什么两个人明明不对付,都捏着鼻子在一起共事的原因。
“嘉应城被清理过两遍,算是稳定些,但是难保有什么漏网之鱼。你要是想出去逛逛的话,一定要带够人手。若是我不在嘉应城,遇上急事可以找徐大人。”
“你不在这边?”
“军营不在这边,在前边的东昌县,来回大概要一个半时辰。若是营中没事,我争取回来。”
江新月觉得自己上了他的大当,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你都不在这边,将我骗过来做什么。”
裴延年攥住她的脚腕,没松手,懒洋洋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踢人,嗯?”
“你这是叫转移话题。”
裴延年没回答这个问题,原本握着她脚腕的手的缓慢上升,在腿肚的地方捏了捏。
他手上的茧子更厚,刮在肌肤上的感觉特别明显,不疼却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她嫌弃痒,便挣扎着不肯让他碰,却在下一刻被人强势地将腿按住。
她有点儿不服气,又用另一条踢他,结果同样被人按住。两只腿分开被压着动弹不了,
这样的姿势不雅观,总让她想起被按住腿的蟾蜍,控诉道:“你在欺负我。”
“这算什么欺负?”裴延年说着话,毫无顾忌地将手上挪,在她的大腿内侧捏了两下,“刚刚要是算欺负的话,现在算什么?”
江新月瞪了他一眼,眸光流转,连生气都是软绵绵的,更像是……
裴延年的手没挪开。
就隔着一层软薄轻滑的绸缎,炙热的大手就握住她的腿,触点处像是被烧红的铁器砸了一下,酥麻和痒意如同火星一般四溅开来。那火星落了她满身,肌肤的表皮都在轻微地震动和叫嚣。
她想要合拢双腿,却又觉得这样做如同落了下乘在害怕一样,便抬眼同男人对视,仿佛在说“这点情况我根本不在怕的”。
男人眼尾上挑,极为短促地轻笑了一声,胸腔起伏,手掌便顺着腿部的曲线辗了上去。
他手掌的茧子厚了很多,那种感觉更像是带起了一路的火星,呈奔腾之势般朝脑海中奔涌。
她下意识地合拢双腿。
裴延年跃起,颀长的身体压下,坚硬与柔软相撞最后严丝合缝地交缠在一起。
起初并不怎么舒服,小腹发酸发胀。后来的过程更像是在寻找水源,沉重硬挺的凿子重重地深入,水汽弥散,在凿出水源时一阵阵温水便断断续续地流出,沉重的呼吸间,被上全都染上了深色的水渍。
她的下身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脑海中空白一片,也用不上力气。类似于饿了很多天,一次性吃饱趴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犯困。
这时候睡觉是最好的。
可男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抱着她左亲亲右亲亲。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糖豆子,再这么亲下去非秃噜了皮,就推了推他的脸,有点翻脸不认人的意思在里面,“我想睡觉了。”
“没让你不睡,你睡你的,我做我的。”裴延年低头,亲了亲她的手心。
——
江新月第二日醒来时,裴延年已经带着人去东昌县,出门时还将裴琦月顺带着捎上了。
她听砚青说到这里时,脑袋都快要炸了,“琦月跟着东昌县干什么,她也就这么同意了?”
“青州这边的情况有点特殊,民风彪悍,女子在外露面做买卖的比比皆是,甚至为了养家糊口去同男人一起做苦力的。东昌县同草原那边离得近,上次发生冲突,县城内十家有九家挂起白绫,当地的妇女和姑娘组织了娘子军极力守城,才等到了援军。二姑娘来之前就已经打听好了,这才一起带过去。”
江新月不能理解。
江新月大为震撼。
但人走都走了,她就算反对也没什么用,就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问砚青府内的问题,又见了这边宅子里的管事和下人。
等将一切摸得差不多清楚之后,她又去一趟西厢房看了两个孩子。
小昭昭和小明行一人捏了块甜瓜,用长出来的两块小乳牙啃得一脸都是口水。小明行倒是知道干净,撅起嘴巴扯住身边严嬷嬷的袖子要擦擦。
见两个孩子脸色红润的模样,她才彻放心,还没等和马嬷嬷交代两句时,就听见问山和青翡在前院吵了起来。
问山得了三天的假,搬了张椅子坐在影壁前,边嗑着瓜子边指挥下人将带过来的物件收拾好,顺便不忘和许久没见的砚青聊聊现在嘉应城这边的情况,模样要有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青翡和青翠领着丫鬟清扫灰尘,见他周围堆着一地的瓜子皮,恨不得将手中的笤帚都塞到他脸上。“没见过你这么潇洒的,感情我们这么费力打扫,是方便给你当二大爷的!要不后日府中宴请,你来后厨张罗好了。”
“嗨,我这手艺岂不是让人笑话。”问山从椅子上窜起来,将椅子挪了个地方,勾上路过的小厮的脖子,“兄弟,将笤帚借我使使。”
抢过笤帚之后,他像模像样扫着地,赔笑道:“我这个人是最有责任心的,你放心好了,这块保管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
青翡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见到江新月在旁边站着,冲上去告状,“夫人,你瞧瞧他。”
“和我没关系哈,我都已经打扫干净了,大不了下次不吃就是了。”问山摸了摸鼻子,转身就要开溜,“我去前面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半天东西还没卸完。”
青翡的白眼都快要飞到天上去,转头说:“这边灰尘也太严重了,昨天晚上才清扫过,今天又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有我们带过来的食物在路上消耗了不少,还要去嘉应城购置。奴婢听砚青说,这个天还算好的,还能有绿叶菜。早先他们来这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能看见的都是一片白。你说三老爷一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等过两日我们去看看,正好将东西给他们。”
江叔名一家流放的地方正好在青州,不过不在嘉应城,而是与嘉应城接壤的临泉县。先前他们离开京城,江新月还在月子里,就没有去送。现在都到了嘉应这个地方,于情于理也该要去一趟。
这么一想,事情还真不少。
江新月先让人将徐家给徐宴礼准备的东西拿出来,让问山领着人给送到的隔壁。又同青翡、砚青商定,给顾君珩的送行宴准备什么,以及要托付顾君珩再往渭南徐家走一趟传个口信。
而在这个时候,周围有一户人家自称是嘉应城县丞蒋世峰的管事,受自家大人和夫人的吩咐送了一筐冻梨过来。
“这东西便宜,不值几个钱就是图个新鲜。我家夫人说,大人刚在这处落脚,肯定有许多凑不开手、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他弯着腰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我们府上就在对门,夫人派人去知会一声就成。”
冻梨确实不值几个钱,可在嘉应城这地方也难寻。
这地方白天干燥,晚上骤冷又不得不起炉子,住了一晚上都听说好几个下人嘴上都起了燎泡。
江新月想了想还是将东西接下,又让青翡找出一点从渭南带过来的干鱼干虾,让管事带回去。一筐冻梨留了六个,其余都让青翠切开分下去,给每个人尝个新鲜。
有人开头,后面过来送礼的人就更多,送的东西五花八门,不过都没一件便宜货。
这里其实还有点徐宴礼的原因。
县令是一县之长,徐宴礼来嘉应城时就有不少人想要巴结。可他整日呆在衙门,要不就是带着侍卫去底下的城镇巡查,府中又没有女眷,连平日走动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江新月过来,自然有蠢蠢欲动的人赶着过来拜山头。
拜山头么,东西薄了又怎么能看出诚意。
江新月原本不想把事情做得难看,毕竟要在嘉应城住上好长一阵时间,让下人客气地回了,也让人将东西再提回去。意思都已经很明显了,谁知道这些人直接装傻,见蒋家的东西送出去了,又张罗送来当地的特产,源源不断如同怎么都赶不走的牛蝇。
她彻底恼了,让下人将一户送来的东西直接丢出去之后,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各方都不跳了。
她抱着小明行冷笑一声。
裴延年要留在大营,同顾君珩做交接。江新月也就没有等他,先用了饭就抱着孩子在前厅。等徐宴礼下衙门,就让砚青直接将人请了过来。
“青翡亲自下厨做的羊汤,另外两道菜里面的干笋和冬菜,是从渭南带过来的。专程给你留的,还没动过,尝尝看。”
徐宴礼用湿热的帕子擦了擦手,也没有客气直接坐下来,用了这段时间最正常的一顿饭。
饭后,江新月将今日不少人家送来礼物的事说一遍,问他嘉应城是什么情况,后面又问他关于江家三房的一些情况。两个人商议一番,得知徐宴礼不久之后要去临泉附近的县城走访时,江新月便提出说跟着他去临泉见一见三叔等人。
等将一应事情谈妥之后,两个人又闲聊说起这次回渭南的事。
江新月说到在青翡去渭南时,还特意学了两道渭南的本土菜,说道:“味道还不错吧,可比你府上蔫了吧唧的三四颗青菜好多了。要不你也不要在自己府上开火了,下了衙门直接到这边用饭。我这里人多,这不费多几个人的功夫。”
“镇国公知道?”
“我们商议过。”
徐宴礼靠在椅背上,一侧的眉挑高,略微惊讶:“我还以为镇国公不大待见我。”
这话怎么听着都有点别扭。
江新月睨了他一眼,“不待见你也是应该的,正儿八经的亲戚,张口闭口都是镇国公,还以为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在青州,也就我们兄妹二人熟悉,难不成抵着门口还能不见面?我过来时,外祖母就一直念叨你,舅舅担心你又不好多问,舅母倒是让我带了两套她专程给你做的衣裳,就连我娘也一直问起你。我要是真的装作不知道,都没脸回渭南见他们。”
徐宴礼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垂下眼帘道:“你能不在意?”
江新月反应了一会,以为徐宴礼问的是关于舅舅徐应淮。小明行恹恹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她贴着孩子的脸,叹了一口气:“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
舅舅已经致仕,二舅也同样会受到影响,很难再走出渭南。
她要怎么去记恨?打压徐家,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外祖母和她的母亲都在徐家生活。
只有徐宴礼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穿着最简单的杏色夹袄,头发简单被挽成一个发髻,斜插了一道掐丝累金的凤头钗,明艳中又多了一丝温婉。
小姑娘就没有不好看的时候,但是记忆中的小女孩,美得张扬又倔强,性格当中带着尖锐,甚至说是离经叛道。毕竟中规中矩的人,是没办法在江家那种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现在的江新月依旧明艳,却更加温和,甚至带有属于豆蔻年华的娇憨。
徐宴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只觉得舌尖发苦。
他的目光从女子身上转移到半敞的大门上,透过狭窄的门缝去看外面黑漆漆的天。
好半天才说:“我回来得迟,未必有空过来。要是方便的话,送一份去隔壁,让人热一热也是同样的。”
江新月想了想,没再强求,说了声“好”。
第120章
120
顾君珩要离开, 几个人抽空凑了一桌,替他践行。
酒过三巡之后,顾君珩又开始嘚吧嘚吧起来。
“话说你们真要留在这里?他们两个大老爷们, 皮糙肉厚呆在哪里都是呆着,你们也要留下来?”
江新月没理他:“我总不能这么大阵仗地来, 住个两晚上就走。”
“这倒也是。”顾君珩接着看向裴琦月, 往嘴里投了两粒花生米,眸光闪烁两下, “你呢, 边关见也见了, 不回去?要是现在回去, 我们一条路还能捎带上你。过了这个点, 要是想再回去可比现在难多了。”
裴琦月回答:“我想再呆一段时间, 等想回去再说。”
“这可真没什么意思,感情最后真的就我一个人回去。”
裴延年见不得他惺惺作态的样子,笑着骂道:“这不正好, 路上还能去找你的莺莺燕燕。”
“哪里有什么莺莺燕燕, 都是过客。”顾君珩动作浮夸地反驳, 用花生米砸过去,“少在这里败坏我的名声。”
众人也只是笑。
散场时, 徐宴礼先离开, 问山搀扶喝多了的顾君珩去前院的客房落脚。走到前院与后院中间连接的小门时候,醉得歪歪倒倒的顾君珩一屁股直接坐在门槛上,摆摆手:“不行了,让我喘口气, 我要歇一歇。”
这大冷的天,多走几步就到屋子里, 在这里歇什么。
问山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点着烛光的屋子,说道:“要不我直接将您背回去,免得回头着凉了。”
顾君珩笑骂道:“我去你大爷的,你要是想回去就直接回去,好好的还咒起我来。”
“那我可就真的回去了?”
“回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
问山冷得打了个哆嗦,也没有再客气:“您住左边第一间,歇一会后想躺一会就吱个声,我再来背您回去。”
“去去去。”
问山确定他没什么问题之后,拢紧身上的衣服一溜烟就钻到自己的屋子里。
顾君珩靠在门边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衣服细微的摩擦声。
他甚至都没有睁开眼,调转身体将自己靠了过去,语调慢悠悠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裴琦月后背挺得笔直,迅速地转动脑袋看了眼周围,这才用手去推顾君珩,压低了声音道:“你坐正了。”
“呵,怎么,不跟着我回去就算了,现在连靠都不让靠?”顾君珩冷笑一声,“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没良心的。”
裴琦月迟疑,推他的手逐渐没了力道,任由他靠着。
顾君珩完全是打蛇随棍上,将大半边身体都倾斜过去,几乎等同于躺在人怀里。
可他心里还存着气。
毕竟来青州之前,裴琦月说的是看看就走,会同他一起回京城,同裴二夫人坦白然后再成亲。
来嘉应城走一趟就能换个媳妇回去,这笔买卖实在是划算。
顾君珩也就同意了,谁知道人来了就不走了。可他能怎么办,是把她打晕了捆走还是下点蒙汗药让她一路昏迷到京城?依照这个小丫头的性子,只要他敢动手,她就敢抓住时机溜得谁都找不到。
好歹在青州,在裴延年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个看顾的人。
他掀开眼帘,依旧是懒洋洋地躺着,眼神却有了细微的变化,在不甚明朗的月色下越发深沉,声音清冷道:“你别忘了,回去要成亲的事。”
“我不会忘。”
顾君珩也没有反驳,抬起手勾住她的脖子将她往下按。
裴琦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对上了男人的视线,放置在膝盖上的双手捏紧成拳头,全身紧绷却没有躲开。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顾君珩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小姑娘的簇状的睫羽、骤缩的瞳仁以及瞳仁里他的倒影。在交缠的呼吸间,真的会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
顾君珩见她没有躲开,这个吻就更加深入。
而在他们的身后。
裴延年一把抓住了想要往前走的江新月,摇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江新月还想要说点什么,就被人半强迫地拉走。
等走出一段路,确定身后的人都听不见时,她甩开男人的手:“顾君珩什么时候和裴琦月在一起的?”
“我也不知道。”
江新月错愕地看向他,眼里全都是质疑:“你同顾君珩这么多年朋友,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放心让两个人单独相处?”
“这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琦月又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做什么。”裴延年带着她往屋里走,见小妻子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补充道,“顾君珩这个人看着不着调,但也是有分寸的,他不敢对琦月做什么。”
江新月现在都还在怀疑人生,万万没想到两个人有点什么。
也不光是她,怕是连二嫂张氏也不清楚。不然按照张氏的性格,定然会想法设法将两个人彻底隔离开。
原因无他,顾君珩在感情这方面,实在名声不好,甚至荤素不忌。
前两年还闹出秦楼楚馆的姑娘,挺着大肚子闹上顾家的传闻,让他狠狠地在京城出了一次名。经此之后,也没有好人家肯将姑娘嫁给他,至于小门户的姑娘他又瞧不上,就一直拖到了今日。
他同裴琦月差了好几岁,路上对裴琦月也算照顾但是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甚至逗两个孩子的次数都要比和裴琦月开玩笑的次数多。
要不是今日她忘记将信交给顾君珩,同裴延年找过去撞破这一幕,还真的发现不了。
她脑子有点乱,坐在凳子上,问道:“这事要不要同二嫂说一声?”
“等琦月回去,自己去说。”
江新月逐渐琢磨出味道,问道:“你是不是想要两个人在一起?”
裴延年这次没回答,站到屏风后面解开革带。
江新月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追问:“你还真的有这个打算?顾君珩外面的莺莺燕燕不少,他对琦月能是真心的?”
裴延年见她追根问底,很中肯地评价道:“顾君珩人不错,他的那个传闻半真半假不知道多少是真的。他若是有个好名声,今日已经成了驸马,守在一亩三分地里过日子。”
顾家的情况同裴家极为相似。
留淮侯与先帝打江山,以女子之身挂帅出征,封侯拜相,是位相当传奇的英雄人物。但是与裴家不同的是,留淮侯儿子这一辈就已经开始走仕途,长子也就是现任的留淮侯当时兼任左都御史,次子外放京城调任衢州通判。顾家旁支在经商上颇有天赋,又以留淮侯这一支为尊,每年上供不少奇珍异宝。
有钱有兵有权,顾家煊赫一时。
直到顾君珩七岁时同梁王世子争执,不小心推梁王世子下马将他摔得半身不遂,留淮侯捐银六十万两替梁王世子祈福,顾家就逐渐没落下去。
可就算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一口气拿出六十万两白银的顾家还是被惦记上了。
此后由状元郎亲自教导启蒙的顾君珩成了招鸡斗狗的纨绔,等到了能议亲的年纪又开始寻花问柳,留淮侯几次被气得当街抽出随从的佩剑追着这个儿子砍。
也就是时间太久,留淮侯府笑料百出,人们也就记得顾家有一堆不成器的子孙。
裴延年中肯地评价道:“顾君珩就算想要求娶裴家女,也未必有人会同意。他要是真心想娶,付出的代价并不会小。若是不真心,两个人自然也不会成亲,我们着急什么。”
他说这些时语气都很自然,顺手将脱下来的衣服都搭在屏风的架子上,换上寝衣时不经意露出身上的大大小小陈旧的伤口。
江新月只觉得窒息,还有一种从内心深处逸散出来的胆寒。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裴家同顾家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在裴家一门三父子壮烈而亡时,庆阳帝忧虑边境动荡的同时,会不会也在暗自庆幸裴氏父子的身亡?裴延年是庆阳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他是不是更早就认识到上位者的无情?
“被吓到了?”裴延年见她脸色苍白,顺势去握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冷得和铁差不多。
他顺势将她的两只手都揣进自己的怀里,“你真的不用这么担心琦月,她自己知道分寸,不容易被骗的。”
江新月的手就贴着他的肌肤,手指刚好搭在他的心口,碰到一处一指左右的伤疤。
可以想象,要是当时刀剑再偏一点,说不定连命都捡不回来。
她甚至想问,既然都知道庆阳帝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为什么又要替皇上卖命?按照镇国公府的财富,裴家几代人都挥霍不完,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在京城过自己开心的日子。
可她又问不出口,因为裴延年已然站在这里。
她抬头看向裴延年。
他回来时已经沐浴过,还细致地剃了胡须,下颌处的线条清晰可见。垂眸看过来时,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情绪,壮硕的身形又给浑身增添了匪气。
好像又回到当初,她才见到裴三的样子。
不过那时候的裴三气质更为凶悍,提着滴血的长剑时眼里全都是漠然,更像是一支没有感情的杀器,连作为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没有。
细细想来,裴三去清水镇是为了养伤,可到底是什么伤在满是太医的京城治不好,需要到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调养?
她其实至今都觉得裴延年粗鲁、犷悍、不解风情,不管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都有过欺骗,无数次动摇要把这个男人丢掉,一个人开始过全新的生活。
可是每一次,错漏百出的谎言都会成功熄灭裴延年的怒火。
哪怕她从来没有一次明确地表达过喜欢,他对她的好一如从前,甚至都不要求平等而只是一句。
“我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鼻尖开始发酸,她按着他的胸膛感受着心脏的震颤,鬼使神差地说:“裴延年,我喜欢你。”
说完之后,她自己先愣住了,又觉得说了就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紧张地看向裴延年,傲娇又无所谓地期待他的反应。
他的动作有很明显的停顿,抬起头时,眉心中间挤出一个很小的“川”字,而后眉心又舒展开,如常地捏了捏她的手,“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江新月等了半天,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愣住了。“不是,‘哦’是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个反应?”
“那是什么反应?”他懒懒散散地站着,眉眼冷峻,语调慢慢的,“这次想要什么?上次你叫我‘夫君’说喜欢时,想要我帮着遮掩徐家在怀远侯府的痕迹。”
江新月噎住,又没办法反驳,确实是自己干的事儿。
裴延年继续道:“上上次,是让我帮忙让岳母和江仲望和离,再上上次是我生辰时哄我喝酒。”
他的眸色变暗,半开玩笑地说:“这次呢,是想要和顾君珩的队伍一起回京城?回京城也不是不行,再过段时间……”
说到一半,他拉住想要转身离开的女子,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收拾东西回京城!”
呸,她要是再心疼裴三,她就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