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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停下吧、停下吧哥哥……”

    封槐自己的记忆, 被巨大而繁杂的黑色所笼罩,黑白的雪花显得格外不详,只有不多的闪着光的快乐回忆。

    他仿佛回到过去, 和封无为躺在逼仄狭窄的竹席上, 他哥似乎睡着了, 只有年纪尚轻的他,趴在对方身上, 抓着对方的手指,叽叽喳喳讲些没营养的废话。

    封槐越讲越兴奋,下一秒被人用手指夹住了嘴唇,变成哑巴小鸭子,“呜呜”地抗议, 少年封无为终于睁开眼,目光平静、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他那时候不明白这一眼的意义,到此时, 心魂意识相通时,才知道冰谭之下的情愫。

    封槐在混乱中笑了一下:“哥哥,你那时候就用这种眼光看我么?”

    封无为问他:“什么眼光?”

    真要他说,封槐又说不上来了, 他只觉得那是特殊的。

    他在很多时候,见过对方这样的视线。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对方喊哥哥的时候;

    他捧着糖,追在封无为身后晃来晃去的时候;

    他和对方分吃一碗素面,便宜的、一点味道都没有的素面, 瘪着嘴说好难吃的时候……

    无数个很普通的时候。

    也有他长大后,脾气越来越坏, 性格越来越偏执,在恐慌和迫切中, 强迫封无为的时候。

    原来躲在寺庙神像中,不只有他的心跳如雷。

    在混乱的记忆里,这一幕格外清晰——

    他生涩的唇舌、带着水的眼睛,颤抖的手指,被揉皱的衣襟……血腥味和泥像的土腥气萦绕。

    封无为在黑暗中,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就这样执着地、带着怒意和心动地看着他。

    他一面与过去的封无为,饱含怒气、恨意、恐惧地接吻,一面在现实中,却被兄长禁锢在怀里,他们神魂相通,用不可拒绝的姿态交欢。

    这实在是古怪、复杂、又极具冲击。

    封无为咬弄他,为他的走神皱眉,沉沉地看着他,喊他名字:“封槐。”

    他总是这样,所有的话都藏在一个名字里,什么也不说,又什么都说了。

    封槐凑上去亲他,神识再一次交缠。

    记忆、情绪和感知奔涌冲击。

    这一次更多的,是封无为的记忆,譬如封槐第一次知道,对方在井底时就已经心动,他感受着轻微过速的心脏跳动和不算显眼却确实存在的喜欢的情绪,一面和现实中的封无为对视、接吻。

    还有许多。在封无为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对方没他想象中那样无所谓,把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第一轮结束的时候,封槐已经连手指都不想动弹,灵魂和身体都像是泡在温热的、柔和的水里,轻轻的飘荡着,既酸软、又充实。

    而另一个灵魂,触丝在水中飘扬着、千丝万缕地同他缠绕。

    他缠绕回去,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在那一堆闪亮的波光中,找到了百年前,他落入水底后的记忆——

    封无为显然有些不自觉的、轻微的抗拒,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神魂。

    封槐率先感受到的,是浑身的疼痛和耳畔的风声,“他”、或者说那时的封无为速度很快,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的腿木然地迈动着……要去哪?剑宗么?

    封槐这样想着的时候,画面骤然一变,变成了他熟悉的山脚——巍峨的剑宗正藏在云雾之中。

    封无为虽在仙门修习过,但一年半载都在外门,没有辟谷,也没有学会缩地成寸或是御剑飞行的手段。

    他尚只是个略多懂些、身手不错的凡人罢。

    这层层叠叠的山,成千上万的石阶……他要如何上去呢。

    封槐呆呆地想,他就这样数着台阶,一阶一阶数过去,台阶远远地下去了,渐渐隐入云雾里。

    后来,台阶远去的速度慢了下来。

    再后来,眼前的山和楼变成了雾蒙蒙一片,眼前是血色。

    “别上去了……”

    封槐无意识地喃喃,他喉咙里全是血腥气——也许是封无为的喉咙里,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记忆、自己和封无为。

    “停下吧、停下吧哥哥……”

    他看着眼前晃动的路、沾满了尘土和血的手掌、磨破的绷带……泪水忽然落下来。

    他从没有见过封无为这样狼狈的时候。

    对方永远都站着,游刃有余的,作为一个保护者的角色。

    就像一柄剑不会弯折,除非断裂。

    但此时,这柄剑为他,几乎是跪着爬上了这座高山。

    他讨厌看见封无为不够强大的时候。

    他尚且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时候,认为这是自己慕强,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人世之中,凡人之间,这种情绪,叫做心疼。

    封无为没有这样无止无尽地走下去,因为他很快被巡山的弟子发现了,封槐松了一口气——

    “什么人?哪里来的流民,竟然上了山!你可知你闯进的是什么地方?”那弟子厌弃地用剑柄拦住封无为,道。

    “长阳……洪水……”

    “什么?”弟子凑近些。

    封无为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袍,将他扯得一踉跄:“长阳,发了洪水,死伤无数、尸魇爆发……”

    他终于将消息带到,话音未落完,眼前便彻底黑下去。

    ……

    封槐很快看见了熟悉的人——逍遥君。

    对方救了封无为。

    也许这就是他哥口中的那份恩情吧。

    封无为醒来后的第一件事——说是醒来,其实也不大清醒,只是执念般站了起来——谁的劝阻也不听,他就是要跟着去长阳。

    逍遥君没有阻止,只是请他乘剑宗法宝过去,不至于再血肉模糊地走一遭。

    封槐在心里偷偷给逍遥君加了点分,堪堪成了正数。

    记忆虽然不会欺骗,却会模糊和遗忘。

    至少这一段就显得很匆忙和破损……直到他站在奔腾的洪水前。

    弟子们忙着救人,只有封无为看着洪水发呆,握着剑的手因为用力而又一次渗血。

    最早遇到的弟子来问他,你那位朋友在哪里失踪,说不定还能找到尸体,不过也不要报太大希望……云云。

    封无为只是沉默不语,其他人都以为他是伤心,只有与他神魂相通的封槐知道,对方是迷茫。

    这长长的一条路,封无为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捡来的、养了十年的弟弟,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过去的怪异谜题终于解开。

    那样小的孩子如何从战乱中、从人吃人的世道中活下来;为什么总是一面乖乖笑着,一面偏执、惶惶不安;为什么抗拒他进入仙门、抗拒他了解到尸魇;为什么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手段……

    他的弟弟,也是怪物。

    他站在洪水旁,只有一个想法:那他的弟弟,是不是还有可能活着,他要怎么才能找到对方。

    不对……

    不能让这群人继续搜查下去,他们会相信封槐么?但若没有他们,他要怎么……

    “我可以帮你。”逍遥君的声音响起,封无为抬起头,和他了然的目光对上。

    逍遥君说:“天地之间,心愿不散,而生怨气,死而为尸魇。人们的心越来越大,这魇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将会超出掌控。”

    “天道给了我一纸预言,神剑可破尸魇之局。”

    “我一直在等待神剑的出现,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逍遥君说,“但命书中显示,你并不是神剑之躯。”

    “你还有一个亲密之人,对方才是。”

    对方讲的什么神剑、什么命书、什么破局,封无为并不是很在乎,他只是问:“你知道什么,要怎么帮我?”

    “神剑……或者说,你的弟弟,阴差阳错在未觉醒时化为尸魇。”

    封无为的眼神松动。

    “神剑命魂微弱。”逍遥君道:“你就算现在抽干这河里的水,把里面的尸魇全找出来,也不一定能救回你弟弟。”

    “何况他身份复杂,还要冒天下之不韪。”

    “我可以封锁此地,若你弟弟真是神剑,天道命数未尽,便可以吸收此地魇气,百年修养后重化人形。”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和他镇纳天下地脉,让怨气能借地脉流转消散,永结尸魇灾祸。”

    封无为听完,问了一个问题:“若他不是神剑呢。”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尸魇,一个怪物……是他的弟弟呢。

    逍遥君说:“命书沟通天地,预测从不出错。”

    封无为追问:“若错了呢?”

    “若错了,若他只是尸魇,我想求你救他。”

    “扑通”一下,封无为直直跪下去,叩首道,“求你救他。”

    “我一无所有……但未来,若他不是神剑,我将替他来做你所谓命书预测的事情,我来灭歼天下尸魇。”

    封无为孑然一身,生在战乱,赤条条地来,却不愿赤条条死……他有一个弟弟。

    若要死,哪有兄长死在弟弟之后。

    逍遥君答应了。

    也就有了后来百年,那个天纵奇才、看似恨毒了尸魇的镇岳剑君。

    人人都说,镇岳剑君有一位弟弟,死在了尸魇潮,才会这样憎恶尸魇。

    却无人知晓,恰恰相反,封无为是因为爱着身为“尸魇”的人,才背负起天下的责任。

    “不要哭。”封无为的声音很近。

    封槐想,他哥是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他……为了他爬上剑宗千万石阶,为他折腰下跪,为他等一个无望的结果呢。

    封无为说:“没那么苦,过了小半年,你的命灯就亮了起来,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再见。”

    “不过百年而已。”

    他没有说的是,他曾日日夜夜,沉默地站在那一盏灰扑扑的命灯前,一看就是好几日。

    命灯复燃的那一日,封槐恰好出任务,守灯的弟子传信给他,正站在一地尸魇血肉中、宛如杀神的人忽然停下了剑。

    被救的人见这满身鲜血的修罗恶鬼,忽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日夜兼程回到剑宗,站在屋外,雷厉风行的人却忽然犹豫顿住——

    封无为性格直、看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一针见血,打心底认为,许多事情,犹豫最没有必要,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样的人,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

    他站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面色平静的镇岳剑君,远远看着阵法中心,铜灯之上,那一簇微弱的火苗,就这样足足看了许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有温热的水珠落到他执剑的手上时,他才恍然地摸了一下脸。

    他的弟弟,在很远的地方。

    而他们终将在很远的、必将到来的未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