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戴蒙瞟了一眼车上歪坐着的尹非, 她虽然看上去游手好闲一副不干正事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却仍能看得出几分专业训练的痕迹。
尹非目送着叶允的身影在外骨骼的牵动下,手脚并用迅速往上攀爬, 最终落脚在仓库外墙一扇巨大的窗户外,对着下面迅速离开的敞篷车上的二人比了个“OK”的手势。
灰败破落的墙壁上稳稳站立着的身影,顺势往下一跃,她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中。
“好了, 我们得赶紧走, 虽说这里是监控死角,但车辆的停留时间太长,事后很容易招致怀疑。”尹非暂且压下心底的不安,对戴蒙嘱咐,二人所在的敞篷车几乎没作什么停留, 迅速远离了这个仓库所在的位置。
“接下来的珠宝展会怎么办?我邀请函都发出去了,现在毁约主办方和出借方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戴蒙手里握着方向盘,嘴角是一抹故作轻松的尴尬微笑, 一想到她在这里头哗啦啦付之东流的金钱,就一点也笑不出来。
尹非将自己眼底的担忧神色收了起来, 她知道叶允运用脑机的手段,她现在过去也根本帮不上忙,现在乱想些什么也是瞎操心,她索性扔下了心头的惴惴不安,挑眉看向戴蒙。
“刚才怎么不说?非得人走了才说这些, 晚咯——”尹非的手肘懒散地撑在车门上,半阖着眼笑了笑, 被她玩笑般拉长的最后几个字逸散在风中。
“我这脑子,实在是当时没想起来。”戴蒙懊悔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又像是想起来什么般,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若是当时想起来了,我也说不出口,叶允要做的事情和许斐有关吧那姑娘马上就快脱离苦海了,我再从中作梗,坏了人家的事,那就实在是太不是人了。”戴蒙看着车前方,对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渐沉的暮色,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我跟她相比,到底是哪个更惨一点。”
“”尹非再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就是真傻子了,她略微抽了抽嘴角,戴蒙这卖惨还真是浑然天成,经她这么一说,面前这个开着豪车的知名珠宝设计师像是真成了倒霉蛋和冤大头,她都忍不住升起一丝怜悯之情了。
“好啦,我来帮你吧,正好闲着没事干,”尹非说罢,看着戴蒙受宠若惊般的讶异目光,无奈地摊了摊手,“不然你以为,我这个闲人跟着去干嘛?你那潦草的计划书我都读过了,待办事项倒是写得很清晰,跟着你的规划走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对吧?”
戴蒙终于舒心,呼出一口方才就郁结于心的浊气,五脏六腑都舒服多了,不住对着尹非道谢。
“先不必客气,我们距离抵达还有不少时间,你先跟我讲讲,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去偷窃珠宝。”尹非看着戴蒙欲言又止、躲躲闪闪的神情,微微蹙眉。
“你的名气很大,大得完全足以支撑你奢侈的开销甚至添上那些帮派成员几百号人,也能勉强养活,究竟为什么?冒着被追捕的风险犯罪,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尹非之所以这样直截了当地质问她,事实上是有原因的,她不是一个追求珠宝这些奢侈品及物质享受的人,她的出身决定了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被舆论裹挟着,攒钱几个月买奢侈品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然而,Stone·Kim居然还真的做到了,让尹非辛辛苦苦攒钱许久,购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珠宝。
尹非也是和叶允一样出身外城,凭借着极其强悍的个人能力,在毕业后直接进入墨菲城市政厅直接下辖的安全部工作,她接触到上流社会的机会并不逊色于进入金圈律所工作的叶允。
当然,金圈律所之所以颇负盛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这几间律所定价高昂且专业能力顶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的接待人群大多集中在特权阶级,这群无论什么时候都忘不掉攀比的有产阶级,就连聘用律师时也会不忘彰显一番自己与“众人”之间的不同。
尹非当年还开玩笑般笑话过叶允,说她奋斗一辈子去给有钱人当狗,实在不值当,叶允却高深莫测地笑了,反过来问她,进入安全部难道就不是给财阀当狗了?
当然不是!尹非回忆起自己当年掷地有声的回答,不禁垂落了眼睫,在她进入安全部后,这句话就像是一条涂满了盐的鞭子,无数次狠狠抽打着她的内心,盐浸入皲裂的伤痕,痛得人几乎肝肠寸断。
负责情报保密工作的安全部、负责执法工作的治安部几乎所有市政厅下辖的官方机构,都滋生着无穷无尽的贪欲和腐败,尹非的工作,就是替这高度腐败的城市脓疮粉饰太平。
满腔热血被浇熄了,她再也看不到曙光。
那个时候的尹非像是活在极其撕裂的时空里,她身边很少有些什么能让人产生归属感,叶允平时的工作也很忙,聚在一起畅聊的计划做了不少,双方都有闲暇能聚餐的时候却一次都没有。
那天尹非独自走在市中心鸢尾大道的巨型海报和各色虚拟AI伴侣的投影中,她眼中的一切都如尘埃般灰败,直到她看见了Stone·Kim这个单词跃出屏幕,绚丽夺目的宝石火彩夺走了她的全部心神。
尹非和周遭的行人没有什么两样,她有些呆愣地抬头看向了那个巨型屏幕上的正在播放的宣传视频。
那是Stone·Kim品牌的公益宣传,明明是珠宝品牌,做公益的方式却基本近似于强盗般的打劫。
这个品牌的创始人据说出身外城,为了帮助外城的工厂毒气事件后大量无钱医治的受害人,用廉价的合成宝石制作了一大批瑰丽绝伦的珠宝首饰,并遍邀富豪入场,并且举行慈善拍卖并接受捐助,承诺全权用于毒气损害的救治。
旁边的人都窃窃私语,觉得这个品牌肯定是疯了,用廉价且可复制的合成宝石坑富豪的钱,就算是做公益也是想钱想疯了,都觉得这事极度不可行,更有人猜测又是一种高端的洗钱手法,做做样子罢了。
尹非却看着视频后方的承诺和说明,心思有些浮动,她也不相信这个品牌口中的鬼话,但这个宣传片发布的第二天,针对毒气病的义卖话题迅速地跃上了人们谈资的第一位。
原因是墨菲城娱乐圈的天王巨星们纷纷出山,带头与Stone·Kim牵头的毒气病捐助项目合作,承诺将从出席这场——用于号召人们关注并捐助毒气病救济项目的义演,许多息影已久的人物也在第一批名单中,引发了洪水海啸般的疯狂讨论。
紧接着,一批年轻的艺人唯恐落后一般,紧赶慢赶地加入了义演的行列里,后面的一整周,都有为数不少的艺人疯狂致电Stone·Kim的艺人对接团队,希望参与这个大好机会。
随后各个品牌方也纷纷下场,想要赞助这场义演,墨菲城有点名气有点产业的富豪都被邀请到了这场义演现场,在表演结束后参与拍卖,而这场演出也对外售票,收入同样也用于病症的救治中。
就在尹非最不信任这个社会的时候,戴蒙的Stone·Kim发起的义卖义演所引发的这场滔天的巨浪,在无数虚幻的符号之外,给予了尹非一点真实的慰藉。
因此,她尤其不相信,这样的Stone·Kim,这样的创始人金石,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去当江洋大盗,她需要一个来自戴蒙本人的解释。
——
一座平平无奇的医院门口,文助理将车稳稳停在了路边,她转头对后座上端坐的薛昼眠道:“大小姐,您去看叶小姐的话,现在就可以下车了。”
“怎么,自动泊车出问题了?”薛昼眠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个关键时候节外生枝,这往往预示着事件无法得到圆满的处置。
“不,当然不是,我怕他们用医院接管的自动泊车系统做什么手脚,就麻烦点手动停车了,您自己可以吗?”文助理关切地问道。
“不必先去看她了,你刚刚也联系过了,还在抢救室里,我们去了也没什么用。”薛昼眠出乎意料地冷血,她在此刻显得尤其漠然,“先去地下停车场,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最喜欢窝在这里,我们先去处理掉,把脑机拿到手。”
“大小姐,您真的不去看看叶小姐吗?”文助理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她要是看见您,一定非常高一定会更加信任您的。”
“博取信任吗?”薛昼眠面上带笑,宽大袖口中纤长的手指却攥得发白,指甲狠狠扎入肉中,随后她又像是不懂自己为何作此反应,愣怔地抬起手,看到了掌心深深凹陷的留痕。
第 42 章
薛昼眠久久地注视着, 手心里那点无意识间掐出来的痕迹渐渐被抹平了,归于无形,而她心中的掐痕如同附骨之疽, 毒疮渗入她禁锢了二十多年的心门,意图将这扇隔绝内心的大门腐蚀殆尽。
不可能的,薛昼眠对自己下了一句轻飘飘的断语,就像她对下属无数次说过的那样, 仿佛这样说了, 事情就真的会如之前一样,往她期待的方向狂奔。
可她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着些什么。
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只为了利益,她就这样对自己说道。
薛昼眠神色倦怠,手指轻巧地拨弄着自己肩头的发丝, 眼底的神情晦暗不明,看上去有些捉摸不透。
文助理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自家大小姐一眼,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 噤了声,拒绝了停车场接管自动泊车系统, 安安稳稳地将车辆驶入了阴暗的地下停车场内。
就在此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剧烈的崩响,她们同时回头,地下停车场入口处的防汛设施已经全面开启,钢铁门帘庞大的身躯就这样矗立在二人面前。
她们的后路已经被切断了。
“大小姐, 现在我们”文助理先是把车停在原地,慌忙地回头看向薛昼眠, 她从业数年,从来没见过这种敢在薛氏面前如此嚣张的人或机构, 一时有些慌神,作势就要去摸手机。
“没用的,既然让我们意识到了,就不可能还给我们机会联系外界。”薛昼眠这才回了回神,面色凝重地下意识开口分析现在的局面。
文助理愣了愣,不信邪般把手机打开,却发现正如薛昼眠所说,这里大概是装设了信号屏蔽装置,手机用哪种方式都完全接收不到信号,自然也没有办法将她们目前的信息送出,在这里拦截她们的人早有打算。
“不变应万变,一切有我呢。”薛昼眠对着文助理笑了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文助理心头狠狠一紧,她从进公司起就知道,自己是董事长薛予寒替大小姐培育的心腹,是再纯正不过的皇太女党,因着这一层的关系,她也在不少人口中知晓了不少大小姐的事情。
大小姐薛昼眠从小就是情感淡漠的人,从长大后准备接手薛氏开始,她就受到了公司很多骨干元老的苛责,说她为人太过冷漠,以后在商业上不懂得变通是要吃大亏的,因而对她的继承人身份提出了异议。
文助理知晓这件事的时候简直想笑,不就是不喜欢她动这些人的利益罢了,说这些多余的就是拿捏她的一种方式,用不着多上心。
然而薛昼眠的态度却完全不同,她欣然接受了他们的质疑,并为此作出了改变,她逐渐开始学习这些在别人看来天经地义的情感和反应,学习作为一个正常人那样,对他人表达同情和安慰。
但文助理知道,大小姐只是学习和表演,为了获取利益所作出的合理牺牲罢了,她本质上还是那个冷漠到不近人情的人,这一点完全没有变过。
方才大小姐对她表达宽慰的时候,文助理就察觉到了,和从前一样,这就是她一次合理化的给予和寻求回报的方式。
她目前和助理二人身处险境,与外界完全断开的联系,从理性上来说,此时她最先要做的就是先与自己的助理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系,这样极端的环境容易滋生分裂,她要防止有人借此机会对她下黑手。
毕竟薛昼眠本人的身体素质和技能都摆在那里,除了脑子灵光点,在这种险象环生的危机环境下几乎是不堪一击。
她此时需要文助理的帮助和保护,也愿意向文助理提供自己人善的态度,比如她对着关怀文助理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利益导向的理智选择罢了。
她本人仍旧是这样,冷漠又无情,只有在需要谁的时候,才会展露片刻虚假的温情。
“怎么了?”薛昼眠看文助理陷入思索,呆呆地愣怔了许久的样子,关切地问,“不用太担心了,我们现在就在里面慢慢开,他们既然把我们关着而不是直接杀了,想必也是有所忌惮。”
“”文助理愣住,她的猜测是,对方是要给她们施加心理压力从而进行谈判,的确也没想到过要动杀手这件事。
“怎么,还没做好这种心理准备?”薛昼眠从文助理的身上收回目光,淡淡地看向了前方车窗外的景象,“走吧,想见我们的人自会找过来。”
——
“哇——”尹非瞪大了眼睛,发出了感慨。
她抬头看向面前这栋巍然矗立的巨型建筑,墨菲城的展会中心在傍晚仍旧是人山人海,这个为期一周的Stone·Kim品牌的专题展览才进行了两天,就吸引了无数前来欣赏巨型设计珠宝展出的人群。
“怎么样?我亲自带你进来,感受还是很不一样吧?”戴蒙做作地拉下自己眼前的墨镜,朝尹非的方向眨了眨眼睛,目光挪到尹非胸前的那张工作人员的名牌,不露齿地笑了笑,“麻烦你啦~”
尹非没有回答,她立刻进入了警惕的作战模式,用低低的帽檐遮住了自己的面孔,她今天戴了肌理面具,不会轻易被人认出来,但如果有眼尖者发现戴着牌子的工作人员,反而混迹在普通观众里面,也许会因此产生疑惑。
还是谨慎点好,尹非低头跟着面前和所有人亲切问好的戴蒙,走过一段路后,二人默契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尹非进入洗手间,迅速改变了自己的外在装扮,她从洗手间某个单间的水箱里卸掉原有的装置,从里面拖出了一大堆这次会使用上的配件。
她扔下帽子,用网罩将自己的短发拢了起来,披上了一条发丝打理得柔顺光泽的粉色长发,又换上了一套走潮酷路线的衣服,看上去就是能跟内城的新潮年轻人迅速打成一片的粉发甜酷女孩。
能买得起票来看珠宝展的人,大多数都是中产阶级以上的收入水平,Stone·Kim的宣传力度一直不小,作为昂贵奢侈品品牌的珠宝展览,有这么多贵妇或者从业者前来观展并不是什么大事,却连各种新潮打扮的年轻人都热衷于此,则要多亏了一直以来的品牌宣传。
资本漩涡伪造出的光鲜生活对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当传播口径达到一定量级以后,则会引发群体模仿行为,这就是Stone·Kim这个品牌当年那次引爆整个社交网络后的副产品。
这个品牌符号的巨大吸引力,让各类人群都聚集于此,尹非得以使用各种不同风格的变装道具,成为身份各异的顾客们前来参展,这一点对戴蒙的计划大有帮助。
“你要找的人我暂时没有发现,”尹非走到展览会玻璃落地窗前,坐在阳空无一人的阳台上,环顾周遭的环境后,几乎口型不变地对着领口边的微型通讯问道,“需要继续吗?”
“继续吧,”戴蒙眯了眯眼睛,“有些人一定会来的,”
——
地下停车场的值班室狭小的空间内,挤了好几个造型各异、一看就不属于寻常人等的社会闲散人士,正针锋相对地互相咒骂,却没有一个人退出这个小小的保安值班室。
“我呸,个没脸没皮的腌臜货,才受器重了几天啊就想蹲老娘头上拉屎,做你的梦去!”身材高大健硕的女人盛气凌人,一头银蓝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前,她叉着腰,腾出一只手,指着对面那个端坐在座椅上的男人就是一顿痛骂。
“个臭疯婆子,别以为你入行早了几年就能把人当驴骑,我告诉你,这玩意儿我们可是志在必得,你要抢可先得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坐在座位上的男人盘着腿很悠哉,状似友好、实则警告地劝她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两人呈对立的姿态,互相站在离对方最远的地方,谁也不想理谁,看到对方后,脸都被恶心皱了,恨不得把对方踹倒在地上啐几口。
“喂,两位,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处理了那个大麻烦吗?”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他们二人之间一阵无奈,她伸出那双制作精良的机械手臂,滑动点开了这里停车场的监控录像。
视频定格在了一部已入库的豪车上,AI从并不算清晰的影像中分辨出了二人,女孩看着屏幕的神情兀自以僵,她回过头,以一种极其可怕的威胁表情看向还在争执的两人:
“喂,别吵了,薛家的人到了。”
两人听见薛家这个字眼,就仿佛听见什么洪水猛兽般先是后缩了一下,片刻后才恢复了神色的自然。
“怎么办?我们抢到脑机路上最大的绊子,她们怎么来了?”男人“呸”了一声,“谁泄的秘?是不是你?”
“贱货,随口指控别人,你倒是挺熟练?要不要姐陪你练练?保证你明天就跟个蚯蚓似的拱着走路”
“都给我停!”机械手女孩对着AI的细分呆愣片刻,大吼了一声,“薛氏来的不是别人,是薛昼眠!”
第 43 章
“冷焰, 危桥,别再瞎闹了。”女孩扫视了二人一眼,随着她这句话的落地, 她手臂关节上的机括也随之旋转,重新拼接重构出了一把轻型步枪,黑洞洞的枪口被隐藏在机械手臂骨骼上。
听到这位薛氏大小姐的名号,二人也完全失去了继续斗嘴的兴致, 他们的表情僵硬了好一会儿, 头皮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毛孔中乱窜,一阵寒气从背后直攀上颈椎。
银蓝色乱发的高大女人冷焰缓过神来,回头狠狠剜了危桥一眼,随后开始对组织内部传讯告知薛氏已入局的动向。
“脑机抢不到,我们回去都交不了差, ”危桥没有理会她昭然若揭的恶意,反而露出了点和谈的架势,“我们几个蹲在这里能成什么事, 干脆先把薛家的那位弄出局再说,我们就算斗得三败俱伤, 获胜者对上薛氏也没胜算啊。”
“说得像是我们三家对上她就有胜算了似的,”冷焰在旁边抱臂看戏,翻了个白眼讽刺了一句,“真白费功夫,你说是不是, 方册?”
“就算是白费,也得试试。”方册蹲下身, 调整着包裹住双腿的机械外骨骼,金属机括调整时发出撞击的“咔咔——”声响和电流“滋滋”的响声, 身边两个没有经过义体改装的人听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方册调整完毕,重新起身,她身上包裹着一层近似于液态的漆黑金属,泛着介于金属光和皮光之间的特殊光泽,如果尹非在现场的话,或许可以辨认出,这是来自于市政厅内部的绝密材料,有着很高的延展性,硬度和脆度都接近于完美的数值,适合用于战场。
她正面无表情地拆开自己的手臂,露出坚硬的皮肤下的金属骨骼,以及装填着的形态各异的电路系统,并在扯断了好几根电路后,在里面塞上了补充用的弹药,诡异的动作配上她那张甚至能算得上少女的面孔,看上去尤为可怖。
冷焰和危桥罕见地和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和退意,他们两人的团伙都太过想当然了,就不说跟薛氏竞争,这个只有名字“方册”可以查询到的狠角色,其背后的势力恐怕愈发恐怖。
冷焰挪开眼神,像是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在内城使用这种杀伤型武器,你们的人还真是不怕死。”
“是啊,”危桥的眼里也涌现出耐人寻味的意思,“我们都只敢带点监视类的或者单兵级别的玩意儿,你们这”
“不用担心,不会连累你们,”方册“啪”的一声合上自己手臂处的检修口,微微一笑,“只是用来恐吓,薛家这项业务藏得很深,我猜他们家的大小姐知道的也不多,拿这个吓吓足够了。”
——
尹非轻松地揣着手,从琳琅满目得几乎要闪瞎狗眼的珠宝藏品中穿行而过,这些藏品数量之多世所罕见,几乎涵盖了戴蒙整个职业生涯的大多数创作。
摆在最中央的是她极具代表性的作品——溢血心脏,这是一颗有着灿烂火彩的心形绝地武士尖晶石,几乎有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霓虹感和荧光感都是顶尖水平,在专业珠宝灯的照射下显得艳光四射。
然而这颗近乎完美的宝石却被一把华丽的金匕首从中插入,其流线型的完美形体似乎也被这把匕首撑爆了,从接缝* 的地方微微开裂,匕首的刀柄镶嵌着代表血滴的素面红宝石,的确和“溢血心脏”这个名字很相称。
很多人惋惜于这件作品的缺憾美,就跟断臂的维纳斯般具有残缺性的审美价值,然而这件作品并非故意使之破碎,而是因破碎而造就的艺术珍品。
绝地武士尖晶石虽然产量不算低,但由于容易开裂的特性,人们发现的宝石原石大多必须切分成小块使用,当年戴蒙在珠宝商手里拿到这块未经切割的宝石时,就发现这块巨型宝石的中间却了一大块,损失了部分大克拉溢价,只能切割成小块出售。
她在看到这颗宝石的瞬间,就想到了穿胸而过的匕首插在心脏上的场景,她采用了独特的镶嵌工艺,并对匕首的刀身进行了特殊的处理,使其具有了特殊的审美价值,而不仅仅局限于材料本身的质地和缺憾。
这部作品使她一时间闻名遐迩,“溢血心脏”的拍卖价格也水涨船高,最新的一次藏家出价,已经比戴蒙当初的成本高出了几百倍不止。
“真赚钱啊”尹非直抒胸臆地感叹了一句,顺势看向了墙边的显示器,此时馆内的警报装置还是毫无动静,并没有小偷造访。
“等等,”尹非瞥见门口的一伙人,西装革履地拎着公文包进来,状似不经意地摸到了自己袖口上的联络按钮,走出落地窗,用暗号联络戴蒙,“保险调查员来了。”
“呃,那几位我老熟人了,我都怀疑,他们内部已经确认我本人就是犯人了,只是自己偷自己的太离奇,再加上没证据所以抓不了罢了。”戴蒙的声音有点发紧。
随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往日的碎影如风般飘过,她黯然道:“算了,多说无益,这次毕竟是最后一次了,落到他们手里也一样。”
“开始吧。”戴蒙轻笑。
话音刚落,整个场馆内炫目的宝石灯在瞬间熄灭,众人的眼前一片漆黑,刚赶来不久的保险调查员在一阵骚乱后,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照明用具,眼前的黑暗霎时被照亮。
“他们反应很快,你抓紧。”尹非背过身,用气声嘱咐戴蒙道。
“收到。”戴蒙的回答经由耳机传来,简洁清晰,声音却有些失真。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尹非的耳边响起,她的瞳孔骤然紧缩,几乎分不清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于耳机还是耳边。
尹非朝着声音传来的后方猛然回首,却有一双手轻柔地滑过了她的脖颈,温热的指腹拂过耳畔的微型耳机。
“女士,来逛珠宝展还戴耳机呢?”一个穿着包臀西裙的利落女人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她的手肘支在尹非的肩上,手里还捏着那颗极其微小的耳机,神情玩味。
尹非背后冷汗涔涔,她此时已经濒临暴露的边缘,此时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引发更多人的注意,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怎么?带耳机还要你管?你是保安啊还是监视员啊”尹非的腔调也染上了几分嚣张的气焰,她猛地一把甩开了女人的肩膀,怪模怪样地上下打量她,“别跟我在这套近乎。”
女人:
但她只是无奈地摊摊手,回到了保险调查员的队伍中去,尹非紧盯着他们的动向,而这个女人归队后,居然没有提到自己的事情,反倒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啊!溢血心脏?!不见了!”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然传出惊呼声。
开始分散调查的保险调查员和安保们悚然一惊,彼此的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紧绷,再一次——投保额极高的藏品被人盗走,在场的这些人要承担的后果,便不仅仅是辞退这么简单了。
“迅速关闭在场的出入口,绝对不能让人跑了!”保险调查员沉不住气了,纷纷颐指气使地要求关闭出入口,不让任何混入客人之中的盗窃者逃跑。
“这这怎么能行呢?”安保大队的人满头汗,拉着保险调查员急得要磕头,“绝对不行,来看这珠宝展的不少是达官显贵,据说几大财阀的人都受邀了,还有薛家”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就这么跑了?!你们交得了差,我们交不了!”保险调查员沉吟片刻,下了决断,“这样,我把你们打晕,然后你们说全是我们干的,跟你们没关系,怎么样?”
安保队长:
\"噗嗤——\"那个穿包臀西裙的利落女人笑喷了出来,打破了周围紧张的氛围,引来了保险调查员们不满的眼神,
“卢比,你不如再笑大声点,嚷嚷得人尽皆知,让全场的达官贵人们从此都知道咱们公司保险调查员是吃干饭的。”领头的那个皱着眉看了她一眼,说罢走向了周遭的客人。
“等等,您要做什么,这真的不行!”安保队长赶忙跟了上去,追着领头的那位保险调查员急得团团转。
尹非目送着这两个人的离开,一转头却又正面对上了那个利落女人笑吟吟的目光,她心中的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
尹非迎上她的双眼,平静地问道:“卢比?”
“是我。”卢比应声,随手拨弄了下她火红色的发丝,在夜色中像升腾的焰火,在她明媚的笑靥下却显得黯淡了几分。
她看向尹非,毫不见外地开口:“戴蒙在吗?找她有事。”
“果然,”尹非露出了然的神色,“戴蒙是diamond,指钻石,而你卢比ruby,是红宝石。”
“你们都是宝石俱乐部的人,”尹非对这句话用了陈述的措辞,“可是很奇怪,宝石俱乐部的人,早就在之前的一次行动中全军覆没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第 44 章
“宝贝, 你真有趣,”卢比撩了撩垂至鬓边的红色发丝,声音带了点魅惑的意思, 像是天边传来的渺茫叹息,“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敢帮戴蒙淌这趟浑水。”
“这事与你无关。”尹非皱眉,故意忽略了她口中那有些过分亲密的措辞, 有些不太自然地别开了眼神。
“不, 有关,而且是有着很深很深的关系,”卢比的红发极其惹眼,当她凑近过来的时候,那丛海藻般披散开来的长卷发, 也顺势攀上了尹非的肩膀。
当把宝石置于暗光的环境时,独特的晶体构造会折射出极其美艳的光泽,而卢比那头红发衬托下的碧绿双眸, 则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芒,像是净度极好的祖母绿宝石, 几乎让人忍不住伸手触碰。
尹非的任务就是监视住保险调查员的行动,她没心思跟这位立场不明的卢比在这里瞎耗,既然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又没有对外公布,这就代表着, 在保守身份这一件事上,她还算可以信任。
正在她思索间, 卢比已经愈发得寸进尺,将手腕搭上了尹非的肩膀, 开始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短发。
尹非转身欲走的动作一顿,被卢比摁住肩膀拽了回来,她状似挑逗地抬起头:“宝贝,你很合我的心意,比起戴蒙,我要更疼惜人哦,来跟我混吧?”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走?”尹非面孔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笑意,“你拦得住?”
话音未落,尹非转瞬间已然格开她伸手拦截的双臂,随后顺势反扭一把,意图擒拿住她,却被卢比巧妙地一个旋身挣脱开来。
她轻盈地落在离尹非有些远的地方,涂着艳红色指甲的手点了点尹非的方向:“啧啧啧——还没怎么样就准备动手,戴蒙找来的帮手很恶劣呀?”
“你听话闪开,什么都好说。”尹非甩下一句话,转身朝着远处走去,心里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方才尹非只是跟她小打小闹般过了招,却没有占到半分优势,这就说明,这个女人至少在格斗一栏上,和尹非是五五开。
很少见,尹非再怎么说也是安全部的特工,能跟她乍一交手却不落下乘,实在不能算是什么普通人的范畴。
这个女人很可怕,尹非对她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有情况没,你多注意点周遭的人,”戴蒙在那边叫得还挺欢,“我马上准备来动手了,你看紧点,别让他们破坏我计划。”
“什么?!你还没动手?”尹非立刻瞪大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搜索着目标,压低声音跟戴蒙确认道,“可是,现在已经有人偷了,你来晚了?”
“吼——是谁是谁是谁?!怎么偷东西都有人抢先的,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戴蒙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而下一瞬间,能把耳膜刺破的剧烈叫喊声传来,“啊——我想到一个人!她”
“卢比,是吗?”尹非叹了口气,“我已经跟她见过了。”
“什么?!见过了?她在哪里,我肯定要——”戴蒙吵吵嚷嚷的,叫得尹非脑子疼。
“闭嘴,”尹非冷酷地撂下一句,发表了总结陈词,“也就是说,有很大的概率,是她拿走了你预备偷的宝石,对吧?”
尹非按着耳机转过身,一头红发格外显眼的卢比仍旧靠在柱子上,月光洒在她身上,卢比敏锐地捕捉到了尹非不善的视线,仍旧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似乎在挑衅。
戴蒙似乎听出了什么不对劲,犹犹豫豫地答:“确实有很大的可能是她”
“我会帮你拿回来。”尹非彻底转过身,眼神一凛,朝着卢比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冲去,耳机里戴蒙叽里呱啦乱叫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索性扔下了耳机,一步步走到了卢比近前。
“哎呀,你又来找我了?”卢比眨眨那双祖母绿般浓艳澄澈的眼睛,目光挪到了她扔掉微型耳机的手上,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么说,你打算甩了戴蒙,来跟我?”
——
“大小姐,我感觉周围有点不对劲,需要停吗?”文助理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状况,周围的环境实在太过静谧,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也发现了吗?”薛昼眠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颌,抬了抬眼,“就在这里停吧,记得拔掉钥匙带在身上,我们”
薛昼眠的话音还未落,随着文助理的一声惊呼,车辆的前挡风玻璃被一阵在眼前爆破的大力震成了蛛网状,依稀能听见几声来自车外的闷声嘀咕。
“炮都用上了,还炸不裂这窗户?”冷焰顺手抄起消防斧砍了几下车门,仍旧是纹丝未动的模样,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薛家的富豪嘛,不都是惜命得要死吗?这算什么,我们就算倾尽弹药,也最多把里面的人逼出来,弄不死人的。”危桥的话听上去似乎还有点遗憾。
“薛大小姐,有兴趣出来聊聊吗?”方册坐在车前盖上,凝视早已被迫开启防御状态的车窗玻璃,那种玻璃在应急状态下,只能反射出方册半机械改造后的身体。
而在车内,文助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薛昼眠,顿时脊背发凉,她的目光直接指向了薛昼眠,少女般的面容下是恶鬼般几乎将人开膛破肚的注视。
“大小姐,我们现在需要防身的家伙,”文助理冷静下来,迅速从收纳柜里拿出配件,快速组装起了手枪,并重新填充了子弹,摆到薛昼眠面前。
薛昼眠凝视这把枪片刻,抬头看向文助理:“我不会用。”
“啊?”
“我真的不会用,”薛昼眠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看向文助理,没有半点说谎的痕迹,“母亲给我的要求不包括这一部分,事实上,我连餐刀都没拿过。”
“好吧,”文助理把枪别在了自己的后腰上,无奈道,“我也知道这种武器对付不了外面的人,但我们也毫无选择了,真不知道大小姐怎么还能这么镇静”
“很简单,这些人聚在一起,都是为了脑机,我又没拿到脑机,有什么可慌的,”薛昼眠耐心解释道,“他们对付我们,不过是因为我们是有力竞争者,想先一起把我们掀下牌桌罢了。”
“这样就已经很难对付了”文助理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我二人都算不上正经战斗力,还是先躲在车内等待救援吧我们出来的时间久了,董事长她”
文助理骤然睁大了眼:“原来如此,董事长恰好不在墨菲城的时候发动袭击,进行抢夺,这就是他们的算盘!”
“因此,我们更需要出去,”薛昼眠一阵见血地指出了关键之所在,“绝不能让脑机再次从我们手里溜走,没了脑机,要钓出那个人就难了。”
“但要怎么办”车门外传来愈发猛烈的重击,眼看着车框架已经摇摇欲坠,文助理心急如焚。
“听我的,不会错的,”薛昼眠朝文助理递了个眼神,“就这样下车吧。”
文助理只得应声,她在心中嘀咕了几句,仍旧还是谨慎地推开了车门,并没有引来炮击,她略放下了心,随后打开了薛昼眠所在的车后门。
银蓝色头发的冷焰看见薛昼眠出来,拍了拍车窗,很二流子地顺口吹了声口哨:“哇哦,薛家的大小姐居然还是个美人儿——”
薛昼眠像是没听到,自动屏蔽了她的发言,转头看向坐在车前盖上的方册:“这位小姐,坐在别人的车上,可算不上什么礼貌的行径。”
“薛家大老远过来抢东西,似乎也算不上什么礼义人,咱们还是别乌鸦笑猪黑,说正事吧。”方册几步跃下了薛昼眠的车前盖,落地的时候发出了格外剧烈的金属撞击声,薛昼眠的笑容愈发加深了。
有什么好笑的危桥简直觉得她莫名奇妙,但还是暂压下了自己心头的那点疑虑,按计划上前一步,开启了他的劝退攻势。
他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位千金大小姐,您干嘛想不开来趟浑水呢?我们也是无奈才把您牵连进来的,这样,您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们仨约好了,您只要点头,我们就放行。”
薛昼眠看着她,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的话语,转而反问道:“三位,脑机找到了吗?”
“找到了没能告诉你?”冷焰恶狠狠的剜了薛昼眠一眼,觉得她说得都是些没意义的废话,琢磨这几句话里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头疼。
“看三位这么合作愉快的样子,那就是没找到,”薛昼眠走到冷焰和危桥面前,分别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们一眼,俯下身一字一顿地问道,“两位,你们就没想过,是有人偷藏了脑机,没告诉你们吗?”
第 45 章
冷焰和危桥立刻回身, 一高一低摆出了预备射击的姿势,将除他们两人以外的三人,都全部囊括在射击范围内。
文助理眼神一凛, 快速跨步上前,将凑得极近来不及反应的薛昼眠揽到身后,却发现他们二人的枪口所指的方向并不在此,激光枪械发射前的蓝色光点, 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半机械改造人——方册的身上。
方册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随机嗤笑一声,丝毫不介意地作投降状举起了双手,她目光的凉薄中透着几分讥笑:“说你们蠢还真是没脑子,被薛家的人一挑唆就乱咬人那脑机是她家的,她能不知道在哪?”
好像也是哦文助理顺着方册的思路想, 居然觉得十分通畅,她反应过来,看向持枪的那两人, 他们动作中也掺杂了些许迟疑,枪口挪向了另一边。
“我要是知道, 就不至于丢失好几年都找不回来了,”薛昼眠岿然不动,泰然自若地看向方册阴狠的目光,“各位不妨回过头想想,到底是谁先抵达了这里, 是谁将它藏在此处,是谁——盗走了脑机?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
冷焰和危桥又愣愣地回头, 看向脸色阴沉的方册这边,他俩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夹在两个聪明人对局之间的傻子, 人家轻易一句话就能挑起他们的怀疑,俩人不约而同地僵在了那里,看这个也不是,看那个也不是。
“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好听,”方册冷哼一声,“靠着嘴巴说,能在治安官搜过来之前找到脑机?”
“说的也是。”薛昼眠坦然地扬袖,并且展示了她空空荡荡的口袋和皮包,随后轻笑一声,看向了方册。
“小姐,请——”
方册嗤笑了一声,步伐沉稳却又缓慢地,渐渐逼近面前扬眉浅笑的薛昼眠,当她走动的时候,手肘关节处的机械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轰鸣,像是下一刻就有一串燃着火星的炮弹,要破膛而出——
文助理不敢再犹豫,横身一步跨到薛昼眠跟前,用一把比起方册的机械手臂上的机关都要迷你不少的手枪,对准了方册的眉心。
二人对峙之间,似乎周遭的气氛都像是火山喷发前的燥热,带着几丝轻易察觉不到的紧绷,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医院停车场内蔓延。
“跟炮火刚,就靠那点小玩意儿”冷焰盯久了,看几个人都没什么动静的样子,不耐烦地抹了一把银蓝色的额发,小声道,“这配置,连我都搞不过吧”
“你也知道啊”危桥那边传来一声凉凉的笑声,带着他惯常会使的冷嘲热讽,待到冷焰一记眼刀横过来,他便抛出一句,“怎么?你既然打得过,倒试试将枪口对准那位薛家大小姐,你有这个胆子吗?”
“呸,我不敢难道你敢?”冷焰蹲在原地,紧握着枪托,对准了薛昼眠和方册对峙的方向,却不敢瞄准她们任何一人,“敢动她,薛家不对我们这些地下势力赶尽杀绝才怪了。”
“所以啊,事情很明显了,薛昼眠怕逼急了让方册狗急跳墙、同归于尽,方册又怕伤了她们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引来仇杀,看来没我们什么事咯,”危桥摊摊手,居然开始着手拆卸枪支,往屏蔽盒里放了。
“哦,当逃兵是不?挺适合你,”冷焰偏了偏头,嘲讽地撇了他一眼,“跑的时候别吓哭了哦,小弟弟。”
“识时务者为俊杰,”危桥最后合上屏蔽盒的盖子,摁下盒子的按钮,随后盒子便自动立了起来,像一只乖乖的小狗般,绕着危桥的脚下转。
危桥朝冷焰挥挥手:“拜——”
随后他居然就真像落荒而逃一模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快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人影,只剩身后的小滚轮箱子还在拼命追循他的步伐。
冷焰:
对峙中的文助理&薛昼眠&方册:
“居然还跑,真是没胆子的东西。”冷焰嘀嘀咕咕,收回了视线,重新在目镜中盯住了三人的行动。
而就在这时,三人之间像是经过这一层小插曲,紧张的气愤被略微驱散了几分,薛昼眠察觉到,率先开口交谈起来:“小文,这位小姐只是想吓吓我罢了,用不着这么紧张。”
说着,她微微一笑,伸手拦下了文助理直指方册额头的枪口。
“大小姐,这人”文助理低声说了句焦心的废话,在收到薛昼眠那令人安心的目光时,默默闭了嘴。
她从原本所在的地方撤开,却并未离得太远,仍旧是以守护者的姿态,凝重地站在薛昼眠的身侧,警惕地看了远处架着机枪监视的冷焰一眼。
什么事都没掺和却无辜被剜了一眼的冷焰:我X你XX
“你就那么信任你那位好妈妈?相信她一定会护着你?”方册冷笑了一声,她将薛昼眠的退让看作了有恃无恐的示威,认为她一定是仗着自己的家世显赫,对面不敢动手这点,为所欲为。
“我的确是她唯一的孩子,但不是只有血亲才能继承集团,我并不认为她会为我杀疯了眼,只有这一点,我可以确认。”薛昼眠答道。
薛昼眠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含笑,眉眼微垂,不知为何,方册这个外人却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丝黯然。
方册在心底里暗暗对这一点作了注解,她们这对母女关系是任何组织都调查不到的情报,而薛昼眠此刻显露出的这些反常之处,实在是有些怪异。
然而方册将此事藏在心底预备容后再调查时,却忘了身边有一个傻乎乎的憨子在远处,冷焰像是透过窃听装置听见了薛昼眠的话,问句脱口而出:
“为啥?”
说罢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重新缩回了掩体中,只剩一把光秃秃的枪杆子露在外面。
停车场里已经被之前过来的人清过一次场了,此时没了闲杂人等的干扰,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三人很轻易地就听见了那声来自冷焰的疑问句。
方册满头黑线,无奈地扶住了额角,文助理眼睛转了两圈,不知道在憋什么坏,而薛昼眠薛昼眠只是抿了抿唇,并没有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为什么?”这三个字被她放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咀嚼,她垂眸道,“当然是因为,我并非无可替代的那一个,所以她没必要救我。”
“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下轮到方册摸不着头脑了,她将薛昼眠的话翻来覆去在脑中演练了好几遍,却并没有找出解开谜团的关隘。
“我是说,母亲有权有势,又不是那些——只能倚靠别人完成生育的男人,我若是死了,她还能有别的孩子。”薛昼眠笑着解释道。
“仅此而已?”方册盯着她看。
“当然不,”薛昼眠那只白皙得近乎苍白的手臂一展,指向了方才已然落下、用于封锁这里的巨型金属门,露出了少见的狡黠笑意,“你看那里——”
方册下意识地朝着那边看去,那块巨型金属门已近乎四分五裂,在下一瞬的猛然撞击下崩然垮塌,几束燃着火光的子弹划过长空,轰然重击追向了方册的身躯。
她躲闪不及,只得用机械肢体接下这一击,被爆炸的余韵瞬间弹飞到了墙边,滚着尘土无力地摔在了墙角。
“别乱动手,她四肢里装的是属于薛氏的重要零件——”薛昼眠大声对着涌入停车场的治安官喊道,又挥开文助理拦截的手,亲自跟着手持杀伤型武器的治安官,朝着正被卸掉机械义肢的方册走去。
方册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得一个小队的治安官摁着,才能勉强让她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下,饶是如此,看见薛昼眠缓缓走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双目赤红染血,怒吼着,作势要挣开束缚。
但她终究没能挨过治安官,义肢虽然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但它早就属于方册这类残障人士肢体的一部分,强行拆掉义肢,对他们心理上的折磨,要远甚于将人活剐下来的血肉之痛。
这像是一场剜刑,将她最为珍视的力量从她躯体上剜走,这似乎昭示着,她又回到了从前弱小、无助、被人肆意凌辱的时候。
方册痛恨这样的自己,不敢正视残缺的身体,自欺欺人地自认为是强大无匹的存在,只是
“好可怜,”薛昼眠蹲在方册面前,目光柔和,她的手指拂过方册被汗水浸湿的散发,又轻轻地碰了碰她断掉的关节处,被插入神经网络连接后扎出来的那几个溃烂的血窟窿,“你一定很不容易吧。”
方册平生,最恨被人给予怜悯的目光,她仇恨的双目投向薛昼眠:“这样羞辱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你会付出代价的。”
“真的吗?我倒是很期待,”薛昼眠俯身侧耳,凑近了方册,“说来听听。”
“你会家财散尽”方册喑哑着开口
“这我不在乎。”薛昼眠目光柔和。
“你会跌落云端。”方册勾起唇角。
“这我早有预想。”薛昼眠不为所动。
“你你会众叛亲离、满盘皆输,所求之物就算落入泥沼,也再不回头看你一眼,你”方册近乎疯狂地发出咆哮,她的笑声重迭在悲愤的轰鸣声中,眼泪却随着酒涡一同涌现,“哈哈哈哈哈哈哈,薛昼眠,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薛昼眠的笑容却愈发灿烂:“谢谢你,我这辈子,还真没体会过这样的愤怒。”
第 46 章
叶允醒了过来。
她缓慢地挪动了自己的脖颈, 眼皮子谨慎地掀起了一条缝,又飞快地闭上了。
叶允也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腿和手臂跟夹上了钢板一般, 根本抬不起来,酸痛难耐的肌肉和骨骼断裂后血肉修复的麻痒同时传来,让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尽力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叶允头痛欲裂, 却仍旧艰难地调动了脑子, 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情,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而来,叶允的脑中瞬间几乎被涌入的记忆之潮淹没,挣扎着想起了很多事。
叶允在那个拥有一个巨型窗户的仓库中,转瞬间就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不对劲, 她几步跳上了窗台前的位置,时不时探头吸引火力。
对方比从前的那些追杀者耐心,叶允谨慎地给出了这个相当高的评价, 顺着叶允目镜放大倍率后的情况来看,那里隐蔽地蹲伏着两个人, 应当是观察手和狙击手的组合。
如果不是叶允所戴的目镜是出自于治安部的高端货,这两个人已然瞒天过海,等着给叶允一记致命一击了。
然而现在叶允意识到了二人的存在,就代表着双方从一明一暗的状态下,走到了两方都开始明牌的阶段了。
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叶允一边想着, 一边拖着疲累的身体躲到了墙边,这个世界上唯二的脑机主体, 它实现意识的屏蔽与转移的基础,则是佩戴者本人极其强大的坚韧精神。
叶允在许斐的身体中本不应该造成太多消耗, 然而白岁荣所使用的精神药物,让她实在是疲于应付,叶允已经力竭到极致了。
“呼——呼——”叶允闭上双眼,深呼吸了好几口,将自己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随即重新调整了目镜的参数,从仓库破损的墙角处找到了来之不易的突破口。
她飞快地动手挖开了仓库背后的缺口,顺着那个小小的缺口钻了出去,用钢缆和金属抓手,在仓库背后疏疏落落的人造林中间急速飞驰。
“轰——”叶允背后传来炮弹启动的巨大轰鸣声,她心下一紧,这个声音她曾经听到过,属于禁用级的大型杀伤力武器,居然被用在了对付自己身上,看来对方是一丝一毫都不肯再等待了。
叶允在半空中来不及调整位置,只得在刺目的光芒的笼罩下,艰难地调整了自己在半空中的姿势,并将装备着脑机的箱子置于自己面前,替自己略微遮挡了最猛烈的轰击。
随后叶允眼神略显呆滞地回忆起来,在一声巨大的响声后,叶允虽然在躯体上没有造成毁灭性的破坏,却仍然被强劲的轰击后劲狠狠拍到了建筑物上,随后无力地坠落下来,这才造成了这样的伤害。
不对,等等有人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了叶允的手指头,将手底下冰凉的铁箱抽走,随后叶允的意识愈发涣散,脚步声渐渐远离
谁?!
叶允原本有些困倦的大脑骤然清醒过来,脑机是委托给她保管的,本以为是最稳妥的策略,却仍旧在她手里丢失,叶允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损失,她一定要拿回来。
“哦?她醒啦?我怎么看着她这样子,好像还是没什么起色?”一个熟悉的温柔声线映入叶允耳中,让她紧绷的心略微放松了些。
是薛昼眠。
薛昼眠所在的地方,是最安全的所在,不管是从薛氏的能力而言,还是从叶允本人的心理慰藉而言,都是如此。
“可可监视装置上已经显示她醒”门外应声而来的护工有些无措地对着薛昼眠解释道。
“算啦,再尽心些吧,这里暂时交给我。”薛昼眠和善地笑了下,径自走进了病房,并将一干相关人员都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叶允听见她沉稳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直到那声音停在了自己的病床前,接着自己的鼻尖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什,那果冻般略带弹性又无比娇软的触感,和叶允曾经肖想过的滋味如出一辙。
叶允的脸仍旧险险地绷住了,而顺着耳畔爬升而上的红晕,却背叛了叶允的意图,轻而易举地往脸上乱窜,简直就像是要昭告天下:
哎* 呀我醒了但是我不说,哎呀我好害羞哦嘤嘤嘤——
“噗嗤—— ”薛昼眠看着她逐渐煮熟的脸颊,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她心情颇好地眯眯眼,如猫咪般慵懒又随性地伸出手,刮过叶允明晰的下颌线,撩拨得愈发明显。
叶允受不了了,故作镇定地睁开眼看向薛昼眠,看上去像是想让她自知不妥收手回去,却没想到这人愈发得寸进尺,反而俯下了身,凑得愈发接近,二人之间,只余咫尺的距离。
叶允抬眼,柔和的目光描摹过这个仅仅分别几日的人,她背着光,并不能看得明晰,只有那双含水的双眸盛在金色的晕影中,在她轻晃的发丝衬托下,愈发熠熠生辉。
“怎么看这么久?”薛昼眠轻启朱唇,朝躺在床上的叶允抛下了这句话,眼中晦暗,意味不明。
“多看看我也不吃亏啊——”叶允笑了笑,却仍旧没有别开眼神,灼灼的目光落在薛昼眠脸上,其中珍视的意味,就算嘴巴不说,也会从眸中飘洒出来。
暧昧不清的粉红泡泡升起,充盈着弥漫在二人之间。
薛昼眠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随即从病床上爬了下来,她提起了身边的那个金属箱子,艰难地一步步挪到了叶允的面前。
“这是”叶允也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愣愣地看向了薛昼眠。
“应该是没有缺东少西的,但出于尊重,我还是没打开看,怎么样,这个见面礼?”薛昼眠轻飘飘地坐在床边,歪头问她。
与其他时候相比,她此时这有点羞赧的情态,倒是多了些想要求表扬的意思,一双小鹿般灵动的双眸眼巴巴地看着叶允,却也只是看着叶允,随后收回目光,缄口不言。
“你是怎么拿到的,有有受伤吗?”叶允没有给予薛昼眠想要的表扬,反而紧张兮兮地握住她的肩,将她翻来过去看了一遍,确认毫发无伤后,才叹了口气,“危险的事情不要干,你这么细胳膊细腿的,出点事怎么办?”
薛昼眠眨眨眼,愣了愣,随后笑容咧得愈发灿烂,摸了摸叶允的头发:“这么关心我啊,那你怎么不留在我身边呀?难道现在是演的?哄我的?”
“绝无此事,”叶允认真地看着她,眼底里倒映的全是她的样子,“你想要什么都有了,我才担心,这会不会只是一段浪漫的冬日限定”
“这也绝无此事,”薛昼眠将她的话原样奉还,愈发凑近了叶允的唇边,却又在此停留,二人散乱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还你一个吻,那个黄昏中分别的吻,”薛昼眠和叶允额头相触,她的声音低得近乎于气声,“不,我不会。”
叶允的目光骤然愣怔,随后眸中的光晕不由自主地熄灭,她的唇张张合合,只吐出一句:“那你何必”
她那尚未说出口的话,却被略带冷意的手指抵住,薛昼眠的嗓音还是那样柔得仿佛天边的云彩:
“我要你记住,薛昼眠永远欠你一个吻,而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能将它还给你,”薛昼眠的声音听上去却有些寂寞,“无论,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叶允眨了眨眼,并没有能够理解薛昼眠这话的情绪和意义,她真正关心的不是这事,而是那个黄昏之吻的回答。
“你答应吗?”薛昼眠看上去有些不确定,她凑近了凝视着叶允,直直问道,“那个欠你的吻,可以任由我归还的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叶允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当然可以,比这更过分的也可以。”
“真的吗?”薛昼眠的眸子突然像是焕发了光彩般,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她的眼睛被光晕衬得愈发明亮,像是日光中闪烁的明亮型切工的钻石,几乎能将人灼伤。
“所以——”薛昼眠拖长了音调,笑意几乎要渗出她的眼眸,将这间病房都洒满她的气味和笑容。
“所——以?”叶允疑惑地跟着她重复了一句,抬眼看她。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仅拥有自己,还拥有彼此——”薛昼眠俯身贴近了叶允的胸口,怕她被压疼了,还用胳膊肘尽力支撑着,几乎是辛苦地半悬空着,轻声道出这段话。
话音未落,衣角翩飞,随着薛昼眠本能的一声惊呼,她被拢紧了某个充盈着香气的怀里。
叶允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创口和疼痛,双手搂紧薛昼眠的后腰,将她深深按向了自己,她们近乎迫切地吮吸着彼此的唇舌,暧昧的气息交融在两人近乎迫切的拥吻中。
薛昼眠气息不足,被几乎攻城略地、扫荡一空,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跪坐在叶允大腿上无处可逃,却又不知收敛地重新攀上那人的脖颈,细细密密的轻吻落在她的耳边。
“再再来”薛昼眠目光迷离,眼尾的一点红色却又像是褫夺人心的蛊惑。
她实在不知满足。
第 47 章
文助理在病房门口等了好半天, 都没有看到自家大小姐从里面出来,露出了几分了然的揶揄神情。
她悄悄转身从病房门口离开,贯彻落实身为助理极会看眼色的传统技艺, 决定不打扰大小姐她们了。
文助理终于松了口气,她在事件解决后一直强装镇定,竭力不回想起方册那具半机械半人的可怖身躯,当那力量的悬殊差距横亘在她面前时, 炮火似乎一瞬间就能击碎自己的脑髓。
文助理独自坐在医院的休息区, 她垂着头,目光涣散地投向地面,躯体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方才所发生的实在太可怕了。
她成为薛昼眠的助理这么多年,虽然早就进行过相关培训, 但持械与人对峙,这还是实实在在的头一遭。
但是文助理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的光,大小姐一直都在安抚她, 面对枪口也从来没有显示出过恐惧,尤其是文助理所表现出的这种生理性的恐惧, 更是从未在薛昼眠的脸上看到过。
不愧是大小姐啊文助理在脑中乱七八糟地想,她到底是怎么练就的这个性子,除了笑还是笑,连表现出的愤怒和悲伤,似乎都是极具目的的。
她好像一直没什么情绪。
奇怪, 太奇怪了,正常人会这样吗?文助理后怕地稍稍回想起了方才的情状, 又下意识地呼吸不畅了起来。
一个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打断了文助理的胡思乱想。
“呀, 您是小薛董的助理?呃文总?”女孩撩了撩长长的发丝,面庞上是犹豫又略带希冀的神情,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看得文助理一愣。
“您好,请问您是”文助理立刻公事公办起来,从之前独自害怕的可怜蛋角色中抽离,仪态大方得体地微笑,询问对方的身份信息。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女孩看上去很胆怯,但似乎有什么背后的原因在驱使她,让她咬牙道,“我,我是萧家的女儿”
萧家文助理不动声色地垂眸,脑中的思绪在转瞬间已然调出了萧家相关的信息。
萧家同样是墨菲城的富豪家族之一,和薛氏没有业务上的对立和往来,因此文助理对他们家族的记忆并不深刻,最多是在晚宴上跟薛昼眠碰过杯的点头之交,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更奇怪的是,文助理是薛氏继承人的助理,带她出席的场合并不算太少,她工作能力不差,记忆力更是超群,对于和薛昼眠接触过的人大多都有印象,而萧家
萧家对外的话事人,包括几位沉默寡言的萧家公子,无一例外的都是男性,在文助理的记忆力,萧家的晚辈里,似乎不存在一位女性。
“哦——萧家,”文助理仍旧是微笑,从善如流地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和这位来自萧家的女士展开了交谈,打官腔不打草稿地胡扯道,“薛氏和萧家虽然亲近,业务上却并没有太多往来,想问您来找我,是”
文助理拖长的音调暗示了点探究的意味。
“我是来,找你家大小姐帮忙的,她之前说有困难就找她”萧小姐犹犹豫豫地看了眼医院,似乎又觉得挑这个时机请人帮忙,显得自己有些太没良心了,嗫嚅着低下了声音。
文助理简直瞋目结舌,她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她简直被这个女孩的单纯程度震撼了,这就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而已。
特别是上流社会给予的所谓邀请和承诺,在未实现之前都是一纸空文,根本当不了真,萧家难道连这些都不教给自家女儿吗?
萧小姐看文助理沉默许久,似乎也咂摸出了点对方为难的意思,她也不完全是个单纯至极的傻姑娘,但实在是无路可走,又在医院里偶然碰见了薛昼眠的助理,这才拿着她之前随口的客套话,厚着脸皮冒险一试。
“人家生病的时候来求人办事是我太冒昧了,要是为难的话,我我就先告辞”萧小姐脸皮薄,没多久就开始坐立难安,看对方还在沉默,她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开口请辞。
文助理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别在别人面前败坏大小姐“一诺千金”的形象比较稳妥,至少先问问对方要解决的难题是什么,请示大小姐之后再做决策,万一对方的要求很好解决,岂不是白赚人情和美名。
思及此处,文助理心下略定,对开口求人的萧小姐仍旧态度温和,笑语盈盈:“我能询问一下,您需要薛大小姐帮您什么忙呢?这也是为了方便我判断事件的重要程度。”
她又想起之前萧小姐的话,补充了一句:“来医院是探望,并非大小姐生病,你不必自责。”
“这样啊,”萧小姐晕乎乎地点了点头,涨得满脸通红,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笑,“但是事关家族秘辛,实在没办法告知,很抱歉。”
“可以透露一下关键词吗?”文助理仍然耐心,“大小姐现在陪伴病人,分身乏术,我需要判断这件事的紧急程度。”
“就那个,比较紧急,但用关键词概括的话,好像听起来也没那么紧急了”萧小姐揉了揉头,半天心理挣扎后才吐出一句,“其实是捉奸”
文助理陷入了短暂的思维停顿,“捉奸”两个词就挂在她脑袋里乱晃,一时之间,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萧小姐以为文助理误会自己在糊弄她,连忙摆了摆手,急切地解释道:“不是乱说的,我真的非常需要薛小姐的人脉和力量,来帮我捉奸,文总,可以麻烦您跟薛小姐转告一声吗?”
“你要——捉奸?”文助理向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是是的”萧小姐像是怕文助理发火般,往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
“萧小姐——”文助理平静道。
“嗯?”
“您真是找对人了!”文助理的表情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她兴高采烈地对着面前懵懵懂懂的萧小姐笑道,“按照我本人的判断,大小姐有很大的概率会帮您这个忙,说不定她还要感谢您。”
“啊?”萧小姐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为什么?”
“不方便细说,但和大小姐的心上人有关。”文助理礼貌地一笑。
——
“什么意思?你给我找了个活干?”叶允愣愣地接过文助理递过来的活页夹,下意识地问道,“我不记得委托了你”
“哎呀,有活干总比没活干好吧,”文助理大咧咧地坐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剥水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话,“这位可是财阀千金,大金主,如果接了这个案子,到时候叶小姐的委托费多到花不完——”
文助理夸张地手舞足蹈,顺手把剥好的橘子塞进了叶允嘴里,把她表示反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又把文件从叶允手里抽走,塞进了薛昼眠手里。
文助理得意洋洋,献宝似的:“大小姐,您觉得呢?”
“我觉得不错。”薛昼眠正翻开扉页,连看都没看就笑眯眯地回答。
果不其然,这个案子和上流社会有些关系,叶允为了接近跟踪对象又不被发现,必定需要通过薛家的人脉和势力,通过和大小姐一同出席来降低自己被怀疑的概率。
文助理觉得自己这个算盘打得简直太绝了。
“唔唔——有没有人发现,干活的人其实是我”叶允艰难咽下了那块水果,挥手抗议。
“你觉得不好吗?”薛昼眠看向她,让叶允抗议的双手立刻被自行镇压了。
那种缱绻目光的注视,简直让叶允完全无法抵抗,稀里胡涂地就默认接下了这个来源都不清楚的委托。
“好啦,那就这么定了,我去跟萧小姐说一声。”文助理作势就要起身。
“等等,”薛昼眠叫住了文助理,她正低头看着文助理拿过来的那份活页夹,眉宇间似乎多了些严肃,她随后抬头,问道,“那位小姐,是萧家的?我看她这里写的是,曝光自家兄长的奸情,从而谋夺更多遗产,她是认真的吗?”
“为,为什么这么说?”文助理有些疑惑。
“因为——”薛昼眠怜悯的目光掠过叶允的面庞,似笑非笑的美眸居然煞风景地翻了个白眼,“他们萧家这位董事长,有近百个孩子,而且大部分都是男孩,她曝得过来吗?”
“我滴娘耶,”文助理大惊失色,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兀自喃喃道,“咱们真的不在游戏世界吗?在这搞百孩挑战呢”
叶允:把我累死算了。
第 48 章
叶允瞄到文助理幸灾乐祸的神情, 不自然地握拳咳嗽了一声道:“咳咳总之,让我先见见委托人再说吧,文件也拿给我看看, 这种复杂的情况不看不行啊。”
薛昼眠敛眸,考虑到叶允全身上下都有点不太方便,顺手将自己的手环亮出来,往医院的扫描式接口处一靠, 不知弄了些什么进去。
叶允和文助理的视线都疑惑且好奇地投向她。
而在下一瞬间, 病房内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起来,众人眼前的投屏系统和窗外景色的模拟系统逐渐开始乱码,各色光块在虚空中迅速崩解,化作小型的光粒逐渐消弭于无形。
“哗啦——”
一声像是什么坚固无比的东西碎裂开来的特效声后,整间病房都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 只有几把椅子桌子和病床是实物,其他的一切,包括那块映照着山谷日落的巨型玻璃, 此刻都变成了无聊透顶的普通玻璃。
“哇,这医院也太不地道了, 连个景色都给人弄假的,对病人恢复真的有好处吗?”文助理瘪嘴吐槽道。
“没办法啊,用地资源有限,这也只是个小型私立医院,要考虑营收的。”叶允笑笑。
薛昼眠闻言抬眼, 上下打量了文助理一番,托腮问道:“小文, 你是不是对业务有点生疏了?咱们是搞医药起家的,连现在医院里常用的户外天气系统和模拟器都不清楚, 你也该补补课了。”
“啊哈哈我,我回头就去,去找院长聊业务”文助理挠了挠头,略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随后低眉顺眼地溜出了病房,三步并作两步跑,远离这个随时会被老师抓起来一顿批的是非之地!
随着文助理轻手轻脚地掩上门,薛昼眠这才回过头,轻笑了声:“出息。”
叶允也跟着她笑,弯了弯眼睛:“最近觉得你好像有了点人味,和之前都不一样。”
“哦?”薛昼眠口中应声,手指在医院病房门边的控制面板上轻敲几下,闻言半侧过头,嘴角勾勒出一个牵动人心的弧度。
“我之前是什么样的?”薛昼眠回眸一笑,被风带起的发丝柔韧地拂过脸颊,中控被破坏后的病房,她的眸光是满眼的白茫茫中唯一的瑰丽色彩。
“是有点仙女的样子,和我们凡俗并不一样,无喜无悲,像是”叶允念叨着回答,却在此时像是想起了什么,止住了话头,目光闪烁着挪移到薛昼眠身上。
话音未落,病房里的模拟中控系统似乎经过修改后,被人重新开启了,原本品味堪忧的装潢被人装饰一新,像是艺术馆里摆出来的展品极具造型感。
窗外和阳台上的天气系统也气象一新,无定形的漂泊流云在蓝底的衬布上滚落,将天空渲染成了一面肆意的画卷。
“像是什么?嗯?”薛昼眠轻轻阖眼,俯身凑近了叶允略带讶异的面颊,令人心醉的花果香随着她的鬓影侵袭入怀,两人的鼻尖轻轻碰撞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对方面颊上,像两只小动物在表示亲昵。
“”叶允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下意识地察觉到了自己这话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话,便自行咽了下去。
“说呀,你不说,我就不走了。”薛昼眠像是坏孩子耍赖撒娇一样,有点霸道地抵住了叶允背后的床头靠背,细伶伶的白皙手腕随意搭在她肩上。
薛昼眠歪了歪头,凑近了某人红得滴血的耳朵,吐气如兰。
“哈快停下,我”
叶允被她不稳的气息弄得浑身轻颤起来,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将她推开,只好半推不推地把她拢在怀里,摁住了作乱的双手,威胁般地亲了亲她的鬓角,“啵”出很响的一声。
“本来就不想让你走,这下更不愿意说了,怎么办呢?”叶允气息迷乱,她边说着,双唇却攀上了对方的身体,从手指关节、手背、手腕,一直亲到她光裸白皙的肩头,似乎是要让这具奶油般柔软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烙上甜得发腻的吻。
薛昼眠眨了眨眼,用着不知道那里学来的小孩措辞,故意道,“不管,必须告诉我。”
“好霸道呀——”叶允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低声道:
“我是说,之前的你,像是流云,也像是天上的仙女,仿佛我一错身,你的衣裙就会从指缝里溜走,再也寻不到踪迹,我实在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的你”
薛昼眠柔韧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叶允的回忆。
她戳了戳叶允的脸颊上的软肉,笑容还是柔柔的,承诺道:“现在的我,不会再和从前一样。”
“嗯。”叶允点点头,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两人就这么亲昵地依偎了一会儿,时间被拖得无比漫长,像是真的度过的半辈子那样长。
好像所有困在心头的烦扰,都能在与彼此体温交换的碰触中,被全然冲洗干净,心间仿佛被什么重新涤荡过了,一派清明。
叶允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开口打破了这段难得的宁静。
“你之前说过,萧家有将近一百个孩子?这事是真的假的?”叶允问道,她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这种传闻,需要从薛昼眠的口中确认事件的真实性,方便作为后期判断的理论依据和基础。
而就叶允本人而言,她是不太会相信这种夸大其词的传闻的,都现代社会了,谁还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生育癌一样,整那么多孩子。
“真的。”薛昼眠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叶允的心头一沉。
这也就是说,这样疯狂得近似于繁殖的家族,的确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边的权力和金钱滋长了他们恶心的繁殖欲望,最后造就了这么一个庞大且畸形的家族。
“萧家之前的CEO萧明山,大概就是那位求助的萧小姐的血缘父亲,和她那几十个兄弟一样,都是萧名山的DNA制造出来的产物。”薛昼眠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讽刺般地弯唇,掩唇轻笑了一声。
“毕竟,法律可没有规定,一个人到底能制造多少个小孩。”薛昼眠的神情飘忽不定,话听起来却有些意外的凉意,似乎变回了原先那个无甚感情的假人。
“他找人一起生的?这得祸害多少个女孩”叶允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她最不想看到的那个问题。
“这我也不太清楚了,得依靠你自己探查了,我的捉奸师小姐,我也不是无所不知的。”薛昼眠面上带笑,揶揄着叶允的这个有点搞笑的绰号,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然而,她的话语间,却坚称自己并不知晓详情,在这件事面前仍然选择了三缄其口、保守秘密。
而这剎那间转瞬即逝的情绪,却并没有被注视着她的叶允错失,她正要开口问清楚,却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把薛昼眠归入了调查对象的行列中,忙从如梦初醒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那是她也觉得伤心的事,我就不要多问了叶允心里略微沉了沉,将自己眼前所见之景、以及所思所想都压在了心底,面上仍是一派安然,她并没有对外泄露分毫。
而她心里却忍不住掀起惊涛骇浪,这个认识不久却彼此吸引的爱人,来得太过顺风顺水。
自从她们之间相遇后,彼此身上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叶允有时候来不及细想,就被另一件重要的事夺去了心神,让她几乎被这迷蒙的暧昧冲昏了头脑,根本来不及细想。
这一动作的出现,却让有了片刻喘息的叶允,得到了机会去观察自己身边陪伴的这个人,她的过去和秘密。
这些事叶允从前没想过,或是曾经想过,却被自己当作是意欲窥探他人隐私的可耻之事,放在自己心里痛批。
直到这个表达出“确认”信号的吻落在自己唇上,叶允才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去窥探薛昼眠的一切,某种程度上她是礼貌的,而另一种程度上她也是够狠的。
叶允就是这样,表面礼貌矜持,实则霸道得要死,在这个人属于自己之前,她会后退会节制会警告自己,而当一个人决心踏入她的领域之后,那么现在的这个人,从□□到心底,她全部都要,毫无保留。
叶允已经压抑不住,心头乱成一锅粥,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句句疑问也从心底的泥潭中缓缓冒头,逐渐交融在一起,化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为何她知道得这么清楚?
为何她在自己面前选择了隐瞒?
明明之前像个隔着一层纱窗表演情绪的假人,她那薄薄的一层易碎的悲伤,又为何如此真切?
第 49 章
正是清晨时分, 和煦的日光被光学玻璃模拟出来,投在了病院修复仓光滑洁净的白色外壳上,而透过修复仓外壳中心安置的玻璃, 却能察觉到里头的异样和不同寻常。
原本应该浸泡在修复仓药剂中的人不翼而飞,只剩一池子紫色的诡异药水,在按摩装置时不时溅起水花的响动中,显得像是什么奇怪的女巫煮魔药现场, 散发着一股让人莫名不敢多看的气质。
霎时, 修复仓拐角处的小凹陷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诡谲响动,一个人发着抖嘶哑的呓语,发出的声音颤抖得牙齿打战,像是处于暗无天日的无边恐怖那样。
“你能不能小声点, 这边设备多着呢,别扯着你那破锣嗓子到处鬼叫了,说正事!”
叶允朝着电话那边骂了句, 抵着话筒颤抖着发表着威胁的言论。
“我?我没没没事,就是有有点冷, ”叶允蹲在修复仓旁边,企图从仓内汲取一星半点的热气,她仅仅包裹着浴巾的身体在这寒冬腊月里冻得发抖,“要要要不是,担心你, 我才才不用从修复仓里头钻出来,跟你打这电话, 在这受冻。”
说罢,她还吸了吸鼻子, 哼了一声,暗示自己的的确确在受苦的事实。
“是是是,”尹非这回听起来莫名有点乖的感觉,没有对叶允喊打喊杀的,反而开始迎合叶允的话,让叶允有点警惕。
这人不像是尹非本人,该不会是冒充的?
“你”叶允也顾不上贴在冷冰冰的墙面上受冻了,蹲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一连打了十多个喷嚏,连尹非都察觉出不对劲开口问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嗯你十岁的时候是为什么被我追杀来着”
“呵,”尹非恢复了往日的态度,冷笑道,“跟人家比谁血养的蚊子活得长这件丢人事,还需要我拿出来帮你说道?当时要不是我,你这满身包的瘌□□样,不丢死人才怪。”
“”
确信,的确是本人没错。
“没空跟你扯淡了,叶允,你听着,戴蒙、我和某个意外出现的人士,现在陷入了一种比较诡异的情况,具体的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给你留个地址,你得空了就记得过来找我们。”
尹非语速飞快地交代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不像是身陷险境的样子。
叶允从昨天开始心头就悬着的一块巨石落地,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但出于发小间的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情谊,叶允还是问了句废话;
“你没事吧?”
“没事,”尹非难得声音柔和了点,话语间仍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音调却显而易见地平稳下来,“我没缺胳膊少腿的,戴蒙也没,现在暂时算是安全的吧”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尹非愣了愣神,果断说了句“那就这样”,还没等叶允反应过来,就迅速挂掉了电话。
看来她那边也并不怎么进展顺利,唉,好不容易解决完眼下这个棘手的案子,另一个看上去无比艰难的委托又接踵而来,连带了尹非亲自上阵的戴蒙那边也出了纰漏,需要叶允亲自去救。
难太难了叶允裹着浴巾,呆呆地愣在原地,她腿脚已经在冷风中愈发麻痹了,就着这点令人酸爽的脚麻感,叶允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她对抗的脑机研发机构蠢蠢欲动的小动作,已经膨胀到几乎猖獗,如果不是叶允在墨菲城声势浩大地闹了一通,就他们宣发的力度,现在怕是已经让第一批有浓厚兴趣的人用上脑机了。
“麻烦。”叶允轻啧了一句,她又捞了捞自己身上愈发往下坠的浴巾,长腿一跨,半个身子缩进了温暖的修复仓中。
忽然,病房的大门像是被人猛地推开,某个脸上还挂着欢快笑容的助理脚步一顿,她浑身一震,接住了自己几乎要掉到地上的下巴,眼睛瞪得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简直瞳孔地震。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文助理伸手一把合上了门,留下裹着浴巾半步跨进修复仓的叶允独自凌乱。
“啊啊啊啊救命啊,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有个东西你一定爱看,来来来快来这边快来这边——”
文助理的嚎叫声远远传来,连病房特制的隔音门都挡不住她鬼哭狼嚎的动静和呼朋引伴的欢快劲。
叶允:谁来揍她一顿
——
窗明几净的大型会客厅内,萧晚柔略带尴尬地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她略微挪动了下自己的双腿,紧张地理了理自己鬓边的碎发。
“放轻松,萧小姐,我们现在只是做一个简单的咨询,你不用紧张。”叶允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意,和薛昼眠对视一眼,短暂相触后,又默契地别开了眼光。
薛昼眠敛眸坐在主位,如水波纹般光泽柔亮的丝质上衣穿在她身上,衬得她白皙的脸颊愈发晶莹剔透,盈盈一握的腰身被一截深棕色的半裙勾勒出来,坐在旁边,像一尊美丽又易碎的洋娃娃。
萧晚柔一时之间有些看呆了,她之前也就是在自家举办的晚宴外围,偷偷看过两眼这些上流人士,那时的她像是众多宝石中的一粒,* 美丽璀璨却并未脱离宴会本身的气质。
而现在她夺目的光彩像是要瞬间摄取人的魂魄,美貌与她周身的独特气质相融合,叫人愈发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
好伟大的一张脸萧晚柔甚至有突然摸出手机,把这位地位超然又有如斯美貌的薛家千金记录下来,留待以后欣赏美女。
但她因着自己惯常有些“怂”的性格,以及这个比较正式的场合,她还是没能作出这个失礼又煞风景的举动,默默地将掏到一半的手机塞了回去。
怎么萧小姐怎么老是看她?叶允疑惑地看了二人两眼,不明缘由地轻咳了一声,先开启话头。
她略微凑近了点,并没有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而是略显亲近,叶允笑眯眯地靠近了些:“萧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告知我们的吗?”
“呃收到小薛董邀请,来这里,我我很意外,”萧晚柔绞着手指,嗫嚅着开口,“谢谢您,我还记得您当天帮了我的忙,这次还麻烦您,真的很抱歉。”
“没事,”薛昼眠露出融融笑意,落在萧晚柔眼里像是闪烁着光辉,她略微颔首,“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叶允打量了她们一番,一副“有没有人来跟我解释一下”的脸色。
“我来说吧,”薛昼眠像是被突然取悦了般,一改之前略有惫懒的样子,笑着解释道,“之前萧家的慈善晚宴上,一个女孩弄丢了重要的拍品,我就顺手帮了忙,没想到居然是萧总的女儿,真是幸会。”
“小薛董言重了”萧晚柔的头缩得愈发低了,她有点笨拙地客套,“当时真是帮大忙了,那一件拍品本就是薛氏捐赠的,还让小薛董又捐出自己身上的首饰,我我都不知要怎么说自己了,还好有您在!”
薛昼眠面上仍是笑语盈盈,但腰身轻微地塌了半寸,萧晚柔浑然不觉,还在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溢美之词,而薛昼眠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落在叶允眼里,则瞬间了然了她的肢体语言。
薛昼眠这是听得无聊了,有些烦闷了。
“咳那个,萧小姐,方便跟我们提一提您的诉求吗?”叶允登时悬崖勒马,将话题重新牵回了正确的轨道上。
“哦哦,差点忘了,”萧晚柔闻言愣了愣,拍拍自己的脑袋,从手机里调出了她自己制作的计划,顺手划到了众人面前的全息投影仪上。
叶允注视着跳动的荧蓝色字符,一个接一个跃动在投影的光柱中,她的眉头也愈发皱起。
“您的目标是,拿到尽可能多的遗产?”叶允皱眉,“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指标,正常富豪家庭的孩子们基本上都有信托,并且,您兄长的奸情似乎和遗产也没有太多关系。”
“不,我没有那个东西,”萧晚柔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们家有这么多孩子,肯定不能像像薛氏一样,给一个人投入巨额的信托资金支持。”
她偷偷瞟了一眼薛昼眠,眼神中带了点钦羡的意思。
“所以,你家的信托是如何进行和操作的?可以告诉我吗?说不定我能从中找出点操作的可能性。”叶允给出了专业的建议。
“不,”萧晚柔的眸子里闪动着落寞的银光,“我们家没谁拥有信托,萧家的规矩是——”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第 50 章
萧晚柔露出一个无比惨淡的笑容:“我们一共八十多个孩子, 最大的比我大一点,最小的只有几岁,我们从小到大的表现都会被评分且整理成册, 录入数据库中,只有最聪明的几个人,才有资格在成年后得到庇护和帮助,且有希望继承家产。”
“几个?剩下的七八十个孩子怎么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叶允, 此时也完全克制不住自己震惊的神色, 她急声问道,“他是疯了吗?这么多孩子的遗弃罪他担得起吗?他把人命当什么了?”
“很遗憾,他的一切做法都从来没有违背过现行的法律,他找律师确认过很多次,”萧晚柔音调很低。
“他名下有一栋楼是专门养我们这些孩子的, 男孩十多岁的时候会去专业机构评测智力,如果表现好则会被纳入重点培养的名单中,其他人也就给口饭吃, 养到十八岁就不供了,活得跟不受宠的猫狗没有两样。”
“至于女孩, 他当初选择性别的时候,就打了无数次女胎。我这个唯一的女孩,是当初生殖技术不太成熟,还处于需要借助谈恋爱,通过女人子宫来实现生殖的阶段, 他和他前女友一起生的。”
萧晚柔勾起了一个讽刺的角度:“我母亲觉得他之后做的事太恶心,于是生下我后就走了, 剩我一个人活在那个地狱。”
“”叶允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下去, 声音中带了点气愤的尾音,“这是在把你们当孩子吗?分明是养蛊的做派!”
“既然萧明山养七八十个孩子都只要男孩,那么就说明他这人的生殖癌已经深入脑髓,就算你是唯一的女孩,他也不会对你多好,甚至可能愈发苛刻,是吗?”沉默许久的薛昼眠将自己的推测问了出口。
萧晚柔愣了一下,手指忍不住颤抖着蜷缩起来,尖利的指甲直插入手心的软肉,她艰难地回答:“是我活得要比其他不受宠的兄弟好,但,父亲居然还想效仿远古的皇帝,把我当什么联姻的工具”
叶允再一次被男人的卑劣震惊得说不出话,老天爷啊,这可是连脑机都已经准备将人类思维接入机械设备的年代了。
人类意识都即将脱离躯体存在了,人类中最有钱的那一拨人,居然还在干着恶心的返祖,妄想重回古代当皇帝,沉迷于传宗接代,真是太可笑了。
但很快,叶允就意识到了什么,彻底笑不出来了。
她想起之前许斐所遭受的那些来自父母的压迫,同样是为了生殖、延续后代,母系时代的生殖崇拜没有流传下来,而父系时代的丑恶、肮脏和对女人的凌辱却如附骨之疽般,扭曲着茍活至今。
她们所遭受的苦难永远不会消失,而这些压迫着她们的世俗力量,和这位沉醉于生殖幻想的萧总,乃是师出同源。
“卑劣的有钱人,比恶魔还可怕的物种。”叶允作出了一阵见血的评价。
薛昼眠听闻这话,挑了挑眉,却并没有反驳。
“也许吧,”萧晚柔笑了两声,下意识地看了薛昼眠一眼,找补道,“不过可能仅限于男性富豪。”
“怎么?看不起富婆?我也是比恶魔更可怕的物种哦~”薛昼眠领会到她的意思,笑眯眯地打趣自嘲了一句,众人皆是会心一笑。
然而在这一笑背后,有人云里雾里,有人心怀芥蒂,亦有人面上不动声色,话里暗藏玄机。
“所以说,晚柔,你目前的诉求就是拿到遗产?”薛昼眠又转头问她,。
萧晚柔被她那状似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红着脸低下了头,轻声道:“嗯。”
叶允:?
“叶小姐有什么高见吗?”薛昼眠托腮看向叶允,像是在咨询她的意见,又像是察觉到她稍稍吃醋后,喂来的一颗甜丝丝的定心丸,“毕竟,这件事还得是全权委托了叶小姐,晚柔,我只是顺便做个参详,你不必管我,专注和叶小姐沟通就好。”
“咳咳那个,如果主诉是遗产的话,您可能得等很久,”叶允握拳抵住自己的唇边,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才回到话题本身上来。
看来叶小姐有点感冒呀,之后给她送盒药吧,也算是一点心意?之后还要多仰仗人家,这点礼数不能缺了,萧晚柔在心底对自己默默道。
“况且,恕我直言,您那个计划实在是有些太过简陋,看来您根本不太了解您的父亲啊,”叶允诡异又讽刺地笑了笑,“让我去捉您哥哥的奸情,难道就能动摇他的继承地位,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让父亲厌弃他,让你得以继承遗产吗?”
“可我”萧晚柔眨了眨眼,欲争辩道,“当年我的智商检测并不亚于几个哥哥,我我也是高分被名校录取的,只是因为他要求才学了跟企业管理和金融毫无关系的学科,只要让他们在父亲面前失望,我就是最优秀的那个。”
“您看来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叶允的眼神看上去有些伤感,又有些怜悯,“以我这么多年对这种人的了解,他们并不会认为出轨的儿子是品行不端,从而放弃他的继承地位,说不定,他还因为自己儿子会玩弄女人而沾沾自喜呢。”
“这种人极度仇视女人,您真的以为,自己成为所有选项中最聪明的那个就能被选择了?”叶允勉力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心平气和地陈述道,“你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这个名单外,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从你的生殖器官发育出来的那一天开始,不,从DNA交换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收起幻想吧,萧小姐,”叶允残酷地戳破了她意图掩盖的那个泡泡,“您捉奸兄长们没有用,就算您父亲因此厌弃了他们,您那七八十个兄弟中只要剩下一个带把的,您就没有任何机会。”
“可是我我”萧晚柔被叶允的这番话噎得一惊,她语无伦次地似乎要辩驳出什么,却在几次尝试后沉默下来。
萧晚柔看上去,要比之前更加疲惫,她这样柔弱的人听见叶允那番话后,居然没有哭,而是轻呼出一口气,慢慢地垂下了头。
萧晚柔的视线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前的古董羊毛地毯上,印着瑰丽华贵的花纹,它却被千人踩万人踏,无论它拥有怎样的美丽,都是这个结局,毕竟,它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
萧晚柔突然笑了一声,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对着一张地毯都能发出这样莫名其妙的慨叹,大概,是刚刚被叶小姐的一番话惊到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吧。
她眼前的空地上走过来一双靴子,她心中一紧,从下到上看去,叶允那张有些歉疚的笑脸,迎上了萧晚柔困惑的视线。
“抱歉,萧小姐,我并不是有意斥责您,”叶允不请自来地坐在萧晚柔身边,她像是做错了事不自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无比真诚地注视着萧晚柔的眼睛。
“只是,我觉得您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于是才说得稍微着急了点,请您原谅。”
“没事,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一阵见血得几乎都让我——有些难堪了,绝对没有生气的意思。”萧晚柔脾气好,毫无芥蒂地笑笑。
叶允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还有些愣神的萧晚柔询问:“那您现在,是否有些什么其他的想法?”
“实话说,没有了,”萧晚柔看上去很疲惫,像是破碎的残躯拼接而成的,她摇了摇头,眼神微敛,“我都被你说傻了,特别像个无知的文盲,你能给点建议吗?”
叶允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只是帮您打消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具体的方向,还是得您自己选择。”
“这样吗?”萧晚柔陷入了回忆,喃喃道,“现在看来已经没什么路让我走了,不顺从就会被切断人脉和行业地位,顺从之后就是浑浑噩噩的婚姻生活,我,有得选吗?”
众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绝对的宁静,叶允和薛昼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出声,让她自己作出选择。
“不行,我做不到,”萧晚柔带着哭腔的鼻音,她将脸深深埋入掌心所发出的闷声,让人听来万分揪心,“这两个选择我都做不到!”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自己崇拜已久、又羡慕良久的——大名鼎鼎的小薛董薛昼眠。
萧晚柔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坐在沙发边抿茶的薛昼眠,她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薛昼眠的衣角,急切地问道:“小薛董,我想问,如果你是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选呢?”
“我两个都不选,因为屈服是输,不屈服也是输,他们没有给你赢的机会,至于我嘛”薛昼眠的眼尾带出一截凉薄的笑意,几分漫不经心又有些轻蔑的神色消融在光影中。
“我喜欢赢,只有财产和股份才代表着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