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二时方镜(十八)
桑宁做了个梦。
恍惚间, 望见男人一身白衣染血,他眸色猩红,脸颊上盘踞着密密麻麻的魔纹, 嗓音压抑而冰冷:“来, 给你个机会, 杀了我。”
桑宁一下惊醒了。
等睁开眼, 便瞧见了云时宴。
他俯下身, 轻轻亲了下她的手腕。
桑宁:“”
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忘了你昨晚有多过分!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掌心,白净细软, 应当是他帮她清理过了,却仿佛还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不自禁地蜷了蜷手指。
“弥渊有没有为难你?”云时宴问她。
桑宁摇了摇头,便将那晚被岁屏打晕后发生的事, 都说与他听了。
等她说完, 云时宴便轻轻“嗯”了一声。
“你再休息会儿。”他赤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眸底似乎仍残留着些许未尽兴的欲.念, 他屈指轻抚了下她的耳垂:“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桑宁不自觉地颤了颤,又赶紧点了点头。
他在这, 她还更不自在呢。
反倒是云时宴, 说了要走, 人却没动作, 依旧垂眸看着她, 不愿意挪开视线似的。
还是桑宁实在受不住他的眼神,先错开了视线,这才忽然想到件事。
她斟酌片刻, 还是开口道:“我听说妖王那里有一面可以看到过去未来的镜子,你能不能想办法借来?”
云时宴目光闪了闪, 应道:“好。”
桑宁:“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借那镜子?”
云时宴的唇角微微勾了下:“只要你想要。”
那镜子若是真能看到过去未来,他倒是也想看看。
桑宁:“”
这语气倒是和从前越来越像了。
桑宁其实也不确定那镜子究竟是不是十二时方镜,若是,怎么会在妖王手上?又会不会再次把她带到另一个世界,然后从头再来一遍?
有点烦。
云时宴不知她所想,单手扣住她的腰肢,俯身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不会说情话,也便只有这般才能诉说自己对她的满腔喜爱。
而后他才松开她,起身下榻。
桑宁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她这会儿确实还累得很,看他出去了,才又躺回了床榻。
外头已经金乌高悬,日光穿透云层,溜进半开的窗扉,斑驳地落下来,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桑宁闭了闭眼,翻身避开阳光。
说实话,挺着个大肚子,翻身还真没那么……
想到这里,桑宁猛地想起什么,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肚子,盯了会儿,才略微僵硬地轻轻拍了下:“崽崽,你昨晚可什么都没听见知道不?”
小崽子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给她回应。
或许是还在睡觉?
那可真是太好了!
桑宁松了口气,又有些懊恼,作为一个母亲,她昨夜这样算不算意志不坚定,满脑子都是淫.欲?
她深刻反省三秒,一脚踢开了身上的羽被。
云时宴没有去太久,等他回来,桑宁还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呢。
她贪凉,羽被盖得歪歪斜斜,冰丝织就的衣衫轻薄,若隐若现地透出她脖子和锁骨处的深色痕迹。
云时宴步子一顿,感觉到体内才平息下去的情花药性似乎又要开始渐渐复苏,脑中又不由地又想起来那些画面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瘦削修长的手在袖中攥了攥。
“怎么这么快?”桑宁早就听见声音了,见他不说话,便向他望了过来。
“嗯。”云时宴眼皮子一颤,这才走近了抱起她:“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话音落下,外头便有鸟人端着食物进来了。
桑宁瞅瞅云时宴,又瞅瞅那两个态度十足恭敬,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鸟人
哦,她倒忘了,这人可是弥渊的心上人呢。
桑宁脑中念头飞窜,冷不丁从殿外蓦地蹿进来个五彩缤纷的人形生物。
再定睛一瞧,不是弥渊又是谁?
只是他如今不只是身上花花绿绿,就连脸上都是一片青紫,瞧着像是挨了一顿毒打似的。
说起来弥渊既是妖族少主,修为定然差不到哪里去,能在他脸上留下这样的伤痕,那该是什么修为的人啊。
弥渊没有错过桑宁脸上的表情,暗自磨了磨牙,“啧”了一声:“是不是瞧我比他有趣多了?”
话音未落,一道灵力便倏地打了过来。
弥渊往旁边躲了下,险险避开后脚下一个趔趄,当即一顿的龇牙咧嘴。
“行了行了,我就开个玩笑,你这么当真做什么?”他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下手也没个轻重,我腿都给你打断两回,好不容易接回来的。”
桑宁:“”
这委屈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要去看身侧的人,面前便递过来了一杯茶水。
“慢点吃,别噎着了。”
别说,妖族大概是真没什么美食,送来的全是各种肉烤一下,还真是有点噎。
桑宁接着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瞥他一眼,也不多问什么了。
弥渊瞧了瞧二人的姿态,漂亮的双眸一眯,手臂懒洋洋往后一撑,又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啧啧啧,真是看不出来,魔君大人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见没人搭理他,他眼珠子转了转,忽而换了个话头,看向云时宴,神秘兮兮地:“我听说你问老头把东西拿来了?”
唔?什么东西?
桑宁转头看了看云时宴。
云时宴很自然地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沾上的肉屑,低声道:“镜子。”
竟然真的借到了?
桑宁微微瞠大了眼,只还来不及问,就被另一道惊呼声打断:“靠!我跟老头要了几回他都不给,你怎么拿到的?”
云时宴似乎有些不耐,撩起眼皮,斜睨了弥渊一眼:“打一顿就行了。”
弥渊:“???”
桑宁:“”
怎么回事?听语气,他好像还有点傲娇?
不过都到他这样的修为了,傲娇点也是正常。
桑宁嚼吧嚼吧,把嘴里的烤肉吞下去了,传音问云时宴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无尽城。”?之前不是还不让她去么?
云时宴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已经查探到了消息,我们直接过去就好。”
桑宁点了下头,然后才想起来岁屏这会儿怕是还没醒呢。
“那岁屏怎么办?”
云时宴抿了抿唇。
心道不过是一只小藤妖,她怎么就记得那么牢,况且那藤妖既能被控制第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放在她身边着实不大安全。
他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快,看了眼从方才起就一直自己嘀嘀咕咕的弥渊,道:“若是没记错,妖族有一法器固魂幡。”
弥渊一愣:“怎么,你连固魂幡都不放过?你干脆把我妖族都搬空得了。”
云时宴缓缓眨了下眼,冷冰冰看着弥渊,像是在看个死人似的。
弥渊:“”
惹不起惹不起,他腿还疼着呢。
他侧头思索了一下,才道:“有是有,但固魂幡只能以妖力催动,也只对妖有用,你怕是带不出妖族。不过就算能带出去,对你也没什么用啊。”
云时宴没答他,侧眸看住了桑宁。
桑宁沉吟思索了片晌后,很小声地说:“那要不然,先让岁屏留在这里养伤?”
这么好的法器,不蹭白不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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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城位于天虚境内,毗邻沧澜境和九幽境。城内人妖魔混杂,虽无人管理,也自发形成一套规矩,任何人都不可在此争执打斗。
但好在,有云时宴在,一路倒也平安无事。
一踏入无尽城,桑宁就被城中一座酒楼吸引了视线。
酒楼外挂了一块玄冰雕刻而成的牌匾,上书“花问醉”三字,两侧皆是两抱立柱,都漆着锃亮黑底,上面还嵌着一圈一圈的蟠龙云纹。
从外表看来,这花问醉就像是个寻常酒楼,外头红罗软帐,灯影重重,但是进入后,桑宁马上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酒楼,甚至于,这压根就不是个酒楼。
身着红纱的美貌舞娘倚门含笑,但只要眼睛没瞎,就可以看到她的腰后绑着一柄巨斧。再看楼中跑堂的小伙计,个个身子轻盈灵活,喊声也中气十足。
桑宁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在门口停了停,深吸一口气,才和云时宴并肩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她就敏锐地感受到数道目光朝他们二人扫来。
这些目光赤裸裸的,半点都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
她脚步微顿,而后抬手正了正头上戴着的幕篱。
幕篱是云时宴出发前从弥渊手里讨来的,据说也是一件能够阻止他人神识窥探、遮掩气息的法器。
修真界大多人相貌出色,但出众的外貌对于修为不高的人来说也并非全是好事。即使是修真界,也有强取豪夺,也有见色起意。
云时宴虽然一直跟在她身边,但也难保不会有疏漏的时候,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这点桑宁倒是见识过了。
她对他,不就是见色起意么?
想起来,还觉得自己怪肤浅的。但转念一想,这世上有谁会不喜欢美人呢?
她出身合欢宗,爱美不就更正常了?
这幕篱长及膝盖,完全挡住了身形,就是她怀着身孕都看不出来,走动时幕篱和裙裾被带动,层层叠叠,仙气十足,就是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
云时宴察觉到桑宁的动作,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桑宁摇头,问道:“他们为什么都在看我们?”
云时宴淡淡“嗯”了一声:“约摸是在看我吧。”
桑宁最开始还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往里走了没两步,一抬头,忽然看到酒楼中空的大堂最上方悬着一道屏幕,就像医院那种叫号的电子屏一样,一列是名字,名字后头则是一串数字。
屏幕最上方,赫然便是衍霄魔君四字,后头跟着的
这个世界没有阿拉伯数字,桑宁一连串念下来以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云时宴神色不明,缓缓开口道:“猎杀榜。”
就是那种悬赏杀人的榜?
“那……”桑宁结巴了一下,指着最上方的名字:“你怎么”
云时宴并不惊讶,点了点头,道,“无尽城什么生意都接,这花问醉就是负责买卖消息,接单放单的地方。”
桑宁默然片刻:“所以,是谁想要杀你?”
她不明白,他虽然是整个修真界恐惧到一定程度,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个人的恩怨啊,哪个冤大头会恨他到这种程度,出这么多灵石来要他的命?
“如你所想,”云时宴负手而立,淡淡道:“修真界的名门正派也不全然使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像这样悬赏,或许比他们自己来要划算得多。”
桑宁惊愕,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与其耗费打量人力物力来杀云时宴,倒不如多出点灵石,或许这世上真的有哪个不出世的修真大能能收拾了他呢?当然若是冤大头接了榜又没能杀掉他,那灵石也依旧还在那里。这么算起来,真是一点都不亏啊。
所以他前段时间见不到人影,该不会就是在和人打架吧?
怪不得身上总是带着和种各样的伤。
但是!都到这种程度了,都已经是榜一了,他竟然还敢来无尽城,也实在是胆大。
桑宁怔愣片刻,慢慢回过神来,她砸了咂嘴:“难怪刚才那么多人都在看你。”
敢情他们看得不是人,而是巨额赏金?
她犹豫一下:“那我们要不还是先走,等回头多带些人再来?”
“无妨。”云时宴依旧淡淡,握住她手腕,带着她便往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
刚走到楼梯口,便有人主动迎了上来。
是个瞧着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自称是花问醉的管家。
男人见到云时宴,十分热情:“魔君怎的亲自过来了,稀客,实在是稀客。”他说着看向桑宁:“不知这位是……”
稀奇,实在是稀奇,修真界出了名不近女色的魔君身边竟然跟了个女子,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这个女子,又是个什么身份?
云时宴向前一步,将桑宁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男人被云时宴周身散发的威压逼退,笑了笑,收回视线:“魔君亲自前来,花问醉不甚荣幸。魔君还请随我来,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说罢,便让开到一边,引着二人往楼上走去。
二楼的走廊两旁是一间间包厢,男人打开其中一间,又让人上茶上点心,态度殷勤地比手示意:“魔君请。”
云时宴面无表情,冷声道:“东西拿过来吧。”
“东西马上就到。”男人笑着,蓦然脸色一变,毫无预兆地出手向云时宴袭来:“不过魔君大人来得不巧,我前些日子恰好揭了榜,魔君大人今日便拿命来罢!”
第62章 十二时方镜(十九)
“来”字还未说出口, 一道来势凶猛的罡风便迎面劈了过来。
男人方才一脸殷切,说变脸就变脸,丝毫不顾忌此时还在无尽城内, 漠视了那条“城内不可打斗”的规矩。
桑宁在他一出手时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身形往后疾退的同时, 云时宴的手上已经凝聚了一团灵力, 一掌将男人打出包间后, 那力道仍未卸去。直到男人连着撞碎好几道墙,最后撞断二楼栏杆掉了下去。
男人摔到地上, 发出“嘭”的巨大声响,大厅中顿时一片哗然。
立即便有人上前探气,片刻后, 此人摇了摇头, 道:“主事管家已经断气了。”
楼中和包厢中的法阵因这一遭被破坏,云时宴也没出去, 只照顾着桑宁在包厢内还尚且完好的凳子上坐下,不紧不慢给她倒了杯茶水压惊。
桑宁先摸了摸肚子安抚小崽子,才接过杯子, 走廊中就过来一个身穿深青色大袖衣的妙龄女子。绣着月织萝的络丝裙子上隐约闪着微弱的珠光, 手臂上的镯子水头清亮, 一看就价值连城。
她手里正端着一个玉盒, 微微含笑的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花问醉出了这等蔑视规矩之人, 实在是我的疏忽,让魔君受惊了。”
听她这话的意思,想必她便是花问醉那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楼主巫霓云了。
不过她嘴里这样官方的话, 倒是完全没必要相信。
你花问醉的人在花问醉搞刺杀,你身为花问醉的主人能不知道?忽悠小孩儿呢?
云时宴看起来也早就料到了这情况, 只传音与桑宁道:“别担心,凭他们杀不了我。不来这么一回消停不了。”
桑宁:“”
敢情你还未卜先知呢?
但比起担心你,其实我更担心我自己
这厢巫霓云走到门口,作势敲了敲那扇半掉不掉的门后走了进来。
她将玉盒放在桌上,弯起唇角,语气温和道:“魔君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魔君验过后,可别忘了付尾款。”她说到这勾了勾嘴角,继而道:“方才这事确实是花问醉有责任在先,不过魔君出手也未免太重,人打死也罢,几面墙都给弄成这样,还有二楼栏杆,一楼大厅的地面,就是不知这修补的费用”
云时宴眼风扫过:“一起付。”
桑宁脑子麻了下:你这么有钱我怎么不知道?!?
“魔君大气,”巫霓云瞅了眼桑宁,唇角挽了个笑:“如此,也不好让魔君和夫人再屈尊待在此处,二位便随我去三楼厢房验货吧。”
巫霓云带着二人到了厢房后便主动离开了。
云时宴打开玉盒,里面放的是一枚留影石。
留影石具有留影功能,就相当于手机上的录像功能,可以将想要保存下来的画面片段储存下来。而一般来说,有主的留影石都会设置开启禁制,如果不知道打开禁制的正确方法,留影石能不能打开先不说,甚至有可能就此毁坏。
桑宁细细瞧了瞧这留影石,发现在石头一侧刻着一片很是眼熟的云纹。
“这是云渺宗的东西?”她抬起眼问道。
云时宴点了点头。
他盯着石头良久,末了终于伸出手,隔空画了一个符文,便将留影石打开了。
有光从留影石中射出来,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副黯淡的景象。
是在一间屋子里,烛光摇曳,照亮墙上悬挂着的一柄长剑。
屋中有一人端坐蒲团上,他的模样很平凡,并不似其他修士那般花了功夫来保持或是改变自己的容貌,其须发皆白,眼角甚至还有长长的细纹。
他身穿深蓝色道袍,头戴太极法冠,有隐约的灵光自他身上悠悠涤荡开来。
这是玄清道尊,桑宁无比确定。
不多时,“吱呀”一声,门从外打开了。
“师尊。”来人嗓音冰冷。
玄清道尊蓦地睁开眼,只见一人披着黑色披风,缓缓走进了门。
“回来了。”玄清道尊低声道,那如深潭般深不可测的双眼中,好似有着一抹温和笑意。
那人取下了兜帽,露出底下的面容。
是一个腰间佩剑,面貌俊美的青年。
“叫师尊为我担忧了。”青年应声道。
玄清道尊盯着青年细细瞧了瞧,似惊讶又似开怀:“看来此次下山历练,你定是有所感悟。”
“是,”青年躬身垂首,忽然问道:“师尊可是快要天人五衰了?”
玄清道尊缓缓点了下头,像是叹息了声:“我等修士虽在普通人口中被称为‘仙人’,却并非真正的仙人,未修至大圆满,终究逃不过生死轮回。”
玄清道尊说到这顿了下,陡然话音一转:“行砚,你回来得正好。明日起我便要闭关,宗门内一切事务俱交由你小师弟打理。他天赋极佳,但心性至纯,尚且无法承一宗之责,还需你从旁多多协助。希望我能等到你师兄弟二人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
“师尊的意思,日后要把宗主之位传与小师弟?”温行砚身形一顿,低垂的眼睫下,分不清是不耐又或者是厌烦,他轻轻勾了勾唇角,问道:“怕是在师尊心里,所有人都不及小师弟吧?”
玄清道尊抬眸望了他眼,眉头似是拢了下:“你何时竟生了心魔?”
话音未落,便见一缕黑气悄无声息从玄清道尊身后出现,蓦地钻入了他的胸膛。
温行砚那张英俊的脸,不知是什么什么忽然变了样。
一半被黑气遮掩,隐约可见其中一点血色瞳眸,另一半依旧晕着昏黄烛光,俊美如常。
“心魔?”温行砚忽然扬唇一笑,声音嘶哑又刺耳:“师尊未免太小看我。”
画面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果然是这样吗?一切都是温行砚在背后搞得鬼?
桑宁在看留影石前,心里就早就有了猜测,如今将猜测证实了,她心中又觉得不大对劲。只凭温行砚,又是如何能驱使这黑气而又不让修为高他几阶的玄清道尊察觉?这黑气又是什么东西?同之前岁屏身上的那黑气是一样的吗?
还有最重要的,这块留影石是哪里来的?又怎会这么凑巧记录了这整个过程?
桑宁皱着眉,转眸去瞧云时宴。
却在这时,半空中那一团浓墨似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骤然直冲云时宴面门而来。
桑宁没瞧见这一幕,正张嘴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有个力道推了她一把,转瞬便将她从屋子里推到了外头。
她转过头,视线中的最后一幕,浓重到几乎充斥了整间屋子的黑气仿佛认准了云时宴,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体里钻。但那黑气实在太多,还没有钻进去的,便将云时宴整个裹挟了进去,他的身形瞬间便被吞没。
桑宁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冲进去把他拉出来,可那股方才推她的力道这会儿又禁锢住了她。
门“砰”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了。
桑宁的思绪一片空白,脑子里空洞洞的。
又在下一霎那,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言的恐慌霎时袭遍全身。
只是那么一点的黑气,就控制了玄清道尊作出残杀自己徒弟亲人的事来,现在是一屋子,整整一屋子!
等他出来,他还会是那个云时宴吗?或者,他就彻底成了书中那个杀人不眨眼,企图灭世的魔头?又或者,他还能出来吗?
桑宁不敢去细想。
她希望他能活着,也希望他能够不用背负这世间的无数条生命,轻松地活着。
但要改变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难,实在是太难了。
她没有他那样的修炼天赋,即便有,也不是短短几天几个月就能变得强大,她该怎么做才好?
脑中思绪纷乱,某一刻,屋中似有什么东西就要破门而出。
桑宁本能地起身后退,堪堪避开门缝。
就在这一霎那,只听得“嗡”的一声,她储物袋中的归离剑已然一跃而出,剑势迅疾,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一闪而逝。
归离剑无人驱使,却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剑刃破空声乍起,一下便刺穿了门板。
紧接着,从门后一声剑气相交的铿鸣声。
这声音极其刺耳,仿佛能穿透人体,五脏六腑连同心跳呼吸,都被这声音带动作着颤抖的共鸣。
桑宁捂住耳朵,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连带着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心念一动,而后默念口诀,一个像是龙鳞一般的盾牌自她储物袋中飞出,随即一道耀眼的金光铺开,落下,将桑宁罩在其中。
声音中那股可怕的威压气息一下便被阻隔在外。
腹中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些,胸口却依旧滞闷。
桑宁倚着墙柱,冷汗不断从她额头渗出。
不知过了多久,那滞闷感才终于散去了些。
桑宁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未松到底,面前不远处的门,缓缓打开了。
屋内浓重粘腻的黑气连同留影石投射出来的画面全数消失,只余一道修长挺拔宛如青松般的身影。
在他的脚边,留影石的光芒变暗,便如一颗普通石头般落在地上。
第63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
血顺着云时宴的下颌与指尖滴落, 他满身血污,魔气缭绕,修长的指尖缓慢地敲击着放在一旁桌上的镜子, 节奏不紧不慢, 声音均匀平稳。
本该是高兴他没事的, 然而那敲击声却听得桑宁心中一阵阵地发颤。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门打开了, 也没注意到门外的她, 只低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桑宁动了动唇, 想喊他的名字,腹中猛然便是一阵刺痛。她忍不住弓了弓腰,双手扶住肚子, 大滴的冷汗自她的额头滴落。
细细的抽气声猛然唤回了屋中人的神智。
云时宴猛地抬起头, 入目的景象几乎叫他目眦欲裂。
他几乎是踉跄着跑出屋子,有些无措地将桑宁揽在了怀中, 声音颤抖:“阿宁阿宁,没事的,没事的。”
伴随着鼻尖涌入的血腥味, 浑厚的灵力也缓缓地流入她的体内, 桑宁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她抓住云时宴的指尖, 松开了已经被自己咬出血色的唇瓣:“我没事……”
她说这句话并不是逞强, 腹中的疼痛被云时宴输给她的灵力缓缓抚平,她也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崽子还在动。但或许是方才的疼痛耗去了她太多的体力,才说完这句话, 她的意识便坠入了一片黑暗。
云时宴一惊,刹那间无数个念头疯狂涌入脑海, 他面上魔纹尽显,缭绕在周身的魔气如波纹般迸射开来,不过片刻,云问醉的整栋楼都被这股强悍的魔气扫荡开。
好在楼中人早在方才那剑鸣声时就察觉到危险,除却零星几个自恃修为高而想要探查个究竟的被这魔气折腾地浑身是血,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其余早前便远离了这座楼的人此时倒还能堪堪承受住。
远处,一身跑堂打扮的青年正在问对面的巫霓云:“那魔头怕不是要拆了你的楼?”
巫霓云晃了晃手上的团扇,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拆楼事小,我就怕他回头再把这里的人全拆了。”
那人一听此话,禁不住地全身抖了下,迟疑道:“也不至于吧,咱又没惹他。”
“没惹他?”巫霓云手上的团扇戳了戳他的肩头:“那留影石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嗯?”
青年登时一惊:“楼主的意思,方才异状是由那块留影石引起的?”他急得抓耳挠腮:“那石头是我从云渺宗那个温宗主那偷出来的,我没动过啊,真没动过,也许那魔头就是自己看了受不了才这样的,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是吧?”
他说着顿了顿,哭丧着脸看向身侧的人:“楼主你倒是说话啊!”
巫霓云哼笑一声,睨了眼他那急于获得她肯定的神情:“你也知晓人家是魔头,魔头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她手中团扇不紧不慢地轻轻扇了两下:“不过说来也是可惜,原本是只差一步便能羽化登仙的人物,抬手便可颠覆山海,引得修真界震荡,却没料到最后栽在了自己的师兄手上。啧啧,惨,真惨。我要是他,可不得恨不得把温行砚连带整个云渺宗都连锅端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替那魔头抱不平?!?
“完了完了,我指定要完了,想我苟活至今吃了多少苦收了多少罪,怎么今日就要殒命于此了?”青年腿都打摆了:“不是,楼主,这些年我为你提供了那么多情报,没了我,你可得少赚多少,你不会舍得我就这么被那魔头弄死吧?”
巫霓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个赚我钱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好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青年心中把巫霓云痛斥一番,见那头的花问醉已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脸色一白,顾不上再说什么,手中风行符一燃,一阵风吹过,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这厢云时宴在察觉桑宁气息渐渐平稳下来时才恢复了一点理智,他看她许久,轻声喊她:“阿宁。”
她没有反应,只是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眉头也渐渐松开了,瞧着应当只是睡着了。
云时宴俯下身,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沿着楼梯往下而去。
他一脚刚迈出去大门,便听得身后一阵“轰隆隆”。
花问醉的整座楼终是倒了下去。
尘土飞扬间,只余他抱着怀中人立在废墟间的身影。
“魔君来一趟无尽城,就将我这花问醉闹成了这副稀碎模样,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巫霓云在看到那人影时便迅速来到了他跟前,瞧了瞧他身后的废墟,又瞧了瞧他怀中的人,状似惊讶地用团扇挡住了嘴:“哟,夫人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寻个医修来好生瞧瞧?我花问醉的医修可是顶好的,只是费用魔君可得自己承担。啊对了,我这重建花问醉的费用可也得记到魔君”
巫霓云的话被云时宴望过来的眼神给打断。
再一眨眼,那身影便也消失在了尘土间。
“哎你别走啊!你还没给钱哪!”巫霓云追上去,又哪里还拦得住人,只得恨恨跺了下脚:“呸!都什么人啊,真晦气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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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宁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后,窗外阳光很好,透过半开的照进来,斑驳的树影在她脸上晃动。
她仍觉得困倦,勉强睁开眼,看到正盯着她眼也不眨的人时顿了下。
云时宴这些日子已习惯桑宁沉沉睡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毫无反馈,若不是她肚子里的小崽子会时不时给他回应,他大抵就要放弃抵抗,任那些东西占据他的身体。
当然,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但起码,现在不行。
他绝对不允许在阿宁昏迷不醒,尚且无法自保的这段时间内失控,绝对不可以。
他每天都盼着她醒来,但这会儿猝不及防看到她睁开眼睛,也不由地怔住了。
云时宴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揽住桑宁:“阿宁,感觉怎么样?”
桑宁盯了他许久,直到他的声音落下,才算是想起来在云问醉发生的事了,她忽然伸出胳膊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吓死我了”
这一开口,她立即就顿住了,她的声音就像是石头摩擦那样的沙哑不堪,喉间一片干涩,连说话都有些费劲儿。
于是她只能改成继续盯着云时宴,长睫毛不停颤动,白净小脸红通通的,眼尾处水色弥漫,溢出委屈的鸣咽声,便如小兽屡弱哀鸣一般。
云时宴心下一紧:“哪里不舒服?身上疼?还是肚子疼?”
话位说完,便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迅速流入桑宁体内,连喉头的那一点不适似乎都被抚平了。
桑宁反握住他的指尖,摇了摇头:“水。”
云时宴被她吓得不清,见她面上确实没有什么疼痛难受之色,这才起身倒了碗水,又扶着她坐起了身:“慢点喝。”
桑宁哪里还顾得上慢不慢的,微微低下头,就着他的动作咕嘟嘟喝了大半碗水方才停下。
她深吸了口气,这才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这是哪里?我睡了很久吗?你怎么样?那些黑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时宴抬起手,轻轻地擦拭掉她脸上还未干的泪,喉结慢慢地滚动了下,这才哑声道:“你睡了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
她难道是猪吗?
桑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再垂眸看看自己的肚子,这怎么大了这么多啊喂!
“崽崽没事。”云时宴还以为她是担心肚子里的崽子,翻身上榻,动作十分轻柔地把她整个人抱到了怀里:“我们在天绝崖。”
桑宁微微歪了歪头,果然就看到了窗外那棵熟悉的梧桐树。
她有些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回苍炎殿?”
“苍炎殿人太多,你需要静养。”云时宴缓声道,而那无人瞧见的眸底却满是冰寒,他闭了闭眼,那寒意便如春雪般融化了:“我已经在这里设下了禁制,没有人能够进来打扰我们。”
“哦。”桑宁点了点头,又盯着他问道:“那黑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都到你身体里去了?”
云时宴顿了下,须臾,避开她的视线,吻了下她的额头:“没有,那些东西都被镜子吸走了。”
“镜子?”桑宁拧了拧细细的眉头:“那镜子就是十二时方镜吗?”
云时宴应了声,又补充道:“十二时方镜是神器,是那些邪煞之气的克星。”
所以十二时方镜不仅能穿越时空,还能吸收邪煞鬼气
“累的话再睡会儿。”云时宴忽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桑宁确实还有些困倦,先前一时激动,现在被云时宴抱在怀中,他仍在不停地输送灵力温养她的经脉,那困倦之意便又更浓了些,不过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察觉到她逐渐平稳的呼吸,云时宴仍未收回目光,他定定地看着桑宁熟睡的面容,心中那股恐惧却始终没能消散。
他有些失神看着被风吹得摇曳的轻纱,直到感觉到眼睛的异常酸涩,才缓缓闭上了眼。
她是他的妻子,他应该要和她形影不离,长相厮守的。可如果不能,那起码,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要让她开心,而不是担心害怕,惶惶终日。
他可以死,但她得活着,好好活着。
第64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一)
几缕嫩芽攀着树干肆意生长, 光影摇曳,一派生机勃勃。
桑宁揉了揉眼睛,整个人往后一躺, 摊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我累了。”
云时宴手指还落在扉页上, 闻言合拢了书, 伸手替她揉着后腰:“那就歇会儿。想吃什么吗?”
桑宁眨巴了下眼睛, 歪着头:“我想去山下的镇子上逛逛。”
她原还想着以云时宴这些日子不让外人进来, 只让她学术法、修炼来打发时间,应当没那么容易同意她下山去。毕竟这天绝崖上是有他设立的防护阵法, 但山下那么大的范围,即便以他的修为,想要用阵法来覆盖山上山下那么大的范围, 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成想, 云时宴竟是半点犹豫都没有,对着她微微点了头:“那便去走走。”
“真的?”桑宁不大相信, 又问道:“那我今日可就不学了哦?”
“无妨,左右不过打发时间。”云时宴的口吻平静淡然:“你先歇片刻,我去取幕篱。”
说罢, 扶着她在躺椅上躺好, 便转身回了屋子。
桑宁下意识盯住了他的背影, 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说实话, 云时宴在之前从来不曾在修炼方面对她有过什么要求, 但在天绝崖的这个月,却借着打发时间这个理由不是让她看书学法术,就是不间断地给她输灵力, 她都要以为他打算什么时候丢下她自己跑掉了。
但要不是那她可就要生出那么一丁点的歉疚来了。
云时宴好歹是苍炎殿一殿之主,除了最开始和长流九疑联系过几回, 之后便一直陪着她待在这里养胎。其实最近小崽子乖的很,就是回苍炎殿也没什么关系的,但她又觉得还是待在天绝崖更让她自在,也就一直没有跟他提回去的事。
细想想,她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罪过。
但这点子的歉疚之意,在云时宴让她施展神行术下山时就烟消云散了。
桑宁默默地嘶了一声:“你答应我下山去玩时可没和我说这回事。”
“纸上谈兵无用,你昨日学了神行术,今日尝试一下,日后施展起来才有把握。”说完,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手还护在她腰间,却是挑了眉问她:“昨晚背的时候作弊了?”
桑宁无语凝噎:“”
苍天可鉴啊,她是真的背出来了。但是她哪能想到,昨天刚学,今天就要实践呢?
当然这神行术只是个跑路必备法术,能让人行动快如疾风,迅捷如光,瞬间移动,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要真失败了,多丢人啊。
桑宁默默在心里回忆神行术的口诀,确认了自己没有背错,也没有漏词缺字,才朝云时宴抬了抬下巴:“你可得抱紧我啊,别丢在半路了,我可不会去找你。”
云时宴笑了下:“好。”
桑宁小时候看电视看到神话剧中有人会瞬间移动还羡慕得要死,但自己真正做到时,也觉得不过尔尔,大概是因为在修真界见识过太多超乎自己想象的事物了吧,她心道。
这些日子她在云时宴的监督下修炼得颇有成效,再加上他又总是给她输灵力,她原本金丹期的修为都硬生生给他拔到了距离跨入灵寂期只差临门一脚。因而当桑宁站在镇子外回头望向天绝崖的方向时,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很远,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笼在山腰以上的那片朦胧薄雾。
但她知道,只要她想,自己就可以马上回去,而这样的安全感不是云时宴给她的,是她自己。
唔不过她必须得承认,没有云时宴,她现在恐怕还是个筑基期的小垃圾呢。
桑宁不由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身侧的人,朝他笑了下。
云时宴正在帮她整理幕篱,见她歪着头望过来,几分无奈地伸手把她脑袋摆正:“别动。”
桑宁:“”
哦,她忘了这会儿她还戴着幕篱,她能看到云时宴的表情,他却看不到她的。
真是白瞎刚才那一番感动了。
还未到黄昏,镇子里早已人声鼎沸,摆满了各种摊子。
桑宁看到话本摊,眼睛都亮了。
她从前也爱看小说闲书,但因为要备战高考,也就索性戒掉了。但这修真界内又没有手机又没有电脑,就算通信玉牌能偶尔跟别人聊个八卦,但自从进了这十二时方镜,那通信玉牌就跟断了网似的,一下都没有亮过。所以云时宴那会儿说多看点书学点法术打发时间,她也没反对,多学点总是好的嘛。
但眼下她又觉得,学习之余看点闲书放松一下,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对吧?
她瞥了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的男人,见他并未有阻拦的意思,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耶斯!可以尽情挑话本了。
云时宴跟到桑宁身后,借着身高优势一低头,便看到她手里拿着《狐妖艳情录》《仙君的落跑小甜妻》《邪魅鬼王俏王妃》等诸如此类的话本,眼角不受控地抽了抽。
云时宴告诉自己他已脱离人群以前多年,可能不太懂现在小姑娘的爱好。兴许,如今修真界的年轻人中就流行这些。
他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才终于勉强说服了自己。
桑宁这会儿正在兴头上,越挑越来劲,手里都要拿不下了,她随意递给云时宴几本:“你帮我拿一下。”
云时宴低头,看到最上方一本正是《仙君的落跑小甜妻》,忽然觉得她该不会是在影射什么吧?
他沉默良久,还是将书装进了储物袋。
摊主见来了大客户,双眼都放了光,热情地把书放到桑宁手边,语带讨好地道:“公子和夫人也喜欢看话本子?这是最近卖得最好的话本,夫人看看?”
桑宁连忙接过来:“我先瞧瞧啊。”
云时宴微微抬眉,倒也没说什么,只眼神从书摊一角瞟过,顿了顿,伸手将另外基本书拿了起来。
摊主见状,又热情推销起来:“这几本书也好,瞧夫人这身子怕是得有六七个月了吧,公子提前看起来学习一下是好事。”
桑宁的注意力都放在话本子上,听了这一耳朵,也便转头看了过来。
云时宴手上也拿了几本书,定睛一瞧,书封上赫然写着《孕妇注意事项》《产后护理手册》《幼儿喂养宝典》《好爹爹好娘亲》
桑宁眨了眨眼:“你要看这个?”
云时宴低头,一脸坦荡地看向她:“你也得看。”
桑宁:“”
她原想拒绝,但憋了一会儿,最终也不得不承认,关于怎么养崽子她确实没什么经验,好像、大概、也许,她是提前得学习起来了,不然等崽子生出来了她可不得手忙脚乱。
摊主见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公子和夫人日后定会是一双好父母。我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就喜欢看这样和和美美的一家,我这儿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话本书册,便当作添头送给二位了,权当是我老人家对公子和夫人的祝福,希望二位以后百年好合。”
桑宁立即假客气道:“这怎么好——”
话没说完,便被云时宴打断了。
“那便多谢老人家了。”他把书都收到储物袋里,却是给了摊主一块足以买下他摊位所有话本还要多许多的银子。
摊主眼睛都直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哪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桑宁如今对云时宴的财大气粗已经有了初步认知,也不替他心疼那点钱,她置身于市井的烟火气息中,看着周围的热闹景象,不由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啊。”
云时宴也跟着抬眸看了看。
此刻日渐黄昏,天边晕出如金缕一般的霞光。远处的村庄里炊烟袅袅,身旁阿公阿婆一遍斗嘴,一边相互扶携着往家里走,半大孩子们嚷嚷着要猜灯谜放花灯从街道中穿过,少年少女挑灯相约凤凰树下,言笑宴宴。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他自入了云渺宗,从此几乎不曾再为人间的零碎小事驻足过。从前他是云渺宗的剑尊,是修真界所谓万年一遇的修炼天才,后来生了心魔,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可最开始,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他以为他的人生在只剩下他一人时就注定了孤独,但还好,并不是。
桑宁今日心情很好,手里拿着糖人边吃边瞧,不一会儿就发现前面有猜灯谜的摊位,人群挤挤挨挨,热闹无比。想起之前在丹阳城云时宴还拿了摘星楼的头彩,桑宁忍不住地心痒。
“想要头彩?”云时宴忽然伸手,掀开幕篱为她拂去脸上的糖渣:“都吃到脸上了。”
桑宁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拂动,耳朵里只听得到前半句,眨眨眼,为自己正名:“我只是享受游戏过程,彩头什么的不重要。”
说罢,为了增加可信度,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云时宴觉得好笑,却是今日头一回拒绝了她:“人太多,会挤到你。”
桑宁转头瞧瞧人群,也只得歇了这个心思。
这时面前忽然出现一盏水晶雕刻而成的灯笼,晶莹剔透,里头还有一只玉兔在捣药。比起作为摘星楼头彩的那盏灯还要精致数分。
桑宁楞了下,才抬起手接过,便听得云时宴轻缓的声音落了下来。
“吾,还妻一灯。惟愿吾妻,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桑宁心跳得快了些,原本还想端着,脸上却控制不住渐渐露出了笑容,而后脸色倏然一变。
“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第65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二)
说记起来或者恢复记忆其实并不算准确, 在云时宴看来,那更像是壁垒被打碎之后的融合。
他和他,便如同十二时方镜里外的两个人, 他们前半生的经历相同, 性格也相同, 只是另一个他却被困在了十二时方镜中。神器的力量太强悍, 他们无法打破壁垒, 只是极偶尔的时候,两方神识在拼尽全力后能够争得片刻的交融, 这时他们的记忆便会相互渗透。
在云问醉,他被邪气侵入,神识在极度痛苦挣扎之下, 终于挣脱了十二时方镜的禁锢, 互为镜像的两人也终于合二为一。
此时再回溯起十二时方镜中的自己,是一件感受很奇妙的事。
他仿佛经历了两个人生, 而两个人生中都有她。
会有些醋意,醋另一方能够拥有她。
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她出现的时间都不算晚, 庆幸他们是一个人。
暮色慢慢笼罩四周, 灯光如碎金般浮动在桑宁眼底。
桑宁听他说完, 气哼哼道:“哦, 你现在承认了啊。”
“你那会儿还说不认识我。”
“我抱你, 你也把我推开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让。”
“你还说崽崽不是你的。”
云时宴附身,额头抵住她的:“我可没说。”
“你还想抵赖?”桑宁轻轻挣了挣, 手腕便被云时宴按住了,之后也就随他去了。
“我自己做过的事, 自然不会抵赖。”他的掌心贴了贴她的肚子,低低叹道:“阿宁,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这是告白吗?
桑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抿了下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当然也是喜欢他的,只是这样的喜欢好似不足以作为对他的回应。从来都是她从他身上获取,被他保护,她却弱小又普通,即便浑身上下最出色的这张脸,在修真界怕也是排不上号。
她想救他,想改变他的命运,但却似乎从来没想过是不是要和他共度一生。凡人不过短短数十载的生命,尚且会有许多变故,更何况他们修士呢,短则数百年,长则数千年,这漫长的生命,其中又会有多少变故?
况且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啊。
好在,云时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也没有让她给他什么答复。
正好这时路过一个卖河灯的摊位,云时宴带着她停了下来。
“公子夫人看看河灯,祈福许愿很灵验的。”摊主招呼道。
云时宴瞧了瞧她:“难得来一次,挑一个?”
桑宁诧异地看了他眼:“我以为,你是完全不信这些的。”
“我确实不信。”云时宴眸子闪过笑意:“但是入乡随俗,既然今日正巧赶上了,凑个热闹也无不可。”
从他的嘴里说出“凑个热闹也无妨”这样的话来实在难得。
桑宁歪了歪头,试探道:“那我给你也挑一个?”
“好。”
桑宁:“”
云时宴带她走近摊位,桑宁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上面各式各样的河灯吸引了。
算起来,她如今也才二十岁,放在现代还是个学生呢,玩心自然还是有的,更何况放河灯她也是头一回呢。
桑宁挑了很久,最后拿了一盏青棠灯和一盏南枝灯。
河灯上要写上自己的心愿。
桑宁把南枝灯递给了云时宴,想了下,拿起笔,一脸郑重地在青棠灯的灯心写上了“世界和平”四个字。
虽然听起来很假大空,但是苍天可鉴,这真的是她的心愿。
希望云时宴可以摆脱灭世的宿命,他不灭世,世界就和平,他也就没事啦。
桑宁写完后,将河灯重新折好。一转头,瞧见云时宴竟然还没写完。
有摇曳的光映照在他侧脸上,在他眼睫下投出长长的阴影。
他写得很认真。
桑宁突然好奇,探着头暗搓搓凑过去,还没看到他写了什么,他就放下笔直起了身子,里面的字也就看不到了。
云时宴无奈道:“不能看。”
不看就不看,桑宁暗暗啧了一声,不看那她直接问好了。
“你写了什么?”桑宁问他,还顺带提出了交换条件:“你告诉我,我也可以把我的愿望告诉你。”
云时宴瞧了瞧她,无情地拒绝了她:“说出来就不灵了。”
“……”桑宁无言以对,她微微抬起头,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云时宴:“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出来就不灵了?
桑宁实在难以置信。
云时宴拍了拍她的脑袋,牵住她走到河边:“有些晚了,先放灯吧。”
夜色已至,一旁河面上的河灯越来越多,银色细光亮起,如碎钻般,闪闪发光。
桑宁亦步亦趋跟过去,她这身子已经蹲不下去了,只能提着玉兔灯站在他身侧,看他将两盏河灯缓缓推入河中。两盏灯在水面上晃了晃,好容易稳住,一起缓慢汇入一片星火璀璨中。
河边长风阵阵,云时宴看了一会,忽然问她:“你写了什么愿望?”
桑宁高贵冷艳地哼了一声:“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除非”
云时宴忍不住笑,他垂眸瞥了她一眼:“我的愿望,你知道的。”
他静静地凝视她,眉宇间光华流转似拢着温和的月华,眸底的温柔径自漫开到眼角。
桑宁便猛地想起来他方才送她灯时说的——
惟愿吾妻,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桑宁觉得眼眶有点热,但又觉得今日过得着实很美妙。
这种美妙的感觉持续到回到山上,看到满院子红绸锦色时变为了目瞪口呆。
小院的房檐廊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各式花灯,连院中的梧桐树都挂上了数盏灯笼,火树银花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
桑宁看了看云时宴。
云时宴没说话,却是附身将她抱起来,抱进了屋子,她才看到桌上放着两个托盘,其中一个上面放着凤冠嫁衣,很眼熟,另一个上面的男子喜服也很眼熟。
“怎么在这里?”桑宁指尖抚了抚喜服,呆呆问道。
她记得那会儿她还生云时宴的气,喜服被她踩得一塌糊涂,第二天再起来,那喜服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他藏起来了。
但那时候他还没记起来吧?
云时宴对上她满脸的微妙神色,略感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桑宁也就不瞧他了,歪了歪头,抬手碰了碰那火红色的嫁衣。
那嫁衣立即就整整齐齐穿到了她的身上。她如今肚子有些大,这嫁衣却是能根据她的身形自行调整大小,裙摆很大,遮住了她的肚子。乍一看,倒是都看不出来她的大肚子了。
等桑宁再抬起头,云时宴也已经穿上了喜服,火红的颜色,映得他往日清冷的眸子里似乎都浮动起柔和的波光,仿佛翻涌着无数情丝。
他递给她一个装满了酒的杯子,那杯子底下还用红线与他手上的另一个杯子连在一起。
是合卺酒。
桑宁抿了抿唇。
按理来说,她现在不适合饮酒,但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似乎是将她的迟疑看入了眼底,云时宴目光闪了闪:“阿宁愿嫁我吗?”
桑宁:“”
你一口一个吾妻,连婚礼现场都布置好了,现在才来问这个是不是晚了些?
但她也知道自己心底并没有排斥或者不悦的感觉,甚至隐隐觉得像吃了糖一样的甜。
她想她大概是完了,她可能要栽在他身上了……
云时宴却没给她时间想太多,也没逼她回答,自己先一步仰起了头。
桑宁下意识地便跟着一仰头,酸甜的液体入喉,才发现杯子里装的不是酒,而是她这几日惯喝的青梅汁。
她眨巴了下眼睛,歪着头:“但我们都没拜天地也没拜高堂,这样算是成亲吗?”
“不算。”云时宴连迟疑都没有,他低下头,亲了下桑宁的唇角:“所以阿宁不必觉得受束缚。”
只要他心中觉得是就好,她会是他唯一挚爱的妻子,但她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我们这样是在过家家?”桑宁忍不住地笑。
云时宴笑着点了点头,他将她抱起来,径直走到窗边,那里摆了一张软榻。
“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他低声道。
桑宁:“?”
她还没想明白,云时宴已经扣住了她的衣带:“今日阿宁在上面好不好?这样便能瞧见外面的灯笼了。”
桑宁懵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这嫁衣她才刚穿上啊!而后又想到,在上面嗯,在上面。
她的呼吸顿了顿,耳根面颊却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这可不是过家家,这是要动真格的啊。
但是崽崽怎么办?可不兴教坏小孩子的啊……
腰带滑落。
云时宴喷洒出的灼热气息卷过她耳后。
“无事,我问过医修,崽崽不会懂的。”
桑宁便揪住了他的衣襟,衣衫被揉皱的同时,眼前都在昏昏然乱转,世界温濡湿润,思路变得断断续续。
不知过了多久,云时宴才将她抱回床榻。
桑宁已经睡熟。
他在她身侧坐下,将她身上滑落的衣衫整理好,又替她盖上锦被。
她近来有些怕热,胡乱蹬了蹬腿,被子便被踢到了一侧。
云时宴瞧了眼外头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阿宁,多谢你愿意嫁我。”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肚子,也不管里头的小家伙听不听得懂,只低声道:“好好长大,好好照顾娘亲。”
良久,直到屋内的属于云时宴的气息彻底消失,躺在榻上的桑宁才缓缓翻了个身,将自己牢牢埋在了被子里。
她就知道
睡完就跑,这什么狗男人啊!
所以……
他就是骗她的吧。
第66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三)
桑宁躺在床榻上发了很久的楞。
晨光熹微时, 院子里传来细碎的动静。
她慢吞吞坐起来,屋子里的铜镜借着微弱的晨光,映照出她绯红的脸颊。
体内灵气异常充盈, 让她感觉不到一丝疲累。
可越是这样精神奕奕的状态, 越是让她感觉到胸口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憋闷。
跟她双修, 就是为了把自己的修为给她?既然压不住体内的邪气决定要自己来承受, 还来撩她做什么?既然存心找死
那不如索性死远点去吧!
她才不可能整日为谁牵肠挂肚, 她得活得好好的,活得滋润又漂亮, 最好能找到回现实世界的办法,带着崽子一起回去。要是实在回不去的话
那她就回合欢宗,过过三天两头勾搭小白脸的日子。反正在这里她能活很久, 兴许活到个千把岁了还能混个合欢宗长老来当当呢。
越想越兴奋, 她从榻上爬起来,一转头, 却不经意看到了床头放着那盏玉兔灯。
她动作一顿,方才的兴奋劲就如同泄了闸的洪水,再回不来一点。
她眉头一耷拉, 拿起灯, 看都不看一眼, 狠狠砸了出去。
那灯撞上桌角, 又重重落到了地上, 发出略有些沉闷的“咚咚”两声。
空气寂静了片刻。
有脚步声匆匆走到门外,随后门被敲了两下。
“阿宁,你醒了?”
是岁屏的声音。
桑宁目光还落在玉兔灯上, 轻轻“嗯”了声。
门很快被推开。
岁屏端着水盆进来,没注意脚下, 猛地被地上的玉兔灯绊了个踉跄。好在最近她妖力使用得还算熟练,险险定住了水盆,才没把自己泼成个落汤鸡。
她才舒了口气,便见桑宁慢吞吞下了榻,走到她面前要去捡地上的灯。
“阿宁你别动,我来。”岁屏忙把水盆往旁边一搁,再转过身来时,桑宁已经扶着肚子吃力地半蹲到了地上。
她双手捧住了那盏灯,抬起头来看向岁屏,晶莹剔透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落下来。
岁屏慌了神,急急把她扶到床榻上:“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我我去找九疑。”
她正说着就要往门外冲,被桑宁拉住了袖子。
“不是肚子。”她抽抽噎噎地:“我是是在反省,我把你丢、丢在妖族这么久,都没、没想着把、把你接回来。我、我被美色迷了心,我见色、见色忘义,你会不会怪我”
岁屏闻言一时哭笑不得。
她没有怪她那会儿打晕了她,累她到妖族走了一遭,倒是自责起这些有的没的来了。
说起来,她可是比阿宁大了千把岁,阿宁这年纪,倒还真是个小姑娘呢。
岁屏忍住了想去摸桑宁脑袋的冲动,“我当然不会怪你,还要谢谢你把我留在妖族呢,你看我现在多壮实。”
她说着,手指一点,便见窗外数根藤蔓沿着窗柩缓缓爬上来,爬到桑宁面前,摇头晃脑起来。
桑宁看看藤蔓,又看看她,却仍是止不住啪嗒啪嗒掉下几滴眼泪。
岁屏这才慢半拍地察觉,阿宁哪是为了这事这般伤心呢,她怕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来掩饰自己真正为之难过的事罢了。
她心中悄悄叹息了声,却也没劝说什么,只是道:“我去给你拿早膳,你吃一点?”
桑宁伸手拍了下那根还在手舞足蹈的藤蔓,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
在门外探头探脑许久的九疑听到这话,立刻就变出一道核桃酥,巴巴地往桑宁跟前送:“姑娘,吃这个。”
桑宁一打眼就知道这东西大概是某人提前准备好的,本想硬气一把说不要,转念一想,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她不吃,小崽子还要吃呢,于是只闷闷应了声。
九疑心里还七上八下的,见状才终于松了口气。
君上说的不错,姑娘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她可以照顾好自己,只是也不知君上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些邪气难道就真的这般要命,连君上也奈何不得吗?
远在千里之外的云渺宗内。
云时宴从倒了满地的云渺宗弟子间走过。
四周都是火光,仅剩的还能站着的几十人手执长剑,剑尖直指他一人。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魔气,那张脸清俊如谪仙,眼眸却泛着诡异的红,眸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这世上怕是无人不知云时宴早已入了魔,如今这情形
实在诡异。
多名正道宗门长老和宗主都察觉到了异样,飞快赶来。
云时宴却依旧不紧不慢沿着台阶一路往上,最后停在了高阶的最上面,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那即将破体而出的邪煞之气。
他缓缓过身,眼见无数身影近了。
其中一道更是怒喝道:“云时宴!你这是作甚?当年你身为一宗之主却堕入魔道,杀了云渺宗多少弟子,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你竟还不知悔改!”
云时宴眼底连一丝波动都无,他冰冷地弯了弯唇,身躯骤然传递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气息:“让温行砚来见我。”
“云时宴,你到底要做什么?仅仅就是要为你父母报仇吗?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不够?”
“不错。修士本当绝情弃爱,方才能飞升。当年清玄仙尊为你才生了心魔铸成大错,修真界也是为了你能一心修炼才将此事瞒下,你就半点不记好?”
“你毁了自己的仙缘也罢,我们拦不住你,但何苦非要毁了云渺宗,毁了整个修真界?”
有的人更是直接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样的话云时宴早就听过无数遍,他面色不变,依旧坦然自若:“让温行砚来见我。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一缕黑气自他体内流窜而出。
他攥紧五指,黑气消散不见。
然而只是这么一瞬,四周金光乍起,显然是触发了什么大阵。
天边骤然涌起一团白色气流,形成巨大的漩涡,无数灵气都被卷入其中。
方圆几十里的灵气好似被抽空了。
云时宴稳住身形,面色冷冽。
温行砚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在一众人的最前面。
他一身白衣如雪,纤尘不染。那双眸子如冬日寒星,举手投足之间,一宗之主风度尽显。
“他已被九幽的邪煞侵体。”温行砚道。
那厢众人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九幽邪煞?他何故会沾染上九幽邪煞?”
“这还用问,近来九幽境异动频繁,定是他与九幽勾连在一起了。”
“九幽的东西也敢沾,他疯了吗!”
众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云时宴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
他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最终视线仍是牢牢盯住了温行砚。
依旧是他熟悉的那张脸,只是此时这张脸上却满是嘲讽之色。
“师弟,时至今日你竟然还不肯悔改吗?若是师尊知道这一日,该有多痛心疾首。”
云时宴的面容几乎已经覆上一层冰霜:“既如此,你便去向师尊请罪罢。”
温行砚冷笑起来,他双手一抬,身体骤然凌空而起,静立在离地三丈高的半空。
只见那由灵气形成的漩涡开始飞速旋转,带着毁天灭地之势狠狠向他倾轧下来。
这阵法便是针对云时宴而设,目的就是逼出他体内的邪煞之气,让他坐实与九幽勾连之事。
云时宴体内的邪煞之气早在他将大半修为传与桑宁时便蠢蠢欲动。
在他的极力压制之下,这些邪煞之气开始反噬,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撕碎,动作间,不断有鲜血从口中溢出。
但他脊骨依旧笔挺。
他动了动指尖。
九阙剑自他体内脱离而出,夹着耀眼之极的光芒,飞速的旋转着,一股强横绝世的气势从九阙剑上爆发出来。一道耀眼的光柱,由上而下的正好击中那旋转的水涡。顿时巨大的冲击波,夹着气流翻滚,铺天盖地向四周漫延开来。
众人面色一青,几乎要被这股巨大的威压压得跪倒下去。
高台上的云时宴此时周身被层层黑气围绕,那黑气飞速向外蔓延,整个人看上去就宛如邪神一般。
“云时宴!难道你真的要让人间万千生灵为你一记之私殉葬吗!”温行砚一声怒喝:“我修真界——”
他话未说完,只觉胸口一空,剩下的话便悉数被堵在了喉中。
云时宴收回手,只见他五指成爪,手里一团鲜红的血肉,仿佛还在跳动,又渐渐失去生机。
“废话太多的时候就很容易死,”云时宴瞧着温行砚面上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将手里的那颗心脏随手扔了出去,“哦,也不对,它应当没告诉你罢,你,不过只是它达成目的过程中,注定要被丢掉的一枚弃子罢了。”
温行砚视线模糊,喉中再也挤不出半个字。
弃子不,不对。
它说过,它会让他成为这世间唯一的
他的身躯骤然落下去,大睁着眼。
这骇人的画面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众人甚至还没看仔细,便见温行砚从半空直挺挺砸落下来,掀起一地尘埃。
“温宗主!”
“宗主!”
血色浸染了云时宴的掌心。
他居高临下望着众人,脸上最后的一丝神色也缓缓消失。
他浑身的血脉根根暴起,虬扎地在他的身体上涌动着,那双赤色的眸中,渐渐出现黑色的瞳仁,漆黑如深渊,邪气四溢。原本清俊的面庞此时黑气纵横,犹如活物一般的黑气在他的脸上游走着,最终在他额头原本堕魔印的地方形成了另一个图案可怖的图案。
“那是什么?”
“像是邪煞的图腾?”
“难道九幽”
执剑站在人群前头的白衣剑修最先回过神,他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是九幽之主。”
在众人惊诧之际,云时宴已经缓步走下石阶,身后黑气冲天,语气冰冷到让人浑身战栗:“哦?竟有人能认出来?看来修真界也不全是见识粗鄙之人。”
他长身玉立,看着宋霁尘:“来,给你个机会,杀了我。”
第67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四)
烛火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曳, 映着端坐在床榻的人影。
灵气自发在体内运行数圈后,化为淡淡的银色光晕逸散开来,重新归于天地。
桑宁吐出长长一口气, 而后睁开了眼。
窗外银月高悬。
又是一日过去了。
她仰头看着月亮, 有些出神地想, 这是第几天了呢?
三日还是五日?
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近来天绝崖上实在冷清。外边一直没有消息传进来, 也不知是真的没有消息, 还是没人愿意跟她讲,她也有些恹恹, 实在提不起劲来去探个究竟,甚至连一句云时宴是不是带着人去云渺宗了都没有问。
其实这些日子她早有猜测,无尽城那块留影石想来就是给云时宴下的套, 是温行砚吗?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重的邪煞气, 连云时宴都撑不住,他又是如何能控制得住的?
不过这些事情在短时间内, 她是没有能力去查清楚的。
云时宴给了她近乎自身大半的修为,如今她也已经成功突破灵寂三阶迈入了元婴期,若只是想要在这个世界自保是足够的, 但若是想要更近一步, 起码也得等肚子里的小崽子出生以后了。
但是吧……
她歪了外头, 视线落在置于自己身侧的《幼儿喂养宝典》和《好爹爹好娘亲》上, 另外的《孕妇注意事项》和《产后护理手册》分别被九疑和岁屏取走, 这两日总还能听到二人在进行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但桑宁仍然觉得有些头痛。
她垂眸瞅着自己的肚子,嘀嘀咕咕道:“你爹爹怎么就是个人呢?他要是个龙啊凤的, 或者咱不挑,小鸡小鸭大鹅也行啊, 我也不用揣这么久了。”
话才说完,肚子上蓦地凸起个小拳头的形状,就像在抗议似的。
“你怎么什么都听得懂呢?”桑宁瞧着那小拳头的形状的凸起,伸出指尖碰了碰,又忍不住道:“那晚你应该什么都没听到哦?不然我非得跟你爹好好算算账,教坏小孩子。”
那小拳头似的凸起就扁了下去,但里头的小崽子一点都不安分,不知在打滚还是翻跟头,动静老大。
桑宁不由地笑,又有些无奈:“调皮。”
闹腾好一会儿,小崽子大约是累了,肚子里头才渐渐安静下来。
夜更深了,月亮忽然被什么挡住,四下里蓦地漆黑一片。
桑宁似有所觉,抬起头,便见半空中一道强光,瞬间照亮四野。
要下雨了?
她念头才一动,雷声轰鸣,暴风骤雨瞬间而至,猛烈地侵袭着大地。
仿佛预感到什么,桑宁心中一颤,猛地盯向天边。
在那道光劈下来的地方,仿佛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暴风骤雨中,有什么东西正向着她疾速飞来。
是九阙剑?
桑宁是见到过九阙剑的,那是一柄通体银白晶莹剔透的冰霜剑,即便是在云时宴入魔以后也不曾有过什么变化,而如今,九阙剑的剑身上却是血纹交错,仿佛有鲜血在汨汨流动一般。
它发出了长长的嘶鸣声,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朝着桑宁飞来。
只是一个眨眼,就已经逼近她的面庞。
桑宁陡然色变。
九阙剑为何会独自出现这里?他的……主人呢?
一瞬之间,心神狂乱,心脏的跳动变得急促而沉重,仿佛要撞破胸腔一样。
桑宁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她告诉自己,不管出了什么事,无论他是受伤还是死了,她都早有心理准备不是吗?
从心神狂乱到定下神来,也不过是短短眨眼间。
九阙剑来势虽猛,到了近前却蓦地刹了车,只是绕着她转了个圈儿,然后停在她身前,悬住不动了。
时间仿佛被静止下来,那抹带着血色的雪亮剑光,缓缓变得柔和,却又更加明亮,那亮度像是将空间割裂出一道巨缝,而在巨缝之中缓缓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赤色虚影。
之所以说他模糊,是因为他像是由无数赤色光点组成,飘飘悠悠,不仅看不清五官轮廓,更是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之轻易吹散。
她储物袋中的归离剑似乎感受到什么,发出一声嘶鸣,剑尖直指虚影,仿佛正在伺机刺穿他的胸口,又好像只是在观察他。
虚影见状,尝试着伸手去握归离剑的剑柄,归离剑却震荡着从他手中脱出,而后绕着虚影转了圈儿,又以一种防卫的姿态护在桑宁面前。
虚影叹息了声,而后才转眸看向桑宁:“小姑娘,又见面了。”
桑宁:“?”
你谁?
虚影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指了指仍悬在他身后的九阙剑:“我叫百里杌,也是九阙剑的剑灵,你应当听说过我。”
桑宁眸光微微一动。
百里杌?
那个上古最出色的剑修,以及自个儿跳了炼剑炉,以身炼剑的那位铸剑师?
他竟然还是九阙剑的剑灵。
那他为什么不跟着云时宴反倒出现在这里?
桑宁的眼睫猛地一颤,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点什么,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倒是百里杌瞧着她,别有深意地摇摇头:“他没死。”顿了下,他又补充道:“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只是在这个世界里神魂尽散罢了。”
桑宁在听到前半句话时呼出的那口气生生被卡住一半。
什么叫做“只是在这个世界神魂尽散罢了”?
“小姑娘再这里待久了,怕是忘了这里只是十二时方镜内。”百里杌不紧不慢道。
桑宁怔了一下,随即猛然想这茬来。
不错,他们现在,不只是在十二时方镜中吗?那会儿她还猜测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最近这些时日竟然把这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桑宁咬了咬舌尖,再开口时,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前辈的意思是,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就还能……复活?”
她问得不大确定,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
百里杌瞧着她这模样,语气也更缓和了些,他点了下头,道:“原世界的时间线比我们眼下所处的时间线早了近百年,自然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桑宁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缓过来问该怎么做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百里杌就又开口了。
“但在回去之前,我想我还是得先把我知道的和猜测出来的事跟你讲一讲。”
桑宁抿了下唇,少顷,扶着肚子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我身子不方便,前辈莫怪。”
百里杌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然后他开了口:“先从头说起吧。就从神族说起……上古时期,混沌被一分为二,从此有了白天与黑夜之分。神族乃天地清灵之气孕育而生,但其中有一例外,那便是自那浓重浊气中而生的邪神。”
桑宁吞了口口水:“……邪神是什么?”
虽然这问题听起来显得她很无知,但她从前听说过魔神妖神,实在是不知道邪神的存在,邪神比起魔神和妖神来,又是哪个更厉害?
百里杌道:“邪神是世间所有罪孽邪恶的化身,虽也沾了个神字,却半点神性也无。据传,自邪神诞生那日起,天下便都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从此不见天光。长此以往,黑暗中更是孕育出来大批妖魔邪祟。邪神却并不为神族所接纳,神族更是倾尽全力来镇压邪神。直到数千万年前……”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好一会儿才又沉声道:“在数千万年前的落神之战中,神族以几乎全数陨落的代价,将邪神彻底打散。而后大魔被镇压,不显于世,妖神被驱逐,难现人间,自此黑夜与白日才恢复了正常。”
桑宁听得大为震撼,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那后来呢?”
百里杌动了动唇:“后来,世间的最后一位神,把邪神散尽后余下的邪煞之气全数封印在了九幽境内,而这位神尊也因神力耗尽,从此避居天外天,再不插手世间之事。”
桑宁一听到“九幽境”三字,眉头就不自觉地皱巴起来。
这所有的事,一直就和九幽境脱不开关系,难道是九幽境内有什么异动?
桑宁没有焦灼地催问,而是静静地等着百里杌继续往下说。
“邪神虽死,但被封印在九幽境的邪煞之气仍在。数千万年过去,它们不只一次尝试过复活邪神。但当年邪神本体已被神族尽数毁灭,复活自然失败。于是这股邪煞之气开始寻找一具新的躯体,一具足够强大的,能够承载它们的躯体。
“它们或许没有完整的意识,但本能犹在,它们要孕育一个新神,一个强大的、新的——
邪神。”
桑宁心下微颤,用力咬了咬唇瓣:“所以云时宴就是它们找到的那具……躯体。”
百里杌沉默片刻,接着道:“一具邪神的躯壳,自然是越邪越恶越好。云时宴的身躯强大,天赋极高,同时他也是个心性坚韧又心存善念之人。而邪煞之气想要孕育的神,却不需要除了邪恶以外的任何意识和信念……”
桑宁迅速把他讲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接过了话:“所以云时宴的人生,父母妹妹死于自己师尊之手,师兄温行砚被蛊惑谋害玄清道尊,整个修真界的欺瞒,及至最后发现事情的真相,都是它们为了摧毁他的信念,从而占据他的身躯所为。”
百里杌没有反驳,他抬眸看向窗外,声音显得有些空渺:“早在他入魔那会儿,我就隐约觉得事情有些怪异,我劝诫过他,但却反被他以为我与那些欺瞒他的人是一伙的,以至于被他丢在剑冢千年。即便后头从剑冢出来了,他也把我封在九阙剑中,不曾让我多言。”
屋中安静了片刻。
良久,桑宁才像是消化了百里杌所说的这些,她看向百里杌那张依旧模糊的脸,道:“多谢百里前辈告知我这些。”
“只不知,数千万年前发生的这些事,百里前辈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第68章 十二时方镜(二十五)
他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呢?
百里杌嘴角扯了下, 如果桑宁能看清他的五官,便能看到他的笑容有多难看和苦涩。
这样的表情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百里杌想,如果可以, 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 他曾经向往的是做这世间最出色的剑修和铸剑师,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能做到, 拼尽全力, 也只保留下妻子一缕残破得不成样子的神魂。
这缕神魂无知无觉,在归离剑中温养了数万前, 也依然只是一缕残魂,不记得他,不记得一切, 连显形都做不到。
“你知道九阙剑为何会是一柄邪剑吗?”
百里杌叹息了声, 似是在问桑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因为他就是邪煞在数万年前选择的一具适合孕育邪神的躯壳。
他也曾被邪煞之气占据身躯, 情况比云时宴更为严重,他几乎依旧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意识,只知杀戮与毁灭。
那柄他年轻时铸成的, 曾经引以为豪的, 他的本命剑, 收割了无数性命和鲜血。然后在那一日, 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始终没能忘了那一刻的景象, 他听见剑削断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后便是剑刃滑过布料与肤肉的撕裂。血,像潮水, 大量喷溅在他脸上,温热、稠腻。直到脸颊上的血珠子尽数蜿蜓落下, 不再阻碍视线,他才缓缓张开眼。
一切,在他眼前渐渐清晰,也瞬间崩解倾倒。
他亲手,杀了他的妻子。
他此生最恨的人便是他自己,最恨的东西便是自己的身躯。
于是,他铸成归离剑,在保留下妻子仅剩的一丝残魂后,跳了炼剑炉。
既然它们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来孕育邪神,那他毁掉就是。但他的身体和神魂在那之前就已经被邪气侵染得太深,以至于最后炼出来的九阙剑,也成了一柄邪剑。
时间飞逝,他在漫长光阴里沉睡了很久,久到他在被云时宴唤醒时,除了自己亲手杀了妻子那一幕,其他事情都已经变得模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若不是在花问醉亲眼见到那一幕,他恐怕也没这么快想起这一切。
幸好,为时虽晚,却不至于太晚。
一切都还有机会去改变。
百里杌在沉默片刻后,又接着道:“当日在花问醉,那块留影石释放的只是极少的邪煞气,云时宴极力压制的这两个月中,身体已经被反噬得千疮百孔。离开你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若是被彻底侵蚀,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日前他在云渺宗杀了温行砚,又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收敛修为,让云渺宗那位首席大弟子毁了他的神魂和身躯。”
听完百里杌说的,桑宁好一会儿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良久,她才低喃一句:“为什么要连神魂也毁了呢?”
“你可能不知道他的神魂有多强大。”百里杌瞧她一眼,叹道:“邪气入体,身躯自然要毁,邪气侵入神魂,如我这般残魂也并非时刻清明,若是不毁,怕是要造成更大的劫难。”
桑宁沉默了很久。
她是个普通人,不论生死,都对这个世界造不成半点影响,也无从得知云时宴的所思所想,但设身处地站在他的位置上去看,这样的结局也许是已经最好的了。
身死魂消,九幽自然无法用他来孕育邪神,它们也许还会从头再来,那应当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他虽有心魔,但这心魔,从未真正控制他。
桑宁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那我要怎么才能启动十二时方镜?”她说完又顿了下,忽地拍了下大腿:“哎呀,十二时方镜在云时宴身上,不会也被宋霁尘给毁了吧?”
百里杌还沉浸在方才低落的氛围中,闻言顿了下,道:“他身上没有神器的气息。”
没有?
那是没带在身上?
没带身上的话,他会放在哪?
桑宁蓦地一转头,视线落到床头的那盏玉兔灯上。
他说——
惟愿吾妻,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她曾经两次与他说过,她想要十二时方镜。
她从前的愿望,就是想借助十二时方镜,回到自己的世界。
桑宁捧住玉兔灯左瞧右瞧,末了奇怪道:“十二时方镜也不在里面啊。”
话音才落,她眼前骤然一花,星辰般银亮的光芒自灯中缓缓逸散而出,飘落下来,裹住了她。
桑宁仔细一瞅,才发现那镜子竟缩小数倍,紧紧嵌合在玉兔头顶的一轮圆月上。
她张了张嘴:“等等,它怎么自个儿启动了?我还没跟岁屏和九疑——”
她话还没说完,一股骤然而至的坠落感便让她已经吐到喉咙口的字变成了惊恐的抽气声。
诚然,作为一个已经元婴期的修士,她应该更加沉稳些。但谁叫她做修士的时间比起别人来还是太短,一身修为也来得太过容易呢。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而过,她才掐了诀要稳住身形,身体蓦地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她身形微一僵,下一瞬便放任自己贴上了那片温热。
虽然从百里杌口中得知了回到这世界云时宴就可以复活,却没想到这才一出来就看到了。
才眨眼的功夫吧?她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云时宴一手捞住她的腿,另一只手臂则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背,带着她稳稳落了地。
“阿宁……”他低下头,唇角贴着她的耳廓,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尖。
桑宁神思恍惚一瞬,而后才掀起眼皮瞧了瞧抱着她的男人。
还是那副漂亮模样,没缺胳膊没少腿,瞧着连头发丝都没掉一根,半点瞧不出来神魂尽散的惨样。
桑宁却仍是忍不住地鼻头一酸,对着他喃喃道:“不应该啊。”
云时宴怔了下:“……什么不应该?”
“你不是抛妻弃子当英雄去了吗,还回来做什么?”桑宁缓缓眨了下有些泛热的眼,抿住唇憋住气:“我都已经准备好要当寡妇了,再养几个小白脸,你要不还是走远点?省得碍了我的好事。”
云时宴浑身一僵:“……”
桑宁又推了推他的肩膀:“你赶紧放我下来,我这可不敢劳动魔君抱着,回头又突然不声不响消失了,我还不得摔了。”
云时宴揽着她肩膀的手臂更用力了些。
他动了动唇:“是我不好。”
确实是他不告而别,阿宁生他的气也是应该的。
他便也只能认下了,但他抱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如此失而复得,叫他又如何能舍得放下?
桑宁嘴上不饶人,说了几句,见他不反驳也不放手,也便作罢了。
谁让这是自己挑的人,还能怎么办呢?
她揪住了云时宴的衣襟,趴在他的胸口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身上好似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几不可闻,却又始终萦绕在她鼻尖。
眼底忍不住地泛起了微微热意。
云时宴把她抱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给地面掐了个清洁术,把碎石瓦砾杂草都弄干净了,才抱着她坐下。
桑宁也就不得不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依旧埋首在他胸口,却感觉到一个力道落在她的下巴上,不容她拒绝地,抬起了她的脸。
视线便对上了他的。
他眼眸的赤色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瞳色漆黑,里头好似浮动着柔和的波光。
他唤她:“阿宁。”
桑宁眼睫微颤,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很小声地问:“疼不疼?”
云时宴的表情这才一松,甚至还露出了点笑意来,他应声道:“只一点。”
他一早就看出来,虽然宋霁尘的修为不高,但他的本命剑灵焚天生能克制邪物。而彼时,他几乎耗尽身上仅剩的全部修为才杀了温行砚,在宋霁尘举剑刺向他以后,他浑身就燃起了火焰。
而他体内邪气的反噬本就已经达到了极致,筋骨上被灼烧的疼痛反而并不那么强烈。他脑中还极为清醒地想着她,想她会不会为了他伤心难过。
但此时,他又觉得自己实在过分,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子为了自己伤心难过呢?他不是个好丈夫。
他低下头来,鼻尖碰了碰她的:“阿宁,都是我不好。”
桑宁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嗯,都是你不好。”
但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都死过一次了,她就勉强原谅他一回吧。
“多谢阿宁。”
云时宴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点笑意,他亲吻过她的鼻尖和面颊,亲吻过她的唇瓣,又亲了亲她的颈侧。
桑宁觉得有些痒,禁不住地扭了扭身子。
然后一时间,两人都顿住了。
等终于缓过来,桑宁眼睛里的那抹热意也早憋回去了。
她这才有心思打量所处的地方来。
这是个破败的大殿,外头围墙半塌,门窗古旧,瓦砾遍地。野生的藤蔓从破旧的窗棂盘缠而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这里就是他们进入十二时方镜的地方,那座位于峚山之境中的神殿。
神殿破败依旧,只是如今空空荡荡,并不见穆翎和宋霁尘的身影。
也不奇怪,他们在镜子里过了快三个月了,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等等……三个月了?
她记得峚山之境每次开启的时间只有十五日……
那他们岂不是被困在峚山之境中了?
而按照峚山之境几千年才现世一次的频率……
那他们岂不是就要被关在这地方几千年?
诚然,云时宴在这里大概是没有危险了,但这峚山之境中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有的只是数不清的魔兽和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植物,没好吃的,没好玩的……
桑宁光想一想就隐隐觉得窒息。
就在这时,残破的大殿顶端,十二时方镜忽然发出一片灼目的白光。
与此同时,整个大殿也开始晃动。
这是秘境不稳,即将关闭的信号。
桑宁眼睛一亮,立刻就想到十二时方镜和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或许是不一样的。他们虽然在十二时方镜中待了三个月,但这个世界中兴许才过了十多天,所以峚山之境尚未关闭。
二人对视一眼,云时宴立刻抱起她往出口赶去。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瞬,桑宁回头看了眼大殿。
只见大殿中的残破景象被十二时方镜发出的灼目白光撕裂,十二根神柱拔地而起,神柱前各自摆放着一座神像,呈俯首姿态仰望天幕,耀眼光华在其间不住流转。
原来,这才是神殿真正的模样。
第69章 记忆
桑宁盯着神殿看了会儿, 心里也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她来峚山之境就是为了找十二时方镜,如今镜子里也进去又出来了,但……
思绪还胡乱飘着, 却只见神殿方向的那道白光骤然一晃, 快如闪电一般径直朝着她飞了过来。
桑宁全身骤热绷紧。
只听得“叮咣”一声, 白光撞上她手中凝聚起的一团灵气, 而后转了个向, 飘飘悠悠地化成一面形状古朴的镜子,又再度落到了桑宁的手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桑宁看着镜子不明所以。
云时宴低头瞧了眼:“它跟着你便是与你有缘, 拿着就是。”
而后又淡淡道了句:“如今倒是要靠阿宁来护佑我了。”
桑宁:“……”
你这语气我怎么听着多少有些阴阳怪气呢?
不过的确是很奇怪,按理来说从镜子里出来后就应该相当于回到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了,但不仅她的肚子没变回去, 就连云时宴给她的修为也没有消失。她方才挡下十二时方镜是出于本能, 云时宴虽也有察觉,但不知是因为抱着她不方便出手, 还是体内伤势仍未恢复,他的躲避显然比她要慢上了一拍。
但眼下也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
桑宁垂眸扫了扫飞驰而过的无数山峦叠嶂,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似乎有许多道不同灵力正聚集在他们前方。
秘境即将关闭, 进入秘境历练的修士应当也正赶往秘境口, 所以灵力聚集的地方, 应当就是秘境出口所在。
云时宴的速度很快。
桑宁只觉得眼前一晃, 再定睛时, 身前是一汪清幽山泉,形似石鼓和巨钟的两块巨石一上一下,气势磅礴恢弘, 而在两人身后,则的那棵巨大的, 几乎遮天蔽日的寻木。
桑宁感受了下,这地方距离秘境出口处应当还有些距离。
她从云时宴怀里滑下去,扶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体,奇怪道:“我们不去出口吗,到这来做什么?”
“他们已经知道我出来了。”云时宴手臂托住她的腰,带着她转过身,到了寻木树前:“我们得换条路走。”
桑宁这才想起来,之前宋霁尘穆翎追到神殿时,就已经猜出了云时宴的身份。如今半月过去,修真界内无论如何都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他们也许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但守株待兔却是最安全也最保险的法子。云时宴不出去也罢,若要出去,就一定会在秘境口被逮个正着。
说不定此时秘境口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云时宴出去再把他抓回去封印,他们现在要是出现在秘境口,可不就正好撞到了枪口上了吗?
“那我们从哪里走?”桑宁瞧了眼周围,“这秘境还有别的出口吗?”
云时宴点点头,他抬手在空中画出一个个复杂的符咒,而后掌心向上,银白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掌心翻涌而出。半空之中便渐渐显现出一个迷你的法术阵图来。
桑宁瞧见他掌中的黑气时顿了下,只来不及思考,便见被眼前更为奇异的景象吸引了视线。
只见半空中云时宴用法力画出的阵图一点点往寻木树压了下去。寻木树上的花苞一瞬绽放,而后在树底下显出一个暗影来,乍一眼瞧过去,像是一片如死水般不起波澜的镜面。
镜面上倒映着寻木树的巨大影子,从根本反向延伸向地底深处,又重新长出枝叶繁茂的巨大树冠。
桑宁眼睁睁看着从地面寻木树上掉下的荧白花朵落到镜面,又毫无阻隔地沉了下去,那散发着微弱柔和光芒的花便长到了镜面下的那棵寻木上,而另一边的寻木周遭却不同于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像是……一处山洞。
有点眼熟……
她这念头打脑子里才转了半圈儿,平静的镜面忽然泛起点点涟漪,周遭的气流急促流转,最中间的那处镜面涌出了一处漩涡。
云时宴揽着她腰的手臂收紧了力道,抱着她往那漩涡一跃而下。
///
“哗啦”一声,阵阵涟漪缭乱,溅开一池水花。
云时宴抱着桑宁自水中起身,缓缓穿过波粼池水,行了一小段,踩上石阶,踏出温泉水池。
山洞里光线不甚明朗,但桑宁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这地方。
这不就是云渺宗禁地,封印云时宴的那个山洞嘛。
怎么绕来绕去又回这地方来了?
云时宴托着她的后颈,手指舒展开,灵力瞬间包裹住两人,很快便将身上的湿意烘干。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轻轻抚了下她的后颈,淡声道:“上古寻木,枝叶遮蔽万里,根系延伸六界。寻木,也是六界之间的通道。”
原来是这样。寻木若是六界之间的通道,那只要六界中有寻木的地方,自然可以通过寻木这个通道来去自如。
桑宁先是应了声:“哦。”而后又拧紧了眉头:“不对啊,如果寻木是通道,那你为什么还能被关在山洞里千年?”
“我先前不知。”
“那你岂不是很冤?明明离开的通道就在眼前,你还白白被关了一千年。”桑宁忍不住笑:“你知道的时候是不是捶胸顿足无能狂吼了?”
听她笑,云时宴唇角抿起,也露出了笑容:“没有。”
“真的没有?”桑宁搂着他的脖颈,清澈如琉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在我面前不用不好意思,你上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啊。”
云时宴抱着她朝外走去,已经到洞口不远了,她说这话时他正瞧见那石榻,他目光闪了闪,应声道:“嗯,阿宁都见过。”
桑宁便靠在他肩膀上偷偷地笑。
等靠近最外面的洞口,瞧见了地上的碎石断木,桑宁不由讶异:“谁在这里打过架,怎么弄成这样了?这可是我们认识的地方呢。”
云时宴扫了眼满地狼藉,这才想起这大约是自己进入峚山之境前干的,彼时他还不知寻木联通着峚山之境内,又寻人心切……
他只得默默闭紧了嘴:“……”
“那我们现在去哪?”
“回家。”
禁地的封印已破,离开并不麻烦。
云时宴就这样抱着桑宁大摇大摆踏出禁地,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天绝崖。
这头二人相拥倒头好眠,外头却已然乱了套。
就在峚山之境即将关闭的前一刻,许多人都出现了离奇的幻觉。
这幻觉来的奇怪又短暂,自己好似在幻觉里过了近百年,而实际上却又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如果他们看过现代的某些小说,就知道这种感觉类似于重生。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幻觉飘渺无痕,他们转个头的功夫就从脑海里丢了出去,很快就只剩一点淡淡的影子了。
然而对于某些人,这幻觉却足以引起他们的警觉和重视。
温行砚剧烈喘息着从幻觉中回过神来,直到彻底清醒,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剧痛无比。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似乎还能感觉到风从胸口对穿而过,呼呼作响,那感觉真实无比。
他大睁着眼,一遍遍地去回想幻觉中出现的画面。
那个即便入了魔都始终淡漠的人,在那瞬间犹如被恶鬼附身一般,他五指成爪,生生掏空他的胸膛,捏碎了掌中属于他的那颗心。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但身为修道之人,他又很清楚这绝不可能只是幻觉,而是自身对于命运的感应。他确实死过一次,死在云时宴的手里。
但那怎么可能?他明明……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的脸色瞬间突变,他艰难地从喉中挤出两个字:“弃、子。”
不可能!
怎么可能!
温行砚怎么也想不通,它们不是帮他的吗,怎么会……
心神晃动之下,他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随后又被他死死摁了回去。
若是平常,跟在温行砚身侧的宋霁尘定能发觉他的异常,可此时他却只是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焚灵剑,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他仿佛还能感觉到鲜血溅到自己手上的那股灼热感。眼前紧跟着便是焚灵剑吐出的火舌凝聚成兽状,化身为半空高的火兽,面牙咆哮,狂妄焚燃草木,亦将那个散尽修为却依旧脊背笔挺的男人吞噬而尽的画面。
焚灵剑吐出的火焰猛烈毁灭,燃烧的神魂,凛凛寒冷,无穷无尽。
更荒谬的是,这样一副堪称恐怖的画面,却让他感觉到来自于神族殒灭的哀怆,仿佛天地同悲,万物共泣。
但怎么可能?
他不是入魔了吗?
他不是邪气侵体了吗?
他分明已经被邪煞控制了神魂……可如果真是被控制了神魂,他又为何在与他对战时散尽自己的修为,又让他毁了他的身躯和魂魄?
宋霁尘低头沉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合欢宗。灵竹峰。
岁屏方入门不久,且她体质不同于常人无法修炼,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便是上山采些灵药,给灵竹峰的师兄师姐们打打下手。
“阿宁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魔君究竟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男人果然都是祸害,自己不做好事就罢了,这下还把阿宁也拖下水了。”
“阿宁在他身边不会受苦吧?她还怀着孩子呢……”
流光百无聊赖跟在她身后,对于她连日的碎碎念烦不胜烦却又毫无办法。
某一刻,岁屏的念叨戛然而止,她的目光怔然,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一阵恍惚中。
而流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或者说,他此时压根没有精力再去注意岁屏。
一波又一波的剧烈痛楚卷袭而来,流光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裂开了,血管里流动着的是燃烧的狂暴,连呼出的气息也带着烧灼的滚烫。
他不由自主的扶着旁边的树干弯下腰干呕,右手的掌心里,陡然“嘭”的一声腾出一团跳跃着的黑色细长火焰。
这是……什么?
他脑中一片混乱,头痛欲裂,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死死掐住身边的树干,连指甲倒翻了过来都毫无所觉。剧痛绵延不绝,但他仿佛要裂开的大脑,依然在疯狂飞速的转动,脑海里不自主的出现种种复杂纷乱的回忆。
他汗湿的黑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都是灰白的,唯独上翘的眼尾发红,如同沁在血中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绵延麻木的疼痛中惊醒,蓦地睁眼,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黑气。
第70章 觉醒
作为一个已经元婴期的修士, 睡眠对于桑宁来说着实是可有可无的。但无奈,她保持了近二十年的习惯实在难以改变,总觉得她只有睡醒了脑子才会清醒。
于是清醒过来的桑宁看看窗外大亮的天色, 又看看躺在她身侧还没醒过来的云时宴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稀奇, 实在是稀奇。
从来没有一次, 她睡醒后还能看到他还睡着, 而且看样子, 他丝毫也没有被她动静吵醒的意思。
桑宁有些自恋地想着,难道是因为睡在我身边觉得很安心很有安全感?
她抿了下唇, 而后又在心底悄悄叹了声。
怎么可能呢,虽说这个世界还没有到发展到如十二时方镜中那般最坏的地步,但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怎么可能会睡得如此毫无戒心。
除非——
是他自己很需要休息。
之前她以为从十二时方镜中出来, 所有事情都会回到这个世界的时间线, 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崽崽没有变小, 他给她的修为依然还在。所以云时宴虽然复活,但他在十二时方镜中被尽数毁灭的身体和神魂,也定然对现在的他造成了某些不可逆的影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 日后兴许还真需要她来保护他了?
怎么回事, 背负着要保护自己男人的强大责任感, 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还有点兴奋和蠢蠢欲动?
桑宁立刻坐起来, 想着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她取出储物袋里的通信玉牌, 准备先看一下最近修真界内风声如何。
她的通信玉牌在昨日离开峚山之境后就恢复了正常,此时拿出来一打开,就见无数消息正在疯狂闪烁。
其中最热闹的一个消息框里就像炸开了锅似的, 数百上千条消息,一眼望去, 又是文字又是声音还有影像,简直就是个人数近乎上万的微信大群。
桑宁并不记得在进入峚山之境前通信玉牌有这个类似于群聊功能的板块,难道是最近才开发的?
她指尖随意地上下划动起来,发现这大群里竟然聚集了修真界内几乎全部有名有姓的宗门弟子,甚至还有不少的散修,也怪不得会这般热闹。
“可有云渺宗道友在?听说温宗主昨日突然闭关了,可是有什么突发情况?”
“峚山之境已经关闭,我们花费那么多精力在秘境口布置阵法,结果连个人影都没瞧见,白费功夫。我说到底是谁看到衍霄魔君打破封印出来了?骗人的吧?”
“朋友你们选择性眼瞎吗?没看到那天秘境里发生的动静?那是普通修士能搞出来的?”
“就是,好些人都瞧见了,还是无极刀宗的荆长老认出来的。当年荆长老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是见过衍霄魔君的,怎么可能认错人!”
“怎么不可能!那你说要真是那衍霄魔君,峚山之境都关闭了,他怎么不出来?总不至于就被关在秘境里了吧?”
“我们宗主和长老昨日才回来,方才又突然说要去云渺宗,谁知道是什么情况?”
“还有人说衍霄魔君在秘境里抢了个合欢宗的女弟子,简直可笑!怎么的,他打破封印出来什么事都不搞,就是为了抢个女人?还是合欢宗的?”
“这位道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合欢宗的弟子怎么了?要我说,衍霄魔君那是识货!再说了,我合欢宗修的什么功法你们不知道?”
“啊,这么仔细想想,连采十多天,说不定衍霄魔君早被我师妹采.补得都没剩什么修为了,这才没出来搞事。”
“……”
“……”
“……”
桑宁扣了扣手里的玉牌,又瞥了瞥身侧依旧睡得无知无觉的男人:“……”
天道在上,她可没连采十多天,也就那么一次,就把他给采得……险些弹尽粮绝。
她都不敢想这要再多来几次……
她有些心虚地收回乱飞的思绪,将通信玉牌切出群聊。
其他零零碎碎的还有不少人发来的消息,桑宁瞟了眼,点开了最上头最新的那条,是岁屏。
岁屏:阿宁,流光出事了!
流光?
桑宁在镜子里待了好几个月,差点都把这家伙给忘了。
他能出什么事?
这头岁屏虽借了月殊的通信玉牌联系桑宁,但心底对桑宁现在究竟在哪,又能不能看到这消息也根本没有底。
但阿宁是为了她才把流光留在合欢宗,现在流光出事,她又怎么能放任不管。
要是……她还能使用妖力就好了……
岁屏叹了声,转过头,看着躺在身侧不远处的巨大螭龙。
不,已经不能说是螭龙了。
昨日她缓过神来后,就看见流光已经化为了螭龙原形。然而不过一夜功夫,他身上竟然长出了无数乌黑似沉铁的鳞片,爪子也不见了,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浑身上下都透漏出一股说不出的煞气。
岁屏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她知道,这个样子的流光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当然,她也根本没法挪动这么巨大的流光,便只得在这里守了一夜。
难道是因为流光和她一样,也在昨日觉醒了另外一部分记忆?
岁屏觉得有点像,但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正这么想着,耳后蓦然拂过一股带着浓烈腥味的气息。
岁屏转过头,便见流光已然睁开了眼。
“你醒了,太好了。”
流光没有出声,他撑起巨大的脑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岁屏,布满鳞片的蛇尾缓缓朝着她蠕动过来,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岁屏喉间一紧,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
这是生物出于恐惧的本能。
她垂下视线,不敢和这样的流光对视。
就在这时,手里的通信玉牌蓦地亮了下,桑宁回复的消息瞬间跃入她的眼帘。
桑宁:待在那里,我会来找你们。
岁屏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正待回复,身后传来一个干涸而嘶哑的声音:“问他们在哪。”
岁屏猛地回头。
流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人形,正站在她身后弯腰看着她手里的通信玉牌。
“告诉他们我没事,”他那张漂亮的脸上不见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墨玉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岁屏张了张嘴,喉中有些艰涩:“我看你昨日好像受了伤,要不我们……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等他们来吧。”
现在的流光不大对劲,很不对劲。
她不能让他去找阿宁,最好,也要想办法让阿宁别过来。
流光闻言,漂亮的双眸一眯,却是忽而捧腹哈哈大笑起来:“哎呦,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这就吓到你了?”
岁屏:“???”
什么意思?
他刚才是装的?
她呆呆站在一侧,直到流光笑够了,看到他面上露出了一贯的她熟悉的那幅傲娇的小表情,心里那口气也没松下来。
“我看你身上都长出鳞片来了,你真的没事?”
流光撇了撇嘴角:“那算什么,我刚遇到那女人时就是那副样子,不信你问她。”
既然他敢让她问阿宁,那么他说的这话应当是没问题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阿宁他们找来?”她又问道。
“你傻啊你。”流光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现在外头都在找他们,他们这么乱跑,被发现了岂不是麻烦。你想害死他们我可不想,我是那女人的结契神兽,到时候她出了什么事,受罪的还不是我。”
岁屏一凛,这才想起来流光是阿宁结契神兽的事。
修真界中也常有修士与灵兽结契,结契后的灵兽无法伤害主人,如若违抗或者伤害主人,便会遭受咒术反噬之苦,严重的甚至会要了灵兽的命。流光虽然是神兽,但既然结了契,必然也会受到咒术制约。
虽然能肯定这一点,但岁屏还是避着流光与桑宁通了消息,在得到桑宁确认流光以前的确就是那黑色大蟒蛇的样子后,那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这厢桑宁在收到岁屏的消息时也觉得奇怪。
但她本就对神兽之事知之甚少,不知道流光变来变去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而可能对这种情况了解的人,这会儿竟然还没睡醒。
桑宁看了眼依旧在沉睡的人,又给月殊、穆翎和其他师姐师兄分别回了消息,只说自己现在安全,对他们后头的追问就没有再答复了,免得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找到这里来。
最后在脑中梳理了一番信息后得出结论,她现在挺着个肚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生了,还是得等云时宴醒来商量一番再说。
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桑宁很快收起通信玉牌,开始闭目打坐修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地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崽子好似又在翻跟头了。
她睁开眼,腰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托住了。
“她总是这么能闹腾?”云时宴从后头托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安抚似的轻轻抚了下她的肚子。
桑宁头也不回,只顺势栽倒在他怀中:“现在不多动动,爹爹不在的时候怎么保护娘亲呢?”
云时宴楞了楞,少顷才无奈道:“日后爹爹定不会再离开娘亲了。”
桑宁这才满意地眯起了眼:“哦,你说是就是吧。”
外头已经日落西斜,昏黄的阳光顺着大敞四开的窗户,肆无忌惮爬进屋内。
有风吹进院子,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桑宁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向窗外。
只见天空中,一道巨大的黑影冲破云层,强烈气流在院中回荡,带动院中的梧桐树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