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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意外

    第五十一章

    禁军围住家宅时, 萧定方还在与召来侍宴的歌伎们调笑,喝得脸膛发红,醉醺醺地指着对方大骂:“张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 老子乃徐国公、武原都督, 我女儿是德妃!陛下待我都客客气气的, 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抓老子!滚!”

    人群分开, 露出一张寒霜般的脸,神武军飞骑营都尉卫云清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摆手道:“带走。”

    训练有素的禁军从身后冲出, 在歌女的尖叫声中飞速将他掀翻在地,捆住手脚塞严嘴巴, 绑成一头待宰的年猪,囫囵塞进了马车里。

    等到了云芝殿, 看见面沉似水的皇帝,萧定方的酒劲才稍微醒过来一点,呜呜地挣扎求饶。皇帝示意侍从拿走他嘴里的布团, 萧定方立刻嘶声喊冤:“陛下!臣一向安分守己, 不知犯了什么过错, 要被他们这样羞辱!”

    “你不知?”皇帝气极反问, “徐国公,你敢用九族起誓,这辈子一件对不起朕的亏心事都没做过吗?”

    萧定方喊声一顿, 双目通红, 沙哑地道:“陛下, 臣一辈子在沙场上打滚, 性情粗疏,不善言辞, 但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敢有负君上!”

    可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厌烦的神情就好像他说的不是忠心剖白之语,而是当着皇帝的面放了个屁。

    这时梁绛入内,轻声细语地禀告道:“陛下,公主来了。”

    “宣她进来。”

    萧定方悄悄竖起耳朵。他倒还不至于幼稚到以为公主是来替自己说情的,但也没觉得闻禅能定他的生死。虽曾听说那位公主颇有手腕,但对于视女人如玩物的萧定方而言,他打心眼儿里就不信一个年轻姑娘能有什么城府——无非都是旁人为了迎合她的虚荣心,强行吹捧凑趣罢了。

    同时进殿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掠过他身边,以萧定方五体投地的姿势只能看见鞋子:一双是象牙白云头履,一双是没有纹饰的黑色官靴。

    男人?是驸马吗?

    “儿臣参见父皇。”

    紧接着,一个熟悉得如同地狱回响的声音在萧定方耳边炸开。

    “臣陆朔,参见陛下。”

    萧定方霍然抬头,死死盯住陆朔,眼角几乎要瞪出血来:“你没死!”

    陆朔很有礼貌地冲他颔首致意:“多谢徐国公关怀,托您的福,没死成。”

    萧定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皇帝对他道,“这回当着陆朔的面说吧。”

    “臣、臣……”

    萧定方所有的酒意都随着后脊梁骨的冷汗飞了出去,“臣”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煞白地伏地颤抖,半晌勉强道:“臣一时糊涂……”

    这话终于点着了火药,令皇帝陡然暴怒,劈手将折子摔在了他脑门上:“你糊涂?你通敌叛国的时候心里可明白的很!朕让你守边,你就差直接把武原卖给外敌了!谎报军功,排除异己,把朕的大军养成了你的私兵,要是朕没发觉,过几天你是不是就该带人进京摘朕的脑袋了!”

    暴戾的怒喝回荡在金殿中,甚至带着隐隐回声,陆朔和闻禅怕他气狠了,赶紧劝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萧定方涕泗横流,在皇帝盛怒之下不敢争辩,只会连连磕头,口中不住告饶哀求:“臣不敢,臣不敢,陛下息怒……臣罪该万死……”

    他是两朝老臣,当年为平定北疆立下过汗马功劳,皇帝刚登基时,全靠这些重将稳住边防,心中多有旧情,如今看他那样子,又是可恨又是可怜,心中酸痛难禁,脱口问道:“朕这些年曾薄待过你、辜负过你们萧家吗?你堂堂徐国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朕对你寄予厚望,委以重任,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萧定方失声痛哭,“陛下,臣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疾病缠身,没几天可活,臣愿献出所有家产,只求陛下看在臣往日为国尽忠的份上,给臣留个善终吧……”

    皇帝发狠骂道:“你当初做下那些事时,怎么就没想过今日!”

    萧定方哭得哽咽难言,闻禅见皇帝眼眶也红了,怕他在这个关头突然又犯起心软的毛病,在一旁轻声提醒道:“陛下,国有国法,徐国公的罪过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现在就考虑将功抵罪未免为时过早,还是先派有司鞫验,查明罪状公诸天下,再说裁决之事吧。”

    萧定方哭声一哽,心中暗骂公主坏事,可皇帝竟然真肯听她的话,掩面忍过泪意,叹道:“罢了,罢了。”遂命传早已候在殿外的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官员进来,吩咐道:“三法司轮番鞫验,务必查清罪行,不得隐瞒。念在徐国公有旧功于社稷,莫要叫小吏狱卒詈辱了他。”

    “陛下!”萧定方惊慌失措地在侍卫手中扑腾,急声高呼,“陛下!求陛下饶臣一命,臣愿戴罪立功,求陛下开恩……”

    哀求声渐至不闻,殿中重归寂静,皇帝叹出了连日来不知第多少口气,朝闻禅道:“这次萧定方伏法,全靠你定计谋划,还有驸马在武原查访罪证,及时平息叛乱,处置得当,也是大功一件,你的眼光果然没错。朕已命人传旨褒奖,等他养好了伤回朝,再论功行赏。”

    闻禅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养伤?他受伤了?”

    皇帝蓦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赶忙找补:“这……没事,你先别着急,军中难免有些磕碰,只是些皮肉轻伤,不严重,已经快要痊愈了。”

    闻禅点了下头,没再追问什么,但皇帝和陆朔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的脸色掉了下来,后脖颈一阵发寒,赶紧转移话题:“北初的伤势怎么样了?”

    “多谢陛下关怀,已快要痊愈了。”陆朔道,“眼下武原正是缺人的时候,等武原都督伏法的消息传出去,臣担心外族会趁虚生事,因此想尽快动身赶回武原,请陛下恩准。”

    皇帝思量片刻,点头首肯道:“你有这份心,就已远胜旁人了。”

    “从前朕将你安置在武原,是觉得武原最安全,可如今看来,却是朕错了。眼下武原动荡,朕这回再派你去,全因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陆朔一揖倒地:“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经此一遭历练,正是‘疾风知劲草’,”皇帝欣慰地勉励他,“你有勇有谋,长于武略,是将帅之才,日后功业必不逊于乃父。”

    陆朔:“谢陛下……”

    他谢到一半,忽然发现皇帝正偷偷给他使眼色,于是这位将帅之才很懂事地说:“臣到武原后,一定彻底整顿军中风气,派人严密护送,保证让驸马安然无恙地回京。”

    皇帝:“好,好,你办事一向可靠,有你这话,朕也能放下心了,是吧阿檀?”

    闻禅面无表情地看了陆朔一眼,用冰凉的语气漫不经心地敷衍道:“嗯,是吧。”

    陆朔:“……”

    皇帝:“咳咳……”

    陆朔赶紧道:“陛下若无别的吩咐,臣等便先告退了。”

    好歹给皇帝留了点喘息余地,二人出了云芝殿,陆朔觑着公主的脸色,一时心想公主情绪波动的这么明显,看来对驸马用情很深;一时又怀疑她平时看着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会不会是故意演出来糊弄皇帝的?

    斟酌半晌,他绞尽脑汁挤出一句安慰:“别太担心了,人还活着就好。”

    “……”

    “说话真吉利啊,陆将军。”闻禅,“要么回去跟乌鸦商量商量,把她的代号让给你吧。”

    陆朔觉得自己比啼血的杜鹃还要冤屈,完全是代裴如凇受过:“裴公子文官出身,却能以雷霆手段快速控制武原军,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至于以身犯险。”

    “岂止是‘有本事’”闻禅冷笑,“他本事大了,跟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呢。”

    陆朔:“……”

    遭殃的池鱼乖乖闭上了嘴,决定到了武原也不告诉裴如凇他试图隐瞒的事已经被老丈人捅破了天。

    闻禅倒不是单纯地气裴如凇没说实话,反而有种沉甸甸的懊恼堵在胸口。她先前还担心裴如凇会过度轻信前世,现下看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裴如凇一直没有消息传回,闻禅只当是他身份隐蔽,不便频繁传书,后来接到报平安的信件,便顺理成章地相信并且放下心来,从来没考虑过别的可能。裴如凇大概给皇帝送了不止一封密折,并且求皇帝帮他瞒着自己,他迟迟没有传书,想来是伤到了手臂,或是伤势重到无法提笔,如果让别人帮忙,闻禅一看字迹不对必定会起疑,所以只能装作山遥路远、音书难传。

    世事幽微,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眼下面对的早就不再是前世,闻禅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时时警惕,却对身边唯一重生的裴如凇产生了近乎盲目的信任。

    所以说全盘信任未必是好事,很容易弄成灯下黑。前世陆朔的教训她没能亲自领会,今生果然就在裴如凇身上翻了车。

    思及此处,闻禅又回头瞪了陆朔一眼。

    陆朔:?

    闻禅:“都是你带的好头!”

    第52章 相见

    不过短短两三日, 徐国公萧定方下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两京。等“死而复生”的陆朔出现在朝堂,群臣这才恍然醒悟, 皇帝之所以迟迟不肯返回兆京, 原来是在暗中下一盘大棋, 不管是先前召萧定方入朝献捷, 还是为了宠妃大张旗鼓庆贺生辰,都只是演给外人看的障眼法。

    皇帝在位十余年,刚登基时颇有进取之意, 且性情宽和,从谏如流, 众臣一度以为大齐要出一位中兴英主;然而过了几年,最初的兴奋劲消退, 他习惯了当皇帝的滋味,就渐渐开始懈怠起来,等符贵妃上位, 更是一门心思地沉湎于宴游享乐, 对朝事越发地不甚热衷。

    原以为皇帝会这么一路滑坡下去, 最后要么马上风要么吞金丹, 偏偏去年公主手刃符明,一剑捅漏了如日中天的符氏。此后一年,虽然皇帝还是懒洋洋的, 可朝政却起死回生般地重新续上了一口气。而这回皇帝瞒着朝臣收拾萧定方, 从定计到收网, 堪称雷霆手段,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都有点远胜当年的英明意味了。

    难道是大齐列祖列宗保佑, 天降神通点化了陛下?还是他身边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人物,终于说动了他的心?

    源叔夜带着一帮马屁精们殷勤地给皇帝唱赞歌,把皇帝拍得眉开眼笑、心情舒畅;苏利贞则终于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才想明白自己当初上蹿下跳地进谏回京,在皇帝和持明公主眼里根本无异于跳梁小丑。

    萧家起初并不知道萧定方在武原做的好事,萧德妃还想再挣扎挽回,然而裴如凇从武原送回的罪证、以及萧定方本人的口供连绵不断地摆上皇帝案头,终于彻底粉碎了皇帝心中仅存的旧情。四月十五日,宫中下旨抄没徐国公府,褫夺爵位,家人子女一律没官,后宫的德妃也被下令禁足幽居,无诏不得擅出。

    德妃垮台,贤妃卧病,三妃里只如今剩个淑妃主事,后宫再也没人敢找许缨络的麻烦。她本该扬眉吐气,去所有曾经落井下石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地走一圈,可是只要一想起那天公主说的话,那点虚荣的心气就低了下去——

    她们这些被皇帝养在金笼的漂亮鸟雀,每天自以为高贵地啄来啄去,打压这个排挤那个,看似威风得不可一世,实际上外朝的风雨只是随便扫过一个尾巴,就将她推也推不动的大山轻飘飘地吹走了。

    而亲手掀起这场暴风雨的人,那时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你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就在满城人心浮动的气氛里,尚且不知道暴风雨已经在家门口恭候他多时的裴如凇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平京。

    他先进宫缴了旨,在皇帝岳父格外温和的慰勉和慈祥目光中领赏谢恩,然后匆匆赶回公主府,打算趁闻禅回来前把自己收拾出个玉树临风的人样。

    左脚刚跨进中庭,门头“呼”地倒挂下一片漆黑披风,乌鸦冷漠地同他对视,用念悼词一般的毫无波澜的语气道:“你回来了。”

    裴如凇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没见过会说话的蝙蝠,堪堪后退一步,涵养很好地没有惊叫出声:“要不是门口有匾,我险些以为是误入了妖怪洞穴,蝙蝠老爷快收了神通吧。”

    乌鸦:“嘁。”

    她轻巧地翻身从屋顶落下,抱着长刀背倚廊柱,裴如凇疑惑:“等什么呢这是?”

    乌鸦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心说等你哭天喊地地从这道门里冲出来。

    裴如凇并没在乎这点小小的异样,他见乌鸦在府中,便知道公主一定也在家,久别重逢的雀跃在他心里扑棱得快要炸了毛,他快速穿过庭院,路过向他行礼问安的纤云飞星,满怀希望地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殿下!”

    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碗盘也都在原位,帘帐卷起,挂在金钩上,窗户半开,春风徐徐地吹开炉中细烟——安静,整洁,一切陈设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只是少了本应该在房中的那个人。

    “殿下?”

    裴如凇疑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还不死心地往床底下看了两眼,像个突然找不到家的小孩,有点茫然地在原地踌躇片刻,出门问纤云:“殿下不在吗?”

    纤云温和平静地答道:“回驸马,殿下不在。”

    裴如凇呆滞的目光从纤云移到飞星身上,又移到程玄身上,最后移回纤云身上:“那你们……为什么还在?”

    公主出行可以不带驸马,不带侍卫,但一定会带上纤云飞星程玄乌鸦这四大护法,他们是跟着闻禅一起闯过天下的铁杆心腹,彼此间的信赖关系超乎寻常。这四个人都在家,裴如凇实在想不到公主竟然会不在。

    飞星道:“回驸马,殿下听说东城集市繁华,要去逛一逛散散心,下午便独自过去了。”

    裴如凇怔怔地重复:“‘独自’?”

    程玄肯定:“独自。”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她?”裴如凇难以置信,“她是什么身份,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怎么能让她单独出门?!侍卫呢?连乌鸦也不带?城东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得她亲自去看?!”

    纤云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殿下说她自有分寸,让我们不必担心。”

    裴如凇如遭重击,心下猛地一沉,旋即开始“通通”狂跳,一言不发地拔腿向外冲去。

    乌鸦倚在门边,眼前掠过他狂奔的身影,衣角被风卷得飘起,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她一个人,谁也没带。”

    裴如凇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翻身上马,朝东方绝尘而去。

    “殿下不会有事吧?”

    程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蹙着眉念念叨叨,飞星手欠地想去揪园子里的花,被他轻轻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只好悻悻地揉着手道:“我赌殿下赢。你有空自己吓自己,还不如担心明天御史会不会弹劾驸马在大街上纵马狂奔。”

    呼啸风声掠过耳畔,依旧盖不住犹如擂鼓的心跳,咚咚的震动把一切思绪和情感都摇成了浆糊。

    闻禅这个人心思缜密,走一步算三步,好像永远都能冷静镇定地置身事外,可她真正的性情中却始终潜藏着某种危险的自毁倾向,一旦动起真格来,便是犹如赌徒般疯狂的孤注一掷。

    上辈子她不告而别,自焚于山寺,把裴如凇吓成了丧家之犬,重生以来那阴影原本在逐渐淡褪,可闻禅只要一消失,就能轻易勾起他的心魔。

    城东的集市足足有两条街,到处都是吆喝买卖的人群,裴如凇无法硬闯,只得下马步行入内。两侧往来的行人走走停停,他的视线跟着来回转动,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唯有恐慌像发面团一样不断膨胀,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把懊悔和心虚挤成了一汪酸楚的委屈。

    就像闻禅心里清楚裴如凇在武原虽然可能遇到波折,却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裴如凇自然也知道如今天子在平京,闻禅又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就算遇到小麻烦也能妥善处理。可理智归理智,担忧却不归理智,提心吊胆的那根线并不会因为理智而变得强韧,就算有一百个人说“没事”,也只有亲眼确认过之后才能真正放心。

    自认为能瞒天过海,说到底是轻视别人的心意;自以为体贴懂事,无非是在幻想中自我美化,好像受了伤不叫痛的人才配当男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答应过再也不会抛下他的那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幽魂似的裴如凇在街市里徘徊半日,终于站住了脚,收回酸痛的视线,凝神低头盯着脚下地面,深吸一口气,默数十下,把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咽回肚子里,给理智腾出施展的余地:偌大的集市,挨家挨户找过去不现实,必须得动脑子思考,闻禅有可能去哪里?

    公主这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就算她有意独行,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不可能是偏僻的街巷或者闲汉乞丐汇聚的路口;她喜静喜洁,人太多的瓦肆乐班和酒楼也可以排除;比起烟火气里闲逛,她往往更喜欢独自站在高处俯瞰……裴如凇陡然抬头,看见了远方浮屠细长的尖顶。

    平京城东的宝相寺地处闹市,寺内却是难得的清幽,西院种了好几株银杏菩提,春来郁郁葱葱,连廊下栽着成从的杜鹃山茶,几位前来上香的女客闲坐庭前,正轻声细语地聊天饮茶。

    裴如凇一眼就认出了闻禅的背影,她穿着凤仙紫的窄袖圆领袍,发挽高髻,露出的小半张脸白皙如玉,正气定神闲地听着旁边的女眷说话。

    他走近几步,张了张嘴,硬生生把“殿下”两字憋了回去,顾忌着旁人在场,只得轻声唤:“阿檀!”

    女客们闻声望来,闻禅回头瞥了一眼,长眉入鬓,明眸如冰,一眼就把裴如凇飞到半空的魂钉回了躯壳里。

    闻禅朝他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神情还是一贯的沉静,平和地对众人介绍:“是我夫君,来接我回去的。”

    有位年长的夫人笑着打趣:“好俊俏的郎君,楚娘子竟还放心让他自己在外头跑?”

    闻禅挑起眉梢,面上掠过极淡的笑意:“可不是么,不放心。”

    几句话顺着风飘到裴如凇耳边,明明只是信口闲谈,却好像有人莫名其妙在他耳朵根底下放了把火。

    第53章 赠扇

    闻禅起身和众女客道别, 转身步下阶来,裴如凇立刻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背后的灼灼目光恨不能把他俩盯穿,不过看在裴如凇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上, 闻禅到底还是捏着鼻子忍了, 任由裴如凇牵着她的手走出佛寺。

    寺院西墙外小巷无人, 裴如凇一言不发地停下脚步, 回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湿润紊乱的呼吸拂过耳畔,闻禅耐心地等着他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同时切实地意识到裴如凇在外这一个多月, 清减了不止一星半点。

    等他的气息不那么乱了,却还是低着头不肯松手, 闻禅才在他背后拍了拍:“哭了?”

    裴如凇带着一点鼻音:“嗯。”

    闻禅道:“吓着你了?”

    裴如凇:“嗯。”

    闻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就好,我当初也这么怕。”

    小白花被精准地戳中了心窝子, 眼前一热,泪意去而复返,差点又要哭了。

    “对不起。”他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道歉, “我不该瞒着殿下。”

    “受伤了为什么要瞒着?”闻禅敏锐地问, “是怕我担心, 还是怕我骂你?”

    凡是经历过陆朔挨训那个场面的人, 心里多少都有点发憷,裴如凇心虚地移开视线:“没想到他们会铤而走险,一时不慎……愧对殿下的期许。”

    “你跟陆朔比什么?他才二十出头, 年少轻狂, 不骂他一顿他还觉得自己做对了。”不光裴如凇委屈, 闻禅也觉得自己冤得六月飞雪, “你两辈子加起来年过半百,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我教你稳重吗?再说纸包不住火, 该坦白的时候装哑巴,闹到东窗事发,这么折腾一顿心里就痛快了?”

    裴如凇乖乖地低头:“我知道错了。”

    只看他现在的模样,很难想象这个人会有孤身深入险境的勇气和平定叛军的手腕,稍微大一点的风好似都能把他吹得婉转凋零。

    “你最好是。”闻禅道,“还有,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千万别再轻信你岳父了。”

    “……”

    裴如凇破涕为笑,这才敢稍微松手,躲躲闪闪地观察她的表情:“殿下不生我气了吗?”

    “本来是挺生气的,要不然也不会闹离家出走。”

    眼看着他身后不存在的尾巴耷拉下去,闻禅话锋一转:“不过呢,我以前一直觉得‘拼命折腾自己,好让别人难受’这种事很傻,如果对方是个没良心的人怎么办,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伸手在裴如凇眼底点了点,眼里盈满温和戏谑的笑意:“但刚才试了一下,发现你不但真吃这套,而且吃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我就算气成一座火焰山也得被你浇灭,所以就不生气了。”

    裴如凇发现公主真的很会蛊惑人心,要对她死心塌地实在太容易了,她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几句话就能把裴如凇的心揉搓得乱七八糟。

    自始至终,她只字未提自己承担了多大的风险。身份贵重的金枝玉叶,永远冷静理智的持明公主,却为他迈出了多么不理智的孤绝一步。

    闻禅笑话他爱得深,她用情又何尝比谁浅过?

    “既然知道是傻事,殿下为什么还是做了?”

    闻禅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答道:“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干点傻事,怎么套得住某个傻子呢?”

    “……”

    被套牢的“傻子”带着认命般的虔诚,低头轻轻贴上了她微凉的唇。

    犹如饥寒交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他的甘泉,唇齿间犹带着清淡茶香,比烈酒还要绵长醉人。

    闻禅把裴如凇招惹得心慌意乱,到头来还得自己哄,在清净地一墙之隔外干了半天俗事,最后快要喘不上气了,抬手推了推裴如凇的肩膀:“佛门圣地,稍微尊重些吧。”

    手掌下的肌肉蓦地一颤,像是吃痛般紧收,闻禅疑心按到了他的伤口,立刻收劲,又被裴如凇追着咬了一口,不得已只好改推另一边:“……你是演的还是真疼?”

    “是真的。”裴如凇黏起人来没完没了,捞起她的手按在伤处,死不悔改地笑道,“殿下不信,可以再按几下试试看。”

    “没关系,我已经跟太医打好招呼了。”闻禅威胁地戳了戳他的肩窝,嘲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等着清心寡欲地卧床养伤去吧。”

    仿佛有人踩了他那根并不存在的尾巴,裴如凇只要一回到闻禅身边,世家公子的骄娇二气立刻重新充盈全身:“我不要!我一个人在武原孤立无援、艰难度日,靠着对殿下的一腔思念,好不容易苦撑到回来,殿下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闻禅摊手:“那怪谁,你也没说啊。”

    裴如凇低头啾地亲她一口,试图讨好:“殿下。”

    闻禅:“少来这套,你还有理了。”

    小白花不死心,又亲了一下,拖长了嗓音:“殿下~”

    “……”

    在他第三次凑过来的时候,闻禅捏住了他的嘴巴,很怕自己将来会得耳鸣:“算我上辈子欠你的行吗,闭嘴吧大少爷,回家了。”

    裴如凇于是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的手,各自牵着马,两人一道穿过热闹的集市。方才犹如乱流的人群,喧嚣纷杂的叫卖吆喝,此刻都显得可爱起来,裴如凇和她嘀嘀咕咕说着武原的琐事,忽见闻禅目光一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个卖竹扇的小摊,随口笑道:“一转眼都到端午了,平京也有夏令赠扇避瘟的习俗吗?”

    闻禅却回头问他:“我的呢?”

    裴如凇微怔。

    良久,他轻轻地低头笑了,长睫像羽毛一样轻柔地垂落,是少见的羞赧温柔。这一瞬间既不像撒娇的小白花,也不像经历过生死劫关的裴如凇,反而最像当年端方自持的裴驸马:“原来殿下还记得啊。”

    那其实是前世很小的一件事,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裴如凇奉诏出京办差,期间裴鸾忽然染疾卧床,府中求医问药均不见起色,最后求到了公主这里。闻禅便亲自从宫中请了一位御医供奉为他看诊,调治后终于痊愈。裴如凇回京才知道这件事,特意到闻禅殿中道谢。

    两人刚成亲时不算亲近,由于“强取豪夺”的关系,甚至有点微妙的生疏。请个御医对闻禅来说是小事,对裴如凇来说却是救了亲爹一命的大恩,闻禅不想倚天家之势轻慢了他,便道:“你我之间,原不必这样生分。恰好夏令将至,该换新扇了,久闻裴郎才名,若要谢我,不如给我题两把扇面吧。”

    裴如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他一开始觉得公主是贪图美色,后来发现她好像也没有那么爱美色,反而是这种润物无声的体贴一以贯之,其实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后来他果然精心画了两幅折扇扇面,又另请人绣了两柄团扇,画的是他在途中所见的风光景致,一并送给公主。后来只要外派,无论是江南水乡还是北境战场,回来后他都会画两把扇子,作为送给公主的礼物。

    前生唯一没有送出去的扇子,是他从敦宁郡带回来的,画的是双飞雁和苍山雪。后来宫中派人来清点公主府留下的遗物,从书房里找到一个小木箱,里面整齐地收着过去十年他送给闻禅的各种扇子,裴如凇对着它出了很久的神,小心地将最后两把扇子也放了进去。

    那个木箱最终作为陪葬品,被埋进了公主的寝陵。

    闻禅心说我只是死了,又不是失忆了,但这话是万万不敢在小白花面前说的,只好无理取闹地质问:“两个人都重生就等于上辈子没过完,你不会想赖账吧?”

    “岂敢。”

    裴如凇侧头看向她,目光珍重眷恋,微笑起来漂亮得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前世今生都算上,我会还到殿下一百八十岁的。”

    第54章 送别

    五月, 御驾自平京返回,许照蕴、许纬皆因许昭仪之故得以入朝为官,萧定方案中的功臣也各有封赏。裴如凇升为秘书少监, 仍掌制诰;陆朔为左神枢将军、授武原军使;原汤山都督白施罗移镇武原郡, 为武原都督。因燕王上表请求回汤山郡继续未完之事, 皇帝爱惜他的忠心, 除原有安抚使之职外,又授他汤山军使,命他监察汤山守军。

    相较于这些升官发财的将军臣子们, 持明公主的加封三百户显得相当低调。但与她往来甚厚的何攸因治理旱灾有功,升任刑部尚书, 在他手下负责调运粮赋的管休出任东原转运使,专管兆京至东原一线的水陆调运。原江州太守薛禁调任平京太守——这位也是“深林”一员, 是闻禅从外祖父赵国公楚玄度麾下提拔上来的人才。

    平京是北方最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这样一来,薛禁就可以配合贺兰致和管休, 开拓完善平京周边的水陆商道, 把兆京以及北方各郡的运输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中。

    何攸转迁, 空出的京兆尹之职则由原门下省给事中刘从温接任。京兆尹是正三品高官, 掌管京师治理,比平京太守更加位高权重,这两个空缺都是各方势力的必争之地, 闻禅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全部安上自己人, 相较之下还是选择了平京。而刘从温出身寒门, 起家于门下省, 明面上看好像是苏利贞的人,但其实是源叔夜的人。

    越王一党自从尝到甜头, 越发欲罢不能,如今也开始借各种机会往朝中塞人,充实羽翼,为将来做铺垫。

    前世这几年,众皇子是“表面和气,暗流涌动”,太子因为有苏家在背后支持,勉强还能坐得稳东宫正位。但今生各种变数太多,不知是哪一段出了问题,皇帝对太子和苏家的态度大不如前,回京后没多久,就以“进谗乱政,蛊惑太子”为由,将太子舍人苏衍君贬为丰南县尉,苏氏安排的其他臣属也被或明或暗地调离东宫。

    倒霉的是苏衍君,敲打的却是太子和苏氏,东宫一时风雨欲来。太子这回是真正地一病不起,苏利贞连夜召人到府上责问缘由,终于还原了事情始末,气得将苏燮一家大骂一顿,然而事成定局,无可挽回,苏家在东宫多年培植起来的势力被扫得七零八落,要重建起来又是好几年的工夫。

    离京赴任那天,苏衍君轻装简从,只带了个从小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骑马经过城外长亭时,忽然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送行人。

    “参见驸马。”苏衍君下马朝他行礼,“裴驸马也是来送别亲友的?”

    裴如凇以平辈之礼还礼,淡淡道:“我是专程来为苏兄饯别的,请。”

    亭中早已备下酒肴,苏衍君在他对面坐下,摘掉遮面幂篱,面颊上仍有肿痕未褪。裴如凇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苏衍君坦然道:“仪容不整,让驸马见笑了。”

    裴如凇识趣地别开视线,挽袖替他斟酒,含蓄地劝道:“苏兄远赴西南为官,路途遥远,该多带些行李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苏衍君倒没有遮掩的意思,端起酒杯,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的交错鞭痕,坦然答道:“犯下大错,成了家族耻辱,没当场打死都算轻的,就别想着舒舒服服地去流放了。”

    裴如凇见状不由皱眉,又不好随意评价别人的长辈,轻声叹道:“何至于此。”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总要选个顶缸的,再说本来就是我不好,连累了太子殿下,受罚也是活该。”苏衍君不以为意,“今日多谢你来送我,我虽然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言,好歹走得不算狼狈。”

    “你我年少相识,抛开家族立场,私人交情总归还在,理应前来相送。”裴如凇与他碰了下杯,仰头饮尽,“身在风波之中,难免大起大落,以苏兄的才干,起复回京是迟早的事,还望贤兄韬光养晦,多加珍重。”

    酒香绵长醇厚,入口即知是珍品。苏衍君没接他的祝福,反而借着酒劲道:“当初你被选中驸马,家父大感惋惜,他做梦都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谁知连女婿也做不成。现在看来,你家没有与苏家结成亲,倒是一桩幸事,否则说不定也要被牵扯进来。”

    前世裴苏二姓交好,裴家多少还是倾向太子,结果太子事败,裴鸾也受牵连被外放出京。这一世在裴如凇的煽风点火下,裴鸾多数时候和公主站同一立场,起码维持住了表面上的直臣形象,与苏氏和太子的往来并没有前世那么密切。

    “十年后的天气变化,谁也说不准,但今年的阴晴风雨,还要看头顶上的这片天。”他给苏衍君斟上第二杯酒,意有所指地劝道,“为了迎春,却错过了秋收冬藏,以至深陷于风雪,岂非舍近求远?”

    苏衍君对上了他的眼神,停顿片刻,大概在犹豫该不该跟他交心,最后半酸不苦地笑了一声,问他:“雪臣,你经历过赐婚这种事,还觉得人是可以自己选择走哪条路的吗?”

    裴如凇语塞。苏衍君了然地举杯,幽幽叹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船夫,每天都在摇桨,眼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近,便告诉自己,只要再多用些力气就能靠岸,可偏偏总是差一点到不了。”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命是一条船,家族是水,世事是风,船最终驶向哪里,取决于水流和风向,唯独不取决于我。”

    “我是苏家的子弟,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苏家往何处我就往何处,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还有太子殿下……”

    苏衍君斟酌了半天措辞,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叹了口气:“唉,他也不容易。”

    太子的确不容易。裴如凇估计,按地方官四年大考的惯例,要是苏家还愿意捞苏衍君一把,等他再回到京城,说不定待不了半年就要被全族流放。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苏衍君不可能背叛家族,更劝不动苏利贞和苏贤妃,就算保全了自身,也保全不了苏家,终究还是有此一劫。裴如凇提醒归提醒,总不可能亲身上阵替他扛天雷。

    他无言地斟满第三杯酒。

    “此去山遥水远,一路保重。”

    “嗯,我争取活着回来。”苏衍君笑笑,“来日若有缘再会,到时候再一起喝酒吧。”

    三杯饮罢,日上中天,苏衍君与裴如凇作别,带着他单薄的行囊上马离去。

    烟尘消失于道路尽头,长风上前收拾杯盏,觑着裴如凇的脸色,轻声问:“公子,还要派人继续跟着吗?”

    那副清淡温文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已经像水波一样散去,裴如凇冷冷地盯着桌上的酒杯,带着巴掌印和苦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番,最终道:“把人手撤回来吧,不用再追查了。”

    主仆二人策马往城门方向行去,途中与一架狂奔的马车擦肩而过,只听得车内传来女子隐约的饮泣声,长风回头望去,凑到裴如凇身边小声说:“公子,刚才那辆好像是苏家的车。”

    裴如凇端坐马上,眼风都没有飘一下,在他的马屁股后甩了一鞭:“别盯着看,跟我们没关系。”

    他目光注视的前方不远处,一辆朱轮青檐车停在浓翠的林荫里,细竹帘半卷,杏色纱幔垂落,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撩开窗口纱帘一角,懒散地朝他们招了招。

    第55章 冒名

    延寿十七年, 十月。

    今年四品以下京官和地方官的考课结果已汇总至尚书省,将由吏部考功司评出考第,以备奖惩升降。内外官分别由两名官员校考——京官自不必提, 便是七八品的小官也个个沾亲带故, 须得小心再小心;外官就随意多了, 除非是受人嘱托, 否则大都是按上官评语定第,处理起来倒比京官那边还省事些。

    每年十月都是考功司的新年,上到绯袍高官下至看门小吏, 都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把他们当成灶王爷一样尊敬, 以求“笔下留人”。

    今年考功司也收到了很多官员的请托,其中甚至包括朝廷三位宰相之一、门下省长官苏利贞。

    考功史从一大摞卷宗中翻出武州丰南县的文书, 一封一封地仔细搜寻,终于在最末找到了丰南县尉苏衍君的评语。

    此人原是太子舍人,被贬到丰南县任职已有四年, 今年是他的大考之年, 如果考评结果上佳, 未尝没有重返中枢的机会, 难怪苏相要特意提前吩咐——能支使得动他老人家出面为一个小官说情,考功史私心猜测,这背后必然有太子的授意。

    他暗暗抱定了这个念头, 展开文书, 刚看完头一行脸上就挂了相:苏衍君此人年年小考都是中等, 任内例行公事, 政绩乏善可陈,虽然没有过错, 但一件拿得出手的功劳也没有,当官当成这样,跟在衙门里放个稻草人差不多,实在很难昧着良心给他评个上等。

    钱难挣屎难吃,考功史差点咬断笔头,才从字里行间硬挤出几句“勤勉”“清正”的美言,勉勉强强给了个“中上”,一边誊写一边纳闷:他原以为这人是个时运不济的能臣,才会让东宫记在心里,令苏相专门为他开路;可从文籍来看,实在看不出这人有什么真才实学,难道苏相只是想捞一把自家不学无术的子孙,是他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不过也不怪他多心,考功史将这份毕生良心之作放在一边,拿过另一份文书来,漫不经心地扫过上面的字迹,脑海里却在暗自琢磨:如今许贵妃宠冠六宫,越王贤名远扬,燕王坐镇北境,周王、晋王、温王、梁王相继出阁,还有地位超然的持明公主,太子的处境可谓群狼环伺,从眼下情势以及朝野间的风声来看,就连他这种局外小官也能想到,东宫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能为太子出谋划策、分忧解难的心腹近臣。

    历时半个月,考功司完成了内外官员考第定等,安排好了各路姻亲子孙,宣告本年考核结束,除可进阶至五品官员的需单独向皇帝奏请外,其余官员一并公布结果。

    然后当晚考功史就被请进了苏府,他忐忑不已地穿过雕梁画栋的深宅庭院,战战兢兢地到堂上拜见苏相,然后听见苏利贞怀疑地问:“是不是弄错了?”

    “难道是重名?”

    裴如凇放着好好的椅子不坐,非要蹭坐在闻禅圈椅的扶手上,没有一点大家公子的样子,像个不安好心的狐狸精,还要手欠地去拨弄她发饰上的流苏:“殿下,理理我嘛。”

    闻禅无声地叹了口气,合上手中文书,向后一仰倒进他臂弯里,抬眼看着他:“他那个名字又不常见,况且再巧也没有从人名官名一直撞到地名的巧合吧。”

    “那他就是故意藏拙,并不想被起复?”裴如凇嘀咕,“可是看他对太子那个死心塌地的样子,应该不至于抗拒回京才对。”

    “他是苏家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在外人面前总要装装样子。”闻禅道,“听你之前的说法,好像苏家对他不太好,万一人家在外面漂了四年,顿悟‘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从此远离纷争,一心寄情山水,得个‘懒于任职’的考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辞官了。”

    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很离谱,但仔细一想,似乎也能说得通,裴如凇半信半疑:“苏衍君好像不是那样的人……”

    闻禅随口道:“你若真的很在意,就亲自写封信问他,或者派人查查是不是谁从中作梗,故意阻拦他回京,光在这儿瞎猜能猜出什么。”

    裴如凇立刻嘴硬:“没有很在意。”

    闻禅嗤笑:“心虚什么,我又没挑刺,找点事分一分你的心也好,省得天天在这儿黏人。”

    裴如凇如今的官职仍为秘书少监,兼掌制诰。不过秘书省长官缺员,另一位秘书少监年纪大了,每日只上班点卯,应付差事而已,裴如凇实际上已是秘书省的主事官。

    秘书少监的职责就是带着一帮少年才子整理藏书、典校经籍,看上去是个清贵悠闲的差事。然而裴如凇少负文才,历经两世,积蕴更加深厚,这几年专掌文诰,草诏精熟,才思敏捷,又通达庶务,中书舍人有时疏漏,都靠他及时补救。朝臣称他是“学士为驸马所误”,皇帝对他越来越倚重,渐渐将制诰之事全移到了他身上。

    简在帝心当然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但皇帝用他用得过于顺手,导致裴如凇留值禁中的时间越来越长,最近已经达到了一个月都没回家的程度。

    驸马觉得自己被公务耽误了,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假,拉着公主告了一宿的状,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告得公主腰酸背痛,终于给皇帝委婉地提了个醒,拉磨归拉磨,每隔十天半月至少让驸马出来放放风。

    “人家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呢,”裴如凇贴着她耳鬓轻声道,“殿下不为儿女情长所动,还不许我贪恋红尘吗?”

    闻禅没有避开他,只是微微仰头,脖颈的线条越发修长明晰,沉静得像一尊被天魔缠身的菩萨,慢悠悠地道:“我们普通人一般不这么说自己。你是不是被关在宫里太久,终于忍不住要化形了?”

    裴如凇从椅子扶手上滑下来,转身将闻禅一抄,抱起来就往内室走。闻禅不得不伸手勾着他的肩防止掉下去,突然腾空也不是特别惊讶,反而有点没脾气的无奈:“干什么?”

    “干点妖精该干的事,普通人公主殿下。”裴如凇理直气壮地说,“白日宣/淫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都是狐狸精了,我不装了。”

    闻禅:“……要么你还是回宫接着写诏书去吧。”

    也许是上辈子亏欠得太深刻了,两人成婚五年,裴如凇的新鲜劲还没过。只不过比起刚成亲时的患得患失和小心翼翼,在闻禅经年累月的纵容下,他已经逐渐调理好了自己的心魔,不再像眼巴巴等着别人点头的小狗,开始主动伸爪子追逐猎物了。

    但他现在好像有点过于黏人,是不是纵容过头了?

    一缕长发落在闻禅手边,她在朦胧的摇晃里报复性地揪了一下,然后感觉到裴如凇动作放缓,俯下身来吻住了她。

    不是这个意……闻禅撑开眼皮,正好裴如凇亲完抬头,漂亮得宛如芍药带露的脸撞进她的视线里,两人视线黏住数息,他又低头亲了下来。

    闻禅闭眼心想,算了。

    转天裴如凇神清气爽地进宫拉磨,想起昨天说了半截的事,琢磨着要不要写封信给苏衍君探探口风,秘书丞过来传话,说是昨夜苏家老太爷没了,苏利贞居丧,门下省事务暂由侍郎韩洽代理。

    裴如凇一边遣人回去准备奠仪,一边在心里盘算,老太爷是苏衍君的曾祖父,按制他须得回乡奔丧,这样一来,或许还有机会见上一面,当面问问他的情况。

    然而不光是他在等,苏家的人也在等。往丰南报信的家仆去了一个月,孤身而回,愁眉苦脸地交待:“小人问遍了整个丰南县,再没第二个同名同姓的,可是那丰南县尉跟咱们家公子根本就是两个人,当年同去的家仆阿溪也不见了。”

    苏燮怒道:“一派胡言!莫不是这个孽障不想回来,和你串通编造出这篇谎话来唬人!”

    家仆冤得指天咒地,拼命解释:“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拿这样的事来编谎!老爷,这事是千真万确,咱们公子会不会是被人冒名顶替了?”

    旋即只听“当啷”一声,桌上茶盏打翻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苏衍君的母亲宁夫人突然惊厥昏倒,苏燮顾不得继续诘问家仆,慌忙叫人请大夫,府中霎时乱成了一锅粥。等宁夫人醒转,第一件事就是抓着苏燮的手,泪流满面地求他一定要去报官,查清苏衍君的下落。

    苏燮本想先向苏利贞求助,想到他身居重丧,不便为这点小事扰他,犹豫再三,派仆人拿着自己的名帖去御史台陈说情况,请监察御史出面清查此事。

    御史台办案虽然尽量低调隐秘,但前有家仆打草惊蛇,等监察御史到达丰南时,那县尉早已逃的不知去向。丰南县本就是山高水险、烟瘴丛生的偏僻之地,找个人十分不便。当地官员广发布告,御史又从武州府调动官兵搜寻,历时十数日,最终在山中找到了被野兽啃得只剩半截身子的县尉。

    经随同御史前去的苏家家仆辨认,死去的丰南县尉并不是苏衍君。而丰南县其他官员作证,四年前来到县中上任的就是此人,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苏衍君。

    御史由此推断,苏衍君应该是在前往丰南的路上被此人顶替,身边的家仆阿溪也随之失踪,二人很有可能早在四年前就已遇害。

    消息传回,举朝震惊。

    地方官员赴任途中被掉包的事,古往今来皆有,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因为冒名顶替虽然可以蒙骗得了陌生人,却无法完全还原原主生平经历,原主的亲眷朋友只要稍加留心就会暴露。可此案离奇就离奇在苏衍君这样一个兆京的名门公子,按说是最容易露馅的身份,却如此隐秘地消失了四年之久,家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第56章 亲仇

    “他犯了大错, 陛下亲口下旨贬官,丢尽了家里的脸面……我、我们就想冷一冷他,让他在丰南好生悔过。这几年家里没有派人去看他……倒是有几封报平安的家信, 怕内子看了心软, 被我偷偷留下烧了……”

    由于涉及到官员命案, 此案移交大理寺主审, 御史台及刑部跟进。负责记录口供的官吏听到此处,忍不住暗自咋舌,苏燮这人看着端方儒雅, 平日一派光风霁月的君子风度,谁知道关起门来对自己的儿子竟然这么严苛。如今儿子没了, 他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鼻翼两边的纹路深深陷下去, 眼下挂着一圈青黑,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大理寺正韩俨既没有为他这副模样动容,也没有对他的行径做出任何评价, 只是公事公办地询问:“几封家书?具体是多少, 什么时候送来的?”

    “日子记不清了。”苏燮犹豫, “大概每年一封, 都是过年前后送到。”

    “这些信件没有给尊夫人看,苏公自己看了吗?”

    苏燮道:“没有。”

    韩俨:“没看的话,怎么知道那是报平安的信件?”

    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像某种冰凉细薄的锋刃在他身周逡巡, 苏燮觉得自己像一只蚌壳, 只要露出一丝破绽, 就会被他单刀直入地切中要害。

    “他写信一向如此。以前我在外任职,逢年过节收到他的家信, 只有几句敷衍问安的套话,后来就懒得再看了。”苏燮也许是察觉到周围迷惑的视线,有点尴尬地解释:“他去丰南赴任前,我在家……责骂了他几句,他是带着气走的,我估计他不会专程写家书给我,就没有拆开看。”

    旁听众人就差把“你是怎么当爹的”直接问到苏燮脸上了,唯有韩俨不受影响,淡定地问:“没看信纸,信封上应该也有字,是令公子的笔迹吗?”

    苏燮:“……大概是吧。”

    韩俨:“大概?”

    苏燮抹了把冷汗:“记不太清楚了。”

    韩俨:“是记不清,还是不认得?”

    苏燮一时语塞,又抬袖擦了擦汗,低声答道:“他小时候由母亲教养,长大了随夫子读书,我过问得不多,也……没怎么留心过。”

    “苏公觉得,那几封信是令公子写的,还是仿冒他的县尉写的?”

    “应该……是那仿冒之人写的吧?为了迷惑我们,假扮子野给家里写信,以免家里人失去音信起疑心。”苏燮征求似地望向韩俨,“而且监察御史不是说,子野在到达丰南县前就已经被人顶替了吗?”

    韩俨没有正面回答,敷衍地笑了一下,圆滑而玩味地道:“今日就先问到这里吧,多谢苏公配合,如果想起什么新线索,还请及时知会下官。”

    苏燮顿时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起身作别,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大理寺。

    傍晚时分,外面下起了小雨,天色黯淡如夜,厅堂的门窗都已关紧,烛火却仍在摇曳。韩俨与裴如凇分坐在公主下首两侧,将今日询问苏燮的情形详细说给二人听。

    闻禅和苏衍君不熟,听故事似地听完了事情经过,若有所思地评价道:“苏燮这个人,倒是挺有意思。”

    裴如凇沉吟着没有立刻接话,韩俨赞同道:“殿下明察秋毫,下官也有同感。”

    闻禅把韩俨的话原封不动地拿回来问他:“那么韩寺正觉得,信是苏衍君写的,还是那个县尉写的?”

    “都有可能。”韩俨滴水不漏地答道,“不过断案要讲证据,如今死无对证,光凭下官一个人的感觉,是没办法继续往下查的。”

    闻禅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韩俨不是“深林”的人,不过也算是盟友,闻禅和他认识已久,交流不多,跟人精打交道虽然省力,但两人总有种绕着弯子互相试探、然后双双打在棉花上的微妙之感。

    “二位,别打哑谜成吗?”裴如凇受不了这种勾心斗角的气氛,“你们要不然直接把我赶出去得了。”

    韩俨立马露出了恶心人的慈祥微笑:“驸马这是在撒娇吗?呵呵,真是童心未泯啊。”

    裴如凇冷笑:“韩寺正人老珠黄,一把年纪了光棍一条,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呵呵。”

    闻禅在上首咳了一声,赶在两人挠花对方的脸之前拉住了架:“二位,别阴阳怪气成吗?说正事。”

    裴如凇与韩俨飞快地交换了一轮白眼,同时冷嗤,各自撇过头去。

    闻禅在一旁凉凉地道:“关系真好啊,二位。”

    裴如凇:“……”

    韩俨变脸如翻书,上一刻还用后脑勺对着人,下一刻就敛色肃容正襟危坐,好像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正经:“先不管苏衍君,单说苏燮这个人,他确实很矛盾。”

    “他作为苏衍君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期望很高,要求严苛,按说应该很重视这根独苗。但从他的自己的说法来看,他对苏衍君漠不关心,甚至认不出他的笔迹,说明父子关系并不亲近。”

    “那几封家书如果是苏衍君本人写的,代表他还活着,有可能是被县尉囚禁逼迫,也有可能是与县尉串通;但如果是县尉所写,意味着苏衍君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四年前,毕竟县尉但凡有选择,都不会选这种极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方式。”

    “就算一时想不到这么细,心里也会大致有个模糊的念头,知道这两个选择代表什么。生死未卜的情况下,父母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苏燮却好像巴不得苏衍君已经死在了外面,甚至还搬出御史的话来说服自己和别人,这种态度相当耐人寻味。”

    裴如凇怀疑地问:“你该不会是想说,苏燮有可能是凶手吧?”

    韩俨摇头:“我倾向于不是他干的。一来冒名顶替这种事太繁琐,光圆谎就很麻烦,后面暴露了更难处理,很容易把自己也绕进去。二来苏燮要是凶手,伪造苏衍君活着对他最有利,他不会干烧信这种事,更不会主动提及,把怀疑往自己身上引。”

    闻禅道:“所以凶手是?”

    韩俨:“没有凶手。”

    裴如凇:“大理寺的俸禄真好挣,殿下,我也想去大理寺。”

    韩俨白了他一眼,道:“严格来说,凶手最有可能是苏衍君,他杀了那个县尉。”

    闻禅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说?”

    “苏燮说过,苏衍君逢年过节才寄家书,而且往往写的很敷衍,这个习惯和普通人相差太多了。如果是县尉是凶手,他不可能预料到苏燮会烧信,多做多错,最好的办法是不写信以免引起怀疑。如果他囚禁威胁苏衍君,那么苏衍君只要稍微改变一下习惯或者行文就可以向外求救,不至于拖到现在才被发现。”

    “虽说苏家对他一点都不上心,但这四年里,这个习惯偏偏‘巧合’地维持下来,如果苏燮没有烧掉家书,那些信就是稳住苏家的手段。”

    裴如凇接道:“他在任期间表现平庸,年年考评不上不下,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兆京这边的注意。如果不是苏老太爷突然去世,他还能再浑水摸鱼几年。”

    “并不是县尉顶替了苏衍君,而是苏衍君给自己找了个替身。他在背后操控那个县尉,并且在发觉‘替身’可能暴露后立刻杀人灭口。而苏燮烧信相当于无意中帮他圆了谎,把水搅得更浑,让我们分不清他到底是死在四年前,还是活着但下落不明。”

    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冷风凉飕飕地扫过厅堂,深秋的寒意从肌肤沁入骨髓。在不约而同的沉默里,闻禅开口问道:“苏衍君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为了逃离苏家?还是不愿回来辅佐太子?又或者是……为了躲开什么?

    韩俨就是个局外人,认识苏衍君但不熟,也不了解东宫的风云,但多年审案断狱磨砺出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背后必定还有隐情,而且很可能是震天动地的惊雷。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裴如凇。

    闻禅也在看他,裴如凇神情冷峻,严肃起来眉头就低下去,长眉压眼,含怒带煞,俨然一朵霜寒雪凛的冰花,和他的名字倒是很相称。

    “驸马,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被点名的裴如凇遽然抬眸,又飞速收回,仿佛多看她一眼就会被烫伤。

    他就差把“心虚”两个字直接顶在脑门上。韩俨头一回发现他还有“局促”这种情绪,仿佛在大街上看见麒麟裸奔,很感兴趣的向前微微倾身,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心想这时候要是有把瓜子就更好了。

    裴如凇盯着闻禅右手边的空位,低声承认:“他是为了甩开我。”

    以裴如凇的身份立场,万不该与苏家藕断丝连。韩俨立刻看了一眼闻禅的表情,却发现她只是专注地凝神听着裴如凇说话。

    “四年前,我派人暗中监视他的动向,苏衍君应该是察觉到了。当时他势单力薄,又身处苏家和东宫的重压之下,想要名正言顺的离开兆京,只有犯错被贬这一条出路。”

    他表现得对太子忠心耿耿,对苏家逆来顺受,始终放不下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七情六欲缠身,浑身都是软肋,痛苦迷茫却又无从挣扎,不得不被命运推着向前走——

    无奈得像个真正的“凡人”。

    如果苏衍君知道一切,他不该是这个反应。

    结果所谓的窝囊狼狈、心酸不甘全是演给他看的,裴如凇成功被他骗过,苏衍君如愿离开京城,然后半路金蝉脱壳,溜之大吉。

    韩俨在场,裴如凇无法说得太直白,但闻禅听懂了他隐晦的暗示:“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裴如凇停顿片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斟酌了半天的措辞:“问题出在苏燮身上。殿下和韩兄都察觉到了,苏燮对待苏衍君的态度很奇怪,不像是当爹的样子。”

    “但如果……苏衍君不是苏燮的亲儿子,而是他夫人与别的男人所生,苏燮其实是在替别人养孩子,他的态度是不是就合理了?”

    第57章 旧案

    闻禅和韩俨同时震撼:“嚯!”

    裴如凇被他俩“你小子看着不声不响, 知道得还挺多”的玩味目光看得发毛,苍白无力地辩解:“我也……也是偶然才知道的!”

    “嗯嗯,理解理解, 都是巧合。”闻禅糊弄地安抚了他一下, 催他赶紧往下说, “然后呢?”

    裴如凇:“……然后苏燮就不喜欢苏衍君, 但是又没有别的儿子,只能硬着头皮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父子间的关系才这么尴尬。”

    公主一向是个稳重的人, 重生以后基本上看什么离谱的事都不会太惊讶,这还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听说苏家的内情, 久违地大感新奇:“那苏衍君的亲生父亲是谁?”

    裴如凇犹犹豫豫地瞥向她,不确定地问:“可以说吗?”

    闻禅:“不是你就可以说。”

    裴如凇:“我怀疑是相归海。”

    “……”

    闻禅:“啊?”

    韩俨:“谁?”

    “五年前, 监察御史李焕弹劾原汤山都督白施罗收留逃犯任为将官,那个逃犯就是相归海。”裴如凇提示道,“他原本是家奴, 犯案后逃到汤山郡, 改名换姓投入白施罗麾下, 十几年后被苦主的儿子认出来, 向御史检举揭发,才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当然实际上是“深林”从中引导,将线索一件一件摆在前面, 引诱当事者逐渐深入探查, 最终顺理成章地翻出旧案, 以此来遏制相归海上升的势头。

    韩俨皱眉思索片刻, 一敲掌心:“我想起来了,那个案子是我复核的。告状的人叫冯大兴, 他父亲冯泰与相归海酒后互殴,被相归海失手打死,事发后相归海逃匿,主人家不愿意闹大,就给了冯家点钱,把事压下去了。”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当年案发时凶手逃脱,事主不肯追究,那桩案件的详情没有卷宗文书可查,只能认个失手杀人。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吗?”

    裴如凇平缓清楚地道:“那个‘不愿意闹大的主人家’,就是苏燮。”

    韩俨一怔。

    裴如凇道:“我看到他的名字时很意外,因为家父与苏燮是故交,在我的印象里,他虽有些士人的傲气,却不是那种仗势横行、不辨黑白的人。”

    “他还不是吗?”闻禅发出了真情实感的疑问,“难怪人家苏衍君不肯跟你敞开心扉呢。”

    裴如凇简直冤得一个头两个大:“我当时也不知道他不是亲爹啊!而且自诩家风清正的世族子弟不都是被这么管教着长大的吗,不信殿下问韩兄。”

    “我家已经算是例外了。”韩俨难得说了句公道话,“像钟州苏氏这样的名门,苏燮就算再严苛,也多得是夸赞他教子有方的。”

    小白花朝公主扬起脸,露出一点得色,眉间的严霜已经完全消融,又恢复了往日神气。闻禅却想起他小时候离开母亲,跟在祖父身边读书,虽然不会像苏衍君一样被动辄打骂,估计也偷偷咽下过很多委屈,心头不禁一软:“好好好,不怪你。接着说苏燮,他为什么要替相归海压那个案子?”

    “冯大兴的父亲冯泰是苏家的马夫,母亲也是苏家的奴婢,以前在苏燮的夫人宁氏身边服侍。我派人顺着这条线继续追查,找到冯泰的妻子李春桃,费了不少功夫,才从她嘴里问出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宁夫人与苏燮成亲三年后生下了长子苏衍君,一年后有了女儿苏令君,此外便没有别的子女了。苏燮未曾纳妾,但有过其他通房,李春桃和别人私下谈论,意外得知苏燮其实有点、嗯……那方面的隐疾,她便起了疑心。”

    “因为宁夫人早年迟迟没有身孕,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问题,私下里求医问药,想了很多办法,几乎要走投无路时忽然有喜。这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如果不是他,恐怕宁夫人的处境会极其艰难。”

    “苏燮调任青州后,宁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而且与苏燮生得很像,深得苏燮宠爱。李春桃却不信邪,一直暗中留意,终于让她抓到了宁夫人与一个名叫海良的家奴暗通款曲。”

    “那海良是宁夫人早年救下的外族奴隶,卖给宁府为仆,随她一起来到苏家,对她忠心耿耿。李春桃联想到宁夫人有可能是借种生子,便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丈夫冯泰,让他找机会试探海良。没想到数日之后,冯泰忽然消失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回家,李春桃四处打听寻找,却等来了冯泰的死讯。”

    当时宁夫人就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眉间难掩鄙夷之色,冷冷地说:“海良失手打死冯泰,连夜潜逃,念在你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府中出钱,替你安葬亡夫。”

    李春桃看着她那张美丽冷漠的脸,无师自通地意识到冯泰的死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她怒火中烧,猛地冲向宁夫人,却被旁边仆婢死死按在地上,哭嚎着嘶吼:“我要告诉老爷!我要报官!你们都要给他偿命!”

    宁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抬手拦住了后面好奇探出头的一双儿女,淡淡地道:“那就去告吧。”

    李春桃哭天喊地,一状告到官府,天天去衙门门口等消息。然而某一天她回到家,儿子冯大兴塞给她一包银钱,满面犹豫地低声劝道:“娘,别告了。”

    李春桃怔住了,然后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冯大兴被抽得一趔趄,眼泪夺眶而出,然而还是坚持把钱塞进她手里:“娘,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平头百姓,拿什么跟官老爷斗?咱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他们一家子都是苏家的奴仆,苏燮又是青州官员,衙门朝哪开是他说了算的,肯给钱打发他们已经是心慈手软,真要计较起来,难道还差那一两个“意外”吗?

    冯泰已经死了,可他们母子还得接着活。李春桃终于闭紧了嘴,带着冯大兴离开青州,举家迁往沂川,让那段往事彻底烂在肚子里。

    没想到时隔多年,当年旧案又被人重新提起,海良原来改名叫相归海,还做了军中校尉。她原以为这回可以告慰冯泰在天之灵,然而凶手没有偿命,老爷夫人毫发无伤,这案子查与不查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儿子长大成家,当年的阴霾不会再挡她的光,就算大仇得报也不会改变什么。她心里清楚没必要执着,但就是觉得憋屈。

    也正是因为这一腔郁气,终于让裴如凇触及到了隐秘的真相。

    “这么说的话,苏衍君是宁夫人和相归海的儿子,苏令君是苏燮的亲生女儿。”闻禅道,“不是苏三小姐吗,怎么论的齿序?”

    她关注的细节格外奇妙,裴如凇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应该是从苏利贞那边算的吧?”

    钟州苏氏如今最显赫的就是兆京的苏利贞一脉,他父亲是太常伯苏裕,也就是不久前刚辞世的苏家老太爷。苏裕膝下三子,长子苏利贞是贤妃生父,太子外祖;次子苏耀贞常年外任,家眷都不在兆京;第三子苏顺贞便是苏燮的父亲。

    闻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

    “啊?”裴如凇一头雾水,“什么难怪?我睡着了?错过了什么吗?”

    “我刚才在想,苏燮明知道苏衍君不是他的亲儿子,又那么讨厌他,为什么不将他送走,反而还要捏着鼻子认下来?”闻禅指尖轻轻点着扶手,“因为他生不出别的孩子,只有这个‘嫡长子’。在苏衍君还活着的情况下从同族过继子嗣的话,相当于将家丑昭告天下,他宁可隐瞒到底,也绝对不愿意被人耻笑。”

    “我听说苏利贞自己的儿子不太成才,反倒是苏燮在他的提携下仕途顺利。为了自己的前程和脸面,为了让苏利贞继续关照他们家,他必须有个优秀出挑、能为太子尽力的儿子。”

    可是利益归利益,该恶心的还是恶心。苏衍君不是圣人,总有出错的时候,一旦他犯了错,苏燮对他的怨恨和报复就会成千上百倍地放大。

    闻禅想起前世苏家的结局,至少直到太子事败、苏氏阖族流放,苏衍君都在兢兢业业地为苏家卖命——他是什么时候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呢?

    局外人光是想想就觉得揪心,当事者又该如何自处?也难怪苏衍君被贬时裴如凇会手软,对于一无所知的苏衍君而言,离开兆京和苏家,他的人生或许还有别的可能,不一定最幸福,但起码不会比前世更痛苦。

    韩俨很轻地叹了口气:“苏衍君四年前得知了真相,所以借被贬的机会金蝉脱壳,舍弃了自己的身份,这倒也说得通——”

    “说不通的是驸马。”他话锋一转,“一般人就算知道了这种密辛,也只会同情苏衍君吧?你为什么反而怀疑他呢?”

    韩俨敏锐起来锋芒毕露,一般人很难抵挡得住。裴如凇下意识看了闻禅一眼,含糊地答道:“怕他得知真相后接受不了,崩溃发疯,对太子不利。”

    这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韩俨一看他的神情,再看闻禅不置可否的态度,心说得了,问到人家夫妻心照不宣的秘密上了,他这个外人不宜知道太多,还是识趣点抓紧告辞吧。

    第58章 约定

    夜已经深了, 送走韩俨,厅堂中只剩闻禅与裴如凇,但谁都没有要去睡的打算。闻禅命人重新沏了茶, 提着气等下半场。结果裴如凇踌躇片刻,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闻禅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当场就散了, 她也懒得再强装端庄仪态, 就势往旁边一歪:“啧,别闹,有事说事。”

    这些年来公主的情绪越发稳定, 心态比兆京的地基还坚固,几乎快要立地成佛了。有时候裴如凇甚至觉得自己的重生和闻禅的重生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都怪我大意失察, 放跑了苏衍君。”他愧疚地自我反省,“他和我们一样也是重生的, 而且已经知道自己是相归海的子嗣。这个隐患本来可以及时扼杀,现在我们反而成了明处,殿下针对相归海的计划一定会受到阻碍……”

    “打住打住。”闻禅把茶杯敲得叮叮响, 强行打断了他的悔过, “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我有空听你在这忏悔不如早点回去睡觉。这些年知道你在关注苏衍君, 我就没留意过苏家, 现在出了事反而全怪到你头上,那也太不讲理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起码还是有的。”

    裴如凇:“……”

    “我只有一个问题。”闻禅说,“你为什么会盯上苏衍君?”

    没等裴如凇开口, 她又补充道:“别拿对付韩俨那套说辞来糊弄我。”

    一开始她以为裴如凇是想救苏衍君, 毕竟裴苏两家是世交, 二人也是老相识了。可刚听裴如凇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早就顺着“深林”翻出的旧案彻查了苏衍君的身世——会有人闲着没事去查自己朋友的亲爹吗?而且查出苏衍君有可能是相归海的儿子后,裴如凇并没有告诉她, 似乎是想在她手下保住苏衍君,可他偏偏又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苏衍君。

    苏衍君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他察觉到裴如凇的举动后,第一反应居然是隐瞒自己重生的事实,想方设法表现得势单力薄、弱小无助,甚至不惜自毁前程,以此来松懈裴如凇的警惕。

    显然她一开始的方向就想错了,这俩人根本不是什么旧友,分明是前世积怨深重的死敌。

    可前世苏衍君被流放到苦寒之地,闻禅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作妖,他和裴如凇之间还能有什么过节呢?

    “我……”

    短短一个音节跟要了他的命一样,裴如凇艰难地组织着词句,话说得比窗外夜风还缥缈:“前世,穆温扶持安亲王的儿子闻修当了皇帝,我怀疑苏衍君和穆温可能有……某种联系。”

    “‘某种联系’。”闻禅讥诮地笑了一声,“苏衍君那边已经是一团谜了,你这头还在替他打哑谜,要不这日子你俩一起过得了。”

    裴如凇立刻低头服软,一副任打任骂逆来顺受的小白花模样:“对不起。”

    闻禅心说光认错态度好有个屁用,这大小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说得稍微重点就心口疼掉眼泪,谎话编得跟筛子一样还不能戳穿,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但话说到这个地步,闻禅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裴如凇费心费力瞒着她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件,无非就是他前世真正的死因。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知道终点在哪。苏衍君必然和上辈子裴如凇的死有直接关系,这个心结不是局外人亲亲抱抱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解开的,血债血偿,必须要由裴如凇亲自与苏衍君做个了断。

    她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白花,不太愿意去想象他死在谁手里的画面:“虽然这几句话骗狗都会被狗咬一口,但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勉强相信了。”

    裴如凇蓦然抬眼。

    闻禅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再纵容他一回:“我的人一直盯着相归海,他没有异动。况且他这辈子的权势已经和前世相差太多,白施罗也调走了,就算放着不管,他也很难东山再起。”

    “苏衍君能把你骗的团团转,可见心机深沉。我猜他对相归海这个亲爹未必有多少感情,无权无势的爹也没有投奔的价值,他很有可能是把相归海当成挡箭牌,以此转移视线,避免自己被抓到。”

    “和苏衍君有关的事,我只管到相归海这里,剩下的你自己决定。让韩俨出面继续追查也好,用自己的人手私下处置也罢,或者求我帮忙也行,不管什么方法,在这件事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再问你答不上的问题。”

    裴如凇一眼一眼地偷偷瞥她,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还可以求殿下帮忙……这算是作弊吧?”

    “坦白本来就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是你非要较劲好吗?大少爷。”闻禅嗤道,“以防你较劲较到一半突然想开了,提前给你留个台阶。”

    原本有点僵住的氛围如春风一样温柔地化开了,裴如凇赧然地垂眼,闻禅又道:“先别忙着笑。”

    裴如凇赶紧把翘起来的嘴角压平。

    “我说的‘彻底解决’,是指你能没有任何顾虑,毫无隐瞒,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我。”闻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加重,“还有,最好不要受伤。”

    聪明的人往往兼具强烈的控制欲望,必须把每件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前世的闻禅就是典型例子,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在她算计下移动到“最好”的位置,驱使着他们按照自己布设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直到终局崩盘,她才终于意识到,试图跟命运对弈的自己何其狂妄。

    这一世闻禅有意控制自己,当然不是说她就不独断专横了,但她开始试着把一些关乎未来的决定交给别人选择。目标就在那里,由“棋子”自己来决定如何移动,重要的不是“走最快的路”,而是“不留遗憾”。

    裴如凇最清楚她从前是什么性情,也就更深刻地明白闻禅这个决定背后深藏的珍重。

    他慎重地思考片刻,认认真真地对闻禅承诺:“我答应殿下,不会让殿下等得太久。”

    闻禅搁下茶盏,说不过问就真的撒手撂挑子,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起身准备回去睡觉,“很好,那我就安心等着驸马的好消息了。”

    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被裴如凇伸手拉住衣袖,拽回来团团抱在了身前。

    他展臂搂着闻禅的腰,头贴着她的胸口,像冻僵的人拼命靠近炉火,却又觉得言语匮乏,说什么也不能准确描述此时的心情,只会闷闷地哼唧:“殿下。”

    闻禅:“干什么?”

    裴如凇:“不干什么,就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闻禅:“不然呢?”

    裴如凇轻轻地笑了起来:“阿檀。”

    闻禅怀疑地点了点他:“裴雪臣,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后手,怕斗不赢苏衍君,现在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裴如凇:“……”

    他在闻禅怀中仰头看她,眸光流转,可怜得十分逼真:“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闻禅手欠地卸了他的发冠,任由黑缎子般的长发流泻满手。披散的凌乱长发衬得他面容愈白,眉眼线条深刻清晰,越是不加粉饰雕琢,那种纯然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

    闻禅心说凭他的姿色,失败了当个小白脸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嘴上却还是正经地答道:“失败就失败吧,人家也是重生的,打不过很正常。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保护好小命,下次再想别的办法。”

    裴如凇忽然把脸藏了回去。

    闻禅有点莫名,但也不催他起来,任由他闷不吭声地躲着,绕着他的头发玩了一会儿,才听他低低地说:“别人家好像不是这样的。”

    闻禅:“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失败就是无能。”裴如凇语气平板得仿佛在念咒,“辜负了家族的期望,对不起长辈的栽培,无能的人不值得同情,也不配被原谅。”

    闻禅捏着发尾在他耳垂上扫了扫:“……裴公子,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裴如凇:?

    他疑惑地回想了一遍,感觉刚才那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跟“撒娇”都沾不上一点边。如果不是他理解的有问题,难道闻禅说的不是这个词吗?

    “抬头。”

    裴如凇下意识地听话,倏地,一点温热落在他的眉心。

    闻禅捧着他的脸,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没什么缱绻意味,像逗弄躲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动物,然后用宣布“明天早饭吃馄饨”般随意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我相信你。”

    第59章 后手

    今夜无星无月, 细雪自漆黑天幕纷纷飘落,长街上积起一层薄霜,犹如细盐般晶莹洁白, 在风灯下闪烁着朦胧微光, 又被一只黑靴无声无息地碾为齑粉。

    小院里传来“哗啦”的泼水声, 西屋里老人咳嗽了几声, 胸腔的动静像一只破风箱:“瑶琴去歇着吧,别忙活了,夜里下雪, 给妞妞多盖一层被。”

    “知道了,娘。”女人披着棉衣, 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回手关紧了门, 扬声答应,“您也早睡。”

    夜深了,最后一扇亮着的窗也黯淡下去, 整条街都沉入了寂静酣眠。

    一丝冰冷的雪气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溜进室内, 黑衣人像一片薄薄的影子, 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润浅淡的足迹, 轻巧无声地靠近床铺。

    一把花白的长发拖在枕上,老妇人裹着旧棉被,面朝墙壁沉沉睡去。暗夜里精钢匕首刀刃近乎无形, 犹如冰冷的毒蛇, 无声而精准地抵住她的脖颈——

    预想中利刃割开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刀刃上传来的触感反而异样艰涩, 就好像……一刀切进了朽木里。

    黑衣人立刻伸手去揭被子,那“老妇人”顺势滚了半圈, 四肢僵硬平直,甩在硬板床上磕出闷响,果然是个木头做的假人!

    “……”

    中计了!

    他若有所感,蓦然转身,只听“嗤”地一声轻响,黑暗中亮起一朵火苗。昏黄的灯光重新填满了房间,也照亮了桌边长身玉立的男人。

    “好久不见。”

    那人淡定地问候道:“苏兄别来无恙。”

    黑衣人怔了一瞬,旋即放下了横于胸前的匕首。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瘦得厉害,眼睛却亮得惊人,显出几分凌厉阴鸷的意味,可一开口,嗓音语气还是与过去如出一辙的温雅柔和:“久违了。裴驸马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这几天有人在附近打听这家主人的事,料想是故人归来,所以特地在这里等候。”裴如凇彬彬有礼地朝他点头致意,“前几天听闻苏兄已经举身赴黄泉,没想到还能在人世相见,真是令人遗憾。”

    这里是沂川阔水县治下的石门镇,当年冯泰之妻李春桃拿了苏家的赔命银子,带着儿子冯大兴离开青州,在此地安了家。裴如凇顺藤摸瓜找到她问出真相后,出于谨慎多留了个心眼,一直派人在暗处盯着她们家,谁成想守株待兔,竟然还真让他钓到了一条大鱼。

    “是啊,”苏衍君微笑着赞同道,“可惜我百般周旋、费尽心机,还是没有躲过你的眼睛。”他真情实感地叹息了一声:“雪臣,和你做对手,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裴如凇假笑:“苏兄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世交故友,怎么会是对手呢?”

    “你我既然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就不必再浪费时间相互试探了吧?”苏衍君瞥了眼床上的木头人,“四年前我被贬出京,你撤掉了监视我的人手,我还以为已经成功骗过你了,是我哪里出了纰漏吗?”

    裴如凇摇头:“没有,你演的很逼真,我当时也是真的相信了。”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留了一手?”

    裴如凇道:“顶替你的丰南县尉死于非命,我猜是你得知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消息传开,你怕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决定斩草除根,把知道你身世的人一举扫清。这样一来,‘苏衍君’就彻底死了,没人会想到你是为了摆脱苏家而金蝉脱壳,日后无论相归海做了什么,也没有人会往你身上联想。”

    苏衍君“噗嗤”笑出了声,讥诮地问:“我明明是被顶替的受害人,为什么怀疑我?因为你知道我的生父是个外族奴隶吗?”

    “你我既然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就不必再浪费时间相互试探了。”裴如凇原封不动地回敬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苏兄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裴如凇开门见山:“我与公主成婚当日遭遇刺杀,是你和相归海一手安排的,对吗?”

    苏衍君哽住。

    “赐婚前后的细节,远在汤山郡的相归海不知道,但身在兆京、亲妹妹与裴家有婚约的你是最清楚的。你立刻察觉到今生和前世不一样,推断出公主和我可能是重生的,再加上相归海前世死在公主手下,所以你设法联系上了相归海,说服他派出刺客,你在兆京协助接应,打算趁着大婚时先下手为强,彻底扼杀掉我们两个隐患。”

    “就算相归海是我的父亲,我也没必要为了他以卵击石。”苏衍君道,“三法司都没查明白的案子,驸马就这么栽赃给我了,未免有点过于草率。”

    “从结果来看,的确是以卵击石。”裴如凇话锋一转,“不过这事对你而言,成功了是一本万利,失败了碎的也不是你,还有相归海在前头替你挡箭。”

    “经过这次试探,你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和公主抗衡,相归海也遭到打压,甚至连当年旧案都被翻了出来,虽然火没有烧到你身上,但我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为了隐藏自己,你忠心耿耿地侍奉太子,对苏家逆来顺受,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以此消除我的疑心,最后趁着被贬的机会逃之夭夭,假死脱身,成功地抹去了‘苏衍君’这个人的一切痕迹。”

    啪,啪,啪——

    苏衍君全身那种绷得快要断了的紧张气势忽然松垮下来,无奈又坦然地给他鼓了鼓掌:“没错,你猜测得相当准确,几乎全中。”

    “我不是苏家的人,前世今生苏家是如何对待我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下场,所以想设法脱离苏家,投奔自己的亲生父亲,哪怕在边塞苦寒之地扎根,也好过现在的生活。”

    “刺杀的事,我承认我想先下手为强,毕竟上辈子相归海是朝廷重将,若不出事,我跟着他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我只求安稳地活下去,不想掺和皇位之争,为苏家白白断送一生。”他的语气里带上几分恳求意味,“雪臣,念在往日情分上,今夜你我各退一步,我去汤山投奔相归海,此生不再南下一步,绝不妨碍你和持明公主的大事,如何?”

    裴如凇陷在晦暗的灯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他迟迟没有说话,仿佛正在心里反复权衡。苏衍君识趣地没有出声,姿态放得很低,静静地等着他做出决定。

    “你娘亲和妹妹呢,不管了吗?”

    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苏衍君怔了一下,苦笑着答道:“他们是一家人,轮不到我来操心吧。”

    “是吗?”裴如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为什么要让她的孩子当皇帝呢?”

    苏衍君瞳孔骤然放大,暗暗捏紧了手中匕首:“你说什么?”

    裴如凇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轻声道:“月亮出来了。”

    苏衍君:“那又怎么样?”

    “刀刃反光了。”裴如凇抬眸注视着他,平静地说,“苏兄,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问我为什么怀疑你,因为我可以说服自己放过这一世的苏衍君,却不敢相信上辈子的苏衍君。”

    就在这一瞬间,苏衍君的笑意、祈求和逼真的无可奈何像写在水上的字,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撇开杂乱的浮萍水草,水面下幽暗深邃,潜藏着恶蛟急流,那才是他的真正面目。

    “果然是被你发现了。”

    他感慨地叹了口长气,惋惜得情真意切,“怪我,那一刀出的太慢了。”

    “还可以。”裴如凇谦虚地客套道,“要不是慢了那一点,你也没机会从头再来一次。”

    第60章 刺杀

    前尘往事, 新仇旧恨,终于在这一刻图穷匕见。

    苏衍君转着手里的刀,眉弓挡住了光, 在眼窝投下深重的阴影:“我听说自从持明公主死后, 你就一蹶不振, 避世度日, 连闻琢都请不动你,更别说那个被太后捏在手里的小皇帝了。我以为你已经对朝廷心灰意冷,没想到你竟然会孤注一掷, 不惜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先帝传位给幼主,说到底还是闻家的天下, 你那是谋权篡朝,我无论如何不敢袖手旁观。”裴如凇笑了笑, “毕竟我还是闻家的驸马。”

    苏衍君嗤笑一声,很难说是不屑一顾还是阴阳怪气:“怪我眼拙,没看出大名鼎鼎的裴公子竟还是个情种。当年我妹妹要是嫁给了你, 我们也不至于走到同归于尽这一步。”

    “我倒是深感庆幸。”裴如凇立马回嘴, “通敌叛国这艘贼船可不是谁都想上。苏家待你不厚道, 你和苏家也确实不是一路人。”

    苏衍君:“……”

    他默然片刻, 最终坦然承认道:“没错,我本来就不是苏家的人,他们效忠太子也好, 效忠闻氏皇族也罢, 和我都没关系, 我凭什么给他们卖命?”

    他不再夹枪带棒, 裴如凇顺势放缓了语气:“你什么时候知道相归海才是你的亲生父亲的?”

    苏衍君闭了闭眼,尽管那段往事已经成了前世, 依然会令他感觉到刺痛:“流放路上,我母亲病得起不来身,但苏燮不愿意用保命银子救她,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熬到油尽灯枯。”

    “我娘临终之前对我说,我不是苏燮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她要我事事顺从、任打任骂,只因苏燮明知道我来路不正,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我,保住了她的名声和体面。”

    “苏家败落,她快要死了,再争什么正妻长子都没意义了,她不想带着愧疚离世,所以才将这件事告诉了我。”

    哪怕裴如凇与他有生死之仇,听到此处,也不免觉得苏衍君有点太惨了。

    没等他追问,苏衍君继往下说:“我在边城做了两年苦力,全靠我妹妹辗转托人接济才活下来。为了逃出那个鬼地方,我假装被塌方的矿洞掩埋,毁了自己半张脸,好不容易假死脱身,逃到汤山投奔相归海。”

    “可相归海已经有了家室和子女,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毁容的儿子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用处,更不能名正言顺地认下,但看在我是他血亲的份上,他还是收我做了义子。”

    “我想,义子也行,起码比流放犯人好点,还可以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相归海手握重兵,镇守一方,北境各部都聚在他的麾下,若我有本事扶他当皇帝,还用得着去奉承别人吗?”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短短数年之后,相归海竟然败在了持明公主手里。”

    苏衍君抬眼看向裴如凇,已经无奈到笑不出来了,只能勉强扯动嘴角:“当时那种情形下,相归海的亲族难逃清洗,私生子的身份反而救了我一命。我再次隐姓埋名,在北境各地流离辗转,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呼来喝去,最终到了穆温军中,成了他的谋士。”

    “穆温这个人不算特别精明,但运气很好,属于每次过河都能踩中石头的天命之子。他甚至没被我这个转世的扫把星妨克,顺顺利利地带兵入京,从小皇帝手中拿走了皇位。”

    “这就连上了。”

    裴如凇恍然:“我听说穆温手下有个神秘的谋士,从不以真容示人,穆温叛齐是他一手促成,可谁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历。这么说穆温立苏令君的儿子闻修为新帝,也是你暗中促成的?为了报答她?”

    苏衍君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裴如凇忽然问道:“她知道你是相归海的儿子吗?”

    苏衍君:“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裴如凇道,“如果她不知道的话,你完全可以拿回苏衍君的身份,说服她一起联手做掉穆温,这样整个朝廷就被你们兄妹二人控制了,你是天子的亲舅舅,难道不比做个谋臣显赫得多?”

    他瞥了一眼苏衍君的脸色:“看来我说中了。”

    “苏衍君”这名字仿佛一个诅咒,曾让他痛苦万分,恨不得扒皮剔骨也要还回去,可某一天突然又变成了金灿灿的欲望,诱惑着他把这层皮再穿回去。

    “可惜啊,苏令君也不是傻子。”裴如凇饶有兴致地道,“那时几位都督都在勤王的路上,穆温被围攻只是迟早的事,她这个被叛军立起来的太后注定不长久。所以苏令君暗中派心腹与我联络,说当年我劝穆温归降大齐,穆温念旧,一直想拉拢我为他所用,她愿意借着这个机会,与我联手设局刺杀穆温,拨乱反正。”

    裴如凇字字如刀、刀刀见血:“令妹还特意提醒我,千万小心穆温身边的蒙面谋士,此人诡计多端,一定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原来如此。”

    那么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见苏衍君下颌绷得死紧,过度瘦削的脖颈上青筋凸起,喃喃道:“……原来如此。”

    “她告诉你,我一定会趁着穆温召见的机会行刺,让你做螳螂背后的黄雀,等我刺死穆温,你再杀了我。”裴如凇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的嘲弄,“但她可能忘了告诉你,那天穆温的座椅背后有一块镜子。”

    春熙殿上千钧一发之际,裴如凇从案下拔剑刺向穆温,苏衍君从背后闪出,为了确保裴如凇得手,他出刀的速度刻意比平时放慢了一分。电光石火间,镜中倒映出裴如凇背后的蒙面人影,已经逼近穆温喉头的剑尖刹那调转,长剑向身后刺出,贯穿了苏衍君的心脏。

    几乎就在同时,苏衍君手腕向前一递,刀尖穿透了裴如凇的胸膛。

    一念之差,惊天转折。

    鲜血狂涌,两人同时倒地。

    死在穆温手里,或者死在别人手里,对裴如凇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反正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在濒死的那一刻,他即将涣散的目光忽然看见了帷幕后苏令君的脸,严妆靓容,没有一丝慌乱神色,平静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重生醒来后,裴如凇一直在琢磨她的口型,翻来覆去地猜了很多遍,推测她说的可能是“对不起,兄长”。

    可苏令君不会管他叫兄长,穆温的年纪足够当她爹,还会是谁呢?

    蒙面人的身影忽然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苏令君的兄长、他昔日的朋友,虽然已经失去音信很久,但世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呵、呵呵……”

    苏衍君笑得胸腔颤动,脖颈上青筋暴突,仿佛盘踞在他身上吸血的小蛇:“苏令君……真不愧是苏家的种啊……”

    “众叛亲离,好一个众叛亲离……”

    裴如凇霍然拔剑,遥遥指向他:“回头是岸,你还有重来的机会。”

    苏衍君惨然一笑,蓦然爆发出失控怒吼:“回头?我还能回哪里?回去给那些王子皇孙当狗,接着被人从这头踹到那头吗?谁稀罕?!”

    “众叛亲离是我的命,我认了。”他剧烈地喘息片刻,粗暴地抹了把脸,像是拂去了并不存在的泪水,“不靠他们,我一样能走下去。”

    “没人让你靠他们,”裴如凇冷冷地答道,“但我也没说你可以里通外敌、谋逆作乱。”

    苏衍君还以冷笑:“裴驸马,就你手下那三瓜俩枣,盯个稍勉强够用,可是想留人的话,还差点意思。”

    话音未落,他突然挥刀朝裴如凇猛扑过来,匕首与长剑交击,拉出一声刺耳嘶鸣。然而这一下只是幌子,苏衍君并不恋战,一击即走,飞身破窗落进院内,朝埋伏的人喝道:“拦住他!”

    裴如凇翻出窗外,七八个黑衣人从四面跃下,将他团团围住,暗处的人手立刻冲上前来襄助。双方甫一交手,裴如凇心下登时一沉,暗道不妙:这些人势大力沉,明显不是一般打手,反倒像是行伍出身,而且行动章法不似齐人,很有可能是外族的武士,自己的人绝非他们的对手。

    在帮手掩护下,苏衍君打马冲出街巷,其他人不欲与裴如凇等人多作纠缠,接连击退数人后找准空当,打了个唿哨,飞速撤退逃往城外。

    他们一上马,立刻坐实了裴如凇的判断——这种健壮的高头大马大齐普通人家很难买得起,必是外族无疑,而苏衍君能驱使这些人为他所用,十有八/九已和外族搭上了线。

    一行人风驰电掣离开城镇,冲入山林。马蹄声惊起无数飞鸟,苏衍君回头望去,只见裴如凇等人追之不及,已被他们抛在身后,越落越远。

    他心中稍定,转瞬又提起一口气来,告诫自己不能松懈得太早。裴如凇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而且身后还有个心机深沉的持明公主,不可能让他那么轻易地脱身,就算有人掩护,刚才从城中逃脱得也太过轻松了。

    月光将前路照得一片霜白,身后马蹄声渐远,苏衍君纵马穿过树林,跃上山道,彻底甩掉了身后的尾巴。他稍微放缓速度,用呼克延语对身后的人喊了几句话,示意他们跟紧自己,小心追兵。

    只要在天亮前离开沂川,他们就安全了。

    等北上回到呼克延部……

    脑海中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破风声倏然在他耳边炸响,苏衍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觉心口一凉,仿佛三九天的冰棱呼啸着透胸而过,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孔洞。

    他猝然抬眸回望。

    明月高悬,远处山坡上不知何时停了一架马车,射箭的人隐在车驾阴影中,身形模糊不清,但转瞬之间,第二支箭已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