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能杀死人的寂静持续了半晌, 游朝岫恨不得把手里的梨砸到卫松云头上:“卫小二,你要不会说话就把自己的嘴割下来扔了!”

    她说完,又去偷瞧谢仞遥。

    她和卫松云实则并没有和顾渊峙相处多少时间, 对这个曾经的师兄的离开, 初时还有惆怅,如今二十多年过去, 早已淡忘。

    但谢仞遥不同。

    顾渊峙是他救下来,他认了师弟后, 又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就算谢仞遥不说,长大了之后,游朝岫也能感受到这是师兄不可提的心结。

    卫小二那张嘴真不是人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游朝岫瞪他。

    卫松云此时也知说错了话,怕游朝岫揍他,只扇子一开,抱着头遮掩住脸,装死去了。

    “素月秘境应当不小,轻易遇不见,”还是谢仞遥接了话,他面色如常,轻轻巧巧将这个话题绕过,去问王闻清, “师尊落了什么在素月秘境里面?”

    王闻清丝毫没感受到徒弟们之间的暗潮汹涌,闻言道:“不是我的,是咱们落琼宗的。”

    他问:“知道宗主令吗?”

    当然知道。

    凡是宗门,都有宗主令, 为一宗之主身份的象征。

    谢仞遥有些震惊:“师尊把落琼宗宗主令落素月秘境里了?”

    王闻清挠头,嘿嘿笑道:“灭世之祸那时候这么乱,就不当心扔那里了。”

    宗主令说扔就扔。

    谢仞遥三人:“”

    王闻清望天:“素月秘境一百年才开一次,既然开了,为师就想着让你们拿出来。那里面机缘不少,找宗主令的时候,如若碰见,也是造化,收了便是。”

    王闻清这么说,那么谢仞遥师兄妹三人就定要去一次了。素月秘境半年后开,卫松云和游朝岫还好,他们两人离结金丹尚且还远,又是闲不住的性子,便商量着趁着这半年离开宗门再游历一次。

    谢仞遥则停在心动期已经五年,离结金丹不过一步之遥,王闻清让他在半年内借了金丹,他自然不能和两人一道下山。

    嘱咐好师弟师妹半年内一定回来后,谢仞遥自已一人在山上开始试着结丹。

    并不顺利。

    二十年前,他们刚回落琼宗,王闻清便说他道心不稳。

    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面前是云霞蔚然,谢仞遥伸手,一朵橙红云霞就飘到了他眼前。

    似乎知道他是落琼宗弟子,云霞亲昵地绕着他指尖。

    卫松云和游朝岫已经走三个月了,谢仞遥还没有丝毫要结丹的迹象。

    谢仞遥从筑基期到开光,到融合再到心动期,如今马上就要结丹,只用了二十多年。

    二十年从筑基期到金丹期,从没有五灵根能做到这种地步,说出去是个足以令五大陆侧目的成绩。

    也足以是让任何一个人骄傲的成绩。

    但谢仞遥从没有这种感觉,他回到宗门后,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通天海波涛汹涌,沧溟的声音阴魂不散,口口声声地喊着顾渊峙会恨他。

    每次梦醒,他鬓边都是冷汗。

    这些谢仞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将梦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不敢懈怠地修炼。

    这个世界不管怎样,修为高总是没有错的。

    心动期不够,其实金丹期也不够,哪怕是元婴、分神期,修真界都有不少人。

    谢仞遥愈入大道,愈生卑切,于是愈发踌躇不进。

    他心能静下来修炼,道心却不稳。

    与指尖的云霞玩了一会儿后,谢仞遥松开了它,云霞荡悠悠地飘远后,谢仞遥看见更远处飘来了一只传话的纸鹤。

    纸鹤用来传话,如今落琼宗,除了他,也只剩下一个王闻清。

    谢仞遥站起身来,被纸鹤引着,往前走去。

    落琼宗峰与峰之间都有索桥相连,用上灵力后,纸鹤转眼带着他掠了三四座山峰。

    熟悉的景色在谢仞遥身侧飞速掠过,见纸鹤还没有要停的趋势,谢仞遥心下讶异。

    接下来的地方对于他们师徒四人住的山峰太远,谢仞遥几乎没来过。

    又如此跟着纸鹤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的一切谢仞遥已经陌生无比。

    等跟着纸鹤拐了个弯,谢仞遥踏上了落琼宗他一座从没有来过的无名山峰。

    山顶满是落叶,落琼宗尚杏花,以杏花为宗纹。正是四月时节,谢仞遥抬眸看过去,只见眼前尽是漫山遍野,开得热烈的杏花。

    纸鹤往杏林里飞去,谢仞遥只瞧了眼杏花,就要跟着它进杏林。

    便是在这时,自林中冲出了一道阴影。

    这阴影极快,手中松松握了把细剑,行走间还有吱呀的轻响,二话不说,就朝谢仞遥劈来。

    谢仞遥反应极快,仰头与他割向自己脖颈的剑尖擦过后,手腕一转,他手中就多出了一把剑。

    剑是最平常的剑,仙驭是杖不好练习剑法,这剑是王闻清随手甩给他学矜伐剑法用的。

    谢仞遥握了剑,松松挽了一个剑花,转眼间已经和眼前的东西过了十几招。

    他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是落琼宗的偶尸。

    说是偶尸,实则是用木头片子订成的人形,只不过被注了灵力会动,多数是给刚入门的筑基期弟子陪练,但凡会点剑法招式,和偶尸打架可谓是难逢对手。

    但和眼前这个偶尸过了几招后,谢仞遥立马察觉出了它和其他偶尸的不同之处。

    这个偶尸的境界,竟然在他之上。

    这偶尸手上拿的剑,也不是和其他偶尸一样是木头刻成的剑,而是一把真剑,剑刃锋利,折射出的剑光如隆冬寒月,绝非凡品。

    偶尸被他击退,下一瞬就再度飞身而来。

    谢仞遥脚尖一点,急速往后掠去,同时反手拿剑,灵力迸出,剑柄带着灵力在半空中化了一道极圆的半弧,与偶尸剑意正面相撞,朝它腰间直直斩去。

    矜伐剑法第一势,青松落色。

    谢仞遥这道剑意燥热,剑意扫过,杏林中杏花纷纷扫落,又在碰到他灵力的一瞬化为齑粉。

    正是他火灵根的作用。

    和王闻清不同,谢仞遥身负五灵根,虽然斑驳,但灵力可以随他心意使出任意一个。

    矜伐剑法在王闻清手中大开大合,在他手中,则更多了圆滑变通,瞬息千变之姿。

    剑意扫过不过一瞬,偶尸修为在他之上,强硬地冲散了谢仞遥的剑意。

    可当偶尸破了谢仞遥的青松落色后,谢仞遥已然不在他眼前。

    有所感应般的,偶尸转身回头,没有眼睛的木头脑袋一抬,就见谢仞遥自不远处的一棵杏树枝头飞身而落,手中剑意迸裂,只斩向他脖颈。

    偶尸只来得及抬起手中的剑去阻挡。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两剑悍然相撞,谢仞遥剑法中的灵力如霜,带着偶尸不过几瞬,木头身子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刚刚的青松落色不过试探,此时正面相撞,谢仞遥与偶尸没有五官的脸对视,即便此时气血翻涌,他眸中光也璀璨。

    下一瞬,他手腕一转,剑尖穿透偶尸手臂,霜雪褪去,木灵力雄厚的力量直穿透了偶尸下巴,捅进了他脑袋里。

    剑意凛冽,满林杏树簇簇。

    矜伐剑法第二势,烘炉点雪。

    偶尸握着的剑并非凡品,谢仞遥手中剑捅进他脑袋的那瞬,他手中的剑也割破了谢仞遥肩膀处的折雪袍。

    所幸它只是个木头,浑身又被谢仞遥灵力给冻得结了霜,反应迟钝。

    谢仞遥不理会悬在肩膀上和颈侧的锋利剑刃,双手握住剑柄,往左一扫,手中的剑就从偶尸左侧脸颊破颊而出。

    谢仞遥识海动荡,灵力在这一瞬从十二经脉而过,尽数迸出,涌向了手中的剑。

    剑尖狂风乍起,卷得偶尸晃动不已,下一瞬,剑尖就刺进了偶尸握着剑的右臂。

    霎那后,偶尸右臂悍然落地。

    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

    剑意与灵力相融合,卷起杏林满树落花,清光万里。

    手中的剑落地,偶尸仿若失了魂魄,顿时成了一堆死的木头片子,站在那里不动了。

    谢仞遥手中的剑也随着这一势寿终正寝,剑刃被拦腰折断,当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偶尸不动了,谢仞遥倒也不至于和一堆木头片子较劲,他低头,有些可惜地看了看手中的剑。这是王闻清在他筑基后给他的剑,没想到坏在了这里。

    “它弄坏了你一把剑,师尊再赔你一把,”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谢仞遥转身看去,就见王闻清蹲在一颗杏树上,笑眯眯地望着他,“把它扔地下的那把剑拾起来,以后你就用它。”

    谢仞遥听他的话,将地下偶尸的剑捡了起来,问道:“这偶尸是师尊弄的?”

    “不是,它本来就是守这个林子的,”王闻清挠头,“我见它手里的剑适合你,就让它来会会你。”

    一碰上这剑,谢仞遥只觉得一阵凉意刺骨。手中的剑剑刃窄细,似刀似剑。初看凛冽,细看就能看出剑身有银光滑过,若匹炼秋光,倒泻湖心明月。

    剑身华丽,剑柄便古朴了许多,漆黑剑柄森然。

    “它叫拂霜,”王闻清从杏树上蹦了下来,笑嘻嘻地道,“剑身是虚无境里一整块霜石练成,剑柄是最好的春瓮枝,是当时五大陆第一剑修用了九十九年淬成。”

    “他与我师兄一见如故,将拂霜赠与他,庆贺两人相识之喜。我师兄也很珍惜,这是他最喜欢的佩剑。小遥,你好好用它。”

    “好,多谢师尊,我会好好用它的,”谢仞遥喜欢这把剑,抬头后的眼中都是笑意,转而问道,“这偶尸为什么要守这片杏林?”

    他看了这杏林一圈,和他们落琼宗其他杏林并无区别。

    王闻清闻言笑了笑,颠着脚走在前面:“跟师尊过来。”

    小心收起来拂霜,谢仞遥跟在王闻清后面,朝杏林深处走去。

    杏林并无多大,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越往里走,杏树枝头的杏花便越稀疏。等到了最里面时,竟是一片片枯死的杏树。

    等枯死的杏树都没了的时候,前头的王闻清道:“小遥,到了。”

    谢仞遥抬眸看过去,被眼前的景象震在了当地。

    良久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仞遥声音喑哑:“这是万人坑?”

    第32章

    他们眼前是一片很宽阔的地。

    如若没有面前无数站着的这些人的话,从杏花林里出来,确实有曲径通幽后豁然开朗之意。

    但谢仞遥看着废墟一样的场景,只觉得从心底里生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凉意。

    二十多年, 谢仞遥都不知道他们宗门里还有这种地方。

    谢仞遥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座闪着冷光的“黑山”。

    黑山不知道用什么堆砌而成,每一座都有三四人高,泛着类似金属的冰冷光泽。

    不止是山,连带着眼前的地,都是寸草不生,漆黑一片。

    背后是开得盈盈的杏花,春意盎然。眼前是只有一种黑色的冰冷土地。谢仞遥站在两者之间,只觉得割裂。

    他上前一步,伸手碰了碰“黑山”。

    他指尖刚碰上去, 眼前的“山”便轰然倒塌, 溅起的灰朝两人浇头罩来。谢仞遥掐了一个诀, 灵力迸出,结成了一个罩罩住了他和王闻清,才避免被这玩意儿撒了一身。

    王闻清的声音慢吞吞地从他身后传来:“这是个灵旷,这些都是灵石,被吸走了所有灵力,又过了这么些年,才变成这样。”

    怪不得前头是个巨大的坑。

    谢仞遥和王闻清一道往前走去,到了坑的边缘才停了下来。

    如此走近之后,谢仞遥看着坑里整整齐齐的人,只觉得一股子寒意扑面而来。

    他们面前的坑里,整整齐齐地坐着望不见尽头的人,有男有女,都穿着落琼宗的宗服折雪袍,盘腿坐在灵旷坑底。

    他们队列整齐,闭着眸,衣衫都完好无损,人却是不知死活,没有生息。

    这么多人形成了一种巨大辽阔又诡异的死寂,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师尊,”谢仞遥看着眼前的人,离他最近的那人,似乎上手触碰,都能感觉到专属于活人的温热,“他们是死是活?”

    这种情况,谢仞遥只觉得人是死的竟比人是活得说得通一些。

    王闻清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叹道:“小遥,他们都还活着,是落琼宗弟子。”

    这话中的意思如九天惊雷,炸得谢仞遥良久缓不过来。

    等他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王闻清,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师尊,我想知道,灭世之祸中除了我们落琼宗,还有其他宗门像你一样活下来的人吗?还有和这些落琼宗弟子一般,这样活下来的人吗?”

    这些都是赤/裸/裸的人命,人命关天,丝毫马虎不得。

    “师尊不是告诉你,如果时机到了,会给你说灭世之祸是什么么?”王闻清缓缓地走下坑底,“当年灭世之祸来临,落琼宗自知将要倾覆,便选了三千名弟子。”

    谢仞遥跟在他身后,和他一道走进了这个坑底的“活死人”墓,听他道:“落琼宗举宗门之力,在这个灵旷上建了锁灵阵,将这三千名弟子的魂魄锁在了各自识海之中,靠汲取灵旷灵力维持最微弱的生命。锁灵阵成,从外面来看,他们就和没有灵根的凡人一样,这样才能躲过灭世之祸。”

    王闻清站在谢仞遥对面,两人之间,便是一名沉睡的落琼宗弟子。

    “可灵旷中的灵力终究有限,锁灵阵只能让他们活两千两百年。”王闻清看着徒弟,他一瞬间内,也有两千多年那般苍老,“如果两千两百年过后,没有解开锁灵阵,锁灵阵就会反之去吸他们识海中报名的灵力,来维持灵阵运转。灵力吸完,便去吸魂魄,最终成为恶阵。”

    谢仞遥喉咙有些干:“怎么解开锁灵阵?”

    王闻清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挠头,却在半途又放下了:“宗主令,锁灵阵阵眼就是落琼宗宗主令。”

    谢仞遥听了他这话,脱口而出道:“阵法和阵眼还能分割开来,发明这阵的人好厉害。”

    所谓灵阵,便是阵形阵眼浑然一体,缺一不可。

    阵眼是灵阵之魂,怎么能从灵阵中分割而出?

    这样听起来惊世骇俗的阵法,发明他的人,怕是天都敢掀一掀的性子。

    他这么说后,就见对面王闻清笑了笑,毫不谦虚地道:“小遥没有夸错,这阵是为师试着玩试出来的。”

    他于阵法一道上,师兄萧散曾夸他五大陆无有人能及。

    “它刚出现时,到底是灵阵还是恶阵,五大陆那群人吵个不休,不少人骂我是要坠魔的疯子,一度让这阵沦为禁阵。”王闻清见他惊讶,得意一笑,苍老疲态自他脸上褪去,竟有了些意气风发 ,“但灭世之祸濒临,落琼宗不能断绝于此,就冒险用了为师的阵,五大陆没有效仿者。”

    谢仞遥听到这里,便明了了许多,接了他的话:“宗主令是阵法阵眼,交给谁都不放心,又有灭世之祸要来。秘境最为安全,就只能将宗主令扔进素月秘境里,毕竟素月秘境一百年才开一次。”

    “但师尊呢?”谢仞遥紧接着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把宗主令给师尊拿着?”

    “你猜到了大半,”王闻清夸他聪明,“为师那时候就是个普通内门弟子,怎么有资格拿宗主令?素月秘境一开始也不叫素月秘境,叫素月宗,我师兄代宗主之责时,和素月宗宗主是故友,将宗主令给他保管。灭世之祸后,素月宗湮灭,成了素月秘境,百年一开。”

    “所以素月秘境才能有这么多的宝物,”谢仞遥眉头微扬,“因为素月秘境里本来就是一个大宗门所有的资源传承。”

    “是也,”王闻清微微敛眉,“所以师尊才让你带着你师弟师妹去素月秘境一趟,拿出宗主令。”

    “锁灵阵马上就要两千两百年了,”王闻清让谢仞遥去看他们周身沉默,却还活着的三千名落琼宗弟子们,“小遥,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谢仞遥顿了顿,问他:“师尊,这件事你确定要我来办?”

    三千条从灭世之祸中活下来的人命,苦苦等了两千多年。

    只有一次机会。

    “去吧,小遥,去吧,”王闻清只这么柔声对徒弟道,“灭世之祸没有结束,落琼宗不能一直封山,大道之路亦不能处处有师尊给你护航,让你一帆风顺。你也不能永远偏安在宗门内。”

    “道心不是枯坐悟出来的,”王闻清侧目看他,目光温柔,“道心是走出来的,是生死之间才有大彻大悟,终得圆满。纵然前方有惊涛骇浪,但这些年,师尊该交给你的,已经都交给你了。接下来,该靠你手中的剑,去求你的道了。”

    *

    卫松云和游朝岫在两个月后赶了回来。

    五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离素月秘境开境只剩一个月的时间。

    谢仞遥金丹并未结成,但和王闻清从杏林出来后,他如大梦一场,不再纠结,除了修炼外,只专心炼矜伐剑法。

    这么师弟师妹回来,他们和王闻清道别后,落琼宗一行人喊上梁磐,踏上了去素月秘境的路。

    素月秘境在青霭大陆,青霭大陆是其他四片大陆中,和悬钟大陆挨得最近的大陆。

    谢仞遥四人十天后,就到了素月秘境旁,一个叫“丰善”的镇子。

    但凡秘境旁大多荒僻,丰善镇亦是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但谢仞遥四人到时,小小的镇子里已经是熙来攘往,穿着各色宗服的修者都有,穿梭在街头巷尾,好不热闹。

    谢仞遥他们以往历练时,从不找什么大秘境,多是往人迹罕至的小秘境去,一来二往常常遇不上什么人。

    如今这样热闹的场景,倒不多见。

    谢仞遥还好,游朝岫是个姑娘,又是爱热闹的性子。见了漂亮首饰和衣裳铺子就走不动道,跟着谢仞遥走了两步,就眼巴巴瞅瞅师兄,又眼巴巴回头瞅瞅首饰。

    谢仞遥好笑,对卫松云道:“你不是也喜欢买衣裳,就陪着小游逛逛?秘境还有大半个月才开,我和梁磐先去找家客栈,到时给你们传灵鹤,逛完了来找我们。”

    卫松云正求之不得,听师兄这么说,扇子一开,活像个纨绔子弟,一摇一摆地和游朝岫潇洒去了。

    谢仞遥和梁磐找了许久,才在镇子深处找到了一家还有空厢房的客栈。

    这家客栈藏在巷子最里面,窗子闭着,灯光昏暗,大堂里零星坐着些人,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

    所幸空厢房多。

    谢仞遥定了四间房后,给掌柜的借了笔墨,在大堂给卫松云两人写传信用的纸鹤。

    掌柜的一双笑眼,不说话都笑眯眯,亲自将笔墨给谢仞遥送到桌子上,乐呵呵地道:“客官不够要还有,笔墨不收银子。”

    梁磐就在他身边帮他研墨。

    谢仞遥写好后,将纸叠成纸鹤的模样,指尖一点,纸鹤就有了谢仞遥的灵力。

    也和他性子一样,扇扇翅膀试了两下,慢悠悠地往客栈外飞去。

    梁磐在旁边道:“听说这块凡人的凉面有名,做好后拿冰水一镇,淋上麻酱拌一拌,吃起来唇齿生香,你要不要尝尝?”

    他们早已辟谷,按理来说不用再吃饭。

    但梁磐想和谢仞遥多待会儿。

    不拿这个法子留住他,就只能上楼各自进屋了。

    谢仞遥正专心瞧着纸鹤飞远,没怎么听清梁磐说话,随意嗯了一声。

    纸鹤已经飞到了客栈门口,门口挂着竹帘,纸鹤寻摸了好久,才在侧面找到一处空隙,它开心地转了一圈,就要从缝隙处飞出去。

    便是在这时,缝隙里伸出来了半只手掌。

    纸鹤直直地撞了上去,晕头转向地往后退了退。

    谢仞遥瞧着这一切,见一人掀开帘子,从门口进了客栈。

    客栈的门年岁久了,低低矮矮,男人高大,进来要弯腰低头。

    他站在背光处,率先投进来了一道细长影子。

    随后是道低沉声音:“劳烦,请问有空厢房没?”

    大堂中有人扭头望去,看了一眼后,又很快转了回来,只有掌柜汗巾一甩,笑盈盈地拉长调子答了一句:“有嘞——”

    “客官先进,我跟您拿钥匙。”

    唯有谢仞遥在那道声音里如遭雷击。

    男人听他这么说,就进来了。

    他进来后,先看见的是眼前的纸鹤,小小一个,鹤尾飞过的地方有细碎灵力闪过,似光似尘。

    他挡了纸鹤送信的路,纸鹤许是有些记仇,啄了他手一下,耀武扬威地从他耳边飞走了。

    顾渊峙心绪没丝毫的波动。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侧头,让纸鹤过去。

    直到纸鹤飞过的灵力沾到了他身上。

    *

    谢仞遥看清了男人的长相,猛地低下了头来。

    梁磐疑惑,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谢仞遥飞速答道,“我先回屋了。”

    他想站起来,就觉得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第33章

    那道目光如蜻蜓点水, 谢仞遥刚察觉到,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就错开了。

    不过是顾渊峙往这里的随意一瞥罢了。

    谢仞遥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和梁磐坐在角落里,并未被顾渊峙发现。

    梁磐见他面色有些不好,有些担心:“你莫瞒我,真没什么事么?”

    “无事,”谢仞遥收拢好纸笔, 问他,“能麻烦你帮我把这还回去吗?”

    他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就和顾渊峙遇见了。

    顾渊峙站在柜台处, 谢仞遥并不想上前。

    “好嘞,”梁磐见他没事,接过他手中的纸笔,笑道,“你坐着等着,我去去就回。”

    谢仞遥朝他笑了笑:“多谢。”

    梁磐顿时有些高兴。

    他们这些年相处,谢仞遥往往是沉默的那个,沉默地和他们赶路、历练,沉默地看着梁磐和师弟师妹们闹着玩。

    除了必须要说的话,谢仞遥会温和地说出来外, 他并不多话,也不常笑。

    得了他好不容易的笑, 就够梁磐开心好几日。

    梁磐心情很好地站起身,没走几步就到了客栈柜台前。柜台前还站着一个男人,他将纸笔送还给掌柜,就感觉那男人瞥了自己一眼。

    不过短暂的一瞥,梁磐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带着恶意的注视,霎时间,腰间的本命灵剑已出鞘半寸。

    被梁磐生生地压了下去。

    剑入鞘, 他朝男人看过去。

    这是个已经成年的男人,梁磐看到他方才刚进了这个客栈。如今走近,能看清是极俊的一张脸,轮廓坚硬锋利。

    梁磐本就算高,他还比梁磐都要高些,肩比他宽,只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忽视不得的压迫感。

    梁磐望过去的时候,顾渊峙敛了眉。

    眼睫遮住瞳中神色,他暂时蛰伏了起来。

    梁磐不欲与他起冲突,见他如此,还了笔墨后,也回到了谢仞遥身边。

    谢仞遥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顾渊峙进了屋后,两人才起身回屋。

    等到了楼梯口,谢仞遥猛地停住了脚步。

    客栈不大,楼梯狭窄,谢仞遥眼前挡了一个人。

    他站在楼梯上,比谢仞遥高了几阶。谢仞遥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胸膛。

    他一身漆黑短打,袖口戴着银色护腕,除此外周身再无装饰,干净到寥落。

    谢仞遥仰了仰头,撞进了顾渊峙正微微低垂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眸。

    两人照面,对视,僵持在了狭小的台阶上下。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场相持,昏暗的大堂里,窃窃的私语声在一刹那如潮水般从谢仞遥耳边褪去,连时间的都在这一刻掉落。

    江湖远去,无人在意。

    顾渊峙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是目光都没有变一变,他俯视着谢仞遥,像是在端详一个陌生人。

    谢仞遥刚刚还在躲着他,此时猝不及防的照面,心中悬着的石头在这一刻落地,竟奇异地没了不安。

    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顾渊峙长高了许多。

    上次见面他还能低头去看顾渊峙,此时若顾渊峙和他站得一同高,谢仞遥要看他,怕也是要仰头才行。

    谢仞遥便想,那他应当是在钟鼎宗辟谷之前,都有好好吃饭了。

    二十多年来,谢仞遥想起他,总记挂他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些小事。

    两人的对视并未多久,等回过神,谢仞遥低下头来,往一边侧了侧,给顾渊峙让出来了走过去的位置。

    人间的嘈杂在这一瞬潮涌回来,谢仞遥想,只要过得不错,就行了。

    他让开位置后,并没看见顾渊峙目光在他眉目间一掠,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顾渊峙走下楼梯,与谢仞遥擦肩而过。

    什么都没说。

    *

    离素月秘境开启还有十八天,顾渊峙和他们住在一个客栈,这个消息怎么都避不开卫松云和游朝岫。

    当卫松云第二日打开/房门,下楼来到大堂,看见顾渊峙那张脸时,当即怔在了那里。

    顾渊峙坐在桌子边,见他愣在那里,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

    半晌,卫松云张了张嘴,他丢了魂儿似的转过身。撞见梁磐,就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猛地拽住他,啊了半天,没啊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梁磐正仰头看客栈墙壁上挂着的菜单,烦他扒着自己,一把将他推开:“有屁就放,别跟被夺了舍一样。”

    卫松云想,他不是被夺了舍,他是见了鬼了。

    梁磐在那又问他:“你说你师兄会喜欢吃什么?还是我给他都买一遍,让他尝尝。”

    卫松云感觉一道目光戳到了他背上。

    他如芒刺背,呐呐道:“我感觉我师兄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你信不信。”

    “那不可能,”梁磐道,“我都买来试试。”

    他在这里跃跃欲试,卫松云却不能站在那里不说话,他咽了口唾沫,挪到顾渊峙桌前,硬着头皮道:“师兄。”

    “师兄?”顾渊峙还没说话,梁磐就扭头看了过来,“什么师兄?”

    他看看顾渊峙,又看看垂着头的卫松云,一拍脑袋,大踏步走了过来,惊诧道:“你不会是阿遥那个不在身边的师弟吧?”

    顾渊峙听到他说阿遥两字,眉头挑了挑,转而又笑道:“我师兄给你提到过我?”

    他一笑,煞气顿时不见,一派温和有礼的模样。

    “提过两嘴,”梁磐一笑,直接在他对面坐下了,“你昨天怪吓人的。阿遥说他有个师弟,不在身边,去了大宗门,怕是以后见不到了。”

    “师兄送我去了好地方,我总会回来找师兄道谢,”顾渊峙垂眸,笑意温和,丝毫没有昨日的冰冷,他问道,“道友和我师兄关系很好?”

    卫松云见梁磐直接坐下,已是一哽,又听顾渊峙这么问,差点没一翻白眼直接过去。

    他连忙也坐下,插嘴道:“一般般,师兄和他关系一般般。”

    希望顾渊峙发火报仇千万别牵扯外人。

    梁磐觉得他和谢仞遥关系不错。

    他刚要反驳卫松云,就见掌柜的端着早餐来了。

    梁磐顿时没了和卫松云打嘴仗的心思,他从掌柜手里接过托盘,道:“我上楼一趟,给阿遥送过去。”

    他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上了楼,还没走到谢仞遥屋子,就见游朝岫从他屋子里出来了。

    她见梁磐端着托盘过来,问:“送我师兄吃的?”

    “他出去了,”游朝岫指了指谢仞遥屋子,道,“我刚去找他,他就不在屋里了。”

    大堂里的卫松云见她出来,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无私精神,立马喊道:“师妹!”

    他道:“你看我遇到了谁?”

    游朝岫扶着栏杆往他那看了两眼,见他旁边空无一人,冷笑道:“卫小二,是遇到了你出门历练了二十多年未曾归家的脑子么?”

    卫松云被她骂了,扭头一看,就见刚刚还坐在他身侧的顾渊峙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未曾来过。

    *

    谢仞遥正在丰善镇外二十里处一个密林中间的空地里。

    平常了无人迹的密林,此时正热热闹闹的一片。

    素月秘境,十八天后,就是在这里开启。

    像谢仞遥一行人,选择在丰善镇定间客房,等素月秘境开启时再赶来。

    而大宗门,便直接能在素月秘境旁安营扎寨,抢占先机。

    没人敢说什么。

    谢仞遥坐在一家凡人开的酒肆里,稍稍放出了灵力,就感知到了几道深不可测的灵力。

    他不动声色地将试探收了回来。

    素月秘境限制出窍期以上的修为进入秘境,这几道灵力,应当是大宗门前来送行的长辈。

    酒肆里坐着的都是和谢仞遥一样,前来打探消息的小宗门弟子或是散修。

    两千年来素月秘境开启二十余次,每一次现世的灵器珍宝都令修真界侧目。

    有一次甚至出了两件绝品灵器,没人能不动心,因而进素月秘境,是为一盛事,也是借此扬名的机会。

    谢仞遥不过在这坐了半日,就听到了山河风云榜前十中大半的名字。

    捏着王闻清弟子令牌的指尖微微用力,谢仞遥垂眸看了眼。

    王闻清的弟子令牌能大致感受到落琼宗宗主令的方向,谢仞遥一大早来到这里,坐到现在。

    手里的弟子令牌并未有过一丝动静。

    秘境是因巨大外力波动,整个空间坍塌,独立于五大陆外,形成了自己封闭的世界。

    在秘境外面,弟子令牌感觉不到宗主令的存在,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谢仞遥指尖微动,将弟子令牌收回了储物戒,就要起身离开。

    便是在这时,他对面落坐了一人。

    等看清是谁后,谢仞遥愣在了那里。

    谢仞遥没想到他也会到这里。

    坐下后,对面的人递给了谢仞遥一个油纸包。

    骨节分明的手只将油纸包推进他视线里,就克制地退了回去。

    “师兄,许久不见。”顾渊峙坐在对面,隔着一个桌子看着他,他比谢仞遥高,微微垂下头。

    这是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他话中分明带着笑,眼中神色却晦暗不明:“不知道师兄现在还喜欢吃炸小鱼吗?”

    第34章

    素月秘境外, 今日的天格外的好。

    四五月份的树绿得苍翠欲滴,风一来簌簌作响,吹得人轻薄春衫微动。

    谢仞遥远远站在人群外围, 师弟师妹和梁磐在他身边, 一道往前看去。

    今天是素月秘境开启的日子。

    最前面尽数是五大陆能叫得上名号的宗门,谢仞遥打眼一看, 就看见了钟鼎宗的弟子。

    钟鼎宗是青霭大陆的土霸王,此番入素月秘境来的弟子人数是“一山一寺带三宗”里最多的,堂而皇之地站在人群最前头,足足有二十多人。

    带队的仍是玉川子,他一身雪白宗服,腰间挂了个铁笛,正是传闻中他的本命灵器“四天秋”。

    他旁边是一身黑衣高挑的顾渊峙,两人正微垂着头,尤其是玉川子,神色尤为恭敬,和后面其他弟子听着一人训话。

    这人须髯如戟,做足了长辈气派, 一眼瞧上去仙气能飘十里远。

    应当是钟鼎宗的某位大人物。

    谢仞遥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日顾渊峙问他还喜欢吃鱼吗, 谢仞遥道:“你既然买了, 那就吃吧。”

    蜻蜓点水,再没说什么了。

    十几天过去,顾渊峙出行不和钟鼎宗弟子在一起,进秘境却不能不回钟鼎宗。

    他们两人师兄弟的情分没了, 能维持在君子之交,已经是谢仞遥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他收回来目光, 就听耳边有人笑道:“谢道友你们瞧,凭这站位,就能看出来如今五大陆的势力有了变化。”

    谢仞遥笑了笑,侧目过去道:“怎么看?”

    和他说话的是个少年,叫燕衔春,长了张娃娃脸,是个来素月秘境碰运气的散修,无门无派,遇见谢仞遥四人聊得来,就一道在这等秘境开启。

    燕衔春咧嘴:“最前头就是那五个宗门呗,没有宗门敢越过去一山一寺带三宗,但你看岐山旁边,是不是另有一家宗门,和岐山弟子隔得远,但站得位置前后相同,隐隐有相争之意。”

    和岐山别门头的宗门谢仞遥再熟悉不过,正是悬钟大陆的莲峰宗。

    “我晓得,”卫松云扇着扇子,插嘴道,“当年岐山的首席许明秀,他师尊被莲峰宗陷害,他一人一剑独上莲峰宗,凭岐山影动剑法,一招月坠花落,杀了莲峰宗宗主。”

    “许明秀当时也是濒死,但宗主被杀,他是岐山首席,莲峰宗竟无人敢动他,将他送回了岐山,”卫松云感慨,“许明秀凭这一战位曾居山河风云榜第二。”

    “是了,”燕衔春一拍手,笑道,“但他这一剑过后,便开始居岐山不出,慢慢地到现在,排名已经降到了山河风云榜第五。岐山最引人注目的影动剑,只那一次了。”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怪不得莲峰宗弟子对岐山有敌意,”梁磐道,“许明秀如今不出世,莲峰宗又奈何不了岐山,见面不打起来已经很好了。”

    谢仞遥瞧了会,低声道:“恐还有一层意思。”

    他道:“你们看,莲峰宗弟子这么挑衅岐山,可能就是觉得许明秀不出岐山,岐山这一辈也没其他出彩的弟子,将来定会势弱。岐山弟子亦无还击的意思,也许和莲峰宗弟子有一样的想法。”

    岐山内部和许明秀,谢仞遥猜测还有矛盾。

    但这都是别人宗门内部的事,谢仞遥看出来,也就只是看看。

    “谢道友心细如发!”燕衔春却很高兴谢仞遥看出来他的意思,“你们再瞧,这一次下素月秘境,都是各宗门年轻一辈的弟子。”

    他眼中向往,笃定道:“一个山河风云榜够什么,五大陆这么大,老一辈如今大多隐世。接下来各大宗门登台搅动风云的,都该是年轻一辈的少年人了。”

    这一次素月秘境便是契机。

    他这么说,卫松云和梁磐听得一愣一愣的,谢仞遥倒对他的话没什么感觉,他目光从莲峰宗和岐山弟子身上掠开,兀地却撞入了另一个人的眸。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穿着干干净净的袈裟,眉目平和,一眼看过去让人为之亲近。

    他似乎注视谢仞遥许久了,见谢仞遥望过来,他笑意温和,双掌合十,垂首对他遥遥地行了一礼。

    谢仞遥并不认识他,但这个礼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思索片刻,谢仞遥也对他回了一礼。

    树影婆娑,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这场照面。

    燕衔春还在说:“要是二十多年前开宗又封宗的那个盛繁时代宗门的弟子能来,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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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燕衔春提到自己,谢仞遥笑了笑。他们此番出来,和梁磐一样,是以玄云宗下弟子的名义。

    他弯了弯眼,不动声色地道:“因为灭世之祸,那个宗门才封山,可见灭世之祸的可怕。”

    燕衔春摆了摆手:“灭世之祸都过去两千多年了,提这个干什么。”

    谢仞遥试探到他的态度,就不再多说了。

    就这么又站了片刻,游朝岫拽了拽他衣袖:“师兄,秘境开了。”

    空地正中央兀地出现了一道裂纹,那裂纹愈裂愈大,最终显现出了裂缝那头的一角——绵延无尽的群山。

    每人进素月秘境的目的不同,进去后被送到的地方也不同,燕衔春率先与他们告别,抱拳道:“诸位,先走一步,有缘秘境里再见。”

    说罢就混入了向前拥过去的人群。

    而等大多数人进了秘境后,谢仞遥才带着师弟师妹和梁磐一道踏进去了裂缝。

    甫一进裂缝,谢仞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睁开眼时,眼前景色已大变。

    四人掉到了一处溪水旁。

    秘境里无鸟兽,抬眼望去,只见古木森然,似要长到天上去。从树的缝隙里望去,能见几朵空中秀致的云,再远处,能瞧见几处峰顶。

    林中杂草树木丛生无处落脚,四人沿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后,并未遇到其他人。

    素月秘境是素月宗坍塌而成,等又走了一段时间后,谢仞遥终于瞧见了些因年久已经坍塌的屋舍。

    这里死寂得像个坟墓,谢仞遥对梁磐道:“我师尊交给我们的有任务,此番入秘境我们并不为寻宝而来,怕是要往里走。你是跟我们一道,还是先分开,秘境外汇合?”

    这是他们以往历练下秘境磨合出来的默契,有事各自办事,无事一起寻宝。

    梁磐也干脆:“那我自己逛逛,有事纸鹤联系。”

    等梁磐也走了后,谢仞遥才拿出来王闻清的弟子令牌。

    锁魂阵的事谢仞遥已经简单给卫松云和游朝岫说过,他拿着弟子令牌转了一圈,等转到西北方向时,王闻清的弟子令牌右下角的杏花纹亮了亮。

    谢仞遥收了令牌,对师弟师妹道:“走,我们往这个方向去。”

    此时四周只有他们三人,游朝岫说话便少了遮掩,直说道:“师兄,如果按照师尊说的那样,那么宗主令所在的地方,应当是素月宗的中心了。”

    他们一心赶路,谢仞遥闻言道:“是这样,所以会比平常地方危险很多,等会儿都要注意。”

    此时未到地方,也只能做到这样提前注意警惕,卫松云和游朝岫听了他的话,不再多言,只跟着他专心赶路。

    一炷香后,他们顺着溪水出了密林,密林外有条大道,正往西北方向延伸过去,落琼宗一行人顺着大道走了段时间,零零散散地碰到了些小宗门弟子和一些散修。

    秘境刚开启,众人都先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都很克制,并未起冲突。

    直到他们与一群人正面碰上。

    等看清对面人的面容,谢仞遥只觉得心头一哽。

    唐秋旋也看见了他。

    似乎不敢相信谢仞遥还活着,唐秋旋怔了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他颇为诧异地看了谢仞遥两眼后,兀地笑了。

    *

    顾渊峙在秘境里站稳后,问玉川子:“有需要我的地方吗?没有我就先走了。”

    “和人家在客栈住了十几天,方才进秘境前也在偷看,还没看够?”顾渊峙进钟鼎宗后,只要没宗门任务,向来是独来独往,玉川子对他这习惯早已适应。

    但现在顾渊峙走,去找谁不言而喻。

    钟鼎宗众人进来后没有无目的地乱跑,他们自有找法宝的灵器,进秘境后两人一组成小队,便可以开始分头行动。

    顾渊峙与其他人不熟,也就能和玉川子说两句,他笑了笑,理所当然:“没看够。”

    转眼间,钟鼎宗弟子就组好了队,一个个给贺泉报备后离开。

    贺泉自然是和玉川子一队,听到顾渊峙这无赖语气后笑了:“就放不下成这样?”

    顾渊峙听了他这话,只回了他一句:“你懂个屁。”

    再不去媳妇就被别人追走了。

    眼下只剩下他们三人,顾渊峙多说了句:“我上回和我师兄在一块是在怀山大陆平顺港口,那时他连发都不会束,我给他束了一次发。”

    这次相见,顾渊峙发现谢仞遥已经能很好地束发戴冠。

    他于这一瞬才从年少时分离的情绪里抽身开来,三十岁的顾渊峙去回望十七岁的谢仞遥。

    他所做的一切,长大后顾渊峙再看一遍后,尽数接纳,全然理解。

    他分明是年幼者,却在这一霎那对年长的师兄生了爱怜之心。

    而又因为强大,从少时的隐秘觊觎中生出了更多的贪图。

    但这些带着偏执的占有心思,顾渊峙并不打算给面前的两人说。

    他转身离开,只道:“我找我师兄去了,从今往后,我师兄在哪,我在哪。”

    他师兄也再没理由丢下他了。

    第35章

    谢仞遥上前一步,将卫松云和游朝岫护在身后。

    唐秋旋还站在那里笑,他身旁,跟着四个人,他们衣摆袖口处俱绣着蛟龙,都是皇室的人。

    此时不过刚进秘境半个多时辰,所有人都还在试探的阶段, 谢仞遥并不想和唐秋旋起冲突。

    但若唐秋旋非要拦他们的路,谢仞遥储物戒里拂雪银光掠过, 蓄势待发。

    他也不再是万州秘境里连剑都不会拿的人了。

    谢仞遥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他身后,卫松云和游朝岫看着他,眼中只有冰冷的厌恶。

    唐秋旋这么笑了一会儿,并没从对面三人身上看见他想象中的震惊和胆怯,顿时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后收了笑容。

    他道:“哥哥。”

    他敛了笑,身后的四个人顿时上前一步,将唐秋旋围在了中间,腰间的灵剑纷纷出鞘。

    一时间, 两方人马在大道之中剑拔弩张。

    其他路过的修者,待看清他们身上的宗服衣裳后,要么绕道远去,要么遥遥悬在远处,朝这边看来,眼中都带着兴致。

    谢仞遥三人穿的是寻常衣裳,一眼瞧上去像无宗门的散修倒罢了。唐秋旋五人衣摆上的蛟龙, 倒让不少修者瞧出了他们皇室的身份。

    对能进素月秘境的修者来说,皇室并不可怕。

    灭世之祸后, 五大陆无盛繁时代的宗门传承下来,唯有皇室是例外。

    皇室在青霭大陆旁,独立于五大陆独占了一片巴掌大小的陆地,能经灭世之祸而活,并非是有什么独特之道,只是因为皇室中凡人太多。

    皇室和其他宗门不同,他们只掌管五大陆凡人,被凡人称为皇室。

    灭世之祸修者死绝,凡人大多活了下来,皇室借此而留存。但也正因如此,修真界大多数不认皇室为修真界中的宗门之一——他们修道,只是为了拥有更强大的灵力来管辖凡人。

    围着唐秋旋和谢仞遥两方不走的人,也大多是刚进秘境,正是精力足的时候,来看看热闹。

    这些打量的目光并未引起谢仞遥心绪的波动,反而是让唐秋旋心里愈发烦躁。

    他恨死了这些自作清高,将皇室当笑话看的修者。

    谢仞遥听他喊自己,并未答应他这声哥哥,只是道:“我们要过去,你们先过还是我们先过?”

    唐秋旋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甩袖子,让了道,笑道:“自然是哥哥先过。”

    他往边上挪步,身后四人明显听命于他,纷纷收了灵剑,也随他让了道。

    谢仞遥还是客客气气,只道:“多谢。”

    “谢什么谢,天道在上,我们都是一家人,”他们在这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围观的渔翁,唐秋旋不是宋阳秋那种没脑子的人,他这句话声音并无遮掩,笑道,“素月秘境虽大,到底不过是一个秘境,我们总会再遇见的。”

    谢仞遥带着师弟师妹从他身边过去,听到他这话后顿了顿,他扭头去看唐秋旋,温言道:“我和天道又不认识。”

    “他还是个傻子吧?”等他走远了,唐秋旋才咂摸出他话中的意思,震惊道,“敢如此对天道不敬?!”

    谢仞遥倒没有再注意唐秋旋的惊讶,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后,游朝岫挠了挠下巴,才开口:“刚刚要是打起来,皇室的人倒没有什么,无脑小蛇应当是金丹期的修为。旁边围观的人,有几个厉害的,师兄你看出来了么?”

    她把唐秋旋叫无脑小蛇,谢仞遥好一会儿才明白,笑道:“是的,这也是无唐秋旋不和我们起冲突的原因,毕竟刚进素月秘境,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打起来被他人得利才是愚蠢。但素月秘境半年后才关,以后真说不定会遇到。”

    不过谢仞遥也并不怕就是了。

    “皇室也挺气派的,”卫松云双臂枕在脑后,晃悠悠地跟在两人身侧,眯着眼道,“一个皇子出门有四个保驾护航的。师兄,要是你还在皇室,也能是这样么?我听闻大宗门首席,比这还阔气,都是宗门长老。”

    游朝岫嫌弃他:“四个你都羡慕,也太没出息了卫小二。”

    卫松云并不喜欢听到自己卫小二的名字,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谢仞遥头疼,叹气道:“我并不想回皇室,也不想有四个保驾护航的,我只想你们两个不吵架。再者,按照赵令恣的说法,灭世之祸时,皇室就是个叛徒。等这次回去,知道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后,让五大陆提防他们才是正事。”

    通天海一行所遇,隐去一部分后,谢仞遥也都告诉了两人。至于灭世之祸的真相,是他们出来时,王闻清亲口承诺——“能在素月秘境中拿到宗主令,回来为师就告诉你们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卫松云和游朝岫听他这么说,一时都有些沉默。

    他们一路过来,也都试探过了,所有人的态度几乎都和燕衔春一样,觉得灭世之祸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提它干什么?

    卫松云脸色凝重,游朝岫脑子里灭世之祸四个字转了一圈后,倒被她没心没肺地扔到一边了。

    反正还有王闻清和谢仞遥,再不济还有个不靠谱的卫松云,和他们在一起,她怕什么。

    这么想着,游朝岫又开心起来,她笑着正要去喊谢仞遥,一仰头却愣在了当地。

    不只她,前面的谢仞遥也有些发怔。

    他们前面,密林中间的小道到了尽头,接着的是一条溪水。

    素月秘境被各色溪流分割着,像纵横在绿翡翠上的裂纹。只这条溪水上架着一座拱桥,应当是素月宗时搭建的,被青苔爬满,横斜在粼粼水面上,依稀露出点硬冷的底色来。

    顾渊峙就坐在上桥的台阶上,他一身黑衣,嘴里叼了根不知从哪里薅来的草,两条长腿随意搭着,仰头与谢仞遥对视。

    见谢仞遥看过来,就扬起一个笑。

    四下无人,只有潺潺水声。谢仞遥看着他,静了片刻后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钟鼎宗的人呢?”

    顾渊峙将嘴里的草拿出来,长腿并起来,竟有了些乖巧的意味,他道:“钟鼎宗两人一小队,我没人组队,就被落下了。”

    谢仞遥:“”

    他缓缓道:“钟鼎宗的人孤立你?”

    怪不得钟鼎宗的弟子都穿着宗服,只有顾渊峙没穿。怪不得顾渊峙和他们没有住在一起。

    有风刮过来,密林沙沙一片,顾渊峙看着谢仞遥抿起的唇,道:“还有一种可能,你想不想听?”

    谢仞遥看着他。

    顾渊峙道:“就是我想来找我师兄了。”

    谢仞遥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

    “我师兄他漂亮心肠又好,”顾渊峙就坐在那里,疏朗阳光照在他眉目间,他认认真真地道, “他二十多年没见我,一定不舍得再丢下我不管。”

    谢仞遥只觉得指尖都是麻的,他道:“顾渊峙,你”

    顾渊峙打断他:“我很想他。”

    谢仞遥在他这句话里溃不成军。

    他想,去他爹的沧溟。

    谢仞遥上前几步,站在了顾渊峙身前,他伸出手,道:“那就走吧,只要你需要,我跟你组队。”

    *

    直到顾渊峙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个多时辰后,谢仞遥还有些恍惚。

    他侧目,就见顾渊峙与卫松云和游朝岫聊得正欢。

    虽然不知道顾渊峙在钟鼎宗这二十多年怎么过的,但显然他为人处世的能力提升了许多。

    不过几句话,卫松云和游朝岫已经对他放下了生疏,三人走在一起,像是在一起生活了许久,无比熟捻的同门。

    感受到谢仞遥的视线,顾渊峙立马看了过来。

    他眉目俊朗,笑容温和,瞧上去一派世家公子的模样。

    这是只有大宗门才能养起来的从容风度。

    谢仞遥想起来他以前历练听闻到的顾渊峙——从入钟鼎宗每次考核均是夺魁,最终在宗门大考中拔得头筹,被璞云仙尊收为唯一关门弟子。

    这是钟鼎宗有收徒大典以来的第一人。

    短短二十年,在钟鼎宗声名崛起,与玉川子齐名。

    谢仞遥转回来头,顾渊峙山河风云榜如今是一百一十名。

    但没人会相信他只能是一百一十名。

    他不过缺个机会罢了。

    这么想着,四人步履并未停,他们一心赶路,不像他人边赶路边寻宝,于是越往西北方向越深入素月秘境中心,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少。

    直到他们上了一座山峰,停在了一座大殿前。

    这明显是一座废弃的大殿,殿门紧紧闭着,已经爬满了杂草。殿门高高的匾额上,铁画银钩地写着三个字——“素月宗”。

    谢仞遥并没有瞒顾渊峙,来的路上将王闻清要他们办的事大致给顾渊峙讲了一遍。

    谢仞遥仰头看匾,指尖一动,拂雪已经被他松松抱在了怀里:“这应当就是素月宗的主殿了。”

    卫松云在他身后问:“师兄,我们要进去么?”

    “进,”谢仞遥道,“师尊的弟子牌就是因为这里面的东西亮的。”

    他这么说,抬腿率先走了过去,顾渊峙紧跟在他身侧。

    就在谢仞遥伸手碰到殿门,要推开的时候,他听顾渊峙问:“师兄要让我一起进去吗?”

    谢仞遥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

    宗主令这么重要的事情,二十多年没见,谢仞遥还信任他吗?

    谢仞遥的手顿住,微微侧目,他无奈道:“顾渊峙,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连剑都不会拿的时候,就已经相信你了。”

    第36章

    他说罢这话,顾渊峙沉默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离他近了些。

    等卫松云和游朝岫也凑到他身旁后, 谢仞遥手一用力, 沉闷的吱呀声响过后,殿门被推开了。

    殿门轰然而开的那瞬, 拂雪的剑柄就被谢仞遥握在了手里。

    他身侧,三人亦是各有准备。

    但抬眼望去,殿内只有一片漆黑。

    谢仞遥略一思索,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一颗照明用的灵石丢了进去。

    灵石一路滚进深处,照亮了周围。

    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座空殿。

    谢仞遥才略微放下心来,对顾渊峙三人道:“我们进去吧, 但还是要小心点。”

    等他们踏入了大殿, 才真正感受到了这座殿的宏伟。他们一路走进去, 两侧各有二十四根通天的蟠龙柱。

    四十八根柱子尽头,高高的玉台上是个金座。

    谢仞遥一行人从进了素月秘境就直奔宗主令而来,一路遇到的山舍大多古朴素雅,却没想到素月宗的主殿里却是这么金碧辉煌。

    但这殿里也就只剩下不能挪动的东西了。

    谢仞遥手里面,王闻清的弟子令牌上杏花明亮异常。但他们四人把这大殿搜了一圈后, 别说宗主令了, 连点灰都蹭不到。

    直到顾渊峙喊他:“师兄过来,你看这里。”

    谢仞遥走到他身边,就见他站在一根蟠龙柱前,顺着顾渊峙手指的方向看去,谢仞遥就见这根蟠龙柱上有道深深的痕迹。

    “是打斗时灵力劈成的。”谢仞遥看了一眼后道。

    痕迹狭而长,非刀剑能劈成, 唯有灵力促成。

    “是了,”顾渊峙声音中带了点笑意,他道,“师兄跟我来。”

    他带着谢仞遥往前走,在刚刚那根柱子斜前方的一根柱子前站定,道:“师兄再看。”

    又是一道痕迹。

    这道灵力直斩在盘旋在柱身上的蟠龙头上,龙头被劈开,只剩一只眼的蟠龙带了丝诡异的阴冷。

    谢仞遥垂眸看了看,又侧目瞧了瞧刚才那根蟠龙柱,这次不用顾渊峙再说,他自己就顺着灵力的痕迹往前走去。

    不远处,卫松云和游朝岫见两人似有发现,也都围了上来。

    由谢仞遥带头,四人一路往前走去,最终停在了高台旁的殿壁边。

    灵力劈开的痕迹一路自蟠龙柱滑过,最终消失于此。

    手心里弟子令牌的光从指缝里透出来,谢仞遥走在最前面,握着拂雪沿着高台一寸寸敲过去。

    一路沉闷的咚咚声过去,拂雪的剑柄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谢仞遥又敲了敲这个地方。

    是清脆的回声。

    “空的,”谢仞遥身侧,卫松云眼睛一亮,连忙道,“师兄,这里面有东西!”

    谢仞遥收了拂雪,沉吟道:“这里面应当是有个门。”

    他这么说着,伸出手,用指尖一寸寸地丈量过去。灵力自他指尖流出,任何一点缝隙都逃不过他的掌心。

    谢仞遥的指尖最终停在高台与墙壁的衔接处。

    “门就在这里,”谢仞遥伸手推了推,没有推动,“素月宗是因为灭世之祸而湮灭,若当时灭世之祸来临,这么大一个宗门,应当是会有避祸的地方。”

    就像是落琼宗准备的锁灵阵。

    游朝岫也道:“灭世之祸又不是突然就来了,这么长时间,素月宗肯定会有准备啦。”

    谢仞遥用了灵力:“那可能就是这里面了。”

    门依旧是纹丝不动。

    顾渊峙便道:“师兄后退,我来。”

    谢仞遥听他这么说,也就收了手,退到了一边。等门前没有人了,顾渊峙手一动,一柄漆黑长刀就被他握在了手里。

    长刀一出现,谢仞遥就感到了一阵逼人的森然刀意,他手中的拂雪一颤,就要铮鸣出鞘。

    谢仞遥压下拂雪,心想顾渊峙拜了钟鼎宗刀锋峰主为师,看来这位大能对他并不吝啬。

    他这么想着,顾渊峙已经站在门前,他手中刀柄出鞘半寸,就要抽刀砍过去。

    便是在这时,只听一声轻响,殿壁上的门裂开了半寸,露出了半分门内的风景。

    “不是吧?”卫松云瞪大了眼,“这门还有灵啊?”

    顾渊峙也是微微扬眉,长刀就要入鞘。

    而他刀一入鞘,眼前的门马上就要往回阖上。

    谢仞遥连忙拿手推住,门才没有被关住。

    这回他都有些震惊,好一个欺软怕硬的门。

    “进去吧,”谢仞遥推着门,往里一瞧,只见门内是一条狭长通道,乌黑一片,不知通向何方,“宗主令或许就和这里面有关。”

    他这么说,抬脚就要进去,就听顾渊峙道:“师兄,我走前面开路吧。”

    谢仞遥侧眸去看他,顾渊峙比他都高一个头,虎体熊腰,已经不是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少年了。

    他想了想,将门交给顾渊峙,往后退了退,笑道:“那小卫和小游走中间,我断后。”

    顾渊峙心思落空,指尖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一转眼,卫松云和游朝岫就排排站插进了两人中间,两张脸一扬,乐呵呵地瞧着顾渊峙。

    谢仞遥就站在两人身后,松松抱着剑,望着顾渊峙,漂亮的面庞上,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从方才遇见到此时,因二十多年未见产生的薄薄一层隔阂,似乎都在谢仞遥这个笑里消融了。

    顾渊峙被卫松云两个小崽子弄出来的烦躁,见到这个笑,也立时偃旗息鼓了。

    他再没什么不愿意,率先弯腰低头进了门。

    门内的小道逼狭无光,走进去胳膊贴着墙壁,只能慢慢往前挪,四人无话,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谢仞遥见前方隐隐绰绰似乎有光渗进来。

    顾渊峙也道:“快出去了。”

    半柱香的时间后,他们走到了道路口。

    跟着顾渊峙三人出去后,谢仞遥看着眼前的景色,愣了愣。

    他们没有从通道进入另一间殿,而是到了外面,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青翠山脉。

    谢仞遥回过神,转身一看,方才还在身后的通道已经消失不见。

    谢仞遥心下一咯噔,凭借着以往历练的经验,只觉得有诈。

    但已经靠着王闻清的弟子令牌走到这里了,哪怕前方有危险,为了宗主令,也只能往前走了。

    赵令恣和沧溟常常出现在他梦里,谢仞遥太想知道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了。

    他这么想,顾渊峙在前头,似乎也看出来他的想法。他走到谢仞遥身边,道:“师兄,你挑个方向,我们往前走吧。小心一点就是了。”

    谢仞遥也不是犹豫不定的性子,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他和刚入秘境时一样,举着王闻清的弟子令牌挑了一个方向后,道:“走吧,我们从这条道进去。”

    他们面前是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山道,落琼宗一行人在谢仞遥的带领下,踏上了东北方向的一条小道。

    头顶是郁郁葱葱的叶子,打在人身上一片斑驳绿影,脚下的山道却是枝节横生。

    “这应当是素月宗从前的山道,”谢仞遥踩着脚下的枯叶,看着快要消失的山道,“素月宗没了后,除了一百年开一次的素月秘境,没有人会来这里,山道也就破败了。”

    山林静谧,显得他声音都比平常要高。

    越往素月秘境里走,就越多昔日素月秘境的痕迹。踏着残败的山道,似乎能听见灭世之祸前,素月宗里热闹鼎沸的人声。

    但这些都因为灭世之祸消失了。

    还有落琼宗永远都没有声音的群峰和晚霞。

    从通天海地出来后,谢仞遥执着于赵令恣口中还未结束的灭世之祸,就是不想落琼宗,还有修真界的宗门再经历一遍。

    但他还太弱小了,这些都只能暂存于心中。

    “和咱们落琼宗差不多,”卫松云双臂枕在脑后,闻言道,“都败完了。”

    谢仞遥还没说话,就听顾渊峙在旁边问道:“落琼宗也是这样么?”

    他这话一出,谢仞遥静了静,看向他:“找宗主令你也出力了,素月秘境结束后,和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顾渊峙听他这么说,像是收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一样,笑得开心。

    谢仞遥见他的笑,微微撇开了视线,抱着剑的指尖点了点剑鞘。

    钟鼎宗怎么养的,越大越傻了。

    他们这么边走边聊,谢仞遥却一直没有放下警戒,直到他们走出小道,来到一片空地上。

    空地被密林围着,谢仞遥踏进去第一步时,只觉一道凌厉的灵力直冲他而来。

    他眉目一凛,拂雪就已出鞘半寸。

    但比他更快的是身旁的顾渊峙。

    顾渊峙手臂一甩,手中的长刀连着刀鞘被他甩出,只冲正北方的一棵古树而去。

    刀在他手中如似闪电,含着无人能挡的刀意,直直将三人合抱的古树拦腰折断。

    漆黑长刀被顾渊峙的灵力引着,折断树后在空中滑了一个半圆,又飞回了顾渊峙手中。

    顾渊峙握着长刀,手一动,刀便被他收入了储物戒。

    他的动作干脆又利落,一切又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谢仞遥抬眸看去,就见和古树上半截一起倒下来的,还有一个人。

    “哎呦,天道在上,”那人从树冠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是我是我,太不好意思了,谢道友”

    谢仞遥一听声音,拂雪铮亮的剑身就入了鞘。

    他开口:“燕道友?”

    “是我是我!”燕衔春艰难地从树冠里自己把自己上半身拔出来,顶着一头树叶子,差点喜极而泣,“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四人走到他面前,燕衔春腿还卡在树冠里,就要伸手让谢仞遥拽自己起来。

    但他手伸了一半,还没碰到谢仞遥,余光就瞥见他身旁的男人抬起了脚。

    下一瞬,燕衔春肩膀一阵剧痛,整个人人仰马翻,又栽到了树冠里。

    他捂着胳膊抬头,就与谢仞遥身后面上没什么表情的顾渊峙对峙上了。

    高大的男人微微垂着头,俯视着他,漆黑瞳孔里冰冷一片,对他道:“秘境门口才认识的,和你不熟,有点分寸。”

    燕衔春被他看得寒毛炸起,只能向谢仞遥求救:“谢道友,这位谁啊,我真无什么恶意,刚刚是意外,纯属意外。”

    谢仞遥也被顾渊峙的一脚惊了惊,他与燕衔春不过点头之交,又有方才的事。谢仞遥怕他再对顾渊峙不利,忙上前一步,挡住顾渊峙,笑道:“他是我师弟,人很好,只性子有些鲁莽,并无恶意,燕道友莫怪。”

    “你师弟啊,我没事,”燕衔春艰难地摆摆手,“就是我还没碰到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道侣呢哈哈哈哈。”

    第37章

    燕衔春一介散修, 在五大陆走南闯北,再加上顾渊峙也并无遮掩,眸中愤怒之外的意味他并非看不出来。

    哪怕是道侣, 这种占有欲都是惊人的。

    但这显然是人家师兄弟自己的事, 当散修最重要的一条品德就是管好自己,少问闲事。

    燕衔春这次没再让谢仞遥拉自己, 他自力更生地从树冠里爬了出来,站直后也不再继续方才的玩笑话, 只好脾气地问道:“谢道友,你们也是从东南边那个峡谷里进来的吗?”

    他挠了挠头:“我进了素月秘境后,往东南方向走,到了一处峡谷,看见峡谷底长了一尾灵草。我虽然不认识,但一瞧就是好东西,当时周身也无旁人,素月秘境里又无守着灵草的灵兽,我就想把它摘了。”

    “但我手刚一碰到这灵草,”燕衔春一拍手,脸上有些无奈,“眼前一黑再一亮,什么都没搞明白,就进了这里。我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别说人了,连只鬼都没见着。就只能先在树上待着,又怕危险,便用了个能布阵攻击人的灵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谢仞遥四人看,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灵器,上面刻着些符文,已经被顾渊峙的一刀给打毁了:“本想说防人,却没想到是被谢道友你们踩到了,哎呀,实在是太对不住了。”

    “我们是从西北方进来的,”西北和东南遥遥相对,谢仞遥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燕道友在这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了?”

    “是啊,”燕衔春将修修还能用的灵器收回储物戒里,垮着个脸,“这秘境太可怕了,夜里别说没活的东西了,连树叶子它都不动!好像只剩我一个会出气的,我走南闯北,还从未下过这么渗人的秘境。”

    他说到这里,眼珠一转,绕到谢仞遥身边,笑道:“谢道友,你们是往前走么?咱们结个伴吧,我觉得照这样,还会有人进来。鄙人虽然打架不行,但是逃命手段多啊,指不定能帮上忙呢!”

    秘境越难,就越有大造化。

    燕衔春一个脑子别裤腰带上的散修,将富贵险中求视为大道真理。

    他显然看出来了谢仞遥是这四人中管事的,说完这话后,就顶着一副惨兮兮的表情,眼巴巴地瞅着谢仞遥。

    谢仞遥略微一思索,如果接下来还有人进来这地方,万一到时起冲突,燕衔春和他们一起,总能保证他暂时不会和对方一道。

    他们此行是去找宗主令,对其他机缘倒没这么执着。

    谢仞遥这么想着,不过转瞬,就对燕衔春笑了笑:“那真是多谢燕道友肯赏光同行了。”

    燕衔春听他这话,高兴得差点当场蹦起来,可紧接着就感觉一道阴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头看过去,瞧见谢仞遥身后的顾渊峙正打量着自己。

    燕衔春一僵,翘起来的尾巴当即蔫了下去。

    他摸摸鼻子,知趣地离谢仞遥远了些,跑去和卫松云游朝岫说话去了。

    所幸卫松云游朝岫两人心眼子加起来凑不出一个,不过半晌,三人就打成了一片。

    @无限好文,尽在

    他们三人在前头走着,谢仞遥和顾渊峙在后头跟着。

    前头热火朝天,后头谁也没有说话。

    谢仞遥察觉到了顾渊峙有些沉默。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又走了一会儿,两侧盘虬卧龙的古树渐渐消失,一行人出了密林,看到的竟是一望无际的耕田。

    密林中的路接着耕田中间的羊肠小道上,一侧是万顷碧绿稻田,另一侧却是遥遥望不见尽头的荷花池。

    许是没人管,荷花长势极为撒野。花骨朵还未开,荷叶子熙熙攘攘地挤在一道,碧绿滔天,一时竟看不见水面。

    谢仞遥故意走慢了两步,与前面的三人岔开些距离后,才轻声问顾渊峙:“怎么了?”

    此时没了树,阳光打下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顾渊峙弯腰,随手折了片荷叶子,举着手打在了谢仞遥头顶上。

    顿时便有了一小片绿影将他笼罩。

    “师兄,”顾渊峙垂下眸,将心中的想法挑挑拣拣,寻摸出了一条谢仞遥听了后不会和他翻脸的,才斟酌地道,“我并非阻挡你和他说话,我只是觉得这人不对劲,他”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仞遥打断了:“我防着他呢。”

    顾渊峙剩下一肚子要说的话,就这么梗在了喉头。

    还是谢仞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眉眼稍弯:“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路上随便捡个人就对他掏心掏肺的人吧?”

    顾渊峙静静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眉眼,心中想:你不是捡了我又信了我么?

    但他只是道:“没有,师兄这样就很好。”

    他说得真挚,谢仞遥倒是沉默了一瞬。他笑了笑,没有接他这句话,而是抬眸看了看顾渊峙给他举的荷花叶子,道:“别举了,怪麻烦的。”

    “这样离师兄近些,”顾渊峙只是瞧着他笑,“方便我和师兄说话。”

    他眉眼俊朗,这个笑瞧上去又是一点旁的心思也无。谢仞遥握着拂雪的手紧了紧,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没有再说话,谢仞遥往前走,顾渊峙就在他身侧为他举着叶子。

    一时间田间小道上,只剩这一片带着荷香的凉影浮动。

    又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的燕衔春传来一声惊呼:“呀,这里有个阵法!”

    他们停在了前方,谢仞遥和顾渊峙走过去,就见燕衔春三人眼前,隐隐有一道屏障。

    燕衔春伸手去碰,指尖刚一碰上屏障,就被上面的灵力弹了回来。

    不过这一下,指腹上就裂了一道口子,血珠滚落。

    “师兄,”游朝岫是阵修,瞧了一眼后估摸道,“布阵的人可能金丹以上了。”

    谢仞遥就问她:“能试试用银山天浪给破了么?”

    如若不行,就只能用剑强闯了。

    游朝岫修阵这么多年,除了王闻清的阵法外,好不容易碰见个有几分道行的阵,便是谢仞遥不说,她也要试试的。

    她摩拳擦掌,刚要祭出银山天浪,就听一旁的顾渊峙道:“等会儿,我试试。”

    他并没有上前,只双指一屈,弹出了一道灵力。

    灵力碰上屏障,一瞬过后,竟如水滴入海,完全融了进去。

    紧接着,屏障竟慢慢散开,露出了后面的一切。

    而屏障后,一个人正匆匆跑来。

    他跑近,一抹额上的汗,对顾渊峙道:“我说阵外有熟悉的气息,果真是你。”

    他说完,一转头,果然看到了谢仞遥。

    这人就笑了,他朝谢仞遥行了一礼:“谢道友,怀山大陆一别,许久未见。”

    谢仞遥抱着剑,也微微弯腰:“贺道友别来无恙。”

    贺泉摆了摆手,对他们招呼道:“快进来,我带你们去我们驻扎的地方,那里安全,这里怪得很。”

    贺泉和顾渊峙相识,他话中意思又不似作假,谢仞遥想了想,带着一行人慢慢进了屏障。

    燕衔春和卫松云走在最后,他拉着卫松云的袖子,和他交头接耳:“他穿着钟鼎宗的宗服,不会是钟鼎宗的弟子吧?”

    卫松云扇子一开,凑近他:“人家就是钟鼎宗的弟子,瞧见我师兄身边的顾师兄了么?他也是钟鼎宗的。”

    燕衔春腿就一软。

    卫松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钟鼎宗又不吃人。”

    “你又不懂,”燕衔春只觉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欲哭无泪,“我当年抢过钟鼎宗内门弟子的一件灵器,现在还在他们宗门的追杀令上,你说我害怕不害怕?”

    卫松云微微睁大了眼,敬佩道:“你竟敢抢钟鼎宗内门弟子的灵器,是个英雄!”

    燕衔春:“”

    这个蠢货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

    两人在这里窃窃私语,最前面,贺泉带着谢仞遥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小片空地上。

    空地上零星长着几棵树,其中一棵歪脖子树下,正坐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少年僧人。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袈裟干净无尘,硬是将歪脖子树坐出了几分菩提树的仙风道骨。

    看见谢仞遥一行人,他面上也并无惊诧,仿若端坐古寺,眼前的不过寻常香客。

    他双手合十,手腕上的黑曜石佛珠一动不动,只俊秀的眉眼低垂,对谢仞遥道:“小僧怀山大陆定禅寺,月悟。”

    是那个素月秘境入口,对他笑的少年僧人。

    怀山大陆定禅寺,月悟,山河风云榜第三。

    眼前的人都不是梁磐那个小小的宗门能受得住的,谢仞遥行礼,如实道:“悬钟大陆落琼宗,谢仞遥。”

    他说罢落琼宗三个字,月悟还没反应,就见他身后歪脖子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一个人。

    这是个姑娘,眉眼明亮,扎了个双髻,黑发上缠着细细的金绸,一身红衣利落。

    她刚就坐在月悟头顶的树上,谢仞遥从过来到现在,竟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气息。

    她瞧着谢仞遥:“你说什么?”

    随着她的开口,谢仞遥只觉得一股子灼气扑面而来。他手里还拿着顾渊峙折荷花叶,此时用上灵力随手一挡

    荷花叶碰上了这股灼气,竟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对不住,”沉沤珠一摊手,笑了笑,“快要突破了,有些控制不住。”

    她又问:“你是落琼宗的人,落霞山脉里的那个落琼宗?”

    谢仞遥点头:“是。”

    “金屏山沉沤珠。”沉沤珠听见他这么说,才报上自己宗门。

    她双手抱臂,歪了歪头,发间金绸上的金线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看着谢仞遥怀中的拂雪剑:“不收请帖不开山,打架打么?让我见识一下盛繁时代的剑。”

    她这话出来,金丹期的灵力顿时奔了出来,不过一瞬,歪脖子树就被烧成了齑粉。

    山河风云榜第二,金屏山沉沤珠。

    顾渊峙上前一步,将谢仞遥挡在身后,也是一道磅礴的灵力泻出:“要打我和你打。”

    “打什么打?”贺泉在旁无奈道,“要打出了秘境再打,我先带着他们去看看情况,对了,我大师兄呢?”

    沉沤珠显然与他很熟,哦了一声,指了指斜前方另一棵树:“那里。”

    谢仞遥抬眸望去,果然看见一丝雪白的衣角。

    “和你打有什么意思啊?”沉沤珠收了灵力,朝顾渊峙翻了个白眼。她突然想明白似的,伸着脖子就往顾渊峙身后瞧,“那就是你师兄啊?我要和他打。”

    顾渊峙见她收了灵力,也同样收了灵力。他不理会沉沤珠,只对谢仞遥道:“师兄,我们去这边。”

    谢仞遥远远地对沈沤珠客气地笑了笑,跟着顾渊峙和贺泉走了。

    他们在的这片空地是一块断崖,没走几步就到了崖边。

    “贺道友是怎么进来这秘境的?”谢仞遥跟在贺泉身边,侧目问他。

    “叫我贺泉就行,”贺泉摆了摆手,笑道,“我们和月悟还有沉沤珠进来的方式都不同,我和师兄是进了一处屋舍,一推门就到这了。”

    他在崖边站定,指着下面对谢仞遥一行人道:“你们看,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个?”

    谢仞遥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也是大惊。

    崖底的不远处,竟是一座小镇。

    从他们这地方看过去,能看清小镇主要的街道。

    上面正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回去吧,”贺泉见他们看到后,催促道,“别让他们察觉到我们。”

    素月秘境中是没有活物的,别说人,连鸟都死绝了。

    “晚上更可怕,”两个姑娘一见如故,沉沤珠盘腿坐在游朝岫身边,支着下巴道,“等到了夜里,你们刚刚过来的地方,会出现另外两个小镇。”

    他们围坐在一起,谢仞遥沉吟道:“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只来了一晚,”贺泉道,“准备今晚入夜时,让我师兄用四天秋看看。”

    钟鼎宗首席玉川子,不修剑不修阵,本命灵器是一把铁笛。

    笛声能飘多远,他的眼睛就能看到多远。

    “那他怎么不下来和我们一起?”游朝岫问。

    “你笨啊,”卫松云笑他,“钟鼎宗首席清雅出尘,想必不喜热闹。”

    他这话一说,不知惹到了什么,沉沤珠顿时笑出了声,连月悟眉目间都有了些笑意。

    贺泉无奈道:“是我师兄不太会说话,怕说错话出笑话,不好意思下来罢了。”

    “和他师尊性子一样,”沉沤珠笑道,“他就是觉得坐树上有高手风范罢了。玉川子也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

    树枝上,雪白的衣摆晃了晃。

    沉沤珠双手放在唇边,在贺泉不忍直视的目光里,喊道:“壮儿、王大壮,下来和我们一起呗。”

    第38章

    她话音甫一落下, 树上就直朝她甩来了一道灵力。

    玉川子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见沉沤珠躲了过去,冷笑一声:“你竟还懂得躲。”

    沉沤珠笑得倚在了游朝岫身上, 她拍了拍身旁:“坐这里吧。”

    谢仞遥看着这一切。修真界灵气凋敝,五大陆宗门之间互相排挤争夺是常事,哪怕是纵为一山一寺带三宗,动辄也是猜忌倾轧。

    就比如代表岐山弟子的许明秀不过闭关多年,底下的莲峰宗就已蠢蠢欲动。

    但此时谢仞遥看来, 山河风云榜上的年轻一辈中,关系竟然很好。

    玉川子从树上下来后,倒也没有真的生气。他对谢仞遥颔了颔首权作招呼后,就盘腿坐在了沉沤珠身旁。

    等坐下后,他才板着脸道:“莫对他人说。”

    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众人又是一顿大笑。

    谢仞遥一行人本身就是下午到的,又有沉沤珠和玉川子拌嘴,只觉时间转瞬即过,再抬眼时,天际已是一片深蓝。

    等最后一点儿光从天边消失, 谢仞遥一行人站在了崖边。

    天已黑透,此时从崖上望向小镇, 只见错落灯火被安置在群山怀抱之中, 显得异常温暖。

    想必镇内此时必是热闹非凡。

    玉川子没有犹豫,看了一眼崖下景象后,拿出四天秋放在了唇边。

    与沈沤珠斗了一下午的嘴,他都是毫无招架之力,但此时握着四天秋,玉川子霎时有了不亚于任何人的气场。

    从表面看去, 四天秋不过是最普通的铁笛样式,可当玉川子吹出第一声笛音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震。

    一瞬间内,万丈高空上的月光都恍若泛起了波纹。

    玉川子是大海,笛声便是似潮水般漫开纵横的溪流,尽管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这侧的人,但谢仞遥依旧能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凉意。

    吾将携铁笛,吹破四天秋。

    漆黑夜空下,笛声不动声色地向前铺去,一往无前。

    玉川子闭着眸,捏着笛的手指稳当得丝毫不颤,笛便是他的剑,音能达地便是他能踏的大道。

    他站得如同最执拗的神像。

    而灵巧的笛声融进小镇,将小镇切割得丝毫毕现,尽数传回他心中。

    一炷香的时间后,音停。

    玉川子收起四天秋,睁开了眼,只说了四个字:“都是活的。”

    小镇里的人不是什么行尸走肉,也并非他们这个“幻境”中套着的另一个“幻境”。

    而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沉沤珠听他这话后,面色反而凝重了些,问道:“你确定么?”

    玉川子拂了拂雪白的衣袖,矜持地点了点头:“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见他如此笃定,谢仞遥面上也是一沉。

    如若不是活人,他们进了镇,哪怕遇到危险,大不了打杀一通。

    而此时下面是真的活人,反而会令他们束手束脚。

    而这一切显然细想更可怕——素月秘境中有一镇活生生的人,可比什么陷阱危险都瘆人了。

    月悟是佛修,最先开口:“不若再商量商量?”

    但他们商量,谢仞遥却是耽误不得了。短短半天,这个幻境里只他看见的,就进了这么多人,那他没看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

    宗主令之事耽误不得。

    谢仞遥略一思索,温声道:“那诸位商量着吧,我们落琼宗先行一步,就不打扰了。”

    他从见到沉沤珠一行人后,便是不怎么说话,安安静静的模样,待在顾渊峙身边,像只过分精致漂亮的花瓶。

    相比于他,顾渊峙人高马大,更像是他们这一对领头的。

    此时谢仞遥兀地说了这么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倒引得所有人都朝他看来,就见他话落,卫松云和游朝岫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显然是唯谢仞遥马首是瞻。

    便是顾渊峙,看过去也是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沉沤珠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她问顾渊峙:“你这么听你师兄的话啊?”

    顾渊峙眼皮一掀,问她:“我不听他的话听你的话么?”

    谢仞遥被他答的话说得一怔,但那边沉沤珠却是已经看向了他:“你们什么时候去?”

    谢仞遥回过来了神,对她道:“现在。”

    沉沤珠就笑了:“做个伴?我和你们一起?”

    谢仞遥还没说话,玉川子便看向她:“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去?”

    沉沤珠一摊手,扬眉道:“你不敢吗?”

    “有何不敢?”玉川子仰了仰下巴,看向谢仞遥,“那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月悟转了转腕子上的佛珠,笑道:“你们都去,那我也去罢。”

    三言两语,几人就这么决定跟着谢仞遥出发了。

    眼前都是山河风云榜上前几的人物,他们要跟,谢仞遥自不会拒绝,只笑道:“那就一起吧。”

    山崖离小镇并不远,他们用了灵力,直接从崖边飞了下去,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小镇的入口处。

    小镇入口是一条不怎么宽的泥路,谢仞遥一行人到时,正好与一个人对上。

    这人的穿着与素月秘境外的百姓并不区别,布衣黔首,见到谢仞遥一行人,当场就愣在了那里。

    他旋即回过来了神,边回头看他们边顺着来路回去了。

    谢仞遥与他照面,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丝毫的灵力波动。

    而随着他们真正的进了镇子,每个碰见了他们的人,也都是和方才那人如出一辙的震惊。

    他们震惊之余,却不和他们搭话,谢仞遥一行人也就不理过路人,只管走自己的路。

    谢仞遥边走边看,只见他们两侧的屋舍,俨然和外界并无区别。只有口语,有细微的差别。

    若不是这镇子在素月秘境里面,真就像是另一处桃花源了。

    镇子不大,因没有人阻拦,他们走得极为顺利,不过半晌,就到了镇子中央的大街上。

    说是大街,也不过是和外面的土路相比铺了一层青石砖。

    这镇中似乎并无宵禁,此时深夜,街上依然是商铺小摊林立,灯火下俱是人来人往。

    唯一与来时一路不同的是,这街上人多,谢仞遥一行刚踏上街没多久,就被围上了。

    不知看到了什么,人传人似的,没过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往他们这边瞧,甚至还有的人跟着他们走。

    顷刻之后,他们就被镇上的人围着,寸步难行了起来。

    谢仞遥只觉数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起初还不明白,但听了会儿周遭的窃窃私语后,面上蓦地有些尴尬。

    他反应了过来,他身侧的人也都听清楚了围着他们的人在说什么。

    沉沤珠弯着眼,去对顾渊峙道:“我以为他们是惊讶有外来人,原来他们都是来看你师兄呢。”

    他们所过之处人挤着人,甚至是二楼窗户上都慢慢趴上了人,俱是来看谢仞遥的。

    他太美了,修士纵如宋阳秋,都难免心生觊觎,更何况肉眼凡胎。

    谢仞遥还未能适应这样赤/裸的目光,想微微偏头躲开,却奈何四面八方都是瞧着他的人。

    见美人在明灭灯火中侧目,人群便是一阵哄叫。

    就在谢仞遥愈发无措时,他头上落下了一个东西。

    顾渊峙从储物戒里掏出帷帽给他戴,又伸手仔细给他系好帷帽的带子,低声道:“委屈师兄了。”

    窥探他的视线被隔绝,谢仞遥这才松了一口气,忙道:“无妨。”

    看不到美人了,周围顿时有人喊道:“遮住干什么?给咱们好好瞧瞧呗,瞧瞧又不会少块肉儿!”

    他这么说后,顿时引起了一阵附和。

    眼见着言语愈发不堪入耳,头一声喊的人还要再说什么,就感觉一道目光打在了他身上。

    顾渊峙将谢仞遥挡在身后,隔着人群静静看着他。他瞳孔漆黑而冰冷,莫名像旷野中残忍的狼。

    仿佛他再说一个字,这人就能扑上来把他咬死。

    男人被他神情吓住,一下子就住了嘴。

    但围住他们的人还在。

    谢仞遥有些难堪,道:“要不我先走?”

    顾渊峙低眸,瞬间敛去了方才可怖的神色,星眉剑目,瞧上去又是谢仞遥最熟悉的乖巧神色。

    他温声道:“我陪着师兄一起。”

    便是在这时,他们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跟我来,快!”

    这声音又脆又嫩,谢仞遥朝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才到人腰间的姑娘,正朝他们招手。

    见他们看过来,姑娘手挥得更加用力,对他们做口型道:“这里,跟我来!”

    一行人没有过多犹豫,不过一息,就决定跟着她走。

    挤出拥挤的人群,谢仞遥跟着小姑娘钻进了街旁的一处巷子里。 等走了几条巷子,周围再也没人的时候,前面的姑娘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一身靛青色素衣,脸极白,眉毛又淡,衬得眼珠很黑。

    她瞧着他们,熟稔地问道:“你们是从外面来的人?”

    她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谢仞遥一行人便也没必要再遮掩,只是道:“对。”

    “那就好,”小姑娘就笑了,一口牙亦是比常人要白,“从外面来的人,我带你们去老爷家。”

    她出现得莫名其妙,此时又这么说,谢仞遥问她:“为什么要带我们去老爷家?”

    似乎是奇怪于他的问题,小姑娘眉间带了些疑惑,理所当然地道:“从外面来的人,都要去老爷家呀。”

    沉沤珠便问:“你老爷是谁?”

    “老爷就是老爷,”姑娘似乎被问烦了,直接伸出手道,“外面来的人都要去老爷家,十两银子,你们去不去。不去就从这离开,不然老爷会生气。”

    卫松云当场就乐了,一开扇子:“我说你带我们来这是干什么?原来是骗银子的。我们不给,是不是就要钻出来几个壮汉,将我们套麻袋里活埋了?”

    他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刷的一声一合扇子:“可惜你算盘打错了,我们是修士,几个凡人可弄不倒我们。”

    他说完这番,眼前的姑娘却像是听到了一番天大的笑话,道:“你们怕不是傻子吧?”

    “不给钱就不给钱,”她收回手,嫌弃地撇了撇嘴,“还修士?灵力都消散了几千年了,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修士?”

    “修士早都死完啦!”

    第39章

    “什么都死完了?”卫松云觉得她才是脑子坏了, “我们都是修士!”

    “好!”姑娘嗤笑了一声,看着他,“那你用用灵力让我见识见识呗。”

    卫松云亦是冷笑一声, 伸出手来:“你瞧好了!”

    他心神一动, 手中灵力就要涌动,朝对面的墙打过去。

    可下一瞬, 他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预想中的灵力并没有出现,顷刻后, 卫松云掌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有风刮过,姑娘笑道:“这就是修士啊?”

    已经没有人在意她说的话了,沉沤珠等人眼见如此,也纷纷调动起经脉里的灵力。

    可识海内均是一片寂静,再没有灵力的一丝波动。

    卫松云猛地转头看向谢仞遥, 语调已经变形, 叫道:“师兄!”

    没有了灵力, 他们一行人在这里如待宰的羊羔,卫松云只一想,脸色就刷一下的白了下来。

    谢仞遥此刻, 也和他们一样,感受不到体内有丝毫的灵力。

    但卫松云能崩溃,他却不能没有方向。听见卫松云喊自己,谢仞遥上前一步,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忍住心中的不安,谢仞遥将帷帽摘下,朝眼前的姑娘笑道:“许是我们搞错了,姑娘贵姓?”

    他这么说,除了卫松云和游朝岫,其他人都是各门派的天之骄子,不过慌乱了一瞬,俱是镇静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日夜不懈怠的修炼不可能是假,灵力就在那里,此时不见,不过是出了问题。

    那便解决问题就好了。

    这么想着,一眼瞧过去,每个人都面色如常,好似刚刚卫松云那一幕,不过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我叫唐豆子,”姑娘道,她对卫松云没什么好感,但却很喜欢长得漂亮的谢仞遥和一眼看上去就是好人的月悟,听谢仞遥问她姓名,也就道了,“你们要跟我去老爷家么?”

    她伸手:“去就十两银子。”

    压根不用商量,在场的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听她这么问,像是被在下一封战书。

    沉沤珠上前一步,在她手里放了片金叶子,眸中是压不住的战意:“走,我们去。”

    唐豆子没想到眼前这群人如此大方,她低头咬了咬金叶子,顿时笑弯了眼,道:“那老板们跟我来!”

    眼见着她称呼都换了,谢仞遥一行人跟着她走了会儿,问道:“老爷是你们这里管事的么?”

    唐豆子笑嘻嘻地道:“是管住的。”

    贺泉便问道:“那你们这镇管事的是谁?”

    唐豆子道:“什么是管事的?”

    贺泉哽了一下:“自古凡人国有君主,修士入宗门,宗门有宗主。他们掌管一国或是一宗,处理大小事宜,是国家和宗门的掌舵人。这是大的,小到乡镇,甚至是家族,都有乡长族长。你们镇子没有吗?”

    唐豆子摇了摇头,面上奇怪,问道:“为什么要让人来管我们呢?”

    贺泉被她问得又是一哽,一时竟答不上来话。

    还是玉川子问道:“你说修者都死完了,是怎么回事?”

    许是他们给的钱多,唐豆子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耐心地回答道:“我听我爹娘说的,几千年前还都有修士,但是他们修炼到最后都死了。慢慢地没有人再修炼,修士自然就没了。”

    她这么说完,良久都没有人再出声。

    几千年前修士就没了。

    谢仞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素月秘境再荒谬,也不会带着他们穿越到几千年后吧?

    他想出来,其他人不过一会儿,也都想明白了唐豆子话中的意思。

    寂静的沉默蔓延在谢仞遥一行人中间,唐豆子却不知,又走了一段时间后,她道:“到了。”

    听到她这句话,所有人眉目都是一凛,方才还被谢仞遥松松抱在怀里的拂雪,转瞬已经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但等抬头看过去,一行人都愣了一下。

    面前不是什么大院深宅,竟是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挂着两个火红的灯笼,从门口望过去正对大厅中间的高台。台上正坐着一个说书的先生,一张脸极长,瞧着却慈眉善目,手舞足蹈地说着书,台下满是吃茶听书的热闹看客。

    好一派热闹安详的景象。

    唐豆子指着这人道:“这就是老爷,他还要会儿才说完呢,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上二楼等会儿。”

    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的茶馆,一楼和二楼都是开放的大堂,谢仞遥一行人上了二楼,从窗户处往外望去,能看见远处漆黑的山。

    这个镇子并不算大,二层楼高的屋子都没有多少。

    他们人多,挑了二楼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谢仞遥重新戴上了帷帽,顾渊峙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一杯茶后去问唐豆子:“你们的老爷就是这位说书的先生?”

    小二上了花生米,唐豆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可不是,就是他啊。”

    确定了是他,沉沤珠眼中的斗志立马灭了下去,她往栏杆上一趴,去看高台上的老爷,拖着长调哦了一声后:“那我们走了,不找他了。”

    没意思。

    唐豆子一听,瞬间捂紧了袖子中的金叶子:“为什么啊?!不去找他你们住哪?”

    “这就不用你管了,”沉沤珠笑了笑,“金叶子也不用还我了,你拿好,我们走了。”

    他们以为老爷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一看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他们总不能对着一个凡人出手,找他倒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听她不要回金叶子,唐豆子顿时放下心来,笑嘻嘻地道:“那也行,不过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你们是外来的,夜里当心点。以前外来的都在老爷那住,不在老爷那住的……”

    她伸出一个手掌,指头融在茶馆暖黄无害的烛光里:“都没活过第五天。”

    *

    范当归小跑着从一楼上来时,手里拿着的醒木都没有放下来。他还没跑到他们桌前,就对唐豆子远远地道:“豆子,这回又来了这么多啊?”

    唐豆子见他来了,端起桌上装花生米的小碟子,乐呵呵地站起身来:“是嘞,您来了我就先回了。”

    她一个十岁的姑娘,显现出了和年龄极为不符的成熟,和范当归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显得对答如流。

    转而又对谢仞遥道:“这就是老爷,你们跟着他走就行了。”

    谢仞遥颔首,温声道:“多谢。”

    “什么老爷,不过是家里有几间空房子罢了,”范当归走到他们前面,面色的笑就没下去过,“天晚了,诸位随我来。”

    他们出了这个小小的茶馆,跟着范当归拐进了一个没有灯的巷子里后,谢仞遥拿剑柄点了点前头卫松云的背。

    卫松云会意,立马拖着燕衔春凑到范当归跟前,笑着道:“大伯,我听唐姑娘说,你那是相当厉害了。她说跟着您走,有您罩着,夜里都不会有危险的。”

    范当归摆摆手,乐呵道:“你听她一个丫头片子胡扯什么,夜里能有什么危险。”

    “那当然那当然,”卫松云从善如流,“那我们这些人,怎么算银子?”

    “我又不是开客栈的,不过是家里空房多,不收钱,”范当归道,“你们从外面来,过几日不久又走了,权当交个朋友。”

    卫松云一愣,他身旁,燕衔春替他接上了话:“大伯,您知道外面啊?是不是外面常常来人,我们从外面来,看你都不奇怪。“

    范当归道:“你们不是镇上的人,当然就是外面的人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燕衔春笑道:“那您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吗?”

    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巷子里,所有人倾耳听着,听范当归道:“你们从外面来的,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我哪里知道?”

    卫松云插嘴道:“你没去过外面吗?”

    范当归猛地扭过来了头,卫松云一抬眸,就撞入了一双亮得过分的眼。这眼中猛一看漆黑一片,但转瞬就被笑意填满。

    范当归微笑道:“我去外面干啥?我不去的,外面又不是好地方。”

    他似是不愿意多说,立马道:“我家到了,诸位进吧。”

    范当归的家如他所说,果然比常人要大许多,甚至是能用府来形容了。

    整整三进的府中,只住着范当归一人。

    “这是我祖上的房子,”他笑道,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人数,问道,“你们有几个人?”

    谢仞遥一行共八人。

    范当归一拍手,咧了咧嘴:“正正好还剩八间空房。”

    他道:“天晚了,我领你们过去,早点歇息吧。”

    一行人自然没有意见,跟着范当归分好了屋子。

    只是进了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没有真正地上床睡觉。

    谢仞遥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估摸着范当归走远后,就要开门。

    就在他手放在门前的那一瞬,谢仞遥听见了隔壁屋子门打开的声音。

    他隔壁住着的是顾渊峙。

    放在门上的指尖屈了屈,谢仞遥终是没有再推开门。

    *

    顾渊峙出了屋子,走到院墙边,他仰头瞧了瞧墙沿,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便是长腿一迈,脚下用力,手一伸,就够上了墙沿。

    他像只灵巧的豹子,轻捷地就翻过了墙。

    玉川子正在墙那边等着他。

    见顾渊峙从墙内翻了过来,他开门见山道:“你师尊交给你的事你还办吗?”

    顾渊峙比他还要高些,此时微微垂眸去看他:“我心里有数。”

    “那便好,既然这样便不可太过在这里耽误,”玉川子颔首,“师叔交代我看着你点,你心中有数便行,我还以为你这么跟在你师兄身边,是不愿意了。”

    他又道:“你不愿意,宗主和钟鼎宗都是不会同意的。”

    顾渊峙一仰,整个人靠在了墙上,没有说话。

    玉川子见他罕见地沉默,直直地看向他:“你不会真的想一直待在你师兄身边吧?”

    顾渊峙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不行吗?”

    “且不说不行,”玉川子声音冷静,在寂静中露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冰冷,“你若不办这事,修为止步不前,你怎么待在你师兄身边?”

    “落琼宗不会一直封宗,你师兄迟早会如同你我,或是沉沤珠月悟一般,代宗门面世。他样貌出众,这世上好看的人多,漂亮成他那样的人我只见过他一个。你今天给他戴上帷帽,明日他见他人,你也要把他藏起来么?”

    玉川子看着在黑暗中沉默的男人,他惯会切人要害:“便是我知道的,莲峰宗的宗主,就喜搜罗五大陆貌美之人。”

    “他是有师尊,他自己也可以修炼护住自己,”玉川子道,“可你就愿意当只嘴上说得怪好听,事上只能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顾渊峙,连心上人都护不住,你不像是这种废物啊。”

    顾渊峙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看着他,眸中是冰冷的怒火。

    玉川子道:“这是宗门的意思,但若这事成了,从那往后,你只要承认自己是钟鼎宗弟子,其余的你自可随心。到时你师兄会不用戴着帷帽走上街,也没人敢在他身上落下一道目光。”

    “这事若是不成,”玉川子看着他,“我醉心修炼,却也不是不懂宗门事务,宗主他们,不会再放任你存活于世哪怕一刻。我虽不愿也不屑这样对你,可我不过是钟鼎宗弟子的首席,这事既然被宗主知道,我师尊和你师尊都保不下你。”

    漫长的寂静过后,顾渊峙声音喑哑:“我知道了。”

    玉川子看着他,良久后,话声似叹息,有了些人味儿:“顾渊峙,早知这样,当初便是你师兄求我,我也不会带你回钟鼎宗了。”

    他这话说完,顾渊峙没有作答,玉川子就要离开,只听黑暗里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顾渊峙和玉川子猛地回头,就见一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谢仞遥怀里抱着拂雪,看着他们,声音温和:“我觉得这镇上事情有蹊跷,就想着出来看看。”

    他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第40章

    谢仞遥说完这话,对他们颔了颔首后,从他们身边而过。

    顾渊峙从他出现就愣到现在,眼见着他走远,才回过神来。

    下一瞬, 他不再理会玉川子,忙跟了上去。

    范当归院墙外的路漆黑不见丝毫光,谢仞遥在前面走着,只能感受到顾渊峙跟在他身后的脚步。

    这脚步很轻又克制, 始终在他身后五步的距离外。

    如此走了一会儿,眼前不远处慢慢显现出路尽头街上的灯火。

    脚步声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谢仞遥倏地停了下脚步,转过了身。

    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顾渊峙一时竟没有发现他停了下来。

    直到谢仞遥一头撞在了他肩膀上。

    顾渊峙一怔, 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退完后又忙不叠地上前来, 伸手想去看谢仞遥撞到哪里了。

    可手举到半路,就停在了那里。

    他不敢向前,也不甘心后退。

    于是只能道:“我撞到师兄哪里了吗?”

    谢仞遥有些闷的声音传来:“无妨。”

    顾渊峙却还是不放心:“我们到亮处看看。”

    “没事, ”他听见谢仞遥的声音传来,下一瞬,顾渊峙手腕上就落下了一只温凉的手,那手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只是撞到了这里,真没事。”

    顾渊峙却是触电般地僵在了那里。

    指尖上是腻人的触感, 这和想象中千万次的描摹不同,顾渊峙触此温软, 甚至不敢用力,怕弄疼了眼前的人。

    他在这刻,想抽走又不舍,像是抽筋一样,只能细微地抽动,带出些痒意。

    谢仞遥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任顾渊峙的掌心落在自己脸颊上,轻声问道:“钟鼎宗要你办什么事?”

    他呼出去的气扫过顾渊峙手腕,和着这句话,在静谧的黑暗里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醒了顾渊峙。

    在一瞬间内,顾渊峙甚至以为谢仞遥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他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来,在黑暗中与谢仞遥四目相对,以至于两人到了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顾渊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子香味,他低声问道:“师兄知道了吗?”

    谢仞遥睁着眼睛,离得太近了,他整个人被拢进顾渊峙的阴影里,一侧的脸颊在他掌心中。

    掌心微烫,谢仞遥再一次敏锐地在顾渊峙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危险感。

    但他没有退,只是声音也很轻:“我知道什么?我不正在问你。”

    顾渊峙忍住触碰掌心柔腻的冲动:“师兄不像二十年前那样害怕了?”

    谢仞遥微微歪了歪头,眉眼稍弯:“你说过不会再做让我害怕的事。”

    雨打芭蕉,潇潇雨歇。

    两人在漆黑长巷里,又像是在二十年前那场大雨里。

    沉默过后,顾渊峙放下了手。

    他往后退了一步,道:“对,我不会再做让你害怕的事。”

    “师兄,我是要做一些事,”他在这瞬下定了决心,“但这事还要许久以后才能成,真正开始之前,我会告诉你。现在先给我点时间好么?”

    良久之后,谢仞遥低声道:“好。”

    “顾渊峙,”谢仞遥想了想,还是道,“如果当时送你到钟鼎宗,让钟鼎宗伤害了你,我会觉得对你万分愧怍。所以你要做的事若有危险,请务必告诉我,哪怕不能弥补一二,也可以当你马前卒”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渊峙打断了。

    “师兄,我不缺什么马前卒,”顾渊峙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缺个道侣,不如师兄帮我想想办法?”

    谢仞遥愣在了当场。

    “走吧,”顾渊峙转眼间直起身子,又是谢仞遥熟悉的样子,像是没有说过方才的话,只笑道,“师兄觉得这镇子哪里有蹊跷,要看什么,我和你一起。”

    谢仞遥半晌才哦了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巷子,终于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街上。谢仞遥没了灵力,用不了储物戒,只能将帷帽拿在手里。

    眼见着要上街,他刚要低头戴上帷帽,就听顾渊峙道:“师兄不用戴了。”

    听了顾渊峙的话后,谢仞遥抬头望去,握着帷帽的手怔在了半空。

    他们面前的街上,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回过神来,谢仞遥走到身旁一家馄饨铺子旁,铺子的棚下摆着两三张木桌,有张桌子上还摆着两碗没吃干净的馄饨。

    谢仞遥上手碰了碰碗壁,是烫的。

    碗旁甚至放着筷子,筷头上还有馄饨烫的水渍。

    “往前推一刻钟,这里都还有人,”谢仞遥沉吟道,他抬头看向顾渊峙,“现在什么时辰了?”

    顾渊峙道:“刚过亥时。”

    谢仞遥想了想,对他道:“走,我们出镇去。”

    顾渊峙跟在他身后往镇外走去:“师兄出镇干什么?”

    “一是去看看玉川子说的另外两个镇子,”谢仞遥走得很快,“二是印证一些东西。”

    镇子并不大,两人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出了小镇。等走到离镇五里地外后,谢仞遥才停下脚步。

    他将手横在顾渊峙和自己之间,手上是顾渊峙给他的帷帽。

    在两人的注视下,谢仞遥指尖一动,帷帽就消失在了他手上,进了储物戒。

    “灵力恢复了,”谢仞遥心中一松,“只有进了镇子里,灵力才会消失。”

    至此,他们才确定了镇子本身有古怪。

    “走,”顾渊峙道,“去看看另外两个镇子。”

    可当他们沿着田埂重新回到下午来时之处时,却没有看到玉川子话中说的,入夜后会出现的另外两处镇子。

    万顷荷池在深夜中缓慢摇曳,除了荷叶间的摩擦声外,再无其他一点声音。

    谢仞遥静站了片刻后,果断道:“回镇。”

    他道:“今夜出来的肯定不只有我们两个,回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们回到镇子前,谢仞遥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把匕首,以及王闻清的弟子令牌。

    他咬着匕首,将弟子令牌在腰间系好,就见顾渊峙在盯着他看。

    “有些事情剑不方便,匕首灵巧些,”系好令牌,谢仞遥将匕首拿到手里,问顾渊峙,“你要吗?”

    顾渊峙盯着他红润的唇,朝他伸出手来,道:“师兄有,那我也要一把吧。”

    谢仞遥不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将匕首在袖子里藏好,这才往后退了一步,摊开手笑道:“没了,想要进了镇子自己买。”

    他扳回一局似的,不再理顾渊峙,率先进了镇子。

    顾渊峙就在他身后,看着他垂着腰际轻晃的漆黑长发。直看到这发映在了脑海中,才收回空荡荡的手,轻笑着跟了上去。

    镇子里还是空无一人,却没有丝毫荒凉的气息,像是所有人都只是暂时离开,片刻后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越是这样,谢仞遥和顾渊峙走在街上,就越觉得诡异。

    等他们都回到范当归院中时,大部分人都在院子中等着了。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沉沤珠没骨头似地趴在游朝岫身上,歪着头问两人。

    “我们去镇子外逛了一圈,”谢仞遥道,“灵力在镇子外能用,在镇子里就用不了了。”

    他这话一出,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卫松云刷的一声开了扇子,对着燕衔春乐道:“那大不了我们就跑出镇子去。”

    “若你出不去呢?”有道冷静的声音横插了进来。

    玉川子微扬着下颌,看向卫松云:“若谢仞遥和顾渊峙是最后一趟,我们再没法再出这个镇子呢。”

    那他们就是粘板上的鱼肉。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我大师兄的意思是做好万全的准备,”贺泉笑道,“万不可掉以轻心。”

    但他们此时只知镇上的人会消失,至于为何消失,人都去了哪里,谢仞遥一行人一概不知。

    “范当归也不见了,”沉沤珠啧了一声,“这个府上,只有我们了。”

    无名的镇子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将他们一行人裹了进去。

    一时乌云蔽空,月光都晦暗了起来。

    “那就先睡觉,”顾渊峙道,“明天等天亮了再查。”

    如今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他们没了灵力,再不好好休息,遇事只会更加被动。

    留了一人守夜后,不过片刻,院中就又恢复了寂静。

    谢仞遥进屋上了床,并没有倒头就睡。

    顾渊峙守夜,就坐在他房门外的门槛上。

    他和衣侧卧在床上,想着后半夜替了顾渊峙,让他也睡一会儿。因而谢仞遥睡得并不深,当他房间门被推开后,他下一瞬就睁开了眼。

    来的是卫松云。

    卫松云满脸的惊慌,窜到床边拉着谢仞遥的袖子就道:“师兄,不好了,燕衔春消失了!”

    谢仞遥见他双目圆睁,慌乱异常,忙安抚道:“你慢慢说,他怎么消失的?”

    “发生了这事我俩都怕,”卫松云见了他,才安下了些心,哑着嗓子道,“我俩就睡在了一个屋子里做个伴,但刚睡下不到半个时辰”

    他咽了一口唾沫:“范当归就回来了!”

    卫松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燕衔春非要去看看,我怕他出事,怕也就跟着他去了。我们跟在范当归身后,眼见着他回了屋,正要再跟上去,就被范当归发现了。”

    “范当归猛地转过来了身,正正好与我俩撞了个面。他…他…”

    说到这里,卫松云似乎看到了可怕的事,结巴了半天,才继续哑声道:“他嘴里嚼着个什么草,像马嚼草一样。我俩想着走近与他周旋一下,但刚上前,就听到后面有人喊我们。”

    卫松云愣愣地道:“我一回头,又是一个范当归!”

    谢仞遥呼吸一凛。

    “然后我就想拉着燕衔春跑,但,但是,“卫松云哽咽道,“我眼前白光一闪,跟瞎了一样,等能再看到时,燕衔春和范当归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