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阁老的位置空出来一个。
因为焦芳致仕了。
内阁的人数一直没有定数, 只是前朝一直维持在三个人的数量中长达六年,后来陛下登基人数也是多多少少,捉摸不定的。
但是现在内阁空出一个位置, 那不少人就自然很想挤进去的。
“焦芳走了?”江芸芸震惊,“他舍得走?”
谢来抱臂,用唏嘘的口气说道:“肯定是不舍的,但这不是也没办法嘛, 外面的人都要骂死他了。”
“那他就听了?”江芸芸还是颇为不解。
原来焦芳本来也不想走的,但实在是压力太大了, 出门甚至还会被人扔垃圾,弹劾他的折子垒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平日里的江芸。
他自然也很想学前朝刘吉刘首辅做一个巍然不动的泥糊阁老,奈何陛下今日午后直接让张永婉言要他保持一个体面。
焦芳在家中呆坐着, 大哭了许久,这才不得不提笔写下致仕的折子。
他是万般不情愿的,但这个世道到底已经不是他的世道了,京城再也容不下他了。
“刘瑾倒得太快了, 朝廷中的官员都没回过神来,也就跟着换了一大批人,那个张彩, 就是一直卡着楠枝的那个人也被抓起来了,焦芳本来就是靠刘瑾入阁,现在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肯定是容不下他的。”谢来已经主动坐下来, 准备吃饭了。
张道长一看他们准备讨论正事,就提溜着两个小孩去和乐山他们一起吃饭了。
“咱们好好吃饭, 不听她们吃饭还忙着事情。”张道长张罗着, “来来, 先吃饭,都这个时候了,别饿坏了。”
“算起来,排在其归前面的人也不少啊。”黎循传忧心忡忡说道,“现在突然越过去,可不是要被人戳着骂了。”
谢来点头,伸出手指来数了数:“确实不少,刘宇、曹元、梁储、刘忠、费宏、靳贵、杨一清、蒋冕,八个呢。”
内阁自来是按资排辈的,这几人确实都是排在江芸芸前面的。
“但是刘宇和曹元现在瞧着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瞧着这官身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谢来又说。
“梁储是个好人选,他一直兼詹事府的位置,陛下的老师,按理这次也该上去了,算是最合情合理的一个人。”
“刘忠也不错吧,但无功无过,但资历摆在这里,成化十四年进士。”
“费宏和靳贵也是年少成名的神通状元和探花,但是论起功绩确实差你一点的,但谁叫人家考上的日子比你早呢。”
“杨一清,这人你熟,成化八年的进士,你师兄,其实资料都在上面这些人上,但奈何常年在边境,也有很多功绩,在京城根基一般,而且陛下有意让他在边境先把城墙修好了,怕是赶不上这一波了。”
“蒋冕,父母接连丧,丁忧还没回来呢,这个好机会是捞不到了。”
谢来显然对这些人了然于胸,手指一根根比划着,有条不紊说道:“那你算算,这里面也就梁储和刘忠和你颇有竞争关系,但内阁的事情虽要阁老们提名,陛下也要首肯的。”
“我的名字也在这里?”江芸芸犹豫说道,“可我怎么对这事一点风声也没有。”
“哎,要不说李阁老天生是个捣糨糊的好手……哎哎,别瞪眼,随便说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骂我做什么。”谢来嘟嘟囔囔着。
“李首辅给其归提的名?”黎循传敏锐察觉到,“这,怕是有很大的争议。”
“没,一开始根本没人提江芸的名字。”谢来没好气说道,“就江芸这个年纪,三十都没到呢,谁没事提她,这不是平白挨骂嘛。”
“不会是……陛下吧。”江芸芸一听,幽幽说道。
谢来抚掌:“果然是江其归啊。”
原来焦芳致仕的折子一上,朱厚照就迫不及待请李东阳去商量阁老人选了。
李东阳是个谨慎的人,建议不如廷推。
朱厚照也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直接把人都叫过来,还有个原因大概就是受刘瑾牵连,现在六部尚书,大小九卿都不是齐的,所以召集的速度出人意料得快。
大家也是被陛下这个风风火火的态度惊到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神闪烁,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一向是廷推的主要力量,是有职责在身上的,王恩被众人的目光催促着,犹豫上前,谨慎说道:“吏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梁储职居辅导,才德允称,精力有余,可担此重任。”
上首的朱厚照平静点头:“梁爱卿春宫旧臣,学行端谨,誉望素隆。”
众人一听,眼神相互交错。
明明事情办的格外顺利,但怎么瞧着就莫名有点不对劲呢。
“还有吗?”朱厚照继续问道。
众人震惊,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客气还是真的想要再找一个。
若是加上梁储,内阁就有四位阁老了,虽然内阁阁老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人,但那一般都是上下人皇帝交接的时候,后续也会慢慢缩减到五人之人,这几年也大都维持在三四人的位置。
“成化十四年进士,掌翰林院,仍直经筵的刘司直性格沉稳,持正不阿也是极好的人选。”
朱厚照笑说着:“刘学士自来体弱,且又有五十六,内阁事务繁忙,非常辛苦,朕不忍心看他如此劳累。”
“杨总制晓畅边事,悉中机宜,也是极好的人选。”
“如今边境城墙修建要紧,不急于一时回到京城。”
“礼部费侍郎学行纯正,才猷弘远,日侍讲读,备著忠勤,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颇有良德,朕有意都加锻炼。”
“光禄卿靳充遂简重静默,从不轻易藏否人物,性格侃侃正言,无所顾忌,是为良选。”
“靳爱卿人品贵重,可堪大用。”
一番皇帝和臣子的极致拉扯后,众人是看出来了,陛下心里是已经有个人了,想要他们提出来,自己再顺坡下驴,借机同意,也算是和和美美的君臣美谈,但奈何他们没发现陛下心中那个人,一时间气氛开始格外焦灼。
“满朝文武皆才学出众,品德兼优之人,诸位大臣几番挑选只觉各个都是忠臣良臣,微臣斗胆,不知陛下心里可有想法,内阁人选当慎之又慎。”最后还是李东阳出面委婉挑明这个想法。
朱厚照有点失望他们的不上道,但又觉得李东阳这个首辅当得也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扛事的,便出声,委婉提醒道:“虽说内阁人选应论资排辈,但靳充遂和费子充也是年纪轻轻就能担无数重任的,可见能力总该是第一位的,我们内阁选人要不拘一格,外面的读书人才会觉得我们朝廷只看实力说话。”
此话一出,众人哑然,四目相对,随后脑海里诡异地齐齐想到一个人。
陛下饶了这么一大圈,不会就是为了这人吧。
—— ——
“然后大家就都同意了?”江芸芸震惊,“这么好说话。”
“哪能啊。”谢来叹气,捧着饭碗,无奈说道,“你知道的,他们怕你也怕的不行,一个个都开始装傻充愣了。”
“那陛下不是会生气。”黎循传犹豫问道。
谢来颔首:“是有些生气的,但还是你师兄出面,说此事颇为慎重,还是要先行考察,不若先问问你的恶意见,陛下这才勉强同意了。”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
“我怎么听说有人提议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黎循传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口问道。
谢来哎了一声,突然压低身影小声说道:“是有这事,但陛下嫌他们太一板一眼了,直接把折子驳回了,还把提出这个意见的人狠狠责骂了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呢,大过年的,没钱拿回家过年了。”
两人说完又齐齐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说着:“看我做什么,这事吧……我也有些始料未及。”
“那就先吃饭吧。”谢来一听,迫不及待说道,“你知道的,我为了给你送这个消息,饭也没吃。”
江芸芸拿起筷子,其他两人便也跟着开始吃饭。
一时间小饭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隔壁那一桌欢声笑语倒也格外热闹。
“其实你当官也挺久了。”吃完饭,谢来摸着肚子,老神在在地说道,“弘治九年丙辰科的进士,过了年也就做了十三年的官了,而且你履历还丰富,去了琼州和兰州,还去徽州做了过钦差,也不耽误你给陛下授课。”
“那些翰林院的人都是在苦熬资历,你师兄也是八年八年的熬上来的,所以大家都下意识觉得你也要熬个二十来年。”
谢来侧首去看躺在小躺椅上的人,笑说着:“但你就算熬了二十年,也就才三十来岁,四十不到的年纪,放在进内阁的时间中也是很早很早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闭眼笑,椅子一晃一晃,慢慢悠悠的:“谢指挥吃了人家的饭,说话也跟着好听起来了。”
谢来促狭了:“你可没钱了,谁不知道你是一个小穷鬼啊,我今天吃的可是黎郎中的饭,是吧,小青梅。”
黎循传正在削着苹果,拿着刀的手顿了顿,随后平静说道:“你们自己说话,不要扯到我,无妄之灾。”
“那这事能成吗?”顾知按捺不住凑了过来,“我那以后是阁老的徒弟了!”
谢来下巴一抬,对着江芸芸的方向抬了抬:“问问你老师愿不愿意。”
“当阁老还能不愿意!”顾知大为吃惊,连忙跑到她老师椅子边,扒拉着她的胳膊,“老师你不愿意当阁老吗?”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玩去,少掺和大人的事情。”
顾知还没得出一个答案,就被陈禾颖拉走了。
“明天这上朝有的热闹看了。”江芸芸嘟囔着,接过苹果,哼哧哼哧咬了起来。
—— ——
江芸芸自一进城门就若有若无地被人围了上来,但她一概装傻充愣,完全不接招,好不容易艰难回到内阁,就看到李东阳、王鏊和杨廷和正齐刷刷看向她。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进来。”李东阳深深看了她一眼,第一个转身说道。
“好运道啊,江其归。”王鏊感慨着。
杨廷和没说话,只是再看他一眼后,垂下眸来。
“陛下有意让你入内阁。”李东阳坐下来就开门见山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还没想好是用震惊,迷茫,还是坦然的神色来迎接这个消息时,就听到李东阳面无表情说道。
“家中还有老师遗留的棍子。”
江芸芸立刻老实了。
“都坐吧,站着做什么。”李东阳揉了揉额头,声音温和下来,“这事我们内阁关起来门来,先说道清楚。”
如今的内阁经过之前的修整,大院子里只剩下四位阁老的位置了,倒也符合关上门的样子。
“这事你知道吗?”李东阳直接问出其他两个人的心声。
“昨天晚上谢指挥来我家吃饭,随口说了一句。”江芸芸交代道。
“谢来如今贴身伺候陛下,知道并不奇怪。”李东阳说道,话锋一转,“你和锦衣卫关系倒是亲密。”
“我的一个徒弟想学武,我也请谢来帮忙看看合不合适了。”江芸芸镇定解释着。
江芸芸确实收了两个女弟子,这在京中不是秘密。
“陈知府倒是心大,直接把这么小的孩子留你这边了。”王鏊笑说着。
“拜师了,肯定要跟我走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而且我又不是坏人,跟我是去读书见世面的,也不是坏事,陈知府为人坦荡,自然也无所畏惧。”
“这次能扳倒刘瑾,陈知府之前救人的事情功不可没。”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看着江芸芸,若有若无试探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只是顺势夸道:“好人有好报吧。”
“说这事做什么,都过去了。”李东阳拉回正题,看向江芸芸,“那你对这事怎么看?”
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
“你素有功绩,做事认真,为人有担当,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李东阳说出目前众人的担忧,“还未满三十就入内阁,闻所未闻,若今后封无可封,自来就不是好兆头。”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又是江芸入阁,是陛下一力坚持的。
——谁也不想做这个出头反对的人。
“这事说起来,要从我十五岁开始考上状元说起……”江芸芸慢吞吞说道,“既然前面的话都是夸我的,那后面的年纪应该是锦上添花才是。”
王鏊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年在翰林抄书的时候,听闻过一则我那一届丙辰科的小传闻,觉得颇有意思。”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王鏊和杨廷和面面相觑,颇为不解,李东阳却好似鬼使神差想到什么,眉心微动。
“听闻当年先帝在选定状元时,在朱懋忠和我之前犹豫不决。”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
“怎么会如此?朱侍读虽学行醇笃,但当年的文章我都看过……差你一些。”当年北直隶会考的主考官,王鏊就是其中之一。
朱希周虽是南直隶人,但同年和南直隶的考官交流时,说过这人。
王鏊自己就是制行修谨,文章修洁的人,对朱希周的行文也是颇为喜欢的,但若是和江芸比,那便是少有人及,她素来是文理结合到出神入化,得天下之文而化之的人。
李东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整个人突然轻松下来。
“因为朱侍读的名字?”杨廷和犹豫说道,“先帝犹豫的是这个,而不是文章。”
江芸芸微微一笑。
王鏊错愕,随后又了然。
朱希周,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这个故事一出来,三位阁老也都齐齐没了声音。
其实先帝当年把江芸芸安排到内阁,朝野一直有隐隐的传闻,这是陛下留给年幼的陛下的,要不是这个留言实在传得太广了,当日江芸落难,也不至于人人都各怀心思。
“既然说起这事……”李东阳咳嗽一声,拉回另外两人的心声,低声说道,“其实当年还有一件事情本该是由当年的刘首辅宣布,奈何如今瞬息万变,此事到现在也不知该不该提。”
王鏊侧首看了过来,心中微动。
“当年陛下写遗诏时,内阁去了四个人。”李东阳低声说道。
屋内剩下两个先是一怔,随后神色大变。
“你是……”杨廷和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平静地坐在那里,明明还很是年轻的面容却多了些深沉的姿态。
“那你们当年怎么……”王鏊回过神来,但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屋内四人瞬间陷入沉默。
“那,此事……”王鏊先一步开口,随后喟叹道,“怪不得陛下如此坚决。”
“事已至此,我们内阁对外要同心同德。”李东阳看向三人,“你们可还有其他想法?”
王鏊沉吟片刻,随后缓缓摇头。
片刻后,一直看着江芸芸的杨廷和神色僵硬,目光发怔,但最后也跟着缓缓摇头。
李东阳松一口气:“那我去写折子。”
他先一步离开,王鏊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最后看向江芸芸:“江其归,你难道还真是天命所归不成。”
“人人都说你是紫微星,是大明立国百年一见的神童,还真的是不成。”他靠近江芸芸,想要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可刚一走进,就看到她漆黑的眼眸,突然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罢了,我都老了。”
他说完就也跟着转身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杨廷和和江芸芸两人。
杨廷和自来就不爱说话,但他办事能力极好,心中自有沟壑。
李东阳就一直夸杨廷和——“吾于文翰,颇有一日之长,若经济事,须归介夫。
“那你当年为何没说……”许久之后,他似乎恢复了之前平静,低声问道。
江芸芸坐在他的对面,同样平静说道:“多说无益。”
杨廷和抬眸看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此刻露出难言的神色,可最后还是归于眼下,随着眉眼轻垂而逐渐被覆盖。
“原是如此。”他的声音被初冬的风一吹,便也跟着缥缈起来,“愿今后群策群力,共铸盛世,江阁老。”
—— ——
江芸芸就任阁老的事情就在正德四年的春节悄无声息地宣告天下了,和她一起入阁的还是梁储。
梁储任吏部尚书兼少傅兼太子少傅,江芸芸以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专典制诏。
虽两人一同入阁,但默契的都没有加大学士的官衔。
但这事能想到的人寥寥无几,实在是江芸的名声太大了,全部的焦点都聚焦在他身上,导致梁储毫无动静地就搬到内阁上班去了。
虽然朝野上下震动,但内阁和内廷不为所动,开始为新的一年开始的工作计划布置。
这是一场年初要定下今年要花的几个大钱的去向的大会,分别是内阁大臣和各部官员在乾清殿召开。
在一群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中,悄悄混进一个年轻貌美的年轻人。
朱厚照一眼就看中了站在内阁最后一排的江芸,越看越满意。
“去年四川大旱,这里至少需要一笔粮食。”户部尚书顾佐率先说道。
朱厚照点头:“打算在这里拨多少钱财。”
“至少一百万了。”顾佐说。
朱厚照没说话了。
“四川受灾范围之大,近乎全省沦陷,若是不及时安抚,怕是会多生波折。”顾佐一板一眼分析着,甚至还拿出一本拇指厚度的折子,认真打起了心里的小算盘,“今年漳州的海贸收了一波银钱,应该是够用的。”
“漳州收到国库也就三百万了,顾尚书一口气拿走一百万,明年和蒙古的边贸正式开始,虽说两边已经签订协议,但对蒙古人我们也是不得不防,各地的边防,还有闲置的景泰城都要修建,也至少需要一百两。”兵部尚书刘大夏保守说道,“还有各地的军饷也要预料。”
“官员的工资也要预留起来。”顾佐又说道。
几句话的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两位尚书一人一句直接把钱都那走了,我们工部明年可要陵寝之地,虽然是前期的工作,但五十万两肯定是要的。”工部尚书慢条斯理开口。
朱厚照其实也是第一次开,听着他们用万做结尾,不由心中咋舌。
——本来漳州去年收了三百万,他还高兴坏了,毕竟他爹的国库都没这么富裕过,可现在钱还没焐热呢,一眨眼就要没了。
可他也不好多说,只能沉默着,继续听着底下的人说话。
“礼部收到不少藩王的折子,请求按时封发月俸。”礼部尚书李逊吞吞吐吐说道。
终于是逮到一个软柿子,朱厚照立马板着脸说道:“天下之事还未定,这些藩王不思为国奉献,现在来添什么乱。”
李逊挨骂了,但也不生气,低眉顺眼站着。
这一骂,殿内的气氛倒是莫名活跃起来了,大家像是突然热情爱国起来,接二连三吐出无数需要用钱的地方。
吏部今年官员考核需要一点钱买卖笔墨纸砚。
刑部说各地的监狱都需要招募女监,需要一点钱,哦,南北直隶的监狱也都坏了,也要修缮一下。
朱厚照都听傻了,到最后忍不住问道:“都是花钱的地方,难道明年就没有一点进账的地方?”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心中咯噔一声。
李东阳委婉问道:“陛下是想加税赋?”
朱厚照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但百官的神色突然紧绷起来,他便也跟着一愣——哎,我嘛?
“微臣翻阅近五年折子,发现两浙盐课多年未核查了,正好可及借着今年巡查浙江土地清丈的工作后续,追论历次巡盐御史及运司官赔偿商课。”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上前一步,慢条斯理说道。
朱厚照眼睛缓缓变亮……
——我就说江芸应该来内阁吧!
第四百九十二章
盐课是指食盐产制运销所征收的税, 也被称为盐税。
浙江盐课起源非常早,早在春秋越国时期,《越绝书卷八》就有记载:“朱余者, 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可见那个是时候的制盐已经被纳入官僚体系统一管理了。
盐课一向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来源,夏朝时, 盐就以上贡的形式被国家统一管理。西周时,盐课更是被列为山泽之赋的一部分, 汉武帝时期,盐铁全都被收归国家专卖,后世不少盐务政策, 大都依次为开展。
江芸芸说的巡浙江盐务倒也不是奇怪事,之前好几年没展开大抵是因为之前朝局不太稳定,朱厚照自己也不知有这事,现在这算旧事重提。
浙江自古就是产盐之地, 产量极大,两浙地区很多盐场,也为此设立了很多监管部门, 用来管理盐的生产和销售。
“前朝宪宗爷就在时,就把两浙盐区扩展到四十余个,若是这次要巡查, 需要的人怕是不少。”户部侍右郎胡富直接说道, “声势浩荡也会劳民伤财,不然直接让当地自己巡查。”
“那不是自己关起门来, 左手打右手。”有人反驳道, “而且自来盐政就是要朝廷派人去地方的, 不然如何能查清这个问题。”
“可这一笔确实是大的开支。”胡富说道,“各地百姓也很受累,马上开春就要种地了,这也太折腾人了。”
“盐税好几年没查了,自然也是要查的,哪有因为种地的事情就荒废这个。”
朱厚照看到一半的折子,察觉又要吵起来的架势,忙不迭抬起头来紧张安抚道:“查要查,种地也要种地,并不冲突,快,给诸位爱卿送杯茶水,润润喉咙。”
内阁的人也没想到江芸芸突然掏出这本折子,杨廷和借着大家说话的动静,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眉眼不动,巍然如山,一板一眼回道:“昨日不是说了吗?要开源节流。”
杨廷和欲言又止。
昨日内阁是开了一个小会,重点也是今年的财政支出,不过是几位阁老先自己悄悄把需要的钱都划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务必让各部门都能分到钱,顺势找好理由,回头也好面对各部门的责问。
每年的财政大会都是能吵起来的,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大臣们撸起袖子就是骂,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内阁里的人大都是年纪大了,禁不起这么折腾。
小会上,王鏊对于一笔笔明目上的事情算得头皮发麻,毕竟怎么算,现在国库里的钱都是不够的,真是哪哪都需要钱。
杨廷和随口说道:“节流也要开源,就是不知今年边贸那边的情况会不会充裕国库。”
“内廷的人年前就走了,我们的调令也跟着下了,但这些人赴任,有些远的可要从广东开始走,最快也要夏季了。”李东阳对此并不看好,“而且第一年的贸易定然会摩擦不断,最后能上缴到我们这里的收益屈指可数。”
“连着好几年各地都陆续有灾情,但也不能随意增加赋税,免得有人生事,但若是正常救灾,这里就是一笔钱。”王鏊忧心忡忡,“不知今年老天爷的心情。”
“就看浙江的情况了。”杨廷和安慰道。
“浙江的情况应该不会差,毕竟当年一个琼山县就很可观,但也要看当地的官员是不是尽心竭力了。”
“王尚书之前又打又杀,下了一大批官员,应该不会有人在今年这么不像话让王尚书难堪的。”杨廷和倒是有些信心。
“你怎么不吭声。”李东阳一看江芸芸一连沉默地坐在最后面,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李东阳,突然说道:“浙江是个好地方。”
“可不是,还不是你钦点的风水宝地。”王鏊打趣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确实可以从他这里开源。”
“你也对赋税的事情很有信心?”王鏊一听她这么说,也跟着来了信心,“你江其归要是都觉得行,那我就安心多了。”
“你算过今年浙江的赋税大概能收入多少吗?”李东阳操心问道。
江芸芸把早有准备的折子递了过去:“这里还要算上路上的损耗,数据未必准确,但大体也能推断一二。”
三人的脑袋立刻凑过去看。
“能有这么多?”杨廷和惊喜说道。
江芸芸点头:“王尚书在浙江还推行过农田册,从扬州那边调来很多种子,只要好好照顾,应该能提早十来日收,也算是缩短两季的时间,但这些多要看天时给不给力,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数。”
“你要是这么说,我又开始担心这国库了。”王鏊说。
江芸芸安慰道:“不用担心,还有别的事情呢。”
“是啊,还有漳州,还有边贸,总不会倒霉到三个都有问题吧。”王鏊自我安慰着。
江芸芸没说话,眼神闪躲了一下,只是众人都忙着说浙江税收的事情,就连最警觉的李东阳都把她忘记了。
浙江确实可以开源,但赋税的工作不是都做好了吗,怎么算开源,那肯定是要另辟蹊径啊。
江芸芸对此非常理直气壮。
李东阳对此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出门和稀泥:“盐务之事我们内阁自然是知晓的,但具体事务都是江阁老处理的。”
江芸芸就被内阁推了出来。
“清查盐政的工作也不是稀奇事,今年去查明年去查并无区别,只是今年去查,正好还能去看看清丈土地的成果。”江芸芸笑说着,“一举两得而已。”
“那钦差的工作量也太大了。”刘大夏平静说道。
“那我们找一个年轻力壮的。”江芸芸也开始学着和稀泥。
“人多动静大,怕各地各有准备,反而不好查。”吏部的人开口。
“但人少消息传得也不慢。”工部的人紧跟着说道,“需深谙制盐的人出面。”
六部争了一轮也没说出过所以然来,不由去看上首的朱厚照。
“两浙盐场仅次于两淮,太、祖年间,全国食盐总产量是一百一十四万九千一十三引。其中两淮盐厂出盐一共三十五万两千五百七十六引,而两浙盐厂出盐二十二万七百五十七引,河东盐厂出盐是十五万两千引,三大盐厂出盐合计占到全国食盐总产量的六成以上,而两淮两浙的盐厂又独占天下之一半。”朱厚照对着折子上的内容照本宣科,随后话锋一转。
“此事要慎重,不知江阁老可有什么想法?”
“就是因为此地此事如此重要,关乎万千百姓的饭桌,却已有五年不曾巡查,故而觉得此事有了落实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江芸芸说。
“浙江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现在弄这些会不会再起是非。”兵部侍郎谨慎问道。
“盐务看似涉及百姓,但却只关乎官员。”江芸芸说道。
言下之意,要杀也是杀官员,不会惊动百姓。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扭过头去没说话。
江芸芸一脸正气站在最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清查盐政不是问题,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工作,但是人选真的很重要,大家一开始吵得这么热闹也就是因为事情太过措手不及了,好端端的财政大会,说的是钱的分配,兜里的钱还没分配干净呢,你说挣钱的事情做什么!
“各部把今年需要多少钱的折子写上来。”最后还是朱厚照拍案说道,“盐政的事情是要好好考虑的,不知诸位可有人选。”
下面自然也是一阵热闹,这是一个苦差事,但也肯定是个好差事,自来能巡盐的都是陛下的心腹,能占到一席之地,那可不得了。
朱厚照也犯难,看了一眼激情讨论的官员,又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江芸芸,把刚才递来的折子放在手心翻了翻,最后小手一挥,又说道:“各自写好折子,拟好人选推送上来。”
众人大喜,大呼圣明。
一场财政大会就这么落下帷幕。
一月的京城还在下雪,一出殿门,就感觉一阵寒风立刻涌了过来,不少人都打了一个哆嗦,头顶的乌云黑沉沉的,空气中细微的小雪子,瞧着没一会儿就要开始下雪了。
小黄门殷勤都给阁老部堂们打伞。
“江阁老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事,一开始也没个风声。”工部尚书毕亨才一看江芸芸走在最后面,就立马自己揣过伞,朝着江芸芸走过去,“自来查盐就要有好手,各项数据可是要核对清楚的,不如地下的人糊弄我们,我们也是睁眼瞎。”
江芸芸也接过自己的伞,笑说着:“确实是一个很需要注意的点,毕尚书可要把这些要点都写上去,也好让陛下定夺。”
毕亨才眼珠微动。
“江阁老心中可有人选?”兵部尚书张子麟直接问道。
众人有些震惊不亏是搞刑事的,做事说话就是直接,一边毫不客气地凑过耳朵听着。
“自来和诸位阁老是一心的。”江芸芸和气说道。
众人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走路的速度更快了,衣袂翻飞,细小的雪子都要钻进衣服里。
江芸芸笑眯眯跟在三人身后,对着诸位尚书侍郎告别,然后撑着伞慢慢悠悠回了内阁。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一回内阁,王鏊就开始抱怨道,“吓了我一跳。”
“其实还准备了很多折子。”江芸芸从袖中倒出三本折子,“但都是要钱的,我看陛下脸色也不好看了,不好意思拿出来,盐务的本子本打算结束时悄悄递上去的。”
三人看着那三本厚厚的折子,齐齐咋舌:“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我倒要看看都是什么幺蛾子。”李东阳冷笑一声,拿起一本打开一卡,“边贸的,集市确实要规划好,边贸的政策也要大字贴起来,这个钱我瞧着你要多写点,也不是人人都是你江其归清清白白的,让他们拿点也没事,让他们安心做事最重要。”
“你打算拿藩王开刀,虽说我觉得陛下对藩王还算严厉,但你这个太大刀阔斧了,陛下仁慈,怕也舍不得。”王鏊看第二本折子,随后又回过神来,“但你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汉武帝推恩令的效果。”
“限制镇守总兵养廉田数额,这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事情,但怕是不好操作。”杨廷和简单明了说道。
“一件件来,总要努力一下的。”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三人一看她这个样子就心中开始打起算盘。
——自来江芸的努力,那肯定和其他人的努力不一样的。
“说好的同心同德,你这个小阁老竟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同我们商量。”王鏊率先把手中的折子一扔,“盐务的事情你打算让谁去,直接说吧,我们也好心里有个数。”
“没商量好。”江芸芸也直接说道,“但我想着风声先放出去。”
“那不是打草惊蛇?”杨廷和不解。
“就要惊蛇,不然我们如何能在四十几个盐场中一把抓住要杀的鸡呢。”江芸芸小手用力一握,义正言辞说道。
“你要对太监动手?”李东阳很快跟上思路。
朝廷是有在各地制盐的地方设盐法道,辅佐监察使的,但一般也会安插一个制盐太监。
“只是想试试浙江盐务的水而已。”江芸芸委婉说道。
“所以你江其归根本不是不小心递上去这本折子的。”一侧的杨廷和幽幽拆台说道。
江芸芸立马把桌子上的三本折子顺走:“这几个内容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江、其、归。”李东阳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鏊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火上加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哎,我们首辅消消气,那个棍子在哪啊,我回头给你擦擦。”
杨廷和也紧跟着慢慢吞吞说道:“同、心、同、德啊。”
—— ——
江芸芸今日下值还算早,但外面已经下起大雪。
周发见她来了,热情站起来迎了上去:“阁老可要慢慢走,外面雪下了,要不还是奴婢送您到宫门口吧。”
“外面天冷,你在这里烤烤火吧,回头记得把门关好,别风寒了。”江芸芸摆手拒绝,随后撑起伞迈入大雪中。
周发看着她的背影,随后摸了摸脑袋:“哎,就这态度,怪不得老祖宗一颗心都在她身上了。”
街上因为大雪已经空空荡荡的,摊贩里早早离开,只留下一地狼藉,不少店门也都关了一半,只依稀能看到隐约的豆光。
春节刚过,街面上的红布颜色依旧鲜艳,在风中烈烈作响,为即将到来的元宵佳节庆祝着。
“买……买蒸饼吗?”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顺势看去,只看到一个衣着单薄,穿着草鞋的瘦弱小姑娘正躲在屋檐下,手指冻得通红,腕上还挎着一个竹篮子,上面用布盖着,整个人都在寒风中发抖。
她的脸被风吹的裂开,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立马消了下去,整个人也开始不安起来。
——瞧着不是好糊弄的小娘子。
“多少钱?”江芸芸走了过去,顺势问道。
“一个两文。”小姑娘小声说道。
江芸芸笑,戳穿道:“我以前可就被骗过了,粗面的蒸饼,一文钱一个,买多还会便宜呢。”
小姑娘立马红了脸,整个人更是不安,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坚持说道:“那,那是我记错了,是,是一文钱一个的,小娘子要不要啊,都是很干净的,买回家也不用做饼了,很方便的。”
“要吧。”江芸芸叹气,“都要了,五文钱,快回家吧。”
小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小娘子人美心善,肯定能,能和那个江阁老一样……做大事的。”小姑娘手脚麻利用荷叶把蒸饼包起来,嘴甜说道。
江芸芸失笑,把五文钱递了过去,又把手中的雨伞递了过去:“打伞回家吧,雪要下大了。”
小姑娘握着还滚烫的伞柄,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不要在外面逗留了。”江芸芸把自己的蒸饼拿过来,伞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要走了。
小姑娘捏着伞,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大雪落在那人清瘦的肩膀上,没一会儿就浅浅覆了一层,但瞧着跟个庙会里的观音菩萨一样。
小姑娘心中莫名觉得兴奋和喜欢,觉得自己今天真幸运,看到神仙了,回家也不用挨饿了,还得了一把伞,能换不少钱呢。
“小姑娘可把你的伞卖了呢,你的饼又买贵了。”就在江芸芸即将要进小巷的时候,一把伞撑在她头顶,为她遮住满肩的风雪,含笑的声音紧跟着传来。
江芸芸惊讶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可不是,好久不见啊。”
“江阁老。”
第四百九十三章
黎循传见到祝允明也颇为惊喜。
“之前我在浙江听闻你自请去了湖广边境的勋阳府的镇河县当县令, 我还颇为担心,没了顾将军镇守,那里一直不太太平, 多族交融也有矛盾,一个不慎就容易牵连到自己。”
祝允明拍了拍身上的雪,笑说着:“这才安全,你看现在还不是平平安安见到我了吗。”
黎循传叹气:“确实, 到底还能见上一面,伯虎和梦晋到底是许久未见了。”
“黎小公子以前可不是觉得他们是教坏其归的第一人。” 祝允明打趣道, “感情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啊。”
黎循传笑了笑:“唐伯虎年轻时也太不靠谱了,当然我觉得他现在也不太稳重,但多年情谊, 许久不见也很是想念。”
“我坐船回来还特意回了苏州一趟,人现在的日子过的可比我们好,对了伯虎还带了好几瓶桃子酱,说是自己做的, 我回头拿给你们,人家现在抱着自己女儿九娘逢人就夸是神童才女,还说等五六岁启蒙了, 给其归送过来。”祝允明忍笑,看向江芸芸,“你小时候说想当老师, 现在可是当爽了。”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又不是托儿班, 最近收的学生全是小孩。”
“那两个就不安分。”黎循传下巴一抬。
原来两个小姑娘正围在一起堆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手套都不见了, 顾知最是夸张, 衣服都脱了一件。
“张灵呢?”黎循传又问。
“写书去了,和林家有了合作,续写你的书去了。” 祝允明看向江芸芸,满脸含笑,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江芸芸,“我叫他存点钱,也娶个媳妇,过上唐伯虎这样的日子,你猜怎么着,说要找个和你一样的,不然终生不娶。”
江芸芸拍案大笑:“坏了,娶不到了。”
黎循传眨了眨眼,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祝允明看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容,眼波微动,随后收回视线,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我说他要打光棍了,真是倒霉的人。”
江芸芸怂恿着:“赶紧去让九娘认他做干爹,反正他就爱和唐伯虎一起玩。”
“九娘也太倒霉了,要养两个酒鬼。”祝允明认真说道,“我家也有小女孩,我可是不愿意小姑娘这么辛苦的。”
“哎,也对。”江芸芸回过神来,“那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享福了这么久,老了吃点苦也不是不行。”
“行了,胡说八道什么。”黎循传起身,把人笑歪的身子扶起来,“准备吃饭吧,乐山看了好几眼了,天冷,饭容易凉。”
“哦。”江芸芸乖乖坐好,“昨天说晚上可以吃清炖羊肉的。”
“做了,还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黎循传挑眉,“前几日还不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有钱吗,胸脯拍得啪啪响。”
江芸芸傻笑着。
“起来吧,去洗手。”黎循传把人提溜起来,“顺便把你那两个活宝也带走,大冬天玩雪不带手袋,长了冻疮,可别给我哭。”
“哦。”江芸芸上前,一手一个把人揪走了,“完蛋了,楠枝骂你们了,你们回头的作业量可要小心了。”
顾知也跟着紧张起来:“我可是作业写好了才来玩的,老师,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
“那我管不了这事的。”江芸芸移开视线,然后悄悄说道,“回头我也要挨骂的。”
顾知大怒:“太没出息了!你可是阁老!!”
“可我没钱。”江芸芸破罐子破摔。
顾知怒了一下也跟着歇火了:“老道也没钱,太过分了,一分钱难倒一个好汉,天理不公啊。”
陈禾颖慢条斯理说道:“我有钱,但我也觉得你应该挨骂。”
顾知更怒了:“你爹也是最近给你寄钱的。”
“没办法,多了一个阁老老师。”陈禾颖唏嘘说道。
“快去洗手。”黎循传幽幽的声音响起。
三人立马目不斜视,抓紧脚步。
祝允明坐在椅子上看着浑然热闹,好似一家人的场景,突然轻声叹了一口气。
—— ——
“这次是来吏部述职的吗?”饭后,江芸芸问道。
“要不说你当官了,还能惠及一下我呢,三年一到,立马吏部给我下了调令,让我去都察院经历司做一个正六品的经历呢,虽然品阶没有变,但好歹以后就是京官了,回头家里祭祖,我往前面再站一位。”祝允明打趣道。
“如今都御史空缺,不知吏部可有推选人来?”黎循传把两个小孩的作业检查完回来后,顺势问道。
上一任右都御史屠勋年老体弱,去年年底刚退了,之后都御史便一直空缺,吏部拟起用退休的右都御史林俊或总制四川右都御史彭泽,但折子递上去后陛下默不作声,按下不发。
“我昨日听同僚说,吏部打算再推拟南京右都御史刘洪,或者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戈瑄复命。”黎循传又说道。
“折子早上就递上去了,但陛下并未让司礼监传话过来。”江芸芸也是知道这事的,想了想又说道,“但我瞧着难。”
祝允明不太在意,反而开心说着:“罢了,上头没人,说不定工作好轻松呢。”
江芸芸笑了笑:“明日就去报道吗?”
“差不多了,在扬州待得时间有点久,卡着点回来的。”祝允明说,“只是一回来就听说你打算清算盐政,去吃个饭买个馒头都有人在议论,可不是抓紧时间来看看你,免得你到时候打算亲自上阵的话,我又要见不到你了。”
“我就是想去,内阁怕也不同意。”江芸芸笑说着,“少套我话,滚回家去。”
祝允明笑着站起来:“行,也是我外祖父那边的关系,这些年多亏了他们照拂,我也不得不还回去这些恩情,回头我请你吃饭赔罪。”
“行,我到时候拖家带口来的。”江芸芸也不客气应下。
祝允明笑着离开了。
“我也以为你打算亲自去。”等人一走,黎循传也跟着说道。
“有这个打算,却没这个机会了。”江芸芸笑说着,“进了内阁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
“瞧着下值是一日比一日晚了。”黎循传看了眼天色,“回屋子休息去吧,周夫人送了一些衣物来,你试一下合不合适。”
江芸芸的眼睛顺势往他衣服上一瞟,惊讶说道:“我就说这衣服花里胡哨的,还以为是诚勇给你买的新花色。”
“周夫人给我做的!”黎循传张开手绕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衬得人气色好,还在年节,看着也喜庆。”江芸芸满意点头,笑说着,“我回去看看我衣服去。”
“好~看~”蹲在屋檐下剥豆子的张道长突然阴阳怪气说道。
蹲在他腿边睡觉的小猫也跟着喵了一声。
黎循传站在白雪皑皑的庭院中,也紧跟着笑了起来,转身也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了。
—— ——
朝廷还在挑选盐政的事情,司礼监那边早早得了消息去提点在浙江的人。
“那个江芸真是晦气,碰到他就没好事。”浙江某一处盐场的太监笼着袖子,不耐说道,“整天拉着浙江做什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老祖宗话都传来了。”小黄门担忧说道,“听说她算数极好,那些账本……”
“哪来的账本,过年时不是不小心被烧了吗?”小太监不悦呵斥道,“把那些就知道偷懒耍滑的人都抓起来,也好给钦差大人们看看,我们这边的事情也不容易,谁家没个难念的经啊。”
“干爹厉害啊。”小黄门奉承着,“这没了账本,我看他们从哪里开始查。”
“手脚干净点,最近把你这双招子放亮一点,在外面的时候看看是哪条强龙来了,也别失了礼数让京城的祖宗们为难。”小太监提点着,“咱们做太监的,可不能让那群文官拿去开刀立威风了。”
小黄门连连点头应下。
“浙江道监察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小太监问,“这人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有钱就跟你亲亲热热,一有事情保准推我们出去挡刀,可要盯着他一点,别回头把我们卖了。”
“早早就盯着了,这几日看他一直给京城写信,大晚上都不睡的,向来是担忧人选,其他人都好糊弄,这万一是那个煞神亲自来了……”小黄门没继续说下去,也跟着咋舌,“就是不知道京城那边到底是谁来?”
小太监也脸色一脸凝重。
“我也求别是那个煞星亲自来,你看看那些老祖宗们,之前多风光啊,什么李广,刘瑾,冯三啊,还不是一个个被她给拉下来了,我们这些人啊……”小太监唏嘘,“她一根小手指就能捏死我们。”
小黄门也顺势感慨了一下。
“罢了,我去给老祖宗们写封信,也好摸摸京城的脉,别让人打得措手不及了。”小太监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战起来,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江芸芸按下周发递来的小条子,半晌之后才笑了起来:“原来我这么凶啊。”
“盐政的事情,递上这么多折子,陛下怎么一直按下不说。”王鏊端着茶走了过来,“我这出门就要被人拦住,大冬天的,我都五十九了,你这一点也不尊老爱幼啊。”
江芸芸把条子塞了回去,笑说着:“陛下没决断,我有什么办法。”
王鏊索性坐在她屋子里叹气,瞧着是要赖上她了。
“这是做什么?”新人梁储经过时,大为吃惊地问道。
王鏊老神在在说道:“给我们小阁老工作增加一点压力。”
江芸芸还是笑眯眯的,瞧着是个好说话的样子。
梁储是江芸是相处过的,还相处得颇为头疼,就那些破教案,真是看一眼头疼一次,所以一看她这个神色就是扭头走。
——那种糟糕的,又要夹带私货,闹得人心惊胆战的感觉又来了。
“哎,你们之前在詹事府有矛盾?”王鏊立马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在詹事府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嘛。”
王鏊只是喝了一口茶,盯着她看没说话。
江芸芸视若无睹,继续低头看各地藩王送上来的折子。
“陛下的名单。”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小黄门殷勤的声音。
江芸芸和王鏊抬头,随后对视一眼,立马脑袋往窗户门口看去。
只看到一个小黄门正站在门口,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
李东阳心中激动,但面色平静,只是亲自出门去接折子,顺势打开一看,随后就跟着笑了起来:“知道了,辛苦公公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黄门笑说着,“陛下也是考察了许久这才确定的人选。”
小黄门离开后,几位阁老直接涌了过来。
“是谁?”王鏊直接问道。
“右副都御史石邦秀。”李东阳笑说着,“石侍郎才识闳深,器资端亮,此人之前提刑督学,功著臬司,后来宣化承流,又泽加藩省,现在擢居都宪,振风纪于边关,可谓是德才兼备,极好的人选。”
“他不是正在巡抚大同,出关抚谕嘛,听说自上而下,皆受约束,陛下很是高兴。”杨廷和说道。
“陛下召回,拜兵部右侍郎,我亲自来拟旨。”李东阳把折子递给诸位传阅,终于露出真心实意地笑来,“终于可以安心回家了,不用担心半夜被人惊醒了。”
江芸芸排在最后一个,简单扫了一眼,就合上了。
这个动作很是随意,站在她便是的王鏊却警觉看了过来,故意说道:“怎么瞧着胸有沟壑啊,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未曾见过,不知如何评价,只听闻他有一兄名石珤,目前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之前在扬州时有所耳闻其人。”
“你之前在扬州府学舌战群儒,当时任陛下讲经官的石珤可对你这个行为不甚赞同。”王鏊笑说着,“瞧着你喜欢他,他可不喜欢你喽。”
“行了,少打趣她。”李东阳护短,不高兴提起此事,看了王鏊一眼,随后点了江芸芸,“还是你来拟旨吧,刚好也认识认识,石邦秀之前对于你在兰州的政策很是喜欢,还问我讨要了几分你的信件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进了李首辅的屋子。
王鏊也慢条斯理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年纪大了,对于这些弯弯绕绕,一点兴趣也没有。
杨廷和和梁储对视一眼,也紧跟着离开了。
——看样子,这人还真不是江芸自己选的?!
—— ——
元宵节,江家小院热闹极了。
两个小孩买了好多烟花炮竹,蹲在一起玩了起来。
顾仕隆也从军营回来了,兴冲冲抱着一堆吃食来江家蹭饭,一眼就看到穿着红色衣服的黎循传正熟练接过各家的拜帖,又回了送来的礼物,态度自然大方,神色温和镇定,不由皱了皱鼻子。
蒋平见他挡在门口,不解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挡住人家了,你不是买了礼物给江阁老吗?”
黎循传看了过来,随后笑说道:“幺儿来了,厨房里有枝山买的很多渴水,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顾仕隆抱着一堆吃食走了进来,站在院中,一时间暗恨自己嘴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这个时候,江芸芸换了身新衣服走出来。
“这衣服也太红了吧。”江芸芸扯了扯袖子,对着乐山说道,“确定是我娘做的?”
“是啊,这可是扬州现在最流行的绣法和布匹了,现在京城也很流行这种呢,外面买这件衣服可要一两银子,您看,你和黎公子一人一件呢。”乐山笑说着,“不红,衬得气色多好啊。”
“好看的。”黎循传笑说着。
江芸芸半信半疑,一眼就看到臭着脸的顾仕隆,笑说着:“谁惹你不高兴了,怎么大过节的还不高兴了。”
从永乐七年起,每年自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都是元宵假期,全国放假,万民同乐,是目前大明官员最长的假期了。
顾仕隆想了想,摇头:“你家里也太热闹了。”
“当阁老了嘛。”江芸芸自嘲着,“晚上留这里吃饭啊,我让乐山买了烤鸡。”
顾仕隆想了想,先是不高兴了,随后又高兴起来,大声问道:“是给我一个人吃的烤鸡嘛!”
他说完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很快就看到站在幺儿后面的蒋平正对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芸芸了然,笑说着:“我就知道你要来我家蹭饭,让乐山烤的,是吧,乐山。”
乐山憨憨一笑:“就是之前在琼山县学的蜂蜜烤鸡呢。”
顾仕隆哦了一声,突然笑起来:“是啊,还是和你在琼山县的日子快乐。”
“去厨房端渴水喝吧。”黎循传笑着站在江芸芸边上,对着乐山问道,“幺儿喜欢喝什么类型的渴水?”
“都爱喝吧,幺儿不挑食的。”乐山笑哈哈说着。
“是嘛,那还真是孩子性格呢。”黎循传微微一笑。
顾仕隆立马就不笑了。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察觉出莫名的不对劲,然后脚步一撤,悄悄跑了。
远远站在一起的张道长和祝允明端着茶碗,一边喝渴水,一边看了一出好戏,又看着主人公不明所以,蹑手蹑脚离开的小心样子,立马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江家开了两桌,张道长一看气氛不对,就拉着两个小孩去找乐山他们了,祝枝山惯是促狭的人,屁股一坐,就选了江芸芸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顾仕隆眼睛一撇,直接拉着江芸芸右手的位置:“我好久没和你见面,我要和你坐一起。”
江芸芸被拉了一个踉跄,哭笑不得:“坐就坐呗,你扯我衣服做什么,我新衣服呢。”
顾仕隆立马对着黎循传得意一笑。
黎循传平静说道:“过年元宵就要回神机营了,今日多吃点,诚勇,把烤鸡端到幺儿面前。”
诚勇哎了一声。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扭头去看江芸芸:“我怎么感觉黎楠枝还是这么讨人厌啊。”
江芸芸正在悄悄撕小鱼干给小猫吃,现在被逮了个正着,讪讪说道:“哎哎,大过节的,怎么还吵起来。”
“是啊。”祝允明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蹙眉,一脸凝重,“你说,江其归你仔细说说,手心手背到底哪里肉,你更喜欢呢。”
江芸芸被顾仕隆和黎循传看着,突然抱出小猫:“我刚取的名字,肉肉,喜欢嘛?”
小猫四肢蜷缩着,奶奶地叫了一声。
黎循传看着四肢脏兮兮的小猫,咬牙切实:“脏死了,快放下去。”
“他不喜欢猫,他不是好人。”顾仕隆马上错过去,给人上眼药,“我喜欢猫,那你也喜欢我呗。”
黎循传只是盯着江芸芸看,面无表情:“猫和人都给我下去。”
江芸芸举着小猫,一时间只觉得冰火两重天。
祝允明看了一天的好戏,再也撑不住了,笑得直拍桌子,不曾想动作有点大,只听到嘎吱一声……
“啊,我的饭!”江芸芸再也顾不得这个狗屎的气氛,手忙脚乱要去扶桌子。
一场元宵饭,就在一声清脆的碗筷破碎中响起。
“祝!枝!山!”
祝允明再也笑不出来了。
“等会,别打我,我年后要跟着石侍郎去浙江了!”在江芸芸发火前,他故作冷静,嘴皮子麻溜,“我有钱,我再去买一桌,大过节的,来都来了,岁数大了、都不容易,你先别生气。”
“别别,厨房里还有多余的,我们这里有什么喜欢的,也拿走点吧。”乐山连忙站起来说道,“诚勇哥,麻烦你和终强哥先打扫一下,我去端饭菜。”
一院子的奇怪氛围也跟着消散了,乐山很快又拾掇出一桌子饭菜,无奈说道:“我们那桌的鱼动了……”
“不用不用,这么多就我们四个人够吃了。”江芸芸挥手,把小猫放在地上,“也给他一点小鱼干。”
“不能吃了,今天喂了好几条了。”乐山板着脸说道,“哪有这么溺爱的,吃胖了对身体不好。”
“行吧。”江芸芸被骂了也就乖乖坐了下来,看向祝允明,“这顿给我记得,等浙江回来我再问你要。”
“好啊,回头我亲自去最贵的酒楼给你开一席。”祝允明笑说着。
“那吃饭吧。”江芸芸举起筷子,看向顾仕隆和黎循传,犹豫问道,“你们还吃嘛。”
“吃啊,虽然没了烤鸡。”顾仕隆笑说着,“那你回头记得请我吃烤鸡。”
“行。”
江芸芸最后悄悄去看对面的黎循传。
“吃吧,饭菜都冷了。”黎循传无奈说道,“枝山要去浙江的事情是刚定下的嘛?怎么没听说。”
“嗯,选了五个办事的,下值前悄悄让副都御史跟我说的,说我跟过去是算账的,我这一看账目就头晕的人,也不知怎么挑上我了,对了,我今日来还是来取经的,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临时抱佛脚,后日就要安静走了,我们五人要先行去浙江,石侍郎也是直接从大同去浙江的,到时候在哪里汇合就是。”祝允明说。
“跟着石侍郎走就好。”江芸芸笑说着,“石侍郎履历光辉,跟着他走,回来肯定能升一升。”
“这一路上若是有太监阻拦……”
“太监和官员都不可信,但多看少说总没错。”江芸芸提点着,“和百姓多说说话,还有盐场的工人,百姓的声音最重要。”
祝允明眼睛一亮:“那说不定石侍郎让我们早些去,还要求我们不要太过高调,就是希望我们先去看看浙江的盐价。”
江芸芸欣慰点头。
“但不要和他们硬碰硬,而且我听说浙江私盐也很猖狂,总之要小心。”黎循传说。
“你要是需要人,我在浙江也有认识的人。”顾仕隆也紧跟着说道。
祝允明本来还有些忐忑,却在此刻只觉得满心热血,不由举杯,一脸真挚:“能认识诸位,真是枝山之幸,来,同饮此杯。”
—— ——
元宵过后,顾知和陈禾颖的课程已经学好四书五经,按理该紧起来了,但奈何黎循传的工作彻底上手后,回家的日子也开始跟着晚了起来。
而江芸芸更是忙碌,去年李东阳突然血痰咳嗽,连着两次请求致仕,朱厚照都驳回了,但是年后就送了太医给人看病,还让人在家休息了几个月,后来盐务的事情确定后,李东阳就归家休息了,现在内阁忙的不得了。
两个小孩的课程就被耽误下来了。
去年考上进士的顾霭因为没选入翰林院,就去了户部观政,但紧接着他祖母去世,便跟着他爹丁忧去了,他在南直隶听闻小师妹的功课紧却没人教后,就自告奋勇说等丁忧结束就去帮忙教学,现在可以书信教学。
江芸芸和黎循传求之不得,连忙把两个小孩交代出去了,真切希望他早些回来,孩子甚至可以送去他家托管。
顾知听闻消息后,自觉被嫌弃了,又觉得多了两份功课,闹着要离家出走。
张道长拿着棍子阴恻恻地看着她:“我看你是真的想挨打了。”
顾知抱着陈禾颖哭哭唧唧,大喊着不想写作业。
陈禾颖一脸沉重地拖着她去做功课了。
顾霭听闻这个消息后,不解说道:“感觉两个小师妹很是活泼,胆子也大,不知道老师怎么收了这两个性子的学生。”
顾清从浙江回来后就升了礼部员外郎,只是现在丁忧归家了,闻言哭笑不得:“你老师,江其归,小时候的胆子可太大了,也是不消停的小孩,谁见了不头疼。”
“是嘛,那肯定是老师有道理的。”顾霭自带滤镜说道,“老师多聪明啊,不可能是不听话的孩子。”
顾清跟着笑了起来:“那你以后生了孩子,我也托关系给你老师送过去。”
顾霭眼睛一亮。
“别逗趣了,说起这事我就着急,我之前说早些挑选亲事,你说要先考取功名,能选到好的,现在也考上了,你儿子也不小了。”顾夫人叹气说道,“婚姻大事你是一点也不急啊。”
顾清摸着胡子,突然说道:“我倒是不着急他的。”
“那你着急谁的?”顾夫人不解。
—— ——
“江芸,江芸!!”正在内阁处理折子的江芸芸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正看到二殿下朱厚炜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内阁,身后跟着一群小太监。
边上的阁房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探出脑袋。
“怎么了?”江芸芸出门,不解问道。
“哥哥和娘吵架,气得早饭和午饭都没吃,谁都不见呢。”朱厚炜委屈坏了,牵着她的袖子,“你去劝劝吧,发了好大的火呢。”
——陛下怎么生气了?
所有阁老的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朱厚照和张皇太后大吵了一架。
一开始还是老生常谈的催婚, 毕竟朱厚照登基也四年了,结果婚事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成婚, 别说皇太后着急了,就连大臣也急得不行,礼部一天三本折子,本本石沉大海。
今日朱厚照带着朱厚炜和她娘一起吃早饭, 还有两位舅舅破天荒一大早来一起吃饭,本来一开始还吃的颇为高兴, 只是没多久张太后就开始提起皇帝的婚事。
“陛下过了年也都十八了,也该成婚了,不如让礼部下召, 备选天下适龄女子,再选几个心腹去民间筛选……”
“是啊,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完全可以先提前告知太监们, 让他们多多留意,总会选出你中意的。”张延龄也跟着劝道。
“你便是喜欢知书达理,容貌出众的也是大有人在的。”张鹤龄笑说着。
张太后见朱厚照埋头吃饭, 就跟着叹气说道:“是啊,太皇太后都开始催了,你可不能再拖了。”
本来专心埋头吃饭的朱厚炜一听这些老掉牙的话, 就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 嘴巴塞得鼓鼓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这事隔几天就能提一遍, 谁都能念叨几句, 朱厚照一开始还觉得烦, 生了好几次气,后来单纯就是面无表情,完完全全不搭话。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听人说起这事,他就觉得烦,有种无法宣泄,不能言语的烦躁。
张太后一看,紧接着又问道:“真是年纪大了,娘说话都没用了,哪里有问题,只管提就是,整日一声不吭,瞧着和娘都生疏了。”
朱厚照低着头,随意说道:“也不急,才十八呢,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哪有功夫选皇后,再说爹二十一岁才生下我呢,我也不晚啊。”
“你还打算和那些折子过一辈子不成。”张太后听笑了,“你爹的情况和你不以言,当年,当年你娘的压力多大啊,好不容易生出一个你,你现在到哪这些话排揎我。”
她说着说着还伤心起来了,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到底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开始让孩子厌烦了。”
“陛下没这个意思,姐姐别太伤心了,身体刚好呢。”
“是啊,陛下最是孝心了,定然会替姐夫照顾好你的。”
朱厚照只好把茶盏放了下来,勉强安慰道:“没有的事情,是现在确实不急,事情真的很多,盐务的事情还没着落呢,马上就要春耕了,我还要去郊外呢,事情这么多怎么考虑怎么事情。”
“这些事情自有大臣给你做,再说了你千辛万苦把江芸叫回来做什么,不是就是要她给你干活嘛,而且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诞下继承人,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呢,我这都难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太后要求高,让你这个年轻的皇帝到现在都没成婚呢。”
朱厚照有些不耐,口气急躁:“我又不是不会生,我都说等这些事情结束先,现在事情这么多,想什么儿女情长的事情,再说了,他们在背后嚼舌根,那是他们的事情,娘何必庸人自扰,”
张太后一听就变了脸色:“是是是,我是庸人,你总是说这事结束这事结束,可你的事情永远都没法结束,现在你爹没了,你就这么糟践我,你知道外面人怎么怎么说吗?他们都说你到现在都不肯成婚就是为了江芸!你说,是不是为了江芸。”
朱厚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张太后盯着他难看的脸色,神色僵硬地沉默下来,随后神色愤怒。
“我就知道是为了江芸,我就知道那个江芸是个祸害,她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小时候就喜欢诱骗你,她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媚上欺下,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她到底哪里好,她到底哪里让你喜欢了,你现在竟然要为了她断了自己的继承人,当年我就应该杀了她,也好彻底断了你的心思……”
“够了。”朱厚照站起来,嘴角紧抿,“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张太后更是激动,一把甩开劝架的张家兄弟两人,“朱厚照,你是我生的,你什么心思我不清楚,你别以后我不知道你殿里的那些小玩意,江芸一个小小臣子,竟如此祸害你,我今后定要杀了她。”
眼看太后越说越不像话,朱厚照头也不回就甩袖离开了,朱厚炜一看这架势,也连忙跟着他哥跑了。
张太后见人走了,紧跟着大哭起来:“江芸,我要杀了江芸。”
慈宁宫已然是混成一团,乾清宫也不逞多让。
“是谁给太后告状的。”朱厚照一回来就对着小黄门连连开火,最后对着张永冷冷质问道,“张永,你就是这么看管朕的寝殿嘛。”
张永吓得大惊失色,连连磕头认错,没一会儿额头就磕得血肉模糊。
“奴婢一定查清此事,还请陛下息怒。”
朱厚炜悄悄上前,牵着他哥的手,小声说道:“让他抓紧去查人,把这些嚼舌根的人都赶走。”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就是对这些奴才太好心了,凡是抓到的人全都给你当众打死,我到要看看这个皇宫到底谁是主人。”
朱厚炜嘴角微动,悄悄去看他哥,欲言又止,可到底也没开口阻止。
张永忙不迭领命下去了。
兄弟两人坐在一起,一时间格外沉默。
春日的宫殿一道道光透过格子倒影在金砖上,光泽明媚闪耀,照的殿内明亮温暖。
很多年前的兄弟两人就是这么坐在地上,无忧无虑地玩着江芸送来的礼物,玩到激动起来时甚至还能大打出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只觉得快乐。
那个时候爹还在。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太子。
那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缠着江芸……
“哥,你真的喜欢江芸啊?”没多久,朱厚炜的脑袋就伸了进来
—— ——
“和太后吵架了?”江芸芸脚步一顿。
朱厚炜却拉着她继续走:“其实哥总是和娘吵架。”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事不用和微臣说。”
朱厚炜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和颜悦色,瞧着是一副不插手家务事的态度。
“江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突然低落说道,“你以前还会把我提溜起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请罪道:“微臣年轻的时候,特别不懂事。”
“不是不懂事。”朱厚炜嘟囔着,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拉着她脚步匆匆,继续说回他哥的事情,“哥不吃饭,我特担心,你劝劝他。”
“不知陛下和太后为何争吵?”江芸芸随口问道。
“因为你。”朱厚炜口气沉重。
江芸芸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要不是知道朱厚炜是个老实孩子,没什么坏心思,这场景还真想拉她去送死啊。
“这样的话,我去劝就不合适了。”江芸芸压低声音说道。
朱厚炜歪了歪脑袋,突然板着脸:“你是不是不想去啊,你每次都喜欢躲我们。”
“哪能啊!”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二殿下想啊,太后因为我和陛下吵架,结果二殿下现在来找我去找陛下,回头这话传出去,外面怎么说!”
“怎么说啊?”朱厚炜果然上钩,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你帮着陛下找我,那不是和陛下站在一起,和太后不是一条心了,一下子两个儿子都不和太后好了,太后岂不是要伤心了!”江芸芸吓唬小孩,“大臣还要说你们不孝顺,说我破坏母子感情。”
朱厚炜果不其然皱起眉来:“和娘好的,但是哥生气了,我只是想要你劝劝他吃饭。”
“二殿下肯定是好孩子啊,外人的嘴可不是这么说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朱厚炜突然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生气说道:“都是外面人的嘴坏事,下次被我知道了,我肯定撕烂他们的嘴巴。”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要让陛下和太后和好如初,陛下好好吃饭。”江芸芸拉回正题。
朱厚炜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的。”
“敢问陛下和天后因为我什么事情吵起来啊。”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选皇后。”朱厚照老实交代。
江芸芸震惊:“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都说是你……”朱厚炜突然脑袋一激灵没说话了,最后含含糊糊说道,“反正就是你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我没上折子劝陛下。”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朱厚炜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没好意思开口,礼部天天上折子劝陛下大婚,最夸张的时候一天三道褶子,这事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去年的时候礼部的人还会来内阁堵内阁的阁老,要他们也同他们一起上折子给陛下吹吹风,不过所有阁老都找了一遍,就是没找江芸芸,反而一见她就开始支支吾吾。
江芸芸正好乐得清闲,她觉得满朝文武整天盯着皇帝后宫也太无聊了,有这闲工夫,多干点事情,清理清理政务才是。
——朱厚照这性子,要是真想结婚,谁也拦不住啊。
她心里嘟囔着。
现在人死撑着,不肯低头,那就是不想结婚啊,没必要因为这事和他吵起来,坏了君臣关系,不利于她后续干活。
“这事吧……”她勉强找出一个借口,“最近事情有点多,我给忘记……”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哥成婚啊。”朱厚炜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和二皇子大眼瞪小眼,差点吓得跪了下去:“不是!没有!不可能!”
朱厚炜一听就满脸失望,失魂落魄说道:“那真是完蛋了。”
江芸芸不明所以:“完蛋什么了?”
朱厚炜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一步,随后回过神来,伸手,又把人拉了过来:“不说了,去看看我哥也行,我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哥不吃饭,我很着急的。”
—— ——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发了一早上的呆,尤其是在听到朱厚炜的问题后,他一直犹豫模糊的想法却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有了拨云见雾的前奏,可很快,眼看就要得出真相的一刻,他突然回过神来,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手,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顺便把吓傻了的朱厚炜赶走了。
现在他听到动静,心中正是不耐,抬起头时只看到大门打开,然后江芸被人推了进来,随后大门咯吱一声重新关上了。
她穿着大红色的官服,站在一格格的阳光下,白皙的面容,深邃的眉眼,被一块块分开,却让整个春日都跟着亮了起来。
“江芸。”他喃喃自语,“你怎么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二殿下拉我来的。”
“哦,我还以为……”朱厚照重新颓废地坐回椅子上,“罢了,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
殿内的小太监都被赶走了,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上方神色错愕的朱厚照。
他有些疲惫,也有些迷茫,整个人好似当年先帝去世时,她在乾清宫的偏殿见到的人。
他瞧着很是沮丧,年轻的陛下明明有了大人模样,在今日却又好似重新回到当年还是太子时的样子。
江芸芸自然不会胆大包天自己寻个位置坐下来,陪着他发了许久的呆,但在思索良久后,还是忍不住犹豫问道:“陛下为何不肯娶妻?”
上首的朱厚照猛地抬头看了过来,那双浅色的眸子在头顶阴影的照耀下也跟着阴沉下来,他不说话时,那种高坐皇位,手握权力的威严便也紧跟着涌了出来。
江芸芸一怔,万万没想到皇帝对这件事情的反应这么大。
“你,想我娶妻?”上首的朱厚照紧盯着江芸芸,缓缓问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江芸芸收过不少徒弟, 好好学习如顾霭,知错能改的冯喜春,又或者单纯养孩子一样的顾知和陈禾颖, 但她从来没把朱厚照当成过学生,也很难把这位生在皇城中,注定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当成自己思想的衍生。
当年第一次见太子殿下,他不过三岁, 才刚到她的大腿,抱着粉色的小猪玩偶, 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那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她,虽有些天真, 但也有些残忍。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金玉富贵层层包围着,有一种近乎无知的可爱。他总是软软糯糯地依偎在江芸芸的怀里,说着稚气的话,就是生起气来, 也不过是瞪着一双眼,气鼓鼓说道——“不和你玩了。”,很少动用权力喊打喊杀。
他长了一张极为出色的面容, 世世代代挑选出来的美貌皇后,一代接着一代的改良,是以这张面容格外能蛊惑人, 一开始的江芸芸明明心怀警惕, 但还是被年幼的太子殿下所蛊惑。
很多年后,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江芸芸在想起此事时, 都会觉得自己是第一步路就走错了。
年轻的朱厚照没有任何错。
他勇敢热情, 快乐大胆, 甚至还帮过自己躲过无数次明争暗斗。
他生于皇家,长于内廷,被无数血肉滋养着,所以注定会走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陛下的想法……”沉默片刻的江芸芸垂眸,平静说道,“微臣无权干预。”
朱厚照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怔坐了许久,突然站了起来,整个人扶着桌子,咬牙切齿说道:“你又敷衍我,江芸,你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敷衍我,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站在一格格的日光下,浑身被日光沐浴着,却唯独没有走到他面前,可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从日光走走了过来,身形挺拔好似翠竹,她缓缓走进他,毫无胆怯和讨好,那双眼睛明亮地好似一颗星星,一眼就看到他心里。
年轻时,她总是温柔和气地看着自己笑,他做什么都能得到她的夸奖。
她总能在所有人都不理解时,清晰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从而为他说话。
那双眼睛好像春日的花,夏日的水,秋日的天,冬日的冰,只一眼就能看的人心旷神怡,少年时的无数忧愁都会消失,他时常觉得自己只要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宫殿,跑过黝黑的游廊,就好像能破除一切困难。让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上。
所有人都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江芸。
那个时候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到最后只剩下那双含笑的眼睛,直到今日,那双眼睛猝不及防得成了那张笑脸盈盈的脸。
——他恍惚想明白,因为他已经在年少时见过这世上最优秀的人,所以今后见了谁,便都差了点意思。
“为什么不肯看我。”
朱厚照心口只觉得有压抑不住的愤怒,不由大步下了台阶,走到江芸芸面前,大声质问道:“你以前都会看着我说话的,你现在看着我,跟我说……”
“你,想我成婚?”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明黄色的衣摆因为愤怒而摇摆。
帝王身上的龙涎香第一次闯入江芸芸的鼻尖。
——原来这个味道凑近了闻,这么霸道强势。
她有些错愕,想不明白朱厚照为何这么生气,但很快那点错愕突然成了毛骨悚然,在短短片刻的呼吸间,所有的情绪又突然成了一把刀,让她所有的下意识的思考都被斩断。
“陛下大婚……”她依旧低头,平静说道,“关乎社稷。”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继续暴怒开口。
因为自小喜欢骑马射箭,他长得很高,肩膀宽阔,很难和先帝的文弱斯文联系在一起。
当年他降生之际,先帝说他有太.祖像,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突然不再说话,沉重的呼吸也逐渐安稳下来,但他的身形就这么沉默地笼罩着面前清瘦的读书人,他的视线依旧紧紧盯着面前的江芸芸,沉默而威严。
“你为什么不成婚。”朱厚照伸手,手指缓缓靠近,却在最后也只是轻轻拂去她肩上的浮尘,低声说道,“王阁老就一直想把他家的子弟嫁给你呢。”
江芸芸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指。
“微臣无意此事。”她笑着解释道,随后又解释道,“王阁老也只是开玩笑罢了。”
朱厚照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了片刻,最后只是平静收回手,眸光微动看向江芸芸:“我也无意此事,江芸,我想要我的妻子,是我喜欢的人,就跟我爹一样。”
江芸芸终于忍不住微微侧首,看向从小看着长大的朱厚照。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所以脑子想叉了。
先帝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也想要如此也情有可原。
先帝的处境和陛下的处境又大为不同。
陛下想要自己亲自找,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就祝愿陛下得偿所愿。”江芸芸微微一笑。
朱厚照盯着她嘴角的梨涡,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许久不见的少年心思不知为何成了即将西去的日光,顺着她平和的话语,心无旁骛的目光就这么汹涌而出。
——浑然不知事的朱厚照还能毫无顾忌都牵着她的手,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宫殿,去奔赴即将开始的烟花。
——大权在握的朱厚照却不能再轻轻靠近她,期望得到一个谁也不敢听下去的答案。
“那我到底要怎么愿?”他无声地注视着江芸芸的背影,喃喃自语,"朱厚照,你一定是疯了。”
—— ——
江芸芸回了内阁,李东阳就带人围了过来:“陛下怎么了?”
“听说是和太后因为大婚的事情吵起来了。”江芸芸笑说着,“陛下毕竟还年轻,不想大婚也情有可原,最近礼部一天三道折子,陛下难免有点不高兴。”
李东阳一听这事就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最近选辽东清丈土地人选的事情呢。”
原来之前刘瑾倒了,朝堂上就刘瑾之前推行的政策讨论了几番,不少人坚持全部废除,江芸芸等少数人觉得纠正就可,今年开春没多久,江芸芸就上了关于清理辽东等地的土地清丈的折子。
——边境即将开设边贸口,理应先一步清理田亩,安置前些年被蒙古抓走的百姓,吸纳弃暗投明的蒙古人。
折子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吵闹。
之前江芸芸在兰州安置了很大一批蒙古人,朝廷就早有争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事引狼入室,又说江芸这事勾结蒙古人,给蒙古人买好,毫无大国威严。
折子递上去,朱厚照照常批准了,如今又因为人选而争论不休。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王鏊操心说道,“十八了还不成婚,说出去那不是礼部失职。”
“不是才十八嘛,陛下正是有自己想法的年纪。”江芸芸委婉说道,“是吧,介夫。”
杨廷和叹气:“拉上我做什么。”
“你二十九岁生了一个神童,说明好饭不怕晚啊。”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
杨廷和气笑了,扭头去看李东阳:“我在她面前好歹还有点虚岁,也算半个长辈,你师妹就是这么打趣我的。”
李东阳也跟着慢悠悠说道:“我二十八生的徵伯,她早就打趣过我了。”
杨廷和和李东阳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
王鏊咋舌:“那我三十三,这么一说也太没立场了。”
“但这个一直不成婚,也太不像话了。”梁储忧心忡忡说道,“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其实阁老门前几年就已经见识了朱厚照之前的性格,心里也清楚他要是不愿意,谁来了都不能按头,自己就别凑上去触霉头了。
“哎,那你是怎么劝陛下啊。”王鏊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还能咋样。”江芸芸叹气,“和稀泥呗。”
王鏊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这样还能全身而退。”
江芸芸微微一笑。
“行了,人多口杂,盐务的第一本折子来了,我们来说这事吧,看看浙江到底什么情况。”李东阳打断两人的对话。
江芸芸跟在几人身后,脸上笑意敛下,用力搓了搓脸,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真是疯了。”
“江芸芸。”
—— ——
盐务的事情说难差其实也好差,但你要说好差,也要睁大眼睛了。
祝允明从酒席上出来后,揉了揉发蒙的脸,这才找回点清醒。
“一群王八蛋。”同行的工部的主事暗骂了一声,“屁个账本不见了,怎么火没把他们烧死。”
“宸辛,你喝多了。”石玠淡淡呵斥道,“希哲扶着他点,别摔了。”
祝允明笑说着:“我看你喝了半坛酒呢,脸都是红的,可不是醉了。”
工部的主事被人捏了捏小臂,便也跟着没说话了。
“来这里也半个月多了,一直住在驿站,有违圣恩啊。”户部的员外郎万贵低声说道,“就怕内阁那边有意见呢。”
石玠点头:“此事我知道分寸,之前让你们在边上走了走,情况如何?”
“到处都被人跟着,我都不敢跟老百姓说话,就怕给人带去麻烦。”
“可不是,我就是去买个蜜饯,第二次去的时候,那个老板见了我都要吓哭了,我蜜饯都不敢买了。”
“我不懂,清理土地真的会耽误制盐吗?盐又不是从土地上提取的。”
“不是说闹得人心慌慌,好多人都跑了,才耽误工作嘛。”
“我真是信了他们的鬼。”
一直没说话的祝允明安静听着。
他自然也跟着外面聊了一圈,但他不是去找百姓,他捡起自己的老本行,有故意装出醉心画画的模样,借着浙派和吴门画派自来的争端,整日去找读书人挑战,应邀而来的读书人络绎不绝,甚至隔壁县市的人都要赶过来比上一比,半个月下来倒也有些收获。
——浙江的盐务比自己想得还要牵连得深。
“听闻司礼监的大太监对江阁老颇为礼遇?”进了驿站后,石玠突然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祝允明快速反应过来。
“内臣和外朝怎么会有交际,不过是那些太监们表面功夫做得好而已。”他笑说着。
石玠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那至少也愿意做一做表面功夫,可见江阁老定是有些本事在的。”
祝允明不笑了,平静说道:“现在就去内阁求援,只怕是要被笑我们无能了。”
“只是想着用最快的办法解决此事而已。”石玠和气说道。
“何必劳烦内阁,我这里就有一个办法。”祝允明抿了抿唇,低声说道。
—— ——
“这个祝允明倒是有些本事。”李东阳看完折子,吃惊说道,“我记得当初推介此人,只是说他是苏州人,说可能对浙江的情况有些了解,而且书画极好,没说还有这些本事啊。”
“上一份折子还只是说盐务的大概情况,看上去颇为困难,现在怎么就直接兵行险招了,这办法可别出事了。”梁储担忧说道,“好端端自己一个人轻装简便去隔壁盐场,万一出事了……”
“巡盐的钦差出事了,浙江的盐务官才是真的不想活了。”杨廷和淡淡说道,“这个祝允明敢这么孤军深入,倒也有些胆魄在。”
江芸芸叹气:“他大概是想要各个击破,盐场可以控制盐价,要是真的如折子所说,盐场把价格买个盐商,任由这些私盐抬高盐价,现在主动出击,未必不好。”
“不过石钦差希望内阁能上折子,配合他先一步召回制盐太监,这里怎么说?”王鏊指了指最后一句,“现在无凭无据就要把太监们都召回来,陛下肯定是不愿意的。”
“但是这些太监也确实耽误事情。”杨廷和说完悄悄看了一眼最后面的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低着头看折子,没说话。
“先放出点风声,看看外面怎么说。”李东阳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后拍案说道,“边贸也要开始了,那有事情一直盯着盐务,朝廷既然选中了石玠,那就是看重他的能力,无需太过操心。”
“今日可是清明节,没事就早些回家,不要等天黑了再走。”最后李东阳笑说着,“要是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可千万不要回头啊。”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 ——
夕阳西下,暮鼓声过半。
周发开始催着就江芸芸赶紧走,别天黑了再走,院子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最后还神神秘秘地吓唬着,哪间哪间以前死过人,每逢这个时候就奇奇怪怪的。
被念久了,江芸芸只好收拾收拾东西离开了,周发热情送她离开。
路上,江芸芸还想着浙江的事情,突然闻到一股香气。
“最后一只烤鸡,便宜卖哦。”老板一见她停下来,大声招呼着。
每逢过节,顾仕隆就会来她家过节。
“来一只。”江芸芸果断掏了钱。
“行了。”老板打包好烤鸡,笑说着,“今日天黑得快,客官可要早些走,路上遇见人可不要停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眼看她就要出了主大道,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喊她的声音。
“江芸。”
江芸芸脚步一顿,随后脚步加快,不肯回头。
“江芸!”背后传来愤怒的声音。
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拐进小巷了,巷子口突然出现几个仆人。
“我家主人喊你。”仆人看似毕恭毕敬,实则神色倨傲,伸手把人拦住,“还请留步。”
江芸芸不得不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转身,看向在夜光将至的清明节时分,毫无眼力见,把人拦住的人。
第四百九十六章
拦人的是个熟人, 当然也不太熟。
“寿宁侯。”江芸芸拎着烤鸡,慢条斯理打了声招呼。
“原是认识我。”张鹤龄朝着她走了过去,讥笑着, 神色阴阳怪气,“我还当江秘书贵人多忘事呢。”
江芸芸只当没听出他的嘲讽,平静说道:“清明节的规矩不是就是背后有人喊也不能回头嘛,我还是很守规矩的。”
“江秘书要是愿意守规矩那自然是最好的。”张鹤龄笑说着。
“侯爷怕是对我有些许误解, 我自来是愿意守规矩的,只要是个好规矩, 我都是很愿意遵守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着,随后微微一笑,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但若是不好的规矩,我自然会想办法打碎重新再建一个。”
张鹤龄脸上笑意骤然敛下,随后冷笑一声:“江阁老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的口气大不大自来都是看我做的。”江芸芸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淡淡说道, “侯爷清明节拦着我,才是好大的架子。”
张鹤龄见她这个态度,立马不悦质问道:“我好歹也是侯爷, 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江芸,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在下是文官, 和侯爷这类的勋贵保持距离是应该的。”江芸芸慢吞吞说道, “而且回头被人看到了,我是被弹劾习惯了, 但侯爷不想也跟着难受好几日吧。”
大明文官一旦开始联手弹劾人, 那可是前仆后继的架势, 争取骂不死你,就用折子扔死你,更别说还牵连到本就多是非的江芸,基本上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消停不下来的。
张鹤龄脸色难看:“你就非要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你对顾仕隆,甚至对英国公都颇为殷勤的,次次好言好语。”
“这天下谁不知英国公资性严明,才识通敏,乃勋阀之杰,可无褒之典。”江芸芸一点也不惯着他,大义凛然呵斥道。
“张家世代忠烈,先国公为人雄毅威严,治军整肃,战功卓著,征交趾之功被誉于“复我中华数百年之故地”的大功,现国公,九岁袭父公爵,为人敦重,可见人只要守着规矩,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番话的动静不小,引来不少还未回家的人的观望,不少店家躲在门后探头探脑袋。
“这不是江阁老吗?”江芸芸在京城一直是个大红人,有人看到她别人拦着后,忍不住咳嗽一声,强装镇定说道,“巡城队马上就要来了,今日清明,还是早些回家吧。”
张鹤龄神色青白交加,盯着江芸芸油盐不进的样子,半晌之后到底还是先低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家中有人在盐务道上……”
江芸芸义正言辞打断他的话:“勋臣不得预九卿事。”
张鹤龄死死盯着她,最后咬牙切齿说道:“你忍心让陛下为难嘛。”
江芸芸沉默。
“张家冒着风险赚这个钱,为的可是陛下和太后。”张鹤龄一看她这个模样,立马抓紧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文官,还有那些勋贵都看不起我们张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先前先帝这般维护也得不到你们一声好,但没关系,张家的体面,张家自己拿,钱就是最重要的,但你要是断了我们的钱路,第一个收到影响的可是太后的脸面,陛下的声誉。”
江芸芸抬眸看她。
面前的张鹤龄依旧消瘦伶仃,和当初在扬州,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肤色过分雪白,便带出几分青意,只是脸上的奢靡之气越发明显,看人的眼神也浑浊飘忽。
若是年少时的那人还有点意气风发的嚣张模样,看人时下巴朝天,还有点少年得势的劲,现在大抵只剩下被酒色财气填充成了一个脚不沾地的枕头,看似艳丽,实则好无攻击力,但就是会在不经意的冷不丁的给你一脑袋。
张鹤龄被她这么冷冷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有一瞬间的胆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说不得秘密。
——他一见江芸就会不自觉腿软。
不是寻常人嘴巴里骂骂咧咧的那些害怕,是那种青天白日都会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意。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江芸这些年能做出这么多事情,绝不是世人说的单纯就是嘴巴厉害,又或者只会欺下媚上的手段,又或者是夸大其词,泛泛而谈,江芸一定是靠着血腥雷霆,用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意志去推行她觉得对的事情。
就像当年她为了那些不值钱的贱民,直接穿着那双血衣穿过人群,盯着巨大的压力,出现在乾清宫门口,那双冰冷,充满锐气的刀就成了她手中的那把刀,她曾冷冷注视着李广,也曾远远看向他,后来李广被千刀万剐了,而他得了再见也见不得刀剑的毛病。
江芸想要做的事情,无不哀嚎遍野,无人能幸存,但也无不成功,因为她不会因为任何权力停下这把刀,也不会因为软弱地屈服于任何权势。
当年那把太子高高举起的那把刀不曾亲自杀了李广,但现在那把刀落到当日站在他身边的江芸手里。
而江芸也不是当年年幼的太子。
许是她出名时年纪实在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太过不可思议,所以她身上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的荒诞。
这种荒诞太过迷人,让和她相似的人趋之若鹜,也会让厌恶她的人忍不住一直看着她,张鹤龄就从始至终一直注视着江芸,所以在他早早察觉到陛下对她不一样的感情时,竟有种荒谬的赞同。
她这样的人太容易吸引到任何人,但也同样……会伤到所有人。
“江芸,你这是在和陛下作对。”张鹤龄紧紧握着拳头,压低声音警告道,“你真不怕陛下厌弃你了嘛。”
江芸芸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半晌之后低声说道:“这是你的事情,不是陛下的事情,若是陛下因为你的事情名节有愧,我作为内阁阁老,自有义务为陛下清理这样的污名。”
张鹤龄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指着她的脑袋:“江芸,你别逼我……”
“张侯爷,你压到我的烤鸡了。”背后传来慢慢悠悠的声音。
原本紧张的气氛浑然一变。
“小孩们都在都等她吃饭呢。”顾仕隆背着小手挤了进来,顺手把江芸芸手上的烤鸡拿走,“您大概不知道,这条路总是有很多人看着,回家好好过清明,明日才有精力应付弹劾的事情。”
他说完就扭头对着江芸芸抱怨着:“菜都冷了,还没回来,乐山哥都要我去宫门口逮你了,我还以为你们内阁这么不把你当人呢,大过节的还这么没眼色的拦人呢,也太没规矩了。”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行。”顾仕隆跟在她背后,手指勾着烤鸡的麻绳,姿态闲适,态度自然,“烤鸡是买给我吃的吗?”
“对啊,之前不是元宵没吃嘛,买这份补给你。”
顾仕隆心中大喜,但一点也不耽误告状:“都是黎楠枝的问题,这次烤鸡不给他吃了。”
“那万一闲闲和穟穟要吃呢?”江芸芸逗他。
顾仕隆神色纠结,半晌之后哼次哼次说道:“吃啊,才不能让黎楠枝把人都哄走呢,我明天开始就给她们带糖吃。”
江芸芸大笑起来。
张鹤龄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脸色阴沉。
仆人小声靠了过来:“刚看到几个刺头御史不小心经过了。”
“要不还是先回去吧,实在不行去找大小姐帮忙。”管家也跟着劝道。
张鹤龄的目光逐渐收了回来,神色发木,站在夜色中半晌没有动静,但许久之后突然冷不丁说道:“找姐姐没用,要找陛下。”
“陛下若是知道了……”管家为难,“只怕更生气了。”
张鹤龄没说话,只是脸上突然冒出诡异的笑来:“我有别的办法。”
—— ——
“张鹤龄王八羔子,没憋过好屁。”一回家,顾仕隆就江芸芸耳边嘀嘀咕咕着。
江芸芸正洗着手,突然严肃说道:“家里有小孩呢,不要说脏话。”
顾仕隆摸了摸脑袋,委屈说道:“军营都这么说的,你不说很奇怪的。”
江芸芸一听,语重心长:“素质教育很重要的。”
“什么是素质教育?”顾仕隆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一脸不解。
“神机营里的人识字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都是苦孩子出生,估计也就几个人认识几个大字吧。”顾仕隆不客气说道,“所以我说跟他们说话不能说的太文雅,就我刚才那种他们才听得懂,大老粗!”
江芸芸笑:“士兵的训练决定军队的高度,士兵的文化决定军队的纪律。”
顾仕隆眼珠子一动:“你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
“叫你们士兵多读书的意思。”黎循传笑说着,“吃饭吧,烤鸡先放在炉上考,吃好再当零食吃吧。”
顾仕隆垮着脸,不高兴说道:“怎么长大了还要读书啊。”
江芸芸笑:“他们是小时候没读,现在是补起来而已。”
“读书好贵啊,哪里花得起,而且那些文官也不愿意教他们读书的,那些账房里的人看士兵也都是下巴朝天的。”顾仕隆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顺势把分筷子的手一转,亲自递到他手中,轻巧地送上一顶高帽:“那就要看顾小将军的本事啦。”
顾仕隆盯着那双筷子,又看向继续分筷子的江芸芸,最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行啊,我肯定能办成。”
“老师说话也太好使了。”顾知在边上听了一耳朵,随后跑过来和陈禾颖咬耳朵,“跟给人下了迷药一样。”
陈禾颖一本正经点头:“确实,和话本里的狐狸精一样……嗷……”
“胡说什么呢。”张道长把筷子收了回去,压低声音说道,“话本的事情被黎楠枝和江其归知道了,我可要完蛋了。”
两个小孩齐齐捂住嘴巴,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 ——
第二天上值,王鏊就靠了过来,神神秘秘说道:“听说昨天我们小阁老被人拍肩膀了。”
江芸芸露出佩服的神色,竖起大拇指:“论八卦,王阁老老当益壮,当为翘楚。”
因为她的神色过于认真,老人精王鏊一时也没分出是不是被讽刺了。
“嗨,促狭。”王鏊只好端着茶盏去找首辅八卦了。
梁储是个严肃人,每天专心批折子,不喜欢听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尤其是江芸的事情,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属于抬屁股就走的那种。
杨廷和作为内阁倒数第二年轻的青壮力,工作压力也不小,不爱和人说八卦,若是你一说八卦就端起那种假笑脸,明明也是非常英俊的中年人,愣是能让人毫无兴趣。
看来看去也就李宾之能抽空和他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了。
“负责总兵养廉田的人选好了。”眼看就要到中午了,杨廷和捧着早上太监递来的折子,随后兴冲冲说道。
几个阁老的脑袋齐齐探了出来:“谁?”
“江西安福人,福建参政刘子贤。”
“这人我记得是当年中进士后是授兵科给事中,对边境只事很有研究。”李东阳记性极好,甚至还把他的履历简单说了一遍。
“这次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延绥地区。”杨廷和说。
李东阳满意点头,随后又问道:“就这次就只去延绥地区嘛。”
“还有一处,宁夏,任命的人是山东莱阳人,陕西按察使曲朝仪,这次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宁夏。”
“我记得他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过宁夏。”李东阳又说。
王鏊点头:“按道理也该回来了,现在是又留在那里了。”
“应该是。”杨廷和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了,“这次陛下就选了这两个地方。”
李东阳看完之后就递给完稿王鏊,又对着杨廷和说道:“那你拟旨吧。”
江芸芸随口问道:“怎么甘肃这次没算上。”
杨廷和看了她一眼,眼神波动。
“前几日兰州的折子传来,不是说很多人蒙古人特意来兰州做生意嘛。”
“你之前在兰州的清丈不是做了很好嘛,连军屯都清了,这次估计先放放吧。”李东阳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三边总制,你这次推了陈继,陛下还没给答复吗?”王鏊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事关重大,慎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陈继这些年守兰州,功劳也不小的。”李东阳安稳着,“估计事情多吧,对了,浙江的折子来了,大家还是先来看看这事吧。”
—— ——
宫内,午后
朱厚炜突然火急火燎跑过来,直奔朱厚照的校场,也不顾太监们的阻拦,只顾着围了过去:“我刚听娘说,打算从后宫下旨,召令天下适龄女子选秀,还说要选十七八个太监一起下各地,要为你选十七八个妃子来。”
朱厚照正苦闷地射箭,闻言连忙把手中的弓箭放下:“真的?”
“对啊,舅舅更离谱,还说年纪可以大一下,只要知书达理,精通四书五经,要是还能骑马射箭的,可以放宽一些限制。”朱厚炜脑袋凑了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你猜他说几岁?”
朱厚照眼皮子一跳:“几岁?”
“三十!”朱厚炜大为吃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最后笃定说道:“舅舅疯了。”
“你猜娘怎么说?”朱厚炜说着说着又坐不住了,开始背着小手,绕着他哥打转,口气一惊一乍的,“娘竟也同意了!!娘也疯了嘛!!!那都要大你十二岁了,也太离谱了!!哥,娘他们在搞什么啊,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谁知朱厚照竟然沉默了。
朱厚炜的脑袋悄悄凑了过来:“哥,你怎么不说话……”
他眼睛微微眯起,犹豫问道:“你不会……也疯了吧!!!”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内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大惊失色, 李东阳呆坐在椅子上,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这,这也太荒唐了。”梁储磕磕绊绊说道。
王鏊端着茶盏, 想了想,突然小声说道:“听闻陛下最近在读史,是不是宪宗爷的故事……”
“咳咳。”李东阳连忙咳嗽一声,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鏊也紧跟着用茶堵住自己的嘴, 浅浅抿了一口。
“太后发出的懿旨,也就是说太后也同意?那司礼监送来的, 那陛下也同意?”杨廷和犹豫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没说话了。
“这年纪也差得有点太多了,而且民间女子二十还未成婚的都是少数, 三十岁的女子大都孩子都生了,陛下是觉得二婚也无所谓?”李东阳犹豫说道。
“陛下是不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王鏊端着茶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最后面,一直一声不吭的江芸芸, 但那目光也只是点到为止,很快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 “其实年级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呢。”
李东阳又咳嗽了一声,用目光警告了一下王鏊。
王鏊只好继续开始喝茶。
“这事若是传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李东阳目光环视一周后, 主动站起来说道, “罢了,我亲自去和陛下说吧。”
“行了, 都去干活吧。”等人离开后, 次辅王鏊挥手说道, “到底是皇家娶亲,我们也顶多建议建议,做不得主的。”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跟在众人身后慢慢吞吞离开了。
王鏊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脚步一转,也紧跟着江芸芸的屁股后走了过去。
“王阁老是来和我讨论浙江盐务的事情吗?”江芸芸回到自己的官署后,笑问道。
王鏊早早就寻了个凳子,屁股坐了下来,老神在在说道:“都行吧。”
“那就正好,浙江这边牵扯到了京城里的人,希望王阁老出面,亲自弹劾一下。”江芸芸把折子递了过去,“也是我们的老熟人,哎,王阁老躲什么,不看看嘛。”
“你江其归能不能有什么八卦,我是说,有什么好事的时候,记得点我,分我点办办,让我也痛快痛快,开心开心,这些挨骂的活我是一个也不想沾手了。”王鏊语重心长,“我马上就六十了,六十你知道吗。”
江芸芸收回折子,叹气说道:“六十耳顺,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啊。”
王鏊淡淡一笑:“就怕挡了年轻人的路啊。”
“还好不是说我的,我算您孙辈的,还不算年轻人。”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一听,紧跟着笑了起来:“哎,怪不得你师兄这么爱和你聊天,真是有趣。”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开始安心看浙江的折子。
一番笑后,王鏊也没了打听消息的心思,也是真怕江芸等会大杀四方,把他不小心带上了,他家里有儿有孙,有子有女的,可不能跟着这么个小刺头混,还是先跑为敬。
王鏊走后,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小小的屋子堆满了政务,她自己的物品屈指可数,夏日幽幽,绿荫层层,如今不过初夏,今年的夏天就有了炎热的迹象,院中的树上的知了开始时不时叫唤起来,地面上的阴影一层接着一层。
她盯着手边窗棂的影子半晌没有说话。
—— ——
李东阳忧心忡忡地揣着折子走在宫道上。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刚才突然问——不知诸位阁老是什么态度?
阁老们能是什么态度?
内阁自来是对外一心,同心同德的,诸位同僚也都是非常配合这一点原则,想来这么多年的君臣共事,陛下早已明白。
那陛下这点突兀的问题就很值得深思了。
李东阳走在夏日的日光下,却突然觉得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所以陛下到底要谁的态度?
周发远远看到李东阳走了过来,热情给人开门:“首辅小心台阶,今年可太热了,院子里有准备冰水,首辅可要?”
李东阳脚步停了下来:“怎么这么早就准备冰水了?”
周发笑说着:“是陛下吩咐的,说院子小,阁老们事情又多,别热到了,所以早早就让冰窖的人每日送了冰过来,过几日就有各类渴水准备了。”
李东阳捏着折子,站在台阶下,看着院中的几件院子,又问道:“瞧着也就几个稍微年轻的人用用吧,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还是要喝些热茶的。”
“可不是,江阁老用的最多了,年轻人,怕热嘛。”周发笑说着。
李东阳盯着江芸的屋子,随后垂眸,再说话已经是以前笑脸盈盈的样子:“让她少吃,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身子。”
“哎,下次一定把您的嘱咐说给她听。”周发殷勤说道。
李东阳抬脚回了自己的屋子,盯着那本折子半晌没说话,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疯了。”
—— ——
“内阁都不同意,到了礼部估计也要闹了。”朱厚炜一本正经从后面饶了出来,“算了呗,你们神神叨叨的,做什么呢。”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沉默,手里转着一把桃花扇。
朱厚炜脑袋一歪,悄悄打量着自家哥哥:“哥,你想什么呢?”
“早上李阁老亲自来,说内阁的人都觉得年纪定得太大了。”朱厚照盯着朱厚炜冷不丁说道。
“对啊,我也觉得年纪太大了,而且阁老不是说了吗?哥要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二十还未出家的人就已经很少了。”朱厚炜悄悄挤着他哥的龙椅坐了上去,掏出荷花糖碎碎念着,“难道哥要找二婚的,我读过书的,宋朝就有这样的例子,也不是不行,但这样会不会年纪太大了。”
朱厚照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不是二婚的。”
“哦,那三十岁没结婚的人!怎么可能!!”朱厚炜大声说道,“哥,二十岁还有守孝原因还未嫁娶的,你现在要的是三十岁,那可是三十岁啊,谁家好姑娘到现在没嫁娶啊,话本里都说,一家好女百家求呢,这么晚没成婚的,指不定有些毛病……哎,看我做什么啊,不说了不行。”
原是朱厚照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朱厚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站了起来,磕磕绊绊说道:“看,看我做什么啊,你要吃糖嘛。”
朱厚照拨开他的手,半晌之后说道:“不要了,我都不要了。”
“哎,好吧。”朱厚炜果断把好吃的糖果塞回自己的兜里,糖果在嘴巴里滚来滚去,说话也跟着含糊不清,“哥,你喜欢怎么样的女人啊,大嫂能选一个脾气好点的吗,你和娘的脾气都太坏了,总是吵架,我想找个脾气好的,一起听你们吵架。”
最为肖像脾气软和生父的小叔子朱厚炜开始胆大包天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 ——
“年纪调整到二十岁?”张太后震惊,“你哥亲口说的。”
“对啊。”朱厚炜和她娘挤在一起坐着,“内阁也不同意呢,李阁老亲自来找哥说此事不合适呢,哥肯定是想通了。”
张太后捏着小儿子的手,神色纠结反:,随后不可置信地再一次确定道:“你哥亲自跟你说的?”
“对啊!!”朱厚炜不高兴说道,“我才不会骗人。”
“那他不想要……”张太后一怔,一看到自己小儿子天真单纯的侧脸,突然不再说话,喃喃自语,“这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啊?”朱厚炜的小脑袋瓜子挤了进来,不信邪地打量着他娘,犹豫质问道,“你和哥有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你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小玩意,就知道围着你哥打转,还能有什么瞒得住你不成。”张太后疼惜地摸了摸小儿子细腻肥滑的小脸蛋,“快去读书吧,整日在外面跑,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想读书。”朱厚炜跳下椅子,不高兴地嚷嚷着,“不是江芸教书,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去,我不去!!”
张太后捏着帕子的手一顿,抬眸,警觉地盯着自己的小儿子,不可置信问道:“你也喜欢江芸?”
“对啊!谁不喜欢江芸!她脾气可好了,说话也好听,讲课也有意思,哦,长得还好看呢。”朱厚炜掰着手指头,理直气壮,“还会给我带好吃的,还会给我讲故事,哎,太多好处了,我真想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哎,娘,我能去她家住几天嘛。”
张太后听得眼前一黑,天雷滚滚,只觉得朱家列祖列宗都在头顶盯着她看,不由头疼喊道:“快,快送二皇子读书去,春桃,我的头好疼。”
朱厚炜大惊,大喊着挣扎起来:“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张太后听着小儿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逐渐走远,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我就不信,治不好兄弟两人的疯病。”
春桃小心翼翼上前揉着她的脑袋,温和劝道:“现在陛下想通了也是好事,总不能到时候真选了她入宫,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前朝后宫哪个能安宁。”
“要不是听人说自从那日江芸走后,他饭也不好好吃,睡也不好好睡,整日把自己关起来,我何来如此担忧,鹤龄的话我其实不太赞同,但实在是舍不得好好的孩子因为这些事情耽误了,真坏了身子,我以后如何和先帝交代啊。”张太后拉着春桃的手,一脸伤心,最后又忍不住焦躁起来。
“这天下这么多佳人才女,怎么就一个也没看上呢。”
“陛下到底还年轻,见过几个女人。”春桃安慰道,“这次选秀,选个十来,他就知道这天下的女人各有各的模样,也非单一种,陛下自小就聪明,肯定是能回过神来的。”
张太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唉声叹气:“真是造了什么孽,宪宗帝之前的后宫你也不是不知道,就为了一个大他这么多的贵妃乱成这样,我和先帝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我是一点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春桃轻轻抚摸着张太后的后背,神色倒是颇为笃定,口气温柔:“别的不说,那人也未必是乐意入宫的。”
—— ——
太后下旨选妃,全国震动,皇城的太监都像是少了一半,不少眼熟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就连经常来内阁传话的高凤也都换了个面生的小太监。
“高公公去南直隶了。”新传话的小太监热情说道,“太后娘娘说了,务必要找到知书达理,精通四书五经的可心人,要是还喜欢骑马射箭最好,还能和我们爷有共同话题。”
“这不是少了些母仪天下的端庄。”梁储忍不住说道。
小太监笑说着:“首先肯定是读书人啊,诸位阁老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爷就是喜欢骑马射箭,好不容易拖了这么久才松口,可不是也要顾及一些爷的想法嘛,那些太过娇滴滴的,爷不喜欢的,若是能文武双全,说不定爷就开心起来了。”
李东阳笑着打岔道:“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宫内人肯定上心,定能选出陛下满意的人,我们这些人只需要办好政事就好。”
小太监连连点头称是,气氛其乐融融。
“陛下能松口,倒也挺好,也省得礼部的人看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王鏊笑说着,“就是不知道是哪家闺秀入选。”
“总归是要陛下满意的。”杨廷和简单说道。
“高凤是陛下心腹,既然要选会骑马射箭的,怎么不去边境找。”梁储不解,“之前因为兰州的女衙役,连带着边境不少地方也设了女衙役管理,听闻现在北方各地女眷读书的氛围很是浓郁。”
李东阳心里作苦,只能含含糊糊说着:“南方女眷读书的传统悠久,肯定是水平更好的,而且说不定陛下就喜欢南方的长相呢。”
“行了,说这些做什么。”王鏊笑说着,“我们管好外朝的事情就好了。”
“哎,其归,你怎么躲起来喝绿豆汤啊。”杨廷和一扭头,就看到坐在小花坛边上喝绿豆汤的江芸,笑说着,“喝好几碗了,这冰块堆得真多,也太冰了,马上就要入秋,可别吃坏肚子。”
“最后一碗,今年夏天到现在也没下过雨,不知道浙江推行的那批水稻收割了没。”江芸芸果断岔开话题。
一说起这事,阁老们一个个就开始唉声叹气了。
“可别是要旱了。”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外面人还等着看浙江的这一波种植呢。”
江芸芸把最后几口绿豆巴拉进来,含糊说道:“先看看盐务的事情吧,听说他们已经把制盐太监抓起来了。”
“哦,陛下怎么说,要打还是要杀?”王鏊好奇问道。
—— ——
浙江,盐使司
“这次多亏了希哲孤军深入,好不容易拿到那半本账本,怎么就杀不得太监了。”工部主事不悦说道,“就该杀鸡儆猴,让那些人都看看,免得都敷衍我们。”
万贵无奈摇头:“我们杀太监,不划算,既然折子递上去了,就该让内阁和陛下烦恼去。”
“就是看不得这些人给我和稀泥。”主事嘟囔着,“那个浙江道监察使瞧着也不是好人,一开始和太监穿一条裤子,现在发现不对劲了,直接把太监踹出来了,我要是那些太监,我能气得把他们老底都掀了。”
“在人家地盘还骂上人家主官了,小心把我们抓起来。”账房先生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终于插进去话来,随后抬起头来,“对上了,祝经历带回来的账本是真的,这些钱的流向整合起来也没有问题,就是还需要一波证词,倒是可以审一下那些太监,若是能成,我们也可以收网了。”
石玠终于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笑来,对着祝允明说道:“回京之后,我定然为你表首功。”
祝允明抬眸,淡淡说道:“功劳不敢当,全看陛下的决心了。”
—— ——
朱厚照看着桌子上的两道折子,都是浙江盐务的。
一道是内阁递上来的,内容是请求把制盐太监召回,一道是巡盐御史直接递上来,说的是浙江盐务目前遇到的最大的难处。
他背着手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神色有些焦躁,但他一直忍着没有开口,张永则目不斜视地站在角落里的阴影处。
“陛下,寿宁侯来了。”门口的小黄门轻声说道。
朱厚照脚步一顿,随后咬牙说道:“让他滚进来。”
身后的张永抬了抬眼皮,扫了扫桌子上的折子,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中一本折子大开,一眼就能看到正中的‘寿宁侯’三字。
张鹤龄本来还颇为高兴,因为朱厚照很少单独召见他,虽然他对张家还是同样照顾,但完全没有之前先帝那般亲厚,平日里他们兄弟两人都要借着去找姐姐的目的,才能见到来用膳的陛下,然后不咸不淡说了几句。
只是他刚入内,还未行礼,一本折子就扔到他眼前。
“看看吧。”头顶是冰冷的声音,”我的好、舅、舅。”
张鹤龄一眼就看到散开的折子中有‘浙江’二字,突然心中一凉,在心里积压了许久的不安立刻澎涌而出,随后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张口就哭喊着:“臣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啊,还请陛下明鉴。”
“你的人打着朕的名头,在浙江勾结盐商,贿赂官员,高价贩卖私盐,导致浙江百姓盐价五十文一斤,你说是为了我。”朱厚照大怒,“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寿!宁!侯!”
张鹤龄跌坐在地上,随后大哭道:“还请陛下息怒,臣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张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给我姐姐撑个场面啊。”
“娘?”朱厚照神色一怔,“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晌没说话, 直到天快黑了,二皇子朱厚炜的声音叽叽喳喳传来,人也紧跟着从外面跑了过来:“哥, 哥,吃饭啊!怎么不吃饭啊!我想吃大猪肘子!哥!哥!哥,你干嘛不说话啊!”
朱厚炜的脑袋凑到他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突然一脸警觉,大惊:“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跟着娘参加过这么多次宫宴, 可有什么看法?”朱厚照盯着自己弟弟,冷不丁问道。
朱厚炜大眼睛眨了眨,盯着自家哥哥看了好几眼, 随后了然,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大声嘟囔着:“哎,娘不是说不能说吗, 你怎么知道的啊,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回头可不能找娘去告状, 这事我也说不好的,你别……啊啊啊,掐我干嘛!!”
“你这个啰嗦的毛病哪里学来的。”朱厚照简直是被他弟弟磨得没脾气了, 咬牙掐了掐他的脸。
朱厚炜连忙把自己的小脸蛋救了回来, 捧着脸,一脸不高兴说道:“哥, 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所以她们真的会挤兑娘?”朱厚照紧盯着他弟问道。
朱厚炜揉着脸, 仰着头仔细想了想:“那没有的, 娘以前是皇后,现在是太后呢,怎么会有人不长眼挤兑她呢。”
“那你刚才的表情……”朱厚照不信质疑道。
朱厚炜掏出包裹里的小糖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可就是不挤兑,那她们也是不合适啊,怎么说呢,就好像今天把我扔到蒙古人堆里,我也和他们说不上话的。”
“娘是皇后!现在是太后!谁敢和她说不上话。”朱厚照突然大怒。
朱厚炜滚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眨了眨眼,悄悄靠近他哥,故作大人模样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和他挤坐在宽阔冰冷的龙椅上,想了想就说道:“其实我觉得,人和人在一起,难免是有些区别的,说不上话也正常……”
“他们都打趣上张家了,难道还不是挤兑。”朱厚照不悦说道,“这关乎皇家颜面。”
“你就算不喜欢两个舅舅,但也不能任由张家的门楣被人打压。”他语重心长补充道,“这是娘的面子,也是我们的面子。”
朱厚炜贴着他哥的胳膊,脑袋靠在他手臂上,软软说道:“那哥哥觉得张家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吗?”
朱厚照下意识皱了皱眉。
张家做的事情,他爹在时候他就看不下去了,但爹临终前一直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他娘和张家,别让其他人欺负了他们去。
他继位后也隐约察觉到张家的处境,文官平等的看不上任何勋贵,武将也看不起靠嫁女儿富贵的贵人,勋贵更是看不上毫无底蕴的张家。
他确实不喜欢张家,但也不喜欢别人这么排挤张家,所以他也开始学着他爹的样子给了张家很多荣耀,但又避免让他们插手各种政务。
——他的两个舅舅才大志疏,还是少祸害人了。
“江芸说过,人自己立不起来,不论外力如何帮扶,都是很难站起来的。”朱厚炜小声说道,“我觉得张家就是这个情况。”
“怎么就站不起来,若是还不行,我就封他为国公爷。”朱厚照赌气说道。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张家嘛。”朱厚炜在他身边扭了扭,随后哼哼唧唧说道,“人人都道生女好,觅得人间百千钱。二八年华添喜色,宜来何必是男儿。”
朱厚照一愣。
“若是他们能安分一点,肯定能得一个好名声的,你看周家之前这么不安分,还和大舅舅在灵堂上大打出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爹爱护,当日只是轻轻放下,看着多嚣张啊,那个时候谁见了周家不是阿谀奉承的,可现在靠山没了,还不是乖乖夹起尾巴,若是一直得人庇护,那这个人如何能长大,大树下长的只能是小草。”朱厚炜小声说道。
朱厚照低头,错愕地看着自家弟弟。
“哪里听来的?”他惊讶问道。
在他印象中,他弟弟不是一向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的小孩嘛,怎么一下子还能说出这么大的道理。
“之前肃王吵得很凶的时候,我借机和江芸的妹妹写过信了,本来就是想问问肃王这一天天的发什么疯。”朱厚炜一本正经的掏出一封信,“喏,最新的,江渝写的字还挺好看的,但是和她姐姐又有点不一样。”
“江芸是为了考科举才练的字,她妹妹肯定是专门找的小体,是挺好看的。”朱厚照只是看了一眼封面,没有接过去看,只是回过神来,继续说道,“那她们也是不对的。”
朱厚炜把信件塞到袖子里,随口说道:“张家风评不好,是因为人人都认为张家能有这样的辉煌,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爹爹爱护,哥哥也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庇护。”
“既然都知道,为何不肯好好和娘说话。”朱厚照冷冷说道。
“不是好好说着的嘛。”朱厚炜不解,随后想了想挑出一个最近的例子。
“你别听舅舅们胡说八道,娘是太后肯定是有人捧着的啊,比如之前她们讨论京城现在流行扬州的衣服样式,还比划自己衣服上的花纹是哪里哪里的,但娘深处内廷,肯定是不如这些外朝夫人知道得快,娘只是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后来舅妈不是给了很多扬州的布料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娘后来又不喜欢了。”
“那她们为何说这些,别的不能说吗?”朱厚照挑剔问道。
朱厚炜挠了挠脑袋:“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些人聊天不就是衣服首饰,夫君儿子,哦还有谁家结婚嫁娶了,这聊后面两个也不合适吧。”
众所皆知,陛下死倔,不肯成婚,僵持四年了,谁不长眼说这事啊,又者,太后守寡,也说不得夫君的事情,那聊来聊去还是衣服首饰更合适。
朱厚照冷笑一声。
朱厚炜突然靠过来,趴在他肩上和他小声嘟囔着:“哥,我和你说一句话,但你听了,可别生气。”
朱厚照轻轻嗯了一声。
“娘对张家太过纵容了,要是外戚可以当官,娘肯定让首辅都给舅舅们当。”朱厚炜嘟嘟囔囔着。
“那肯定不行。”朱厚照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之前小舅舅喝醉了,□□了一个宫女,后来被一个小黄门阻拦后,你猜怎么着,娘直接把宫女和小黄门处理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朱厚炜说起这事就有些伤心,“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朱厚照眉心微动,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个宫女其实长得也不好看,我不知道小舅舅看上她哪点了,但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以前还会给我编花环,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整个人往里面挪了挪,小腿便也跟着晃了晃,神色落寞,“我戴在头上,我就感觉是春天来了。”
朱厚照扭头去看失落的弟弟。
朱厚炜捏着小手,有些伤心:“哥,娘要是想要张家富贵,得人尊重,就要自己站直了,江渝说,她的同僚中有一个人叫周青云的女衙役,她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因为她当年带人跋山涉水送了贡稻来京城,也是她在蒙古攻城的时候站在城墙上不肯退下,她……她就跟江芸一样令人可靠,值得人信服,就连知府都对她的意见很是重视。”
年轻的二皇子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低声说道:“哥,要是娘也这样,又或者张家能这样,那张家今日的境遇肯定也不是这样的。”
朱厚照不说话了。
两个年轻的皇城兄弟安静地坐在一张龙椅上,他们面容颇为不同,但又相互依偎着,占据了这张冰冷空荡的椅子。
这个皇城真的落到他身上,他才突然发觉有好多东西都好似变了样子。
他对张家也是真的维护,因为张家到底是他的至亲,是娘的手足。
但他也真的不喜欢张家,张家在外面做的事情,他在宫内都有所闻。
若是他真的处置了张家,那娘怎么办?
后宫的女人都空落落的,他不想他娘也这样,张家再不好,能陪娘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殿外的灯笼逐渐亮了起来。
小黄门轻手轻脚说道:“陛下,该用膳了。”
“你刚才说的那个宫女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朱厚照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娘不让我说,说这些都是小事。”朱厚炜低着头,“娘还总说你忙,叫我不要一直缠着你,可宫里好无聊,哥,我能去找江芸玩吗。”
对于图穷匕见的朱厚炜,朱厚照直接冷笑一声,揪着他的后脖颈就去吃饭了。
“太过分了!我要江芸!我要江芸!”朱厚炜挣扎着,哭唧唧喊道。
—— ——
张鹤龄手脚发软从宫里出来,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刚才在殿内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面前年轻的皇帝已然有了骇人的威严。
他全然冰冷厌恶,丝毫没有先帝的关爱温和。
“怎么了,侯爷。”一进屋,夫人就上前把人扶住。
张鹤龄盯着夫人的脸,眨了眨眼,额头的冷汗便也跟着落了下来:“之前给太后的布料送了吗?”
“送了啊,还说了点八卦呢,太后果然不太高兴了。”夫人笑说着,“听说后面都没用呢。”
张鹤龄还是出神地盯着她,许久之后问道:“你觉得张家能走到这里,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侯爷英明神武啊。”夫人笑说着,掏出帕子要给人擦擦汗,“这是怎么了,瞧着魂不守舍的,都入秋了,这风吹得一阵一阵的,可别着凉了。”
“是太后,我一直想着只要让太后一直站在我们身边,我们张家就会永葆富贵。”张鹤龄喃喃自语着。
“这样说也没错啊。”夫人不解问道,“这次入宫不是陛下召见嘛,怎么就扯到太后身上去了。”
张鹤龄没说话,只是原本沉重的呼吸开始逐渐平和下来。
“盐务的事情被发现了。”他许久之后,低声说道。
“什么!”夫人大惊失色,”那我们的那些事情……”
“闭嘴。”张鹤龄呵斥道,“还嫌不够乱嘛。”
“那我们快去找太后,让太后帮忙说情。”夫人连忙起身说道,走了一步突然回过神来,“现在都天黑了,明日,明日我一大早就入宫。”
“你觉得陛下会听太后的嘛?”张鹤龄幽幽问道。
夫人脚步一顿,随后不高兴质问道:“那钱每年可是有一大笔是给了太后娘娘的,娘娘还打算不认不成。”
张鹤龄没说话。
“那陛下怎么说?”夫人转身重新扑了过去,“是打算……不,我们张家做这么多,还不是要在外面给陛下撑场面,怎么又是我们的错了。”
“我们自然是没有错的。”张鹤龄慢慢转动着手指上的绿宝石扳指,冷冷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怎么办?”夫人彷徨问道。
张鹤龄没有说话,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手脚还克制不住在发抖,他知道陛下大了,他已经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刚登基时警觉不安的新帝,他开始适应帝王这个身份,开始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性格。
强势,霸道。
“我只是觉得太后靠不住了。”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夫人神色迷茫。
“我有意在皇后之事上给陛下和那人卖个好,谁知道一个个都不吃这套。”张鹤龄扯了扯衣领,企图把那种窒息的感觉赶走,“新选的皇后又是新的外戚,自有她的家人来扶持,我们也指望不上了……”
“侯爷,你这话说的,说的我好心慌……”夫人惊慌说道。
张鹤龄拍了拍夫人的手背,闭上眼低声说道:“我以前以为陛下什么样子都是无所谓的,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差别的。”
“侯爷,你说这些做什么!”夫人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
张鹤龄紧紧握住她的手,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你家中有人做生意,你让你家中子弟帮忙去找一个人……”
“谁?”夫人不解。
张鹤龄低着头,嘴皮子张了张,到最后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一吹就散。
“面容相似……江芸的人。”
—— ——
浙江的巡盐历时八个月,终于赶在下雪前回来了。
制盐太监在十月初就被召回,新的太监已经赶赴途中,这一批制盐太监因为无一幸免,全部牵连其中,陛下大怒,杀了不少人,剩下的人全都滚去南京守皇陵了。
浙江盐使司的人也都换了一大批人,浙江道监察使更是直接被摘了官帽,沿途押送回京,大大小小的涉事官吏也整合了一大波证词,正在送往三法司会审。
被抓住的私盐贩子在石玠各自了解他们的情况后,罪大恶极的直接就地斩首,因为家境困难走上这条路的,或关押,或安置,或放回原籍,都一一安排好。
浙江的盐价很快就恢复正常,一时间浙江百姓欢呼雀跃。
至于张家则因为一件送呈给太后的衣服被陛下责骂了一番后,禁足三个月,此事再一次被高举轻放。
清楚内情的人知道这事做给他们看的,不知道也只当是张家嚣张跋扈,终于是被陛下骂了而已。
十月的北京虽然还未下雪,但内阁里已经升火盆了。
“今年浙江运道真不错,那个稻谷提早了十来天,但也幸好是那十来天,后面几日蝗虫就都来了,也算把夏税都收得差不多了,秋税那一波,江阁老上折子说税收减半,陛下也同意了。”李东阳坐在首位,对着下面的四位阁老笑说着。
“今年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盐务的事情都办好了,把害群之马都拉下来了,还收缴了一大批钱,也能充当明年国库的使用了。”
“不用交一部分给宫里?”杨廷和小声问道。
李东阳摇头:“陛下说这次让浙江的百姓辛苦了,这笔钱就充当今年秋税减少的那一部分钱,充到国库里去。”
王鏊摸着胡子,一脸欣慰:“陛下已有明君之姿了。”
“你的折子给诸位大人看看。”李东阳想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对着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说道,“也好让同僚们都参详一下。”
“什么折子?”王鏊笑问道,“我们工作繁忙的江阁老是有什么工作要矫正嘛。”
“不敢当,就是整理里这次盐务的折子,外加看了近三次巡盐御史上的全部内容,觉得盐政如今有些弊端,若是能修改一下,也能避免这次的问题,有利于民生。”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看完折子,盯着其中一处说道:“别的我倒是没意见,就是其中一处,你说——国需甚重自当优恤,凡商灶非犯真正人命强盗重情,其余诉讼就近听盐法衙门归结,不许隔府关提以滋扰害,不许赴部越告。”
他把折子递给一侧的杨廷和,想了想措辞,委婉说道:“盐务事,盐务管,只怕监守自盗。”
“两淮两浙地区的盐场地域广袤,格外分散,大小块域之多,若是都事无巨细强求三分司分管,让本就事务冗繁的三司更是难以顾忌,我看过石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还有前几任御史都说过这样的事情,在收到案子后,三司会下放权力给和盐场关系密切的盐政官员,也就说在实际审理中,这一部分的权力本就已经在盐场手里。”
“那至少权力还在三司手里,若是盐场的人官官相护,他们还能去找三司。”梁储反对道,“而且现在管理盐场的大都是吏,只怕利益熏人心,会照成大量冤假错案。”
“官府在盐场的权力本就不大,我看过成化年间的一次巡盐,钦差暗访时竟看到盐场官员殴打县令,以致衣服破碎,披头散发,可见盐务之事发展到现在,内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故而这次我们巡盐,能抓出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杨廷和回过神来,紧跟着说道:“说起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情,一般来说派到盐政上的御史大都是朝廷指定,也就是外来之人,这些人上需为国征缴盐课,下需安抚盐场各方势力,一般来说非能人不能为,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盐场里还有很多本地人,譬如那些盐户就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盐商也是经营日久的乡绅,我也看过无数折子是盐务官痛骂这些人欺上瞒下。”
“就因为这样的小问题,就把权力都放出去了嘛,那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储更是不悦,言辞严厉,“若是那些人屡教不改,就应该派军队前往,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谁说的算。”
王鏊笑着打圆场,缓和气氛:“叔厚,先听听年轻人的意见。”
梁储沉着脸没说话。
“既然当地已经有了旧的秩序,那我们不妨开设一个新的秩序。”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第一,提高盐场管理人的素质,盐场大使不再以吏充当,而由吏员铨选,且纳入当地考核。”
“你打算给人正八品的职位。”杨廷和就着折子念道,“谨饬之人应于知县州同州判县丞拣选引见命往效用,授为正八品,不算高,但也是一般进士,或者候选人的起步。”
江芸芸点头:“其余大使则由举人候补,这样整个盐场就由当地的豪强控制的变成朝廷直管,且由不入流变为入流,由吏升格为官,这样于整个盐场而言,主事的官员有了筹码,自会有人愿意投诚效劳。”
李东阳摸着胡子,打量了一下诸位的表情。
杨廷和自来是平静的,但瞧着他反反复复看折子的事情,应该对此事并不排斥。
王鏊瞧着是万事不沾,比他还能和稀泥。
梁储是个要强严肃的人,但现在看起来也并无太大的不悦。
“若是可以的话,那就签字吧。”李东阳笑说着,“我已经签了,只是内阁自来就要上下一心,共进退,所以也需过问大家的意见。”
杨廷和第一个提笔,在条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我先签。”
王鏊也紧跟着开口:“那我也来。”
梁储见状,沉了沉脸,但还是无声接过王鏊递来的笔。
“今年九边的贸易是不是差点意思,蒙古人之前不是很积极啊,怎么买卖的情况比想象中的差,就兰州那片的市集还不错。”没多久,梁储拿起另外一本折子问道。
“边境正在清理养廉田,那些蒙古人很警觉,怕有危险,在此之前的各地的榷场生意还是很繁华的。”江芸芸解释着,“等明年养廉田之事结束,应该就会恢复正常。”
“这个是的,边境现在有不少人围着,蒙古人来交易自然警觉。”杨廷和也说道。
“费这么大劲办的事情,可别到最后不成事。”梁储最后说道。
“养廉田的事情也快结束了吧,等明年再看看。”李东阳拍板说道。
王鏊一看,又抽出其他几本折子,笑说着:“还是先关心关心我们自己这些老头吧,又有人上折子要求申严休退官员留京师之禁,折子递上去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李东阳紧跟着叹气:“我这个老头啊,惹人嫌了。”
“我也是。”王鏊促狭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收拾收拾,今日说的这十三本折子都递上去吧。”李东阳最后收尾道。
最后要出门前,王鏊随口问道:“选秀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听说选了不少人。”杨廷和冷不丁说道。
王鏊一听是杨廷和来搭话,立马来了兴趣:“怎么,你也听说了?听闻太后有意直接选八位女子,用来充实后宫。”
杨廷和笑了笑:“我这也是听人说的,没有您知道得多,还知道具体数据。”
王鏊摸着胡子:“介夫也是知道的,我这人就爱和人聊天,可不是多听了点。”
“一下选这么多人,礼部明年开支定要拿走很多钱。”梁储忧心忡忡说道。
王鏊大笑起来:“是了,高兴早了,还是叔厚细心。”
李东阳无奈摇头,对着站起来的江芸芸说道:“天色也不早,你早些归家去,这几日写这个盐务的折子次次都要宫门落钥才回家。”
“知道了,今天家里也说要做好吃的。”江芸芸点头。
李东阳目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
江芸芸今日确实早早就归家了,所以错过了后面的热闹。
“陛……陛下,二……二殿下。”周发一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两座大佛,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
“哎,江芸走了吗?她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晚很晚才走吗。”朱厚炜脑袋一伸,一看黑漆漆的一排屋子,大惊失色问道。
周发硬着头皮说道:“江阁老说今天家里有人有小孩过生辰,所以早些回家了,难得和诸位阁老一起下值的,说要早些去买礼物。”
“那我十二月五日生辰呢。”朱厚炜不高兴说道,“怎么不陪我过生辰啊。”
但他很快又想道,开心说道:“算了,哥,你九月份的生辰我看江芸也不上心呢。”
周发听得冷汗淋漓,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哎,那我们去找江芸吃饭吧。”朱厚炜突然靠近他哥,露出谄媚的笑来,“她家那两个小孩我都没见过呢,见见嘛,见见嘛。”
—— ——
今日是陈禾颖的生辰。
这事还是乐山偷偷和她说的,原是她哥千里迢迢来京城见她了,还给她送了很多新衣服来,小姑娘偷偷哭了好几场,这是顾知这个大嘴巴拉着张道长说的,被乐山听到了。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是了,陈禾颖一向比较敏感坚韧的小孩,别看平日里乖乖读书,跟着顾知胡闹,但小姑娘离家这么久,难免有些想家,但现在也回不去,不妨给她过个热闹的生辰,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江芸!”顾仕隆也跟着来凑热闹,“来吃,我做的糖葫芦。”
江芸芸刚到巷子口,就看到顾仕隆拎着一大串苹果块,一见到她就热闹冲了上去,还把顾闲闲的脑袋往后推了推,争取自己走到第一个。
“吃我的,闲闲没洗手就摸山楂了。”顾仕隆大声告状,一边说,一边插了一块苹果塞进江芸芸嘴里,“我削的,我削的,好吃吗,好吃嘛。”
顾知也冲了过来,一脑袋撞到江芸芸的腰上,大骂道:“顾大哥一个人围着炉子,非要给老师你做糖葫芦,还嫌弃山楂不好吃,山楂怎么不好吃,吃我的,吃我的,别吃他的!!”
她高高举起签子,鲜红的山楂裹了糖浆,在巷子口灯笼的照耀下,瞧着格外诱人。
“别吃她的。”顾仕隆把江芸芸拉走,“吃我的,我听黎楠枝说你喜欢吃苹果,特意买的,我削的可比黎楠枝好看。”
江芸芸不堪其扰,一手接过一个签子:“都吃都吃,外面这么冷,衣服怎么不多穿点,快回去吧。”
顾闲闲吸了吸鼻涕:“不冷,院子里可暖和了,黎老师还支起纸棚,放了好几个火盆,正苦思冥想名字呢。”
“那有得想了,我以前和他踏青,他想个名字要想很久的。”江芸芸嘲笑着。
“江芸!!”
三人说说笑笑,正准备回去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
江芸芸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只觉得眼皮子一跳,刚一转身,就被人整个人抱住了。
“你怎么背着我吃好吃的!江芸你,你……”朱厚炜从原处哭着跑了过来,一下扑倒江芸芸身上,“呜呜呜,我冒着风寒来找你,你吃好吃的不带我,什么糖葫芦,我要吃……”
他眼睛一睁,伸手就抓走了山楂糖葫芦。
顾知回过神来,立马大怒:“我的,是我的,你别吃,我老师的……”
两小孩立马扯着糖葫芦的细竹竿拉扯起来。
江芸芸不得不一手拉开一个,头疼说道:“别吵了,二殿下,你怎么有一个人溜……”
她还未说话,突然鬼使神差抬起头,好似心有所感,朝着某一处看去。
夜色的街道拐角处,一道人影明暗两面,漆黑的夜色笼罩着肩膀,只依稀能看到宽阔的轮廓,可身后微弱烛光又开始照耀着膝盖下衣摆的金丝花纹,色泽明艳张扬。
那双浅色的眼睛明亮深沉,正穿过空旷的街道直直看了过来。
“溜两个!!”江芸芸神色逐渐僵硬。
——天塌了啊。
第四百九十九章
江家是真的热闹起来了, 一间小小的院子不仅能围满人,甚至还分出三个区域。
厨房边的游廊下,陈禾颖坚持不懈用糖浆裹一切, 顾知在她边上一边碎碎念她浪费东西,一边看到自己喜欢的就塞进嘴里。
朱厚炜一向没心没肺,吃了人家糖葫芦,到了院子又想追着两个女孩跑, 非要和她们一起玩,现在又蹲在两人前面, 也想要玩。
“烦死了!!”顾知大怒,啪得一下打开朱厚炜的小手,拉过陈禾颖手, “这是我的小青梅,你不要扒拉她。”
朱厚炜被打了也不生气,只是咧嘴笑道:“那我当你小竹马行不行啊,我想和你一起玩。”
陈禾颖抬眸睨了朱厚炜一眼:“殿下要吃就搬个椅子来, 蹲这里太不像话了。”
朱厚炜哦了一声,屁颠屁颠去搬凳子了。
“他刚才吃了我山楂。”顾知抓紧时间告状。
陈禾颖直接重新绕了一块山楂递给她:“二皇子,少说话。”
顾知举着糖葫芦放凉, 呆呆的哦了一声。
小孩组如此闹腾,大人也却诡异的安静。
张道长一看气氛不对,端着苹果块就遛进第二个板块——厨房, 和乐山等人挤在一起, 眼睛偏不死心地往外张望着。
“来烧火。”诚勇见他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就拿了一条木头递给他, 打发去灶台下蹲着。
张道长捏起条子也不死心, 手指掐来算去, 嘴里碎碎念着。
“碎碎念什么啊。”乐山就在灶前炖肉,忍不住低头恐吓道,“小心把你抓起来。”
“你还别说,皇帝长得还挺好看的。”张道长抬头,只是一脸纠结,神色惊恐,小声嘟囔着,“但我瞧着他,嘶……怎么是命中无子的……呜呜呜……”
“你不要命啦!!”乐山眼疾手快把他嘴巴捂住,咬牙切齿,“你疯啦,头顶的锦衣卫你是一个也没看到啊,你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呢。”
张道长眼珠子一转,恰恰好和头顶谢来皮笑肉不笑的死鱼脸撞在一起,立马吓得一个抖索,彻底蔫巴了。
“哎,幺儿要干嘛啊!!” 终强正在窗口的位置蒸包子,其实每个人的眼睛都一直盯着第三块区域,他一看原本安静各坐一方的人有了动静,连忙担心问道。
小院院中种了一棵树,冬日寒风瑟瑟,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树影晃动,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明暗不定,游廊的灯笼照得半个小院颇为明亮,半成品的四方小天地里就对坐着四个人。
不远处厨房炊烟袅袅,香气扑鼻,游廊下小孩的玩闹声此起彼伏。
朱厚照明明是不速之客,但直接占据了主位,且瞧着心情不好,捏着山楂糖葫芦的竹叉子一直没说话。
他右手边坐着江芸芸,她倒是悠然自得,洗了手就开始吭哧吭哧吃削好的苹果,顺便空出一只手来撸猫。
她的下手位坐着黎循传,黎循传刚搭好纸阁外壳,还未取名字所以面前堆满了笔墨纸砚,此刻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仕隆坐在朱厚照的左手位,也跟着卡嚓卡嚓吃着自己做的糖葫芦,眼珠子时不时看了眼对面的三个人。
小院的气氛有种诡异的安静。
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大家又好像说了千百句话。
江芸芸终于在无声的气氛中吃好自己的大苹果,大眼珠子一扫这个奇怪的气氛,咳嗽一声,指了指朱厚照手中的山楂糖葫芦,热情说道:“吃一口,还挺好吃的。”
朱厚照垂眸盯着手中的山楂糖葫芦看,轻轻冷哼一声:“看着就不好吃。”
他虽是这么说的,却又没有把东西扔了,只是来来回回放在指尖打转。
剩下的两个人也紧跟着坐直身子,一时间分不清朱厚照是不是在生气。
江芸芸打眼一瞧,一下就发现他大概就是在赌气,许是一开始见面的神色太过震惊,导致小少年敏感脆弱的心受到伤害了。
“好吃的,吃一口,新熬的糖。”江芸芸继续和稀泥,热情邀请着,“来都来了,吃一口民间小特产。”
不曾想朱厚照不接招,只是阴阳怪气说道:“我来都来了,但你瞧着却不是很高兴。”
“怎么会。”江芸芸一本正经盯着朱厚照,顺便龇出一口大白牙,“高兴,我特高兴。”
朱厚照被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看,她总是能充满真挚,哪怕心里格外不情愿。
——大骗子。
他垂眸,最后转了一次这个难看的小山楂,山楂外形圆圆的,裹得糖浆也大小不均匀,所以有的地方晶莹剔透,有的地方就一层薄薄的,签子也是胡乱插进去的,一开始江芸芸为了安抚小孩,一手叉了一个,顺便也给了他一个。
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了,随后眯了眯眼,含糊说道:“好酸。”
江芸芸终于露出笑来:“那等会吃个别的水果。”
朱厚照哼哼唧唧了一声,摆明要人哄。
黎循传着看了如释重负的江芸芸一眼,抿了抿唇,随后低声问道:“陛下微服出宫,不知是为何事?”
江芸芸一听,果然也紧跟着盯着朱厚照看。
朱厚照看向黎循传,他也不是没见过黎循传,很多年前,他悄悄跑出宫去找江芸玩的时候,躲在马厩的草丛堆里,就透过缝隙看过他。
他总是和江芸站在一起,动作亲密,说话自然。
——所有人都说她们很是般配。
“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找江芸玩。”朱厚照扭头,不高兴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
黎循传面无表情,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他打了顿眼神官司,黎循传便也跟着扭头。
江芸芸立马觉得棘手,揉着小猫脑袋的手也跟着急促起来。
顾仕隆就在这个时候,端着空了的盘子走了过来,挤在她和黎循传中间,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没错,出来玩而已,陛下这么大人了,玩好了肯定自己回去,这么担心做什么。”
朱厚照点头,看顾仕隆多了几分顺眼:“就是。”
顾仕隆立马对着江芸芸眉飞色舞起来。
朱厚照的那几分顺眼,紧跟着消失不见了。
——也颇为碍事。
“你之前可有答应给朱厚炜过生辰了?”朱厚照故作随意地问着江芸芸。
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那朱厚炜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朱厚照依旧充满疑心。
“不清楚,不了解,许是有些误会。”江芸芸想了想继续说道,“进了十二月,内阁根据惯例要开始整理今年所做的工作,还要规划明年的事务,我实在是挪不开日子陪二殿下过生辰。”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朱厚照满意点头:“我就知道是这个小兔崽子要出门玩瞎说的。”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气氛很快又安静下来,朱厚照往后一躺,懒洋洋说道:“该干嘛就干嘛去,我其实是陪着朱厚炜来的,小孩子一闹起来我也经不住。”
朱厚炜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了这么大的锅,正在顾知的指挥下,哼哧哼哧地蹲在地上开始串水果呢。
院中的四人还是没动弹,江芸芸先回过神来。
“你的名字取了吗?没有继续取吧。”这是对黎循传说的。
“你去喂小毛驴和马,晚饭还没吃呢,别饿坏他们了。”这是对顾仕隆说的。
嘱咐完这两人,江芸芸便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晃了晃小躺椅,修长的双腿明明只能卷曲,却还是强势霸占着这个位置不肯动弹,察觉到她的视线就对着她挑了挑眉。
“您坐着好好休息得嘞。”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照终于露出笑来。
黎循传和顾仕隆对视一眼,一个个皆面无表情,随后移开视线。
江芸芸全当没看到,开始蹲在地上抓紧时间撸猫。
小猫娇娇俏俏地竖起大尾巴,快乐地摇来摇去,整个脑袋都挤着她的手臂,来来回回地蹭着。
刚才气氛太紧张了,小猫都没空摸了,她飞快地从头摸到尾,然后松了一口气,开始掏出小鱼干喂小猫。
“你每日一回家就摸猫,瞧着也太不务正业了。”朱厚照随口问道。
“嗯,不然肉肉会不高兴的。”江芸芸低着头,随口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目光从小猫身上挪到她身上,片刻之后轻哼了一声:“小猫开不开心你都倒是关注。”
江芸芸一听这话,不对劲,端着小猫就跑。
朱厚照脸上瞬间僵硬。
顾仕隆则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
黎循传一直不苟言笑的脸也终于露出笑来。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喊道:“江芸!江芸!!你陪我说话啊!”
江芸背对着他愣是没动弹,但是伸手扯了扯朱厚炜的衣服。
朱厚炜被烦到不行,反手拍开江芸芸的手,大喊着:“哥,你别喊了,烦死了。”
朱厚照撸起袖子就要去找江芸,却被黎循传的借着贴门帘的动作挡住。
“其归回家也就这个时候开心点的。”黎循传面容温和,循循善诱,“陛下若是真的心疼,就该让她安静一些。”
朱厚照冷着脸,下巴微微一抬,打量着面前的黎循传。
黎循传神色平静而温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到最后只剩下喉咙中一口气,到最后便轻轻冷哼一声。
“等吃好饭,江芸就要去干活了。”顾仕隆给小毛驴和小马喂好吃的,就溜溜达达去厨房拿了小饼,掰了一半递给朱厚照,自来熟说道,“她平日里这个时候不是在撸猫,就是在喂驴,要不就是坐着发呆等吃饭呢,别烦她了,白日干活就很累了。”
“其归身子不好,难得放松的时候。”黎循传又说道。
朱厚照抿了抿唇。
他不知道江芸平日下值之后还要干活。
他不喜欢江芸不理他,但他更不喜欢这些人熟稔的口气。
“你晚上不住在神机营,怎么整日往江家跑。”朱厚照接过半张饼,突然回过神来,臭着脸问道。
顾仕隆三下五除二就把小饼吃完了,随口说道:“明日休沐,晚上来给穟穟过生辰呢,等会吃完饭我还要陪顾知打拳呢,再等会江芸拉弓的箭坏了,我得给她修一下呢。”
他突然咧嘴一笑,得意说道:“江芸可离不开我。”
朱厚照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黎循传一时间没想明白顾仕隆是不是吃糖把脑子吃坏了,想也不想就把顾仕隆拉走了:“帮我贴一下门匾。”
“青梅阁。”顾仕隆顺势念道,嫌弃道,“看上也太普通了,怪不得江芸说你取名字水平一般。”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黎循传和气说道,“这不就是青梅竹马嘛。”
顾仕隆一听,眯了眯眼,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微微一笑。
“不好听,不贴了。”顾仕隆心思一动,想要毁灭证据。
没想到黎循传能想到他的下一步动作,眼疾手快抢了过来:“你要是不喜欢,自己取一个去,这个是我的。”
顾仕隆冷笑一声:“不准贴,我不喜欢,你换一个。”
黎循传还未说话,一只手紧跟着把他手中的纸张拿走,然后顺手团成一团,扔到火盆里,火盆里的火焰瞬间跳了起来,把纸张吞没。
“我也不喜欢。”朱厚照皮笑肉不笑,“自来青梅竹马听着都是小孩玩笑,今日生辰的主人是要长大的小孩,也该说些大人话才是。”
“哎,好像要打起来了。”谢来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在江芸芸的背后,“不去劝劝。”
“不行,我感觉我去了更乱。”江芸芸一本正经分析着,“我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谢来扭头看她。
躲在树后装死的江芸芸神色严肃,一边用力撸猫,一边眉头紧皱,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在此刻滴溜溜地转着,瞧着是对着面前的一切束手无策。
“这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喃喃自语。
她刚才有一种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有罪的错觉。
谢来蹲在她边上,没多久,小猫的后背上也出现了一只手。
“哎,你说,陛下到底为什么来?”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谢来笑了笑,懒洋洋说道:“聪明的江阁老不是料事如神嘛,怎么猜我的猜这么准,猜别人的猜不出来啊,不会是柿子捡软的捏吧。”
江芸芸幽幽扭头,那双眼在他脸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两人现在肩并肩蹲在树后,江芸芸这猛得一下的动作,谢来脑袋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结巴了一句:“看,看什么啊。”
“看你今天也阴阳怪气我。”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目光一扫,“谢指挥哪里不高兴啊,我给你把把脉。”
就在此时,谢来也不知道哪里惹小猫生气了,小猫张嘴咬了一下谢来的手指,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被打断了思绪,只能震惊看着小猫离开的方向:“它平日不咬人的!”
谢来捧着手,疼的龇牙咧嘴,嘴里嘟嘟囔囔着,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了,又回头去看院子里的三人,不曾想,三人现在各自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可以吃饭了。”
幸好,厨房的乐山及时出声喊道:“快去洗手,支桌子,可以吃饭了。”
小孩那桌立马欢快叫了起来,蹦蹦跳跳准备来吃饭了。
江芸芸见状也慢慢悠悠站起来,背着小手溜达回去了。
“陛下,晚上留这里吃饭吗?”她随口问道。
朱厚照一怔,随后慢慢扭头看了过来,一看到江芸一本正经的脸,突然冷哼了一声:“原来你不打算留我吃饭。”
“那你还请我进来做什么?”
“和你的小青梅,顾幺儿独自吃饭,你倒是过得快活。”
“原来都是敷衍我,好你个江芸。”
“不吃了,那我走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好似突然想起来,这人已经不是太子了,不需要掐着点赶回宫去,现在他已经是那座皇城的主人。
朱厚炜警觉,立马去拉陈禾颖的袖子:“我可不走,要走你走。”
朱厚照气得咬牙切齿。
咔哧咔哧咬着糖块的顾仕隆:“怎么还生气了,没说不请你吃饭啊,吃呗,江芸肯定把你还当成小孩太子了,你以前不是都要被叫走了嘛,习惯了,被抓这么多回了。”
朱厚照瞪他。
顾仕隆仗着和朱厚照有几分年少情谊在,站起来把手里的苹果块递过去,没心没肺说道:“坐下坐下,乐山的饭很好吃的,我之前和你说过好几次,这次终于能吃到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江芸芸。
“陛下能来江家吃饭,是江家荣幸,还请上桌。”黎循传替江芸芸轻声说道,“不知锦衣卫的兄弟都吃了没,要不要也下来吃一口?厨房里有多余的面。”
“哦,对,让乐山也煮点面吧。”江芸芸连忙说道。
“诚勇,你去帮忙一下。”黎循传又说。
朱厚照更是生气了。
“这个裹苹果也挺好吃的。”江芸芸笑说着,“不吃的话也没事,留着肚子吃饭。”
朱厚炜一听也立马转身扑倒他哥身上,直接抢走塞进自己嘴里,笑眯眯说道:“你不吃我吃啦。”
他话还未说完,就开始咬了半个苹果。
朱厚照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家不争气的弟弟,手指微动,愣是忍着没当场掐上去。
奈何朱厚炜完全没有发现他哥汹涌波涛的心情,还在咬着糖块:“好吃好吃,脆脆的。”
“少吃点,等会吃饭呢。”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炜已经非常粘人地坐在江芸芸边上了,小脏手直接在她身上按上一个指纹:“对了,还没问,谁过生辰啊。”
“穟穟,来,二殿下要送你生辰礼物了。”江芸芸清了清嗓子,开始活跃气氛。
本来就是客气一问的朱厚炜迷茫抬头,看着还真走过来的陈禾颖吓得手忙脚乱,随后突然扭到他哥身边,在他衣服上来回掏着。
朱厚照不胜其扰,抓住他的手:“你自己身上不是有玉佩吗?”
“舍不得。”朱厚炜理直气壮揪走他哥腰间的玉佩,对着走近的陈禾颖,大气说道,“喏,给你。”
陈禾颖端着一大盆裹好糖浆的水果走了过来,看着朱厚炜臭屁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扭头去看她老师。
江芸芸一看捡到一个大便宜,立马开心点头:“接过来呗,今日你生辰呢,你最大呢。”
陈禾颖乖乖接下,还跟朱厚照道谢了。
“我给你的,你怎么跟我哥道谢。”朱厚炜不高兴说着。
朱厚照受不了这个傻子,站起来把人拎走:“吃饭,去洗手,脏死了。”
“这个东西放在冰窖里,还能吃两天,来给我吧。”张道长把东西端走,又对着黎循传说道,“帮我看着她们洗手。”
没多久洗手池上就挤满了人,三个小孩洗着手还开始泼起水来。
黎循传和朱厚照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喊道。
“顾!闲!闲。”
“朱!厚!炜!”
—— ——
顾知本来想和老师坐一起,被张道长眼疾手快,连带着陈禾颖都拉走了。
“小孩桌,我们坐小孩桌。”
朱厚炜一听也捧着碗,跟在她后面挤过去,嘴里鹦鹉学舌:“小孩桌,我也坐小孩桌。”
张道长安顿好小孩,然后悄悄去看主桌,出人意料的是,位置的安排格外顺利。
朱厚照坐在主位,江芸芸坐在右手边,顾仕隆坐在左手边,黎循传坐在对面。
江芸芸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问道:“诸位,还吃饭吗?”
“吃吧。”朱厚照拿起筷子,“我倒要吃吃乐山的饭有多好吃。”
“很好吃,乐山会扬州菜,琼山菜,兰州菜,后来又学了徽州菜,京城的硬菜也都会。”顾仕隆得意说道,“他的烤鸡和小鱼干最好吃了。”
朱厚照扭头去问江芸芸:“你喜欢吃什么?”
“都行吧,不挑食。”江芸芸笑说着,“陛下喜欢吃肉,这道红烧肉是扬州特色,有些甜味,陛下可以试试。”
朱厚照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这个白灼虾,现在可不好买,你多吃点。”对黎循传说道。
“这个油炸肉条冷了不好吃,明日要是还想吃,还要再复炸一遍。”对顾仕隆说道。
在江芸芸的一顿和稀泥的操作下,这顿饭出奇和谐地吃完,大家安安静静埋头苦吃,间歇听着隔壁桌的欢笑声。
饭后,朱厚炜耍赖不想走了,抱着顾知不松手,张道长大惊失色,胆大包天把二殿下的爪子扒开,把自家白菜火急火燎带走了,顺手还把第二株小白菜陈禾颖也拉走了,朱厚炜不死心要跟上去,朱厚照嫌丢人,反手把弟弟丢给锦衣卫。
“我送送陛下。”江芸芸见气氛严肃便笑说着,“巷子里黑。”
顾仕隆想跟上去,谢来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天黑了,你晚上住在我那里吧。”黎循传抬眸扫了一眼廊檐下等着乐山取灯的江芸芸,平静说道,“明日休息,也不急着去营里,早点洗漱,也好休息。”
顾仕隆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边上的朱厚照,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冬日天色漆黑,头顶的月亮依稀落下冷白的光,巷子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吗,万籁寂无声,正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唯有一盏灯笼正安静笼罩着两道影子。
朱厚照和她走在一起,盯着面前的两道并肩站立的影子,突然晃了晃脑袋,影子便也跟着动了动,瞧着靠得更近了。
朱厚照眼尾一扫,却见江芸芸并无任何异色,提着灯笼的手稳稳的,只好讪讪把脑袋收了回来。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巷子口。
谢来已经驾着马车停在巷子口,还有朱厚炜抽抽搭搭的哭声。
“乐山的饭真的很好吃。”朱厚照咳嗽一声说道。
江芸芸笑:“陛下喜欢就好。”
朱厚照说完又没说话了,盯着她看:“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天色已黑,陛下该回去了。”江芸芸后退一步,笑说着。
朱厚照欲言又止,却听到谢来提醒的声音回过神来。
“太后派人催了两次了。”
朱厚照低着头,半晌之后才沉默地上马车离开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转身回了家,桌子早就被收拾好,纸阁还搭在院子里,张道长带着两个小孩去休息了,乐山等人正在厨房收拾,原本热闹的院子瞬间冷冷清清起来。
“楠枝。”江芸芸歪了歪头,地上的影子边也跟着晃了晃,“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黎循传听到动静,松了松手劲,膝盖上的小猫落荒而逃,他便拎着给它擦身体的抹布,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人,脸上露出温柔笑意:“等你回来。”
—— ——
进入十二月后,江芸芸就开始承包内阁的账务,算今年的帐,理明年的需求,某一日突然看到王鏊神神秘秘走了进来。
“弹劾我的折子我都处理好了。”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说八卦,下次来。”
出人意料的是,王鏊来了却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她看。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抬头。
王鏊看着面前年轻貌美的江芸,突然说道:“我听说寿宁侯给陛下送了一个女子。”
江芸芸不解。
“算了,我也是听说的,当不得准。”不曾想,一向八卦的王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心事重重地端着茶盏走了,脚步一转,去了李东阳的院子。
江芸芸不明所以。
午后,周发蹑手蹑脚,但神色急躁地走了进来,在江芸芸耳边低声说道:“二殿下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第五百章
江芸芸还未靠近乾清宫, 突然察觉到前面有些混乱,不由站在原地思考着,只是还未看出什么, 朱厚炜就猛地从角落里跑了进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抱着她。
“哥,哥杀人了。”他哆哆嗦嗦说道。
江芸芸震惊:“什么。”
“他还提着刀,一身是血的说要把舅舅都杀了, 我把他关起来了。”朱厚炜吓到浑身都在发抖,“都是血, 我害怕,江芸,怎么办?”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 很快就抓到重点,安抚道:“是寿宁侯做了什么吗?”
“我听说,他给哥哥送来一个女人。”朱厚炜小声说道。
“女人?”江芸芸冷不丁想起早上王鏊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等我知道的时候就是张永派人跟我说我哥发火了,叫我过去劝一下。”朱厚炜在江芸芸的安抚下冷静下来, 口气平稳,“然后我过去就看到有个女人倒在地上,地上都是血, 哥瞧着,瞧着跟疯了一样,我很害怕……”
他把脑袋埋在江芸芸怀里, 抽泣道:“哥这么看我, 我害怕,江芸。”
江芸芸眉心紧皱。
朱厚照肯定不是杀欲重的人, 但他现在却提刀杀了人, 可见那个女人, 或者说张鹤龄做了一件他无法忍耐的错事。
“我去看看,殿下去偏殿等着。”江芸芸拍了拍朱厚炜的后背,安抚道。
朱厚炜抽抽搭搭地嗯了一声:“会出事吗?”
“不会。”江芸芸笃定说道。
乾清宫乱成一团了,张永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大太监,把所有人都控制在前殿的空地上,锦衣卫更是直接把整个大殿包围起来。
许是谁也没想到江芸芸会来,镇定如张永瞬间呆站在原地,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
有小黄门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永神色一冽,恶狠狠地瞪了小黄门一眼,这才亲自整了整衣裳,快步迎了上去。
“江阁老。”他和气说道,“殿中有些事故,今日陛下不方便见人。”
江芸芸冷眼看他,并不说话。
张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一开始视线。
“我要见陛下。”江芸芸冷静说道。
张永急得口舌干燥,压低声音小声说道:“真没事,江阁老,您别让我们为难。”
“还有五日就除夕了,现在闹出事情,传到外面去,陛下如何自处。”江芸芸柔声说道,“我既然知道这件事情,就不能置之不理,想亲自和陛下商定这件事情,孰是孰非,外人不许分辨,但这到底是寿宁侯送来的人,太后那边难道不需要交代吗?”
这简直是戳到张永的心窝子了,一下子也跟着急躁起来。
——他更焦躁的是,不知道江芸说的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知道哪件事情,知道到哪一步了?
“我只是和陛下说说话,不掺和宫廷内务,但自来皇家无小事,不是嘛。”江芸芸循循善诱,“见了血,就不会是小事。”
张永心里对这事也很震惊,他是目睹全过程的,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会动手,甚至因为陛下发难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那人倒在血泊中,陛下竟然提刀走向张鹤龄,张永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朱厚照,随后示意小黄门赶紧把寿宁侯拉走。
现在陛下大门紧闭,一个人坐在大殿内,他也不敢上前。
现在江芸来了。
按照往日习惯,他肯定早早就让江芸过去了挡火气了。
——陛下不会同江阁老生气。
这简直是内廷中不言而喻的小秘密了,所以次次陛下生气,江阁老就会莫名其妙来到乾清宫劝人消火。
但今日……
他不敢再这么做,他怕江芸一出现,这事真的彻底无法收场。
张鹤龄,天煞的蠢货,这王八羔子到底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鬼事情!!
他在心里骂了无数次,动作上却还是踌躇不前。
他不敢赌啊。
张永是个聪明人,江芸芸和他打过这么多年的交代自然是早早就知道的,现在这事能让他这么为难,她心中警铃大响。
——朱厚照不会把张鹤龄杀了吧。
她直接把张永推开,大步朝着紧闭的大门走去。
张永站在她背后,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站在大门前,想了想突然高声说道:“陛下,江芸求见。”
殿内安静无声。
江芸芸很快又喊道:“陛下……”
大门很快咯吱一声打开。
江芸芸飞快一扫,只看到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躺在血泊中,只是还未细看,眼前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朱厚照一身是血的挡在她面前,把殿内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的。
江芸芸大惊:“怎么都是血?有没有受伤?”
朱厚照垂眸看着她,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瞧着有些委屈。
江芸芸见他不说话,一颗心沉甸甸往下掉,真当是不小心把张鹤龄给捅了,一时间也颇为心神不宁,只好自己想去看看到底陛下杀了谁。
“别看。”朱厚照带血的手一把捂住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前一黑。
“别看。”朱厚照声音缓缓低了下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似乎弯下腰,衣袖摩擦的声音在耳边窸窸窣窣响起,“江芸,没事的。”
江芸芸下意识伸出的手便停在他的手背上……
“陛下……”她低声喊道,“怎么了?”
朱厚照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着江芸的面容。
名动天下的江阁老确实有一张寻常人难以媲美的美貌,哪怕遮住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那点美貌依旧不会被消散。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和她相似。
——她明明是独一无二的。
他靠得这么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那张细腻得好似白玉一般的脸庞。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就像太阳的味道,只要靠近闻到了,就令人爱不释手。
——她总是镇定自若,风度翩翩,怎么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事……”
江芸芸感觉到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上,甚至在微微颤抖。
“我会自己处理好的。”他说。
冬日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的衣摆都在哗哗作响,朱厚照指尖地温度冰冷而沉默,江芸芸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让江芸芸转个身,背对着他,他注视着江芸芸的侧脸,许久之后,下巴好似要轻轻靠了过来,却又在最后点到为止,只是把人往前一推。
“你走。”他说。
江芸芸眼前一片血污,好不容易睁开眼,只看到一大群的宫娥黄门跪在台阶上,锦衣卫们凶神恶煞围着他们。
整个乾清宫都被大火烹饪着,只等着最后沸腾的一刻,所以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唯恐被大火侵蚀,死无葬身之地。
她站在寒风中,衣袖上是被沾染上的血迹,风吹到脸上生疼,她觉得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他们在看什么?
谢来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她身边,盯着她脸上的道道血迹失神片刻,随后低声说道:“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想要揉眼睛,却被谢来抓住手腕:“都是血,别揉进眼睛了。”
“难受。”江芸芸眼睛火辣辣得疼,连带着眼皮和瞳仁都泛出血意来。
谢来盯着她脸上的血痕出神,嘴角微动,最后还是垂下眼眸,低声说道:“闭眼。”
江芸芸再也撑不住了,只好闭上酸涩的眼睛。
谢来盯着她过分精致的眉眼,半晌之后,从袖中掏出帕子,开始仔仔细细给人擦了擦眼睛周围的血迹。
鲜血滚烫的血在此刻凝结在雪白的皮肉上,成了一道擦不干净的血痕。
谢来擦了好几遍都没擦干净,嘴角紧抿:“擦不干净了。”
肮脏的血痕留在洁白的脸上只觉得刺眼和亵渎。
“没事。”
江芸芸重新睁开眼,扭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宫殿。
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陛下已经不是孩子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离开:“我知道,陛下身上的血是……张鹤龄的吗?”
“现在不是。”谢来说道。
江芸芸明白,这事确实是张鹤龄惹出的祸事,那个女子大概是无妄之灾。
他现在不会出事,不代表以后。
“张鹤龄毕竟是太后的弟弟。”江芸芸走到宫道上,揉了揉额头,“你怎么不拦着点。”
谢来哼了一声:“罪有应得。”
江芸芸沉默,忍不住:“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谢来没说话,只是神色冷峻,只是临近宫门的时候,一辆马车安静停在那里,他扶着人上了马车,随后低声说道:“我从琼山县时就一直跟着你……”
江芸芸扭头看她。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名垂青史。”他低声说道。
“谢谢。”江芸芸笑了起来。
谢来抬眸看着她,许久之后也紧跟着露出笑来:“你成了阁老,我成了指挥,当年的玩笑话都成真了,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走着,我记着,希望你也记着。”
“我记着的。”江芸芸说。
“那回家去吧。”谢来送了她一股力,把她轻轻松松托举了上去,“就当今日无事发生。”
—— ——
朱厚照站在冰冷的大殿里,倒在地上的尸体早已冰冷,眼睛不甘心的睁大,剩下的血似乎要流尽一般,四处向外蔓延。
张永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走了过来:“陛下,血迹污秽,奴婢把尸体拖下去。”
朱厚照回过神来,目光从那具尸体上移开,缓缓看向张永。
年轻继位的皇帝实在不像先帝一般温和,他鼻梁高挺,眉目深邃,一旦不笑时,眉眼间的威严冷漠就会淹没唇角的柔和。
他再也不是当年在东宫快乐自由的太子殿下。
他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张永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今日的事,外面若传出半点风声……”朱厚照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张永连连磕头:“奴婢一定牢牢叮嘱此事,绝不会让这样的晦气事自宫内传出……只是,寿宁侯这么大张旗鼓……”
朱厚照突然冷笑一声,神色冷漠严酷。
“朕真是待他们太好了。”他低声说道。
—— ——
江芸芸回家时,乐山正在准备过年的东西,听到动静开了门,一看到脸上带着血迹的江芸芸大惊失色。
“受伤了?哪里受伤了?怎么衣服上也有血,我去找张道士来?”他急得团团转,最后被江芸芸抓住。
“没事,出了一点事情,给我打盆水来。”江芸芸低声说道。
“哎。”乐山紧张问道,“真没事吗?可不能受伤了。”
“没事。”江芸芸安慰道,“去吧。”
乐山只好心事重重去烧水,眼睛时不时去看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脸担忧。
院子里的纸阁还没拆了,正安安静静坐落在这里。
楠枝说等入了春再拆,冬天在这里吃饭暖和,她站在纸阁边上,感受着无处不入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她脸颊生疼。
她觉得今日的事情有些奇怪,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到底哪里奇怪。
但站在殿门口的那一瞬间,朱厚照颤抖的手让她莫名觉得不安。
“衣服换下来,我看看还能不能洗,先擦了擦脸,这血哪来的,看着真吓人。”乐山端着温水走了过来,“厨房里有桂圆红枣汤,等会喝一碗。”
江芸芸坐在凳子上,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脸。
“怎么擦这么用力。”乐山连忙说道,“我来我来,脸都红了,小心花了脸。”
江芸芸只要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怎么了?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吗?”乐山犹豫问道,“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江芸芸说道,“就是,就是有些累了。”
乐山心疼说道:“一天天得这么忙,大晚上都没得休息,可不是累了,马上就过年了,家里寄来了大人参,我给您做好吃的。”
“行。”江芸芸勉强笑了笑。
“小姐想吃什么好吃的,回头过年我都做。”乐山又说,“夫人昨日还来叫我照顾好您呢。”
“随便吧,想不起来吃什么。”江芸芸想了想又问道,“娘还说了什么。”
“来来回回不过是照顾好您,不要省钱,衣服少了就寄过来,吃食不要太省着,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叫您早点去休息。”乐山笑说着,“夫人和您一样,报喜不报忧呢。”
江芸芸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还开始打趣我了。”
乐山笑:“都要下值了,还要回去吗,晚上想吃什么?”
“天冷了,想吃面。”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眼神发空,“想吃你做的大排了。”
“行啊,那我等会就去买,看看有没有小鱼,做个鱼汤补补身子。”乐山笑说着,“我最近还新学了菜丸子,过年做菜丸子,小姐要吃油炸的还是油煎的。”
“油炸的吧。”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有点想吃以前读书的时候在黎家吃的烧茄子了。”
“那我明天请教一下诚勇哥。”乐山说,“肯定能学会,小姐就等着吃吧。”
江芸芸笑了笑,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
乐山见状就说道:“那我去买菜,等会有人敲门不要随意开门,年底了有很多坏人的,衣服要换了,等会放在那里,我晚上洗一下。”
江芸芸点头。
小院很快就只剩下江芸芸一人。
她坐在椅子上,小猫儿听到动静溜溜达达跑了过来,闻到血腥味在她边上徘徊了片刻,随后又翘着尾巴,娇滴滴地跳到她的膝盖上打起了呼噜。
江芸芸伸手摸着小猫脑袋,看着倒映在自己身上的树影,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飘忽到风一吹就散了:“一个像我的女人……”
—— ——
正德五年的春节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热闹。
内阁首辅李东阳不知为何开始猛烈弹劾张家等一众外戚,架势之凶,一反平日和稀泥的态度,瞧着过年也不消停。
本以为这事会和以前一样高举轻放,万万没想到,刚结束紧闭没几日的寿宁侯不知怎么又得罪了陛下,陛下直接剥夺了张家的爵位,只留下指挥使一个虚名。
一时间众人哗然,议论纷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紧接着,太后病重,缺席所有重大宴会,太皇太后三缄其口,一声不吭。
又后来,不知是谁又惹得陛下心情不好,一个过年,数十位官员被贬或被责骂,所有人战战兢兢。
在这个热闹的节骨眼下,宫里放出一大批宫娥黄门,外加抬出数十具尸体。
最要紧的事,选秀选上来的十三个秀女如今被安排在储秀宫,至今没有动静。
江芸芸去拜年的时候,朱夫人还对她打了眼色,李兆先对着她碎碎念道:“爹心情可不好,你多劝劝,这么大的岁数了和谁置气呢,气坏了身子,不值得,那些外戚不都这副死德行嘛。”
因为李东阳心情不好,所以李家书房格外安静。
“师兄。”江芸芸笑着进门,“难得日头好,我们去花园里赏赏花。”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停下笔来:“我没事,好得很,练练字而已,一把老骨头放太阳底下晒也浪费。”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谁惹你生气了。”
李东阳放下笔,冷静想了想:“没,气早就消了,和那些酒囊饭袋生什么气,就是忍不住说你几句。”
江芸芸大为吃惊:“说我做什么?”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外面糊涂人太多,我希望你不要糊涂。”
“我肯定不糊涂啊。”江芸芸不解。
“外面自来是是非非,不绝他人之口,可那都是别人的事情,你不一样,江其归,你是注定要往上走的,你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只有你自己知道,再多的富贵,再多的感情都比不上你自己,不要被这些东西迷了眼。”李东阳又说道。
“我知道的。”江芸芸点头说道。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好叹气说道:“大过年不说这些了,走吧,去晒晒太阳,我家那小子昨日带小孩带到自己生气了,说小孩太皮了,你和他说道说道,你的经验。”
江芸芸得意炫耀道:“这事我经验多。”
“可不是,什么软的硬的在你手里都听话得很。”李东阳嘟囔着。
江芸芸笑眯眯地听着。
“几个阁老也要亲自记得去拜年。”
“都安排好了,一家家过去的。”
“刘师兄家别忘记了。”
“帖子送过去了,礼物退回来了,十有八九我是见不到人的。
“礼数不能丢。”
“知道了。”
“以前的那些同僚家也要记得送帖子,不能荒废了,也不能自己往上走,就看不上他们了。”
“乐山昨日就都送去了。”
“那些商贾的礼物不能收。”
“没收呢,都退回去了,但他们围在门口,把两个小孩吓住了,都不敢出门玩了。”
“大过年的拐子也多,在家休息一下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兆先远远一看,松了一口气。
——小老头一个人生了半个的气,谁问都不说,果然还是要江其归出马啊。
—— ——
殿内
张太后神色憔悴,额头带着湛青色的抹额,看着走进来的朱厚照,移开视线,讥笑道:“怎么还惊动陛下了。”
朱厚照接过春桃的药碗,坐在边上,平静说道:“娘病了,我肯定是要来看望的。”
张太后大怒,直接把他手中的碗筷推翻,大怒:“我病了,我为什么病了你不知道。”
药碗被摔在毯子上,药水却溅了朱厚照一身。
春桃惊呼。
朱厚照拨开她的手,面无表情说道:“张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在欺负谁?你当是在欺负江芸吗?是我,是爹,是你,江芸是爹亲自选出来的状元,是我的老师,是内阁的成员,她是大明的肱骨之臣,岂容张家如此放肆。”
“你……还不是因为你喜……”
“娘。”朱厚照打断她的话,冷静说道,“这是我的事情。”
张太后看着他决然的面孔,不由垂泪:“那你现在这么对张家,难道不是在打我的脸吗?你要外人如何看我。”
“你的脸……”朱厚照看着他娘,神色平静,“是我给的。”
张太后惊呆在原处。
“我是皇帝,我若是个明君,身边都是良臣,历代史书自然会褒奖你的功劳。”朱厚照轻声说道,“你给张家再多的荣耀,后人只会觉得你偏私,算不得公正。”
“那是我的家!”张太后大喊着,“这是我的弟弟,我和他们一起长大,朱厚照,你怎么,怎么如此无情。”
“此事张家若是能吸取教训,我自然也会让他们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一个爵位,大明又不是养不起。”
“好啊,真是我养大的好儿子,竟然要这么对我。”张太后哭得真切,整个人扑倒在朱厚照的肩上,崩溃说道,“我还不如去见你爹,你爹都不曾这么对我,呜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厚照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春桃说道:“再去煮一碗药来。”
春桃犹豫。
朱厚照冷冷说道:“你若是听不懂,朕就换个人来。”
春桃脸色煞白,惊慌离开。
张太后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似第一次才发现他的冷酷。
—— ——
三月初,顾清守孝回来后仍然去了通政司做右通政,但擢升为侍读学士。
顾霭也跟着去了户部观政,但是一回家,就发现家里排排坐了两个小师妹,娘开心得正给人比划着做新衣服。
“喏,你接的活,自己拿去吧。”她娘见他回来了,嘲笑着。
乐山背着两个包裹站在边上,一本正经说道:“这是目前的功课,之后是我来负责两位姑娘的接送的,功课作业都在您这边做,您尽管教,小姐说,揍他们都没事。”
两个小师妹齐齐站起来,鞠躬:“师兄好。”
——好乖!
顾霭立马升起骄傲的师兄情,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好好教。”
乐山露出笑来,也颇为高兴。
——少了两个捣乱的,家里能干净不少。
顾夫人也笑了,家里有小孩也热闹一些。
两个小孩也笑了,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玩了。
日子一晃而过到四月,江芸芸正在看边境传来的折子,眉头紧皱。
“怎么了?”杨廷和不解问道。
“全都是弹劾折子。”江芸芸说。
“这不是正常,之前哪一次涉及土地的事情不是声势浩荡,你江阁老还不是每次态度强硬,次次都给人抹平了吗?”杨廷和笑说着。
江芸芸从折子中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又把手中的这本折子递过去:“宁夏的折子。”
杨廷和见她神色严肃,心中一凝,也紧跟着敛下笑来。
“安惟学行事太过苛刻。”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人去清理养廉田的事情,负责宁夏,怨声载道,曲御史压制不住。”
杨廷和看完折子后不解:“瞧着也是普通的弹劾折子,毕竟这人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是想尽快完成任务,如今宁夏和甘肃在进行两件大事,都坐着两位御史呢,大家应该都是憋着一口气的。”
江芸芸眉眼低垂:“他没有安抚好士兵。”
杨廷和不解:“这些事情本就和士兵有牵连,如何能搞好关系。”
“不论是屯田还是养廉田,只和官吏有关系。”江芸芸平静地看着杨廷和,认真说道,“士兵在这两件事情上只是执行者,若是要推行此事,强压士兵有何用,便是对上镇巡太监,我都能替他压下,但刻薄士兵不行。”
杨廷和眼神波动。
“曲御史做的就很好,虽然推行得慢,但自来打蛇打七寸,能成就行。”江芸芸抽出另外另外一本折子递了过去。
“那你现在是担心什么?”杨廷和接过折子,却不曾打开,只是又问道。
“担心宁夏有事要发生。”江芸芸神色凝重。
杨廷和捏着折子,半响之后犹豫反驳道:“不过是一群士兵,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江芸芸沉默不语。
四月的天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内阁各院大都人来人往,中书舍人递东西拿折子,江芸芸院子里的人是一个年轻的中书舍人,姓沈,名云轻,也是南直隶苏州人,瞧着和江芸芸差不多的岁数。
据说他格外钦慕江芸,是自告奋勇来给她当中书舍人的。
临近午时,院子里格外热闹,都想要赶在吃饭前,把事情都做好,就在众人忙碌间,突然听到外面似乎有急促的马蹄声。
江芸芸惊得抬起头来。
王鏊等人也出了门张望着。
“什么动静?”梁储不解。
“瞧着是八百里加急。”李东阳神色惊骇。
江芸芸神色凝重,没过多久,她们就知道这阵马蹄声到底怎么回事了。
——四月初五日,安化王朱寘鐇,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