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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厚照的脑子乱乱的, 他坐在皇位上出神地注视着下面随意摆放着的两张椅子,江芸的身形似乎还停留在那张椅子上,挺拔俊秀如同一根翠竹。

    这么多年, 他总是一直都是看着这样的她转身离开,衣摆飞扬,神色镇定,万千事情在她眼中都是自信从容。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 因为今晚江芸说得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惊奇了。

    如此辉煌的水上军事。

    生活在球上的众人。

    被莫名抹去的水军。

    甚至还有她突然为之一变的态度。

    “陛下,该休息了。”张永上前, 柔声安慰道,“都子时了,事情再多也该休息休息, 马上就要上朝了。”

    朱厚照的视线从椅子上收了回去,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她,变了吗?”

    张永眼皮子一颤,悄悄抬眸看了过来。

    对于江芸, 大部分的观感都是很复杂的。

    就事论事的说,江芸此人确实算得上一个极为圆滑和善的人,对上并不谄媚欺瞒, 对下也全无威势冷眼,凡是和她有关交往的,无不佩服叹服, 心生欢喜, 若是和她做朋友,那定然是极好的, 人人都需要一个能为他们托底的人, 江芸就是最值得可靠的人。

    她柔情, 温和,少有戾气,既像太阳一样明媚耀眼,也像流水一般无害平静,任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她。

    但若是站在各自的立场而言,这样煌煌如日月,璨璨如星辰的人就会变成一个碍眼的存在,她推行的每一道政策占据高义,所以总会伤害到其他人,官吏群中有这样的一个人,百姓对他们的要求变也会跟着提高,在太监眼中,自己手中微薄的权力都被她剥夺殆尽,简直是不让人有活路。

    张永在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就跟在他身边,前头有刘瑾和谷大用挡在前面,便也一直闷声不响地观察着所有靠近陛下的人。

    江芸无疑是最出色的。

    年幼的太子殿下凭借着本能总是想要靠近江芸,这样的喜欢在东宫身上亦然显眼,太子身边的权贵和太监们便已生出戒备,奈何她江芸总有几分本事在,次次化险为夷,每每以更为辉煌的姿态回到太子身边。

    如今当年的东宫殿下成了现在的大明人主,这样的喜欢哪怕在江芸不在的那几年依旧不曾减弱对她的喜欢,甚至越演越烈,到最后不惜顺着蒙古人围攻兰州的事情,顺势把人叫了回来。

    自家爷向来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这些事情他做的全无仁义礼教的束缚,宫内的独特的生存环境让这位爷自来就是个霸道的性子。

    近二十年的信任让所有人都恍惚以为,这样的君臣关系大概要一辈子这样下去了。

    江芸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可现在,这样的关系出现了一道裂痕,这样的痕迹还是以深得君心闻名的江芸亲自划下的裂缝。

    她太着急了。

    她太想要表现了。

    张永心中激荡,却又很快收敛心情,只是低眉顺眼时还未说话,就听到朱厚照抹了一把脸,低声说道:“但她肯定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

    张永到嘴边的话便紧跟着咽了回去。

    朱厚照继续拿起她重建水军的折子,仔仔细细读了起来。

    江芸的折子一如既往的通俗易懂,且少有废话,开篇就是直截了当的介绍情况,发现问题,提出办法,展望未来,只这篇文章的最后,她写道——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水军之衰,数年而已,外番之变,眨眼之间,一夕三变,人心惊疑,安于不妄起,永劫几时沉,阴阳变化之际,万事已有端倪,还请陛下圣裁。

    “端倪?”朱厚照看着最后两个字,似乎能感受到她下笔时澎湃的心情和急促的内心,不由用指尖轻轻抚摸了片刻,“水军还真如此重要不成?”

    安静的乾清宫内,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不知道自己手中这份折子的重量,却同样感受到左右为难的处境。

    “不若明日情阁老们来问问。”张永再一次提出意见。

    —— ——

    江芸芸一早上来的时候,就看到首辅李东阳在小黄门的带领下匆匆离开了,没多久王鏊也跟着走了。

    杨廷和不解:“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都安静点才好。”梁储平静说道。

    杨廷和一听,便也跟着讪笑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江芸芸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却也没说,也跟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时辰后,杨廷和和梁储也跟着被叫走了,随后李东阳和王鏊就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李东阳远远看了一眼江芸芸的院子,但王鏊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便各自沉默回了自己的屋子。

    身后的周发一看就借着给江芸芸倒水的时候,忧心忡忡安慰道:“刚才还看到兵部尚书带两位侍郎来了呢,不过陛下这么看重您,肯定会找您的,说不定就是最后一个,让您过去拿拿主意的。”

    江芸芸笑说着:“少说话多干活,别的屋子记得倒过去。”

    周发憨憨一笑:“马上就去。”

    但是一圈人都叫完了,小黄门小腿肚子都走累了,江芸芸还是没有被叫走,就连杨廷和下值时也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王鏊笑说着:“你儿的婚事打算定在何时啊?”

    杨廷和笑说着:“开春后再说,眼下冷,就不折腾新人了。”

    “好好好,那我到时候可要喝一杯。”王鏊笑着把人带走了。

    杨廷和欲言又止,王鏊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他便很快也跟着不言语,随着他离开了。

    梁储兴致极高,难得精神抖擞地大步离开,他走后没多久,李东阳也慢慢吞吞跟着离开自己的屋子,站在台阶下看着隔壁屋子里正俯身在整理折子的江芸,轻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

    李东阳看着她却没有走过来,只是摇了摇头就离开了。

    江芸芸垂眸不语,继续整理手中的折子,藩王的折子在今日也都写的差不多了,她要开始大框架誊写条例了。

    周发见人都走了,这才继续端着饭盒走了过来,绞尽脑汁安慰道:“还是先吃饭吧,事情哪里干得完。”

    “每日帮我拿吃饭也是辛苦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周发连连摇头。

    “怎么鞋子脏了,快去换一双来。”江芸芸又说。

    “路上看到两位国舅爷没及时避开,不小心踩到水坑了。”周发哈哈一笑,“这就去换衣服,免得臭到您。”

    江芸芸笑:“听闻太后娘娘还未病愈。”

    周发眼珠子一转,随后低声说道:“锦衣卫千户钱宁您知道吧,据说可以左右开弓的那位,陛下很是喜欢,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就是他引路的。”

    江芸芸一脸厌恶。

    钱宁是太监钱能的家奴,性格圆滑,所以钱能很喜欢他,后因一身武艺又被引荐给了陛下,当日和刘瑾臭味相投,但后来刘瑾出事了,他落井下石成功,历升为锦衣卫同知,掌南镇抚司。

    之前江芸在扬州时,宫内总有很多乐工、回回人以及各个番僧都是这人牵头引进的,后来江芸回来后,这些人就被她找机会送走了,朱厚照也总算被她拉回正途,自此钱宁见了她倒也是谦卑,但那双老鼠眼睛总是低下来转来转去。

    周发一见,立马开始大声告状:“这人肯定没憋好屁,今天是他值班乾清宫的,一大早我就看他身边的人鬼鬼祟祟的,现在这么积极,可别是故意来给您添乱子的。”

    江芸芸笑了笑无奈摇头。

    皇帝身边总有数不清的人,他自己把持得住,这些人便都是好人,若他自己也想跟着玩,其他人也是拦不住的,江芸芸深知朱厚照并非先帝这样能听进去话的人,便一直对他身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充耳不闻。

    只要皇帝还干活,这大明朝就不算太完蛋。

    “算了,不和您说这些事了,您早点吃完,早点做好手中的事情也好回家休息。”周发见她不太在意的样子,便笑着转移话题,“今年瞧着有点冷,出门记得加衣服。”

    夜色将黑,江芸芸把框架整理出来后就准备回家,谁知冤家路窄,真好碰上钱宁带着人不知要去哪里。

    “呦,这不是江阁老嘛,你在日日这么晚回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就是总是让兄弟们难办啊,这城门光顾着要照顾您一个人了。”

    钱宁今日一反常态把人拦下,嬉皮笑脸说道。

    江芸芸把手中的灯笼往前一抬,烛火便也跟着晃动几下,照得钱宁脸上的笑容格外狰狞。

    “不若回头请钱指挥提议把内阁搬出这里,兄弟们难办,你这个做指挥的就是嘴皮子花花,这不是让他们更难办嘛。”江芸芸慢条斯理讥笑着。

    钱宁笑容逐渐敛下,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

    “烦请钱指挥让一下,我早一点走,兄弟们也就都松快下来了,不然被您这一耽误,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江芸芸又阴阳怪气说道。

    “嚣张什么,还真当日子一成不变不是,有你以后哭的时候。”钱宁真是一看这张笑脸盈盈的脸就忍不住急躁,现在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着,不由冷下脸来,破口大骂。

    江芸芸平静说道:“指挥使的日子确实有些枯燥,您也别太难过,回头不想当了,我会上个折子帮您一下就是。”

    钱宁气得一把打落她手中的灯笼,灯笼摔落在地上,灯油散了一地,纸做的灯笼瞬间被火势吞没,灼热的火光拨撩着两人的衣摆,留下漆黑的痕迹。

    “我说你呢,少给我花言巧语,现在可没人听你的。”钱宁冷笑,“今日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是。”

    “锦衣卫窥探朝政。”江芸芸抬眸,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面前嚣张的人,“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哈,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钱宁嘴角勾起,逼近江芸芸,“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江、阁、老。”

    “等一会儿,我不得不先提醒一下,今日是我护送江阁老出宫门哈。”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江阁老平白在我手里出事了,回头陛下责怪起来,可别怪我把你推出去啊。”

    江芸芸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钱宁震惊抬头:“你一个指挥使还亲自护送朝臣?”

    “是啊。”谢来轻轻一跃,跳到江芸芸身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腰间的绣春刀顺手把围着江芸的人一个个都戳开了,漫不经心说道,“我们江阁老多宝贵的人,陛下对她可是眼珠子一样看护的,去年下雪路滑磕绊了一下,当天护送的人都挨打了呢,可是我们锦衣卫最高机密人物呢。”

    “可她都失宠了!”钱宁不悦质问道,“要你一个指挥使鞍前马后,没出息。”

    “不好意思啊,陛下没下旨让我们撤回,我们就是要一直护送的。”谢来随口说道,“倒是你今日好端端把人拦下来,还燎了人家新衣服,我肯定也是要写上一笔的。”

    钱宁不甘心问道:“你知道今日发生什么了吗?”

    谢来笑了笑:“我只听陛下的命令,不看朝廷上的事情,钱同知,看在大家同属锦衣卫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人,要分得清轻重。”

    钱宁看着面前谢来近乎冷冽的神色,神色僵硬,又看着事不关己的江芸,咬牙说道:“江芸要完蛋了。”

    “完蛋了再说吧。”谢来叹气,扭头去看江芸芸,“是吧,江阁老。”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这个道理。”

    谢来跟着点头,又看向钱宁:“看吧,大家都这么说的。”

    钱宁一看这两人狼狈为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好,你们等着。”

    他怒气冲冲带人离开后,原本还有几分拥挤的甬道就只剩下谢来和江芸芸两人。

    “哎,你说这事。”谢来从腰间抽出折叠的灯笼,又掏出一根蜡烛和火烛,做出一个简易的灯笼,“没事和钱宁这个大傻子对骂什么,这人除了有两膀子力气,蠢得跟头猪一样。”

    江芸芸笑:“是他先拦住我的。”

    “那你直接喊我呗,好好的坏了一件衣服。”谢来抬了抬灯笼,“走吧,勇敢的江阁老。”

    两道影子被烛火一照忽大忽小,成了肉眼可见的宫廷内唯一的动静,江芸芸盯着那火苗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主要也是看他不爽很久了,忍不住找了个机会骂一顿。”

    “巧了不是,我看他也格外不爽,和他说话都觉得费劲。”谢来走在她边上,叹气说道,“但他射箭本事好,之前那个弓箭就是他找的人,陪着陛下设计出来的。”

    “听上去有一技之长的人总不会活得太差。”江芸芸随口打趣着。

    谢来听得直笑:“拍马屁也算的话,那他是两技之长了。”

    “本事果然还是越多越好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谢来把人扶上马车后,自己顺手拿起缰绳,轻轻一抖绳子,得意说道:“那我也多得很,坐稳了,江阁老,驾。”

    江芸芸坐在没有光亮的马车内,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只剩下平静的沉默。

    —— ——

    水军的事情石沉大海,但壬申年的春节却不期而至。

    年前一个月京城流传着隐秘的一则八卦——江芸好像失宠了。

    因为陛下两个月时间都没有单独召见江芸,这可不符合我们陛下对江芸的态度,就连二殿下最近去内阁也不勤快了。

    ——听闻是因为水军的事情闹翻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沉默不语。

    年前的京城因这个爆炸小道消息一下子走动都频繁起来了。

    “今年来拜访的人都少了,真是势利啊。”乐山小声嘟囔着,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开心,“正好休息休息,不然大过年也没得休息了。”

    张道长忧心忡忡说道:“你倒是好心态,外面的人都要落井下石了。”

    “那我们就回家投奔夫人去。”乐山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京城一点也不好,我们在扬州养的肉都没了。”

    张道长一听,也跟着说道:“那不如跟着我出家去,哎,我跟你说,出了家肯定长命百岁……干嘛干嘛!”

    顾知抓着他的胡子,不耐说道:“要出家自己出家,干嘛拉着我老师,我老师以后是要做名垂千古的大人物的。”

    “做道士也可以啊,吕洞宾你知不知道,大文盲!”张道长骂骂咧咧说道,“你老师这本事去那里不是大有作为,做官这么累,跟我去做道士,还可以云游四海,那可是能长命百岁的。”

    他还没说完,就捏了捏胡子,站起来说道:“好久没给江芸把脉了,我去看看。”

    “要是有毛病,尽管开药啊,我有钱!”乐山连忙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张道长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江芸芸正在看故人的来信,一个月就能收到不少。

    “你也忒忙了。”张道长一看就龇牙,抱怨着,“回信也是个忙事,就应该在上值的时候见缝插针的回,哪有带回家的道理,倒反天罡,来来来,我给你把把脉,瞧着小脸也太白了。”

    江芸芸失笑:“你真是摸鱼的一把好手。”

    “还行吧,我们做道士的讲的是乐观,我摸鱼的时候就特别乐观,感觉日子都是好日子,来来,我给你把个脉。”

    “我看江渝说,谈大夫教的第一批学生出师了,有一批人来京城了,领队的是吴安的朋友,你见过的。”江芸芸一边被人把脉,一边说道。

    张道长按着脉搏,眉头紧皱,气呼呼说道:“早早就碰上了,一个月前的事情,黄花菜都凉了,别说了,把脉呢,这些事情都操心,怪不得身体这么虚。”

    江芸芸便也跟着不说话了。

    “太虚了,江芸,你不要命了。”张道长松开手,严肃说道,“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你读书比我多,难道这些道理都不懂吗。”

    江芸芸抽回手,笑说着:“你张道长养生的道理说的一套又一套的,还不是该喝酒就喝酒,该吃肉就吃肉。”

    张道长语塞,听得面红耳赤的,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长命百岁,你少生气。”江芸芸笑眯眯问道,“那些人你都安置到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呢。”

    “你知道什么啊,一天天回家这么晚。”张道长没好气说道,“你知道妇人看病有多难吗,这些女大夫多抢手啊,更别说这些女大夫之前救了一个难产的农妇,母子平安,现在在京城内名声可不错了,大都找了医馆挂职了,也算是安定下来了,之前说过年要给你拜年的,我说你太忙了,好不容易过年了,好好休息,让她们挑别得时候来。”

    江芸芸这才露出真切的笑来:“那可太好了,总算是有了出路。”

    张道长嗯了一声,抓耳挠腮开始写药方。

    江芸芸便开始看下一份信。

    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啊,这个时候过来。”张道长很是警觉,“大过年谈事情,可太不吉利了。”

    “是徐郎中来了。”陈禾颖快步走了过来,“说是来拜年的,送了好多好吃的。”

    “哇,是徐富户来了。”张道长眼睛一亮,“肯定有很多新鲜玩意。”

    “确实好多好吃的,这个季节竟然还有螃蟹,送了一筐呢。”陈禾颖也兴奋说道。

    张道长把草拟的草药卷走,拉着穟穟开心说道:“走走,去看看。”

    江芸芸背着手,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如今京城流行年轻男子不蓄胡,白脸庞,所以徐经也并未蓄胡,穿着翠绿色的衣服,腰间绣着金丝绣袋,玉佩香囊萦绕,完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秀气公子,更别说白皙秀气的脸正一脸笑意地听着顾知和他说着话。

    “衡父。”

    徐经听到动静,扭过头去,看着自游廊下走出来的人,神色恍惚,但嘴角已经缓缓露出笑来:“好久不见,江阁老。”

    江芸芸走到他面前:“在外面历练了一番,还真的有些认不出来了。”

    “确实很锻炼人。”徐经颔首,“我也有些认不出你了,当年来京的船只上,我们都说你最有可能封侯拜相,你看我们说的准不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个梨可太烫嘴了。”

    徐经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你太心急了,其归。”

    “大过年的……”领着螃蟹的张道长幽幽提醒着。

    “是我失言了。”徐经无奈摇头,“今日就是来给你们送吃的,新得的螃蟹和牛腿,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大米,你这一大家子人是越来越多了,楠枝呢?”

    “马上就回来,今年不是说凡被寇贼侵扰过的府州县,概免租税一年,年底了这个金额和人数还在算呢,整个户部都连着加班十来日了,他今年也去了户部总部的郎中,可不是要以身作则好好干。”江芸芸无奈说道。

    “是一项德政,听说还是你上的折子。”徐经叹气说道,“这些年各地总有灾情,能让百姓喘一口气不亚于放人一条活路。”

    “你们最近的海贸还顺利吗?”江芸芸笑问道。

    徐经并不意外江芸说起此事,便跟着点头:“我们徐家是大户,那些人有意借着我们来大明,自然是顺顺利利的,但是小商人却不好说了,听说经过他们就要缴税,还不低,一趟下来的利润少了许多。”

    江芸芸神色凝重。

    “明年海贸司就会把这些事情呈上去的。”徐经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你的想法,我认为有可行之处,这些人据说叫佛郎机人,据说他们已经占据天竺的一个重要港口,镇压杀害了无数当地人,现在还在各个小国之间挑起战争,最后把他们全都吞并,如今所图满剌加,只怕野心不小。”

    “他们的目标自然是东方的大国。”江芸芸平静说道,“再看吧,许是马上就要搭上你们的船来了。”

    徐经严肃说道:“我已经严厉告诫徐家,不可和他们有更多的交往。”

    江芸芸抬眸看他。

    “我年后准备上折子要求重新恢复远洋护航,保卫船只远行。”徐经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认真说道,“江芸,你当年说的事情都一一实现了,徐家搭上你,如今往北往南都有了出路,安安分分做生意就是,再者,我会找你说的……土豆的。”

    江芸芸听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竟有一些恍惚。

    “坏了,想吃土豆了。”她摸了摸嘴角,突然笑了起来,“你都不知道这东西有都好吃。”

    徐经看着她笑:“我以为你给什么吃什么的,没想到还有惦记的东西。”

    “那也是有喜好的。”江芸芸强调着。

    两人说话间,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

    黎循传心事重重走了回来。

    “楠枝。”江芸芸笑说着,“办事不顺利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黎循传看着她,目光在她额头一闪而过,最后勉强笑道:“刚看到诱降未果的马御史被押解进京了,有些感慨。”

    “这事我也听说了,此事颇有冤情,听说是佥事许承芳对此事有顾虑,才导致失败的,当时马御史已经在半路上了,年后我也要上折子说道此事的。”徐经说。

    黎循传也跟着说着:“我亦打算如此。”

    但显然黎循传的心事并非如此,江芸芸一眼就看中他的心事,奈何黎循传顾左而言他,便也只能当不知此事。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当日黎循传那个难看的面容是为何了。

    原来押送马中锡入京的武将名叫江彬,原是大同游击将军,以狡黠有力出名,善骑射,偏面容白皙,身形修长,最重要的是他的眉宇间也有一道伤疤,据说是曾和敌人战于淮上身上中三矢,其一中面颊,镞从耳出,其二擦眉宇,深可见骨,其三中胳膊,只是左手难以使劲。

    江芸芸和他在皇城里不期而遇,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平静移开视线。

    第五百一十二章

    江彬原是江彬蔚州卫指挥佥事, 但随着刘六、刘七起义在霸州发动起义,数千百姓纷纷响应,先后转战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等地方, 肆虐为患,河北附近的卫所几次交手都失败,去年就有人提议调边军入内平乱。

    江彬就是以大同游击将军的身份领边兵前来,听闻此前有一人杀二十人的光辉战绩, 起义被暂时压制,但他并没有参与后续的追击工作, 反而押送提督军务的马中锡、张伟等人入京审讯。

    江芸芸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皇宫内的校场,原是朱厚照新得了一只老虎,不知怎么突然咬伤了看管太监, 原本正在汇报贼匪事情的江彬自告奋勇前去驯服。

    “好厉害的功夫。”朱厚照观摩全程后,大为吃惊,“你竟有这般神力。”

    江彬一身是血,赤裸着上身, 恭敬谦卑说道:“陛下威严惊人,微臣不过是借力为之。”

    朱厚照眨了眨眼,在他带血的脸上一扫而过, 随后突然没了笑意,对着张永意兴阑珊说道:“给他件衣服,春日乍暖还寒, 可别着凉了。”

    张永眉心微动, 悄悄看了他一眼,却见陛下完全没了刚才的兴趣, 便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爷, 江阁老求见。”一个小黄门快步走了过来, 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朱厚照猛地坐直身子:“她怎么来了,还不快快请进来,快把这里都收拾收拾,都是血,别污了她的衣服。”

    小黄门连忙把受伤的老虎拖走,又用干净的泥土把带血的土地掩盖一下,江彬披着衣服站在一侧,眉眼低垂,只是突然在一片混乱中抬起头来,看向穿着朱红衣服走进来的人——江芸。

    他在大同多年,刚当兵时就听闻兰州来了一位神人,名叫江芸,他心生向往,苦练箭术,只是后来随着大同等边境九镇清丈土地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时,他又开始厌恶此人的手伸得如此长。

    如今这样如雷贯耳的人却在今日猝不及防相见,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

    面前的人迎风走来,衣袂翻飞,才高气清,沿途的小黄门侍卫无不偷偷去看她,就连灰扑扑的校场也随着那身大红的官服而明亮灿烂。

    “你怎么来这里找我了。”朱厚照见人来了,先是一怔,但还是忍不住快速下了台阶,朝着她走了过去,“回头让周发来传话,我回乾清宫后你再来就是。”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也难得休息,但政务也不好耽搁,陛下可以先拿着,回头得空了再看。”

    朱厚照闻言嘻嘻一笑,接过她递来的折子,顺手交给一侧的张永。

    只有江芸特别理解他的喜好,他就喜欢看看狮子老虎豹子这样的猛兽打架,也喜欢射箭骑马带着侍卫打架,但其他人见了就是一脸不悦,大力劝阻。

    “那你今日陪我来看老虎吗?”朱厚照眼巴巴问道,“我新得了一只老虎,刚刚还吼我呢。”

    江芸芸担心说道:“老虎毕竟是猛兽,陛下身边不可少人,不可被他们冲撞了。”

    “江彬替我驯服了……”他还未说话,突然脸色古怪起来,想也不想就拉着江芸芸的方向朝着门口走去,“算了,这里脏死了,走,我们去外面玩。”

    江芸芸却没有走,只是笑说道:“是新来的大同游击将军嘛?”

    朱厚照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江将军气质不凡,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江芸芸和气说道。

    朱厚照又哦了一声,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只是抓着她的袖子想继续把人带走:“没什么好看的,走,今日休息,我们出宫玩去吧。”

    江芸芸失笑:“微臣事情还没做完呢。”

    “事情是做不完的。”朱厚照把人拉走,“这么认真做什么。”

    直到两人离开都不曾再看江彬一眼,张永慢条斯理走到他身边,无奈说道:“陛下和江阁老多年情谊,虽说之前有了一些冲突,但陛下最是心软,从不会责怪江阁老。”

    他和颜悦色地看着江彬,甚至伸手轻轻拉了拉他肩上的衣服,目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陛下一向喜欢你这样的人,早早回去休息,别着凉了。”

    江彬收回视线,脸上露出热情笑来:“这次多谢张公公引荐,您说的我都记得,只是不知道今日我还要去跟着去伺候陛下吗?”

    张永神秘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小黄门把人带下去休息。

    朱厚照拉着江芸芸上了自己的玉辂。

    马车慢慢悠悠朝着乾清宫走去。

    “你今日来就是给我送个折子的?”朱厚照捏着那本折子,随意看了一眼,不过是简单的边境折子,心中微动,不由故作随口问道,“难得见你主动找我。”

    江芸芸笑了笑,盯着上首坐着的人,直接说道:“听闻陛下去了豹房,微臣很是担心,故而想要带陛下离开是非之地。”

    朱厚照捏着折子的手一顿,最后缓缓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就因为这个?”

    “不可以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想要看清楚她到底是虚情还是假意,可到最后一看到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最后嘴角都压不住,咧出笑来。

    江芸芸只是和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却不是她主动来的,是李东阳听闻江彬带皇帝去了豹房训老虎,又听闻那老虎前脚刚要死一个小太监,正是凶性大发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去找江芸。

    能把朱厚照带回来的,遍看满朝文武,除了江芸再无他人。

    “老虎一点也不凶,你别担心。”朱厚照凑过来,小声嘟囔着,“但你能来,我还是很开心的。”

    江芸芸盯着那双真挚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哑然。

    那双眼睛又圆又亮,睁大眼睛看人时总让人感到真挚。

    热烈直白的少年帝王总是格外少见,也让人难以招架。

    所以江芸芸移开视线,低声转移话题:“陛下保重身体最为重要。”

    “哦。”朱厚照高兴极了,把手中的折子都要翻出一朵花来,笑嘻嘻说道,“晚上留在宫里吃饭行不行,上次的扬州厨子你喜欢嘛,我让他再给你做饭吃。”

    江芸芸笑着摇头:“张道长给我炖了药膳,之前先答应他回家吃饭了。”

    朱厚照立马不笑了,瞧着有点不高兴了,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劲,紧张问道:“药膳?你生病了?我找御医给你看看。”

    “只是普通的调养身体而已。”江芸芸解释道。

    朱厚照哦了一声:“你确实太瘦了,是内阁的饭不好吃吗,要不我给内阁换个厨师,再给你们加餐,让周发多拿一份给你,你多吃点。”

    江芸芸失笑,但还是点头应下:“厨子很好,但也多谢陛下了。”

    朱厚照只觉得今日的江芸特别好,就和记忆中的江芸一样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那我去你家玩好不好。”

    江芸芸哭笑不得:“上次过年弹劾微臣的折子现在还堆在内阁呢。”

    朱厚照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管这些人做什么,真是给他们闲的,我不管,我一定要去,什么药膳啊,我也要吃吃咸淡。”

    “药有什么好吃的。”江芸芸无奈劝道。

    朱厚照已经让张永转道了。

    “这个车不合适。”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陛下还是换件衣服,要不也把二殿下带来吧,之前因为宗藩条例,二殿下也很忙,正好一起去家里吃顿饭。”

    朱厚照立马扭头瞪她。

    江芸芸一脸无辜。

    “朱厚炜这个笨蛋到底哪里值得你惦记了。”

    他怒了怒,然后转身去了文华殿把正在摸鱼睡懒觉的朱厚炜提溜走了。

    “干嘛,干嘛啊!!”朱厚炜衣冠不整,大怒,“又发什么疯啊。”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到要看看江芸凭什么要带你吃饭。”

    朱厚炜嗯了一声,也不生气了:“江芸请我吃饭!”

    “等会,我要打扮打扮。”

    “礼物呢,我去准备个礼物来。”

    “干嘛!!我还没换衣服呢!!”

    朱厚炜就这么骂骂咧咧被人拉走了。

    隔壁院子,诚勇看着书房的公子,小声说道:“真不去隔壁看看。”

    “陛下微服出宫,我们只当不知道就是。”黎循传正在雕刻一只小老虎的木雕,眉心紧皱,“是不是有点不好看?”

    “距离江阁老生辰还有一段时间呢,怎么这么早就做准备了。”诚勇笑说着,“不过确实不太好看,没有当年江阁老送您的那个小鸡好看。”

    黎循传脸上露出笑来:“她自来是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诚勇一看那笑,就忍不住说道:“年前老爷来信,说老家那边有一为世交姑娘容貌极好,知书达理,想要问您的意见,您回信了没。”

    黎循传不笑了,低着头没说话。

    诚勇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可再一想却越发觉得此事酸涩艰难,不由伤心低语:“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不甘心。”许久之后,黎循传盯着那只初具轮廓的小老虎,声音轻飘。

    —— ——

    水军的事情就这么被沉默搁置了,剿匪不力的马都堂的事情上了朝野众人的口中。

    徐经和黎循传的折子打了头阵,很快朝堂就关于马中锡的处置而吵翻了天。

    此事看似是因刘六、刘七兄弟及杨虎等贼首的起义事情而起,但最本质的是因为河北百姓深受‘马政’的危害。

    马政原是为了保证边境战马的供应,太祖强令河北等地百姓充当养马户,服马役。

    此事看似简单,不过是一家多养一匹马,但其实养马需要很大的粮食,也就是说当地农民不仅需要种地缴普通的赋税,也需要承担饲养马匹的徭役,而一旦马匹死亡或种马孳生不及额时,不仅要赔偿还会被惩戒。

    民间流传着‘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这些当地的百姓一旦受灾,不仅今年的口粮没了,还会因为饲养的马匹死亡从而欠上一屁股的债,据说起义那一年,当地大多数的百姓已经开始卖田产、鬻男女,日子苦不堪言,却无人愿意为他们伸冤。

    朝廷后续的处理也颇有问题,御史宁杲为捕盗,采用极为残酷的手段,大肆屠杀和镇压百姓,不仅要求立什伍连坐法,而且每此械盗贼回真定时,就用鼓吹在前面领路,导致当地金鼓之声整日不绝而耳,人心惶惶。

    这场霍乱持续了三年,京城派去的督战官员换了一批有一批,却都完全不敢和起义百姓交锋,甚至因为这些队伍打出了‘建国扶贤’的口号,还竖起“直捣幽燕之地”和“重开混沌之天”的旗帜,再加上这些人不妄杀平民,所以得到了当地很多百姓的支持,不少县城甚至开门迎人。

    直到今年正月,其中一支队伍已经达到深入近京的霸州,此时,另外一直甚至打到河南泌阳,竟然直接烧了前阁臣焦芳的家。

    目前两只队伍,一支在霸州和京师附近僵持,另外一支则是在湖广襄阳等府县兵戎相见。

    朝廷震惊,人人惊恐不安,有人提议重新再一次换人,这一次换的人是熟人,如今的右都御史彭泽被调去提督湖广的军务,同时再增调大同等处边兵回援京城,且进一步要求当地的湖广士兵一起和一路追击起义军的队伍,四面围堵。

    马中锡就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回到京城。

    京城因为大敌当前,正处在空前的愤怒中,要求直接处死马中锡的声浪并不小。

    “如今边贸马市的交易成交量已经很大了。”江芸芸掏出去年各地边贸的折子,“马政的政策也该变一下了。”

    “这不是寄希望与蒙古嘛,万一他们反悔,那我们不久因为马匹短缺而受制于人吗。”杨廷和反驳道。

    “其实,边境的战马已经不缺了。”江芸芸掏出一本折子,解释道,“光是兰州民间的大马场就有二十几家,还有小马场不计其数,这次因为边贸各大马场都引进了很多不同的种马,这事目前排查出来的兰州当地的马场数量和大概的马匹数。”

    “兰州调解经历。”李东阳一看这个抬头,就忍不住挑眉。

    “哦,拜托江经历帮我查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听笑了:“你们姐妹俩还玩这个。”

    “工作上请称呼职务。”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江经历一个调节汉蒙矛盾的人,查马的数据能准吗?”梁储提出质疑。

    江芸芸点头:“准的。”

    “这么自信?”杨廷和半信半疑接过折子,“虽说有你这个江阁老做背书,但这些商人自来狡猾,欺负小姑娘不懂,胡言乱语也是有可能。”

    “不会的,他们不敢。”江芸芸在李东阳的注视下,故作不在意地缓缓移开视线,最后看向杨廷和真诚说道,“都是实打实的数据。”

    “若是这么看,至少兰州的马匹确实不少了。”杨廷和合上折子,在她热情的注视下,犹豫片刻后说道,“江经历这些年调和汉蒙矛盾也是出了名的厉害,又是你江其归的妹妹,总是有几分本事在的。”

    江芸芸满意点头。

    “这也太胡闹了,太祖的规定是以防万一,你们姐妹俩倒是嘴巴一长一合就说要改。”梁储不悦说道,“前脚不是说要提防蒙古人,后脚就自断养马之路,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太祖之前我们的战马确实少,这才有了这个办法,但现在河北动乱三年,祸及南北直隶,湖广,苏州等人,究其根本就是马政太过挤压百姓生存空间,一匹马要太多的草料和人力了,一家种地尚且能图一个温饱,再养一匹马,可不是多一张口这么简单。”

    “你家不是就有一匹小白马,一年要多少钱?”王鏊问道。

    江芸芸脸色凝重:“还真不便宜,我这马平日里都不骑的,所以马鞍这些装备都没有,光是草料费,一个月就需要二两银子,一年至少要二十两。”

    王鏊咂舌:“你有钱养?”

    “我娘给钱养的。”江芸芸咧嘴一笑,“还有我家小毛驴。”

    李东阳咳嗽一声:“说回正题。”

    “哦,另外我还查过辽东有专门的马市,是自来就有的,最好的马需要五石麦谷外加五匹布,最便宜的小马驹也需要一石麦谷和两匹布,算是非常公道的价格,所以交易如云,如今虽然也加入盐、铁和茶叶等,但随着边贸的放开,生意越来越好。”

    “这是徐郎中的折子。”江芸芸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

    徐经正是从大同做县令回来。

    “朝廷每年用于马匹购买多达二十万两,今年不是就预定了二十万,按照当下的价格,一石麦谷售价是五钱银子,一匹布售价是一钱银子,换算下来,今年就至少可以购买战马六万五千匹。”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在根据目前在编的骑兵来配置战马,我们可以从太宗时的兵部畜马账册的记载来看,当时各处有两万三千七百匹战马,七千人骑兵,也就是说,一个骑兵配三匹马。”

    “目前,我们骑兵在册四万人,那道理需要十三万的战马,我查过历年的记录,每年增加两千骑兵,六千马,也就是说,目前光在官方马市的交易就是绰绰有余的,更别说卫所里还有自己配种饲养的马匹,这些都是每年会拨钱下去的份额,再加上私人马场的数量在稳步上升,而且随着边贸逐步稳定,这些马匹数量会逐渐扩大,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并不缺马匹。”

    “若是我们和蒙古再一次打起来,被人断了马匹呢。”王鏊问道。

    “若是短时间的战役,我们目前的马匹完全可以支援,若是长时间,那必然是举国之战,不仅全国各地的战马会被源源不断送到九边,我们的百姓定然是愿意再一次养马的。”江芸芸平静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家国大义,百姓自然也懂。”

    众人沉默。

    ——是了,真到了这一步,家家养马,户户上战场是肯定要的。

    “若是直接取消马政,至少当地百姓不会再开门迎接反贼,也算是断了他们的力量。”杨廷和想了想,“是一个阳谋。”

    “百姓安居乐业,以土为依,才能生息繁衍,心定神怡,如此社稳家兴。”江芸芸认真说道,“河北的百姓身为京畿重地,已经为国家奉献一百多年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李东阳叹气,随后看了一眼其他同僚。

    “马政笑,叛乱止。”王鏊颔首,“倒是可以一试,也能缓解一下目前的危机。”

    “需要马,但也不能太多的马,如此大的负担也该停止了。”没想到梁储表示赞同。

    杨廷和笑说着:“我自然也是赞同的,早些让百姓恢复正常日子才是。”

    “那你去写折子吧。”李东阳摸着胡子点头说道。

    谁知道江芸芸还没走,继续认真问道:“那马中锡怎么办?”

    “这……”李东阳为难,“怎么,他们家人求到你那里了。”

    “这是一方面。”江芸芸又掏出一本折子,“这是他的喊冤折,写的很是清楚。”

    众人四目相对,王鏊忍不住去看她的袖子:“到底塞了多少东西啊。”

    江芸芸摊手:“这次真没了。”

    马中锡,成化十年的乡试第一,成化十一年中进士,随后授刑科给事中,性格嫉恶如仇,导致九年不曾升迁,后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宣府,曾在边寇犯边时大败敌人,陛下刚登基时,不少朝臣上折推荐此人,故而重新启用了此人,命其巡抚辽东,但刚上任没几天就得罪了刘瑾心腹、辽东镇守太监朱秀,随后很快就被抓捕进京下狱,据说当时用囚车押赴辽东,招摇过市,欺辱至极,百姓见状哗变,还是马中锡自己坐在囚车里安抚的,最后被褫其官职,令其归家思过。

    这次反贼一路斩关夺城,撼动京畿,朝廷这才重新启用马中锡率兵剿灭义军。

    “其实这次百姓作乱说到底是官贪吏虐所致,马都堂一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时间紧急也做不了什么。”江芸芸说,“而且他在折子里说,他是打算一面武力镇压,一面力主招抚的,所以才亲自带着酒食到刘六、刘七大营开诚慰谕。”

    江芸芸又掏出一张纸。

    王鏊似笑非笑:“不是说没了吗。”

    “是一张口供纸,不是折子。”江芸芸嘟囔着,“锦衣卫询问了被抓入京的百姓,他们说是因为佩服马都堂,所以才约定不侵害故城马都堂家的,并非和他勾结了。”

    如今朝廷上对马中锡的攻讦也大都是因为此事。

    毕竟上一个焦芳家里可是被烧得精光,这一位却是完全不受到伤害,自然也是令人怀疑是否是“以家故纵贼”。

    他如今被押解进京,除了作战不力,还有纵贼的罪名。

    “而且也都当地也有人说,当时这些反贼听了马都堂的话是愿意归降的,只是佥事许承芳对此事有顾虑,这才请求增兵,惊动了贼人,这才导致战况突然混乱起来。”江芸芸双手一摊,“但是没有当地官员愿意上折子愿意说明此事。”

    李东阳摸着胡子,不好多言,便又去看同僚。

    “能写出中山狼传的人,总不会太坏。”王鏊叹气说道,“总不会咬我们一口。”

    李东阳咳嗽一声。

    江芸芸低下头没说话。

    “在官八千有余日,算老六旬余六年,马都堂不论如何与国有功。”梁储沉重开口。

    “剿匪之事为表,马政为内,总不能因内失表。”杨廷和也跟着说道。

    “那你现在可以去写折子了吧。”李东阳看向江芸芸,笑着打趣道。

    江芸芸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王鏊看得直笑:“瞧着是早有准备啊啊,这袖子也不嫌沉。”

    “别人是担风袖月,她是担纸袖折啊。”杨廷和也跟着打趣着。

    李东阳只能无奈摇头。

    梁储看着离开的背影,神色松动了一些。

    两道折子递上去没多久,朱厚照就批示同意了。

    随着取消马政的政令一处,还有河北要正式开展清丈土地的工作,原本凡被寇侵扰过的府州县,概免租税一年,如今扩大到全河北。

    至于这次反叛的百姓只要放下刀,就既往不咎,回家种地去。

    此令一处,各地的躁动立马减少,听说河北家家户户还有人跪在地上大哭的,原本围困冀州的起义军果然紧跟着退去归家去了。

    与此同时,江芸的威名再一次响彻河北。

    “好端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芸芸震惊。

    “不知道,但瞧着……”黎循传拧眉,忧心忡忡,“太过盛名了。”

    江芸芸叹气:“有人要害我啊。”

    黎循传沉默地点了点头。

    “河北那边的土地背后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张道长脑袋凑过来说道,“我之前想给知知置办一些田地的,你猜这么着,要价高不说,根本轮不到普通人手里,不过那些人牙真是眼尖,认出我和你的关系,又非要卖给我,不过我给拒绝了。”

    江芸芸挑眉:“那可真是大工程啊。”

    “是啊,你还不如先把两广的土地弄了些,那边种田的人也少。”张道长摇头晃脑说道。

    “也不打算这么早推行到河北,实在是时机到了,也该给这些京城人一些警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旗帜写给谁看的。”江芸芸冷笑一声,“河北之乱能拖延到今日,这些人功不可没,不放点血出来,怎么对得起这些百姓和士兵。”

    张道长没说话:“也该让米价往下走了,也太高了,要逼死人啊。”

    黎循传低声说道:“那这次的人选就很重要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只是她还没思考出一个适当的人选,就听闻有人撺掇着皇帝要京营边军互调操练,增加京城兵的实力。

    江芸芸一脸头大的被李东阳抓了出来。

    “又是那个江彬,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了。”王鏊糟心说道,“陛下本就爱武,这人武将出身还嘴甜,哄起人来一套又一套的,只有你治得了这人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陛下同意了?”

    “这次停兵冀州,陛下也是对京城士兵的能力颇为不满。”李东阳委婉说道。

    江芸芸只好有随手揣了一本折子,去豹房找人去了。

    ——是了,最近朱厚照沉迷豹房。

    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芸来了。”朱厚照一听张永的话, 下意识看了眼天色,很快又把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拉着缰绳慢慢悠悠朝着看台走去, 有点偷玩被抓包的苦闷。

    “陛下之前处理马都堂的事情这么辛苦,今日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张永见状,快步小跑跟在马屁股后面,“朝中大事自有内阁处理。”

    朱厚照最近确实有些沉迷玩乐, 毕竟左一个钱宁,右一个江彬, 比起骑马射箭来,实在是痛快。

    “爷怎么走了,这不是刚热身吗?”钱宁殷勤上前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 收回视线后不悦呵斥道:“要你多嘴,滚一边去。”

    钱宁脸上笑容一怔。

    “那今日先收弓,让士兵和猎物先回来。”江彬见状文质彬彬说道,态度温和。

    朱厚照漫不经心点头, 目光落在远远的校场门口:“你们处理吧,动静小些。”

    钱宁还打算说话,就被江彬拉走了。

    “拉走我做什么?”钱宁现在是看江彬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哼一声,“没了你大秀风采的时候, 怎么还这么冷静。”

    江彬不笑起来, 面容很是冷峻,斜眼看了这个蠢货一眼, 没说话, 转身离开了。

    钱宁气得直跳脚, 眼看就要大发雷霆,突然看到校场门口出现的那个人,立马吓得瞪大眼睛,随后双眼冒火星,双拳紧握,但最后还是一声不吭隐忍不发,转身把自己藏起来,悄悄看着远处的动静。

    “你怎么来了?”朱厚照坐在马上,慢慢悠悠朝着江芸芸走了过去,最后两人相遇后,他也没下马,只是臭着脸问道,“来抓我回去的。”

    江芸芸和气说道:“之前反贼围困冀州,陛下有心抽调京城精锐,亲自带兵平叛,虽然被阻止了,但可见之前京兵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故而这几天兵部有意把武将考核细化,就委托我去军营看看,我想着陛下这边有现成的,所以斗胆来看看。”

    朱厚照一听,眉头皱来皱去,目光闪烁地看向江芸芸,最后忍不住弯腰,朝着江芸芸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反问道:“真的?”

    江芸芸面不改色,施施然点头。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随后脸上咧开大笑:“走,我带你见识见识我训练起来的新兵。”

    江芸芸便慢慢悠悠跟了上去,朱厚照一看也跟着下了马,牵着马和她走在一起,兴奋比划着:“我昨日看了很多书,研究出如何对抗蒙古骑兵的阵法。”

    江芸芸温和点头:“愿闻其详。”

    “其实对付骑兵有三种办法。”朱厚照得意说道,“最直接的就是前朝汉武帝的用骑兵打骑兵,从西域采购优秀的马匹,后在中原训练骑兵,拥有一支更强大的骑兵后,就和匈奴的骑兵对冲。”

    他叹气,两手一摊:“没钱,人家汉武帝把前代数十年的积累都耗完了,我要是敢这么开口,你师兄他们能哭晕在我殿门口。”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们确实也没钱。”

    “第二种则是像唐朝这样委婉一些的,让胡人将领来担任军队的将领,用他们的办法来训练骑兵,也可以一边打一边收编胡人骑兵。”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其实我祖宗以前也干过这事,但现在人都跑了,可见这个以胡制胡的办法在战时可以,平时不行,这些人养不熟,一有不对就跑,一有对不起他们的就造反,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江芸芸含笑不语。

    “第三种嘛,就是前宋的用步兵打骑兵,但在端平入洛中,以精悍善战的淮西步兵都惨败在蒙古的铁骑上,虽然这些步兵战斗力惊人,战场从早打到中午,甚至缴获了三百余面盾牌,但最后还是被骑兵冲破防线,几近全军覆没。”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完,话锋一转,低头和她咬耳朵:“骑兵冲刺能力强大,步兵防御本事出众,宋朝虽然在这场大战中失败了,但究其原因,粮草地形,甚至是千里迢迢北上都是问题,但我研究过他们的战术,我老祖宗还借鉴过呢。可见这个办法还是很有效果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提醒道:“陛下已应该称呼为高皇帝,又或者太祖。”

    朱厚照哦了一声,胆大包天说道:“那说起来我也不是高皇帝选定的那一支……嗷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用胳膊肘让他闭嘴了。

    “陛下研究出什么了?”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朱厚照揉了揉胳膊,继续说道:“我从我那老祖宗,我是说我太祖的小档案里翻了翻发现,宋朝一般采用密集方阵,也就是让士兵们排成方阵,外围的士兵手持长矛,第二层为弓箭手,中间是最后扫尾的士兵,两侧还会布置弩手和火炮。”

    “不是长木仓吗?”江芸芸惊讶问道。

    朱厚照露出了然之色:“这就轮到我们朝了,淮右步兵甲天下想来你也听过,这就是专门使用长木仓的步兵,也就是后来专门被用来对付蒙古骑兵的淮右枪兵。”

    “现在边境的步兵也都配有一支专门克制骑兵的长木仓。”江芸芸顺势说道,“木仓头较尖锐,便于刺击,枪杆为柔韧的白蜡杆,比劈砍的矛更为合适,也趁手。”

    朱厚照眼睛越听越亮,连连点头。

    “但现在边军之战不推崇贴身肉搏,也不喜欢主动出击。”江芸芸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平日需要守备城池、维护治安,甚至还要修建城墙,种地插秧,日常训练几乎为零,这和平日里便是去跑马也是在锻炼自己和马的默契程度而言的蒙古人而言就已经拉开了差距。”

    朱厚照一听不高兴反驳道:“那边军也不是孤军奋战啊,还有骑兵、车兵组成车营啊,蒙古人可没有这些,算不得差距。”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还忘记说火器了,九边如今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弓矢,也是利器。”

    朱厚照满意点头。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兰州民间一直有一句话,不知陛下听过没有。”

    朱厚照摇头。

    “中国之长技,莫先于火器,弧矢次之,其卒然以短兵相接,而二者莫施,则胜败非余所能,近赌矣。”江芸芸认真说道,“要克制蒙古军队,既然做不到骑兵和骑兵对冲,那步兵就一定要有优秀的近战能力和相互配合的作战能力,过度依赖远程火器,只会把战线拉长,一旦火器弓矢消耗殆尽,我们的步兵在骑兵之下毫无还手能力。”

    朱厚照沉默,眉心紧皱,思考着江芸说的话。

    “江阁老说得极对,但也有一点不对。”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去。

    那人立马下跪请罪:“微臣斗胆,忍不住想要请教阁老一二。”

    朱厚照一看江彬不知何时出现了,莫名有些紧张,悄悄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想要走。

    江芸芸却是好脾气,微微一笑:“你就是江彬吗?听闻江将军是从大同来的,有过以一敌二十的惊人战绩,陛下有意调整京城军营的战力,不若一起讨论讨论。”

    “那让他写个折子来……”朱厚照含含糊糊说道。

    “既然人在这里,当面说不是更方便嘛。”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一看只好拉着脸,示意他站起来回话。

    “火器对骑兵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不仅可以直接摧毁士兵的战力,马匹也能损耗,骑兵最需要的是马,只要这些马死了,骑兵不攻自破。”江彬冷酷说道,“只要我们加大火器的投入,微臣这几日在京城听闻外面有叫弗朗的人,他们的火器比我们的更为精进,若是能大力引进,定能为边境之战锦上添花。”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说的佛郎机炮的射程可以达到发及百余丈,确实能先一步阻击蒙古人,但我也听闻过,这门炮的火药气体很容易外泄,经常影响射程。”

    “这只是偶然事件。”江彬不服气说道,“这门火器射速快,每炮母炮载以炮车,配子炮三门,射时,直接把子炮装入母炮,发射完直接拿出,再装填第二个子炮,前三炮需要花费的时间总共费时不到二十秒。”

    “还有散热快,不容易炸膛,子炮是铁铸的,不仅可以承担一部分火药的压力,便是其中一个子炮坏了,也不会影响火炮的射击,如此重重的优点,怎么能因为一个偶尔事情而否定呢。”

    江芸芸仔细听着,随后反问道:“这是你找海贸的商人打听的?”

    江彬点头,随后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虔诚说道:“微臣向其中一位商人买了一个火木仓,可以拿在手里的那种,正打算孝敬陛下。”

    朱厚照眼睛一亮。

    江彬见陛下终于对他露出笑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轻松起来。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这个商人可有跟你说,装炮需要的火药比我们目前研制的要好?”

    江彬眉心微动。

    “我猜商人也没有和你说,这门火炮的精度并不高,只能进行无差别的扫射,要是想要用这个冲散第一波骑兵,我们需要的火药量远远会超过我们的预算。”

    江彬脸色逐渐凝重。

    “那我更猜,想要做这笔买卖的商人还是没有和你说,攻破满剌加用的是他们的重型炮,更长更厚的大家伙,和我们现在手中的门炮有类似之处,那为什么推荐轻便一些的长炮呢。”

    江芸芸明明眉心微微皱起,但眉宇间却有一闪而过的飞扬,显出几分洞察人心的讥笑。

    “因为这门炮也并非这么好。”

    江彬脸色大变。

    朱厚照听得连连点头,语出惊人:“是了,要是真的好东西,早打过来了。”

    一侧的史官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江芸芸笑说着:“但也并非这么不好,想来若是经过我们的手,总该会变得更好。”

    朱厚照一听,抚掌说道:“是了,就是这个道理,一群洋鬼子能知道什么好东西啊,等我抢……我是说拿一门来,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江阁老瞧着对这个东西颇为熟悉,怎么没有早早敬献给陛下,也好让陛下看看。”一直躲在角落里没说话的钱宁,忍不住暗搓搓说道。

    朱厚照震惊:“你偷偷藏好玩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那个院子能藏什么,马和驴都整日打起来呢,若是院子大些,还能把他们分开关呢。”

    “这倒是,主要是你的驴太肥了。”朱厚照不知为何颇为吃醋,“好好的驴,你也养得这么溺爱,你对谁都这样嘛。”

    “兵部徐郎中家中就是做海贸生意的,我好友的母亲,扬州秦夫人也是做海贸的,他们的船只被弗朗人打落后心中怨恨,这才知道了不少消息,我已拜托他们,若有废弃的,哪怕是残破的大炮,也只管拉回来,我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该好好改良一下经年不曾改过的火器了。”

    朱厚照一听,目光炯炯的看着江芸芸,脸上喜不胜收。

    “陛下不是说训练了新兵吗?不若去看看。”江芸芸转移话题说道。

    朱厚照眼神闪了闪:“我又别的想法了,先不给你看了。”

    江芸芸笑:“陛下是对京城兵有想法,还是边军?”

    “都有吧。”朱厚照说。

    江芸芸顺势进入今日的正题:“边军赴京防守,京军赴边操练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可以调动两边积极性,也能更好的让京兵见见边防的残酷,激发他们的斗志。”

    江彬万万没想到江芸是赞成这个事情的。

    钱宁更是神色大喜。

    朱厚照却是突然警觉起来。

    ——江芸什么脾气他还不清楚嘛!

    “但若是一批又一批的来,实在是去往疲劳,无故常动,如今边贸正积极开展,会惹得蒙古戒备,再者九边正在清理土地和军屯,来回走动容易让人又可乘之机,从而坏了这件国之根本的事情。”

    江彬和钱宁对视一眼,正打算说话,就突然察觉到江芸轻飘飘的一眼,虽格外冷静但眸光威严,面容平静,好似豹房中气势不减的猛虎,兽瞳冰冷。

    “河北战事刚停,陛下体恤百姓,免除一年赋税,如此奔波,虚费粮饷,若是陛下想要抽空打造火器,兵部和户部从哪来抽出钱来。”

    朱厚照不悦:“京兵这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去边境锻炼锻炼嘛。”

    “自然要。”江芸芸表示肯定,“祖宗成宪:京军卫内,不无故外出,恐有四方窥伺之虞,之前冀州之事实在是有违祖宗成制,这群被京城生活滋养的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士兵早就该训练了。”

    朱厚照脸色微微好看起来。

    “微臣建议,从宣府调三千人,京营调三千人,集合在一起训练,一个合格的军队不仅需要武器,更需要纪律,但如今军纪涣散,陛下为何不研究出更有利于士兵训练的办法,之后整理成册推行各处。”江芸芸敏锐指出朱厚照的担忧,“至少京兵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是可以时时考核到的,兵部有意细化武将考核,陛下的考核办法自然也在考核之中,如此边军的成效也能及时反馈出来。”

    朱厚照的眼睛开始缓缓亮了起来。

    江彬忍不住去看江芸,一脸钦佩,要知道这件事情不知有多少大臣上了折子,但陛下皆充耳不闻,就连李东阳的话都听不进去,偏今日江芸这么徐徐道来,陛下明显是心动了。

    但这点敬佩很快就剩下微不可言的嫉妒。

    他的目光在江芸眉宇上那道伤疤上一闪而过,最后缓缓低下头来。

    “你果然是说客。”朱厚照最后忍不住抱怨着,“你总是会替他们说话。”

    江芸芸神色温柔,平和说道:“兵部的话虽然直白,但也是事实,只是陛下的才略也该让他们看看才是。”

    朱厚照大喜:“你也觉得我有带兵的天赋。”

    江芸芸含笑点头:“陛下自来下棋就很厉害。”

    其实朱厚照打仗的本事,江芸芸很早就有所察觉,而且他的骑射确实很是厉害,江芸芸并不认为这是文官嘴里的拿不出手的技能。

    文韬武略,占一样便已是难得。

    之前李东阳和王鏊对此事如此反驳,她一直沉默不语,并不是赞同,但也不是反对,毕竟如此大规模的来回调换确实劳民伤财,但同时这件事情的出发点是对的,所以说到底是方法的问题。

    文官的劝解大都是提出反对却不找出办法,朱厚照这个脾气肯定是看也不看的,所以江芸芸便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正好也消磨一下朱厚照的精力!

    “那你觉得我带兵去把那些洋鬼子打跑如何。”朱厚照充满期冀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随后面无表情说道:“不行。”

    朱厚照大怒:“你果然是骗我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京营边军互调操练的事情总算归于平静, 朱厚照得了六千的兵,就开始沉迷校场。

    对于这事虽然大家也都是有意见的,但两相比较之下, 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了,大臣们对陛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点,所以不少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那些小声量的折子, 朱厚照自然是全当没看到。

    但是引起更大争论的是,这件事情原本朝臣内阁吵了一个多月, 就连首辅李东阳出面都不好使,陛下硬是不肯低头,闹到最后又开始不肯见人, 不曾想最后还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江芸去了一趟校场事情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解决了,故而原本躁动的朝堂再一次安静下来。

    “你最近这个名气也太大了。”徐经再一次拜访江家的时候,神色颇为忧心忡忡,“外面都有多嘴的人拿你自比董仲颖, 瞧着谣言越来越多了。”

    “好端端的非要去校场,可不是要被人指指点点。”黎循传正在辅导小孩作业,抽空骂了一句, “乾清宫烫脚是不是。”

    江芸芸果断把椅子挪了挪,背对着他,权当没听到, 认认真真给小猫梳毛。

    徐经一看, 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其实大家都是嘴巴说说吧。”顾知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疯狂补作业,一边抽空大声嚷嚷着, “老师喜欢穿蓝色, 绿色的衣服, 现在京城就这个颜色卖得最好呢,老师之前过年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新年衣服,那一年京城的大红色衣服都买脱销了,现在京城扬州菜馆可多了,哪家都是爆满的,你看,大家嘴里都说老师不好,心里恨不得都学老师呢。”

    黎循传挑眉,似笑非笑:“你功课写成这样,还有心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顾知低着头不说话了,小脚却悄悄提了提边上的陈禾颖。

    陈禾颖只好硬着头皮替人解释道:“就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功课都是好好做的,师兄布置的有点难。”

    黎循传对着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秋老虎太晒了,去屋里写吧。”

    顾知直接左手凳子右手桌子,头也不回就跑了。

    “你这个徒弟……”徐经看得咂舌,“还挺活泼。”

    “小孩吗,不是都这样吗。”江芸芸随口说道。

    徐经歪头:“你怎么还这么溺爱小孩啊,一个幺儿还不够嘛。”

    江芸芸抬头,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嘴硬反驳道:“没有溺爱的。”

    黎循传懒洋洋说道:“单纯就是眼睛糊而已。”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提溜小猫,大声嚷嚷着:“眼睛这么亮,一看就是好猫。”

    小猫被梳毛梳得颇为不耐烦,只能尾巴不耐烦地一甩一甩的,却也没有动嘴咬江芸。

    “嘴巴这么硬,一看就是坏猫。”黎循传站起来慢慢吞吞说道,“衡父坐下吧,今日难得休息,中午可有什么想吃的。”

    “刚才听顾小姑娘这么一说,许久扬州菜了,听说乐山做的扬州菜很好吃。”徐经笑说着。

    乐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徐公子想吃什么,我今日一定好好做。”

    “都行。”徐经笑说着,随后看向还在坚持不懈给小猫梳毛的人,“你这每日大门紧闭不见客,还真有你刘师兄的风范。”

    “人多嘴杂,树大招风。”江芸芸放走小猫,笑说着,“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徐经摸了摸鼻子:“我就不能单纯来找你玩嘛。”

    “也不是不行,但也不太像你会做的事情。”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上次还给我带好吃的,这次都没带,肯定不是你舍不得这些东西,应该是你心思不宁,忘记了。”

    徐经闻言,脸上笑容敛下,缓缓叹了一口气。

    黎循传皱眉,把手中还未放下的茶水警觉收了回来:“怎么了?”

    “有人想见你。”徐经老实说道,顺手把茶水自己端回来了,说完还抿了一口,唯恐再被人端走。

    “谁?”黎循传紧张问道。

    “弗朗人。”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真挚的目光,随后指了指自己:“他们要见我?”

    徐经点头:“指名道姓。”

    院中三人有这片刻的安静,便是江芸也没想到这些人想见她,但很快她又从细枝末节中发现一些缘由。

    黎循传则是颇为紧张,现在这个时刻,江芸本就被人架在火上烤,又好端端突然多了一个外邦人要求见江芸,这可不是好消息。

    徐经也颇为为难,他并不想传这句话,但他祖母亲亲自来信,徐家海贸的生意正需要一个跳板才能完成进一步的飞跃,而他是徐家唯一的子嗣,深受徐家荫庇,又不得不承担起这个责任。

    “他们想要和大明进行贸易,但是没有人引荐,所以挑中了目前,名声显赫的我?”江芸芸如此说道。

    徐经苦笑:“果然瞒不过你,一句话都没说,你自己都猜出来了。”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其归是大明的阁老,其实他们想见就见的。”黎循传怕江芸为难,替她回绝道,“这些人一看就不安分,京城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岂能再生是非。”

    徐经也是这么想了,这么直白被人拒绝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便跟着不好意思说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回信给我祖母。”

    “你虽是家中独子,但现在到底做了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家中的事情还是少插手,免得被御史弹劾。”黎循传提醒道。

    徐经点头:“我知道的,这件事情我让他们不准对外说的。”

    “我这就回家写信去。”他坐立不安,随后站起来,满怀歉意地看向江芸芸,“你别生气,其归。”

    江芸芸抬眸,歪了歪脑袋:“我还没说话呢。”

    “那你骂我吧。”徐经低着头,耷眉拉眼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骂你做什么,还是被提醒了,才发现这事原来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徐经不解问道。

    “我可以见他。”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他们要交一门他们的大炮上来,另外他们要从琼州的海贸司上岸,跟着我们学会大明的礼仪,合格了,我自然会带他们引荐陛下。”

    黎循传震惊:“你又要做什么?”

    “与其盲目等待,不如先发制人把人控制住,出奇制胜,掌握主动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说道,“就是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什么历史名人。”

    历史书上说的航海人,麦哲伦?哥伦布?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呢?

    “什么名人?你认识他们?”徐经不安问道。

    江芸芸和他们面面相觑,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所以其实你们也是名人?”

    “又癔症了。”黎循传认真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没病啊,每次病了都会说胡话,小心被抓起来。”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眉头微微皱起,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那我到底是不是啊,不会真的有我吧,不过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过啊。”

    “算了,别理她了。”黎循传看她越说越莫名其妙,只好先把徐经支走,“你去厨房看看你要吃什么。”

    徐经自觉也不好多听,便端着茶水溜溜达达去了厨房看看中午的饭菜,边上的黎循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别说胡话了,家里有客人呢。”

    江芸芸叹气,苦闷坐在椅子上,又顺手捞起经过她腿边的小猫,狠狠吸了一口。

    —— ——

    朱厚照在观摩了几天这些人的训练,无师自通将手中的六千人分成两类,又设立东西两官厅,每个月进行大比武,前三千名在东厅,后三千名在西厅,前三千名每月多一两银子,江彬和许泰分管两厅。

    钱宁几乎要咬碎了牙,奈何朱厚照只是冷淡说道:“人家一个打过仗,一个是武状元,你哪里比得上人家。”

    “总该要给臣一点机会锻炼锻炼。”他不甘心说道。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也是,不能一开始就否定你。”

    钱宁眼睛一亮。

    “宫里的小太监我一直觉得不行,之前搬个东西都搬不动,也太没用了。”朱厚照一脸认真说道:“你训练一下,都是宫里人,我只信任你呢。”

    钱宁瞪大眼睛,但又不得不含泪领下这个差事。

    周发和江芸芸说起这事也忍不住眉飞色舞,用嘴巴都能把人排挤死,最后满意说道:“瞧他还得不得意,之前还把您拦住,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后来被陛下冷落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豹子老虎,才重新回到陛下身边,呸,佞臣!”

    江芸芸笑说着:“你也是小太监,就不怕他把你拉走?”

    周发瞪眼:“他敢!我可是内阁的人,我可不会听他的。”

    江芸芸忍笑:“钱能好歹是大太监,你就这么不服钱宁。”

    “钱能算什么,宫内大太监多得很,就张永,谷大用,还有我干爹,阁老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但哪个又是好相处的,他钱能也就在我们这些小太监面前威风威风,别看我干爹人现在在兰州,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月要和陛下写两份信呢,就这样,他都不敢对我干爹动手呢。”

    江芸芸眼波微动:“我好久都没看到谷公公了,这些年瞧着都很安静。”

    “张永这人别看一张笑脸,但心凶得很。”周发压低声音低声说道,“牢牢把持着陛下呢,但谷公公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次东西两厅的事情可是他主要负责的,据说他对带兵打仗也很有自己的心得。”

    江芸芸笑着点头:“之前和杨尚书一起平叛朱寘鐇时就有所听闻他的本事。”

    周发竖起大拇指:“要不怎么争得过。”

    “聊什么呢,河北清丈土地的人选,宾之已经选好了,走吧。”王鏊笑说着。

    “选了谁?”江芸芸站起来随口问道。

    王鏊笑了起来:“说起来你也认识。”

    “那我认识的人可就多了。”江芸芸无奈一笑。

    “本来有三人,但其中一人姜洪,也就是奏陈除寇安民事宜折子的,但是他四月时,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不曾想六月二十二日卒于官,丧报半月前才送到京城。”

    王鏊一脸惋惜。

    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之前在吏部大考时,看过他的政绩,历官清介,不避权贵,本是个好人选。”

    “那就剩下两位,一位就是三个月前刚出狱的马中锡,有意让他将功折过,也好让人看看他的本事。”

    “极好。”江芸芸笑说着。

    “第二位,不知你记不记得,就是当年接替你徽州事务的彭泽。”

    江芸芸眼睛一亮:“是他。”

    王鏊摸着胡子点头:“就连挑剔的石玠也都要说一句‘彭某好人’,可见人品清贵。”

    李东阳远远听到了,打趣道:“好你个王济之,你都说了,我说什么。”

    王鏊大笑起来。

    几位阁老碰了碰头,几项合计,对这样的人选自然也都没有意见的。

    “这次起义结束得这么快,大抵是之前浙江清丈土地做得好,大家也都想好好过日子,人选很重要,这事也一定要称,彭泽有多次的剿匪经验,态度上很强势,但性格却不会太过刚直,正是好人选。”杨廷和附和道。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后,李东阳亲自写好折子让太监递上去。

    “其归,你稍微留下来,我有话和你说。”众人又商量了不少事情,眼看天色就要下值了,众人便打算散去各回各家,不曾想一直在内阁对江芸芸颇为避嫌的李东阳突然开口把人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鏊看了李东阳一眼,随后带人先一步离开。

    “首辅很少会单独和江阁老说话。”杨廷和故作随意地问道。

    就连一直不关心这些事情的梁储也侧首看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许是有私事吧,这两人师兄妹,要我们担心什么。”王鏊随意打折马虎说道,“走吧走吧,都十月了,这天黑得快,早些回家吧。”

    杨廷和踏出内阁大门时,忍不住朝着正中的屋子看去。

    ——江芸的身影依旧站在窗边,李东阳的身形被遮挡着,看不清到底有没有在说话。

    狭小的内阁很快就只剩下李东阳和江芸芸两个师兄妹。

    夕阳西下,整个屋内有一种朦胧的黄昏暗淡,一本又一本地折子堆满了几张桌子,年迈的李东阳坐在首位,花白的头发被微弱的光照着,却依旧黯淡。

    “我打算致仕了。”还未等江芸芸开口,李东阳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摸着胡子,先一步开口,面容平静温和。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天顺八年殿试, 李东阳以二甲第一的成绩被选为庶吉士,自此踏入官场,但一开始的升迁不算顺利, 基本上是九年任满才一迁。

    据说因为‘貌寝,好诙谐’,故而不被人看重,做了很久的侍讲学士, 却没有参与经筵和日讲等能被陛下看见的活动,但年轻时的李东阳却格外豁达, 并不在意此事。

    直到弘治朝,先帝爱才,故而开始被委以重任, 弘治八年,李东阳以礼部右侍郎兼任侍讲学士受命入内阁参预机务,到如今,十七年的内阁岁月。

    江芸芸脸上笑容缓缓敛下, 神色仲怔。

    “我都六十五了,眼睛看字看久了很吃力,还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被人骂了。”李东阳见状, 笑了起来,“每年弹劾我尸位素餐的折子可不少,我再留下来可就是老而为贼了。”

    江芸芸嘴角微动, 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 怎么这么突然啊。”片刻后,她又呐呐开口。

    “我自来体弱, 弘治辛酉年, 我以昡晕等疾病想要请辞, 奈何先帝不准,此后我二次请辞,先帝依然不准,直到七月,兆先大病差点殒命,我自感生命无常,就在十一月京城的落下第一场雪后,去房山为自己挑选了墓地。”

    当年李兆先病重得厉害,群医束手无策,还是张道长用了偏方,及时把人就回来,但李兆先的身体再也不复年轻,但之后师兄竟然去挑选了墓地,却是无人知道的事情。

    “从弘治甲子年到如今,我至今以身体之病症请辞数十次,奈何陛下和先帝次次挽留,甚至多加宽慰,后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朝政动荡,刘希贤和谢于乔齐齐离开朝廷,我不得不留了下来。”李东阳摸着胡子,眸光悠远,年迈衰老的脸上被夕阳西下的日光一照,显出几分暮年垂垂的老气。

    “时政艰难,他人以鹧鸪啼罢子规啼来骂我,甚至有人画了一幅丑老妪骑牛吹笛的讽刺我,可若是祸到临头,人人都图一时畅快,扔了笛,弃了牛,谁来‘笛中吹出太平歌’。”

    他看向江芸芸,面容平静:“我们深受先帝嘱托,至今不敢忘怀,故而我在这内阁,留到今日。”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江芸芸安慰道,“师兄为何要顾忌他们的说法,内阁之难,他们只当是春日花开,秋日落叶,是是非非定要争个长短,那里知道不管士林还是宦官,又或者外戚,处处都是掣肘。”

    李东阳笑着点头:“你江其归自来就是个看得清的人,朝政之事没有对错,只有时机,你素来是个会抓时机的人。”

    “师兄何来促狭我。”江芸芸勉强笑说着。

    “陛下身边总是不缺阳奉阴违,狼狈为奸的奸佞之人,去了一个刘瑾,也会来张瑾,谷瑾,但如何处理,何时处理,怎么处理,这些都不是靠一腔愤怒可以去办成的。”李东阳注视着面前年轻的师妹,压低声音,神色凝重。

    “那个江彬瞧着是个有野心的,他能不顾脸面来京,自然就不可能只止步于玩伴这一步,他和刘瑾一个内侍不一样,你如今是内阁阁老,但你的目光应该不单单看向陛下。”

    “我知道。”江芸芸冷静说道,“我并不在意这人。”

    李东阳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当真没有异样这才点了点头:“你能想得开就好,江彬之流不足为据,但谁把他带到京城,你要小心一些。”

    江芸芸点头。

    窗外辉煌的太阳只剩下一缕日光,但很快那刺眼的太阳也跟着消失殆尽,只剩下山头还未散去的红霞,一层叠一层,是今日最后的光亮。

    “王济之性格豁达,脾气温和,素来不惹事端,他对你看重,但你也要仔细对待。”

    李东阳在夜色中沉默,感受着最后的时光,悠悠岁月数十载,他在内廷日夜穿梭,从不曾停下脚步,如今也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杨介夫忠诚刚正,性度褊逼,你要与他好好相处。”

    “梁叔厚虽蒙物议,但大节无玷,他虽对你有意见,但你不可怠慢。”

    江芸芸点头:“三位阁老都是众论所推,方切委任,我自当谨慎对待。”

    李东阳摸着胡子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眼前,屋内的日光彻底暗了下来,面前的小师妹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我也算履行当年对老师的临终之言,今后的路,你一个人要小心一些。”

    夜色中的江芸芸抬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师兄,瞬间鼻酸。

    三位师兄中,李东阳明明最为促狭,但也是对她最为体贴细心的,他对她当真宛若小辈,小心呵护,仔细照看。

    “陛下长大了。”李东阳透过飞快昏暗下来的重重夜色,看向对面之人,声音悠远飘忽,近乎风吹散去。

    —— ——

    十二月二十七日

    李东阳以身老生病恳求退休,陛下准许,赐敕褒誉李东阳,下令有司时加存问,给月食八石待遇,恩荫其子李兆先为中书舍人。

    十二月三十日,李东阳上疏谢恩。

    这位占据内阁十七年,功名利禄,是是非非无法言说的李首辅终于退出朝政,得以安享晚年。

    同日,王鏊升内阁首辅,杨廷和为次辅。

    当日傍晚,内阁有人准备换房间,杨廷和和梁储没有动,但江芸芸的房间也终于往前挪了一个,等待年后看看会不会有新的阁老入职。

    “我听说你另外一个师兄也要退了。”今日早早就挂印了,王鏊也不是热爱工作的人,故而自己搬好东西,就端着茶溜达到还在整理折子的江芸芸屋子,随口和人闲聊着。

    江芸芸震惊抬头看她。

    “瞧着年后就会上折子,陛下大概率会批准的,说起来,刘时雍过了年也都七十六了,确实也该休息了。”王鏊心有所感,忧心忡忡叹气,“过了年我也六十三了,那间屋子也不知能坐多久。”

    江芸芸笑了笑:“王首辅老当益壮,自有时间。”

    “马屁精。”王鏊得意笑了笑。

    读书人谁不想做到这个位置,他王鏊自然也不例外,可朝堂起伏,时政变化,很多年前他也曾失望之极,想要引退朝廷,可到底还是磕磕绊绊走到了这里,坐上了首辅的位置,今日大功告成也忍不住感慨快意。

    “别收拾了,早点回去吃除夕饭了,走,一同走吧。”王鏊招呼道。

    江芸芸把最后的折子叠在一起,笑着点头:“与君同归。”

    正德八年就在李东阳引退后缓缓拉开序幕。

    年后,刘大夏上疏恳求谢辞,陛下陛下准许,赐麒麟服,又赐彩籹衣,给月食五石,恩荫其其子从六品文职。

    走了不少人,也也有不少人升了上来,首先空缺的内阁位置由礼部尚书费宏兼任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政。

    兵部尚书的位置由何鉴代之,加太子太保,阶光禄大夫,勋柱国,推恩三代封赠如其官,荫男一人锦衣卫百户。

    朝中好一阵动荡风波,直到三月才彻底平息下来。

    江芸芸和费宏也就是当初在詹士府的时候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反而是之前清算刘瑾时,他是难得几位同意江芸芸要对刘瑾政策进行客观看待的人。

    ——“贤路宜辟,四省才日盛,瑾虽私,此何必革。”乃是当日费宏折子上最为鲜明的观点。

    “十九的进士,十九的状元,十五的状元,好好好,都是神童。”王鏊一看两个年轻人,外加一个格外年轻的人,满意地摸着胡子笑了笑,“天下英才尽在此啊。”

    “在江其归面前,谁敢称神童。”费宏笑着打趣道。

    江芸芸笑了笑:“费宰相的后代,家风悠远,何来打趣我起来了。”

    费宏故作矜持地笑了笑。

    杨廷和无奈一笑,慢慢悠悠离开:“倒显得我格格不入了,不与你们这些人轮长短了。”

    朝臣们的工作日常进入正轨,朱厚照则开始忙于自己训练新兵的事情。

    江彬所代表的东厅次次胜利,且军纪严明,士兵列阵整齐划一,朱厚照越看越满意,对他也逐渐开始信任,每次都和他一起联骑而出,铠甲相错,没多久许泰奉命领敢勇营,江彬领神威营,于此同时这两人有各自引荐了不少人一同入豹房。

    朱厚照已经五日没有上朝了!

    群臣又开始写一日三次的劝谏折子。

    王鏊正打算撸起袖子干点首辅该干的事情,就看到琼州海贸司发来折子,弗朗基人欧华利,想要与我们进行香料贸易。

    他捧着折子,想也不想就看了一眼江芸芸,不只是他,剩下三人也都看了过来。

    “之前略有耳闻。”江芸芸矜持点头,但又很快强调着,“只是略有,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梁储质疑:“按道理漳州比琼州要大,这些弗朗基人怎么就选中琼州了?

    “近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们这么多船只要开去漳州,还有几日的船程呢,我们琼州又不差,也是一应俱全的。”

    “若是贸易直接贸易就是,之前对于其他人不是也都如此,琼州海贸司的这个折子倒是有些意思。”杨廷和看完折子,笑说着。

    “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错的。”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

    话题轮了一圈,江芸芸去看费宏。

    费宏在众人注视中,微微一笑:“初来乍到,我只能先看看,但又觉得各位说的都有道理,故而不好开口。”

    王鏊大惊:这是来对手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好一条滑不溜秋的鱼。

    “内阁自来要求上下一心。”王鏊最后说道,“诸位觉得,要不要同意这次贸易?”

    梁储神色凝重:“这些人占据了满剌加,现在又来大明,只怕居心不良,不如早早打发走,也免得多生事端。”

    “自来与我们做生意的都是朝贡的小国,现在他们来意不明,若是简单同意了,对那些小国也颇为不公。”杨廷和也紧跟着表态。

    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我倒是觉得迟早要见,不如在他们主动的时候,我们化客为主,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天朝上国的威严。”

    费宏挑眉:“不知何意。”

    “来一个小小商人算什么,这不是完全不把我们大明放在眼里,不若请他们国家的重要人物,比如国王的儿子直接来京城,若是要和我们做生意,也该有规矩才是。”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王鏊捏着折子的手微微一动,轻轻嗑在茶几上,朝着江芸芸看了过去:“朝贡?”

    “倒是好主意,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杨廷和说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江芸芸笑说着。

    “那现在这个事情如何处理?”坐在最后一位的费宏追问道。

    “让他们先送一门大炮来。”江芸芸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开门做生意也该有些诚意才是。”

    王鏊皱眉:“这么机密的东西,万一不同意呢?”

    江芸芸歪头,和颜悦色说道:“怎么会呢,我们以理服人,他们肯定是听的。”

    —— ——

    琼州海贸司。

    罗素珍和符穹左右各自沉默地坐着。

    “你觉得如何?”罗素珍率先问道。

    “可行,你呢?”符穹谨慎说道。

    “有点冒险,但我也挺喜欢的。”娄素珍微微一笑。

    “也不知朝廷什么意见。”符穹又问。

    娄素珍低着头,摸了摸手背上的伤疤,随口说道:“有江其归呢,我们先去吓唬吓唬那群洋鬼子,来我们地盘上还这么嚣张,真是看着碍眼。”

    符穹一听,也跟着起身:“拿走吧,多点几个人,我们去会会这些人去。”

    “听说他们手里有火木仓,给我捡一把来。”吴安见他们走后,连忙提醒着。

    欧华利站在码头上,看着繁茂的生意只觉得一切都好似有了马可波罗书中的东方大国的影子。

    这才是真正的东方大国!

    他激动想着,大喜自己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地方。

    只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你好,有兴趣谈判一下嘛。”罗素珍站在他面前,彬彬有礼说道。

    欧华利盯着面前神色大方的女子眼睛微微发光。

    一侧的翻译紧跟着反应了这句话。

    “若是没有的,我们也有拳头。”罗素珍露出和煦的笑来。

    欧华利只当事成,心中大喜。

    翻译被震惊地只能瞪大眼睛。

    “实话实说就是。”符穹见状,淡淡威胁道,“好客人自然是美酒美食,有异心我们也有弓箭火木仓。”

    欧华利嘴角笑意缓缓敛下。

    ——中国人好凶,说好的礼仪之邦呢!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朱厚照觉得自己好忙, 一边要去训练自己手里的士兵,打算在江芸面前好好显摆显摆,一边心里又开始对洋鬼子蠢蠢欲动, 非常想抓一个过来看看。

    红毛绿眼睛,白皮肤高个子,一听就跟个画里的修罗一样,多稀奇的人啊。

    “朝贡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朱厚照绕着江芸芸打转,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胆大包天说道,“我们能把这些人先抓起来嘛。”

    “为何?”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没见过呢,能抓一个来给我看看嘛。”

    江芸芸失笑:“等朝贡的时候不就可以见了吗。”

    朱厚照急得抓耳挠腮,伸手比划了一下:“可我想伸手……”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随后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外面的人都说他们是鬼。”朱厚照挤眉弄眼强调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其实我们从北面过去,经过丝绸之路的时候也能看到这些差不多长相的人。”

    “不一样!”朱厚照强调着,“这些人说他们从海那一边来的。”

    “而且拂菻那边是金发碧眼!我见过的!京城里一些食店里有那边来的舞姬, 她们长得可好看了。”他眼睛炯炯地看向江芸,就差和小时候一样拱到江芸芸边上闹了,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抓一个来吧,抓一个来吧。”

    江芸芸叹气,想了想谨慎说道:“到时候琼州那边会有人押送火器来京, 应该也会捎带几个弗朗基人上来, 但,他们真的是人, 而且算起来也是外国使者, 陛下不可胡乱动手, 免得伤了未来两国的情谊。”

    朱厚照眼睛一亮,咧嘴大笑:“江芸,你可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微微一僵,随后移开视线,笑说着:“陛下真是高兴糊涂了。”

    “我最近训练了士兵,你要不要看看。”朱厚照的脑袋火速捕捉到她的视线,弯腰低头,蹭得一下就绕到她的视线中,紧盯着她看,“看嘛,看嘛。”

    江芸芸便只好跟着他去了豹房。

    豹房不单单是养豹子的,还有老虎,黑熊等等,还养了一些小动物,又后来也不知朱厚照怎么想的,又养了几只孔雀,白鹤等等。

    “好漂亮的孔雀。”江芸芸看到正在开屏的孔雀,惊讶说道,“之前都没看到。”

    “哦,别人非要养,我看着也挺好看的就同意了。”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要不要去摸一下啊,很乖顺的,而且长得可漂亮了。”

    江芸芸远远看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算了,他们也各自忙着呢,就不去打扰了。“

    朱厚照盯着她的侧脸看,随后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们一孔雀,能忙什么啊,摸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江芸芸冷不丁扭头,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看来陛下很喜欢孔雀呢。”

    朱厚照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视线,火急火燎移开视线,随后不甘心又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谁说我喜欢孔雀,徒有其表,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我才不喜欢,我就喜欢老虎豹子!”

    “好看也很好啊。”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孔雀并没有被人赋予好斗的天赋啊。”

    朱厚照看着她嘴角小小的梨涡动了动嘴角,最后只是哼哼两声:“好看,好看也行。”

    不远处的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见祖宗了,正专心致志对着对面的母孔雀死缠烂打,时不时开着自己的大尾巴,争取闪瞎母孔雀的眼睛,一举把人拿下。

    奈何母孔雀对他并不感兴趣,开始和他玩起了捉迷藏。

    一时间两只孔雀你追我赶,热闹非常。

    校场上,六千人的队伍还是非常威武壮观的。

    江彬带着的队伍明显更为整齐划一,士兵的精神面貌也更为饱满,他们训练的就是之前朱厚照和江芸芸说的步兵方阵,最前方是手拿长木仓的士兵,后面一层则是盾牌手,再后面则是装备了火器的士兵,最中间则是一辆战车,正中间是鲜红的一杆的‘寿’字旗。

    “‘寿’是谁的旗子?”江芸芸不解问道。

    朱厚照没说话。

    江芸芸扭头一看到他脸上的小表情,立马警铃大作:“这几人也没人名字中带寿啊。”

    朱厚照得意一笑,身后指了指自己。

    江芸芸还是不解。

    朱厚照大手一挥儿:“朱寿,我新改的名字,如何?”

    ——不如何!!!

    江芸芸眼前一黑:“先帝取的名字,如何能轻易更改。”

    朱厚照见她大惊失色的样子,连忙解释道:“肯定不是改这个玉牒上的名字,这事为了我以后御驾亲征取的名字,寿,好看好记,这些士兵被冲乱之后一眼就能看到,快速向我这边聚拢。”

    江芸芸眼前更黑了。

    ——御驾亲征,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了!!!

    朱厚照看她这个表情,便不爱继续说下去了,只是不高兴的抱着手臂,斜眼看她。

    “还是先看看他们的训练吧。”江芸芸果断转移话题,“江将军确有几分本事。”

    朱厚照见她不说话,只好懒洋洋收回视线,随口说道:“我就说他不错吧,但我瞧着你们都不喜欢他。”

    谁家好将军不去前线奋斗,黏在陛下身边做这些小事,可不是佞臣幸臣。

    朝廷那些御史向来是看不惯这些事情的,自然是撸起袖子就是骂。

    “许将军的人瞧着也有些瘦弱,可是边军较多。”江芸芸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朱厚照震惊。

    江芸芸笑说着:“宣府的士兵,赶路十日才来到京城,自然虚弱,而且自来边境粮食发放并不准时,不可能太过强壮,但宣府对外战不少,让他们缓一个月,会追上来的。”

    朱厚照眼睛更亮了:“是!他们最近的比武已经大有进步,和东厅打得不相上下了。”

    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也该让两位将军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比划比划,训练好陛下手中的人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朱厚照满意点头,越发觉得只有江芸更懂他的心思。

    “就是这些人安置起来太挤了。”朱厚照又愁眉苦脸说道,“江彬跟我说,想要积庆、鸣玉二坊建兵营来安置。”

    江芸芸笑了笑:“积庆、鸣玉二坊多为民居,士兵安置在这里,百姓如何生活,而且外面的诱惑这么大,士兵还能好好训练吗,不训练好,这不就是对不起陛下的雄图伟志。”

    “可也没别的地方给我们住啊。”朱厚照皱眉,“他们现在十五个人住在一间呢,太挤了。”

    江芸芸眼神微动,盯着校场的几人,随后慢条斯理问道:“若是放到郊外,陛下可能接受?”

    “太远了。”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回头见你,我还要来回跑。”

    “那若是安置在三大营地里呢?”江芸芸又问。

    “不太喜欢,会有人一直盯着。”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江芸芸笑说着:“当年微臣千里疾行大小松山时,风餐露宿,日行千里,一群人哪来十五个人一间的讲究,两眼一睁就是赶路,若是当真要打起来,自然是天为被地为席,现在这些人是陛下手中的精锐,也该早早习惯这些辛苦,也免得关键时刻吃不得苦。”

    朱厚照一听她说起这事,就心生向往:“我看到当年锦衣卫的折子,你可太厉害了,你竟然一声不吭就翻了两座山,只是为了去杀那个蒙古人。”

    江芸芸只是平静笑了笑,并不多语,目光盯着看台下的士兵,有一瞬间的恍惚。

    朱厚照也悄悄盯着她的侧脸,越发觉得心中雀跃。

    江芸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的三起三落,她的痛苦,她的快乐,她无法对人言语的悲悯,外人只能听到一个模糊的大概,可他却能知晓那些细枝末节,哪怕如今时过境迁,那些种种事迹依旧让他澎湃,让他欢喜,让他恨不得……一直和她在一起。

    “陛下要是觉得他们委屈了,吃食月俸不要苛刻就是。”许久之后,江芸芸看着最后的训练收了尾,心中感慨。

    朱厚照嗯了一声,看着被日光笼罩着的侧脸,明亮通透好似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可哪怕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玉石都不及她脸上片刻的细腻温润,他鬼使神差,下意识想要伸手,却在江芸芸微微侧首的同时手指微动,只凭空抓住一根细小的羽毛。

    “有羽毛。”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最后缓缓收了回去,干巴巴说道。

    “豹房的动物也太多了。”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东厅边上的那个小士兵看了好几眼了。”

    朱厚照嗯了一声,松开手,任由那根羽毛继续随风飘扬,无所凭依地在风中摇摇晃晃,朝着不知未来的风向大胆飞去。

    江芸芸离开后,朱厚照只是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垂落在一侧的手缓缓收紧。

    张永见状,上前不悦说道:“江阁老也太忙了,陛下这么挽留她吃饭都不肯留下来。”

    朱厚照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随后转身,只是期间目光平静扫过张永,淡淡说道:“阁老国之重器,忙一点也是应该的。”

    张永心中咯噔一声,再也不敢说话。

    江彬和许泰训练结束,各自回到朱厚照身边。

    朱厚照低着头,随口宽慰了几句。

    “士兵如今情绪高涨,就是和三大营打一打也是不逊色的,就是一直睡不好。”许泰和江彬对视一眼后,故作随意地说道。

    朱厚照坐在上首,低着头,捏着手中的一个早已褪色的香囊,随口说道:“打起仗来哪个不比现在舒服,真觉得不舒服,今日起伙食费每人每餐多一盆肉,月俸提高三十文。”

    江彬万万没想到之前明明已经松动的陛下怎么一个早上就又反悔了。

    “行了,退下吧。”朱厚照今日莫名觉得意兴阑珊,先一步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了,“对了,把那些动物都赏人吧,孔雀留着,空出来的位置再建几个宿舍,有这些动物在,士兵们都不好好训练了。”

    张永震惊。

    许泰不服,正打算追上去,张永对着他们打了个眼色。

    江彬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拦我做什么。”见人走远了,许泰咬牙低声问道,“明明都说好了,我们钱都收了,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

    江彬神色冷淡说道:“我刚看到江阁老来了。”

    “江芸!江芸!又是她!”许泰气得直咬牙,眼睛好似能喷火一般,“碰到她就没一个好事,这个该死的佞臣,真想一把火烧了她。”

    江彬没说话,只是下意识摸了摸眉宇间的那道显眼的伤疤。

    “刚才陛下一直拿着的那个破荷包是谁的啊,瞧着破破烂烂的,针线也差得要死。”许泰临走前,随口问道。

    江彬没说话,只是抬脚离开。

    许泰也只是随口一问,见状便也跟着离开了。

    —— ——

    六月底,一门大炮被押送入京。

    带头的人正是欧华利,他如今也会一些汉语了,对着一同和他入京的娄素珍大声抱怨道:“你们大明真大啊,我们都要走两个月还没到。”

    “哪跟哪啊,你再往上走,那也是我们的土地,要走更远呢。”娄素珍随口说道。

    欧华利眼神微动:“那还要走多久啊。”

    娄素珍哪里知道,但她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张嘴就是胡说八道:“至少还要走三个月呢。”

    欧华利肃然起敬:“大明竟然如此之大。”

    “可不是。”娄素珍毫不心虚,小手一挥儿,骂骂咧咧着,“我们大明厉害得很呢,你们这种大炮我们也有,就是样子不一样而已。”

    欧华利质疑:“真的?那为何非要我们的东西。”

    “就是想要比划比划,看看谁厉害……”娄素珍胡说八道到一半,就被符穹拉了拉袖子。

    “这些都是军事机密,少说一些。”符穹背着手,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打断两人的对话,一脸严肃呵斥道,“小心坏了江阁老的计划。”

    娄素珍和他四目相对后,随后长长哦一声,抹了一把嘴巴,也顺势下了台阶:“差点说漏嘴了。”

    欧华利心中大为震动,神色莫名不安。

    ——大明难道真的已经这么厉害了!

    朱厚照听闻洋鬼子来了,练兵也不练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欧华利一路上被娄素珍亲自教育了几番,也学会了大明的跪拜,但心里再不高兴,但在娄素珍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也只好跪下来说着蹩脚的汉语。

    朱厚照紧紧盯着他,随后大惊,最后笃定:“皮肤白的跟个鬼一样,还说不是水鬼复活。”

    “咳咳。”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紧跟着从这个弗朗基人身上收回视线。

    ——确实是个外国人!

    已经学会一点官话的欧华利自然听懂了,还未恼怒,又觉得被一群人盯着,又是尴尬,又是不高兴,只能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背,心里骂骂咧咧着。

    ——这个大明皇帝看上去不太聪明。

    朱厚照只好坐直身子,故作平静说道:“起来吧。”

    欧华利开始用自己的语言开始自我介绍,一旁的翻译紧张地翻译着。

    朱厚照听着他叽叽咕咕的话,没一会儿就因为听不懂走神了,只好盯着他的脸,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又看了看下方江芸芸的脸。

    江芸芸细看这些人发现他们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大概确定他们应该是出自地中海附近,想了想便问道:“你们原本可以通过丝绸之路来到大明,为何现在又从海上经过?”

    欧华利一听这个声音,就下意识抬起头来,他早早就听闻大明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从还未踏上大明这块土地时,他就在各大大明商船的口中一直听到这个名字——江芸。

    他一看到站在前方的江芸,就眼睛大亮。

    他一路上见过很多江芸的画像,甚至有人会把他悬挂在船只上,期望这位第一个开海的大明官吏能保佑自己在海贸上平安无事,但大明的画像和他们的画像颇为不同,他那时完全察觉不出众人口中被人赞不绝口的人到底如何美貌,如何厉害,可今日一见,那些原本他觉得浮夸的口气瞬间落到实处。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一脸虔诚,对着她比划着双手,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懂的外邦话。

    翻译脸色瞬间白了。

    朱厚照更是直接沉下脸来。

    江芸芸反而微微一笑,用弗朗基语回道。

    欧华利眼睛更是一亮,又说了一句话。

    “听闻您要来,故而学了一些。”江芸芸用汉语平静说道,“如今在大明,您应该也会学汉语才是。”

    “他说什么?”朱厚照直接气势汹汹质问道,“他刚才第一句说什么。”

    翻译不敢说话,他是商人,但也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就是因为一些弗朗基语才被人带上来做翻译的,在他看来刚才那个弗兰基人的话就是找死。

    朱厚照更是生气。

    江芸芸缓和气氛:“弗兰基人风情民俗和大明不同,他们认为直面夸奖是一件热情,表达友好的事情,他刚才只是夸我而已,第二句问微臣,为何会他们的语言而已。”

    朱厚照更是不高兴,直接对着翻译局的人,发怒道:“这里是大明,应该学会大明的礼仪,带下去,好好学习。”

    翻译局的官员齐刷刷跪倒一片,害怕请罪着。

    欧华利迷迷瞪瞪站着,也跟着被吓住了,不敢再放肆。

    江芸芸无奈摇头。

    朱厚照尤嫌不知足,等把这些碍眼的朝臣都赶走后,留着江芸芸非要她把刚才说的第一句话仔仔细细翻译一遍。

    “既然没关系,有什么不能说的。”朱厚照抓着江芸芸的胳膊,虎视眈眈问道。

    江芸芸无辜:她一个现代人肯定觉得没关系,但是还没被外国人冲击过的大明人可不好说了。

    朱厚照看她不说话,气得直跳脚:“他是不是说很过分的话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我早早就听说他们很做风很大胆了,女人会穿露胳膊的衣服,野蛮人!野蛮人!!!”

    江芸芸只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只是夸我呢。”

    “夸什么?”朱厚照坚持问道。

    江芸芸突然歪了歪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用弗朗基语把那话重新念了一遍,随后用官话慢条斯理翻译出来:“你的存在让万物都在发光。”

    朱厚照盯着她出了神,随后那句外邦语在耳边飘了飘,他还没嘴里嘟囔几句,就突然听到江芸含笑的声音不经意的传了进来,耳朵就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太,太,有辱斯文了。”朱厚照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听闻那边的人比较热情直白,这是他们说话的语言逻辑。”

    朱厚照哦一声,随后又不高兴说道:“以后不准他说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了,来大明了就要听大明的规矩。”

    江芸芸笑着点头:“自然是这个道理,回头让礼部和会同馆仔细教一下。”

    朱厚照嗯了一声,拉着江芸芸的袖子,过了一会人说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也学一下。”

    江芸芸失笑:“陛下学这些做什么,自会有翻译。”

    “不管,我要学!”朱厚照大声嘟囔着,“我还要学弗兰基话,我可要盯着他,不准他继续说胡话,太没规矩了。”

    —— ——

    欧华利在京城住了下来,他一路上打听了很多人,但是真上门拜访却一个个都被拒之门外,但他也不气馁,拎着礼物就要去江家拜访。

    “不准出门哈,找江阁老更不行哈。”姜磊慢条斯理把人拦下,“我们江阁老忙得很,谁有空见你啊。”

    欧华利嘟嘟囔囔着:“之前说的也不是这样的。”

    “什么之前之后。”娄素珍眼疾手快把人拉回来,“学会礼仪了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嘛,我跟你说京城里的人都凶得很,我可是大好人,只是吓唬吓唬人,这里遍地都是贵族,真的会杀人的。”

    欧华利一脸不情愿被人拽了回来:“你们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要是还这样,我就要去找你们大明的皇帝了。”

    娄素珍笑着安慰道:“急什么,东西交上去了,我们只要安心等着,我们大明有句古话叫‘欲速则不达’,这事肯定能通商,但你规矩点!什么地界啊,你看现在谁敢见你,现在去找我们江阁老不是给人添堵呢。”

    欧华利其实也有点着急,毕竟他肩负重任,但娄素珍这人凶归凶,但有事也是真上,故而便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下来。

    “哎,那个符穹呢?”他被安抚下来后,随口问道。

    娄素珍眼神躲闪,随后平静说道:“人家大商人,在京城有生意的,你别管。”

    符穹在哪呢?

    符穹自然正在江家。

    “好久不见。”江芸芸看着面前穿着道服,一夜白头的人,笑着倒了一盏茶。

    符穹看着面前早已脱去稚嫩面容的人,神色恍惚:“是啊,差点不敢上前说话,谁能想到,当年未及弱冠的江县令竟能走到这一步。”

    江芸芸笑说着;“从琼州县走到这里,我走了十六年。”

    “十六年。”符穹看着她的眼睛,苦涩地笑了笑,水光波动,到最后只剩下满眼敬佩,“自古英雄皆寂寞,是非留给后人评,会有人理解您的。”

    江芸芸笑了笑。

    “那个弗兰基人如何?”她说起正题。

    “我觉得他们目前是真心想来贸易的,但也是想要打探一下我们大明虚实的。”符穹先一步说道,“他们说他们国家出现的那一年,是因为拂菻国灭国了,君士坦丁堡陷落,我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在景泰癸酉年。”

    江芸芸吃惊:“罗马灭国了?”

    “罗马是说拂菻国吗?如今我们对这些国家的称呼大都多变,故而史料多变。”符穹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是的,而且他们的这个罗马帝国,也经过东西两朝,总而言之,在他们那边也是类似我们大明帝国的存在。”

    “那取代他们的是谁?”江芸芸急切问道。

    “肉迷国。”符穹说。

    江芸芸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很早之前有过朝贡记录的一个国家,据说地域辽阔,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他居然能发展到如此壮大,在永乐癸卯年,洪熙元年、宣德丁未年、宣德癸丑年、正统乙丑年,此后就没有任何朝贡记录,但我猜测是因为他们打败了拂菻国,成了当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江芸芸并没有说话,只是机继续认真听着。

    “之前拂菻国一直位于我们在西面丝绸之路的重要位置,但随着肉迷国占据了这个地位,来回商路就彻底断了,但我们的丝绸、瓷器和香料一直是当地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那些周边小国不得不开始考虑通过海路到达大明。”

    “欧华利说他们的国家就是第一个出海的人,他们也顺利来到了大明,明年他要带着一船香料和瓷器还有绸缎,回到他们的国王,曼努埃尔一世身边。”

    江芸芸的大脑在接受了重重消息后,突然回过神来,惊讶说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突然崛起,阻断了陆上丝绸之路的通道,欧洲各国不得不向外发展,企图获取新的前往中国的路线,自从第一次大航海时代终于到来。

    读书时,课堂上老师那句微不足道的,一笔带过的话,再此刻却成了震耳欲聋的时代震音,轰得江芸芸耳朵空鸣,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在大名鼎鼎的一战中还有名字的古老帝国,竟然就在此刻轻飘飘地出现了。

    她呆坐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历史的风正温柔地吹拂着她的脸庞,她曾茫然不知所措的时代在此刻清晰地露出庞大,不可战胜的面容。

    是宽阔辽源的中国。

    是广袤无边的大海。

    是那本薄薄的一册的历史书。

    是时代正不可阻止地往前推动着。

    江芸芸浑身发颤,唯有紧紧握紧手中的信件,才能控制住自己外溢的情绪。

    ——她来到了大航海刚开始的年代,她见到的是人是葡萄牙人。

    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晚,一切都不晚!

    江芸芸突然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来得及,都来得及。”

    符穹不解,茫然问道:“来得及什么?怎么了?”

    —— ——

    朱厚照看着面前的大炮,摸了摸下巴:“瞧着和我们的确实不一样。”

    “就是靠这个东西弗兰基人能打败满剌加的武器,我们可以与他们交易,让他们大量卖给我们。”钱宁笑说着。

    朱厚照大手一挥儿:“拆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工部虞衡清吏司的人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了,军器局和内府管辖的兵杖局的工匠们早早就围了上去,几人负责分门别类拆开,几人负责在边上一次填写拆卸出来的东西,还有几人根据他们拆东西的顺序,一一画起来。

    朱厚照津津有味看着,时不时和江彬等人交头接耳。

    “瞧着和我们的大炮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哦,好像不对,这个子铳安装好方便。”

    “这个看上去比威远炮还轻,更方便移动。”

    “这个火炮的火药铅子不是直接接触炮管壁的,填装很方便,怪不得攻城这么快。”

    江彬是在场唯一直面对火炮,和蒙古人真刀真枪打过的人,他在此之前一直听闻过这个东西,心生向往,想要让陛下大量引进,之前被江芸反驳后,一直心生不满,但今日看着这门大炮被逐步拆解,他不得不承认,这门大炮很好,但优缺点实在明显。

    “要好好改良一下。”在拆解的最后步骤后,江彬谨慎开口,最后不得不低声说道,“江阁老说的有一些道理。”

    朱厚照得意说道;“江芸说得肯定有道理啊。”

    “江阁老看也没看过,她是怎么知道这事的。”钱宁不甘心质问道。

    “人人都说江阁老是文曲星下凡呢。”谷大用在一侧笑说着,“如今文曲星辅佐陛下,可见陛下当真是天命之人,真真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江芸就是最厉害的。”

    钱宁等人闻言只好低下头去,几人目光交错,却又不再言语。

    “行了,你们好好研究一下,记得到时候好好装回去,别让人看了笑话,再看看能不能造出比这个更厉害的火器。”坐得无聊的朱厚照提出要求后,就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去找朱厚炜的晦气了。

    宗藩条例目前有了初稿,朱厚炜整天借着这个由头,一大早就跑去找江芸了,还左边吃食右边玩具,真是无法无天了!

    —— ——

    八月底的时候,争论不休的大明王朝最终还是同意了这场东西方两国的第一次的贸易,但下一次贸易要让他们派大臣带着国书来。

    “若是能给我们一块土地歇脚……” 欧华利得寸进尺提出要求。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颜悦色说道:“那大明的炮火就会对准你们。”

    欧华利被那口气吓了一跳,但很快还是垂死挣扎:“我们远道而来,非常需要休息。”

    “大明除了目前的琼州和漳州有海贸司,今后也会在其他地方开设海贸司,如此多的地方,还不够你们几个商人歇歇脚嘛。”江芸芸平静注视着面前的葡萄牙人,“我们大明的土地很大,但也只属于大明,把这句话带回欧逻巴。”

    这句话,她是用弗兰基语说的。

    欧华利脸色僵硬,被这位天下闻名的江阁老注视着,他好似被凶猛的猛兽注视着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日月明光之下,都是大明土地。”上首的朱厚照也紧跟着用弗兰基语慢条斯理说了一句,随后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欧华利失魂落魄准备回家时,突然听娄素珍一脸殷勤地说要带他去逛逛。

    “不去了,你们大明人都好凶。”他蔫哒哒说道。

    娄素珍嘴里哦了一声,但是手上直接把人拉走:“看看嘛,不看看的话,你回头怎么跟你们大王说我们大明的首都有多厉害啊。”

    符穹看着离开的两人,笑了笑,对着一侧的锦衣卫点了点头。

    “得嘞。”坐在屋顶上的姜磊立马起身离开。

    直到傍晚,欧华利失魂落魄回了驿馆。

    娄素珍手里拎着三瓜两枣,一脸唏嘘的安慰着:“怎么回事,大炮又不是没见过,怎么还吓得走不动路了,哎,红枣,你们那边有没有啊,吃一点补充补充力气。”

    符穹也跟着慢慢吞吞走了过来:“你们不会不小心去了三大营附近吧,听说神机营最近在训练,要和陛下训练的新兵对打呢,别不小心被误伤了。”

    “你们的炮……” 欧华利忍不住嚷嚷着,但很快又飞快闭上嘴。

    娄素珍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漫不经心说道:“我们的炮怎么了?我早早就说过了,你们珍惜的好东西,我们的大明早就有了,只是平日里低调一些不想给你们这些人压力,你也知道的,我们大明可是礼仪之邦,都是以理服人的。”

    九月底,欧华利在一阵阵炮轰声中,头也不回就跑了。

    ——大明人,真的很凶!!!

    ——他要去找国王,他要去告诉欧逻巴的所有贵族,要告诉这些人,东方的大国,圣神威严,不可侵犯!

    —— ——

    娄素珍站在江芸芸边上,挤眉弄眼,得意炫耀着:“怎么样,我就说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小小洋鬼子,还不是统统拿捏!”

    江芸芸看着大船远去,随后和颜悦色地看着面前再也看不出一丝文人千金娇贵之气的娄素珍:“好久不见,娄素珍。”

    娄素珍扬眉,肆意一笑:“你也是,江其归。”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大笑起来。

    岁月荏苒,此心已去,多年前的白鹿洞书院,谁能想到当初同进同出,各负秘密的同窗,会有这样辉煌灿烂的一天。

    “走,去你家吃饭,来京城好几个月了,都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呢,过几日我就要和符穹一起回琼州了。”娄素珍直接挽上江芸芸的胳膊,朝着明媚的夏末日光走去,嘴里大声炫耀道。

    “我进了海贸司,厉害吧,我现在已经会很多国的语言,我算数也厉害得很,我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发现那些一肚子坏水的人……”

    她的面容不再精致白皙,她的动作不再斯文秀气,她的笑容不再凄苦不安。

    江西广信府的娄家姑娘在潮湿冰冷的海风中痛痛快快地迎风长大,成了堂堂正正的娄素珍,成了她心中无拘无束,独立自由的娄素珍。

    —— ——

    朱厚照手中的精兵大成,他心里得意,总觉得心中痒痒的,想去干点什么。

    奈何他不论提出意见,都被人驳回,而且大臣们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还搬出了他的倒霉祖先,那个被抓的英宗。

    “竟然拿我和英宗做比较,他有我这么本事嘛。”朱厚照颇为不悦,直接把写这个折子的御史打发去做县令了。

    内阁听了内廷传来的圣旨,一脸无奈。

    江芸芸深知朱厚照的脾气,只是对此摇了摇头。

    王鏊叹气:“也太不会说话,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也该去吃吃苦头了。”

    梁储欲言又止。

    “陛下至今还未立后宫。”一直没说话的费宏冷不丁说道,“听闻己巳年选上来的秀女还在储秀宫呆着呢。”

    原本正在各忙各的阁老们纷纷抬头。

    “陛下也都二十二岁了。”费宏又说道,“至少也该成婚才是。”

    王鏊也不知在想什么,端起茶来,嘴角捧着盏边,愣是没说话。

    梁储皱眉:“听闻太后的病情一直不好,之前有人上过折子,但是石沉大海。”

    杨廷和也跟着没说话,他捏着手中的折子,一脸沉默。

    “我身为礼部尚书,若是对此事视而不见,乃是我的失职。”费宏又说,随后话锋一转,“内阁一心,不知诸位可否与我一起上这道折子。”

    王鏊抬眸,看了面前大义凛然之人。

    “今年户部的预算有些紧,不若明年吧。”杨廷和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中,下意识甩锅。

    “陛下现在有自己的主见,我们大臣们一起上折子,只怕又要生波折了。”王鏊紧跟着说道。

    费宏也不生气,只是看向梁储。

    梁储板着一张脸,认真说道:“此事事关社稷,岂可因为这些理由而畏缩,我署名。”

    王鏊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垂眸间,那点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费宏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笑问道:“江阁老呢。”

    江芸芸抿了抿唇。

    “她江其归自己还孤家寡人呢。”王鏊淡淡说道。

    “只是想着内阁上下一心,故而多嘴一闻。”费宏察觉到王鏊的不悦,果断转移话题,“那我就去写折子了。”

    朱厚照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立刻勃然大怒。

    朱厚炜一看他哥是真生气了,立马把脑袋缩起来,专心玩着手中的玩具,不说话了。

    “我娶不娶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朱厚照大骂道,“要他们多管闲事。”

    张永捡起地上的折子,笑说着:“内阁素来就是什么都管的,陛下消消气,您看,江阁老他们都没署名呢,可见也就是礼部尚书职责所在上的折子。”

    朱厚照一听江芸的名字,脸色更是难看。

    “江阁老可不会管这种事情。”张永又笑说着,“陛下消消气。”

    “她难道还不知道此事不成。”他嘟囔着,“江芸,我要见江芸。”

    张永笑说着:“奴婢这就去请江阁老。”

    朱厚炜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江芸芸看到传话的小太监,心中咯噔一声。

    王鏊也警觉问道:“现在唤你可有说什么事情?”

    “没说呢,但陛下颇为生气。”小黄门严肃说道,“还请江阁老谨言慎行。”

    内阁四位阁老齐齐目送江芸芸离开。

    王鏊立刻眉心紧皱。

    杨廷和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到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费宏则是平静收回视线,继续手中关于弹劾格外藩王的折子。

    梁储并未察觉出内阁波涛汹涌的气氛,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埋头干活。

    江芸芸一入内,就看到朱厚照愤怒的注视,朱厚炜对着她疯狂挤眉弄眼。

    “这个折子你知道吗?”朱厚照直接问道。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熟悉的字眼,垂眸:“费阁老在内阁说过此事。”

    朱厚照一听,更生气了:“你知道!那你,那你……”

    他看着下面低眉顺眼的人,嘴角微动,到最后眉心充满不可置信:“你没有意见,江芸,是不是,你没有意见?你说啊!”

    他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委屈。

    江芸芸沉默。

    若是一开始她还不清楚陛下这般亲密的态度到底是为何,可人心到底是肉长的,一日复一日,隐秘而沉默地注视,欢喜而雀跃的笑容,她又非顽石,又如何不得而知。

    江芸芸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惶恐。

    原来当年入宫为妃的那句话并非刘瑾的撺掇之言,又或者说,陛下那一瞬间的恍惚失言,已经足够清晰。

    她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这个她几乎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年轻帝王,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她不敢探究,便也不敢细想。

    二十一年前,她懵懵懂懂来到这个时间,之后从扬州走到京城,又从琼州走到内阁,她走了十六年,她不敢停下一步,不管挽留的是何人。

    “你没意见。”

    江芸芸长时间的沉默像是压垮了朱厚照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喃喃说道:“江芸,你当真不知道嘛,我对你……”

    “陛下。”江芸芸下跪,打断他的话,叩首,声音低沉而认真,“太子关乎社稷安危,还请陛下慎言。”

    朱厚炜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江芸芸。

    朱厚照失魂落魄看着下面跪着的人,万千言语在她的言语中都消失殆尽,那一腔不可言说,蓬勃激昂的感情在此刻成了冰冷刺骨的笑话。

    他的欢喜,他的隐晦爱意再此刻全都不复存在。

    她不要他。

    她江其归凭什么一次次把他推开。

    他是太子,她不要他!

    他是皇帝,她还是不要他!

    好,好你个江芸。

    你为什么不要我!

    朱厚照大怒,把桌子上的折子摔落在地上,一双眼睛通红,崩溃大喊道:“滚,你给我滚,江芸!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江芸闭眼,随后缓缓起身,平静离开。

    朱厚照盯着她的背影,跌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走了……你怎么又走了。”

    ——她甚至不愿意和以前一样哄哄他。

    ——为什么,骗也不愿意骗他了。

    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声音近乎破碎:“那我也不要你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陛下好像突然学坏了!

    他已经一个月不早朝, 整日带着钱宁、江彬这些武人出入宫门,时常晨夕驰逐,甲光照宫苑, 呼号声能达九门之远,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有一次甚至在内阁前纵马玩乐。

    文武百官怎么也没想到之前还好好的皇帝,怎么眨眼就这样了, 一时间群情激昂,大家纷纷上折子劝诫, 奈何石沉大海,众人只好把矛头对准内阁。

    内阁的气氛也很是沉重,被人弹劾的折子堆满了庭院, 几位阁老再也没有平日闲聊的心情,大门紧闭,专心看着手中的政务。

    周发借着倒水的功夫,忧心忡忡说道:“陛下又跟着他们出去了。”

    江芸芸低着头, 誊写折子,没说话。

    “要不您还是劝劝吧。”周发叹气,“听闻昨日差点被老虎咬了。”

    江芸芸手中的笔锋一动, 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

    “真的,本来豹房的动物都遣散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一只老虎了, 陛下突然说要留着, 结果昨天逗老虎的时候,那老虎兽性大发, 差点被咬了。”周发着急说道, “陛下最近心情也很差, 听说每天都要骂人呢,一有不顺心就把人拖出去打了呢。”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换了一本重新誊写,冷静说道:“我去了,陛下更生气。”

    “怎么会!”周发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江芸芸苦笑,只是转移话题:“你去给其他房添水吧,最近出门低调一些。”

    周发哎了一声,心事重重走了。

    江芸芸盯着空白的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正德九年的春节就在这样的日子总悄无声息来临。

    整个小院过年的气氛不高,哪怕顾知和陈禾颖正叽叽喳喳讨论着等会放烟花的玩法,黎循传看着眉心紧皱的江芸芸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到底怎么了?”

    江芸芸没睁眼,只是含糊说道:“闹脾气了吧。”

    黎循传看着她欲言又止,却又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转移话题:“洗手吧,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

    正月初三日,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人联名上疏疏劾宁王。

    奈何根本折子递不到陛下手中。

    陛下正在豹房玩乐,看门的小黄门嬉皮笑脸,根本不愿意递折子进去。

    内阁毫无办法,只能干着急。

    江芸芸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接过折子放到一侧。

    正月十六日,吏部会都察院,开始六年一度的考察天下诸司官员,也就是大考。

    江芸芸看着吏部递来的折子。

    “大考需要陛下出面,不然我们这些人自我考核的折子怎么递上去,我们的事情不完,后面的人如何开展。”王鏊忧心忡忡说道。

    梁储皱眉,不悦呵斥道:“这些奸佞整日拉着陛下出门游玩,陛下如今住在豹房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杨廷和犹豫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费宏说道:“大年三十那日,宁王献灯宫廷,据说那些花灯别出心裁,奇巧异常,陛下令送灯者入宫悬挂,附柱壁、以取新异。听闻陛下今日回乾清宫赏灯,不若今日我们把这些折子都递过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谁送,是个问题。

    按平常,陛下闹脾气,只有江芸能把人哄好。

    但现在这个情况,王鏊心知肚明,让江芸过去,那才是火上浇油,搞不好要闹出大问题的。

    “陛下最近都喝的醉醺醺的,现在看灯多危险啊。”梁储皱眉,“而且现在折子递上去也未必看,也不知这个脾气何时能消。”

    “总比没递上去好。”费宏低声说道,随后看向江芸芸,“陛下对江阁老有几分高看的,不知江阁老能否出面一趟。”

    王鏊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悦呵斥道:“送折子的事情让太监去就行,何来要阁老亲自跑一趟。”

    费宏一脸歉意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去送吧。”

    王鏊欲言又止。

    江芸芸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宁王的折子正好送过去,千里迢迢从江西送花灯来,不知何意,还是要多加小心。”

    杨廷和见状点头说道:“如此耗费巨资,和京城人人夸宁王的贤明,略有不同。”

    “听闻宁王府的人去年就在京城很是活跃。”费宏似笑非笑,“这次能送灯近皇城,也不简单。”

    “朝中也不少人因江西多匪患,想要恢复宁王护卫的折子。”梁储冷冷说道,“看来也是居心叵测。”

    “先不说这些了。”王鏊一直盯着江芸芸看,越看越心烦,只好勉强打断众人的话,“先把折子送了吧,看不到陛下也没关系,折子要先送上去,不然外面的人真的要骂我们尸位素餐了。”

    江芸芸点头,踹了几本起身离开。

    正月的天还很是冰冷,前几日下了大雪,到今日还未完全融化,宫壁红墙上还有残留的雪痕,越靠近乾清宫,沿途的花灯便越来越华丽。

    庭轩间还有依栏设立的一座座华丽的毡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江芸芸眉心紧皱。

    ——有火的地方有放置火药,实在太不安全了。

    乾清宫内的小太监们都换了一拨人,打头那人看到江芸,就笑着迎了上去,阴阳怪气说道:“不凑巧,我们爷说了,不见您。”

    江芸芸平静说道:“这是内阁紧要的折子,还请公公递送给陛下。”

    那个小黄门斜眼一看,冷冷说道:“大过年的,谁看折子啊,我们爷喝了酒,可不爱看这些。”

    江芸芸没说话。

    小黄门得意一笑:“请回吧,江阁老。”

    江芸芸揣着折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但她不打算走,她打算去一个高塔的位置,盯梢朱厚照,非要把人逮到不可。

    高台上是士兵巡逻的地方,远远看去乾清宫的花灯灿烂夺目,确实好看。

    江芸芸安静坐在这个熟悉的位置上,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冷风穿梭而过偌大的宫廷。

    巨大的皇宫好似巨大的猛兽蹲立在这里,巡逻的士兵,走动的黄门宫娥,成了渺小的蚂蚁,在这座猛兽的神色爬行,不起眼,却又时时刻刻让人看到的他们的存在。

    多年前的春节,她是刚到内阁的小新人,被轮到在宫内值班。

    那一日烟花灿烂,还是太子的朱厚照突然出现,拉着她在公道狂奔,要带她去看最大最好看的烟花。

    那烟花确实灿烂,却又转眼即逝。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白雾模糊了脸上惆怅的面容。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乾清宫那边突然有了不小的动静,江芸芸眯眼看去,许久之后才脸色大变。

    ——着火了!

    乾清宫到处都是花灯,还碰上火药,借着冬日的北风,眨眼的功夫,原本的小小的火势瞬间成了不可阻挡的大火。

    小黄门尖叫声此起彼伏。

    她猛地回过神来,心中一沉:朱厚照还在里面。

    她慌乱地下了高台,朝着乾清宫飞奔而去。

    乾清宫没有大太监,早已乱成一团,火药发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炮火声,谁也不敢靠近被大火笼罩的乾清宫。

    “陛下呢,陛下出来了没?”她的瞳仁被大火笼罩着,抓着一个乱跑的太监大声问道。

    小太监早已没了章法,只能胡乱大喊着:“不知道,不知道啊,救火,快救火啊。”

    江芸芸看着茫然的众人,在看着已经完全把乾清宫堵住的大火,心一横,抢过一个小太监手中的水桶,直接倒在披风上,然后披上披风冲进大火中。

    宫内也挂满了花灯,随着地面震动,整个宫内也开始烧了起来。

    “陛下……”

    殿内已经浓烟滚滚,精致华美的花灯在此刻成了一切的元凶,江芸芸大喊着,却丝毫没有动静。

    她又想起刚才太监说的陛下喝醉了,当心他是已经昏睡过去,便朝着内间走去。

    大火越烧越旺,头顶的悬链都发出不肯重负的声音。

    火舌灼人,瞬间就能吞没一切,江芸芸眼前的视线已经看不太清,但她却丝毫没有听到任何回响,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

    “朱厚照!”

    “朱厚照!!”

    她大喊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不甘心扑倒床铺上,却摸了一个空,不料这个床已经被烧空了,她一用力,整个空架子就朝着她倒过去。

    燃烧的火架子带着还未吞没的黄带子,灼热而凶猛的朝着江芸芸倒去。

    —— ——

    豹房内。

    朱厚照和众人比完武,原本的兴奋很快被冷风一吹,就感到莫名的兴致缺缺。

    他觉得有点没意思,却又一时间这不知道作什么才有意思。

    “宁王送的花灯已经挂好了,陛下不如摆驾回乾清宫看花灯。”张永见状,笑说着。

    朱厚照这才打起几分兴趣:“烟花,不是还有烟花嘛,再放几天烟花吧,再准备几坛好久,我要喝酒,我要痛痛快快喝酒。”

    众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光焰冲天,震动声不止。

    “乾清宫大火。”报信的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朱厚照皱眉。

    钱宁大笑着:“这是庆祝陛下今日大胜呢。”

    朱厚照可有可无笑了笑:“那还真是一棚大烟火呢。”

    “可不是。”众人一时间欢笑盈盈。

    “不好了,江阁老以为陛下在火场,至今没出来。”第二个小黄门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喊着。

    朱厚照脸色的笑意骤失,随后眼睛瞪大,想也不想就朝着乾清宫跑去。

    —— ——

    乾清宫内

    江芸芸猛地避开这个火架子,却还是被框子砸伤,火舌瞬间点燃了披风,江芸芸飞快披风甩开,手臂上的鲜血与此同时也跟着流了出来。

    就在此刻,一件带血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陛下还未回宫。”谢来不知何时冒险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江芸芸,把人紧紧护在怀里。

    江芸芸被呛得全然神志不清,却又清晰听到‘朱厚照不在这里’的消息,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

    ——是了,几个大太监都不在乾清宫。

    ——她真是冷糊涂了。

    门口朱厚照气急败坏被人拦住,失声力竭大喊着:“江芸,我要去找江芸!”

    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王鏊死死把人抱住:“不可啊,陛下,乾清宫要塌了。”

    朱厚照眼睛通红,看着被大火被大火笼罩的宫殿,大火冲天,几乎要把整个乾清宫吞没了,他突然跌坐在地上:“江芸,我要江芸,江芸……”

    “出来了,出来了。”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是在片刻,灭火的小黄门突然大喊着。

    朱厚照满眼含泪看了过去,正看到江芸芸从谢来怀里出来,披风下出来的人,衣服被燎得七零八落,脸颊漆黑,唯有那双眼睛已经明亮。

    她站在大火前的台阶下,被刺眼的光一照,只觉得恍惚,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远处跌坐在地上的朱厚照。

    地上是一滩血迹。

    献血顺着手臂落下,她的手不正常的垂落着。

    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安静,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既没想到江芸刚冲进火场。

    也没想到这么大的火江芸还能活着出来。

    “江芸,江芸……”朱厚照再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江芸芸看着他又哭又笑的面容,目光却落在那些衣冠楚楚的武人身上,心中有一瞬间难以言说的失望。

    所以,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冷漠拨开朱厚照颤抖着伸过来的手,只是平静说道:“陛下无事就好。”

    说完,江芸芸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大火蔓延的宫殿。

    鲜血在她脚边蔓延而去,成了一道道不可越过的鸿沟,

    朱厚照茫然站在远处,任由漫天大火轰得他脸颊发热,一颗心却好似跌入冰窟。

    ——江芸,江芸刚才这么看他……

    ——她是不是生气了,她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江芸差点就死了。”同样一脸漆黑的朱厚炜忍不住把手中的水桶重重扔在地上,冰冷的水瞬间贱满了兄弟两人的衣服。

    “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大骂道,随后头也不回就追着江芸而去。

    “江芸,江芸……”朱厚照一颗心几乎要碎了,满脑子都是江芸,他想要追上去,却被匆匆赶来的张太后一把抱住,“儿啊,儿啊,有没有受伤,娘看看,娘看看……”

    “陛下,快快,乾清宫要塌了……”

    在众人围过来间,朱厚照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芸消失在自己面前。

    “江芸……”他迷茫低喃道。

    乾清宫一场大火,彻底把过年的气氛消除。

    与此同时,朝堂上有一些隐晦的传言。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官到现在都不曾缺勤的江阁老突然病了。

    一个月都不曾上朝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江家小院

    乐山一脸忧心忡忡地坐在台阶下, 心不在焉地磨着药,时不时看向陈禾颖端出来的血水。

    “好了没?伤的深不深啊?严重吗?”在陈禾颖跑了两趟之后,乐山忍不住把人抓住, “怎么里面没动静啊。”

    陈禾颖眼睛红彤彤的:“骨头断了,都是血,手都被烧到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一直坐在门口的黎循传脸色大白, 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严重!”诚勇大惊失色。

    陈禾颖拨开乐山的手,匆匆回屋子里了。

    黎循传抬眸去看屋顶的谢来。

    谢来还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盘腿坐在屋顶上沉默,脸上难得没有嬉笑怒骂的神色,只剩下死般的寂静。

    他察觉到黎循传沉默的视线, 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黎循传在院中来回走动着,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站在江芸芸的屋门口,里面有很多动静,却唯独没有江芸说话的声音。

    他沉默着, 心中澎湃担忧如潮水把人淹没,可最后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面露悲戚。

    直到天黑, 张道长才心事重重出了江芸的屋子。

    一堆人都围了过来,就连屋顶的谢来也都翻身下来。

    “骨头接起来了,本来右手就有旧伤, 怎么就逮着一个地方霍霍啊。”他气到破口大骂, “宫里着火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冲进去做什么, 手上要留疤了, 好好的一双手竟这么折腾。”

    “还有别的问题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呛了几口浓烟, 不知道严不严重,但我瞧着晚上大概会发烧,看着点吧,本来身体就跟个破篓一样,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要怎么办啊。”张道长心事重重,抬脚准备去开药方,可一抬头就看到一院子的人,更生气了,“都是一群大男人,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晚上只能让顾知和陈禾颖看着点。”

    夜深没多久,顾家夫人和毛家夫人就匆匆来到江家。

    “我们来照顾,两个孩子会什么。”两位夫人忧心忡忡说道,“消息传出来,我们都颇为担心,路上看到李家也准备送人送东西过来,晚上看门的人多看注意点。”

    黎循传看着屋内慌乱的人群,想要往里面看一下江芸的情况,却又发现一切都被屏风遮挡着,完全看不到动静。

    “啊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像什么样子,快些回去。”顾家夫人眼尖,连忙把人赶走,想了想又低声说道,“人多口杂,晚些再来吧。”

    黎循传声音沙哑:“她怎么样了?”

    顾夫人叹气,把人推走:“要受点罪的,下次再说吧,你先回去吧,这里太乱了。”

    黎循传被人赶到角落里,却没有离开,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颗心几乎要被碾碎。

    哪怕当年在漳州受制于人,他也从未有过如此无助的时候。

    原来他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不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不能亲自守在她身边,在今日,他终于知道,原来她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他们的情分也不过是外人口中的少年情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她身边。

    黎循传红了眼睛,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满眼的心碎。

    “黎循传。”头顶传来谢来同样低沉的声音,“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你后悔嘛。”

    —— ——

    江芸芸自小就很少生病,可每次一生病就是大病,这一次她烧了两日还未退烧,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又丝毫没有作用。

    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若是有着微弱的呼吸,就像玉雕一样被一层又一层的阴影所笼罩。

    陈禾颖一直睡在她床边,每每半夜惊醒,就要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又趴在她脸上听着她的呼吸,直到听到那细微动静,这才继续爬回去睡觉。

    直到第三日早上,张道长摸着她的额头,反反复复确认着,最后才松了一口气:“退烧了,终于退烧了,我真怕把人烧傻了。”

    “一看就是小时候都不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倔脾气。”顾夫人一边叹气一边摸了摸她的脸,“退烧了就好,真是阿弥陀佛保佑。”

    等再睁开眼,便是第五天,屋子里有一种窸窸窣窣的热闹,她听在耳里,却又总觉得雾蒙蒙的,有一种不真切的距离感。

    张道长正在和沈雯探讨药方。

    顾家夫人正劝陈禾颖去休息。

    顾知睡在她手边,倒也睡得深。

    乐山和诚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

    她安安静静都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有片刻的恍惚。

    在梦中,她回到有些陌生的屋子,看到了小姨和坐在轮椅上的外婆,她们的面容被光笼罩着,便是她努力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她们的模样。

    她们也全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两人一个站在厨房里,一个坐在厨房门口,说说笑笑,饭桌上已经摆了三个热气腾腾的菜。

    “这道可乐鸡翅好,芸芸就喜欢吃甜口的。”

    “怎么堵门口,跟江芸芸小时候一样烦。”

    “她从小就饿得快,一回家就像吃饭了。”

    “你快些吃去,回头我烧给她,你就别念了。”

    “念念好啊,把她魂叫回来,她小时候可不好带,一生病就醒不过来,吓死人了。”

    小姨叹气:“那你念吧,让她下辈子可要乖乖的。”

    江芸芸想要去拉小姨的手,可手指却只能穿过她的衣袖,她坚持不懈去找外婆。外婆的眼睛已经灰蒙蒙了,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宛若雷击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的孤独感由内而外,不可抑止的喷涌而出,可依旧没有人能察觉到她隐秘细碎,不可对人言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感觉令她有种悬空飘浮的不安感。

    ——她怎么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黑白照片。

    这里的一切明明是这么熟悉,却又这么陌生。

    她已经不属于现代了。

    江芸芸不可置信地闭上眼,可再一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旧让她陌生。

    可她也融不进古代啊。

    她只能怔怔地睁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巨大的横梁,任由一颗心在巨大的悲痛中支离破碎,这样难以忍受的折磨,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就连那些声音都变得让她难以忍受。

    “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再睡下去也不行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啊啊啊,你醒啦!”

    张道长一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就紧张得扑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不会真烧傻了吧。”张道长尖叫,抓着她的手腕,就要给人把脉。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到最后只是抽回自己的手,沙哑而平静地说道:“没事。”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胡言乱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无量天尊保佑,阿弥陀佛保佑。”

    一群人也紧跟着围了过来,顾知半梦半醒间把脑袋挪过来,趴在她身上,嘴里嘟嘟囔囔着:“老师老师。”

    江芸芸闭上眼没说话。

    “人醒了就好,先让其归休息休息。”顾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就连忙把人赶走,“快,让人去厨房把粥端来,再来点温水,都散了都散了,你们也都去好好休息休息。”

    江芸芸醒了,笼罩在江家的乌云也算彻底散了,乐山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来,快步去厨房端粥。

    “熬粥的水是用一整只老母鸡熬出来的,一点也不油腻,很补身体,是诚勇教我的。”他开心对着来端水的陈禾颖说道,“吃了肯定身体就好了。”

    陈禾颖也跟着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宫内

    朱厚照听到江芸醒过来的消息,猛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抓着小黄门来回问道:“醒了?真醒了?人怎么样?说话了吗?”

    “醒了醒了,没说过话呢,说要休息休息,瞧着有些憔悴了。”小黄门连忙说道。

    “那奴婢让厨房端点吃的来,陛下也好几天没吃饭了。”谷大用见状,殷切说道,“可别熬坏了身子。”

    朱厚照在屋内打转,随后急切说道:“不吃了,我去江家看看。”

    谷大用欲言又止。

    “看什么,嫌人家还不够闹心嘛。”朱厚炜端着饭菜走了过来,没好气说道,“先吃饭吧,你要有个好歹,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呢。”

    朱厚照眉头紧皱,认真说道:“可我想去见江芸。”

    朱厚炜抬头,同样认真说道:“但我想着江芸现在是不想见到你的。”

    朱厚照脸色大变。

    “吃饭吧,哥。”朱厚炜收回视线,平静说道,“你休息休息,也让江芸休息休息,人干活这么多年了,也难得休息。”

    江芸芸就这么在家中休息起来,这一休息就是一个月,每个人都好似记得她病了,但是又通通忘记让她去上班,偏她自己也绝口不提这事。

    所以她每日都是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等待着吃饭,时不时摸一下小猫,逗一下小驴,哄一下白马,然后就是坐在树下发呆。

    她不爱说话,时常一个人一言不发地躺在小躺椅上等着天色渐黑,一呆就是一天。

    顾知和陈禾颖都不爱胡闹了,每天一放学就回家,还会时不时带好吃的回来,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热闹。

    黎循传每日一下值,换了衣服就给她削水果吃,苹果梨又或者其他,总归是吃了对身体好的东西。

    家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息,大部分人也就是送了东西就走。

    醒后第三天,王鏊带全体成员的美好祝愿,送了一根老人参,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内阁干活。

    “好好休息,就当放个假。”临走前,王鏊神色是遮掩不住的忧虑。

    就连一直养病的李东阳也亲自来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双眼睛的忧愁几乎要溢出来,可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庆幸说道:“福大命大,真是老天保佑。”

    江芸芸咧嘴笑了笑。

    李东阳算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的感情在多年前,他便初见端倪,他竭力阻止,尽力掩饰,期望少年只是未曾见过更大的世界,从而无法自求,可到现在,事情被猝不及防捅破,所有人不得而为,只能任由那些流言漫天飞舞。

    三十一岁的江芸若是放在外面,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都算大了,可她如今还有一个身份,是大明的阁老,那便是正年轻的时候。

    她的未来应该一路往上走才是。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江芸可以做得更好。

    “好好休息吧。”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江芸的胳膊,无奈说道,“你应该好好保护自己。”

    江芸芸心中微动,慢慢眨了眨眼。

    李东阳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说道:“紫微星长亮,文曲星少见,不可轻易怠慢这份时机。”

    李东阳走后,江芸芸重新躺回躺椅上,小猫儿闻着味道又溜溜达达跑了过来,跳到江江芸芸的膝盖上,用脑袋蹭了蹭她没受伤的手臂,然后盘腿在她膝盖上睡了下去。

    “晚上吃炒饭行不行。”乐山一进门就看到江芸芸躺在那里,原本阴沉的脸瞬间露出笑来,笑脸盈盈问道,“我买了一点火腿,炒饭可香了。”

    江芸芸闭着眼,藤椅一摇一摇的,便也跟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乐山进厨房前,每日一问。

    “想吃点鸡翅,甜甜咸咸的鸡翅。”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背,突然说道。

    乐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那我研究一下,肯定做出来。”

    厨房的动静多了起来,乐山一向对厨艺颇有天赋,又见江芸难得有想吃的菜,可不是撸起袖子就是干,说什么也要把这道菜研究出来。

    没多久黎循传也跟着下值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捆打包格外精致的红枣,对江芸说道:“王尚书托我带给你的红枣。”

    江芸芸还是没睁眼,声音却又拖着长长的,有几分诙谐促狭:“谢谢王尚书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气笑了:“这个可是府前店买的,这一小包要小一两呢。”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扫了一眼那个枣子,又说:“那谢谢王尚书昂贵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把东西放好,又洗了手换了衣服,再拿着新买来的膏药,来到江芸芸面前,想了想还是捏着鼻子和小猫并肩坐着,看向她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右手:“好点了没,要是有痒痒的感觉不要挠,这是我新买的膏药,说是对烫伤很有用。”

    江芸芸没接过来,只是百无聊赖嗯了一声:“你这每天都这么念叨,耳朵都生茧了。”

    黎循传看着她无所谓的神色,最后只能无奈一笑:“洗手吧,可以准备吃饭了,诚勇明日说给你做炖汤,他之前在漳州学的,你有什么想吃的肉吗?”

    “最近生活不愁,吃喝都有,好吃就行。”江芸芸坐起来笑眯眯说道。

    “那就吃排骨吧,你吃起来也方便。”黎循传把人扶起来去洗手,“最近想吃什么水果吗?眼下开春了,我看路上还有人在卖枇杷,不知道好不好吃。”

    “还有一些野果,酸酸甜甜的,买来不好吃,烧汤也不错。”

    江芸芸一只手被捆着不能动弹,另外一只手胡乱在水里拔了拔就拿出来,理直气壮伸到黎循传面前,让他帮忙擦一下。

    黎循传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就把人带到饭桌前准备开饭。

    “张道长怎么还没回来?”乐山端着饭菜出来时,不解问道,“难道又碰上难缠的人了。”

    “穷人问卦,富人问药,他两笔钱都赚,可不是要忙一些的。”江芸芸已经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直到开动前一会儿,张道长这才骂骂咧咧举着招幡走了回来。

    “怎么了,张道长,生气短人寿命啊。”江芸芸夹起一个鸡翅,懒洋洋问道。

    张道长冷笑一声,一本正经说道:“不碍事,生气就是把火发出来,气到别人,别人短命,我消气了,我长命百岁。”

    “是问卦的人还是问药的人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低头吃饭,含含糊糊说道:“是无聊的人,没关系,我已经骂回去了,对了,闲闲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乐山端着炒饭走了出来:“让诚勇哥去接了,在路上了吧,你先慢慢吃,等穟穟回来喂你。”

    江芸芸哦一声,用左手慢慢吃饭。

    “闲闲和穟穟留在顾家吃饭了,顾家夫人今日包了饺子,说晚上让顾师兄把人送回来。”诚勇接小孩回家没接到,只拎着一盒子饺子回来,“顾家送的。”

    “这天还冷,放在外面冻冻。”乐山接过来放在窗台的位置,“明天早上就吃了吧,新鲜一点。”

    “我来喂你吧。”黎循传见她吃得缓慢,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抬眸。

    气氛随着冬日的北风有片刻的凝结,桌子上的几人吃饭的动静更大了,所有人都埋头苦吃,只当饿死鬼投胎,满眼都是眼前的炒饭。

    黎循传抿了抿唇,在她的注视下,低声说道:“等会饭都冷了,吃了坏身体。”

    江芸芸垂眸,捏着手中的筷子,随后对着乐山说道:“还是给我那个勺子吧。”

    乐山顿了顿,眼珠子往两人身上一瞟,很快又哎了一声,低着头讪讪走了。

    黎循传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但他到底不愿意让江芸为难,只是收回视线,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迅速。

    冬日的夜色黑得快,江芸芸被乐山裹得严严实实,正躺在树下休息,黎循传拿了一条新作的披风想要替他盖上。

    江芸芸却又冷不丁睁开眼,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笑了笑:“聊一聊吧。”

    黎循传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坐了下来:“聊什么?”

    “今年吏部大选,你怎么也该得一个上等。”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应该吧。”

    “是你应得的。”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空隙,零星黯淡的星光没有月光衬托,整个天空辽远寂寞,乐山大概是忘记挂灯笼了,整个院子便也跟着在暮冬的夜色中沉默。

    两人和往常一样一坐一躺,各自看向面前的墙垣,在还带寒意的夜风中无言。

    “你愿意自请外放嘛。”许久之后,江芸芸的声音轻声响起。

    黎循传神色逐渐僵硬,随后不可置信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却没有看他,只是把小脸往披风里挪了挪,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双宛若玉雕一般的漆黑眼珠冷静而温和,却又带着玉制的冰冷淡薄。

    “外面更安全一点。”她的声音透过披风多了几分沉闷。

    黎循传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上,身形微微前倾:“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点点星光,那双眼睛倒映着万千星光,闪烁耀眼,漂亮极了。

    “那你和我一起吗?”许久之后,黎循传明明不抱任何期望,却还是鬼使神差问出口,“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远离这趟浑水,我们就跟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眉眼弯弯。

    黎循传看着她带笑的眼睛,脸上却露出哭笑难看的神色。

    “小时候真的好快乐。”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了过来,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快乐,平静得好似一池深邃的湖水。

    她笑说着:“可我们长大了。”

    黎循传握着扶手的手猛地收紧,他也想露出笑来,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哭意来。

    “那个时候扬州府的事情,我差点牵连到你,是老师把我们带了回去。”

    江芸芸神色幽远,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陈年往事,竟觉得有些恍惚。

    那一年的烟花此生都在她的大脑里无法散去,但幸好,一切又都是平安无事。

    “老师不在了,我就想着我是不是也要保护好你,让你先一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伸手,轻轻握住黎循传的手。

    黎循传下意识握紧她,随后紧紧握在手心。

    江芸芸也跟着反握着他的手。

    多年前的扬州街道,两人也曾携手走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街道。

    他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是共同进退的同窗知己。

    是相逢扬州的萍水缘分。

    黎循传浑身都在颤抖,神色又哭又笑,却又心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在她身边。

    “我没有坏心,但人间万事总是不如意,你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以为未来总会好的,可世事无常,可我也真的希望你过得更好,不要再被我波及。”她轻叹一口气,“远离我,你总会更幸福的。”

    黎循传满眼含泪,他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人,忍不住哽咽道:“不会的,江其归,我想……我们不是一起长大嘛,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么狠心。”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院中是黎循传难忍的喘息声。

    二十多年前,两人在江家小院里初见,一个是落魄,朝不保夕的外来人,一个是矜贵,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谁也想不到他们的人生会在那日起开始从此交错,分别,重逢,再一次分别,又一次重逢,分分合合多年,直到今夜,有人亲手斩断这样的缠绕。

    夜风拂过树梢,树叶温柔作响,些许的阴影落在两人身上,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和你……”许久,江芸芸抽回手,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失神了片刻,随后那点不平静最终归于平静。

    她这辈子有很多事情要走,若她还在扬州,若她只是一个教书老师,若她这辈子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可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她为这条路付出了血泪和心力,她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

    “走吧。”最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要被晚风吹灭。

    黎循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江芸芸却已经闭上眼,不再说话。

    黎循传伸手想要去牵她的手,江芸芸却不再回应。

    她冰冷地,无情地断了这场青梅竹马的闹剧。

    黎循传心中大恸,终于忍不住趴在扶手上大哭起来。

    —— ——

    夜深人静时,诚勇终于还是悄悄来到他身边,犹犹豫豫说道:“子时了,公子先回去休息吧。”

    “她的一生到处都是人,来了顾仕隆,又有了谢来,甚至还有太子,她的身边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这些人时常让我嫉妒。”黎循传苦笑一声,“可我的一生,从懵懂到长大,从扬州到京城,却一直都有她。”

    诚勇沉默,那一瞬间的惆怅,外人看着尚且觉得悲痛欲绝,身处其中的悲痛根本无法言喻。

    “你说她……全然不懂吗?”黎循传满怀期待的看向诚勇。

    诚勇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不敢言语。

    黎循传哑然,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来,这一刻任何言语,所有沉默都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让他疼到无法呼吸。

    “再给江姑娘一点时间,说不定是最近太累了。”到最后,诚勇只能如此干涩的安慰道,“让她再想想,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黎循传衣裳凌乱,双眼通红。

    江芸芸走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不错眼地看着这件被散落在摇椅上的披风,神色麻木悲恸,却又在最后笑了笑:“不要再给她压力了。”

    诚勇不解地看着她。

    “要她的时间,就是在给她压力。”黎循传喃喃说道,“我怎么能给她压力呢。”

    诚勇悲愤:“可她怎么能赶您走,她怎么这么无情。”

    黎循传沉默,伸手想要去抚摸这件近在咫尺的披风,却又在触及的瞬间停在原处,最后握紧拳头,任由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以为她是小鸟,坐在高高的假山上……”黎循传最终还是收回手,茫然痛苦,“所以那一年的冬日,我就告诉自己,小鸟注定要高飞。”

    那个时候的两人挤在狭小的院子里,外面是漫天大雪,她也不过是停在这里歇歇脚。

    那一年,她去往江西求学。

    这一年,她飞向更高的地方。

    “我怎么舍得让她为难。”也不知过了多久,谁家小狗被惊醒,他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白烟弥漫自己的视线,声音近乎哽咽:“她要自由……那就永永远远的自由。”

    诚勇也跟着落泪,愤愤不平:“她这么这么无情,一点也不知道少爷的心,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难道……真的不要了吗?”

    黎循传从袖中拿出早已雕刻好的木雕,放在手里久久难以忘怀。

    小老虎的木雕,他去年就雕刻好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坐在椅子上虔诚认真地学着雕刻,期待江芸收到礼物的一天,却又在关键时刻犹豫着没有拿出来。

    他想,再等等吧……

    子时的更声越来越近,而他的心却只能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脚冰冷僵硬,手中的木雕蓦然摔落,他看着滚落在披风上的木偶,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他宛若幽魂一般起身,跌跌撞撞离开江家小院。

    屋顶上的谢来也紧跟着吐出一口气,看着迟迟不肯出来的月亮,抹了一把僵硬茫然的脸。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戏曲里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笑了起来,黯淡的星光落在眼底似有水光闪动。

    三月初八,大考还未结束,户部郎中黎循传突然上折子,自请外放,朝野震惊,一时间舆论甚嚣之上。

    十日后,朝廷批准,升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当右参议,即日启程。

    那一日,乐山悄悄去看江芸芸,磨磨唧唧问道:“要去送一送吗?”

    江芸芸瘸着一只手也要给小猫梳毛,听到这话一个走神,小猫呲溜一下就跑了。

    她叹气,随后把梳子一扔,坐回小板凳上:“你去送送,衣服银子都给点,路途遥远别饿到了。”

    乐山听得直叹气:“我,我去像什么样子啊。”

    “什么话!”江芸芸不悦说道,“这么多饭白吃了,你可是江家的门面代表,最有资格了。”

    乐山看着被封起来的拱门,忍不住又跟着叹气:“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已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每日一发呆,小脑袋瓜子圆溜溜的,头发衣服胡乱弄起来,主打一个随心自在。

    码头船只上,诚勇和终强看着岸上送行的人,那些人来了又走,一茬接着一查,就连张道长都扛着招幡挤了进来,给了他不少草药和平安符,嘴里嘟嘟囔囔了许久,最后双眼通红地离开。

    船只马上就要启程了,鼓声阵阵,催人离开,岸上人群开始躁动,船上的人也开始激动,分别的脚步踩着日光匆匆而来。

    “怎么还没来。”诚勇嘟囔着。

    “要不再等等。” 终强小心翼翼说道。

    黎循传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站了许久,在家门口,在码头上,如今上了船,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就这样吧。”他最后一眼看了这座北京城,随后缓缓转身离开。

    ——他们曾有过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多很多秘密,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可,都过去了。

    自从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愿她鹏北海,凤朝阳,此去提衡霄汉上。

    ——江其归,此后山水,莫停留。

    第五百一十九章

    江芸芸已经三个月不曾上朝, 百官好似过了一个春节都耳聋眼瞎了,全然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日头也跟着来了到四月,暮春的风吹得人暖洋洋的, 这是最舒服的季节,路上的行人也都多了不少,隔壁的院子好像被人买走了,这几日一直有进进出出的声音, 却迟迟不见人搬进去。

    江芸芸整日抱着不知从哪里溜达回来的肥猫,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 任由春风拂面,也任由外面闹翻了天。

    原是刚进入四月,吏部会都察院考察天下诸司官员的结果就出来了, 这一次革职、罢免、降调布政使、按察使、寺卿等官,共计二千八百八十六人。

    这样混乱的日子,有人喊冤,有人认命, 但朝堂上突然出现几本弹劾江芸的折子,先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本,众人并不在意, 但后来这些折子越来越多,罪名从最轻的恃宠而骄,演变到排除异己, 党同伐异。

    因为涉及阁老, 内阁直接把折子都递了上去。

    朱厚照虽然还是时不时就去骑马射箭,但好歹恢复了之前上朝干活的勤奋。

    折子递上来, 他想也不想直接扔了。

    张永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就忙不迭下去把折子捡了起来。

    “爷息怒, 平白为这些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些人不就喜欢嚼舌根,江阁老的忠心,爷是最知道的。”张永笑说着,“江将军最近新训练的士兵已经初具英姿,爷要不要去看一下。”

    朱厚照抿了抿唇。

    张永一看,心中微动,便又跟着说道:“又或者让江彬等人入宫伴驾,江彬新得了一把弓箭,据说弓身很轻,但射程很远。”

    朱厚照摇头,苦闷说道:“不要了。”

    他随手拿起一个折子打算继续看,结果就抓到工部尚书递上来的折子。

    ——重建乾清宫需费银一百万两,请于南、北直隶及天下各府州县加赋于民,每年征收十分之二,因工程紧急,恐征解不及时,暂借内府银五十万应用。

    “要征税啊。”朱厚照嘟囔着。

    因为乾清宫被烧,朱厚照办公的地方就挪到了文华殿,整日和二殿下大眼瞪小眼,兄弟两人时不时就要吵上几句,因为太靠近内阁,导致王鏊每日都要忧心忡忡过来劝架。

    “哪有从内府征用的道理,这个李鐩也太不把爷放在眼里了。”张永不悦呵斥道,“让他们在一年内征收完就是。”

    朱厚照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张永被看得心中一颤。

    “乾清宫怎么会着火?你查清了没?”他冷冷呵斥道,“是谁跟江芸说我在里面的,你查清楚了没?江芸进去为什么没人拦着,你查清了吗?到底是谁把当日的事情传出去,你查清了吗?朝政的事情要你多嘴。”

    连连质问声吓得张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求饶。

    朱厚照不再理他,只是提笔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想了想又写到——不加税,不急于一时,等年底海贸和边贸。

    他盯着那个折子越看越满意,最后挥手招来朱厚炜。

    朱厚炜本来读书就烦得很,最近又开始和他哥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整日笑眯眯的笑脸,现在一天到晚耷拉着,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

    “找我做什么?”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张永,但很快就扫了过去,只是不高兴嘟囔着,“我忙得很,功课都没做好呢。”

    朱厚照和颜悦色招呼人过来。

    朱厚炜立刻警觉。

    ——他哥这表情可就是没憋好屁。

    “你是不是都没去看江芸啊。”朱厚照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朱厚炜冷笑一声:“人手都断了,还留疤了,我这要是去了,顾知知和陈穟穟能把我手撕了,我不去。”

    “你是二殿下!”朱厚照强调着。

    “那你还是皇帝呢。”朱厚炜撇嘴,扭头就想走。

    朱厚照一把抓着他的后脖颈,咬牙切齿质问道:“朱厚炜,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朱厚炜被人控制住,浅浅大怒了一下。

    “乾清宫烧了,工部竟然要征收百姓税收,我肯定不同意啊,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钱修。”朱厚照一本正经说完,随后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朱厚炜。

    朱厚炜一眼就看穿他哥的小伎俩,气笑了:“那你也是活该花钱,别让我知道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做的蠢事,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你这话递过去不就是为了江芸高兴,结果江芸一看乾清宫的名字估计就又要生气了。”

    朱厚照被人掀了老底,又急又气:“你就说去不去?”

    谁知道朱厚炜这次格外硬气,甚至认真摇头:“不去,哥,这事没完呢,你当江芸为何迟迟不露面,甚至不见客,还把黎循传都赶走了,因为这事处理不好,她江芸这辈子都要背负佞臣的骂名了,她多骄傲的一个人,难道你要她今后要被人戳脊梁骨。”

    朱厚照沉默。

    朝堂的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当日的场景被人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到最后甚至演变出无数不堪入目的话语。

    江芸一路走来,争议本就不停歇,更别说她又是女子,故而每每她弱势,那些人就会反扑,恨不得把人撕碎,恨不得让她她彻底不能翻身。

    “是我对不起她。”朱厚照低头,失魂落魄坐回龙椅,“天下悠悠之口,可我要怎么做?”

    朱厚炜也跟着一脸惆怅地坐在他哥边上:“要是能扭转这个局面就好了。”

    —— ——

    任由外面诸多热闹,今日江家小院难得大家齐聚一院。

    ——原是今日要拆江芸手上的绷带。

    张道长今日起得大早却没出摊,一直在院子里走动,又认认真真洗了好几遍的手,又烘了不少药材,紧张得嘴巴直嘟囔。

    这窝囊劲,江芸芸看着直不耐烦:“我感觉早就能动了,就你一直给我捆着,别墨迹了,快给我拆了。”

    张道长瞪眼:“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还能受这么重伤,白瞎了这么好的脑子。”

    江芸芸怒了一下:“顾闲闲,张老道骂我!”

    正在磨药的顾知立马抬头大骂:“老道,你干嘛骂我老师,胡子痒了是不是!”

    张道长气坏了,紧张的摸了摸自己修剪漂亮的长胡子,骂骂咧咧道:“坏胳膊肘,你这儿往外拐的胳膊肘!”

    顾知一本正经说道:“我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

    “是这样的。”陈禾颖也跟着小声附和着。

    张道长打了个恶寒,对着江芸芸抱怨着:“你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芸芸得意地摇头晃脑:“魅力,你懂不懂。”

    等快到中午,天色正好,日光暖和,张道长开始专心致志给人拆布条,几个月不见天日,整条手臂苍白得毫无血色,越发显得那条伤疤狰狞恐怖。

    “怎么留疤了啊!”乐山立刻急了,“这可怎么办啊?好深的伤疤啊。”

    “不急不急,我配了药。”张道长仔细看了看这个伤口,“完全消掉是不能了,但是能和你脸上的那个一样,变得不显眼。”

    江芸芸不甚在意,伸手来回在空中晃了晃,唏嘘说道:“三月不见天日,我感觉手臂的力量无穷无尽。”

    张道长翻了个白眼,把她的手抓回来:“歇歇吧,少折腾它了,当自己三头六臂啊。”

    江芸芸被人钳制住,只能乖乖哦了一声。

    “我去炖点猪蹄来补补。”乐山绞尽脑汁想了想,最后拍了拍大腿,严肃说道,“最近家里都不吃酱油了,万一留下黑色的疤,也太难看了。”

    “不要!”江芸芸和张道长异口同声反驳道。

    “淡死了,我不吃。”

    “我又不靠脸吃饭,留疤就留吧!”

    乐山扫过不服气的两人,冷笑一声:“反驳无效。”

    “都是你。”他走后,江芸芸和张道长开始互相甩锅道。

    陈禾颖悄悄靠过来,小心翼翼摸了摸那道狰狞的伤疤:“老师当时一定很疼,吹吹。”

    江芸芸笑眯了眼,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疼,今日既然不去上学了,出去玩吧。”

    顾知远远一听,紧跟着欢呼一声:“我早就待不住了,走走走,逛街去,想去买头花,老师我给你买一个巨好看的好不好啊,春日还有很多花,我买点花来庆祝一下吧。”

    张道长一听就来气:“就知道玩,没出息!”

    顾知已经拉着陈禾颖头也不回,蹦蹦跳跳跑了。

    “真是年轻啊。”江芸芸看着她们的背影,一脸感慨。

    “谁不是年轻过来的。”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给人抹药,随口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江小芸也很活泼啊,逮着你那个弟弟一顿骂,挥起拳头就是揍。”

    江芸芸紧跟着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你还骗我糕点吃。”

    “什么骗!”张道长不高兴说道,“一物换一物的,我那好东西可贵了,还帮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一点也不说啊。”

    江芸芸笑得更开心了。

    张道长小心翼翼抹好膏药,随后盯着那不好看的伤口发了会儿呆,眉毛扭来扭曲,最后忍不住凑过来嘟囔着:“你都休息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外面的人都吵翻了,就这么坐以待毙?”

    江芸芸微微一笑,平静说道:“好戏不是早就开始了。”

    —— ——

    弹劾江芸的舆论发酵了半个月,愣是没有一个人接招,直到四月十八,许久没有动静的江芸,亲自上了一份折子。

    折子内容直指江彬。

    朱厚照兴冲冲拿起折子,等放下来脸色格外阴沉。

    身边伺候的张永不经意一看,心中咯噔一声。

    “把江彬这个畜生给我带过来。”朱厚照咬牙切齿骂道。

    张永连忙对着传话的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江彬按理应该在豹房训练士兵,但这几个月陛下突然勤政爱民起来,豹房都不愿意来了,几次相邀都被他推脱了,他们这些人见到陛下的次数骤然减少,对于训练的热情自然淡了许多。

    “都是江芸那个灾星。”钱宁咬牙切齿骂道,“要不是她装模作样,佯装可怜,爷如何能这么冷落我们。”

    “外面人人都说这个江芸蛊惑陛下,心机深沉……”许泰面容凝重,“当日我看陛下对江芸的态度也格外的……”

    他想了想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张脸格外阴沉。

    陛下的态度太重要了。

    至少这三个月来陛下的态度似乎又说明——江芸与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一个女人而已。”钱宁冷笑一声,“陛下也是没见过好的,一个这么强势凶悍的人,除了一张脸还可圈可点,还有哪里值得人看上。”

    许泰冷笑一声:“一张脸还不够嘛,陛下和她还有几分年少情谊在,你就看陛下那态度,可不是一张脸的功劳。”

    钱宁更生气了:“难道就任由江芸压在我们头上,这些文官惯会做坏,一旦我们弱势,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许泰对于钱宁只会发脾气的情绪并不太赞同,只能扭头去看江彬。

    “你怎么看?”

    一直没说话的江彬抬眸,看向焦虑的两人,冷不丁问道:“你说,这次我们造了这么大的声势,为何这次没有一个人给江芸说话。”

    “许是也觉得她无耻吧,勾引皇帝,说出去贻笑大方呢。”钱宁冷笑一声。

    “江芸把她的青梅竹马支出京城,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江彬又问。

    “谁不知道他们住在一起,水性杨花罢了,难道怕被发现?送人出去避避风头。”

    钱宁的脑子大概只能往下三路走,江彬没听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但钱宁最后一句蠢话倒也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江芸此人最讲义气,当年在兰州为了一个对她已经毫无帮助的年老知府就敢翻阅大小松山,千里追击蒙古人,当时朝野哗然,要不是促成了和蒙古的和谈,早早就被夺官回家了。”江彬神色凝重,显然他对江芸的了解非常之多,“你觉得她当年真是一腔热血就冲上去杀人吗?”

    许泰不解:“不然呢,不过要我说她就是运气好,碰上了土默特的蒙古人处于弱势,想要求和,误打误撞促成此事。”

    江彬沉默,看向两位懵懂的同僚,有一瞬间的绝望。

    当年同在边境,早早就听闻沧浪卫等卫所层莫名出动,但最后又无功而返。

    最重要的,这些年,那些卫所指挥大都升了官。

    并没有发生大规模战役的情况下,几个武将莫名其妙以功升官,本就值得人多看一眼。

    只是武将到底是不受欢迎的,故而这些事情无人在意罢了。

    “运气好?这世上有这么好运气的人不成,做什么事情都有天运相助,她不喜欢的人都会一个个莫名其妙倒台消失。”江彬喃喃自语,“难道还真是文曲星不成。”

    钱宁听得心烦意乱:“你到底要说什么?”

    只是三人还没统一意见,就看到小黄门急急忙忙跑进来,目标准确朝着江彬走去:“江阁老弹劾您,爷大怒。”

    江彬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可有说是怎么回事?张公公可有话来交代。”许泰也紧跟着站起来,紧张问道。

    小黄门摇头,脸色凝重,最后缓缓说道:“好自为之吧。”

    江彬脸色煞白。

    —— ——

    “朕只问你那二十人,到底是不是反贼?”朱厚照冷眼看着跪在下方的人,平静问道。

    江彬心中咯噔一声,但脸上不显,还是笃定说道:“是,微臣看到这些人肆虐村庄,这才上前阻止,当时并不想里面有贼人二十人,也不曾想能侥幸留得性命。”

    朱厚照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打量着下跪之人,目光突然落在他眉宇间那道伤疤上,久久没有说话。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不好,他明明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人,可却也有令他抓耳挠腮的人,所以那日第一次见到江彬时,他就鬼使神差把人留了下来。

    有着同样白皙的面容,修长的身形。

    同样在边境生活过,也会射箭骑马。

    同样因为战事,左手受过伤。

    更甚至那道在眉宇间一模一样的伤疤。

    兰州的江芸大胆肆意,张狂勇敢,是他透过一本本折子也依旧也能想象出的骄傲模样,他对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他向往这样的日子,也钟爱这样的人。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朱厚照在今日好似突然被一棍子打醒,第一次清晰地看清地下之人。

    ——江芸的刀从来都不会挥向百姓。

    “陛下难道就因为江阁老的一面之词就要定微臣的死罪嘛?”

    朱厚照的沉默让江彬瞬间乱了神。

    还愿意和你说话的人,才不会真的要你命的,而且只有说话才能猜出他的想法。

    “一面之词?”朱厚照冷冷说道,“河北提督彭泽今早也送了一份折子。”

    江彬猛地抬头。

    朱厚照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看着他:“有一个十岁小孩千里迢迢赶赴钦差所在牙帐,状告你滥杀无辜,杀他全家七人,邻居三户十三人,为得功劳,割头毁尸,令死者难以安息,生者日日难眠。”

    江彬一颗心直勾勾往下掉,只觉得大祸临头,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咬牙坚持反驳道:“谁不知道彭泽对江阁老一直颇为赞赏,他……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朱厚照没说话。

    江彬一见如此,立马屈膝上前,大声喊冤:“今日事已至此,微臣本不想提及此事,但如今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江阁老个人威望之盛,众人无不言听计从,甚至有人以北斗之尊私下过誉,陛下如何能对她的品行给予重视。”

    朱厚照眸光微动。

    “这些年陛下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人人都被冠以奸佞一词,大臣为此欢呼雀跃,可这些人都是陪着陛下一起长大,乃是陛下的心腹,难道当真人人都是奸佞不成,难道整个大明就江芸一个大公无私的忠臣吗?”

    江彬痛哭流涕:“再退一万步来说,她江芸慧眼如炬,却不放在外面审视同僚,整日就是抓着陛下身边的人称之为坏人,外面的人又是如何想陛下的,陛下……还请陛下慎重考虑此人心性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个文华殿安静极了,只剩下江彬哭泣的喘息声。

    张永悄无声息躲在阴影处,冷眼看着今日的君臣相对。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很熟悉江芸了,毕竟当年刘瑾的倒台,谁也脱不开干系,人人以为风光霁月的江芸可不是表面一般温和,与世无争的人。

    若不是这几年江芸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坏了他的利益,他也想和江芸好好携手走下去,为这个大明朝的历史添砖加瓦,可这人就是养不熟的老虎,只要你一个不如她意,就能完全不顾情面的咬你一口。

    张永身后的利益早已盘根错节,他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位置,谁也别想让他不好过。

    “爷,也该给江将军解释的机会。”张永上前捡起几本折子,委婉说道,“当日报功的御史都确认了这件事情。”

    朱厚照看着两人,许久之后,突然说道:“你就是引荐这样的人给我的。”

    张永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 ——

    江芸芸的这一本折子就像是彻底引起朝堂争论的引子,原本还聚焦在她身上的热点立刻被引爆,大家像是发现这人突然活了,开始猛烈攻击她,原本一直巍然不动的江芸门生也好像活了过来,开始反击。

    短短五日时间,朝廷上的骂战越演越烈,就连刚赶赴江西的黎循传也备受指责,屁股还没坐热就要上折子自请离去,到最后甚至牵连到内阁成员。

    首辅王鏊和次辅杨廷和被骂尸位素餐,阻绝民意,天理难容,被骂得狗血淋头,想回家避避风头,被朱厚照直接驳回。

    梁储自来刚正,不曾想在这个时候也被撩了衣服,每日都过得灰头土脸。

    费宏也因和商户交往过密,涉嫌牵连到积庆、鸣玉二坊的地块被迫上折子请罪,是唯一一个准备回家休息的阁老。

    三日后,不曾想,风暴中心的江芸再一次上了折子,内容和之前的天差地别。

    她弹劾宁王朱宸濠想要重立护卫队,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折子。

    “刘瑾和朱宸濠,他们怎么扯上关系的?”

    朱厚照看的眉头紧皱,但很快又想起了起来。

    ——刘瑾确实有段时间对宁王赞不绝口,也说过要恢复宁王旧制,免得王府受到匪患侵扰,只是后来因为江芸要回京的事情,这事就被耽误了,不再提及。

    “还有兵部的陆完,还有钱宁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有谁啊?原来一个个都包藏祸心,朕还没死呢。”朱厚照看完全部内容,气笑了,“锦衣卫何在,谢来呢,让他给我去查,仔细得查。”

    这场舆论的风波好似最后一波春风,东西风交错而行,谁也了不到第二日睁开眼,外面又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京城的风向变得太快了,一下从祸国殃民的江芸又到了炙手可热的江彬,最后又成了在京城素有贤名的宁王,似乎有一双手一直在操控着舆论,但若是仔细发现,所有事情似乎又都是连在一起的。

    ——这些人似乎本就不太干净。

    又敏锐的官员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学会了闭嘴和关门谢客。

    朝野纷乱,人心惶惶时,江芸芸正慢慢握着手里的小圆石头,做着康复训练。

    “练习半个时辰了,歇一歇。”乐山提着一大篓子肉和菜从外面回来,“做了红枣银耳汤,用的是王尚书送来的枣子,果然是好枣子,闻起来真香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问道:“你想开个食肆吗?”

    乐山脸上笑容一顿。

    “我昨天听闲闲说,我们街头那家包子铺不开了,老板娘年纪大了,想把前面的铺子租出去,收个租金,安稳过日子。”江芸芸笑说着,“我觉得你这一身手艺,浪费在家里可惜了。”

    乐山低着头,不高兴说道:“什么浪不浪费,给您做饭呢。”

    “我一日三餐都在内阁吃,回来也晚,闲闲和穟穟也是早出晚归读书,就剩下张道长和你,但张道长饭量不大,只是爱喝酒,你一整日都消磨在院子里,多无聊啊。”

    乐山抬头看她,一双眼睛红红的。

    黎循传走后,小院确实安静了很多,也没诚勇和终强陪他说说话,两个小姑娘整日在外面读书,时常还会被顾家留饭,张道长也要去算命看病挣钱,至于江芸,工作起来更是忙碌。

    “我只是很担心你。”

    江芸芸招了招手,乐山走过来,在她边上坐了下来。

    “你这些年一直被我耽误着,你弟弟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你至今还是孤家寡人,出去和人说说话,也不需要你多赚钱,就是心情快乐一点,而且你这么好的手艺,让更多人的吃到不是更好吗,回头我给你写个大明第一厨神的牌子,你就挂起来,保证客流量很大。”

    乐山又哭又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我这次回内阁,怕是要更忙了,我也真的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乐山低着头,半晌之后才说道:“听您的总是没错的。”

    江芸芸满意点头:“那你等会带着张道长把店面盘下来,仔细学着点,张道长对人事最是精通,你拉着他陪你开几天店。”

    乐山擦了擦眼睛的泪水,笑说着:“肯定啊,吃了我这么多好吃的,关键时候可不是要来给我打打下手的。”

    江芸芸点头。

    “那您什么时候回内阁啊?”乐山问道,“外面都好热闹,一下子是说那个江彬杀良冒功,结果牵出很多边疆的将士原来也都会做这样的事情,陛下要求兵部彻查,一下子又是宁王意图谋反,居心不良,外面现在说您的事情,反而少了。”

    “快了。”江芸芸把手心的石头放了回去,笑说着,“只要京城的风不停,流言总会一个比一个多。”

    又十日后,锦衣卫突然大批量出京,瞧着是往江西去了,随后京中不少人被抓进诏狱,任谁也打听不出消息来,但紧接着,不少官员的家都被抄了,一时间京中哭声震天。

    在众人以为一切要尘埃落定时,京城中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流言。

    “陛下肯定是被人蒙蔽的,不然何来这么多事情都不知道,如今回过神来,可不是要生气。”

    “被谁?江芸?”

    “放你的狗屁,要不是江芸冒死用自己的性命冲进火场,陛下能回过神来吗?”

    “不是说是因为两个人……所以人……”

    “啧,蠢货蠢货,陛下要什么美人没用,盯着一个内阁大臣看,江芸要什么青年才俊没有,南北两直隶多少小郎君打算嫁给她,当年火遍大街小巷的红衣服,现在都很畅销呢,没事怎么会入宫呢。”

    众人一听,又觉得非常有道理。

    “可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总归是有点不一样的吧。”也有人弱弱质疑道。

    “那又如何?总归是君臣关系才是最好的。”也有人无情反驳道。

    一时间京城舆论大为翻转。

    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是陛下被奸人蒙蔽,江阁老以身入局,为陛下解开这些人的丑恶嘴脸。

    微服私访的朱厚炜满意点头,对着一侧的小黄门说道:“不错,你小子有点本事。”

    小黄门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激动起来,闻言就要下跪……

    “做什么,都是人呢。”朱厚炜手臂一栏,不悦说道,“行了,回宫给我哥交差去,我也好久没见江芸了,真是想念啊。”

    他激动地搓了搓手,带着一堆零食兴冲冲回宫了。

    不过短短三日时间发酵,这个流言好似夏日的风吹遍了整个京城,随后接着船只往天南地北的地方流传出去,此后江芸风评大涨。

    李东阳在一日宴会上,大夸自己师妹自来就是忠君爱国,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就连归乡多日的刘大夏也在某一次和好友写信中不经意提及此事——陛下重情义,这些都是相伴多年的人,不忍往坏处想,多亏朝中有英才愿意出面。

    江芸的拥护者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出门气质大变,从义愤填膺,不敢多言到见了人嗓门都大起来,逢人就是骂。

    五月二十八

    朱厚照下诏,江彬,钱宁就地革职,立即斩首,许泰流放三千里,兵部以陆完为首的一干人等悉数罢免,永不复用,内阁所有阁老停俸三月。

    五月二十九

    内阁首辅王鏊亲自来到江家,看着正躺在躺椅上逗猫的江芸,叹气说道:“好你个江其归。”

    小猫见来了陌生人,飞快逃跑。

    江芸芸便顺势站了起来,看着神色匆匆的来人,微微一笑。

    五月三十一

    陛下下召进江芸为太子太保,荫江渝为正五品的兰州使者。

    六月初一

    江芸归朝。

    第五百二十章

    江芸芸回内阁那一天, 内阁正在讨论新一批科举考进来的进士。

    科举前夕的京城,纷纷扰扰,骂战不断, 路过的狗都不得安生,甚至殿试,陛下也不肯前来亲自主持,更是舆论喧嚣, 为此兵马司日夜紧绷着一根弦,幸好所有的一切都有惊无险地落地。

    王鏊见了人就打趣道:“这不是我们江阁老嘛, 几月不见,瞧着脸上都长肉了,白白嫩嫩的, 也算是休息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多亏诸位同僚多担待啊,这才有了忙里偷闲的日子。”

    虽然内阁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但幸好大家也都是体面人,借着玩笑把此事掀过去了。

    “这次进士的名单, 你也看看吧,会试是梁储叔厚和翰林院学士毛宪清做考试官,选了霍韬为魁首, 此人学博才高,最喜和人斗诗,你这人作诗不行, 可要躲远点, 免得被抓住了。”

    江芸芸了然——喜与人竞,但量褊隘。

    “殿试第一名叫唐皋, 陛下读了他的文章后钦点, 徽州人, 春秋魁首,早年屡试不第,如今四十五岁总算得偿所愿。”王鏊继续介绍道,“这人对你的政见大为赞赏,回头有空见一见,保证见你了欣喜若狂。”

    江芸芸笑着点头,简单扫了一眼折子上的群名,没发现眼熟的历史名人的名字,便合上揣到兜里。

    “费阁老还没回来吗?”江芸芸看了一圈屋中的人,突然问道。

    屋内气氛骤然一怔,众人面面相觑,梁储的眉头下意识紧紧皱了起来,神色不悦,但紧绷着脸没说话。

    杨廷和和王鏊对视一眼后,随后用眼神催促了一下。

    王鏊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说道:“费阁老昨日上折子,请求致仕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敏锐问道:“陛下批准了?”

    “嗯。”王鏊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按照内阁不成文的规矩,阁老致仕肯定是要三推三辞的,为了表示看重,就是和李东阳一样,一年十来次的来回拉扯都是有的,万万没有这刚起调子,那边就就答应了,上一个有这个待遇的还是当年刘健和谢迁。

    内阁气氛被挑破后,越发僵硬。

    江芸芸看着心思各异的同僚,却没有顺着话说下去,只是笑着转移话题:“监察御史程启充奏军职买功冒功的诸多弊端,不知折子递上来了吗?后面如何处理的?”

    王鏊有些失望,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便也跟着笑说着:“你是兵部的,你自己去处理吧,折子让周发放到你案桌前了。”

    “现在上值时间也不好多聊,回头沐休了,我家乐山开了食肆,我请诸位给他掌掌眼,也好精进一下手艺。”江芸芸笑着提出邀请。

    王鏊摸着胡子,点头应下:“之前吃过一次乐山做的扬州菜,一直很是怀念。”

    杨廷和也勉强笑说着:“自然是要去的。”

    “我不去。”梁储见状,冷冰冰说道,“一个奴仆,尊卑不分,还让阁老出面,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王鏊变了脸色,暗骂首辅难当,只好连连安抚面前的人:“你也知道的,叔厚自来是讲究尊卑体面之人,回头我劝劝他。”

    江芸芸平静地点了点头:“梁阁老的性子我自然是知道,有劳首辅出面调和了一二,冯乐山是良民,户籍在扬州,不是什么奴仆。”

    “听说过了,行了,去做事吧。”王鏊笑着点头,“刚回来事情可不少。”

    等江芸芸走后,王鏊和杨廷和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了?到底也没做什么,这样的处罚也太重了,如何能和之前的那件事情相比,若是真传出去,那江其归难道真得想和刘瑾对比不成。”杨廷和一脸苦涩。

    “内阁上下一心是铁律,费宏既然敢做到不吱声,任由事态发展,其实就是错了。”王鏊其实对费宏本就颇为不满,文人自傲可以理解,但对同僚使了手段,就失了本心,便是大错特错,但很快他又跟着叹了一口气。

    “可江芸如今不愿意出面,陛下必然不会消气,我们既劝不得,也不能因此加深我们的矛盾,只能说天命如此,她江其归占着天命,你便是再不服也只能如此,这事也就只能这样了,你我休要再提了。”

    “如此手段,谁看了不胆颤。”最后,杨廷和低喃道,“她甚至不肯遮掩一下。”

    王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那边,周发见人回来,高兴坏了,提着水壶给人倒水:“您总算回来了,老祖宗知道消息后都担心死了,要不是身份所限,只怕是要日夜兼程赶回来了。”

    江芸芸笑:“让他在兰州好好做事,手伸太长可不好。”

    周发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们老祖宗有分寸的,但您放心,张永个王八蛋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芸芸抬眸。

    她对拉下张永并不抱希望,朱厚照重情,张永也不似刘瑾这般贪得无厌,朱厚照很难真的狠下心处置他。

    周发小声嘟囔起宫廷秘闻,一点也不见外:“虽说还没处置,但已经一月不曾召他侍奉了,我又听说江彬是他特意找来的,不然一个不起眼的边将如何能来到京城,还不是有人牵线搭桥,这才被陛下看到,又好端端的,他张永对一个边将这么上心做什么,就是用这人来蛊惑爷的,那伤疤,那手腕,都是特意弄得。”

    江芸芸眉心微动。

    周发一看,立马添油加醋说道:“真的,张永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都说不咬的狗最凶,之前刘瑾和谷大用,我家老祖宗斗得最凶,但最后那临门一脚可就是他踹的,后来他又跳得最高,这才压了我家老祖宗和谷大用一头,坐到现在的位置呢,不然我家老祖宗他能去兰州吗,可见此人心机深沉,就不是个好东西。”

    江芸芸笑了笑:“你到底对你家老祖宗忠心。”

    “那是。”周发得意说道,“我们老祖宗虽然不爱笑,瞧着冷冰冰的,但为人急公好义,之前我家老母生病了,蹲在角落里哭呢,就是老祖宗听到了,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给了我治病的钱呢。”

    江芸芸脸上笑意温柔了几分:“真是个好孩子。”

    周发一时间没听明白,是夸他还是夸他老祖宗,眼珠子转了转,最后舔着脸哎了一声,嬉皮笑脸说道:“谢谢江阁老夸奖。”

    江芸芸无奈摇头:“去给其他阁老加一下水,少在我面前晃。”

    周发嗷了一声,拎着水壶兴冲冲跑了,只是在给梁储倒水的时候,大概是被骂了,灰头土脸走了出来,神色不悦,轻轻呸了一声,这才抬脚离开。

    梁储性格刚强,做事规整,容不下一点错误,是个及其严以律己的人,却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宽以待人,自来对这些小黄门就是不假颜色的,周发又是这么跳脱的性格,一旦被抓到错处,肯定是狠狠责骂的。

    江芸芸也知道今日周发大概是有点无妄之灾的。

    费宏的敌意她第一眼就能感觉到,甚至是在詹事府的就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打量,其实这样充满试探排斥的打量江芸芸自小就不陌生。

    这意味着竞争,若不是心中格外忌惮,甚至是嫉妒,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排斥,良性的竞争并不过分,所以就算杨廷和时不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她也不会对此有太多的反应。

    若非费宏此刻拿着朱厚照做幌子,和张永眉来眼去,又任由江彬等人肆意妄为,最后任由大火把所有事情的遮羞布烧毁,江芸芸不至于这么生气。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队伍中有一匹会随时咬人的狼。

    费宏,她是一定要赶走的。

    因为这件事情,这半年江芸芸第一次反思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坊间一直都有传闻李东阳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她听多了也跟着听了进去,后面发现,李东阳确实很喜欢提拔湖广的读书人,也很重视自己的门生,甚至对于讨好他的人也会给出好处。

    江芸芸一开始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要想做事,想做好事,自然要有能听到反对声音的雅量,但自己的队伍中不能有反对意见,不然步调不一致,此后将寸步难行。

    费宏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鱼刺进到肉里的隐隐作痛,偏是这样的疼痛就已经让她难以忍受。

    也许这位年少成名的状元当真也是一腔热血,想要让这个国家更好,也有自己的政治意图,希望可以付诸行动,但,只可惜世事弄人,他的以前已经站了一位江其归了。

    他的选择,只有两个。

    “江芸!”没多久,朱厚炜就自来熟跑了过来,刚一进门就大喊起来。

    江芸芸抬头。

    内阁各院子略有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远远就看到朱厚炜背着小手,一脸严肃走了过来,一反刚才的激动,沉着脸一言不发,在江芸芸的桌子前走了好几圈。

    江芸芸一眼就看他没憋好话,也不管他莫名其妙的动静,开始动笔写着字,但看着不停在自己面前晃动的影子,揉了揉额头,抬头问道:“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调子起高了下不来,一早就想下台阶了,所以一听到江芸说话,脑袋就跟着挤了过来,眼巴巴看着她,鬼鬼祟祟问道:“你还愿不愿意见我哥啊。”

    江芸芸一怔。

    “腰都细了,衣服都大了。”朱厚炜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手里夸张比划着,然后小脸一沉,“还整日为难我,你就当救救我,行不行,好江芸,人美心善的江其归!你忍心看我这么憔悴嘛。”

    “见见我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