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军中演武
他不要那么多, 他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可秦禅月都不肯给他。
楚珩突然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秦禅月会这般, 他不如顶着这张面具, 当一辈子的周海。
“不如——”他呢喃着, 声调很轻,可每个字却都带着真切的,澎湃的杀意:“不如让他死了,我来当周海?以后, 我每日暗夜里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楚珩那赤红的眼看向一旁的周海,他脸上还带着泪, 声线却沉下来,像是嘶鸣的毒蛇, 一字一顿的飘进周海的耳朵里。
周海膝盖一软, “砰”一下跪下去了。
他还想活命啊!别砍我啊!我这脑袋还有用!
周海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 一旦跪下去, 秦禅月想提都提不起来,他跪下去了, 没人撑场子,反倒将秦禅月骨子里的凶性逼出来了。
当个屁!当个屁啊!怎么当啊!现在说是晚上当,但是过两日就要得寸进尺,白日里也上她的床榻,再过几日, 就不甘与只当个没名分的影子,迟早还是要将这件事儿挑出来的!
他是一头怎么都吃不饱的狼,只不过是短暂的妥协, 等时日久了,他还是要扑过来,一口咬在她身上的!
他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她为何不能将错就错?
不,这不叫将错就错,这叫重回正道。
她本来的男宠就是周海,不该是楚珩,她与楚珩的一切就不该发生,现在她将周海再重新拽回到她身边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将一切错误修正而已!
秦禅月心一横,道:“我不要你,我要你的身子,只是因为将你当成了他,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日后,我会与他朝朝暮暮亲亲爱爱,大兄,你我之间不可能的,不要与我纠缠,互生怨怼了!今日之事便当没发生过,你回了南疆,还是镇南王,我依旧尊你为兄长,过去的一切,且忘了吧。”
说话间,她一脚蹬在周海腰上,道:“说话!告知我大兄,日后会善待我!”
周海被蹬了一脚,惊慌的抬起脑袋来,正对上镇南王那双血红的眼。
周海的内心发出尖叫:天老娘啊!天老娘啊!天!老!娘!啊!我还是死了吧!
他一句话说不出来,叫秦禅月气的脸都发红。
这是什么烂泥扶不上墙的孬种啊!
但不管秦禅月怎么踢,周海都不敢抬起脑袋来说一句话。
秦禅月正是气恼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极轻的笑声。
她讶然抬头,就看见楚珩在笑。
他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流,那双眼里含着化不开的哀切,唇角抿着笑,每一声都像是浸着自嘲与讥诮。
秦禅月看他的神色,骨头都跟着僵住了。
她心底里翻上了点说不出的酸涩来,她对他,似乎是……
“好。”下一刻,秦禅月就听见他气息紊乱、声线嘶哑的问:“你要与他相亲相爱,你要与他成婚,与他日日欢好,对吗?”
秦禅月闭上眼,心说,当断则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她偏过脸,轻声道:“对。”
她偏过面去不看他,可他却一直死死的看着她。
她要谁都不会要他。
她要谁都不会要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看着她丰腴鲜嫩的身子,看着她白润润的面庞,看着她绝情的眉眼,看着她胭红的唇瓣,看了半晌后又笑起来,他笑的并不好看,眼上还带着泪,唇瓣裂开,在烛火的映照下,反而带着某种狰狞。
秦禅月说得对。
他早就疯在南疆了,他想女人想疯了。
她觉得别人更好,不愿意要他,没关系,那他就来跟周海比一比,比一比谁更好,他可以跟全天下的男人比,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他要让秦禅月知道,他才是那个最让她喜欢的,最让她离不开的那个人。
“好。”那站在烛火里的男人哭哭笑笑,嘴上说着好,缓缓向他们走近:“你要跟他做夫妻,那就做给我看,只要他能比我伺候的更好,我就走。”
秦禅月乍一听到这话,人都没反应过来。
字儿是认识的,但是每一个字儿落到耳朵里,都那么让人匪夷所思。
他是什么意思?
她理解的伺候,是他所说的伺候吗?
这时候,楚珩已经走近了。
他那样高,那样壮,影子几乎能将两个人都压下去,他的手轻而易举就能抓住两个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们俩都一起丢掷到床榻间。
秦禅月被他的动作惊到了,她惊叫着喊:“你做什么?楚珩!你疯了吗?”
“我来与他比一比,你应该更喜欢我的,我比他更强。”他像是真的疯了,将两人丢到榻间,自己也滚上去,囫囵的去扯周海身上的衣裳,他道:“我们军中演武,一起伺候你,你挑第一个喜欢的好不好?”
军中演武,是秦家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些副将争官职,手底下士兵争高低的时候,都会上演武场真刀真枪的来一场,谁拳头大,谁就是赢家。
但是这种事儿是能演武的吗!有这么演的吗!
秦禅月在床榻间爆出了一身尖叫,她抬手抽了楚珩一耳光,又在楚珩发愣的瞬间,跳下床榻想要逃跑。
楚珩真的疯了呀!
但是她哪里逃得过楚珩呢?
楚珩手臂在她腰间紧紧一勒,便将人重新捞了回来,他手长脚长,死死的将秦禅月抱在怀中,他的眼泪顺着她的耳廓往后流淌进她的衣领间,她听见他在她身后颤抖的气音。
“禅月——”他哀求她:“不要离开我。”
他太悲切,像是被主人抛弃即将进屠宰场的狗,哀哀的向她祈求,喉咙里发出“嗯嗯”的音调,求着她给一口饭吃,能活下去就行。
主人,主人,看在昔日的恩情上,不要杀了我,不要杀了我。
秦禅月恍然了一瞬。
这时候床榻一旁的周海抓准时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从床榻间跑下来,头也不敢回的跑出了这间厢房。
冲出去的时候他还没忘贴心的把门关上,然后一路狂奔!
出了封闭的、燃烧着地龙的滚热憋闷的厢房,外面是一片冷空气和寒风,虽然冷,但是活着啊!活着啊!
周海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头都不回的跑出了赏月园中,他完全没有目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赏月园越远越好,离侯府越远越好,离长安越远越好。
因为太过慌乱,竟是一路钻跑翻墙跳到了一处自己不认识的后宅里,他来回转了两圈,正撞上了刚沐浴过后的霞姨娘。
他都跑到霞姨娘的赤霞园来了!
霞姨娘当时沐浴过后,站在院子中赏赏月,没想到一转头就瞧见墙外头翻进来个赤着身子、满身鞭痕的壮硕青年,将她吓得尖叫两声,再定睛一看,竟是周总管。
“莫叫!我走错了!”周总管语无伦次,翻墙又跑了,只留下了一个霞姨娘目瞪口呆。
从赤霞园翻出来,周海匆忙离开,拐过一条长廊,周海正狂奔着,就看见钱副将远远和他招手,他走近了,钱副将拧眉问:“怎么样?打起来了吗?”
钱副将对厢房内的局势猜测很贫瘠,他以为厢房里最多就是秦夫人抽镇南王几鞭子,他的底线遏制了他的想象力。
周海看见钱副将的那一刻,竟然哽咽了。
他不敢说里面那个场面,他也不敢说镇南王求秦夫人的那些话,他更不敢说秦夫人要嫁给他,他更更不敢说自己差点跟镇南王一起伺候秦夫人,总之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最终都化成了一句话:“副将……给我点银子吧,我要连夜跑路了,不然我怕王爷明天灭我的口。”
等镇南王出来了,他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这个口,他是一定会被灭的。
“不会。”钱副将一摆手,道:“咱们主子不是不讲理的人,又不是你的错,放心,告诉我里面发生了什么?”
周海吸着鼻子,将里面的事儿讲了一遍,时不时还要比划一下,顺带把裤子重新系好,系裤子的时候还要跟钱副将说:“我裤子就是镇南王扒的。”
太可怕了,他当初被世子妃选去给秦夫人当男宠的时候就已经很震惊了,他那时候就觉得天底下不会有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直到今天,镇南王扒了他的裤子。
谁信啊!镇南王扒了他的裤子啊!
当时夫人要是敢说要,他觉得镇南王反手就能阉了他。
钱副将沉默了,开始盘算自己有多少钱。
不行他也跑了吧……这些事儿谁知道了都得被灭口。
就他妈多余问这一嘴啊!
周海见钱副将沉默了,他就也跟着沉默了。
一阵瑟瑟秋风刮过,只剩下两个琢磨着要不要跑路的人。
“也不必。”最后,钱副将硬着头皮道:“你出侯府就行了,王爷见不到你也就不会来火了。”
说话间,钱副将给了周海一笔银子,又将人安排到了侯府名下的赌坊去当个掌柜的,周海临走的时候,钱副将还想……不会灭口的吧王爷你发疯不至于连累咱们自家兄弟吧!
他们俩忐忑不安间,厢房里却正是一片炽烤。
周海跑了,厢房里就只剩下秦禅月和楚珩。
楚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颤抖着去剥她的衣裙。
秦禅月抬腿去蹬他,但没用。
“让我——”他流着泪,死死的摁住她的腿,赤红的眼望着她,苦苦哀求:“让我伺候你,我可以,我是最好的,求你,禅月。”
让他试一次,秦禅月会爱上的。
秦禅月被他的泪烫的一颤,就是这一颤间,他扑了上来,如之前一样,疯狂的咬她。
他之前那样勤勤恳恳的伺候过她,自然知道她最喜欢什么,知道什么样的力道她受不了,知道怎么样能让她短暂的忘却这些事。
他要让她忘掉纷争,忘掉争吵,忘掉他的不好,他要让她重新快乐起来,他要搭建一个美好的巢穴,让她在此沉溺,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秦禅月无力反抗,她被拉进了深渊里,深渊之下,是楚珩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爱。
这些爱中夹杂了太多猛烈的情愫,其中有甜蜜,有悲伤,有不舍,有嫉恨,全都混在一起,如同狂浪暴雨一般扑上来,将她整个人卷进去。
她难以脱身,只有在浮出水面时才能溢出来一两声不成调子的闷哼,随后又被拉下去,继续沉沦。
窗外的玉铃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厢房里的动静声声不歇。
明月悬挂云层,将云朵照出泠泠的辉光,漫长的夜似乎没有尽头,要永生永世,不眠不休的纠缠下去。
——
次日,清晨。
楚珩恍惚着从床榻间爬起,准备起身离开,离开前,又用被子紧紧将秦禅月裹住。
他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秦禅月什么时候能接受他,他只知道他要来,他要一直来,除非秦禅月杀了他,否则他永远要跪在她膝前不离开,秦禅月的人,她的身子,她的尖叫,她的每一滴眼泪,都该是他的。
除非秦禅月杀了他。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眼眸总含着病态的柔情。
秦禅月说的很对……南疆二十年的苦守早将他守疯了,这人现在看着还是个人,但是只要碰到一个什么契机,立马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
离开秦禅月后,他穿上衣裳,再抬眼时,那些幽暗的,痛苦的,难以示人的东西都被他一点点压了回去,他又重新变成了镇南王,悄无声息的从窗后离开。
此时,初阳正从屋檐后缓缓升起,将屋檐上的瓦片都照出涟涟的金光,眼下已是十月中,抬眼望去,外头的翠木已经一片金黄,天地间黄灿灿一片。
今儿是个爽利的秋日,虽日头不胜,但风很和熙,没那么冷,赏月园的丫鬟们都穿着厚实的棉衣去伺候,但是守在厢房门前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的主子唤人。
厢房的朱门静静地关着,上面的丝绢窗纱被阳光照出明亮温暖的色彩,廊檐下堆烧起了小炉子,处处都透着融融暖意。
廊檐下站着的丫鬟手盆中捧着的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眼瞧着日上三竿,都快巳时了,里面的人还是没半点动静。
说来也怪,今日忠义侯府的两位主子都不曾起身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有贵客在府门时,竟然都不曾来管。
一个管事嬷嬷也不配去招待太子和镇南王,最后还是镇南王自佛塔而出,将那位太子亲自送离侯府。
在佛塔内跪拜一夜的镇南王瞧着精神十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上多了道疤痕,太子更是神采奕奕,他们俩从忠义侯府里离开,一路向外面行去。
马车宽阔,外部瞧着是马车,但是其内打造成了一个卧房,分为内外间,内间有床榻,供人躺下休息,外间就是个茶室,用以待客。
两人坐在茶案两侧,自己给自己倒茶水,皆是黑衣玉冠,彼此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两个人光看脸,瞧起来尊贵万分,任谁都看不出来昨日这两个玩意儿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滚水入杯,将嫩绿的茶叶冲的上下起伏,淡淡的茶香弥漫在茶室内,随着马车轻轻摇晃,太子终于开口了。
他也不提二皇子,也不提朝政,只疑惑的问:“镇南王面颊上为何有一道鞭痕?”
放眼大陈,谁敢抽镇南王的脸?
太子是真好奇,这鞭痕瞧着新鲜极了,应当就是昨日抽的,可昨日晚间镇南王一直都在佛塔,难不成是在佛塔里伤的吗?
他倒是没想到是个女人抽的,他想的是楚珩是不是跟什么人私下见面结党营私互相算计结果翻了脸,被抽了这么一下,是只有这一下,还是身上还有别的伤?若真有伤,镇南王会死吗?若是镇南王死了,对眼下的他是好是坏呢?
那么多乱糟糟的念头闪过的时候,太子突兀的想到了今日凌晨他离开柳烟黛屋子里时,柳烟黛窝在床榻间昏睡的那副乖巧模样。
柳烟黛对楚珩和秦禅月自有一番孺慕之心,如果楚珩死了,柳烟黛会很伤心的。
这个念头在太子脑子里过了一瞬,莫名的消散不掉,太子抬起眼眸扫了一眼镇南王,心想,应当也死不了。
秦家人,都是一条烂命杀十个,两眼一睁就是干的猛将,楚珩为猛中之猛,不当死的。
而楚珩像是没察觉到太子的目光一样,神色淡淡的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水,语调平淡道:“小伤,碍了殿下的眼——今日,殿下是要回紫禁城?”
提到正事儿,太子回过神来,道:“先回紫禁城。”
他道:“孤那好二弟——”
太子提到二皇子,唇瓣的笑容深了几分,他道:“快临近婚期了,孤得过去送点贺礼。”
楚珩缓缓点头,彼此目光对视之间,都带着几分“你知我知”的坏心思。
他们俩对二皇子都是深恶痛绝,太子说的“贺礼”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道:“孤打算趁着二皇弟被禁足,让司天监出来两个人,挑一块绝好的地方上荐。”
司天监常年算命,每天没少装神弄鬼,太子是不信的,因为他就没见过鬼杀人。
但旁人信,特别是永昌帝,或者说,越是快死了的人越信这些,总是会做出来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希望能够弥补他这辈子犯下的错,让自己下辈子好过,所以司天监那头冒出来的动静,就算是不能直接决定永昌帝的选择,但最起码,也能给永昌帝心里埋下来点暗示。
有时候,一点暗示就足够了。
太子打算在二皇子成婚之前,找个时机出来,挑一个地方鼓吹一番,然后再安排两个朝中的人,提一提二皇子封王一事。
大陈自古以来就有个规矩,皇子大婚之后,都要下放封地为王,在封地中生儿育女,此生都不能踏出封地,如果皇上驾崩,新帝登基,没有诏令的话,封地中的王也不可回。
这是为了保证大陈根基不乱,皇子成婚,年岁一定很大了,如果还不离开长安,对太子会有威胁,可能会引起党争——当然,眼下党争已经开始了,只是规模不够大而已。
如果二皇子这次成婚后,肯痛快离京,那这场党争还能安稳结束,但如果二皇子成婚之后还不肯走,那长安城往后就热闹了,之前那些藏在暗地里的暗潮汹涌,估摸着就要摆在明面间了,说不准永昌帝前脚病死,后脚太子就把二皇子砍了。
楚珩对此也很赞同:“宜早不宜迟。”
二皇子下放封地的事儿安排的越早,太子的位置才能坐的越稳。
他饮尽杯中清茶后,突听太子问:“王爷打算何时归南疆?”
镇南王这一次特意从南疆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二皇子迎头痛击,现在打也打了,二皇子也避缩回宫殿内,未来一个月都被禁足,镇南王也该回到南疆了。
没有他在,整个大陈的人都觉得南疆防线不安全。
坐在对面的镇南王神色恍惚了一瞬。
什么时候走呢?
他是镇南王,注定不可能留在长安太久,如果他走了,他的禅月不知道又要闹出来什么样的乱子来。
“过几日。”他垂下眼睫,道。
过几日。
再让他留一留,再让他试一试,让他的禅月爱上他。
镇南王送走太子之后,自己又折返回了忠义侯府。
他回了忠义侯府后,独自去了赏月园,绕过园中的人,白日做贼,翻进了秦禅月的厢房里。
当时已经是巳时末,临近午时,秦禅月还没醒来,依旧维持着他离开的姿势,裹在被子里沉沉的睡着。
楚珩舍不得叫醒她,就在一旁看着她,看着看着,凑到前方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颊,随后轻而又轻的爬上了床榻,钻到了秦禅月的身后。
秦禅月之前说的很对,楚珩这个人就是得寸进尺的,他吃不饱,得到了一点一定要更多,之前没得到秦禅月的时候,当个男宠就已经欣喜若狂了,后来又渐渐嫉妒,想要真身现此,到现在,凭着真身上了之后,又不满足于只能黑夜里来,他白日里也要跑过来,紧紧地抱着她。
他迟早要把她逼到人前,与他同现此世。
秦禅月并不知晓,她还在睡。
直到午后申时,秦禅月才从昏睡之中渐渐醒来。
初初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筋骨还带着几分酸痛,昨日那癫狂的、发疯一样的事情还在脑海中回荡,她才刚刚动一动手臂,就察觉到了身旁有人。
秦禅月一会过头,就看见楚珩“熟睡”在她身旁。
他身上什么都没穿,露出来的皮肉上有各种抓痕,叫秦禅月骤然想起来之前他疯狂咬她不肯松嘴逼得她乱叫的事情。
这个王八蛋!
她一刻不停歇,扑上前去“啪”的一声照着他的脸抽了一个耳光,大声喊道:“滚出去!”
床榻间的镇南王捂着脸慢慢爬起来,经过她的时候又被抽了两个耳光。
堂堂镇南王,眼皮子都没敢抬一下。
从赏月园出去,他也不愿意离开忠义侯府,但是秦禅月也不给他找旁的地方,他只能再回到佛塔。
镇南王就这么在佛塔里住下来了。
旁人也不知道镇南王为什么回忠义侯府,不去镇南王府,但世人皆知,镇南王与秦夫人是一家人,镇南王也算得上是半个忠义侯府的人,镇南王府来忠义侯府,也没人觉得特别诧异。
佛塔里也没弄什么特殊的东西,就摆了一张床榻。
原先秦禅月因为卖官鬻爵案被囚禁在佛塔里的时候,睡得就是这一张床榻,后来秦禅月从佛塔里出去,这床榻就搬出去了,现在楚珩来了,他就又将这床榻搬回来了。
他的人被分成了两部分,白天和黑夜是不一样的脸,每每白日,他就在佛塔里烧香,焚罪,到了晚上,他就溜去秦禅月的院里,白天外人看他端肃冷冽,实际上到了晚上什么都咬。
秦禅月根本不见他,他偶尔幽灵一样钻进来,看秦禅月睡觉,然后自己爬上床榻,第二日醒来再被秦禅月抽耳光,挨完打后,再心满意足的回佛塔里。
秦禅月是因卖官鬻爵案在佛塔里困了几日,而楚珩,却是因为干了这样的亏心事在这里困了几日,秦禅月的磨难已经过了,楚珩却不知道还要磨多久。
这瞧着风平浪静的侯府,每天晚上都冒出来不少幺蛾子。
——
而这个时候,侯府那突然消失的二公子与白玉凝,也已经到了二皇子在宫外的私宅中。
第62章 哼,柳烟黛被他迷得要死要活
夜色之下, 私宅之内。
这是一处十分奢华体面的私宅,外面瞧着只是个普通二品官员的府邸规格,但是一行进来, 便能瞧见地上铺着整齐的汉白玉, 前头院中长廊高殿, 恍若进了紫禁城一般。
这是逾矩的规格,寻常百姓家怎么能摆出来呢?这也越发证明,这宅子里面的主子不一般。
当日,周驰野与白玉凝被二皇子的人救走之后, 就被安置在了这套宅院之中住下,一连几日里,二皇子都不曾出来见过他们, 直到今日,终于来了信儿, 说要过来一趟, 所以他们二人早早到了前厅里。
前厅内极尽奢华, 珠光壁绸, 高阶金灯,暖融融的地龙烘烧出一阵阵热气。
厅内并无他人, 只摆了两张桌案,火光融融间,白玉凝和周驰野分别跪坐案后等待。
周驰野几度看向天色,眉眼间多了几分不耐。
他们昨日得来了消息,两人分别沐浴更衣, 然后从下午就一直开始等,等到现在,天色大暗, 二皇子还是没来。
就让他们这么硬生生的等着。
周驰野难免生出来几分猜测来,二皇子一直这么晾着他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瞧不上他了?
他心里面等的发焦,便也这么问白玉凝。
“不会。”白玉凝缓缓摇头,神色淡淡道:“二皇子不是这样品性的人。”
二皇子向来善待手下,从不会侮辱旁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收拢一大批文臣帮他的缘故,自古以来,士为知己者死。
而且二皇子也没必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他们俩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二皇子要他们生他们就生,要他们死就死,何必故意晾着他们呢?
“你还坐得住吗?”周驰野听完后,低声问白玉凝,道:“若是受不住,稍微躺一会儿,左右也没人来。”
白玉凝微微抿唇,挪了挪麻木的双腿,她动作间,周驰野忍不住去看她的腰腹。
自他们从侯府里逃出来之后,她肚子里的蛊胎就不能留了——那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之前被困在侯府里,四处都是看着他们的眼睛,白玉凝没办法,只能留着它,现在他们出来了,白玉凝便立刻拿掉了这个鬼胎。
虽说是个鬼胎,但是也是肚子里长大的东西,跟个胎儿没有什么区别,白玉凝到底是大伤一场。
恰在此时,门外有丫鬟来报:“启禀周公子,白姑娘,二皇子今日不方便出行,还请二位先歇息。”
周驰野跟白玉凝对视一眼,都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但周驰野先行一步之后,那丫鬟却拦住了白玉凝。
白玉凝心知这丫鬟怕是有话要与她单独说,便没有走出去,而是先给前方的周驰野一个目光,等周驰野走远后才问道:“二皇子有什么吩咐?”
“白姑娘可识得钱雨森大人?当初与白老爷是同窗。”那丫鬟道。
白玉凝还真记得,这人也有四十来岁了,跟她父亲是同一年的进士,大陈自古以来同窗情谊深厚,这位钱大人几次来他们府中作客,白玉凝唤他“钱伯伯”。
之前她父亲落难的时候,这位钱大人还在西洲那边,两边相距很远,车马慢,书信难,白玉凝也没指望人家。
她自己的血脉亲戚指望不了,未婚夫指望不了,更别提一个不在长安的人了。
“记得这个人。”她低声问:“是有什么事儿吗?”
小丫鬟便道:“钱大人最近即将调回京城,二皇子的意思是,您若是方便,去瞧瞧这位钱大人,看看能不能拉拢到二皇子这边。”
顿了顿,小丫鬟补了一句:“钱大人现在补了锦衣卫指挥使的缺。”
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被太子给砍了,太子一直想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但是没成功,皇上另提了钱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很重要,不仅是因为锦衣卫为圣上手中利器,更因为这个位置掌握极多情报,二皇子想要尽力拉拢钱大人。
“好。”白玉凝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这是她的价值,她愿意去做。
白玉凝答应下来的消息又从私宅层层而出,送到了紫禁城中。
紫禁城,永和宫。
永和宫是二皇子的宫殿,距离太极宫极近,永昌帝没事儿就来太极宫见一见二皇子,昔日里有点什么好东西,东宫都不一定捞得着,都先得送到太极宫来。
只是永昌帝现在老了,也少来了,二皇子几次求见永昌帝,永昌帝也没见二皇子,这种兆头像是某种隐喻,使二皇子心头不安。
今日,秋夜寒凉。
夜色下的永和宫廊檐下点着宫灯,在夜幕之下静静地燃烧,廊檐下站着的宫女们大气儿都不敢喘。
昔日里,永和宫一直热热闹闹的,而自从二皇子被封禁闭之后,万贵妃发了很大的脾气,二皇子也郁郁的不见人,整个永和宫都像是蒙了一层阴霾。
而今日,二皇子不知道得来了什么消息,一直在殿内摔东西。
“啪——”
一只琉璃杯被人狠狠扔掷在地上,杯盏碎裂间,二皇子听见下面的太监一声声的劝。
“二皇子息怒啊。”
息怒息怒,他如何息怒呢?
高大的二皇子跌坐在宽阔的太师椅上,面色一片铁青。
这几日他一直在被禁足,但是却也没认输,他一直在努力与外界联系,尽量想办法保证自己的羽翼不被太子削剪掉。
可就在近日,他得来了风声,太子竟然去给司天监施压,要推动他婚后就藩一事,而据说,永昌帝并没有反对。
永昌帝没有反对!永昌帝不反对,还有谁的留得住二皇子呢?
到时候,二皇子就要像是一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长安了,这让二皇子如何能接受得了?
一旦就藩,他成了藩王,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到长安了!这样繁华的地方,这样美好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只这样一想,二皇子就觉得心口跟着一阵阵发疼。
凭什么?
他才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将位置给他呢?
他正烦闷间,突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有大事,事关吴晚卿与太子殿下。
吴晚卿,他那个失踪了很久的表妹。
二皇子当时烦的都想杀人了,听见了吴晚卿也没什么好脾气,只道:“进来。”
门外便行进来了一个太监。
自古以来,东厂与锦衣卫那边都是不分家的,所以两拨人关系好,万贵妃在后宫多年,太监这边都被她笼络打通了,所以每每有消息,二皇子这边都是最灵通的,哪怕他在禁足,也不耽误消息进来。
行进来的这太监年岁尚小,低头弓腰行到太子面前后跪好,道:“启禀二皇子,奴才这些时日一直在外打探[吴姑娘在大别山失踪]的事儿,终于打探到了点眉目,但是不是什么好消息。”
二皇子冷冷坐在案后,不言语,只用手掌拍了拍案。
那是催促的意思。
下面的太监低下了脑袋,道:“奴才这几日带人在大别山翻了许久,找到了一具骸骨,骨龄十六七岁,是一具女尸,因容貌缺失,尸体腐烂,不能分辨是谁,但万家母女身上都种过蛊,所以凭着这一点,辨认出尸首是吴姑娘。”
二皇子的眼皮子一点点抬起来,豁然起身道:“死了?”
他的表妹竟然死在了山里!
二皇子一时心焦,这消息若是叫母亲知道了,定然伤心极了。
“是的,死了。”下面跪着的太监继续说道:“且,吴姑娘死之后,身上的蛊也不见了,并不是随她一起死了,而是不见了,奴才等多次寻人查问当日之事,说是吴姑娘曾经煮茶给太子用,奴才猜测,吴姑娘是将这药蛊下给了太子。”
这蛊的事情,二皇子也有所耳闻,据说就因为这个蛊,万贵妃甚至动过想将吴晚卿硬塞给太子的想法,但因为太子根本不上当,只能作罢。
没想到,万贵妃都不能将人塞过去,吴晚卿竟然自己上了。
二皇子只一听,便知道定然没有好结果,他那好皇兄暴戾恣睢,生来就是一个不受人操控,眼高于顶的性子,最恨被人压着、逼着做事,他喜欢掌控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掌控,他杀不了永昌帝,难道还杀不了一个吴晚卿吗?
提到“太子”,太监的声调更轻了几分,他道:“应当是那一日,吴姑娘对太子用了蛊,后被太子反杀,但太子应也是中了蛊虫的,只是不知道后来是如何处置的,那蛊可是十分厉害,男人用了,定然要寻个女人来阴阳交合,否则要爆体而亡,奴才留了个心眼,一直在后面查是谁恰好撞上了太子。”
果然。
二皇子缓缓闭上眼,心想,表妹啊表妹,你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死路。
他早就知道吴晚卿对太子情根深种,但是没想到,这女人是真的敢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奴才还真碰上一点机遇,奴才在山中仔细调查的时候,后瞧见秦家人也去了山中四处搜查盘问,奴才掳了其中的一个,严加拷问,竟是问出来一件大事。”
太监的语调更轻了几分,他道:“奴才问出来,秦家的那位世子妃,竟然在山中莫名其妙的被人偷了东西,说是连人都不知道是谁,秦夫人特意遣人去查,说是一定要将这人找出来,但是却又没个人名凭据,说是什么都没瞧见,只是说了时间地点,后就让人挨个儿去对算时间,将这段时间内出现的人的人名捋清楚,奴才估摸着,这阵仗不是丢了东西,是丢了清誉,只是下头的人不知道。”
二皇子当时坐在案后,似乎还没明白这事态的发展,他恍惚了一瞬,问:“世子妃——”
他好像对这个女人有印象,他听过的,只是眼下突然之间想不起来了。
他记不起来了,一旁的别的太监赶忙提醒道:“殿下,我们的人之前撞见过的,那位世子妃与太子在茶楼私会呢!”
二皇子恍然一惊。
还有人在一旁连忙补了另一件事,说是周家曾经带着周渊渟打上秦禅月的门去,说是周渊渟根本没碰过柳烟黛,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是虚造的,后来真把出了孩子,周渊渟又坚持说这孩子来历不明,蹊跷极了。
便有太监低声的说了一个猜测:“那孩子兴许就不是周家世子的,而是——”
二皇子悚然一惊。
真相其实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只是披了一层模糊而美丽的面纱,隔着那些绸缎,他未曾看到其下的前因后果,反而将其误认为另一幅模样。
当时那一晃而过、未曾察觉的细枝末节现在被重新拼凑起来,变成了另外一副故事,他再倒回去,细细品味的时候,不由得懊恼道:“他们竟是这种关系!”
二皇子几乎生出了几分恨意来:“本宫当时竟未曾察觉!”
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而下面跪着的太监也不敢说话,他们之前也不曾察觉,都是等事发后很久,再经由一些细节倒推回去,然后才惊觉了这么一点事。
二皇子沉着眉眼,想了很久后,道:“你们先下去,这件事先不要告知母亲。”
其余人应声而下。
众人离开之后,二皇子还在琢磨其中的关系。
他的姨母,他的表妹,他的哥哥,和一个他人妻。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转来转去,隐隐让他摸索到一条线路。
他苦思许久,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他是说如果。
太子能突然暴毙就好了。
自古以来,皇子间夺位都不能用“刺杀”这一套,万贵妃说过,永昌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忽略他们俩的政斗,是因为永昌帝想看看他们俩的本事,谁能光明正大的击败对手,谁就配得到永昌帝的位置,但谁要是用上刺杀这一套,永昌帝一定不会容忍。
手足相残也有底线,所以两个皇子就算是暗杀,最多也就杀几个皇子心腹,都不曾将利剑对准彼此。
而时至今日,二皇子终于动了这个歪心思。
他不能告诉万贵妃,因为万贵妃不会同意,当然,这件要命的事儿他也不可能自己做,他怕沾染到他自己身上。
他可不能死。
那跌坐的人想了许久,渐渐冒出来了一个狰狞的,浸满了恶毒主意的坏心思。
“来人。”二皇子道:“替我传信给姨母,一切小心,此事不可被娘亲所知。”
——
次日,白日间。
今日的忠义侯府也是一样的风平浪静,世子妃与侯夫人都如往常一样每日吃吃喝喝逛逛,虽说府内多出来了个镇南王,但是镇南王一直都居于佛塔之内,鲜少出来,所以一切瞧着都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也是有的。
自打镇南王醒来之后,忠义侯府的邀约明显变多了,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侯府之内拜见,就连之前跟侯府撕破脸皮的周家都上门来送过赔罪礼,侯府的门房每日收的银子都有不少呢,更别提秦禅月身边的那些老嬷嬷了。
眼下太子正中兴,镇南王又醒过来,忠义侯府在风口浪尖上玩儿了一波大的,赚的是盆满钵满,谁都想来蹭上一口,所以一个个拜帖如流水一样递到忠义侯府里,一张张笑脸像是夏天的花儿一样,开个没完没了。
因为侯府之中没有男眷,所以侯府之中来拜帖的都是一些女眷,昔日里这个亲朋,素日里那个好友,全都想来跟秦禅月搭上一些关系。
秦禅月一个都懒得搭理。
她现在累得要死,每天不知道拿佛塔里那个畜生东西怎么办,惹急了他就要演武,每日将秦禅月搞得起不来榻,哪有心思去管外面的人。
秦禅月心情不好,连着柳烟黛都不见。
柳烟黛被太子欺负过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婆母坦白,但是婆母都不见人,自然也听不到,她也不敢跟别人说,只能自己委委屈屈的憋着。
至于那个狗东西,还一日三回的给她传消息,说是要约她出去见面,哼,柳烟黛一次都不搭理,只琢磨着与婆母坦白,叫婆母替她想办法。
但是婆母这几日不知道怎么了,人烦躁不说,还每日留在厢房之中不出门,柳烟黛一肚子骂人的小脏话,都不知道该跟谁讲,又不敢出门,也只能在屋子里憋着。
恰逢刘姑娘来邀约柳烟黛一起去寺庙上香。
刘姑娘,刘春雨,便是之前在大别山的时候,与林家公子一道儿你丢手绢我来捡的那一位,柳烟黛与她说了不少的话。
算起来,柳烟黛来了长安这么久,也就刘春雨一个朋友。
这一回得了刘姑娘的信儿,憋狠了的柳烟黛便应了刘姑娘的邀约,打算跟刘姑娘一道儿出去寺庙上上香,去去晦气。
他们上香的日子定到了明日,临去之前,柳烟黛还接了太子的消息,说要邀约她一起去听戏。
听戏……想起来之前他们一起胡闹过的地方,柳烟黛涨红着脸拒了。
听什么戏呀!狗东西狼子野心,当谁看不见呢!有这个空,她不如去跟刘春雨出去转一转。
——
刘春雨这次约柳烟黛,是去长安中最大的寺庙,大兴善寺。
这大兴善寺里的菩萨十分灵验,故而香火鼎盛,常有人捐善款,说是她的母亲怀了身孕,所以她想来为自己未来的弟弟或者是妹妹祈福,顺道拉了柳烟黛一道儿来。
第二日,柳烟黛便收拾的利利索索,开开心心的与刘春雨一道儿去了佛寺。
她先驾车与刘春雨在路上相会,后刘春雨上了她的马车,两人一道儿说说笑笑,去了佛寺中。
柳烟黛去佛寺的消息很快就落到了太子耳中。
太子当时正在东宫中看书下棋,听了信儿,不由得微微挑眉:“跟旁人去了佛寺?”
分明之前还以“养胎”为理由,回绝了他要听戏的事儿,现下竟跟旁的女人去了佛寺!
旁的女人难道比他还重要吗?
太子听了金吾卫的话,轻嗤一声,道:“欲擒故纵的手段。”
故意不肯来见孤,想让孤去找你是吧?
哼,女人。
金吾卫不敢说话,只瞧见太子书一摔,起身道:“去寺庙。”
他便去给她个惊喜。
一旁的金吾卫点头应是。
太子出行,定然是要摆驾的,但太子想,既然是“惊喜”,那就要来个出其不意,所以他干脆微服出宫,不曾带仪仗。
太子出宫的时候,柳烟黛跟刘春雨已经进了佛庙内跪拜。
她们俩是侯府世子妃、官家千金姑娘,与寻常百姓不一样,过来跪拜的时候,都是清过场的,四周也没旁人,她们俩跪拜过后,还一起抽了只签。
刘春雨羞红了脸来求姻缘,抽到了一支中签,说的是鸳鸯戏水游芙蓉,上有雷雨碎清明。
给刘春雨解签的和尚语气温和的说道:“是好签,光从签像上来看,是说您日后夫妻和睦,只是上有雷云,需要小心。”
刘春雨不知道雷云是什么,但听到“夫妻和睦”,就越发羞红脸了。
柳烟黛抽到了一支上上签,上写:前生今世佛缘聚,丹色凤鸣动九洲。
这一行字惊得和尚反复来看,道:“夫人,夫人——”
他想说“夫人有凤命”,没敢说,只囫囵道:“夫人命好,上辈子跟佛结缘,这辈子是来享清福的,日后也当多拜拜佛,引一引上辈子的佛气。”
柳烟黛这辈子就没拜过佛,就连他们侯府的佛塔,她也只是进过一回,还是去接婆母的那一日,其余时候她就与佛无缘,闻言就觉得这人是胡说,也没放在心上,转头拉着刘春雨就出佛堂去了。
倒是太子——柳烟黛前脚出了佛堂,后脚太子就来了,跟在柳烟黛身后跟着走,专门让人将柳烟黛抽到的签拿来,让和尚再解一次。
和尚也不知道太子是谁,只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贵人,所以磕磕巴巴的说了之前的话,太子听后又问:“这凤鸣什么意思?”
太子其实知道,凤嘛,就是皇后的意思,想来也是,他以后要做皇帝,烟黛自然要做皇后,他一想到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所以在这明知故问。
这签上都说,他跟烟黛是上上签呢。
和尚不敢说,只重复:“这是上上签,这位姑娘有前世修下来的好缘分。”
“前世?”太子挑眉,想不到,他跟小烟黛还是前世今生。
和尚补充道:“是两个女人的缘分。”
太子讶然,他上辈子是女的?她们还是磨镜?
行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太子坦然收了这支上上签做定情信物,转头就去找柳烟黛了。
这时候,柳烟黛跟刘春雨边走边说小话。
她们俩小姐妹许久不见面,自然要好好说说话,柳烟黛还揶揄刘春雨,问她:“今日眼巴巴的跑来求姻缘,可是你跟林公子的婚事要到了?”
这可是她亲手促成过的婚事!她打心眼儿里也高兴。
“嗯。”刘春雨羞涩地应了一声后,拉着她在一处回廊下坐下,俩人在美人靠旁边悄咪咪的说近日刘春雨跟林公子订婚的事儿。
此时偏僻,有几处翠竹石景,风一吹翠竹轻轻的晃,俩人的丫鬟在不远处站着等候吩咐,她们俩周遭倒是没什么人,方便她们姐妹俩说些小话。
最近长安事儿多,太子党和二皇子党打的是难舍难分,但刘春雨跟林公子家里官阶都比较低,没有被这场混乱牵扯到,别人肠肚子都快被打出来了,也不耽误他们俩订婚。
“过了年,就要成婚了。”刘春雨面上浮起来些许羞红,道:“这件事还要多谢你。”
如果不是柳烟黛一直在一旁打掩护,他们俩也没那么快。
柳烟黛摆了摆手,道:“没我也一样。”
光瞧林公子那日盯着手帕直勾勾的劲儿,就算没有柳烟黛,他们也会好的。
俩人说话间,刘春雨含羞带怯的贴近柳烟黛,拿团扇掩着面,小心问了一句:“我……我不曾圆过房,就听几个嬷嬷教过,有人说是分外漫长疼痛,也有人说女子十分欢喜,烟黛,你告知我,是什么模样?”
在刘春雨眼里,柳烟黛都是成婚的人了,自然知道这件事。
刘春雨声音落下的时候,太子刚走到柳烟黛她们两人十步之后,仗着耳聪目明,正听见这么一句话。
远远瞧见那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太子的面上浮现出些许得意。
他跟柳烟黛的初次——哼,一次就中,柳烟黛被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站住脚步,昂着下颌偷听。
第63章 我的只有两刻钟
回想起当初他们两人在大别山发生的一切, 太子只觉得一股爽意从尾椎一直往上攀爬,爬到头顶上,让他后背一阵酥麻。
这是命运的安排, 兜兜转转, 他们还是被彼此吸引, 这是缘分,是天定,是他们互相相爱的证据!
太子的手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胸口,在他的胸口之间, 还摆放着那只“上上签”。
人生南北多歧路,相逢已是上上签,而他们不止相逢, 他们还相知相爱,大别山初遇, 偏偏是烟黛, 偏偏是她。
那一夜, 月圆风清, 他的小烟黛坐在他怀里颠啊颠,匍在他怀中哭, 哽咽着为他怀上了一个孩子。
回想起那些,他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怀念来,不仅他怀念,连带着他那不太礼貌的玩意儿也跟着怀念,甚至还兴奋的发颤。
太子的步伐微微顿了顿, 稍微调整了一下姿态,目光却直直的落过去,看向柳烟黛。
他的烟黛, 应当也如他一样,对那个夜晚刻骨铭心。
——
柳烟黛当时正在跟刘春雨说话,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假山竹景旁站了个人。
俩小姑娘第一次谈论这种话题,彼此都是紧张又兴奋,小心翼翼、做贼一样互相靠近后,柳烟黛道:“这种事儿我很有经验的!”
跟在后面的太子缓缓点头,是,他确实给过柳烟黛很多次不错的体验。
“挑男人要挑高高壮壮的,要肌肉很大,这样的才有用。”柳烟黛回想起来自己选中的周海,便跟着刘春雨比比划划:“那样的都很强,很厉害的。”
没错,身后的太子满意的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身子,高大健壮,确实,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纵然身居高位也没有一日停歇过,这都是他应得的。
“而且,还要看鼻子,我听人说,鼻子越挺的男人时间越久,很让人上瘾。”柳烟黛当时就是靠着这一点选中的周海,现在来看,确实如此。
婆母有段时间一直传召周海,赏月园里的那些丫鬟们都说周海有一身好本事,想来也是如此。
身后的太子听见这话,一侧唇角勾起,飘飘然的想,没错,他鼻子也很挺,他就是这样让柳烟黛痴迷。
他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想现在就走过去出现,又想继续听柳烟黛夸他,所以急的靴子一动一收,难耐极了。
柳烟黛对他在身后的事儿依旧一无所知。
“这么厉害么?”刘春雨两只手盖住自己的脸,觉得耳朵都烧起来了,她满脸艳羡的说:“你每天都有这么好的吗?”
“我的不好。”柳烟黛方才说的都是婆母的,现在回想起自己的,柳烟黛一下子泄了气,道:“我的一点都不好。”
身后的靴子微微一顿,那高大的太子惊讶的看过去。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不好了?他怎么不好了!他分明是最好的!柳烟黛明明是最满意的啊!
下一刻,太子就听见柳烟黛继续道:“我的只有两刻钟,很短,有时候两刻钟都不到,总弄我一身口水,而且还有很多坏习惯。”
后面的太子开始颤抖。
他两刻钟吗?他只有两刻钟吗?以前搞起来的时候他只有两刻钟吗?只有吗?
他那时候兴奋地浑身乱抖根本都记不得时辰,原来,原来他这么短吗?
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熟悉的伙伴。
你只有这么久吗?他问。
伙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将骄傲的头颅慢慢低下去,安静的缩起身子不乱抖了。
柳烟黛那边还不曾停。
提起来这些“坏习惯”,柳烟黛简直有一大堆的脏话要骂,她说:“弄两下就结束了!弄!两!下!就!结!束!了!这么点时间还要搞那么多花样,总是不上不下的!讨厌死了,这么短的时间,竟然也好意思拿出来吹嘘!旁人养的男宠都是一晚上起的,就这点本事,丢到我们秦家军里,连个男宠的饭都吃不上!丢死人了!”
后面的靴子开始退后。
太子要遭不住这样的打击了,柳烟黛的话如同一柄柄刀,只插刺进太子的心房,把他的自尊心摁在地上打。
太子啊!他是太子啊!他是真龙天子啊,他怎么能,怎么能让柳烟黛不满意呢?
太子那一贯高高昂着的脑袋都开始往下低垂,人都像是要站不稳了,竟是扶了旁边的假山一把。
他有点上不来气了。
他幼时被万贵妃打压抬不起头来的时候没怀疑过自己不行,被永昌帝一次次忽视的时候没怀疑过自己不行,经历过那么多失败都没怀疑过自己不行,但现在听了柳烟黛这么几句话,太子几乎都要怀疑他自己了。
他真的这么不行吗?
“你知道比男的不行更可恨的是什么吗?”
就在太子面色发白、心口发堵、头脑发昏,几乎站不稳的时候,柳烟黛又开口了。
听见那道愤愤不平的音调传来的时候,太子几乎都要昏过去了。
还有比这个更可恨的吗?
比男的不行更可恨的是什么啊?
“我还要演!”柳烟黛怒锤膝盖:“他就那点本事,我还要演很喜欢!他还好意思问,问他自己厉不厉害,你想想,两刻钟能厉害到哪儿去?”
我还要演!
还要演。
演……
他还好意思问。
还好意思问。
好意思问。
问。
太子如遭重击,再难站立,捂着胸口而退。
刘春雨听见柳烟黛这般怒骂,都跟着一惊:“啊?怎么会这般不好?”
“谁知道怎么会这般不好呢?那就是不好,能有什么办法。”柳烟黛叹息道:“弄都弄了呀,也来不及反悔的。”
刘春雨也跟着忧愁起来了,是呀,他们未曾成婚又不能越雷池,成了婚之后就算是不行也来不及了呀。
刘春雨柳烟黛这边叹息个没完,俩人谈论半天,又转身从此处离开,去旁处继续逛。
只留下一个太子,竟是因打击太大,站都站不住了,顺着假山石慢慢坐下来,一脸狼狈的盯着自己腿间看。
两刻钟能厉害到哪儿去?
能厉害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
去——
他的烟黛一直都瞧不上他,嫌两刻钟短,嫌他没有秦家军的男宠好用。
他怎么会没有秦家军的男宠好用?他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男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能接受!他绝不是两刻钟都没有的废物,他是太子,他是太子啊!
太子盛怒之下,捣了自己腿间一拳,随后弓着身子,疼的眉目扭曲。
太子恼起来连自己都捣啊!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后,太子扶着假山,艰难挤出来一个字:“给孤将御医叫来。”
“弄点壮阳药!”
他一定能行!他今天晚上就去找柳烟黛!他要搞一晚上!
一旁的金吾卫根本不敢说话,只默默的想,完咯,人家永昌帝老了老了才沉迷吃药,现在他们太子盛年就要开始吃了。
这不是昏君是什么呀?
这可比永昌帝昏多了呀!
——
柳烟黛对太子方才狂锤大腿即将疯狂嗑药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跟刘春雨两个人在佛庙内逛了半日,又去外头玉石街坊逛了两圈,她花大价钱给刘春雨买了不少首饰做添妆,后眼瞧着天色要暗了,两人便各自分开,回了各自的府门里。
柳烟黛回到侯府的时候,天色已沉,暮色四合间,她本想去看一看婆母,但到了赏月园却得知,婆母早早歇息了。
柳烟黛看了一眼天色。
远处西边落日熔金,火烧云红彤彤一片,云朵间泛着几丝浓稠的金光,东边那头月亮已早上云霄,朦胧含糊的露出来一点点月影,此时正是申酉交界,日月同天的时辰。
瞧着天色是有些晚,但是歇息——也太早了吧?
婆母这段时日不知道怎么回事,瞧着好似越来越懒怠了,以前每天劲儿劲儿的出去转,不是听戏就是参宴,一天能安排八百件事儿出去忙,回头还能找两个不顺眼的人抽嘴巴子。
而最近,婆母连厢房的门都少出。
柳烟黛心里狐疑,却也不曾多想,她这脑子向来动的少,裙摆一荡,她便回了自己的厢房休息。
眼瞧着快到十一月了,天寒地冻的,她想回去烤地龙了。
——
柳烟黛走的时候,秦禅月就在厢房里休息。
昨日晚间楚珩跟她胡闹到了天明,她硬是一觉睡到了现在,醒来的时候后腰都发酸,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
外头晚霞斐然,些许赤红的光芒顺着窗外落进来,照在房间内,略显朦胧。
床榻间浓艳的夫人缓缓醒来,却也懒得动,只卷着被褥,思考她这乱七八糟的人生。
重生了一回,也不知道怎么重生的,仇人是弄死一半了,周家那群瘪犊子两个进了棺材,还有一个周驰野还活着,还有白玉凝,二皇子,这三个人还没弄死——前面两个还有可能,但说实话,这最后一个,光凭秦禅月怕是弄不死,人家好歹也是皇子呢。
大陈向来是等级分明的,下位者就是要遵守上位者的话,下位者的命就是没有上位者的贵。
就如同秦禅月能够随意鞭挞死一个奴婢一样,她享受着压迫比自己下等的人的好处,就同样得接受旁人压在自己身上,没有自她以上人人平等、自她以下等级分明的道理。
所以哪怕二皇子暗害了她很多次,她也不敢断定能弄死二皇子。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秦禅月脑子里又想到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些事,眼下临近腊月,在上辈子,头顶上的那个永昌帝——
那些乱事在脑海中转来转去,还没来得及想出来一条成型的计划来报复回去,她突听见窗户那头传来一阵晃动。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秦禅月闭上了眼。
更烦的东西来了!比二皇子都让她心烦。
这几日来,楚珩几乎将一身的本事都用到她身上来了,她翻脸,怒骂,他就摆出来一张可怜巴巴的脸,就那样望着她,祈求她,哀求她,不肯离开她。
他那样爱她,他那样爱她!
她见了他这模样,自己也心软。
秦禅月并不讨厌楚珩,她只是惶恐,只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的哥哥变成……男宠。
每当楚珩露出那种被驱赶的小兽、走投无路的表情,自下往上悲切而又执拗的看着她的时候,秦禅月的心头就跟着一颤。
她无法对着那张脸说出任何重话。
她一心软,楚珩就立刻扑上来,死死缠绕着她。
他想要钻入她的身体里,钻入她的胸腔里,在她的心底里扎根,扎根,扎根,让她接受他,让她接纳他。
而她,也渐渐被这种情愫所淹没。
没有人能抗拒被人无条件爱着的这种感觉。
你是他的主宰,是他的神明,只要你勾勾手指,他就会迫不及待的埋在你的膝下,你可以随意掌控他,只要对他释放一点信号,他就会爬过来,哀求又渴望的看着你。
而这个人,偏又不是寂寂无名的弱者。
他是站在大陈顶端上的王,他有钢铁手腕和一颗杀伐果决的心,却因为爱你匍匐在你的身下,用他的唇舌来取悦你,如果你生出来点坏心思,伸出足腕去踩,就可以听见他难耐的低吼,急促的喘息,和难以入耳的哀求。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楚珩。
她最开始被欲念拉着沉沦,到最后被他浓烈的爱意包裹,像是陷入了一个甜蜜的沼泽,嘴上说着不要,手指却毫无抵抗力的攀上去,拂过他柔弹的胸膛到肩膀,偶尔在楚珩离开后,她想起来这些事儿的时候,还会将自己脑袋埋在枕头里,短暂的羞耻一下。
她偶尔在失神的时候,会想,这样死死纠缠她的楚珩是她的养兄,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她的心里就会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整个人都缩起来,她无法看他的眼,连身体也不受控的发抖,那个时候的一切时间仿佛都被放慢,而一切发生的感官又被放大,她仿佛沉沦在了沼泽里,不受控的发出许多声音,每当这个时候,楚珩都会埋在她的脖颈间,求她喊他的名字。
她不肯喊,咬着牙关,一句话都不肯发出来。
之前的事情在脑海里浮现、闪过,秦禅月微微闭上眼,将自己的面埋在了枕头间,假做自己睡着了。
楚珩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他一进来,就瞧见床榻间的秦禅月睡得沉甸甸的,但仔细一听就知道秦禅月没睡着。
她睡着时候的呼吸很平稳,不像是现在,略显急促,连带着心跳也很快。
楚珩定定地瞧着她,随后将衣衫尽褪,慢慢的爬上床榻,行到她的身侧,一只手臂横过去,将人牢牢箍在了怀抱中。
她身上很软,顺滑微凉,像是一块羊脂玉,抱着好舒服。
楚珩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他低下头,埋在她脖颈间,嗅着她秀发的气息,急促的呼吸喷过来,像是要把她烧着了。
秦禅月只装了几息就装不下去了,再装他可要过来吃了。
她睁眼、伸手,不轻不重的抽了他一个耳光。
楚珩根本就不觉得疼,他贴着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低声道:“禅月醒了,可要用些东西?”
他自己做了多久他是清楚的,秦禅月怕是根本就没下床。
秦禅月懒得搭理他,只翻个身,面对面的瞧着他,冷着眉眼道:“你日日赖在我这里,也不去瞧着二皇子?他暗地里害我这一回,你就当没发生吗?”
当时窗柩外的最后一缕日光已经消散,厢房内渐渐一片幽暗,他们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像是夫妻夜谈一样面对面的说话。
夫妻,夫妻,他们是夫妻了!
楚珩被这种氛围给包裹起来了,他几乎要迷醉在这安静的床帐中了,他爱极了这种四周都是秦禅月、与秦禅月言谈的感觉,以至于他的脑子都跟着生了锈,无法动作,没能在第一时间回秦禅月的话。
秦禅月冷冷的瞧了他一眼。
只一看楚珩这种状态,她就知道,楚珩肯定是又在晃神。
每次他只要碰到她,就会变成这幅模样,像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只顾着扑过来在她面前发情。
秦禅月面上带着几分冷冷的不耐烦,心底里却浮出来几分得意来。
这是周海带不来的感觉,单纯的因权势而带来的讨好与谄媚,和这种发自心底为她痴迷的模样完全不同。
见他还不说话,只那样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秦禅月便生出了几分坏心思,她本来是打算抬腿踢他一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足腕一抬起来,就“踢”到了旁处去。
楚珩闷哼一声,弓起身子来不说,一只手还抓上了秦禅月的手臂,带着几分难耐与示弱,声线嘶哑的唤着她的名字:“禅月,别——”
秦禅月偏要弄他。
他弄她的时候,她也说过“别”,他管了吗?他停了吗?现在她来祸害他了,他的“别”也没有用。
“我在问你话。”秦禅月踩着他,道:“二皇子怎么办?”
二皇子怎么办?
二皇子,二皇——
他那里顾得上二皇子?
楚珩两眼发昏,后背发麻,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上,他说不出话,他的喉咙里冒出来奇怪的声音,像是一只被撸毛后发出呼噜声的狗。
他不回话,让秦禅月多了几分不满,她低哼一声动了动足腕,引得楚珩绷紧后腰,一声闷哼。
“我在问你话。”秦禅月居高临下的抬起下颌,重复道:“二皇子怎么办?”
楚珩哪里回得了话。
昏暗的床帐内,楚珩缓缓滑落下去,用头顶靠着她的腰腹,或者昂头去咬,在呜咽之后,又开始低声求她。
秦禅月只要一伸手,就能抱到他的脑袋,她的顺着他的发往下滑落,声线悠长,带着几分冷意的呵斥他:“回答我的话。”
他说不出来,她就不准他起来。
她完全可以掌控他,只需要稍微动一动足腕,就能把他整个人都踩下去,她恶劣的将她这段时日受到的憋闷都还回去,直逼得楚珩眼尾泛红才放过他,允许他爬上来。
他浑身的骨头都被秦禅月折磨软了,像是一只忠诚的守卫犬,先爬到膝间,再俯身低头。
狗狗要先讨好主人,得到主人的允许,才能吃饭。
这一夜,赏月园廊檐下的风铃晃啊晃,盖住了厢房之间的嘎吱声。
——
与此同时,东宫。
殿内的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只有一个御医跪在地上,汗津津的盯着自己面前的木板纹路,回太子的话。
今日,太子突然叫人去做了一些十全大补丸和一些补肾的壮阳药,叫他送过来。
御医做这些东西的时候还以为太子是要送给永昌帝,心说这也不太和规矩啊,哪有儿子给老子送这些的?但是他也不敢问,来了之后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听太子的吩咐。
太子手持一本春宫图,神色冷峻的看着。
他要学点技巧,学着学着,太子冷不丁问了一句:“寻常男子房事该是多长时间?”
御医懵了一瞬,回道:“回太子的话,这当看是武夫还是文人,若是习武之人,时辰会长一些,一些武夫应当是半个时辰左右,若是天赋异禀,定会更长。”
太子的脸本来就不好看,听到半个时辰的时候更不好看了,简直像是被谁抽了一巴掌一样,低头盯着自己腿间的眼神十分危险。
这玩意儿要是能切了重新长,保不齐太子已经下手了。
那御医当时还没抬脑袋,自顾自的说:“若是文弱一些的文人,大概会短一些,一两个刻钟便够了。”
太子听到“两刻钟”的时候,像是被人戳了后脊梁骨似的,不由自主的在椅子上动了动,他第一次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硬是过了两息,才咬着牙挤出来一个问话,道:“若是——若是有人能一整夜呢?”
御医惊道:“那一定是吃了药了!人力有穷时,寻常人不可能的,持续三天就精尽人亡了!”
太子“啪”的一下将手中春宫图拍砸在自己膝上,道:“这药——这药孤的朋友很需要,拿来一份,给孤——给孤的朋友。”
御医不敢询问“到底是您还是您的朋友”,只是乖乖双手奉上。
太子得了这一副药,兴奋地来回踱步片刻,随后按照医嘱服用后,连夜去找了柳烟黛。
他要重振雄风,他要让柳烟黛知道,他,太子,是整个大陈最勇猛的男人!区区几个男宠怎么和他比!怎么和他比!
第64章 怎么更快了呀!
是夜, 忠义侯府,书海院内。
深秋霜重,最适合吃上一锅羊肉炖汤, 热腾腾的羊汤鲜美极了, 再配上些刚出锅的咸肉饼, 吃饱喝足后再饮一杯葡萄甜汁,最后吃一盘新鲜的瓜果,吃得饱饱的,人就可以睡觉啦。
洗漱过后, 临睡之前,柳烟黛还在镜子前瞧了瞧她的肚子。
她到现在满打满算,这孩儿不过一两个月, 实在是瞧不出什么,摸着自己腰腹的时候, 她都瞧不出来里面有一个孩儿。
柳烟黛扭着腰瞧来瞧去, 也瞧不出个名堂来, 只打着哈欠回了床榻间。
吃饱喝足, 白嘟嘟的烟黛就要睡觉啦。
今日她的床帐被褥都换了一套新的,用的是温暖的白色金丝绒缎, 被褥上绣了一池荷花,她躺在被褥里,像是枕了一池藕荷。
厢房中早已熄了灯,月照地更明,泠泠的月光落到她的发丝上, 将她整个人润了一层泠泠的珠光,她一动,那被子上的藕荷就像是风吹一样轻轻的晃动。
——
太子从厢房外翻进来的时候, 正瞧见这么一幕。
夜幕低垂,美人睡荷间。
白嫩嫩的姑娘比被子上的藕荷更娇嫩,太子只要看一眼,就觉得心口有点软了。
他吃了药,现在药效上来了,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他摸到床榻上,一碰到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低哼了一声,他就跟着难耐的慢下了脚步。
柳烟黛从混沌中醒来。
她刚刚浅浅睡着,梦中觉得有一具火热的身子贴过来,她一睁眼,嗨呀,还真有。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太子也这么翻过一趟,柳烟黛不算震惊——这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早都震惊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现下瞧见了太子,也只是困顿的呢喃了一句:“没被人瞧见吧?”
太子满身燥气的贴过来。
他今天,要一展雄风!
“没有。”太子咬着牙,盯着柳烟黛的脸,想起来白日里这人儿说的话,恶狠狠的咬牙的压了上来。
两刻钟?呵!他今天要两个时辰!
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区区两刻钟的他了,今天,在这里的男人,是两个时辰的太子!他一定要让柳烟黛知道,他不比任何男宠差!
男人的尊严之争,在这一刻吹开了战争的号角。
他要让柳烟黛知道,什么叫□□,什么叫一整夜下不来床榻!他要让柳烟黛再也不用演,他要让柳烟黛明白,他,可是人中龙凤,堂堂太子!
堂!堂!太!子!
太子压过来的时候,柳烟黛习惯性的伸手去抱他。
这个人每次来就是这点事情啦,她知道的,只要给他就好啦。
婆母以前说过,男人就是狗,每天就馋这几口肉,喂饱就好啦。
而且她知道,太子闹不了多久的,折腾一会儿她就能继续睡觉啦,就当来个睡前小甜点吧,所以当太子准备发起冲锋的时候,她抬脸去亲他。
唔——哎?
柳烟黛本在困倦中,突然间睁大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面前的太子。
刚才还龙精虎猛的太子突然之间就缴械投降了哎——有到一刻钟吗?没有呢,好像就只有十几息……
怎么回事呢。
柳烟黛眨巴眨巴眼。
太子两眼一黑。
为什么?
他吃了药,他吃了药!他吃了药啊!为什么更快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时间都去哪儿了啊!
太子僵硬在她面前,动弹不得,似是也不知道眼前这局面是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了两息,柳烟黛熟练的带起了一张笑脸,轻声道:“殿下太累了吧?没关系的,我们明天再来吧。”
她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现在轻车熟路啦。
昏暗的床帐中,柳烟黛的声音落下的时候,太子只觉得一阵屈辱。
没错,屈辱。
他吃了药,他看了图,他准备了一切东西,准备大干一场,让柳烟黛彻底臣服,结果他才刚上阵,怎么就结束了?怎么就结束了?怎么就结束了!
怎么还不如以前了!庸医误孤!庸医误国啊!
太子大受打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从床榻上踉跄着跌下来,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孤要完了。
大陈要完了。
孤以后还能再有孩子吗?
孤不会就只有一个后了吧?
瞧见太子这样一脸落魄的下去,柳烟黛在心里叹息,撑着下巴想,完蛋啦,太子越来越不行了,以前还有两刻钟,现在就十几息了,这还是男人吗?
哎,实在是怪不得她不愿意进宫,就这样,谁愿意进宫啊?进宫不得守活寡么。
太子浑浑噩噩的爬下床,抱着裤子离开的时候,很像是一个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这还是头一回,太子走的时候柳烟黛没累着也没睡着,她还假模假样的夸赞了一下太子:“殿下已经很棒啦,很厉害的。”
太子听见这话的时候,脑子里猛地闪过了那句“我还要演”。
她又开始演!心里面备不住怎么骂孤呢!
太子咬牙,恶狠狠地回头低声道:“不准在心里骂孤快!孤明日还会再来!今日,今日只是……只是个意外!”
柳烟黛大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天呐,我难道说出声音了吗?还是太子会读心啊?他怎么听到的呀!
太子不言语,只抿着唇,铁青着脸翻窗走了。
这一夜,大陈又多了一个伤心的男人。
——
次日,清晨。
赏月园。
昨夜秦禅月将楚珩折腾的没了半条命,将这些时日的憋闷都报复在了他身上,当夜美美的睡了一觉。
今个天儿一亮,秦禅月久违的一大早就起了身,一扫之前的困顿沉疴,精神奕奕的起身梳妆打扮。
她今日有个宴要去参。
她原先有个好友姓王,后来嫁人之后,随夫君出了长安,外派出去了,现下刚刚回长安来,便重拾旧日情谊,挨个儿给人写信邀约而来。
秦禅月这几日被楚珩缠着,都不曾将这件事与柳烟黛说过,今日都起来梳洗打扮了才记起来这件事儿,特意叫人给柳烟黛送个信儿去。
柳烟黛要愿意,便随她去转一转,若是不愿意,就自己在府里待着。
柳烟黛当然愿意,她都好久没见到婆母啦,当即屁颠屁颠的收拾好自己,一路跟着婆母出府门。
她都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主家是谁,还是上了马车之后,婆母跟她说的。
马车大,四驾而行,里面不分里外间,只有一个摆成茶室模样的待客间,方便人坐在其后谈话,秦禅月跪坐在案后,瞧着柳烟黛给她泡茶。
柳烟黛这些时日在长安中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东西,除了泡茶,品酒,她还会念两句酸诗呢,心眼儿也稍微涨了些,现在若是将她丢到女人堆里,估摸着也能跟人过两手了。
茶水入壶,浸润出淡淡茶香,秦禅月接过一杯,嗅了口香气后,提点柳烟黛今日会遇到什么人。
“这位办宴的府门姓钱,夫人姓王,年四十了,当家主母,娘家不丰,所以成婚后夫家也不如何敬,但她性子很坚韧,吃了很多委屈,硬是拿到了中馈,手底下的小妾也听话,庶子庶女也老实。”
秦禅月道:“她丈夫姓钱,大概十年前吧,随着丈夫去了西边,也是最近才回来,她大儿子成婚了,娶了西边一个小官的女儿,但是身上没有功名,估摸着得等着钱大人去请官,眼下瞧着这般急切的想办个宴,是想给二儿子婚配一个,所以才借着回长安的势头,操办了一个秋日赏菊宴。”
柳烟黛一一听来,有点懂了。
“那王夫人一定是想找一个京城的好门户。”柳烟黛喃喃道。
就是一个外地人来了他们长安村,想赶紧拉几个朋友叙叙旧,打听打听消息,知道一点旁人的事儿,然后在当地找个有权有势的人家结一门好亲事,借着婚事的情分,好能站住自家田,免得被村里的一些地皮流氓欺负了。
秦禅月赞许的瞧了柳烟黛一样,道:“不错,他们家需要一门好亲事。”
大陈嘛,盲婚哑嫁的多,只要两家人互相能给的上助力就行,至于儿女们的意愿,其实一直都放在最后。
跟两个家族比起来,两个小孩儿的喜欢与否都没那么重要,或者说,你不愿意成婚,可以把婚事给你的其他兄弟姐妹,但是与此同时,这门婚事带来的好处也给旁人,只要你能不用家族的助力,你当然也可以不要家族的联姻。
就如同当初的周子恒一样,周子恒为了得到好处,每日讨好秦禅月,得来了爵位,这就是姻亲带来的好处,如果周子恒不要这亲事,那他就没这么好处。
嫁谁都一样,日子都是过,所有人都沉沦至此不能免俗,因此就显得那些爱格外珍贵。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地砖,秦禅月提起来旧友,一贯暗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怀念。
“当初我们关系很好的,只是你知道的,女儿家嫁人,就像是闯一层鬼门关,那些人家,外面瞧着都很好,但是一家有一家的腌臜,大陈都是高门大户,能在长安活下来的高门大户,没有一个干净、好相与的,嫁到谁家去,都没有全然安稳的说法。”
“女儿家生来就是蒲公英,风一吹,她们就散落到旁人家去扎根,生子,至于这蒲公英最终是会落到土壤贫瘠的沙地里,还是落到行人的车轮上,都说不准的,女儿家做不了自己的主。”
就连秦禅月这样的高门贵女嫁过去,都要遭受丈夫背叛、外室登门的事儿,更何况是那些没点本事的人家呢?
“我那位朋友,王夫人的日子过的不怎么好,丈夫一个接一个的纳妾,她还得笑脸相迎,一个接一个的照看。”秦禅月叹了口气,道:“但是你知道的,就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了公主的婚后事,更何况我呢?外人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自她离长安之后,我们也已经十余年不见了。”
在个人的婚姻大事、生儿育女的面前,她们之间的那点小小的情谊也短暂的被丢到脑后,各自都忙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只有等到很多年之后,两人都熬出头了,都有点地位后,才能游刃有余的见上一面。
新媳妇进门熬啊熬,熬成婆母才能说了算。
提及到年少时候的情谊,秦禅月眯了眯眼,想,那都是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真要细想起来,仿佛又在昨天。
一入夫家深似海,秦禅月这种上无公婆的还好随意出门,但像是那种才进别人家府门的新妇,前几年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别说随意宴请亲友了,估摸着出趟门子都得先跟上头的婆母报备。
柳烟黛没吃过后宅斗争的苦,但是她能够想象到——当初她见到白玉凝的时候,她就能想象到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钱府门口。
钱府坐落在银杏坊,秦禅月领着柳烟黛两人在钱府的府门门口一下马车来,正瞧见钱府门口站了个笑盈盈的夫人,一张极讨喜的圆脸,一双眼中带着几分精光。
夫人姓王,可叫王夫人,后来嫁了人,也可以叫“钱夫人”。
秦禅月唤她便唤“王夫人”,柳烟黛站在后面跟着行礼,也唤道:“王夫人好。”
王夫人身后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大儿媳在迎客,王夫人笑盈盈的应了一声柳烟黛,随后叫大儿媳送她们俩进门,进门的时候,王夫人还小掐了秦禅月一把,道:“宴后留下,我有话问你。”
秦禅月瞥了她一眼,小翻了个白眼。
俩人互相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仿佛一下子回了嫁人之前,俩人都揣了一肚子的别人的坏话,等着私下里跟自己的好姐妹说。
王夫人的大儿媳,王少夫人正领着她们进去,王少夫人是从西边小城娶上来的,到了长安十分惶恐,一见了传闻中的“秦夫人”更惶恐,脸上的笑都有点发僵,有点像是柳烟黛以前的样子。
秦禅月也不挑这孩子的礼,一一都含笑应了,由着这位王少夫人在前厅里给她安排了个位子。
钱家这宅子是刚赁下没多久的,能瞧出来翻新过,前厅里地龙烧的滚热,屋内靠着两边窗户大开,可看到前厅外面的花园里,养着大片大片的菊。
深秋天寒,尚未落雪,菊花开的正艳,明明烈烈的正黄色,娇艳欲滴。
这场赏菊宴邀约的都是女眷,女眷又多是带着适龄儿子女儿来的,秦禅月在女眷里的地位堪称一骑绝尘,长公主不回来,她在长安一贯是最高的,她的位置尚左朝东,面着大门,是除了主家以外,最好的位置。
秦禅月才一落座,便有一堆人过来与她言谈,都是一些朝中大臣的夫人。
秦禅月早已熟悉这种场面,一融入进来简直如鱼得水,各家夫人凑到一起,说起各家夫人的小话时更是热烈非凡。
前些日子,二皇子党下狱流放,连带着一堆府门里的女眷也都被流放了,但是大陈有一个颇好的策政,流放之下,大陈允女子和离。
打个比方,这家人犯了事儿,即将要满门流放,女眷可以和离,抢在被流放之前,带孩子离开。
但是这需要娘家去通关系,去接人。
当时白家将落狱的时候,如果白夫人的娘家愿意去通关系,背着被皇上厌弃的风险,将自家女儿接回来,那白玉凝就可以回到自己外祖家去当表小姐,不必流落民间。
但是有一些人家是不心疼自己的女儿的,或者说,他们不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背责,怕被自己的女儿连累,所以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夫家带去流放,只当这个女儿死了——当然,这样被放弃的多是庶女,真正的嫡女一般都有亲娘做主母,有亲哥做靠山,被疼爱着呢,就算是夫家完了,她们也不会被放弃,但那些母亲就是姨娘或者通房的庶女们,谁也靠不上,自己也不值价,只能随着夫家流放。
大家都是一个长安城里面生活的人,一口井通百户人,那些藏在水井下面的小秘密自然也藏不住,这群夫人们更是耳聪目明,各有各的路数,将这些人家的反应探听的一清二楚。
谁家的娘家心疼人,连夜去安排,将自己的女儿连带着外孙外孙女全都带回来,谁家的娘家已经换成了兄嫂当家,懒得搭理妹妹,任由妹妹去流放,谁家的娘家因为要通关系的银钱财数纠缠不休,闹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些暗地里的事儿,夫人们都熟悉的很。
一群人凑到一起,有的是话说,这种局,谁要是没来,身上那点破事儿都得被嚼上百八十遍。
柳烟黛在一旁津津有味的听着。
她年岁小,但是也是个“夫人”啦,可以跟夫人们坐一桌,听她们说八卦。
她们有的是故事来说,知道的特别多,比那些同龄的小姑娘们知道的多出太多去了,那些旁人都不知道的私密事儿,在她们嘴里就是小菜一碟。
这些时日来,长安城的人都被柳烟黛认的差不多了,她乍一听到这些八卦,再将人跟这些八卦对应起来,只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到了一些人的另外一面。
柳烟黛一边听,一边偷偷在桌案上拿了个小糕点塞进嘴里吃,糕点甜滋滋的,她吃的正开心,突然觉得有人看她。
柳烟黛顺着衣袖鬓角看过去,就瞧见了一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发鬓沾了几丝白的夫人坐在案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柳烟黛看。
这位夫人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说是格格不入,不是说她衣冠不正,而是说她神色枯朽,她穿着华美的衣裳,可坐在那里却像是一个,一个……
柳烟黛形容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有点熟悉。
这种眼神,有点像是隔壁死了丈夫后又饿死了婴儿的老寡妇,了无生意,连悲哀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麻木。
当她们的目光对视上的时候,柳烟黛明显感觉到这位夫人颤了一下。
她那双眼死死的盯着柳烟黛,似乎想从柳烟黛身上看出来点什么熟悉的东西。
柳烟黛被她的目光看的后背发麻,她有点害怕,下意识往婆母的身边贴了一瞬。
秦禅月当时正在跟一群夫人们谈天说地——她最喜欢在人群中心掌控话语权,但这是一场博弈,她需要时刻紧绷,所以秦禅月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夫人们的脸上,以至于忽略了柳烟黛。
反倒是一旁的夫人发现了,笑盈盈的看向柳烟黛,低声说:“别怕,她只是有点——疯了。”
秦禅月这才察觉到这一点细微的事情,她问:“什么疯了?”
秦禅月问了,旁边的夫人自然答。
“是万夫人。”
也有人说:“吴夫人——”
吴夫人,原姓万,叫两个名都可以。
“疯了是因为她的女儿。”有夫人道:“她丈夫死后,女儿失踪了,怎么都找不到,已经很难了,前些时日说是又卷进了什么事端里,家财散尽,若不是万贵妃帮衬着,说不定家都没了,还有她那个儿子——”
提到她儿子,也有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她那儿子被人奚落,一时恼怒,与人打架,被打断了一条腿,伤残者不得入仕,以后仕途路也断掉了,真是催人心肝。”
之前万夫人还能撑着,就是因为有个儿子指望,回头还能靠着这个儿子起家,她死去的夫君还有一些亲戚同僚可以帮衬,可现在儿子没了,谁也帮不起来了,所以万夫人一直都是一副潦倒姿态。
秦禅月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事儿,闻言拧眉道:“她女儿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之前在大别山时候好像还见过呢——都这样了,还参什么宴?”
柳烟黛听见“大别山”的时候,眼眸微微动了一下。
大别山这三个字她可是记忆犹新。
“是啊,就失踪在大别山里。”一旁的夫人又道:“这孩子失踪之后,姜夫人可是将宴会上下都搜了一个遍,硬是没找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狼叼走了。”
“也有人说是她自己跑了。”另一个夫人接话道:“说是不愿意嫁人,跑了。”
柳烟黛刚将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
她不知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就像是听一个八卦一样听着,却浑然不知,旁人嘴里嚼的,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人生里的一部分。
恰在此时,她糕点吃多了,想去一趟厕房,便请了一个钱府内的丫鬟给自己带路。
她行出去的时候,一旁的万夫人,幽魂一样跟上了她。
第65章 而她,是二皇子慷慨的赠与
柳烟黛走的时候秦禅月瞧见了, 但是秦禅月没放在心上——高门奢宴是她的主场,在场的都是各家夫人,每一个都是极要脸面的体面人, 怎么会出事呢?
她们侯府是有敌人, 但是那唯一的敌人也在皇宫里被禁闭中, 下面的小鱼小虾米暂时也不敢动,柳烟黛不过是去个厕房而已。
秦禅月的念头只飘了一瞬,转而又落到了宴席之间。
此时,客人都已落座, 主人家王夫人也已回来,拉着她的二儿子,笑呵呵的与夫人们寒暄, 四处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秦禅月愉悦的扑进了这一场赏花宴。
她也是这里的花,还是最艳的那一朵。
——
桌上酒宴过两桌, 王夫人终于捞到空闲时候过来与秦禅月言谈, 席间人多杯杂, 反而有一种“无人看到她们俩”的安全感, 她们老姐妹俩一见面,往桌案旁边一坐, 先是互相骂男人,后是互相骂孩子。
王夫人在西边小城的事儿太封闭,太远了,路途遥,车马慢, 秦禅月一点没听说过她的事儿,两人是见了面,她才来得及听王夫人讲一讲绵长岁月。
“也就那样。”王夫人在昔日好友面前也没什么好掩盖的, 叹了一口气,道:“我那夫君的脾气秉性你也清楚,就是个色中饿鬼,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就不老实,找找这个女人,贪贪那个女人——”
秦禅月还真知道。
这位钱雨森大人官途上是有点本事的,但是败就败在女人的身上,而且荤素不吝,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完全不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当初被下放也是因为女人惹出来的祸端,据说是因为钱雨森跟一个已成婚的妇人在上香的寺庙里面偷欢,被这个妇人的丈夫亲手捉到,将钱雨森打的头破血流,那妇人当晚就死了,不知道是丈夫处死的,还是娘家逼死的,总之,钱雨森的官途也是因此不顺。
而王夫人家世不丰,嫁了这么一个人也不能和离,夫错妻难,钱雨森行事不端,连带着王夫人也跟着遭受白眼,王夫人那一段时间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去了西边也是一样。”王夫人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在长安被打过,他现在知道不能往那些成了婚的女人裙子里钻了,只挑一些未成婚的,贫苦人家的女儿捞过来,当个妾或者当通房,你别看我们现在这院子里只有四个妾,在西城那边他可有一大堆呢,他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我能有什么办法?”
“女人一多,孩子就多,在西城那边有七八个小孩儿呢,都是我一力操持的,现在带回京城,也只带了四个成年的。”
提到这些,王夫人的气简直叹个没完,末了只能道:“也还好,后宅嘛,就是不断进女人的地方,没完没了,我的丈夫要娶,我的儿子也要娶,习惯就好了。”
有时候,王夫人觉得后宅有点像是瀑布。
她走过去,站在下面,要迎接这一场永不停歇的雨,雨水冲刷她的骨骼,将她变得麻木冰冷,她说不出话,只能站着,直到她死。
习惯就好了。
还能骗骗自己瀑布有水,不至于像是那些苦人家的女儿,在贫瘠的荒漠中挣扎,活生生渴死。
她最起码还有水呢。
秦禅月拍了拍她的手,低声的和她说:“你这日子苦,我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回长安这几日,也听过我吧?”
秦禅月居于长安,又是高门中的高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呢,平日里戴一支珠花都会引人争相效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小心探听到,更何况是秦家那么大的事儿。
王夫人只要一进京城,就能打听到秦禅月最近的始末。
先是丈夫病重,将外室和一个外室子接进府来,后是闹出了兄弟阋墙、互相残杀的事儿,导致大儿子废了,听说二儿子还和白家的那个女儿搞到了一起,然后还遭了卖官鬻爵案,这样大的案子,谁进去都是要被扒一层皮的呀!幸好秦禅月运气好,在里面打了转儿又出来了,没有被那些脏事儿牵扯到——
哦,对了!
“白家的那个女儿!”王夫人突然记起来这个人,忙不迭伸手拍了拍秦禅月的胳膊,语调更降低了三分,道:“那白家的姑娘,与你家是怎么回事?”
白家么……就是白玉凝。
“白玉凝?”秦禅月道:“也就是那些烂事儿,我与你细说说便是,你怎么问这个?”
王夫人有些难以启齿,但一想到最后还是要被人知道,也瞒不过别人,只能叹一口气,道:“她现在在我府上。”
秦禅月这回是真惊讶了。
这俩人跑掉之后,一直没有声息,她以为白玉凝跟周驰野是投到二皇子的手底下去了,她这些时日事儿也多,而且也不敢轻易去动二皇子,怕没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打草惊蛇,所以一直硬生生忍着,只等着太子把二皇子搞下去了,她再在后面收拾那些小虾米,却没想到,现下白玉凝竟然独自一人来了钱府。
那周驰野呢?
秦禅月过这些心思的时候,王夫人叹了口气,开始说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儿。
以前王夫人、秦禅月、白夫人三个人都是一同认识的,王夫人与白夫人都是秦禅月的手帕交,后来又通过秦禅月互相熟悉,但是王夫人与白夫人关系也没有那么好,只是通过秦禅月互相认识了而已。
后来白家出事儿了,王夫人有过耳闻,但是却并不知晓太多,反倒是她的夫君因此而难过了两日。
钱大人这个人吧,虽然好色,但是重情义,自家兄弟落难了,他能帮都会帮一把,有一种“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感觉,自家宅院里的衣服随便穿,穿完了丢给王夫人来洗,而好兄弟落难了,他一定会伸手。
可惜,他回来的太晚了,长安白家早都没影子了,就剩下一个旧友之子还活着。
“前段时间,我那夫君出去参加两个酒席,回头就将那位白姑娘给带回来了。”王夫人提及到自己的家私,声量更低了一些,她道:“说是白姑娘落了难,带回来好生养着,也算对得起旧友,我问他是从哪儿将人带来的,他却不肯与我说,问多了就翻脸,瞧着古怪极了。”
顿了顿,王夫人又道:“我倒不是瞧不上那白姑娘,她也算得上是旧友之子,能多照拂就多照拂,只是这白姑娘来了之后,居住在我这里,竟是……竟是与我那夫君颇为亲密,我瞧着焦心,这才特来跟你问问。”
“亲密?”秦禅月挑眉道:“你夫君是想纳妾不成?纳自己好友的女儿做妾?他是当自己同年同窗都死了吗?”
大陈读书人最重清誉,要根骨,每每作诗,都自喻什么梅清竹秀,一个比一个要体面,平日里个个儿都好像是个神仙下凡不吃人间雨露似得,纳个妾都要小心翼翼,免得被人瞧见,坏了名头,有些要脸面的,连青楼都不敢去逛,但偷偷去请戏班子,弄最好看的戏子。
但钱大人连自己同窗的女儿都敢收进后宅来享用,这种行径,也不怕被同僚鄙薄轻怠。
“他还在乎这个?”王夫人低低的骂了一句西城的土话,随后道:“当初我们为什么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去西城,你不记得了?就是因为他当时睡了人家的夫人,才闹成这般模样,他哪里有名声?裤裆里长虱子的东西,痒的一天都停不下来,见到个女人就往那上面想,谁能管得住呢?”
说话间,王夫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呀,他只要不出去招惹那些别人的夫人、招惹那些家世显赫的女子,我就松一口气了,至于那什么白玉凝,哎——我管不动了。”
她的夫君纳妾纳的太多了,每一个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最开始还很厌烦,觉得这些是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人,但最后已经麻木了。
直到有一日,纳到了白玉凝。
早些王夫人看白玉凝,只当是自己朋友的孩儿,结果有朝一日,这孩子突然被拔了辈分,即将成为她的丈夫的妾室,让她浑身不舒坦。
但她抿抿唇,也没对夫君说出来什么话,只转而来问问秦禅月。
她不想惹麻烦,只想息事宁人,让家宅安稳。
听见王夫人的话,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上浮现出来几分讥诮,她道:“白玉凝定是来路不正,否则你那夫君怎么不与你说呢?你且放心吧——只要白玉凝来了,你们家一定会出事儿的,这个姑娘可是无利不起早。”
秦禅月靠近王夫人,将白玉凝在侯府里面的事情说了一通。
“白玉凝先是与我那大儿久别重逢,互相钦慕,后来又喜爱上了我的二儿子,引得两个兄弟反目,后来我将人赶了出去,她又怀了身孕,硬是靠着身子回了我们侯府,这一回,卖官鬻爵案之后,我瞧那二儿子和她碍眼,想将他们俩丢到庄子里去,他们俩自己负气离府了。”
秦禅月隐去了那些政斗的事儿,只提了提这些,后道:“再然后,他们去哪儿了我就不知道了,没想到白玉凝来了你这儿。”
王夫人听着这些话,顿时一阵讶然:“这姑娘竟是——竟是这般能折腾。”
秦禅月浓眉微挑,道:“她不会白白来的,你可要提前提防起来,想想你们这府里,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若是别的姑娘,可能会为了吃一口饭,穿一件衣,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来给别人做妾,但是白玉凝不可能的,这个姑娘满身都是劲儿,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钱大人不可能是她认定的丈夫,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
王夫人低哼了一声,道:“我可管不了这些。”
她在女人这方面,从来都是管不了她丈夫的。
至于在女人身上吃亏……这件事儿发生的还少么?她是一概管不了的。
秦禅月与她说话间,突然间意识到她的好儿媳还没回来,便差遣了个丫鬟出去找。
她们夫人参宴,自己带的丫鬟也不会带到席间来伺候,而是在外头候着,进来之后只能用主人家的丫鬟,难免会生疏、反应慢些,所以最开始人没回来的时候,秦禅月也没有特别在意。
酒又过了一旬,秦禅月与王夫人的话题都不知道绕到了何处去,正是酣畅淋漓时,一个小丫鬟送端过来一碗新糕点。
糕点是用新糯米蒸出来的,做成了好看的摆盘形状,透着淡淡的暖米香,一口气扑过来,格外引人喜爱。
这东西,上十盘来,柳烟黛一个人能吃五盘,另外五盘不是她吃不下了,是她不好意思拿了。
这时候,秦禅月才猛地记起来,柳烟黛呢?
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她没有第一时间发难,而是先去将钱府的大儿媳妇叫过来,拉着这位钱府的大少夫人一起亲自去找。
她们两人在府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找到柳烟黛,厕房那头都翻了两遍了,就连附近的花园都扒开草丛来瞧了,人影都没有。
钱府的管家来禀报的时候,还并不算紧张,只道:“府内的都是咱们宴请的宾客,个个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说不准,是世子妃转去旁的院子里去、一时迷了路,奴才这就差人去挨个儿院里瞧一瞧,说不准马上就寻过来了。”
钱府大,虽然没有侯府大,但是前后也有好几个院,只是旁的院儿并不对外待客,所以客人们都不往那边去。
秦禅月心里还是一片心焦,她知道柳烟黛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谨慎,说难听点儿,就是胆小怕事,她路上碰见一只汪汪叫的狗都不敢去踢的,怎么可能逛去未开放的院子呢?
定然是生了一点意外之事。
又是什么样的意外?
秦禅月想不出来,但她是真的被逼急了,一刻都不肯等,连声责问道:“院门就这么大,你们找了半天找不到,现下竟然还敢叫我等?我那儿媳妇肚子里可有我们侯府的孩儿!那是我们侯府唯一的孩子,要是她出什么事儿,我将你们钱府掀了!”
管家被吓得浑身冒汗,一旁的大少夫人也不敢说话,只怯懦着说:“秦夫人莫急,我现下就去寻婆母来。”
她这个做晚辈的,完全扛不住秦禅月发疯,想让王夫人过来应对秦禅月。
但王夫人一过来,席间的人定然就会知道,到时候对柳烟黛名声不好,秦禅月正焦躁着,突然见一个丫鬟手捧着一根金簪快步前来,一脸惨白的献上来,对着秦禅月和管家、大少夫人说道:“启禀秦夫人、大少夫人,外头的小厮在花丛间发现了此物,呈现敬上。”
秦禅月一瞧见这金簪就认出来了,这是柳烟黛头上的。
这东西都落下了,定是有人对柳烟黛动手了!
她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一旁的大少夫人慌的上来搀扶,一边搀扶一边道:“夫人莫急,夫人莫急!这满院子的都是贵客,都是有名有姓的,只要追查过去,一定能查出来。”
秦禅月如何能不急?谁抓柳烟黛做什么?她有什么用啊!唯一有嫌疑的还是周家,毕竟柳烟黛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但是周家人敢吗?之前镇南王昏迷着,他们跟秦禅月斗法,他们周家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去牵扯到镇南王那头,不敢越过那条雷池线,更何况是现在!他们见了秦家人都得扭着屁股赶紧跑,哪里敢招惹!哪里敢!
可不是周家人,谁还能抓柳烟黛?抓了柳烟黛又要做什么用?
她脑子里嗡嗡一片,突然间脑子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在哪了——”
一旁的钱府大少夫人搀扶着她,愣愣的问了一句:“在哪?”
——
此时,钱府西苑内。
西苑窄小,破败,老旧,秋日里冷的要命。
钱府西苑是整个钱府的最角落,很偏僻,偏僻到隔壁就是下人房,再远处是专门圈养一些食用的肉鸡的地方。
钱家的王夫人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精于算计,操持着一整个府门,难免有一些不怎么大气的习惯。
比如,她不舍得去外面采买肉食,专门叫府里的婆子养着肉鸡,比如,她没钱置办新的金银首饰,只能请人偷偷融了旧的做新的出去撑门面,比如,这满院子的人都得给她干活,就连姨娘们每日都得绣衣裳来用,暗里贴补钱府。
此时,白玉凝正在西苑的窗前,看着手中的一封绝笔信而失神。
信是周驰野写给她的,是以刀锋割开手指,以血一笔一笔写下来的,字字颤抖不稳,似是带着泣血的哀鸣。
除了血,上面还有干涸的泪痕。
她只要看到这张纸,就能想象到当时的周驰野是如何一边哭,一边写的。
她……
那一日,二皇子要她来跟钱大人攀旧情,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但是她没想到,这旧情攀着攀着就变了味儿,那位钱大人……
钱大人最开始见了她,还有几分端正长辈的慈祥模样,但是等渐渐相处之后,钱大人就对她生了心思。
白玉凝当然觉得恶心。
她心里只当钱大人是长辈,更何况她已经有了周驰野,如何会对一个样样不如周驰野的老男人生出兴趣呢?
可是,钱大人有地位,有官职,还是二皇子要拉拢的人。
白玉凝刚刚浮出来那么一点点抗拒,就被她自己硬生生给压下去了。
她不能抗拒,她不能抗拒,她不能抗拒。
所以她配合。
最开始她配合的时候,还是瞒着周驰野的,但是这能瞒多久呢?钱大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将她从二皇子手里要了过来,作为代价,他也倒戈向了二皇子,如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一样,成了二皇子的走狗。
而她,是二皇子慷慨的赠与。
当然,二皇子这样善待手下的人,定然也不会亏待白玉凝,他与白玉凝说了个分明,只要白玉凝老老实实的跟在钱大人的身边,他就会将白玉凝的父母从边关弄回来。
虽说白玉凝在侯府白白待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没做成,策反周驰野后也没带来一个好的效果,但是光凭着拉拢到钱大人这一项,二皇子也愿意帮帮她。
毕竟,整个大陈都知道,他是一个慷慨的主子。
到时候,白玉凝夙愿达成,二皇子得到助力,钱大人得到了一个美妾,看起来好像是皆大欢喜。
唯有一个人不欢喜。
周驰野。
为了白玉凝堕入深渊的这个人,他不欢喜。
最开始,白玉凝频繁被二皇子带走出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周驰野还并不怀疑,他明白白玉凝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不闻不问,只努力的做白玉凝的后盾。
直到,白玉凝身上出现陌生的吻痕,体内留有另一个人的痕迹,甚至最后,她出了二皇子府,成了钱大人的,未过门的妾。
有可能是妾,也有可能是通房,更有可能是外室,她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她从二皇子的,变成了钱大人的。
是谁的都行,就不是周驰野的。
周驰野为此而发疯,他想冲出二皇子的私宅去找白玉凝,但是二皇子防着他呢,死死的压着他,不让他出去。
一个完全没用的废人,竟然还想来将二皇子最完美的棋子毁掉,怎么可能!
所以二皇子将周驰野关起来了。
但是二皇子对这对苦命鸳鸯有一点最后的怜悯,他虽然不允许周驰野去见白玉凝,毁了他的招揽计划,但是他允许周驰野写信,也允许白玉凝有空回到私宅去见周驰野。
还是那句话,二皇子是个宽和的主子,这要是换了太子,周驰野早死了。
眼下这封信,是周驰野写给白玉凝的,信上写满了哀求,他想要再见白玉凝一面,求着白玉凝去看看他。
当时正是午后,钱府的偏远厢房里根本没有地龙,白玉凝靠坐在窗旁,穿着厚厚的衣裳,手里拿着那封信,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她对不起周驰野。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正擦着眼泪,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很多人过来了——今日府中不是办宴么?怎么会有人来她这里?
白玉凝来不及思考,一口将手中信捏成团硬生生吞了。
她刚来钱府,不能被人抓到痛脚!
思索间,她一把擦掉眼泪,起身从床榻间行下来,昂起一张笑脸来开门。
第66章 他现在,很想很想见见柳烟黛。
门板被推开的一瞬、瞧清楚门外的人的时候, 白玉凝的面色骤然一僵。
当时已是深秋,西苑门口孤零零的一片寂冷,光鲜亮丽的稚菊都在前院里开着, 钱府角落处就只有几个野草随着风吹一吹, 便来回哗哗的摇晃, 院子里永远飘着散不掉的肉鸡粪便的味道,风一吹,臭味儿像是要浸到骨子里。
就这么一个狭窄的、落魄的院子前,正冲进来一大帮人, 府里的管家,大房的大少夫人,一大众跟随的丫鬟。
气势汹汹的行在最前面的, 是一位高挑丰腴的夫人。
夫人艳丽浓美,满头墨发盘绕间, 上簪几支金钗, 身上穿着一套湛蓝色浮光锦对交领长裙, 外套了一件浓翠色锦缎大氅, 上簇了白雪一样浓密的狐狸毛,远远一看, 光华万千。
是秦禅月。
秦禅月来这里做什么?
白玉凝心里是不愿意见秦禅月的,除了她有把柄在秦禅月手上、她们两个彼此地位差异太大以外,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那就是白玉凝至今都没有混出头来。
人们总夸赞韩信,说他忍胯下之辱,也夸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说这是做大事的人必须有的忍耐,好像只要人忍耐了,就一定会出头一样。
但白玉凝忍耐了这么多, 却依旧是命运的蝼蚁,努力,勤奋,就能改变一切困境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当她真的去做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做不到。
这天底下有比她更勤奋,更努力,更隐忍的人吗?
没有了。
她吃了很多很多很多的苦,她自己午夜间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难受,可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她以为自己是二皇子的谋士,但她最后发挥作用的只是一张美貌的脸,她的才学,她的机敏,好像都不值一提。
她不管怎么折腾,最后还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这让她在秦禅月面前显得分外可笑。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她比柳烟黛优秀太多太多,为什么秦禅月会去疼爱一个泥腿子,而不肯来多提点她一把?
她自问,觉得自己也不弱于秦禅月,如果她有秦禅月这样的家世,如果她有镇南王这样的养兄,她一定比秦禅月更厉害,可是,可是……
可是她的优秀并没有用,她机关算尽,但在秦禅月面前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爬虫,像是在舞台上面竭尽全力表演的戏子,秦禅月在下面看着,看腻歪了便笑一声,给旁边的管家嬷嬷一个眼神,自然会有人把白玉凝从台子上扯下来。
但是,这凭什么呢?
她不应该比她们差啊,她为什么就过的这么不好呢?
她不明白,也不能接受。
所以她不愿意去见秦禅月,任务失败之后,她成了父亲好友的一个妾,她更觉得耻辱了,眼下瞧见了秦禅月,就觉得自己被扒开了,赤裸着被人看遍了。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个抛弃心爱的人的废物,还是个只能靠身体上位的娼妓,每一个身份都难以启齿,她生而为人,没有一处是站得住脚的。
因此,在看见秦禅月的一瞬间,白玉凝很想重新关上门,找个地方把自己锁起来,但是不能。
就如同她不能拒绝二皇子一样,她也不能躲起来。
她只能僵在原地,柔顺而又乖巧的打开门,远远向着人群行礼,声线轻柔道:“玉凝不知秦夫人前来——”
白玉凝知道秦禅月不会那么简单的放过她的,既然秦禅月当时都能翻身,定然也知道白玉凝跟周驰野两个人背叛她的事情,迟早,迟早秦禅月还是要找上门来打她的。
但是她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秦禅月会自己来。
她印象里,这种高门大户的夫人都应该有一帮爪牙,在暗处狰狞的缠上来,寻个由头把她拖进无边地狱,而不是亲自找过来。
更何况,秦禅月找过来,又能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发难呢?她已经是钱府的人了,秦禅月就算是真的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可能直接从钱府的人的手中把她给抢走吧?当那位钱大人是吃素长大的吗?
思索间,她刚刚在秦禅月面前站定,躬身行礼。
秦禅月裹着一阵烈风扑到她面前来,抬手“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了白玉凝一个耳光!
白玉凝面颊一痛,身子一歪,茫然地杵站在原地。
秦禅月为什么会打她?
秦禅月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把她当回事的,秦禅月鄙薄她,厌恶她,在秦禅月眼里,她就是臭不可闻的东西,秦禅月怎么可能会亲自过来动手打她?
她怔愣的时候,秦禅月身后的钱府管家赶忙跟上来,一脚踹在她小腿上,将她整个人踹倒、匍匐在地,并大声呵斥道:“世子夫人到底去了哪里?快将人交出来!”
白玉凝被踹的跌倒在地上,疼的面色都白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先是愣了好一会儿,后是挤出来一句:“我一直被锁在西苑,不曾出去,旁边院子的人都可为我佐证,什么世子夫人,我不知道。”
一旁的管家赶忙去找旁的院里的丫鬟嬷嬷来问话,一言一语之间,每个人都说,白玉凝没有出去,白玉凝没有和任何人言谈,白玉凝什么都没有做。
当然,白玉凝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做。
她当真不知,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但秦禅月认定了是她。
不是她还能是谁呢?这整个钱府还能有谁呢?除了白玉凝,谁还会针对秦禅月、针对柳烟黛呢?
想不出,根本想不出。
在听见一旁院中的人互相为白玉凝佐证的时候,秦禅月两眼都跟着发黑,后背一阵阵发麻,人都要晕过去了。
柳烟黛就这么凭空不见了,谁能做解释?谁能告知她?
她不知道,她想不出。
以前她在侯府那群人之间游刃有余、在二皇子这边重拳出击,是因为那些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是她占尽了重生的先机,没人能够打得过一个重生的人,再羸弱的蚂蚁也能靠着泼天的机遇爬上天,更何况是占尽地位先机的秦禅月。
可现在,失去了那些先见之明,秦禅月就又变成了黑暗里的行人,没有灯,脚下怪石嶙峋、处处深坑,说不定哪一步就跌下去了,她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行,定然步步艰难。
秦禅月几乎都要被逼疯了。
柳烟黛到底在哪里呢?
她失去了方寸,也根本无法镇定,硬要叫人将白玉凝拖走,还要带人来搜查钱府,将钱府后院闹得人仰马翻。
柳烟黛失踪的消息,顺着风慢慢散开,飘向了各处人的耳朵里。
——
此时,东宫。
午后时辰,东宫内地龙翻滚,一片融融春意,太子靠在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看。
而在东宫的地上,摆着一副桌案,一个老御医正在勤勤恳恳的配药。
御医已经足足配了一整天了。
自从昨日晚间回来之后,太子就抓了御医过来,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御医,问他:“孤的朋友,用过这药后,反而更快了。”
“为、什、么?”
当时夜色深沉,御医满脸狼狈的跪在地上,磕磕巴巴的回:“可能,可能是太,太紧张了,要不让您朋友今夜再去试试?”
太子死死的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给孤找个更厉害的药,一定要两个时辰起的。”
他一定要一展雄风!一展雄风!让柳烟黛不敢再在心里腹诽他!
太子发了话,御医只能黑着眼圈配药。
御医配药的时候,心里面还在嘀咕,朋友朋友,哪有什么朋友?我瞧着就是这个太子自己太快了嘛!年纪轻轻就这么重欲,好一副荒淫无道的昏君相啊!
现在好了,以前只是柳烟黛一个人骂,现在还又多了一个,两个人在这里骂太子。
御医心里面腹诽,手上的动作却并不慢,一包包药按着剂量全都准备好,然后再一点点蒸煮,最后尝一尝药效。
不应该啊。
御医煮药的时候,盯着那口冒着热气儿的药锅,心想,太子龙精虎猛的怎么就不行呢?
怎么就能不行呢?
御医反复琢磨了一下,心说太子二十来岁了,以前一直憋着,说不准就是这把宝枪没怎么用过,暂时没磨砺开呢,回头磨开了,就不能这么快了。
再厉害的枪,那也得练不是?哪有一来就能鏖战不休的呢?
这还是得劝劝啊——总不能现在就开始吃药吧?这要吃个二十年,不得把人给吃垮了啊?
御医迟疑间,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东宫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什么动静,敢闹到东宫门口了?
御医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个太监匆匆忙忙从门外跑进来,进殿后直接滑跪到地上,对着太子大喊一声:“不好了,殿下——”
临窗矮榻上的太子缓缓抬起眼眸来,一言不发的看着那太监。
太子与太监其实并不亲热,他东宫里面的太监也都是几个小太监,而这太监是从旁人宫里来的——太子年纪小的时候,是万贵妃把持宫中事物,手掌凤印,执掌六宫,所以那些太监都是万贵妃这边的人,后来衍生到锦衣卫那边去,太子渐渐长大后,才养了几个自己的太监,但是都不堪用,锦衣卫那边更是插不上手。
眼前这个太监还是太极殿那头的人,是永昌帝手底下的。
什么样的大事,能让这太监一路跑来?
太子脑子里还在转,但还没来得及问出来,便听见那太监哭嚎着喊了一声:“不好了呀,太子殿下,皇上今日发病了!”
“发病”这俩字一冒出来,太子便觉得后背一紧。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手中的书本甩掉,起身快步行出宫殿,一路直奔太极殿而去。
太子的脚步越走越快,踩着汉白玉的基石,穿过东宫一座座宫殿,跨过一道道门槛,经过一声声宫女们的问好,熟悉的景色、走过成千上万次的路根本不需要思考,他凭着惯性本能去走,脑子里想的却是永昌帝。
永昌帝发病……不是一回两回了,且,多是在冬季。
这毛病,还要从很多年之前说起。
永昌帝幼时,大概七八岁吧,经历过一场宫变,差点直接死在宫变里,所以自小他身子骨就弱,按道理来说,他这身子骨最多也就活到一个而立之年。
但是每一个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想早死,自古以来,皇帝都要求长生。
永昌帝为了能多活几年,想尽办法求了一个蛊医进宫来,封位太上蛊医,靠着这个蛊医的奇门妙法,硬是拖到了现在,多生出了十年寿命。
而谁又能凭白多活十年呢?就算是皇帝,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太上蛊医给永昌帝的蛊叫“吞兽”,这种蛊,养在永昌帝的胃脏里,与永昌帝是共生关系,永昌帝死了,蛊就死,蛊不死,永昌帝就不死。
吞兽以吃掉同类而活,大的吃小的,永昌帝每日只要喂足够多的东西给这个蛊吃,永昌帝就不会死。
通俗来讲,就是每日永昌帝都要吃下足够的虫子去维持生命。
蛊虫这东西,是从南疆起源的,南疆常年高热,很多虫子天生就是生在热处的,等来到了长安,不习惯这冷冷的天气,所以每到冬日,蛊虫都会无缘无故死上一批。
那进贡给永昌帝的虫子就不够了。
他是靠蛊虫而活的,没有虫子,会怎么样呢?
寒风料峭,带来一阵冷风、吹起太子的衣袍,叫太子回想起他第一次撞见永昌帝发病的时候。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很多年了。
永昌帝突然来了兴致,要在冬日里去围猎,天子下令,其余人自然只能跟从,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随着去了。
长安的冬冷的要命,太上蛊医随身携带的蛊虫都被冻死了,永昌帝没有虫子及时吃,当晚就发病了。
发病之后的永昌帝……一点也不像是个人了。
他急迫的去吃所有能吃的东西,像是一个饿了几十年的恶鬼,甚至去咬一个宫女的脖颈,活生生将宫女的血管咬破,跪在其身上喝血,将肚子吃的鼓鼓囊塞,但四肢却很薄细。
很像是以前闹饥荒的时候,那些吃了观音土,被活生生撑死的人。
当时随着永昌帝去围猎的、在永昌帝身边的皇子只有一个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不在,因此,这个秘密也就只有太子知晓。
这也是太子第一次知道他父皇长寿的秘密。
这一场发病,最后以永昌帝被人打晕而结束,再往后,每年的冬季,永昌帝都会有一段时间不见人,对外称病重。
万贵妃死死瞒着二皇子,不让二皇子知道这些,但是太子心里清楚,永昌帝不是病重了,他是发病了。
最开始,太子是没有去探望永昌帝的资格的,万贵妃那时候死死把持后宫,太子年幼,甚至要担忧,皇上昏迷的时候,自己会不会被万贵妃下手害死。
那时候,万贵妃还没有这样的胆子。
也幸亏万贵妃没有这样的胆子。
而随着时间流逝,太子终于渐渐成长起来了,不必担忧自己会死,但是每年落雪的时候,他还是会看着飘忽的雪花,想,永昌帝什么时候会死呢?
今日,太子行到太极殿之前,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无雪,今日甚至不是冬日,只是深秋。
只是这样的天气,永昌帝就受不了了吗?
那他真的快死了。
一想到永昌帝快死了,太子身上的血便发着热,呼呼的往脑袋上冲,他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行到太极殿之后,才缓缓停下来,由着前面的太监去禀报。
不过片刻功夫,里面的太监便进来迎太子进去。
太子提膝入太极殿,滚热的地龙扑面吹来一阵热风,永昌帝畏寒喜热,所以地龙一向烧的极热极热,真如南疆一般。
他行入内殿,便看见万贵妃坐在矮榻旁边,而永昌帝躺在床榻内。
见到太子来了,万贵妃赶忙从矮榻旁边站起身来,伸手擦了擦眼泪。
太子躬身行礼,说“儿臣见过父皇”之时,还顺带看了一眼永昌帝的面色。
唇瓣是苍白的,可是脸上泛着诡异的潮红,躺在床榻上的样子虚弱极了,像是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听到太子的动静的时候,他颤了颤唇瓣,才挤出来一句:“阿锋,坐。”
阿锋,太子的名。
太子姓陈名峰,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小时候母后会叫,父皇一年到头也就只叫过那么一两回,现在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太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瞧着苍老了太多的父皇,半晌,低低的应了一句:“儿臣在。”
永昌帝想说话,但不知道哪口气喘的不对,竟是开始猛咳了两声,咳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惊得一旁的万贵妃过来伺候。
永昌帝呼哧呼哧的喘了一会儿,才遗憾的叹息道:“朕,老了,怕是就要在今年去了。”
今年……他就觉得自己身子骨不行了,特意让太上蛊医给自己加了药,希望能多活几年,但是可惜的是,毫无用处。
他真的要死了。
他临死之前,得给他的二儿子安排好一条去路啊——他也是没办法,他给二皇子这么多机会,二皇子都上不来,最后,他只能想办法让二皇子离开了。
这江山社稷不是玩笑,他不可能将太子丢到一边,孤注一掷的将皇位传给二皇子,那样的话,一定会闹出来兄弟相残的戏码的,而且,他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勤政,他不愿意落得一个“老来昏庸”的名头,他也爱着大陈的万里江山,他也希望这江山有个好主人。
二皇子和太子比起来,太子确实是一个更好的继承人。
永昌帝疲惫的说完了这句话后,人看起来是又老了很多,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意味,万贵妃看着永昌帝,低头就开始哭。
太子静默的站在原地,这个称呼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母后还在。
几息之后,他已恢复了清明,神色平淡道:“父皇有何吩咐,儿臣一定照办。”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永昌帝不会平白无故在发病的时候将他叫过来,既然永昌帝是要死了,那在他死之前,一定是有些事儿要交代的。
永昌帝都肯在此刻向他示好,唤他小名,足以说明永昌帝已经撑不住了。
“你那两个弟弟——”永昌帝闭上了眼,轻声道:“你挑两块封地,送走吧。”
听到永昌帝的话,万贵妃的哭声僵了一瞬,她的脸色有一阵扭曲,大概是有点不甘心,随后又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僵住,但是现在再继续假模假样的哭出来好像也有点太尴尬。
她就这么被架在了这里,坐在一旁,观看这一场权力的交递。
而另外两个男人都已经对眼下的局势心知肚明,彼此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太子一低头,便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照办。”
虽然他想弄死二皇子,但是既然永昌帝临死之前都特意要来给二皇子铺路,那他也就没必要非要针对二皇子。
说话间,太子看向万贵妃,低头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儿臣这些时日去挑些好封地来,二皇弟正在禁足,儿臣不能探望,若是二皇弟有喜欢的封地,还请贵妃娘娘转述给儿臣。”
他这番话说的客气极了,但潜在的威胁却已经飘到了万贵妃的面上。
太子说,我给你们母子俩一条活路,你们母子俩也别蹬鼻子上脸,老老实实选出来一块封地来,你们俩安安稳稳的走,我既然答应了永昌帝,我就不会半路弄死你俩,但你俩也别自找死路。
万贵妃的脸色几度变幻,最终挤出来一个僵硬的笑来。
这已经不是刚刚失去皇后的幼子了,他现在站在她面前,比她还要高出来一个多头,他笑起来的时候,万贵妃也会无端的寒栗。
他们母子俩,终究还是输了最后一局。
万贵妃脸上艰难地挤出来一丝笑容,轻声道:“好,你一向体恤你弟弟,本宫得代他谢谢你——明日,本宫就叫你弟弟将选好的封地告知你。”
她当然想争,但是方才,太子还没来的时候,皇上握着她的手,告知她要老实点,让她乖乖去封地,不要再跟太子争夺这些东西。
原先那些暗地里争的,被抬到了明面上,万贵妃只能忍着尴尬、低着头听着。
永昌帝是真心替她打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费了不少力气,将局势一一与万贵妃说明,万贵妃听着听着,心底里也明白了,他们是斗不过太子的,他们母子俩加起来,都差太子一手。
他们要现在走,靠着永昌帝的余威,还能活下去,他们要是不走……真等太子上位了,一万个死法等着他们。
她也认命了。
她这儿子就是打不过太子,就如同她就是打不过皇后一样,母子都输,她也无话可说,既然皇上都给她安排好后路了,她便带着她不争气的儿子走吧。
彼此都选择了同一个结局,三方人皆大欢喜。
眼瞧着他们俩谈好了,永昌帝摆了摆手,道:“阿锋,你下去忙吧,朕这里不用你操心,一会儿让你弟弟过来侍疾便是了。”
临死前的最后几日,永昌帝要跟他真正爱过的女人,他真正当成儿子的人来过,没有太子的份儿。
太子抿着唇瓣退下,转身的时候背影决绝。
他也不在意这些,永昌帝不爱他,但有人爱他。
他行出太极殿,头也不回的准备往忠义侯府而去。
他现在,很想很想见见柳烟黛。
第67章 谁不是真龙呢?
行出太极殿, 冷风呼啸。
太子的心里也像是漏了一个洞,他冷眼看着太极殿的太监去永和宫请二皇子,步伐便走的更快了。
他也不在乎。
太极殿里的那位只分给了他很少很少很少很少的爱, 所以他在这一刻也只能浮出来同样少的悲痛, 这点悲痛不足以让他落泪, 他只是略有些冷。
他只是很想柳烟黛。
永昌帝病重、即将离去的消息使太子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他一直觉得永昌帝是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座山,等这座山去了,他当展翅高飞, 一雪前耻,但是当这座山真的离开的时候,他只觉得空虚。
他很想念那一晚, 在之前大理寺后门处,马车里的, 封闭的空间。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 钻进去, 抱着柳烟黛软软的身子, 糕点的米香气息将他包裹,他可以关上马车的门, 躲进去,什么都不用做,只抱着她不说话。
他想到这些,脚步更快了些。
——
太子离宫之时,二皇子也被太监请去了太极殿。
二皇子一直都不知道他亲爹吃蛊虫的事儿, 他初初听闻太监说永昌帝病了、暂时解禁他,叫他去侍疾的时候,都没猜到他爹是要死了, 等他到了太极殿里,看见了永昌帝一张苍白的脸、看见母亲坐在一旁落泪,他才真切慌了。
“娘,爹——”二皇子快步行过去,匍匐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床榻上的父亲。
永昌帝脸色白的可怕。
他真的活到了岁数了,最多也就熬个一两日了,说不准今天一闭上眼,明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人死之前,就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多看看他心爱的人,他拉着万贵妃的手,看着跪在榻前的儿,回忆起了自己这一生。
他啊……不算是个特别强大的皇帝,武,不曾剿灭南疆,文,不曾流芳千古,功绩也是平平,顶多是将前人留下来的地方安安稳稳的接下来罢了。
但这也很不容易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他握着万贵妃的手,沉沉的闭上了眼。
永昌帝闭上眼的时候,万贵妃和二皇子都是一阵心惊胆颤,万贵妃伸出手去摸他的呼吸,感受到呼吸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还没死,还没死。
幸亏现在还没死,还给万贵妃留了准备的时间。
她当然知道永昌帝迟早会死,但是这一日真的到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恐慌。
她家世不丰,能走到贵妃这一步,一直都是依靠的永昌帝的喜爱,当永昌帝即将死掉的时候,没人比她更害怕。
她靠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没了,没有再能依靠的人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踩着一层厚厚的冰行走在湖面上,结果湖面的冰突然融化裂开了。
而她,要掉下去了。
幸亏,这个时候她还有孩子。
万贵妃本能的开始依靠她的儿子,在永昌帝昏睡过去之后,她拉着二皇子行到太极殿无人的廊檐下,景窗旁,与二皇子低声细说眼下的局势。
永昌帝突然病重,即将离世——消息确实,太上蛊医来看过,宫里的御医们也都看过,这骗不了人。
永昌帝是真的要死了。
一棵大树即将倒下了,一个旧的王朝该结束了,永昌这个国号也该换了,换成什么呢?
“这就由不得我们母子俩做主了。”景窗外有细风吹过,将万贵妃的衣袖吹得轻轻地晃,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低声道:“今岁的新年,我们怕是要在封地里去过了。”
一旁的二皇子听到“封地”两字,面色顿时一沉,他低声道:“娘,我还尚未成婚呢,都是成婚之后才去封地的。”
他不情愿去封地。
他要留在京城,他要……坐上皇位!
万贵妃瞥了一眼二皇子,眉头深深拧起来。
知子莫若母,二皇子想要什么,她哪里会不知道呢?什么没成婚只是借口,二皇子是想要跟太子争上一争。
“成婚,到了封地也可以成。”万贵妃拧眉低声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成,总之,今日就得把你的封地定下来——不能去南边,那里离镇南王太近,我们要去北边,北边临近大奉,说是那是个丰饶之地,或者东水,东水多鱼虾,鲜美,日后,你我母子也有个平安。”
在二皇子焦躁的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万贵妃又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二皇子喉咙里的话卡在了舌根上,一时说不出来。
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去封地?
凭什么不能是太子去封地?
就因为他是太子吗?
他才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父亲的皇位就应该给他,凭什么给太子呢?
“娘!”二皇子语气有些激动,声线也跟着拔高:“我们未必会输!我,我——”
万贵妃赶忙伸手在半空中向下压了压,虚虚做出来“噤声”的手势,怕二皇子说的话被昏睡的永昌帝听到,后又添了几分恼怒,声线里夹杂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之意,她道:“你未必会输?你输了多少次了!从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处于弱势,你与太子来来回回斗了多少年,赢过吗?这一次卖官鬻爵案,你我多年心血都搭进去了,朝中早就没有你我的位置了,太子磨刀霍霍,镇南王虎视眈眈,再斗下去,你我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早点离去。”
万贵妃年岁大了,见过这世间太多的无能为力,野心并没有那么大,再加上二皇子这段时间失利、她妹妹一家被太子害的这般惨,她心里早就萌生了几分退意,眼下永昌帝一开口,她就想顺着永昌帝的话下去了。
但二皇子不行。
他年轻,不相信“人力有穷时”,总幻想天大的馅饼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总觉得他只要在努力一把,就能抓到太阳。
在听见母亲说“不如早点离去”的时候,二皇子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万一太子死了呢”,但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不能说。
他知道的,母亲若是听说他对太子下了暗手,一定会勃然大怒的,母亲虽然想打败太子,但是一直用的都是政斗手段,她希望二皇子可以通过党争来将太子压下去,而绝不是刺杀。
他不如将一切事情都做完了,再告知母亲。
反正,太子死了,他可以直接上位,到时候也不怕别人来追查,太子要是没死,这罪过就丢到他姨母身上去。
左右是不赔本的买卖,也伤不到他自身,他当然敢赌。
二皇子思虑着这些,心里面那股怨气反而散了些,复而又涌上来一些不服输的劲儿来。
别人都说他不行,他非要证明给这群人看。
所以,他憋着这口气,应了一声“是,儿臣现在就回去选封地”后,离开了太极殿。
万贵妃留在殿中陪伴永昌帝,瞧着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垂眸捂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她儿子心气高,但是没那个命啊。
凭着她的偏心,永昌帝的偏心,手握一把好牌,但二皇子最终都没斗过太子,现下也就认了吧。
只盼望她儿子选个富饶之地,保日后百年吧。
万贵妃这般想着,转而回了床榻旁,继续陪着永昌帝。
而二皇子离了太极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叫自己的心腹,询问姨母那边的事情安置的如何。
——
深秋,永和殿内间。
此内间形同暗室,无窗,避阳,门外有心腹守着,门内只有蜡烛照明,其内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二皇子站在其中,烛火的光芒照着二皇子的影子,静静地折映在墙上。
一走进来,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无声的牢笼,这里像是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在发抖,好像那影子是一只野兽,随时都能扑上来将人吃掉。
但如果仔细看,这里也只有一个二皇子的人而已。
门外的小太监入暗室后,“噗通”一声跪下,门被外面的心腹关上,门外的风吹过来时,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也将二皇子的身影映的鬼影重重,面前跪着的小太监低着头,发着抖将额头抵在地上,说:“启禀二皇子,人已经带走了,大概今晚,那位就会发现,但是——”
小太监不敢提太子的名讳,只含糊的以“那位”代指,更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成,只低着声音说:“但是,那位不一定会追过去。”
想到二皇子要做什么,小太监只觉得后背润了一层潮热的汗,暗室无光无风,他的头靠在木制的地板上,不过几息便将木地板润出一层滑腻的汗液来,他也不敢动,只僵硬的回话。
二皇子听了这话,只低低的笑了一声。
“会追过去的。”二皇子说。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兄长了。
太子掌控欲很强,强到令人发指,因此会带来一些额外的怪癖,以前太子喜欢的弓箭,若是被人用过,他都会直接毁掉。
没错,不是不要,是毁掉,连着用过他弓箭的人一起重罚,只要是他的东西,就没有别人能碰的道理。
他对物是这样,对人更是,他手底下的人如果敢背叛他,那打压陷害都是轻的,真要让太子找到机会,满门都得死,院里的鸡都得被太子烤了,连根毛儿都别想留下,甚至过几年后想起来,他还得再去查查这些人有没有彻底弄死。
就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掳走吗?
所以太子一定会去,他不仅去,他还一定会带足兵马和人,去大干一场,他要瞧瞧是谁敢在他脑袋上动土,他要把这些人全都杀了,拿满门的血去平息他的怒火。
二皇子的声音阴冷的如同一条蛇在吐信,那声音使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战栗不止,他的声音发着颤,像是哀鸣一般道:“那,那是太子,是真龙,是灭九族之罪,若是,若是——”
谁能想到呢?这素日里温和儒雅,对谁都和熙的二皇子,一出手竟然就是这等大事!
二皇子冷笑一声。
“真龙血脉,谁不是呢?”
谁!不!是!呢!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瑟瑟发抖,不敢出一点声音。
“去做。”二皇子又一次开口,声线笃定阴狠:“把孤剩下的所有人都带上,带去姨母处,告知姨母,这是她唯一一次机会,也是孤唯一一次机会,若是事不成,请姨母自尽,孤会善待她的儿子,若是事成,她,就是下一个秦夫人。”
小太监难以抗拒他的威压,被迫低下头去,绝望的应道:“是。”
明处的紫禁城依旧安稳祥和,但暗处的洪流早已汹涌而起。
——
午后,申时中。
钱府。
钱府今日的赏菊宴开了一半儿,席间丢了个人,这宴会便开不下去了。
钱夫人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这满院子的人瞧见了出事儿了就想走,不想被乱事沾染,但是秦禅月不允他们走。
柳烟黛丢了找不到了,满院子的人都是嫌疑人,而这满院子的人也未必都听她的话,所以她果断的叫人去将镇南王寻过来了。
镇南王带兵一过来,整个院子的人都没动静了,钱副将带着亲兵挨个排查审问,偶尔有人冒出来一点不满,又迅速被压下去了。
谁敢对镇南王不满呢?那可是手握实权的人啊。
就连匆忙赶回来的钱大人都不敢,看见自己那还没过门、刚睡上两天、新鲜劲儿还没退的小外室被镇南王带人拖走审问的时候,钱大人的唇瓣颤了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所有宾客都被一一分开审讯,谁去了什么地方,谁瞧见了谁,谁又能来佐证,条条列列,全都细致的捋一遍。
这样的工程量不小,一条条走下来的过程也不慢,起码要半个时辰。
秦禅月则和楚珩、钱夫人、钱大人一起在前厅焦灼的等待。
前厅的窗户开着,外面有风吹进来,风吹进来一次,珍珠帘便撞一起,珍珠帘撞一次,秦禅月的心便更焦一分。
外面的日头渐渐西斜,天色越来越沉,夕阳的日头从窗外落进来,在地面上照出倾斜的一道光影。
秦禅月就看着那光影越来越偏,越来越偏。
再偏下去,天就要黑了。
她艳丽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掐出来一个深深地小月牙,月牙之间隐隐都有血迹渗透出来,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胸口像是塞了一个滚烫的烙铁,顺着她的心口开始烫,将她整个人烫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使心口更疼几分,时间变成了一个磨人的刑具,折磨着她的魂魄,她发不出一丁点动静,只能呆呆地坐着等死。
柳烟黛到底在哪儿呢?
这孩子要是无声无息的死了,她也得没半条命。
见秦禅月如此,钱夫人满脸愧疚,她就是办个宴会,怎么还办出岔子来了?这侯府世子妃要是真找不出来,以后她跟秦禅月也不好来往了。
而钱大人则跟在楚珩身边赔笑,说尽好话,希望楚珩能在审完白玉凝之后将人还回来,他想着护着白玉凝,舍不得将白玉凝交出去,怕白玉凝出事。
“人是二皇子送我的,这姑娘一向听话懂事,留在院中从不肯出去半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王爷大人有大量——”
钱大人对楚珩谄媚的时候,一旁的王夫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倒是楚珩,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处理这些事情,回了前厅等待的时候,就脊背端正的在主位太师椅上坐着,目光平静的听,听够了便抬起手道:“劳钱大人和钱夫人先出去。”
钱大人张了张嘴,没敢继续开口,安安静静的下去了,一旁的王夫人也赶紧站起身来,跟着她丈夫一起行出去了。
这时候,楚珩才站起身来,走向秦禅月。
在外人面前,他们俩还维持着兄妹的姿态,不能逾矩,只有等旁人都走了,楚珩才能走到她面前来。
他到了她面前,也不言语,只抬起手,将她的头捞到怀里来。
秦禅月便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腰腹间。
他的身上很烫,在秋日间泛着融融暖意,贴到身上来的时候,还有一股他的味道,似是很沉的安神木,有一种沉稳的、可靠的力量。
她的脸一压上去,整个埋到胸膛间,听不见看不见,心底里那些蔓延的焦躁似乎也跟着短暂的消退了。
等秦禅月安静下来了,楚珩才抬手,慢慢的拍着她的背。
“会找到的。”他跟秦禅月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会。”
秦禅月湿了眼眶,不说话,只抬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前厅寂静,一男一女一站一坐,两人贴在一起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依靠、相濡以沫的暖意在蔓延。
恰在此时,前厅外面传来了钱副将的声音:“启禀王爷,有消息了。”
秦禅月骤然直起身子,与楚珩分开。
楚珩后退两步,道:“进来。”
门外的钱副将低着头行进来,躬身行礼道:“启禀王爷,我们在府中找到了一点线索,府内宴会开始之后,并不是一直无人进出,一位姓吴的夫人中途乘坐马车离开了,府内的人并不曾查过吴夫人的马车内部是否缠人,如果按时间来算的话,吴夫人离开的时间,与世子妃消失的时间是对得上的。”
“吴、吴夫人——”秦禅月呢喃着这几个字,茫然道:“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吴夫人与秦禅月虽然因为立场不同,彼此有一些政斗仇怨,秦禅月站太子党的方位,没少给二皇子党添麻烦,但是那也是朝堂上的事情,打的再怎么激烈,也犯不上去绑柳烟黛吧?
更何况,绑走柳烟黛能做什么呢!在政治地位上,柳烟黛只是一个侯府的世子妃而已,她没用啊!要绑也应该直接把秦禅月绑了,绑她可比绑柳烟黛有用。
“找。”楚珩拧眉下令:“全城搜。”
——
与此同时,太子的马车也已经行出了紫禁城,行入了长安街坊之中。
他们前脚刚行出来紫禁城,还没有到侯府、正行在路上呢,后脚就听说柳烟黛去钱府之后出事了。
“秦夫人今日带世子妃去钱府参宴,但是宴会中途突然发现世子妃失踪了,秦夫人遍寻无果之后,直接去请了镇南王,现在钱府里的宾客还都被镇南王给扣在府里,世子妃没找到,这群人就也回不得。”
马车里的太子拧眉在马车里听完了这么一件事,心头都跟着一沉。
柳烟黛为什么会被人绑走?谁在背地里对她下手?是冲着侯府,还是冲着太子?
“柳烟黛被人带走了?”他拧眉问:“谁?”
一旁的金吾卫回话道:“回太子的话,是吴夫人。”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
吴夫人。
秦禅月想不明白吴夫人为什么绑走柳烟黛,因为在她眼里,吴夫人与柳烟黛是没仇的,秦禅月到现在都不知道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但太子这个始作俑者一过耳朵就知道了,大别山里发生的事情一幕又一幕的在脑海中回放,使太子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人搜到了吗?”他问。
“回太子的话,镇南王已经带人去搜查了,但是暂时还没消息。”一旁的金吾卫又道。
太子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远处快步行过来一个金吾卫,道:“殿下,我等刚从幕僚那边收到消息,说是吴夫人带着世子妃去了大别山。”
大别山!
太子听了这么一个又爱又恨的地方,后背凭空窜出一阵凉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别山里发生了什么。
摇晃的树木,浅薄的月影,亲手掐死的吴晚卿,埋在山间的断肢,被遏制在喉咙里的尖叫,焚烧成灰烬的衣裳,分辨不出人面轮廓的、被动物啃食的尸体,这都是他做过的孽,现在兜兜转转,冲着他的妻儿去了。
他的妻儿,他的妻——
他像是突然间跌落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无边无际的寒水刺入他的身体里,使他的血肉骤然冰冻,五脏六腑被冻成一块冰,他想要动一下,可是两息之间,竟是动弹不得。
吴夫人,烟黛,他的烟黛……
“去大别山。”太子的声线隐隐都有些发颤,脖颈上的青筋都随着他的话而轻轻跳动,金吾卫抬眸偷看他的时候,正看见他面上汗津津一片。
如二皇子想的同样,太子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去大别山了,他一定会去的,只是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愤怒,而是害怕。
一向运筹帷幄的太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软肋”。
金吾卫自然也不敢耽搁,马车调转了一个方向,匆匆忙忙,直奔大别山而去。
第68章 太子就是好人
大别山的夜, 凄冷无比。
马车顺着山路狂奔,太子嫌慢,干脆下了马车, 一路与金吾卫一起纵马入山。
狂风卷着他的衣袍, 冷风吹透他的大氅, 凹凸不平的山路在马蹄下飞速掠过,手臂高持的火把被风吹出猎猎声,他抬眼去看,只看见夜幕之下, 无穷无尽的黑色高山。
山重峦,木叠嶂,几乎与天高, 比海宽,人一扎进去, 就像是一粒米落进了米缸中, 转瞬间就淹进去, 怎么都找不到。
太子骑马立在山路上, 遥遥看着一片昏沉沉、黑压压的山脉,只觉得胸膛间一片焦躁。
心被人揉搓个稀巴烂又塞回到他的胸膛间, 外面看他还是这么个完整的人,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吸一口气,心口都会传来一阵剧痛。
柳烟黛就在其中,但是他找不到。
大别山的事, 他的手脚做得很利索,尸体都是他自己亲自处理的,他做的手脚极为干净, 吴夫人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又是怎样找到的呢?
吴夫人的身后还有一个二皇子,这里的事情,会和二皇子有关吗?
眼下永昌帝病重,正是新旧王朝交叠之时,万贵妃在永昌帝面前表明了立场,就不应当再背地里给他下绊子。
各种思路在脑海之中一一闪过,他们已经到了山林中。
“将所有亲兵都带上,向上次埋尸的地方逼近。”
进山林之前,太子拧眉道。
这里的事,最好跟他那个蠢弟弟没关系。
否则,他定要将万贵妃和二皇子两人一起送去给永昌帝陪葬!
他们进山林之前,一旁的金吾卫还迟疑着问:“这件事要不要跟镇南王通个气儿?”
吴夫人将柳烟黛带入大别山的事情,是太子这边先得来的消息,镇南王跟太子虽然是一个阵营,但是彼此手底下各有一批人,两边消息不互通,他还不曾告知给镇南王,镇南王那边还在封城寻人。
太子沉吟几息,闭了闭眼道:“告知。”
他睡了镇南王安排过来的侄女,在秦禅月眼皮子底下让柳烟黛怀了孕,现在又害了柳烟黛被抓,这些事,都会随着今日柳烟黛被抓而暴露,都是瞒不过镇南王的。
镇南王现在不找来大别山,回头也会找来,但是他们不能等镇南王到了再进山。
他得先进山,将人抢回来,回头再与镇南王请罪。
一条条消息在长安城中蔓延,随着风声传入一双双耳朵里,月儿高悬夜空,自上而下,将整个长安瞧成了一幅画。
画中人以时势为纸,以欲念为笔,以身入局,搅弄风云,义无反顾的,顺着命运的轨迹,奔向未知的下一页。
——
书说一面,花开三枝。
镇南王那头得信,率人直扑大别山,太子心急如焚,带人入树林,而与此同时,柳烟黛终于睁开了眼。
初初睁眼时,柳烟黛只瞧见了头顶上一片黑压压的树枝,风一吹,树枝就来回唰唰摇晃,树枝的间隙里,能窥探到月光从树枝之间落下,落到她的四周。
她被人放在地上。
她僵硬着动了动,才发觉自己被绳索捆住了,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坐都很难坐起来,山间深秋,天寒地冻,她被丢在地上,不知道困了多久。
眼下天都黑了,动一动浑身都发麻。
幸而她身上的衣裳都是上好的羊绒兔绒,轻薄但暖和,不然若是稍微差劲一些,她都要被活生生冻死了。
谁把她绑到这里来了?
柳烟黛茫然的环顾四周。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昏迷之前,她想净手,然后穿过人群,去了府内后院的净房,出来的时候,出来的时候——
她不记得了,她好像走出了门就晕了。
“醒了?”
当她小心环顾四周的时候,一道幽幽的声音从左上方传来,柳烟黛躺在地上,角度受限,艰难昂起头去看,只自下而上、视角倒转的看到了一张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的脸。
对方穿着一身绛紫色长裙,其上波光粼粼,月光一照,便能照出潋滟的水色,瞧着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一根丝线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口嚼花销,再往上看,是一张枯黄的脸。
脸消瘦了很多,皮肉松了,挂在骨头上,两眼也凹陷下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暮气,但是唇瓣还涂抹着厚厚的胭脂,被风吹的干巴巴的、刺眼的干红色,幽暗暗的眼死死的盯着她看。
柳烟黛被她看的一阵心惊肉跳。
她觉得这不像是个人,反而像是他们村子里有人死了之后,扎出来的纸人,惨白惨白的脸,红艳艳的唇,黑洞洞的眼,就那样看着她,她被看的害怕死了,嘴唇都在抖。
“吴、吴夫人——”柳烟黛细细看着她的脸,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你抓我做什么啊?”
她记得吴夫人是谁,之前在侯府办宴会的时候,吴夫人来了还讥诮她婆母放外室进门,把她气坏了,她背地里虽然偷偷骂过吴夫人很多次但是也不至于把她绑过来吧!
吴夫人那双眼像是一片死寂的潭水,深深地看着柳烟黛,像是在分辨柳烟黛有没有杀害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吴晚卿。
她把她的女儿养的太骄纵了,养的太不好了,都是她的错,如果她能将她的女儿教的乖巧一些,她的女儿就不会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一日,二皇子的人翻出来几块骨头,跟她说这是她女儿的时候,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苦心养育了多年的女儿,她的心头肉,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呢?
二皇子的人告知了她来龙去脉,说她的女儿是被人将脖子掐断,活生生掐死的,说她的女儿死之前赤身裸体,尸体还被砍断,连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都没有,说她的女儿肚子里的蛊虫不见了,很可能是下给了太子。
二皇子还说,吴晚卿应当是被太子杀的,而吴晚卿身上的蛊,跑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这个女人,就是柳烟黛。
柳烟黛。
吴夫人痴痴地看着她的脸。
柳烟黛那样年轻,和她女儿相似的年岁,脸蛋像是牛乳一样白,鼻尖被冻的粉嫩嫩的,她惊恐的看着吴夫人的时候,无端的让吴夫人想起了她死掉的女儿。
她女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害怕吗?
吴夫人慢慢蹲下来,看着柳烟黛的脸。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向柳烟黛。
柳烟黛瞪大了眼,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落到她面上。
吴夫人的手很冷,很凉,贴到柳烟黛的脸上的时候,凭空的让柳烟黛打了个寒颤,柳烟黛怕的要死。
可吴夫人摸着她的脸的时候,莫名的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连动作都放柔了几分。
“好孩子。”吴夫人看着她,低声问:“告诉我,你记不记得这里?”
柳烟黛这才来得及环顾四周。
山中无光,处处都好黑,但是又透着莫名的熟悉,她的眼眸几度变幻,隐隐间记起来了。
“这里……”柳烟黛的眼眸颤抖着,最后看向头顶上方悬着的吴夫人的脸,试探性的问:“这里是大别山?”
她到长安之后,记忆之中唯一一次进山里玩儿,就是大别山。
“对。”吴夫人摸着她脸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跟着颤起来,那双眼中泛着红血丝,多了几分癫狂,她问柳烟黛:“你在大别山里,发生了什么?”
柳烟黛记的清清楚楚,她唯一一件能拿得出来说的,就是太子的事。
但是,那能说吗?
“好孩子,告诉我。”吴夫人见柳烟黛神情犹豫,便从鬓角上拔下来一根簪子,比在柳烟黛的眼睛前,似是握紧了,要刺下来的样子,她道:“告诉我。”
不告诉她,她就只能让柳烟黛也变成一具尸体。
尖锐的簪子悬在她的眼珠前,柳烟黛只觉得自己灵台都跟着一片冰凉,她那点小胆量当场就怂了,脸色苍白、打着磕巴把太子的事儿给说了。
“那天,那天,我走在山里,被,被太子骑在马上给抓过去了,然后弄完我就跑了,别的事情哦我也不知道。”
有仇你去捅太子啊!你可别来捅我!
“后来呢?”吴夫人那双黑漆漆的、没有光亮的眼睛瞪大了,死死的盯着柳烟黛的脸看,她问:“你后来,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柳烟黛那蠢脑子终于闪过了一丝电光,隐隐猜到了吴夫人是为什么而来。
“我没看到。”柳烟黛白着脸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很害怕,我跑掉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一日她跟太子睡过之后,她就一路跑了,头都不敢回。
吴夫人看着柳烟黛那张惶惶的、恐惧的脸,渐渐放下了手中的簪子。
她想,柳烟黛是真的不知道,否则,柳烟黛今日在宴会间见到她的时候,就不会那样自若、毫无防备,秦禅月也是真的不知道,否则秦禅月根本不会让她出现在这宴会里。
这一切,都是太子所为。
吴夫人的脑海里捋出来了一个清晰的故事,在那一夜,柳烟黛离开之后,她的女儿死在了这座山里。
太子亲手杀了她的女儿。
只这样一想,吴夫人就觉得痛彻心扉,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死了。
而那一天,她还在跟她的女儿怄气,因为她的女儿不愿意如她所说去嫁给一个老头,她的女儿临死前不知道有多害怕。
吴夫人跌坐在地上,痴痴的发了一会儿呆后,突然开始抽噎着哭,哭到最后,就成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凄厉的像是要刺穿人的耳膜,划破这一层天幕。
那哭声在夜晚的山间蔓延,顺着树木远远传出去,如同厉鬼一样。
柳烟黛被吓的动弹不得,唇瓣乱颤,她想自救,但是手臂被死死的捆着,动都动不了。
她这点小胆量,实在是不适合做什么逆境反杀的事儿,最多,最多只是忍着不哭出来,顺带偷偷看一眼吴夫人。
吴夫人一阵嘶喊之后,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许是因为力竭,连一点动静都没,她倒在地上后像是尸体一样。
柳烟黛更害怕了,她被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又一个劲儿掐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别哭,别哭,别哭,她被抓走了,婆母很快就会来救她了。
她哄自己的时候,听见一旁的吴夫人低声问:“你知道吗,我女儿和你同岁。”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极了,幽幽的随着风声一起落下时,像是诡谲的窃窃私语。
“你别害怕。”吴夫人的声音甚至掺杂了一点奇怪的温柔:“你没杀我的女儿,你也是无辜的、被太子强迫的,你还有我女儿的蛊……我不会杀你的,你听话。”
柳烟黛不敢回话,只浑身发颤的听着。
吴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应,吴夫人只是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忍不住想要来倾诉,和天说,和地说,和花草树木说,谁都可以是她的听众。
“我的女儿,还那么小,她很聪明,也很乖。”
“她做了错事,对,她做了错事,是我没教好她,是我没——”
吴夫人悲愤的用拳头锤砸土地,哭着说:“但她也不该死啊,她只是做错了一件事而已,她也不该死啊!太子,太子!”
柳烟黛到现在都不知道吴夫人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她甚至都有点想不起来吴夫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了,她好像只是依稀的在大别山中见过一回而已,一转头就忘了,好像是叫什么“卿”。
她只听见吴夫人嘶吼着喊:“太子,太子!”
柳烟黛后背突然窜起一股麻意,她情不自禁的开了口:“太子……太子杀了她?怎、怎么可能?您是不是弄错了?”
吴夫人听见这话,面上的恨意更浓:“我没错!我没弄错!就是太子杀了她!就是太子杀了我的女儿!”
柳烟黛有点不信,她想辩驳一句“太子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没敢说。
在柳烟黛眼里的太子,是个四处乱舔的王八蛋,虽然有时候很惹人讨厌,甚至有时候他还只有两刻钟,但是有时候他也没那么坏,他会给柳烟黛弄各种吃食,会揉着柳烟黛的头发叫她好宝宝,会因为她去救婆母,会大半夜翻墙过来抱她,也正是因为太子对柳烟黛的这种好,才叫柳烟黛没有直接跟婆母告状。
她虽然一直都说不喜欢去宫里,但是每每见到太子,又觉得去宫里没有那么讨厌,太子总说,要给她皇后的位置,说他是最厉害的人,也要让她做最厉害的女人,柳烟黛大部分时候都是不信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怎么就到了她脑袋上呢?她不会这么走运的吧?
再说啦,这男人都是会变心的,就像是周渊渟一样,周渊渟本来也喜欢白玉凝的,但是爱着爱着一下子就不爱了,谁知道太子会不会也这样呢?
虽然嘴上不信,但是,还有那么一小部分的柳烟黛被他许诺的一切所吸引,难免滋生出一点小小的期盼来,才一直拖着拖着,不曾与婆母言说,直到拖到现在,被吴夫人抓走。
吴夫人说太子很坏,但是她才不信吴夫人的话呢。
柳烟黛想,她跟太子是睡过的关系,太子还要给她好多好东西呢,而吴夫人只是把她绑走的人,谁家好人会把她绑走啊?在她这里,太子比吴夫人亲密多了,所以她不信。
柳烟黛虽然没有直接反驳,但是她脸上的表情也被吴夫人瞧见了,她为太子“打抱不平”的样子刺痛了吴夫人。
吴夫人抓起地上的一把冻土,大概就是几颗石粒,混着不知名的野草,一把砸向柳烟黛的脸,含着泪,神情愤怒癫狂的大声喊道:“你知道什么?你不过与他睡了一觉而已,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强行要了你啊!他毁了你的清白,毁了你的婚事,你怎么能不恨他呢?你怎么能觉得他是好人呢?就因为他对你好吗?我告诉你,他对你好也不是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怀了他的孩子而已,他也就是玩玩你罢了!要不是他中了蛊,你以为他会要你吗?”
柳烟黛被石头砸了一下,面颊微痛。
不知道是这微痛刺激了她,还是吴夫人说太子只是玩玩她刺痛了她,总之,柳烟黛恼了,她鼓着脸反驳道:“太子就是很好的人!”
但她想了想,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太子干了什么好事儿,柳烟黛绞尽脑汁,最后只挤出来一句:“他救了我婆母!我婆母进牢狱里的时候,旁的人都没管她,太子管了。”
吴夫人听见柳烟黛说这个,不由的嗤笑了一声:“太子救你婆母?哈哈,不过是做戏而已,你婆母下狱的事儿就是他搞的!你婆母给他做棋子,差一点儿就死在塔里了!他把你睡了也不给你个名分,你们侯府的人都被他吃遍了,你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呢!”
她心脏骤缩之时,正听见了吴夫人的话,连脑袋上的石头都忘了,只怔愣的问:“与我婆母有什么关系?”
那吴夫人阴恻恻的盯着柳烟黛看了半晌,见柳烟黛真是不知道,不由得冷笑了两声。
“蠢破天的孬货,你以为你自己什么都知道吗?跟人家睡了两回就以为自己知道他所有了?我告诉你,秦夫人入牢狱那件事,就是太子设计的!他为了除掉二皇子,联合你婆母一起,玩儿了一场大的!”
旁人不知道的那些事,吴夫人身为二皇子党却清清楚楚,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二皇子党才会被太子打的抱头鼠窜。
吴夫人讥诮的看着柳烟黛的脸,道:“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你,才救你婆母的吗?”
柳烟黛已经彻底傻掉了。
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听着吴夫人的话,只觉得头脑一阵轰鸣。
太子和她的婆母故意做了一场戏,进了牢狱里……那最开始,她去求太子的时候,太子在想什么呢?
他明知道这是在做戏,他明知道婆母一定会出来,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告诉柳烟黛。
不告诉柳烟黛就算了,当柳烟黛求上来的时候,他还故意去引诱柳烟黛,当婆母陷入到“绝境”的时候,他逼迫着柳烟黛去上了他的床。
他哄着她做那些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过去的事情一点一点窜上脑海,当柳烟黛回想起来的时候,才恍惚间发觉,好像从最开始,她就撞进了太子的陷阱里。
太子抓着她的命脉,一点一点把她引诱过去,偏偏还要摆出来一张并不喜欢她的脸,逼着她做了那样的事,她还要感恩戴德,求着他,捧着他,讨好他。
想起来她讨好太子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柳烟黛顿觉两眼发黑,心底里烧起了无边无尽的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骗她呢?这样骗她很好玩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愤怒顶到头顶上来的时候,还伴随着一阵阵委屈,柳烟黛忍了许久的泪突然就顺着眼眶滑下来,无声地淹没到了她的发鬓中。
“不可能。”她梗着脖子,还是不信吴夫人说的话:“你骗我。”
她不能因为吴夫人的一句话就去怀疑太子,她不信。
吴夫人是坏人,一定是故意骗她的。
柳烟黛的话刺激到了吴夫人,吴夫人恨太子,她不能听到别人说太子好,柳烟黛反驳她的时候,让吴夫人恍惚间看到了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当初也是这样,也是这样说太子好,也是这样不听她的话!
吴夫人尖叫着“你为什么不听话”,站起身来,一脚踢在了柳烟黛的胳膊上。
“我没骗你,是太子骗了你!”
吴夫人没有多少力气,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因为丧女而备受折磨,今日又把柳烟黛带过来,经过了这么久,其实也就只剩下一口气,但是她尖叫着扑上来踢打柳烟黛的样子很吓人,柳烟黛被她吓得眼泪一直在流,但是就死撑着一口气,她就是不信,她咬着牙,就说自己“不信”。
吴夫人癫狂而无力的尖叫。
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信!她的女儿不信,柳烟黛也不信,为什么不信!
她开始抬脚去踩柳烟黛的脸,试图让柳烟黛闭嘴。
柳烟黛被踩的好痛,但是不管吴夫人怎么问,她就是不肯松口,她平时看上去软绵绵的,但是骨子里有一股憨敦劲儿,真的执拗起来,是打不服的。
就是这个时候,树上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
柳烟黛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到了。”
第69章 她不要和太子好了
树上的人发声的时候, 吴夫人还在踩柳烟黛的脸。
锦靴是锦缎面底的,早在山路中被磨破,沾染了泥土, 重重踩在柳烟黛脸上的时候, 还伴随着吴夫人的尖叫。
她像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疯子, 只能冲着柳烟黛这个无法反抗的柔弱者下手。
柳烟黛在忍受痛苦的间隙抬头,透过吴夫人的裙摆边际往上看,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黑,她看不见是哪里的人在说话。
她混沌的想, 树上竟然还有人。
她又想,对方是在说谁到了?
与此同时,吴夫人踉跄着退后两步, 也随着人声看向山路间。
山路间,正是一阵马蹄声袭来, 有人在高喊:“吴夫人在此——”
这一声吼浑厚有力, 几乎震碎山林间的枝上薄霜。
随后有人拔出了一把利剑, 利剑出鞘时带起一阵嗡鸣声。
这一阵锋利的嗡鸣如同战争的号角, 原本潜藏着的、蓄势待发的争斗终于在这一刻被摆到了明面上。
柳烟黛只听见头顶上的树枝一阵阵晃动,她勉强睁眼去看, 就瞧见四周前后的树上足足跳下来十几道黑色的影子,直往远处扑去。
她起不来,坐不起身,被固定在原地,难以瞧见远处的局势, 她只能听见一阵阵刀剑相撞的声音。
就在这一片厮杀声中,吴夫人踉跄着扑到了一边去。
她爬动着钻到了一颗树后,借着月光与来者手中的火把光芒瞧着局势。
二皇子这边的人都是黑衣, 为了不暴露身份,而太子那边都是金光闪闪的金吾卫,两边人数相差不大,彼此冲到一起去后杀声震天。
太子在其中极为显眼。
他穿着一身墨色长袍,其上绣着金纹,头顶墨玉冠,远远一看气势非凡,深秋的风呼啸着将他的衣袍卷起,裹上一阵肃杀之意。
太子习武多年,虽不曾入伍带兵,但却有一身过硬的好功夫,今日又叠加了柳烟黛被抓的怒气,一旦被他抓到人,定然高举屠刀,悍然入局。
短兵相接间,吴夫人趴在树后,期盼的看着这一局势。
去死啊,她想,让太子去死啊。
她的目光黏在太子身上根本挪不开,以至于都忽略了一旁的柳烟黛。
柳烟黛躺在地上,努力的伸手,从地上捞出来一块锋利的石头,一直在努力给自己的绳索解开。
等她解开,她一定要起来给这个吴夫人两耳光。
柳烟黛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哗哗的往下流,一边哭的撇嘴,一边努力去磨自己身上的绳子。
手指早已发僵发麻,有时会因为石头与绳索的摩擦带来一阵剧痛,但是很快又会被冻的更麻,到最后隐隐失去了知觉,柳烟黛在给自己磋绳子的时候,听见喊杀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她磨的也越来越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柳烟黛也知道了,这群人抓了她,是为了引太子来,他们要在今日杀了太子。
她混沌的脑袋偶尔冒出了一丝精光,催促着她努力自救。
就在这时候,场中局势更是一片混乱,太子手中的刀都砍卷刃了,一路踩着腥雨奔杀至此。
夜色之下,太子那张面上满是杀意,血珠迸溅到面上,他眼都不眨一下,直直的看向树后的吴夫人。
他这一路杀过来,弄死的人起码有二十来个,每一个都是精锐,这不是吴夫人一个人能找来的人手,其中定然有二皇子的手笔。
二皇子——
太子的牙缝里咬着深切的恨意。
好二弟,他真是小看二皇子了。
敢在他这玩这些手段,他得把吴夫人抓起来剁成人肉包子,然后亲手喂到万贵妃和二皇子嘴里去。
他杀到前方来时,目光划过吴夫人,正看到一旁的柳烟黛。
柳烟黛可怜极了,被捆在地上,至今不曾起来,哭的满脸泪花,脸上不知被谁踩了,印着鞋印的脏污,发鬓凌乱,几缕发丝垂散在眼前,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太子一看见柳烟黛,只觉得心口被人重重捅了一刀,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柳烟黛自从和他好了之后,他一直把柳烟黛捧在心尖上,怕柳烟黛哭,他甚至都不舍得让柳烟黛去给他舔一下,他的烟黛,他的好宝宝,现在轮到了旁人的手里,竟叫柳烟黛如此受辱!
太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气到头顶上,周遭的刺客与刀光他都看不见了,他的目光死死的锁在了吴夫人的身上,一步一步,直逼吴夫人。
区区一个吴夫人,也配来折辱柳烟黛吗?
他当初的手段就该再狠辣一些,就该将这吴夫人一家老小都弄死,当日斩草不除根,竟惹了这般般祸事!
不,他不该让她死。
太子的脑子里过了千百种死法,每一种,都会让吴夫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
太子一刀一个,飚了满身血来,直逼吴夫人的时候,将吴夫人吓坏了。
她没想到太子这般凶猛。
在她印象里,太子应当只是个被权势架到最上端的金贵人儿,去哪儿都是前扑后拥,一大堆人伺候,这样的人,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了这样的地方来,应该惊叫,应该后退,他怎么能拿着把刀就杀过来啊?
他怎么能拿着把刀就杀过来啊!
她那个死掉的丈夫,以前当过十几年兵,但是回到了长安之后,还不是懈怠了,皮肉渐松,肌肉也变得绵软无力,不过几年间就已经拉不开弓了。
她的丈夫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太子呢?
所以当太子手持着一把刀,支身杀向她的时候,吴夫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她不能死啊,她死在这里了,她儿子怎么办?太子为什么不死呢?这群人为什么不杀了太子呢?
她尖叫着喊,喊“快来人啊”,喊“杀了他”,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及时来援。
太子带的人足够多,对二皇子的人呈碾压式屠杀,且太子本人也是个以一当十的猛将,如果吴夫人真的看过太子早些年杀人的样子,恐怕都不一定会受二皇子的撺掇来当这个出头鸟。
当太子凶狠的逼到吴夫人的面前的时候,吴夫人被他所威慑,颤颤巍巍的跑到了柳烟黛面前。
她不敢面对太子,但是敢面对柳烟黛,因为柳烟黛是比她还要弱的人,她的屠刀敢面对柳烟黛挥过去。
“站住!”吴夫人想将柳烟黛抓着坐起来挡在自己身前,但她根本没那个力气,只能任由柳烟黛躺着,蹲靠在柳烟黛身旁,声线尖锐的高喊:“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她从自己袖子里拔下来一把匕首,用尖锐的刀锋对着柳烟黛的脖颈,似是随时都能刺下来。
锋锐的匕首刺在白玉一般脖颈间,虚虚的划着那牛乳一般的脂肉,柳烟黛每吸一口气,那淡淡的青色脉络便向前一鼓,更显得其上的刀锋骇人。
太子的步伐果真一顿。
他投鼠忌器,迟疑的这么一瞬间,柳烟黛动了。
她左手推开吴夫人攥着刀的手,右手将手里攥了许久的石头猛地抬起来,对着吴夫人的眼狠狠地砸了过去,吴夫人没想到她已经自己磨开了绳索,被砸的惊叫一声,踉跄着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之机,太子如雷暴光射一般扑上来,他手中的刀猛地迅速挑开吴夫人的四条手脚筋,随后他快速俯下身,用力将柳烟黛抱在怀里。
吴夫人惨叫一声倒下去的时候,柳烟黛满脸泪花的被太子拥住,太子死死的拥抱着她,低头吻着她的侧脸,用力的吻她的泪,拥抱已经不能解决他心底里的惶恐,他像是要把她的一切都吞吃入腹。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日后,他再也不会让柳烟黛离开他的视线之中。
她的脸上,泥土和眼泪混在一起,变成了泥水一样的东西,干结成块,黏在脸上,看上去像是个乱七八糟的小花猫,但太子一点也不嫌弃,他用力地贴着她,宽大温热的手掌轻柔的擦着她脸上的脏污,双目赤红的哄着她:“孤来晚了。”
柳烟黛一见了太子,只觉得那些心底里压抑着的委屈全都冒出来了,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的顺着眼眶往下落。
她刚才好害怕,现在真的见到了太子,只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像是个被打过之后的小猫,开始畏惧外面的世界,只一个劲儿的往她觉得安全的地方钻。
她一钻过来,太子恨不得把心撕开,让她直接钻进来,和他融成一部分。
阵阵喊杀声在她靠近的瞬间飘远,四周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她的啜泣声那样轻,那样小,柔柔弱弱的填满了太子的心间,带过来些许酸酸涩涩,太子呼吸的时候,都觉得胸口抽动。
这段时间以来的提心吊胆与不安终于消散,强大如太子,都在这一刻露出了脆弱的眉眼。
他不知道,如果失去她,他该是如何的痛。
她哭的时候不说话,只瘪着嘴哭,一张脸都拧到了一起,看的太子心都快碎了,他的手抚过她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她的小腹。
他也不说话,只用那双通红的眼死死的盯着柳烟黛看,将柳烟黛身上的伤痕都记住,这些东西,是他要千百倍还回去的。
“她死了吗?”柳烟黛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儿来,颤着声音问太子。
她问的是吴夫人。
她不敢去看此刻的吴夫人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太子杀过来的时候,她的内心里还是隐隐希望吴夫人不要死。
她当然知道吴夫人是个坏人,但是,她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吴夫人说“你与我女儿一般大”的时候的样子,她总觉得,吴夫人也许也没有坏的那么彻底。
女人天生容易共情,那些别人不能理解的疯狂和扭曲、彼此互相滋生出来的恨里,也总带着不合时宜的怜悯。
太子抱紧她,咬着牙回:“没死,孤不会让她死的。”
柳烟黛松了口气:“没死就好,她方才也没有杀我,你——你真的杀了她女儿吗?”
柳烟黛问这些的时候,一双澄亮亮的,窝在他怀里,带着几分不安抬头看他。
而听到“女儿”这两个字,一旁断了手脚筋的吴夫人嘶吼出一阵呜咽,秋日里的风一吹,恍似阴风阵阵。
她因为痛苦,已经说不出什么成调的话了,只能如同一只野鬼一样哀鸣。
这样的哀鸣那样刺耳,几乎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了柳烟黛的魂魄中,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吴夫人说的话。
吴夫人说——
那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在她心里,她嘴唇发颤着,一定要问一句真话。
而太子在听见“女儿”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骤沉。
“她设计害孤,孤怎么能容她活下来?”他恨极了吴家人,在此刻,在柳烟黛面前也忘了掩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孤只恨杀她杀的太容易,只恨斩草不除根,叫她引了今日之祸!烟黛莫怕,今日你之仇怨,孤当万倍奉还!”
二皇子一个,万贵妃一个,吴夫人一个,全都加起来,谁都别想活!
柳烟黛被吓到了,她震惊的看着太子的面,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
她方才在吴夫人面前维护他的话都是错的,她的脸又一次疼起来,但并不是被吴夫人踩的,而是被她自己说出来的话打的。
他并非是她想的那样好的人,正相反,他真的如同吴夫人口中一样杀了吴夫人的女儿,那他……是不是也骗过她呢?
柳烟黛肚子里是揣不住事儿的,她与秦禅月还不太一样,秦禅月是从世家里长大的,她认同世家规则,她允许黑白交杂,她能在灰色地带自如的活着,比如她的手帕交落难,她为了明哲保身,不会拼死去救,她的丈夫背叛她,她可以背地里给自己的丈夫下药,她的道德水准其实没有那么高,秦禅月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
但柳烟黛不同,这姑娘是真的认死理,刚才吴夫人那么踩她,逼她,她都不松口,可见她骨子里的那股倔劲儿,现在一想到此处,她张口便问:“当初,我婆母进牢狱的事情,你是不是骗了我?你明知道我婆母迟早会回来的对不对?你故意跟我婆母设计,然后回过头来又骗我,对不对?”
当时太子心急如焚,正要将柳烟黛带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太子顿了顿。
他那脑子一边要看局势,一边要看柳烟黛,手里的刀握的很紧,整个人高度紧绷,做的都是本能反应,反而不好扯谎,提起来那些事儿,太子迟疑了一瞬,低声道:“我回头再告你前因后果。”
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他骗她的,他有一大堆的花言巧语可以说出来给自己推卸责任,他做这些只是因为喜欢她,只是因为爱她,他才会选择骗她。
而且,她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她不跟他好又能跟谁好呢?
再者说,她就算是不说,他也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他也会想办法挑明这些,让他来到他身边,就算是没有秦禅月入牢狱的那件事,他也认定她,他们之间还是会在一起。
既然他们迟早要在一起,那因为什么在一起重要吗?
太子认为不重要,结局已定,不需要在乎过程,柳烟黛的这个问话在他心里也并不难回答,就算是柳烟黛闹了一点小脾气,他也觉得游刃有余。
只需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把柳烟黛哄好,他有这个信心。
但是现在来不及,四周都是刺客。
“你,你骗我。”而柳烟黛听见了太子这含含糊糊的话,自然明白了一切,她眼眸里的泪夺眶而出。
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一天,在茶楼里面,她被太子逼着脱光了衣裳,骑在他身上讨好他。
他那时候看着那样的她,挑玩一样捏着她,逼着她做出来各种讨厌的姿势来,她那时候只是一心为了救婆母,再羞涩也强忍着,自下而上,哀求着太子去为了她做哪些危险的事。
她想,人想要得到一点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才是,她是个憨直的人,秉承着“一物换一物”的想法去做这些,所以后来太子怎么欺负她,她都受着,虽然觉得太子有点讨厌,但是心里并不怨恨他,只是偶尔会讨厌他的两刻钟和自大傲慢。
直到现在,她得知,原来太子并不是局外人,正相反,一切都是他自己策划的,她呢,只是一个被他骗过来的猎物,又笨又蠢,被他吃干抹净了。
那时候的画面涌上心头,她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对太子这个人第一次升腾起无边的怨恨来。
方才吴夫人的那几脚踩的是对的,她真的被太子骗了还给太子数钱,而始作俑者还在她身边,那样深情款款的看着她。
怎么可以呢?怎么能这样呢?他做了那样的坏事骗她,又怎么能再来亲吻她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坏,这样讨厌的人?她不要跟这样的太子在一起!
她甚至不想跟太子一起逃跑,她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跟太子一起离开。
她还不曾说出口,远处便传来阵阵拼杀声。
二皇子的那些人围剿过来了。
太子顾不上与柳烟黛解释,他忙接过下属金吾卫牵送过来的马缰,抱着柳烟黛上马。
刀剑无眼,他得先带着柳烟黛离开这里。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非是柳烟黛在此,担忧让他失去了方寸,他根本就不会下到这里来,拿命跟这帮死士来拼。
他抱柳烟黛上马的时候,是先将柳烟黛放上去,自己后上,但是柳烟黛才刚被放上去,斜里杀出来个二皇子党的死士,对着太子便是一刀。
太子腾挪间,一刀砍在马后,马儿吃痛,驮着柳烟黛向远处奔逃。
太子心急如焚,他怎么能放柳烟黛一个柔弱女人进山林呢!但是他追不出去了。
刀光剑影将他淹没。
柳烟黛在马背上被马驮着跑远,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柳烟黛咬着牙没有去看太子一眼,而是驾马而逃。
她才不要去管太子的死活!
她再也,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跟太子说话,不要见到太子了!
马儿跑的极快,风声被拉满,树木哗哗的在她身后摇晃,她骑在马上,听着嘶吼声渐远。
——
是夜,月明星稀。
秦禅月与楚珩刚刚赶到大别山。
山中一片寂静,楚珩的亲兵散开,分别入山,匆忙寻找。
秦禅月为了方便,也没坐马车,而是骑着马而来。
她年岁大了,不似是年少时那般能折腾,骑快马超过一个时辰,浑身都跟着酸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这一次为了尽快赶来,他们骑的都是从大奉、西疆那边引过来的汗血宝马,这马一甩开缰绳跑起来,跟天上的海东青一个速度,寻常马车要走一日的路,他们硬是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人下马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抖,站都站不稳。
秦禅月前脚一落下来,后脚就差点倒在地上,幸好一旁的楚珩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她,拖着她的腰将人带到了一旁的树下石旁坐好。
秦禅月才刚坐下,楚珩便蹲跪下身,让她依靠在他怀里,用手揉着她酸软的腰和发颤的腿,一边揉一边低声哄道:“别担心,我们已经到这儿了,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秦禅月窝靠在他怀里,心口滋儿滋儿的疼着,她闭上眼,抓着楚珩的手腕,气若游丝的说:“她,她是很好的孩子,我病了,病的要死了,只有她给我熬药侍奉,那时候,好冷。”
她现在也觉得好冷,一闭眼,仿佛就回到了深冬,她躺在单薄的木板上,活生生熬着等死。
楚珩抱紧了她,让她的面颊贴在他的胸口间,低声说:“别哭。”
秦禅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触手湿润,她才知道她在哭。
为什么呢?
她想,上辈子也没人去针对柳烟黛啊,这孩子一直就是个透明一样的人,什么事儿都落不到她身上,为什么这辈子就有了呢?
神佛给了她重活一世机会,也请对柳烟黛再好一些,让她的好儿媳全须全尾的回到她的面前来。
她混混沌沌的想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高喊声,有人重叠的喊着什么,她听不清,反倒是一旁的楚珩拉着她站起来,低低的吐了一口浊气,道:“莫哭了,人找回来了。”
秦禅月泪眼朦胧的抬眼去看。
柳烟黛正被人从马上接下来,她形容惨极了,像是在泥潭里打过滚儿似得,一路哭着跑到秦禅月的面前,扑进秦禅月怀里,也不说话,就那样无声地哭。
秦禅月急的不行了,追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出来了?”
太子那边给了镇南王这边消息,他们才找过来,柳烟黛怎么就出来了!
秦禅月问了好几遍,柳烟黛最开始没敢说,只怯怯的瞧了一眼楚珩,楚珩没动,双手背后,冷着脸看着柳烟黛。
秦禅月回头瞪了楚珩一眼,楚珩转头就走了。
等楚珩开口,屏退了旁人,柳烟黛才抽泣着告状:“太子,太子欺负我。”
秦禅月惊了一下:“什么?太子怎么欺负你?”
柳烟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哽咽着说:“我怀了太子的孩子。”
秦禅月惊了两下:“什么?你怀了太子的孩子?”
柳烟黛又哭:“他要娶我进宫,但我不想跟他好了。”
秦禅月惊了三下:“什么?你还不想跟他好了?”
这都是什么惊天真相!她刚才真是哭的太早了!现在再哭也完全来得及啊!
第70章 她愿意的,她很喜爱孤
是夜。
树林之中。
层叠的尸体铺满整条崎岖的山路, 鲜血蜿蜒成细细溪流,自冻土上游动,汇聚成浅浅的血泊。
这一小滩血在月色下闪耀着粼粼的, 妖冶的波光, 静静的汇聚, 汇聚。
直到某一刻,一具死尸扑过来,坠砸进血泊中,迸溅起一阵血色水花。
太子一刀斩了最后一个二皇子的死士, 胸膛急促起伏,他单手握刀,环顾四周。
无穷无尽的山, 高悬静默的月,四周一片死寂, 吴夫人倒在地上, 早已说不出话来, 只有一双眼惊惧的看着浑身浸血的太子。
二皇子的人都死了, 他的人也死了一大半,连他自己, 胸腹间也被划了一道伤口,滚热的鲜血润湿了他的衣袍,彻骨的寒风吹来,使他有片刻的晕眩。
“殿下——”护卫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匆忙过来抬手捞了他一把, 才堪堪扶住太子,他道:“我们先回城中处理伤口吧。”
“不。”太子用手中刀撑住脚下的地面,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找, 先把人找回来。”
柳烟黛骑马离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但应当危险不大,方才那一群暗卫都是奔着太子来的,没有人去追柳烟黛,从始至终,柳烟黛只是一个钓太子出来的鱼饵。
只是二皇子没有想到,太子不是鱼,而是一条巨龙,巨龙摆尾,硬是反制上身,杀光了二皇子的人。
“是。”金吾卫入林,铁靴顺着马蹄离开的方向踏过去,密林乍乱,惊起一片麻雀。
麻雀自下而上飞入云空,在云间向下鸟瞰,将山间一切收入眼下。
拄着刀站立的太子面色阴狠冷沉,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地上的吴夫人被人拖走,满地的死尸每一个都被掀开面具看脸,这些人,都是罪证。
之前永昌帝从中调停拍板,太子便想顺势放二皇子一马,但现在二皇子敢对他下手,那就别怪他翻脸无情。
这群人,当他是软柿子捏的吗!
等他找到了柳烟黛,他就要带着这群人一道回皇宫,管永昌帝要个说法。
可是,可是——
偏偏,这柳烟黛就是找不到了。
太子手底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太子本人的伤都是匆忙包扎,众人疲怠之下,处处推进的都慢,太子看的心焦,自己拄着刀顺着马跑掉的方向走。
月儿渐渐高升,隐于人后,刀锋刺在地面之中,被冻硬的地面传来一阵铿锵声,太子越走越烦躁。
怎么能找不到呢?
这样深的山,这样密的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柳烟黛一人钻进去,该是多害怕?
太子只这么一想,步伐便忍不住更快了些。
找到她,他要找到她,带她回宫,给她建一个最大的殿宇,宝珠深藏,谁也别想再伤到她,他的好宝宝,他的好烟黛。
太子身上有伤,一走起来,血迹便润湿衣襟,一旁的金吾卫看见了,但瞧见太子这铁青的脸色也不敢劝。
太子就这么硬挺着在山里搜了半个时辰,没找到。
他越找越焦,眼瞧着人就像是那烧开水的锅炉,突突的往外冒燥气,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当然,在他爆炸之前,也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倒。
见太子这样一副表情,一旁识相一点的金吾卫都绕着他走了。
就是这么个时候,远处密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金吾卫们迅速聚集,围绕太子站好,每个人精神都很紧绷——他们都受伤了,若是再来一轮厮杀,估计都要死在这。
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来的是谁。
而对方也是小心谨慎,举着火把一步步走出密林来,彼此防范中,瞧见了对方的脸。
是镇南王的人!
太子这边的气氛为之一松。
“太子殿下!”走在最前面的钱副将见了太子,激动地声量都跟着拔高:“您瞧见我们世子妃了吗?我们正在搜山呢!”
太子的脸本就发白,听见了这话,更是一片铁青。
他声线飘忽,像是个鬼音一样,发着颤问:“你们没找到?”
镇南王的人比他们晚出发将近半个时辰,现在镇南王的人都到了,他们还是没找到柳烟黛。
烟黛到底在哪儿?
才刚刚找到的宝贝又这么莫名其妙的丢失了,太子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疼,见了镇南王的人,心里面更不痛快。
他当时特意以为运筹帷幄,所以特意将镇南王那头的消息压了压,想让镇南王晚一步到来,谁料,镇南王的人到了,他还不曾找到柳烟黛。
“我们没找到,我们王爷得了信儿之后就带我们来了,现在王爷在下面陪着秦夫人,剩下我们进山找,到现在都不曾见人,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去了那处山坳里。”
钱副将看着也是急得冒火,直跺脚道:“殿下,我们先找,这山间应该也没什么大型猛兽,我们找一找,找到了再给您消息,您——您这个伤要不要包扎一下?”
这时候,一旁的金吾卫才来得及低声说一句:“是啊,殿下,您得回一趟城中,剩下镇南王这么多人,定然能寻到世子妃。”
事有轻重缓急,世子妃虽然驾马丢了,但是二皇子的人也都死了,没人能伤害世子妃,找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太子还有太多麻烦没处理,二皇子暗算他的事儿不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盖过去,他需要忙很久。
太子赤红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四周看了片刻后,最终道:“不,孤留下找。”
二皇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打,只要让他抓到一个理由,除非现在永昌帝能重回壮年、爬起来一巴掌抽太子脑袋上,把太子活生生压下去,否则谁都救不了二皇子。
但柳烟黛不行。
她胆子那么小,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那么柔弱的宝宝,丢在了这荒山野岭,得是多害怕?
一想到柳烟黛现在可能在某个山坳里面哭,太子就觉得心急如焚。
见太子执意不走,一群人只能继续搜查。
期间楚珩还带着镇南王府的大夫来了。
一见了楚珩,太子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不好了。
屏退了下人后,太子先跟镇南王请罪。
他的罪过可大了,之前山中,他与柳烟黛颠鸾倒凤一时尚可以称之为意外,但是后来,趁着镇南王和秦禅月自顾不暇,他诱引柳烟黛这事却是做不得假的,他得认下。
柳烟黛会被太子骗,但镇南王和秦禅月可不一定,所以不如坦率的说个分明,左右他是太子,只要他态度摆正了,镇南王也不敢直接拒他。
还有今日这事儿,都是冲着他来的,柳烟黛不过是旁人手中的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既然让柳烟黛遭了无妄之灾,他就应该赔礼。
“孤与世子妃早有缘由,之前在山中,孤与世子妃因为吴夫人的女儿吴晚卿给孤下药,不小心滚到了一起,那时候,世子妃肚子里就怀了孤的孩子。”
说起来过去的这些事情,太子就觉得心口处密密麻麻的疼,那时候也是在大别山里,可是同一个地方,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此事——孤会负责。”深山老林里,寒风呼啸,太子苍白着一张脸,依旧拄着那一把卷刃了的刀,但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孤会迎她进宫,做皇后。”
他提到这件事,心里终于高兴一点儿了,连带着一直紧绷的面上也多了几分开怀。
他终于要当上皇上了!
等他当上皇上,之前那些给他找麻烦的人,他要一一倒回去清算!
他当太子多年,不知道被多少人坑过,他这样小心眼的人,因为怕自己忘了,还特意找个本儿都给记上了,十来年了,那“恩仇录”记了厚厚一大本,等他登上宝座,这群人他要抄家流放,能弄死的全弄死!
太子说这些的时候,楚珩一直在一旁听着,眉眼都没有半点变化。
楚珩一辈子都是这样的脸,不管生了什么事儿,他似是都没什么波澜,太子也早已经习惯了,等到太子说完之后,楚珩才淡淡回了一句:“孩子什么意思,我这个做长辈的管不了,待到日后,太子可以问问柳烟黛想不想进宫。”
他们大陈重孝,重长辈,以前楚珩也是能管柳烟黛的,但很显然,柳烟黛现在的长辈不是楚珩,是秦夫人,楚珩说了不算。
恰好一阵北风吹来,几乎透心凉,太子眼前恍惚了一瞬,似是要晕了,他咬着牙撑住,低声道:“她愿意的,她很喜爱孤。”
她很喜爱他的,就算他只有两刻钟,她也没有生他的气,她还愿意演一演呢,这难道还不够喜欢吗?
只要镇南王不阻拦,柳烟黛一定会高高兴兴嫁给他,然后每天和他在一起的,而那些什么言官,根本就不能阻拦太子,太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早就憋了十几年了,人都快憋出毛病来了,才一上位,肯定要烧上三把火,谁上来碰谁倒霉,太子不介意送个流放给他们。
至于什么“骗不骗她”,这事儿重要吗?太子根本就没有多去想过,是,他是做错了一点事情,他是逼着柳烟黛玩儿了一点花样,但是那些花样柳烟黛不是也很喜欢吗?这能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儿呢?
比起来他的权势,他的皇位,他的荣华富贵,他的一切,这一点小小的欺骗都不值一提。
是,他是骗了她,但这不也是因为他喜爱她吗?他怎么不去骗别人呢?
这是他给她的特殊,他给她的宠爱,她该为此感到高兴,太子什么时候费尽心思去讨好过别的女人?从来都是别人上门来讨好他的。
他可是太子,能嫁给他,是柳烟黛上辈子烧香拜佛才求来的福分,外面八千个女人花样百出的勾引他,等着上他的床榻呢,他却都没要,只选了柳烟黛,柳烟黛当为此感到骄傲。
她会成为整个大陈最尊贵的女人。
太子脑子里划过这些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他日后与柳烟黛大婚的场景,一张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向往与期待,隐隐还带着几分压不下去的得意。
楚珩飞快瞥了太子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转而盯着头顶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太子能敏锐一点,他就能发现楚珩的唇瓣慢慢勾起来,似乎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恶劣劲儿,但他看不见了。
太子失血过多,人都要晕过去了。
而这时候,楚珩见太子面色惨白,特意送上了一位大夫来给太子诊治,这大夫诊治过后,开始当场熬药,一旁的金吾卫则等着试药。
钱副将还说,这大夫是特意给柳烟黛带来的,怕这一场混乱惊了胎,没想到先用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当时人都快昏过去了,他失血过多了,大夫给他端来了药,一副补药下肚,太子彻底站不住了,两眼发昏的往后倒。
见太子即将昏迷,其余的金吾卫急的直发抖,还是楚珩一摆手,道:“无碍,只是殿下力竭了而已,殿下先睡,旁人继续找就是。”
太子昏过去之时,镇南王特意叫人给太子搭了个帐篷,见旁的金吾卫还在忙,镇南王拧了拧眉,道:“你们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莫要带着伤口继续。”
其余的金吾卫都有点害怕太子——太子着急忙慌的找,他们不敢休息。
“无碍。”镇南王语气平静道:“本王的人也在找,太子已睡过去了,不会怪你们的。”
其余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包扎自己身上的伤,一旁的大夫见势,直接又开始熬了一大锅草药汤,挨个儿给每个人都来了一碗。
药里加了大补的药材,药效很猛,入了喉管之后,轰的起效,冲的人脑袋发懵,所有人都需要休息一下消化药性,晕倒、睡过去,是必然的事儿。
太子身边的这些金吾卫们就也跟着软了骨头,一个个彼此依靠着软下来,而楚珩一直静默的在旁边看着。
等这一群人彻底昏过去了,楚珩又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月亮升的更高了,随时都能掩于云后,远处天边亮起了一层淡淡的鱼肚白,眼瞧着,是日头快升起来了。
他们一群人,活生生在这里熬了一整夜。
这个天色,也能上路了——楚珩收回目光,远远扫了一眼一旁伺候的钱副将。
钱副将就是楚珩肚子里的蛔虫,楚珩这边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扫过去,钱副将就知道好戏该上场了,他默不作声的从此处离开,混进了一片山林中。
就在这普普通通的一个清晨里,一辆马车则悄无声息的从大别山里离开,趁着天还没亮,一路直奔南疆而去。
而此时,太子还一无所知的陷入在梦乡中。
负责看守太子的楚珩则继续抬头,静静地望着天色。
远处天方微亮,日头将明,一丝绯红的光照在云间,似有海波金纹浮动。
楚珩就看着这样的美色,思考着一个问题。
柳烟黛失踪的这口大锅扣在谁的身上好呢?
坏心眼的镇南王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二皇子合适。
瞧瞧二皇子那脑袋,多正,多圆啊,就适合背黑锅,而且,二皇子这个黑锅只要一拎出来,太子一定信。
到时候太子去揪着二皇子打,二皇子万贵妃一还手,他们反倒轻松,恰可坐观龙虎斗。
思索间,楚珩微微一笑。
今日,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啊。
反正飞的不是我镇南王府,跳的也不是她忠义侯府,外面翻了天了,他们也可以煮一壶暖酒,起一锅羊肉汤,一边吃一边看。
——
如镇南王所料,长安果然不清净。
天明,钱府。
昨日间,钱府经了一遭乱事,镇南王直接带兵过来将这钱府给包围了,所有宾客都不准出去,只能委屈着在钱府内住了一夜。
偏偏钱府还是个花架子,外面瞧着这府门挺气派的,但是里面的地方都没来得及修缮,客房住不下了,一群千金姑娘们还得去住妾室的院子,甚至要去住下人房,这么一夜折腾下来,每个人都是怨气十足。
等到了第二日,镇南王府那边才来人说找到掳走世子妃的凶手了,允许这么一群人离开。
这群宾客们也不敢多话,只蔫头耷脑的走了,估摸着心底里没少骂楚珩,但没人敢说出来,最多悄咪咪埋怨一句:“秦夫人性子太霸道了。”
骂上一句,还要仔细瞧瞧周边有没有人听见。
他们离去之后,王夫人惦记着秦禅月说“白玉凝必有所图,想办法赶走”的事儿,借机跟钱大人发难,说白玉凝这个新找回来的妾太惹麻烦了,才回到府里就闹出来这么大的问题,以后一定会出事的,叫钱大人将人给送走。
“秦禅月那性子你不知道吗?镇南王你又招惹的起吗?你将人送走,扔到外头去养,我都不说你,你为什么非要带回来给咱们钱府找麻烦?你是一个人吗,你有儿子,你儿子都快有孙子了!满院子的家宅老小都靠着你呢,你就不能替我们想一想吗?”
“秦禅月今日没动白玉凝,你以为是她不敢动吗?是因为她不想打我的脸!是因为我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不想让我难堪!不然换个人来,她早将白玉凝拖走弄死了!”
“今日她不弄白玉凝,明日还是要弄,白玉凝在府门一天,就会给我们多加一天风险!这一回是让所有客人留在了府里,下一回呢?是要给你儿子找出来点事儿,还是要给你女儿找出来点事儿?为了一个妾,你要让自己儿女受罪吗?”
是,白玉凝是无辜的,但是她在这件事情是无辜的又怎么样?上头那些老爷们做事儿什么时候管你一个小虾米是不是真的无辜呢?被牵扯,就是活该,昨日里,镇南王带兵到了,就算是真的当场把白玉凝活生生打死又怎么样?钱大人敢因为一个白玉凝去跟镇南王叫板吗?
当然不能。
既然知道白玉凝是个惹上面人不喜的祸患,那就早点处理了,不要自己给自己找苦吃。
王夫人这么一通斥责砸下来,钱大人心里虽然舍不得,但是也顺着她的话定了。
“我就先将人送回二皇子处吧。”钱大人道。
于是,刚进了钱府门没多久的白玉凝,就这么糟了一场无妄之灾,又收拾收拾东西,从钱府离开,回了二皇子府。
清晨,天方透亮,秋风凄清间,一顶青布小轿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从钱府行出来了。
钱大人还颇为不舍的送了两步,可轿子里的那个姑娘却都不曾探头出来看过。
钱大人以为轿子里的白玉凝是伤了心了,还言之凿凿的隔着轿子保证:“过段时间,我会接你回来的。”
白玉凝坐在轿子里,压根都不抬眼睛,只当听见狗叫了。
这一顶小轿子在钱府周边绕了一圈之后,悄无声息的奔去了其他坊市,去了二皇子的私宅之中。
轿子前脚到了私宅,后脚私宅之内便立刻行出来个丫鬟来,将白玉凝领了进去。
白玉凝入了前厅后,与管家将自己在钱府的一切都说了个分明——她在钱府里面拿到的可是第一手情报,是最直接,最有用的,她拿了这些东西回来,就算是被前夫赶回来的,她的腰杆也能挺直。
她可不是没用的废物。
等到一切都汇报结束之后,管家的眉头也没解开。
白玉凝的情报起到了一个佐证的作用,但是他们也无力去查明了。
因为二皇子一口气把所有能打的全都送到了大别山里,至今这些人都不曾回来,他们的消息都短暂断联了。
也不知道大别山那头的人都如何了。
寻常人以为这只是一个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清晨,但只有他们这些这些心腹才知道,二皇子究竟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们整个朝堂的安稳都会在今日被彻底打破,不管谁赢谁输,都是一场灾难。
只盼望,最后的赢家是二皇子。
管家失神的这一瞬间,听见白玉凝在一旁问:“我能……去见见他吗?”
管家回过神来,抬头看向白玉凝。
白玉凝在钱府的日子不好过,穿的是最普通的棉衣布裙,但是她生了一张好脸,瞧着柔婉温润,如水般宁静。
“去吧。”管家调整好姿态,笑着说道:“他这些时日一直嚷嚷着要见你,既然你从钱管家那里回来了,就好好歇上几日,正好去见见他。”
白玉凝低头应下,转而出了前厅的门,直奔周驰野所在的厢房而去。
她……她很想他,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