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放心,死不了人。不就一堆木……
江铃儿瞳孔紧缩,一招“惊雷”打了过去,断了一只偶人的臂、一只偶人的腿,然而偶人不是骨血筑成的常人,它不会疼,甚至连攻来的动作和势头都没有停滞半分,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直冲了过来!
江铃儿又一招“雷霆”扫去,断了迎面直扑的三两偶人的头颅,这偶人才彻底散了架似的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可偶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又只有半身高,小巧又敏捷,江铃儿一人生不出四只手,不免顾了前头,失了后头。所幸这偶人虽出手毒辣狠绝,但不夺人性命。可也叫她吃了好多苦头,身上不是被偶人打了就是被偶人咬了。
是的,这偶人还会咬人,一旦叼上死活不松口,得打断其头颅才能罢口!
江铃儿轻嘶了一声,一把将咬在她左肩的偶人扯下丢在地上,见它还要扑来,一脚踩在其头颅上,让其动弹不得,可转眼右胳膊又被咬住了!
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见这种怪异又精巧非常的东西,不难打可缠人的紧,一时又气又怒又惊:
“这……这什么东西啊!”
“机关偶人。”小毒物徒手又拧了三个偶人的头颅后,忽然道,“累了,不打了。”
江铃儿一顿,趁着打斗的间隙看去,只见小毒物真的两手一摊不打了,而是悄无声息出现在盲妇身后,只盯着她一截细瘦的脖颈,只待她有分毫异动,便拧断她的脖颈!
江铃儿也是这时才发现,所有偶人都默契的避开了盲妇,只攻击她和小毒物。等小毒物躲到盲妇身后,攻击目标便剩下她一个,一时一窝蜂的全围上了她!
江铃儿哪见过这个阵仗,即便客栈那一夜,围上来的不过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而这次当真是一群不要命……不,是连命都没有的绝佳杀手!
她头皮一麻,一脚踩在飞扑而来的偶人头面,一个借力纵身也跃向盲妇身后!
眼瞅就要稳稳落在盲妇身后,凭空出现一支翠绿竹笛当头就打在她脑门上,江铃儿一吃痛,又一屁股跌了回去!
她捂着顷刻就红了的额,难以置信瞪着小毒物,一时哪还记得什么主仆,当即破口大骂:
“你干嘛!”
小毒物从盲妇身后探出一张白玉面皮,说得坦荡:
“没地儿了。”
江铃儿一顿,继而勃然大怒:“你!!!”
是报复!绝对是报复!
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知道这小子心眼儿小,没想到这么小!!!
不容她多想,甚至连发火的时间都没有,令人头皮发麻的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咔嚓”一声,不大的屋子里一双双死鱼般的眼珠又齐刷刷看向她,她汗毛一竖,从地上弹了起来,绕着屋子夺命狂奔!
没一会儿就被群起而上的偶人围得水泄不通,只好如困兽一般来来回回打一遍她的奔雷掌,好不狼狈。
江铃儿一边狼狈招架,一边冲小毒物咆哮:
“你快想想办法啊!”
小毒物眉头紧锁,不耐道:“正想着,别吵!”
话落,他一手掐住盲妇的咽喉,阴着脸盯着面前这双毫无焦点的暗淡的眸,冷着声阴恻恻道:
“叫它们停下,不然我杀了你。”
“大郎……大郎你说的什么?发生了什么?你们在和谁打架?受伤了么?伤得重么?!”
明明小命就在他手上,盲妇却好似更忧心他们的处境,眼角泛泪,声声询问着他们的安危。小毒物咬牙轻“啧”了一声“找死”,一寸寸收紧掐着她脖颈的手,看着眼前这张望着他的苍老面容逐渐青白,而老人也在最初的慌张之后镇定了下来,意识到是她的大郎要杀她,暗淡的双眸极快掠过茫然和刺骨的镇痛,只本能的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
双目合上,坦然赴死的模样。
小毒物一顿,猝然收手,盯着瘫倒在地捂着自己脖颈疯狂咳嗽的老妇,面沉如水,薅了薅头发,半晌低骂了声。
艹
“没法子。”
“什么叫‘没法子’?!”江铃儿一愣,余光瞥见小毒物懊丧的模样,心下一沉,傻了,“我们……要死了?”
她不过略一迟疑,左臂又挂上俩偶人,加上右胳膊三个,左右腿上又各拖一个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尤其此刻一脸茫然的模样,真是,太可怜了。
小毒物本阴鸷的眉眼瞥了一眼江铃儿一顿,居然笑出了声。
“你……你还笑得出声?!”
江铃儿登时拔高了嗓音,这下是真生气了,经过前夜的戮战她早就精疲力尽,一咬牙鼓起周身仅剩不多的气力,将缠在身上的偶人都震开,抱着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大步向那小毒物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便停滞在原地,不光是因为被那些个不死不休的偶人又纠缠住,更重要的是因为小毒物脸上的笑。
不似他一般挂在脸上的阴冷的、讽刺的等等不怀好意的笑,这笑爽朗又豁达,就像一盏小灯,一室都被照亮了。
江铃儿贫瘠的文采形容不出,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他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拇指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渍,盯着她,轻嗤了一声:
“放心,死不了人。不就一堆木头你怕什么?”
话落,小毒物拿起竹笛左右掰了一下,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咔哒声,竹笛居然一分为二,他瞥了一眼江铃儿,又变回那个矜傲的惹人厌的小毒物,冷哼道:
“看好了。”
江铃儿凝神看去,甚至顾不得周身几乎被偶人淹没了,只见小毒物将竹笛抵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只见小毒物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不对,她眉头紧锁,再凝神看去——
只见密密麻麻、肉眼也难见到的黑色小虫从那对折的竹笛中争先恐后的爬出来!
正向她的方向爬来!
她一怔忡,不过转眼的时间,只听见一声年旧齿轮转动的声音,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数不清的如潮水般的机关转动的声响争鸣,那本咬着她四肢的偶人们抖陡得神经质的一动,骤然全散了架报废了起来!
瞬间她就被淹没在偶人断了的“残肢”堆积成的小山里!
小毒物勾起唇,敲了敲竹笛,不无炫耀:
“好孩子,那木头忒硌牙,咬便咬了可吃不得,回来吧。”
话音刚落,密密麻麻的小虫依言从木头小山里爬了出来,汇成一条又细又长的线爬回了竹笛内。
第22章 022“原来……你也是有恻隐之心的……
江铃儿连“呸”了好几口从一堆木屑里探出头,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那些蜿蜒爬行的虫子大军盯了好久,若是袁藻那丫头见这仗势早吓懵了,可她生来胆大,不怕蛇自然也不怕这些小虫。
她只觉得奇。
对那些精妙奇诡的偶人,也对这些个明明小之又小,一根指头就能捏死却能将偶人们瞬间挫骨扬灰的小虫。
她自觉从小跟着镖队闯荡江湖,什么大风大浪、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见过了,然才跟着小毒物不过几天,从赶尸到魔教三藏杀手之一的地清,再到今日的偶人和小虫,全是她从未见过的,甚至听都未曾听过!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惊和喜,每天睁眼后都是崭新的新鲜的一天,浑似她从前的生活淡得和白水似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江湖。
真正江湖刀光剑影的冰山
一角。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热血沸腾之感,盯这些小虫盯得出了神,终究好奇心抵过了身上方才才被偶人们咬的生疼的伤,竟然还想伸手抓来一只虫。
她还没碰着小虫呢就被人抓住了作恶的手:
“不要命了?”
小毒物擒住她一只腕子,拧着眉睨着她,脸色很臭。
她一愣,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这厮经常臭脸,江铃儿对此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她疑惑的是他不是伤得极重连路都难走么?可瞧这动作还挺快,比她都利索两分。江铃儿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呢,小毒物突然薄唇一咧,又笑了起来。
真是笑颜如花,寂灭的小屋瞬间又亮堂了来。
另一手忽然伸向她的发,还笑出了声:“怎么像只仓鼠一……”说着猝然一顿,抚着她的发的指尖僵在原地,陡的极其粗鲁的将她发上的木屑掸了掸,俊容有一瞬间扭曲,嫌弃的要命,“脏死了。”
江铃儿一顿,梗住:“……”
“……………”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震怒,冲小毒物皮笑肉不笑:
“脏了主……脏了官人的贵手,是我这做妻子的不对。官人……可千万别和我计较。”
话落微微一顿,在小毒物展眉后的冷哼中,忽的……像摇拨浪鼓一般疯狂甩头!
他不是说她像仓鼠一样么?她便真的学仓鼠抖落一身木屑,木屑如雪花纷扬,在她身侧的小毒物难免被殃及池鱼,当然江铃儿就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现在还未发现,若是之前的她一定不敢这般,但经历过着两天一夜,她没有最先遇到小毒物时那么怕他了。
“……你!”
果然木屑浇了他满身,小毒物震怒,两手抓住她不断抖动的双腕制止她,与此同时江铃儿乖乖不动了,倒不是真的被小毒物制服了,而是她想起了另一件糟心的事。
她现在是不是……没有必要再叫小毒物“官人”了?
她和他小毒物也没有必要再假扮夫妻了。
她想到了,小毒物自然也想到了。
难得顾不上和她计较这淋木屑之仇,而是抓住她双腕的手顺势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盲妇身前,冷冷看着她: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动手吧。”
江铃儿一顿,看向盲妇。只见她瘫坐在地,面目苍白,浑身止不住战栗着,仍陷入恐慌之中,因双目失明双手只能徒劳的抓着虚空,口中一声声唤着:“大郎,大郎你在哪儿?还有你媳妇儿呢大郎?”在极大恐惧的冲击下,似乎又陷入过去的迷障中变得疯癫而痴傻,又哭又笑的,“大郎,是娘不好,说是什么求仙问药都是唬人的把戏,娘不该让你那混账爹带走你的,都是娘的错,娘的错!大郎你在哪儿啊,娘等你等得太苦了,太苦了……”
江铃儿偏过头,她见不得这个。只要一看到盲妇她就会想起她爹,想起江老镖头花白的发、慈爱的眸,她受不了。
可受不了的不光她一个,还有小毒物。
她偏过头却无意撞见小毒物盯着盲妇沉郁的俊容,江铃儿一怔,愣住了。不是嫌弃亦或嫌恶,而是更深的,难以用三言两语描绘的叫她看不懂的情绪。
反正……很不像他。
他很少,应该说是几乎没有婆妈的时候。他做事就像他所说的任性而为,百无禁忌。几次没动手杀她也是因为身受重伤,她于他有用,并用得尚且算顺手。可盲妇就不一样了。
她想杀他们。
不然如何能解释这满屋的偶人?而且这间不大的小屋总共才三人,为何每次都能精准的避开她?
除非她是这些偶人的主人。
这怎么能忍?
别说小毒物了,江铃儿也忍不了。
盲妇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
可问题是小毒物为什么会留她苟活至今呢?明明她方才确实见到小毒物确实对盲妇动了杀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停了下来。
到底是,为什么?
许是她的视线太不加掩饰太灼热,被盯到快烧穿的某人阴着脸觑着她:“看什么?”
江铃儿一直有一个不知是缺点还是优点的毛病,她平常贪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功,看似很难集中注意力,实则不管是练武还是玩她都是全心全意做的,前提是她愿意。
只要是她愿意她也能全神贯注做好任何一件事。
但如果是旁人逼的,她便不肯了。在这一点上她和小毒物的任性而为有一点相似。因此没少被老镖头拧着耳朵痛骂:“你若肯再用心上一分,我何愁……”
愁什么呢?
老镖头或许说了又或许没说,她想不起来了,因为她此刻的心思不在这儿。
在小毒物身上。
她盯着小毒物心里是怎么想的,居然完完全全说了出来,犹如梦呓一般:
“原来……你也是有恻隐之心的吗?”
小毒物一怔,继而肉眼可见的本就阴森的俊容更加晦暗起来:
“你说什么?”
“……也是。”江铃儿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她确实没怎么入耳,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绪里,兀自喃喃着,“她口口声声唤着你呢,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大郎’,她此刻关心的就是你。连我见了都忍不住想起我爹,你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可能也想起了自己的爹或者娘,因此生出点儿恻隐之心也不是没可能……”
小毒物:“……”
小毒物诡异地沉默下来,又听见她说:“你虽然叫‘小毒物’,也不全然都是毒。又怕蛇又心软,也不知是功夫没到家还是……”
一听到“功夫没到家”几个字,小毒物太阳穴青筋猛地一跳,阴沉着脸盯着江铃儿,逼近一步,忍无可忍:
“喂,别给我自说自话的想当然……”
“啊,我知道了!”江铃儿猛地以右拳打在左手掌心,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眸亮晶晶的望着小毒物,反而一步步朝他逼近,“害羞了?不好意思了?”
小毒物被迫后退了两步,眉心狠狠一拧,怀疑自己听错了,声儿都变调了:
“……什么?”
谁害羞?
谁不好意思??
谁???
江铃儿促狭地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歪着头笑:
“别不好意思嘛。我知道你动了恻隐之心,你也不想杀她,又拉不下脸来,只好借我的口,借我这个你口中假仁假义的所谓正派人士的口留她一条性命对么?”
“对么对么?”江铃儿说的兴奋,又逼近两步,仰头望着小毒物,双眸亮晶晶的,而全程小毒物只是凉凉的看着她,修长的身体慵懒的歪靠在墙上,双臂环抱着自己,挑高眉睨着她,薄唇上下一碰:
“说完了?”
江铃儿微微一顿,好似被浇了半盆水终于清醒了过来,她怔怔的看着小毒物,对上小毒物凉凉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出声:
“……说完了。”
果不其然等来一声熟悉的嗤笑:“听你胡诌八扯了半天,倒是有一句没说错。”
江铃儿抿了抿唇:“……什么?”
“我是要借你的口,但不是为了救那个老太婆。”小毒物一瞬不瞬盯着江铃儿,盯着江铃儿逐渐泛白的面庞,有些苦恼的两指揉了揉高耸的鼻梁了一会儿,松开手,盯着江铃儿的浓黑的双眸晦暗而莫测,直接笑出了声,“大婶,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江铃儿一愣,见小毒物反过来一步步逼近她,声色淡漠:
“我为何留你在身边?又为何要你动手杀那老太婆?因为我就是要看你这种天子娇子匍匐在我身前摇尾乞怜!我就是要你们这种自诩正派人士亲手打破什么不杀无辜之人的狗屁规则!”
江铃儿后腰抵在窗棂上避无可避,最后一句是小毒物“砰”的一拳打在了她的脸侧,一室的烛火都被他挡在了身外,他以身为囚笼盯着被他完全纳入怀抱、纳入阴影中的某人,一字一句:
“我就是要踩断像你们这种人的脊梁,看你们一点一点失去希望痛苦挣扎的模样……真的很爽,知道么?”
江铃儿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许久才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
“……整件事透着蹊跷,若真是这老妇所为,可你也试过了,她确实双目失明,身上也没有半点武功,怎么做得到这些?普通农妇又怎么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偶人?”
“呵,还挣扎呢。”小毒物轻哼了一声,收回了手,转而抱臂望着她,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想也不想,答得极快,“这偶人看似精巧,实则不过一堆朽木,就这样的朽木关中以机关术闻世的千机门想必也造的出来。不过说起机关术除了千机门外,还有一人不得不提。”
话落,小毒物的视线幽幽落在匍匐在地的盲妇身上,嘴角一扯,吐出既熟悉又不大熟悉的几字,“魔教三藏杀手之一,排名第五的傀儡师‘火舞’。”
江铃儿一怔:“火…舞?”又是魔教中人?
“据传火舞不善武艺,诡计多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女流。唯一手精妙绝伦的机关术独步天下,说到这你还以为她无辜么?”蓦的,不待江铃儿有何反应,小毒物自个儿先笑了出来,“何为‘无辜’?何为‘不无辜’?不过是你们所为正派人士的一厢情愿的说辞罢了,为吾中人视为‘无辜’,非吾族类视为‘不无辜’,嘁,装什么大尾巴狼。”
江铃儿一张小脸一阵青一阵白,她想反驳些什么却又嘴笨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瘫倒在地一脸迷茫困苦的盲妇,双拳攥得紧紧,指骨泛白,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小毒物无声将一切收进眼底懒懒催促:“赶紧的,你若下不去手,我便将你们一起除了,好不好?”
见江铃儿一张唇抿得发白,双拳更攥得手背青筋毕露,却仍岿然不动。小毒物一张昳丽的芙蓉面彻底暗了下来,烦躁的抓了抓发,冷笑着:
“真是奇了怪了,普通人你下不了手也就罢了,魔教中人你也下不了手?难道你忘了你爹的死也和魔教脱不了关系?”
见江铃儿霍然抬眸,浑身陡的战栗了一瞬,小毒物轻嗤了一声不再看她,转而背身走向盲妇:
“废物,我先收拾了这老东西再来收拾你。”
不过只小毒物转身一瞬间的事情,小毒物背过身瞧不见,江铃儿却瞧的清清楚楚,只见之前被她一掌击毙的一颗落地的偶人头颅忽然双眼一睁,张开了嘴,朝着小毒物的方向射出银针!
江铃儿一招惊雷打去,与此同时盲妇耳一动,骤然起身将小毒物扑将在小毒物身前!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江铃儿掌风凌厉击落两枚银针,还有最后一根银针便正中盲妇背心!盲妇吃痛的一声闷哼,倒了下去,被身后人将将一把抱住,晕死在小毒物怀里。
而小毒物犹如万里冰封河川的俊容终于出现裂缝,一脸不可置信的惊愕和错乱,而那口吐银针的偶人也被他反手丢出的竹笛无声砸烂。
一时静谧无声,唯有盲妇晕倒在小毒物怀中无声呻吟着,显是那银针有毒。
江铃儿也愣神许久,骤然抚掌大喜:
“你看我说什么了!”
小毒物盯着怀里昏睡的盲妇,盲妇苍老的面容上仍留有泪痕。
江铃儿狠狠吐出一口郁气,大笑三声全是讥讽:“哈哈哈!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她是无辜的,你非不信还跟我扯什么火舞水舞的,我都替你害……”
小毒物绷着脸,额角暴起一条青筋:
“闭嘴!”
第23章 023“你可以信我,我不会背叛你的……
江铃儿笑也笑够了,终于觉得害怕了,她立时噤若寒蝉退避三舍,不过不待小毒物发作他的臭脾气,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杨大娘,杨大娘你怎的了?”
“杨大娘?杨大娘!”
杨大娘自然就是盲妇了。
窗棱上影影绰绰映着人影,屋里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同村人的注意,都是多少年的街坊老邻居了,不少人打着灯笼来问。
江铃儿和小毒物极快地对视了一眼,连忙跑到门扉处,低咳了两声才道:
“杨……娘,没事,麻烦各位街坊邻里了,各位请回去吧。”
屋外的村民皆是一愣,继而更加七嘴八舌熙攘起来:
“你是谁?”
“怎么会在杨大娘屋里?”
“哎呦,难不成我家小子说的不错,大郎真回来了?这是他……媳妇儿?”
“杨大娘呢?我瞧瞧杨大娘。”
江铃儿想了想只敢露出一条门缝,她本就不善说谎,因此更加说的结结巴巴的:“我是……杨大娘的儿媳,大郎是我官人,娘她……”
她一顿,指甲在木门上刮下长长一道划痕。盯着这些面露疑色的村民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已经在盘算怎么在不伤人的情况下脱身了。
“咳咳……我没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的声音,江铃儿微微一怔,旋即转身,只见方才晕死过去的杨大娘居然苏醒了,她摸索着走到门扉处,打开门,对着众人说: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翻了些物什,惊着大家了,这是、这是我的媳妇儿,叫……”
“阿奴,我叫阿奴。”江铃儿连忙接上话,时下女孩儿极少有名字,多是闺名,又都是穷苦人家取得都是些贱名,倒也没人怀疑。
所有人都以为杨家大郎一定客死他乡,没成想有一天竟叫杨大娘真盼回来了,一时都是恭贺,也有人小心觑着江铃儿,灯笼幽暗的火光忽明忽灭映照在她一张姣好的、不失英气的面容上,察觉到视线江铃儿不经意的一瞥,那人手一抖,灯笼差点砸在地上,顿时不敢多看,扯过杨大娘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
“大娘,你这眼瞎目盲的,精神头也时好时不济的,前些日子不还把我家二娃认成了大郎?大娘你真没认错人?我看这丫头不像是寻常人家养的出的……”
江铃儿习武之人,耳朵尖的很,哪里没听到,那大婶本想再唠会儿,在江铃儿定定的眼神里讪讪地闭了嘴。
杨大娘只是笑,面容有些苍白:“你也说了我一疯婆子,家徒四壁的,又有什么值当旁人来骗我?”
江铃儿这才注意到杨大娘后背的银针不见了,而是出现在小毒物手里。侧眸看向小毒物,只见他指尖把玩着寸长的银针,俊容隐匿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什么。
“我家大郎终于回来了,我这心里头实在欢喜,要不是天色不早了是该着我家大郎和大郎媳妇问候各位街坊邻里的……”
“哎呦杨大娘这就见外了,大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的是时间……”
打发掉村民之后,杨大娘便撑不住了,卸了力般的滑坐下来被江铃儿眼疾手快扶住:
“娘!”
“你一口一个娘倒叫的挺利索。”小毒物轻嗤了一声,幽幽从黑暗中踱步而出,“放心,没毒,死不了。”
话落眉心却是一拧,脸色有些难看:“那些个偶人不能确定是何人所为,但这枚银针——”许是把玩够了无甚兴趣一般将手中的银针随意扔在地上,眸色很深,“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虽然针上无毒,但这银针绝对出自火舞的手笔不会错。只是……”
小毒物莫测的眼神钉在江铃儿怀中的杨大娘身上,薄唇上下一碰全是不解: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野村妇缘何同魔教三藏杀手扯上关系?又或者说……火舞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江铃儿没有理会他念经一般碎碎念着什么,听到杨大娘没事,她狠狠松了口气,可见怀中的杨大娘脸色又悠悠转成青色,双眸无神,方才鼓起的一口气泄了干净,口中喃喃着大郎的名字,眼见进气儿少出气多,又要没气儿了,江铃儿大急:“不是说没毒么?!怎么又……”
小毒物横了她一眼:“还想把人引来么?”
江铃儿一顿,识趣的抿住唇闭上嘴,只是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小毒物,飞快眨
着,以眼代替唇说着什么,“吵”得他眼疼。
小毒物:“……”
小毒物揉了揉生疼的额角,顺势看向杨大娘,脑海中一晃而过她飞身护在他身前挡下银针的画面,脸色登时更差了,压低嗓音,瞪了她一眼:“滚开!”
正中江铃儿下怀,她连忙让出位置,看着小毒物接过杨大娘,在她身后不过推拿几下,杨大娘惨白的脸上便渐渐回了血色,想来是今夜受了太多惊吓导致,也是,毕竟这么大岁数了。
见杨大娘气色渐好,也见小毒物没有加害她的意思,江铃儿彻底放下心来,不再盯着杨大娘,不知何时起盯着小毒物瞧,直瞧到小毒物额角又爆出一条青筋,又来讨他骂时,忽然说了一句:
“你过去……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所以才这般不信人,哪怕只是个手无寸铁的盲妇。
小毒物一怔,侧眸看向她,眼神很冷。
江铃儿却是不怵,她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托着腮,直直盯着他,一眨不眨:
“你可以信我,我不会背叛你的。”
话落的同时小毒物长睫极细微的一颤,尾指神经质般的抖了下,在掌心抓挠了一下。当即薄唇一扯,冷嘲出声,恶声恶气全是刻薄讽刺:
“是啊,你当然不会背叛我。离了我,你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破烂身躯,胆敢背叛我是不想活了么?”
江铃儿皱眉,收回手,挺直了脊背,也生了气,梗声道:
“虽然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毒物冷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铃儿咬牙,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忽地悠悠传来杨大娘的叹声:
“你们关系真好啊。”
江铃儿、小毒物均是一怔,异口同声:“啊?!”
小毒物反应居然比江铃儿更大,眼神蓦的阴鸷了起来:
“你这疯妇在疯言疯语什……”
后面的话在江铃儿瞪大的、凶狠的眼神中吞了进去,消了声。当然不是因为怕她,而是这盲妇于他们有用,既然得知盲妇没有加害他们之意,那么按原计划扮演她的独子隐姓埋名既能在当地修养身子也能躲避地清的追杀再好不过了。
所幸杨大娘方从惊吓中苏醒,并未听清,她亲昵的拍了拍小毒物搀扶着她的手,每拍一次小毒物便更僵硬一分:
“娘眼盲心不盲,见你们关系这么好……为娘就放心了。”
杨大娘时而清醒又时而糊涂,又许是经年累月形成的防护机制叫她选择性遗忘了今夜发生的种种,倒叫江铃儿和小毒物省了些口舌,眼下精神头恢复了便开始张罗起来。
她拒绝了江铃儿忙搀过来的手,从地上起了身,一手一个牵住江铃儿和小毒物的手就往里带:
“瞧我这记性,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赶紧睡了,明儿还要起早插秧呢。”
说着将小毒物推到一屋里,江铃儿等着她将她领去另外一屋呢,却见杨大娘不动了,扯也扯不动,江铃儿一愣,很快心领神会,这屋子就这么一丁儿大,哪有第三间房给她住?她甚是贴心的勾住杨大娘的胳膊,自打叫了一次“娘”之后,后头都容易多了:
“没事儿娘,我跟你挤一屋就成,或者……或者我也可以就睡在这儿,我不挑的。”
杨大娘却愣了下,一脸迷茫:“你们不睡一个床?”
江铃儿一怔:“?”
“???!”
江铃儿和杨大娘面面相觑,继而猛地抬头看向小毒物——
只见他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另半张脸格外受冷月的青睐,在冷月落下的清辉中俊容清冷如月又孤傲胜雪,不变的是那双浓黑的眸,眼角泪痣愈昳丽魅惑逾显的眸如墨潭深不可测。
江铃儿摸不透他现在的想法,却也知道他们已经造了一场动静了,已经不能再声张了,尤其不能让眼前的盲妇怀疑他们任何的一丁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冲杨大娘勾唇勉强一笑:
“当、当然睡一……起了,娘。”
说着余光小心地觑着小毒物的脸色,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
第24章 024“鬼叫什么?”
“行了,娘也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隔壁王婶儿都抱俩大胖孙子,什么时候也叫娘……”
话还没说完自个儿便笑了起来,末的还促狭的一把将江铃儿推进房里,体贴的合上了门。
江铃儿:“……”
不知是不是江铃儿的错觉,她觉着杨大娘似乎……精神头好上不少?
余光瞥了眼小毒物神色不明的俊容,江铃儿忽的灵犀一动:“你……”
跟了小毒物一段日子江铃儿再鲁钝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他一些秉性,本是猜测,见小毒物抱臂冷冷嗤笑了一声:
“我不喜欠人情,尤其这种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乡野村妇。”
“一只手”三字说得浑不在意,好似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铃儿:“……”
……总归没猜错,果然是他顺手治好的。
何五叔常说会医的人不一定会使毒,但会使毒的人一定医术高超。果然如……蓦的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何庸,江铃儿呼吸一滞脸色一僵,很快便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忘了他,聚焦在小毒物身上。
小毒物看似只在杨大娘背后随意推拿了几下,实则暗藏巧劲,不光将银针逼出也将陈年郁结在心口的瘀血和闷气都疏通了,虽然大脑仍然时而混沌时而清醒,但杨大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手脚都麻利了些。
见杨大娘没被惊吓,反而因祸得福精神大振,江铃儿不由开心起来,不过这股欣喜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和小毒物独处,只是这是头一回以夫妻的名义同处一室,尤其他们先前也算是同生共死过……好几回了,还斗过嘴,甚至她还两次色/诱于他,一次便罢了,居然还有第二次!每次不是被羞辱得体无完肤不是他早修得铜墙铁壁就是她于这风月道实在毫无天赋,她要脸,早绝了这个心思了,不想再自取其辱了。
因而此刻周身好像被针扎一样……怪怪的。
仿佛如芒刺背一般,许久许久江铃儿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回头却见小毒物已经上了榻,她略微一顿,飞快眨了两下眼睛,紧绷的双肩瞬间塌了下来,松了口气。
这房间就丁点儿大,大到只能容下一方小小的床榻,当然只能是小毒物的了。
江铃儿没想着要,小毒物自然也没想给。
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一声极小声的啪嗒声,小毒物本合上的双眸睁了开,这不大的屋里除了他已然没了第二人的气息。
除了多了一丝沁凉夜风拂过面庞。
杨大娘耳朵太灵,江铃儿怕惊着她有门不走翻的窗,又不敢离小毒物太远,所幸窗外就是一小片院落,她便就着清风明月又练起了奔雷掌。
那本如泉水流淌的月光似乎也被这一拳拳扰人清梦的、不解风情的莽撞拳风打散了,揉碎了的月色透过窗棱洒进来,连同那道压到极低的一声声练拳的低喝声也随着夜风钻了进来。
小毒物扬了扬眉,听了半晌,倒没什么怒色,低低嗤了声:
“粗人。”
翻身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
藏在鸦羽似的长发下的玉白耳廓一动,窸窸窣窣的落叶纷飞的声音不断钻进耳里。
又是一个时辰后——
猛地掀被而起。
小毒物一脸阴沉的盯着窗外人,倏然翻身下榻——
翌日。
天刚蒙蒙亮。
江铃儿只短暂地倚在树下眯了一会儿便又翻身起来练拳,她一遍遍回想着老镖头的一招一式,一拳又一拳地往树干上打。
打到双掌红彤彤的,指骨沁出血珠也没停手。
不够,不够……
还是不够!
如果她不曾遇见地清,单客栈那一役她或许会沾沾自喜,可如果她不曾遇见地清,不曾和纪云舒、赵逍、小毒物等人交手……甚至
地清都不用动武,抬抬手便将她击倒了!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她一掌又一掌拍在树上,林叶沾上飞溅的血渍,江铃儿低喝一声,化掌为拳正要一拳击向巨树时,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鬼叫什么?”
血淋淋的拳霎时停滞在树身前半寸处,江铃儿僵住良久缓缓回头,只见小毒物松松垮垮的倚在床边,一手不耐得掏着耳朵,冷冷盯着她,“都鬼叫一宿了,就你这种打法,打到天昏地暗,双手残废,别说魔教八大杀手之一的地清,那叫赵什么的……‘赵逍’是吧?你还是会被那厮踩在脚底下,毫无反手之力,信么?”
江铃儿:“……”
江铃儿一顿,没有说话,唯嘴唇抿得发白,那攥成拳的手旋然攥得更紧,血珠沿着指缝淌下。
因为她知道,他说得……都是对的。
她还是打不过赵逍!
更遑论何庸、地清了!
她谁都打不过!!!
见她跟木头似的杵着,下唇被自己咬得几乎洇出血珠,双眸红彤彤的,全是血丝罗织成的网。小毒物看了她一会儿,嗤笑了一声:
“蠢货。”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对自己的恨和羞恼,转过身不再理小毒物,而是盯着树身,捏紧了血迹斑斑的双拳,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眸,身下衣袂无风自动,正待一掌打去时,倏然耳旁凉风扫过,她浑身一凛,回身就是一式“雷霆”打了过去!
只见伴随着熟悉的齿轮转动的咯吱声有什么一晃而过,“雷霆”打了个空。
江铃儿定睛看去却是昨夜的偶人!
不对!偶人昨夜尽数不是被她和小毒物废了手脚折了头骨,就是被小毒物的毒虫咬成了齑粉,绝无可能还有全须全尾的除非……
江铃儿霍然回头看向小毒物,这时才注意到他眼下两抹青黑,再看偶人明显关节处边缘碎裂不堪,甚至头颅都是缺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臂,明显经后人捡了残肢重新拼装过后的,江铃儿眸光震颤明白了什么:
“难道你昨晚……”
小毒物懒懒打了个哈欠,半身倚靠在身后爬满爬山虎的绿墙上,像只慵懒的猫,看似无害实则时不时就会亮出他锋利的利爪挠人一下:
“你还有点用,就是功夫太烂不成气候。即便是我这外人都知道,奔雷掌赫赫威名讲究的就是个‘迅雷之势’,照你这么练,对着木头打,这辈子发挥不了十分之一威力。”
正说着,那偶人陡的又朝江铃儿冲了过来,那偶人本就动作迅速,经小毒物改造后更甚,江铃儿不仅打不到它,反而脚下使了轻功还被追得满院跑,小毒物看她那狼狈样,又拧着眉啐了一口,“就你这三脚猫的轻功也该练练了,练一个‘快’字、练到什么时候不被追得满院跑,练到一掌将这偶人击碎就成了。”
江铃儿现在还没回过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思考,小毒物显然是下了狠手决心给她好瞧的,全然没他说得这么简单!!!不仅给这偶人脚下装了轮子,跑起来横冲直撞如撒了疯的野狗,还改良了它原先只能口吐三根银针的机关,此刻那偶人口吐木刺向她射来就像天女散花一般,漫天都是木刺,江铃儿不免被扎了好几下,她一边狼狈避过偶人的吐出的木刺,一边问他:
“为什么帮我?”
虽然跑的狼狈还受了不少伤,可她也知道小毒物完全是针对她的弱处改造的偶人,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知道她同杨大娘在小毒物眼里就如蝼蚁一般没什么差,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做这种事。
小毒物闻言冷哼一声:“就凭你现在的小身躯想同我双修,做我的容器是完全不够格的,且练着吧。”
话落抻了抻懒腰,转身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留下江铃儿一人狼狈地四处逃窜,她乍一听意料中的回答,若想呆在小毒物身边是该提高下武力值,毕竟惹了那不该惹的魔教杀手地清,不过下一秒脚一崴,木刺接连打中她左右两肩上,那木刺被磨过了,不似针那般锋利可取人性命,可打中也疼得要命!
她龇牙咧嘴接连打出好几招奔雷掌,硬是从这漫天木刺汇成的雨幕中打出一道口子,几个跃步躲到树后才得以喘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喘到咽喉处便哽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
心跳声一声更重过一声。
她……听到了什么?
【就凭你现在的小身躯想同我双修,做我的容器是完全不够格的,且练着吧。】
江铃儿哑然半天,双眸飞快地眨了眨,小毒物这是……
要和她双修的意思???
第25章 025他们真的,太穷了。
容不得江铃儿多想,本以为就此可以在这小村庄隐姓埋名安生调养,没成想很快又有了新麻烦。
仔细想……倒也不是新麻烦,是一直以来的心病,至少对于江铃儿来说是这样的。
他们太穷了。
他们真的,太穷了。
本来杨大娘就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多年来靠着街坊邻里的接济才得以撑着一口气等着她的大郎,可眼下添了江铃儿和小毒物这两张嘴,本就家徒四壁现下只能去啃树皮了。
原以为他们的到来虽然利用了杨大娘,可也会改善她的处境,没想到让她的处境更糟。一个穷人尚可,杨大娘虽目盲偶尔还能得到邻里的相助,就像昨夜。可三个穷人抱团只会让人绕道走。
到这时江铃儿才惊觉自己天真了,她从来挥金如土不把钱放在眼里,甚至清高的瞧不起那些她自以为钻进钱眼里的人,想到这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蠢死了!她本以为有手有脚,怎么都能活,可……人人都穷啊,哪儿去挣多余的钱财和口粮?
可她又不愿……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做些偷蒙拐骗的事,一时楞在原地,只觉得前途昏暗,复仇大业还未开始就半道崩卒在……在区区的温饱上!正想着腹内忽然轰鸣,她还未反应过来,一侧的杨大娘已然从椅子上起了身,奔到里屋,江铃儿一愣,忙追上去,只见杨大娘虽目盲却极精准的挪开了墙角的供桌,甚至搬开了地上的板砖翻找着什么。
“娘,你在找什么……”见杨大娘居然真的翻出几张泛黄的纸来,江铃儿一顿,继而眼睛都瞪大了:“这是……田契?”
听见“田契”二字,杨大娘紧紧攥住手里的泛黄的纸张长长舒了口气,口中喃喃着:“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在杨大娘颠三倒四的解释中江铃儿总算明白了,原来杨大娘并非家徒四壁,甚至有一大片良田,只是长时间的神志不清加上光凭她一人也实在无能为力,那一亩田便交给了夫家哥哥,说到这儿杨大娘记忆似乎又错乱了含糊不清,不过显然经小毒物推拿后杨大娘精神头好了些,虽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但大事上不糊涂,说着便将田契收进怀里便要奔去夫家哥哥那儿将田地要回来。
田地要回来了她们这个小家也就有了盼头,也就……像个家了。
这么一想便一刻也等不了了,江铃儿本想同她一道去被杨大娘拦了下来,杨大娘握住她的手,遍布细纹沟壑的手拍了拍她的:
“娘去就行,你就在家守着大郎,大郎若醒了,瞧不见人会哭的。放心,娘识的路,很快就回来。”
江铃儿知道她定又记成了小时候的杨大郎,她拗不过她,又下意识看了眼屋内,小毒物还未醒来,她确实也不能贸然离开小毒物,会死人的!因此只能目送杨大娘离开,搔了搔头,喃喃着:
“应该……没事吧。”
杨大娘虽然目盲,但多年来这村庄的一草一木没人比她更熟悉了,江铃儿稍稍放下心来,心想
要回了田地就能解决掉现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也不禁开心起来。一旦松懈下来身上方才被那偶人攻击留下的痛楚和连日几乎不眠不休练拳、打斗带来的困顿感排山倒海而来,她当然不会去小毒物屋里更不会与他同眠一榻,想了想终究还是抱住双膝倚在小毒物门外,头一歪便靠在门上睡着了。
过了好久,期间她好像……被一朵云托起,初起以为是云,可实在咯人的慌倒像块硬石头,也甚至粗鲁,转眼从硬石头上又被抛到了云上,有些疼,可她实在太累太困了,只眉头微微耸动又堕入香甜的黑沉中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
只见横梁上缠绕着蛛网,她盯了一会儿,鼻尖依稀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清香,有些熟悉,是在哪儿闻到的呢……她记得好像昨个儿才闻到过的……
混沌的大脑逐渐苏醒,她迷蒙的双眸好像拨开一层迷雾,一顿后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看了看满屋的陈设又看了看身下的床榻被褥……这分明是小毒物的床,但本该睡熟的人并不在……
而她却出现在了这里?
怎会如此?她明明记得她是睡在门外的,难道是……
倏然门外响起嘈杂声,混合着杨大娘低低的抽咽声,思绪被打断,江铃儿一怔后翻身下榻,小跑着走了出去——
此时日暮西山,她没想到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这不大的屋内不知何时起塞了满满当当的人,为首的梳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杨大娘的夫家哥哥了。
只见他一把将那田契撕成了碎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杨大娘仓皇的匍匐在地抖着指尖捡起那雪花般的碎片,可怎么拼也拼不成原来的田契了。而小毒物就坐在竹椅上,背对着叫人看不见脸上是何神情,那夫家哥哥丑陋的嘴脸倒是瞧的一清二楚。他粗粝的嗓音之蛮横之高耸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江铃儿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才不像杨大娘说的那么平和,原来是这些人欺侮杨大娘目盲又神志不清便侵占了她的田地,见杨大娘居然记起了来要,又见好不容易回乡的“杨大娘”也只是个病秧子,便欺到家里来。
“我那短命的二弟死的早,他死了田地自然归我了,你不过一外来妇也想贪杯羹?门儿都没有!”说着啐了杨大娘一口,又见坐在一旁一直默然无语的少年,欺霜赛雪一般的俊容,皮肤比娘们儿还白,别说男的女的,他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比这小子标志的人了,跟他那早死的獐头鼠目的二弟有半分相似?又是一脸病相,一看便成不了气候,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命!中年人发出“桀桀”的笑声,走到小毒物面前,“你骗的了那盲妇疯婆娘,骗不了我!你怎么可能是我杨家的种?怕不是那疯婆娘和别人苟且生下的野种吧!”
话落的瞬间,平地惊雷一般,杨大娘愣了下后巨大的愤怒覆顶下,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在中年人说话时小毒物一直沉默不语,即便是叫他“野种”时。他一双漂亮的眸子视线微垂,眼帘半合,不看任何人,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江铃儿多看了一眼小毒物鸦羽似的长发和略显瘦削的背影,忽地转身离开。
几乎在江铃儿离开后的下一刻,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小毒物纤长的指尖把玩似的摩挲着竹笛,有肉眼可见的小小蛊虫从那竹笛的边沿处爬了出来,亲昵的往他苍白的指尖攀爬着。
场中无人发现,即便发现了也只以为他懦弱无能,叫人欺上门来也不敢吱声,更助长了来人的气焰。那中年人竟直接探手去捉小毒物的长发:“娘们儿唧唧的,我怕莫不是个女娇娥敢骗到爷爷头上来!”
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属于老妇的呼叫:
“你休要动我儿!”
终究没让那中年人抓着小毒物的长发,是杨大娘不知哪儿生的力气,猛地扑在小毒物身前,逮着那中年人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下去!
“……你!”
中年人勃然大怒,见他反手就要给杨大娘一耳光时,小毒物眉心陡的一跳,藏在墨发后的俊容瞬间被阴鸷笼罩,与此同时爬满密密麻麻蛊虫的竹笛探出,直往中年人的咽喉袭去!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陡的平地一声雷一般属于女子偏娇柔又英气十足的声音在空中炸响:
“你敢动我娘一下试试?!!”
话落的同时一柄生了锈的菜刀越过人群恰恰劈中中年人头顶上方的柱子里!登时入木三分,肉眼可见的绵延出两条骇人的裂缝。
“铮”的一声,好一会儿刀柄才停止晃动。
早在那菜刀横飞来时中年人便骇的瞳孔紧缩,想要扇在杨大娘脸上的手也僵在原地。此时刀悬项上,更是一脸菜色。
他浑浊的木愣愣的视线缓而僵硬的看向来声处,不光是他,满屋人都闻声回头看向身后,无声的默契的给身后人开了个道儿——
只见身着一袭破烂灰衣的女子手上还握着一把从后院翻来的砍柴刀,她上下抛了下掂了掂重量,随即抡出一道锋利的刀光,刀光消失之际素手握住刀柄,刀尖就指着那中年人,姣好的面容英气之余更显得凶神恶煞,比她手上的柴刀更利,盯着那中年人,一字一句又说了一遍:
“你敢动我娘试试?”
中年人脸色刷白,陡的浑身一颤,忽而一股尿骚味传来,居然尿了。
而那厢爬满蛊虫的竹笛悄无声息的缩回那宽大的袖袍内,小毒物看着人群中江铃儿俏生生的小脸,因盛怒逾显明亮炙热的双眸,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阴鸷顿消,一手托着下颚,又好整以暇坐回了椅子里。
第26章 026继“好奴儿”、“大婶”之后又……
江铃儿一点儿也不打算放过那杨家伯伯,尤其看到那满地被撕碎的田契还有杨大娘苍白的面庞,一晃而过是江老镖头满头华发被束于地牢的模样,怒火烧红了她的眼,她提着刀,哪怕是把生了锈的柴刀,站在那膀大腰粗的杨家伯伯面前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杨家伯伯居然吓尿了,灵机一动连忙抖着唇高声道:
“大……大郎,都是一家人,你媳妇难道要害命不成?!”
这杨家伯伯半辈子在这小山村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头一次遇见这种别说软硬不吃了,直接操刀子的奇人!还是个瘦弱的小娘子!几个人去夺她的柴刀都没夺下,反倒被江铃儿一脚一个全踹趴在地!
这杨大郎从哪儿找来的……功夫好生了得的小娘子!
杨家伯伯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人,哪见过真家伙,当下脸全白了,却也知道找这个家的当家主,被他轻视的“杨大郎”——小毒物。
现在倒不计较他是真大郎还是假大郎,只要能管管这泼妇就是他杨家的好大郎!
不过,这也正好做实了小毒物“杨大郎”的身份。
江铃儿闻言一顿,侧眸看向小毒物,瞧不见面庞只能瞧见他鸦羽似的长发,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她有些担心。
担心小毒物不想闹大,想息事宁人,毕竟他们的首要目的是在这个小村庄休养生息,而不是闹到人尽皆知。万一闹大引起地清的注意怎么办?
这么一想,指甲嵌进皮肉内,不再看小毒物,而是豁然抬眉盯着那杨家伯伯,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将这人揍一顿,不然她咽不下这口气!
见江铃儿眼刀飞了过来,杨家伯伯消瘦的长脸更白了三分,要不是江铃儿一柄柴刀就横在眼前,他一定扑到小毒物身前央求他,本满嘴喷粪的口气也讪讪地软了不少:
“大、大郎,都是一家人,快叫你媳妇儿把刀放下,低下头来好好认个错,这事儿我就既往不……!”
听到“低下头来好好认个错”几个字,江铃儿豁然抬眉,浑身的杀气简直抑制不住,握住柴
刀的手指骨泛白,手背浮起一根刺目的青筋。
因为她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他不仅会让她低头认错,甚至会让她给那厮下跪磕头也犹未可知。就如他们下山后,早在他们踏进拿客栈的第一天他就已经警告过她了:
【别给我随便添麻烦啊。你要是被这种人缠上了,我是不会救你的,知道么?我不仅不会救你,还会亲手剜了你的眼赠给他。记住了么?】
仿佛就在昨日,那阴冷的气息仍缠绵在耳侧纠缠不休。一想到极有可能要给那杨家伯伯下跪认错,眸底倏然燃起两簇怒火,愤怒叫她浑身战栗,握住柴刀的手,指甲嵌进了皮肉内。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句,似是叹息无奈,又有软弱惧怕:
“小侄儿倒是想,可……家有河东狮,对不住啊。”
江铃儿微微一怔,屏息等着接下来的话,哪知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她飞快眨了眨眼,有些茫然还有,不确定。
不光她在等,杨家伯伯也在等,等不到想象中的回答也急了:
“连自己娘们儿都关不住,就别怪我这做伯伯的无情!这要闹到官府……”
小毒物打断了他:“闹到官府好啊。”
杨家伯伯梗住,江铃儿一顿,侧目看去,只见小毒物懒懒的歪坐在破烂的圆木椅里,似是这年久失修的椅子太硌人,他微微拧起秀气的眉,本就苍白的肖似好女的俊容越发显得弱不禁风,藏在墨发后若隐若现的唇角微微勾起,说出的话虚弱无力却字字清晰:
“小侄不才流落在外几年倒也识得几个字,只是识得不多,说出来徒增笑料。”说着咳了两声,似是陷入苦思,沉吟道,“大宋律法有言,盗耕者是何刑罚?撕毁田契又是何刑罚?好似……是杖刑?唔,至于杖脊还是杖臀却是记不清了……”
越说到后头杨家伯伯脸色越白,到最后几乎站不住,横生一股暴戾居然要冲上前:“……你!”
才迈出一步,江铃儿比他更快一个侧身挡在小毒物面前,横刀就抵在杨家伯伯脖颈上,眼神极冷带着凶狠,喝道:
“你敢?!”
杨家伯伯一梗,虽然是把生了锈的柴刀,可依然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珠沿着刀口淌了下来。杨家伯伯余光瞧见,登时两眼一翻仰倒了下去!
霎时一屋人有叫“爹”的,有叫“阿叔”的,又乱成了一锅粥。
江铃儿丢开柴刀连忙将匍匐在地的杨大娘扶起来,杨大娘虽目盲却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被欺压了大半辈子的懦弱老妇头一回扬了眉吐了气,甚至还觉得不够痛快,将江铃儿握刀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手抖的厉害却不断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不知是安抚江铃儿还是安抚自己:
“做得好,做得好……他欺人太甚,就应该这么做!”
被夸总是叫人开心的,不过真正的麻烦在身后,江铃儿等着小毒物将她冷嘲热讽一顿,这还是好的,怕就怕他又气她自作主张赶她走!
当然江铃儿是决计不会离开的,无论他怎么骂她,甚至打她。这人心眼小又记仇,如果打一顿就能消气就好了。
她心里腹诽了一句,暗自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回头却见小毒物怔怔地盯着她,小毒物似乎也被她突然转过身吓了一跳,眸光震颤,长发几不可见的跟着一抖。
江铃儿也跟着一顿,愣住了。
方才小施了下轻功挡在他面前,那中年农家汉子不识半点武功骇了一跳情有可原,可小毒物不该啊。
他武功修为比她高,就她这一手唬唬外行人罢了,她有自知之明,内行人见了要笑的。
因此小毒物的反应很反常。难道……
难道她的轻功烂到小毒物吓一跳的地步?!
好似晴空一道雷砸在她脑门上,江铃儿身形晃了晃,瞳孔都放大了些。
真有这么烂??!
似难以接受这个打击,江铃儿猛地俯下身,两手抓住破旧圆木椅的扶手,眼帘一抬,露出一双带着锋芒的杏眼,与窝在圆木椅里的小毒物四目相视:
“怎……”
才吐出一个字,小毒物却好像被针扎了一样长睫陡的一颤,比她反应更大,猛地后仰与她拉开距离,脊背紧紧地贴在椅背上,半晌生硬的偏过头去,轻嗤了一声:
“…还凑活吧。”
江铃儿:“……”
江铃儿盯着虚空莫名地眨了两下眼,缓缓直起身,顿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哦,说的是她拿柴刀吓人那事。
可是……“凑合”?
什么叫“凑合”?
是说她事儿办的凑合,还是功夫凑合?
还是……都凑合?
这算什么回答?功夫只有强和弱,“凑合”算哪门子回答???
她杏眼圆睁盯着小毒物使劲瞧,企图从他表情里得到答案,可惜小毒物只肯吝啬的露出一抹优越的下颚,其他全藏在了那墨色的长发下,她窥不见,自然也品咂不出什么弯弯道道来。
自从知道自己武功烂之后,江铃儿开始有些敏感。明知道武学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可还是会忍不住多想。
她想变强。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气数尽了,也不知小毒物能留她多久,因而她要强一点,再强一点,她没时间了。
她颇有些苦恼的搔了搔头,又见小毒物又摆出生人勿进的样子……算了,不骂……就是夸吧。
江铃儿耸了耸鼻尖,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扭头看向身后乱成一锅粥的一群人,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察觉到江铃儿移开视线后,小毒物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松气的同时蓦的一僵,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盯着江铃儿纤瘦的背影,一双漂亮的眸子覆了一层阴翳,藏着无尽的黑——
那厢又是哭爹喊娘的又是掐人中的,总算把杨家伯伯唤醒了。
原来方才撕毁的田契都是故意做戏骗杨大娘,真正的田契被他们抢了。见人油盐不进还是个狠角色,算盘落了空,只好不情不愿的将藏起来的田契取了出来,可临要还给杨大娘又舍不得,杨家伯伯一边一手捂着脖子,一边怨毒的盯着眼前这三人,终究舍不得,咬牙切齿道: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一个疯婆子,一个病秧子,一个……一个泼妇!你们以为得罪了我们杨家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好叫你们有田也耕不得!”
江铃儿一听就怒了,正要抄起柴刀时,小毒物懒洋洋开了口:
“正如伯伯所见,小侄家徒四壁,除了贱命一条,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与人斗,不怕他奸诈狡猾,就怕不要命的。
杨家伯伯终于放弃,长叹一声还了田契,一家撒泼的无赖终于走了。留下一地狼藉,还有面面相觑的三人。
江铃儿率先打破沉默,她望着小毒物,搔了搔头:“我以为你不会……”
小毒物瞥了她一眼:“为了争地兄弟反目是常有的事,有田不争才是怪事,懂么,大小姐?”
江铃儿:“……”
继“好奴儿”、“大婶”之后又多了个称呼,“大小姐”。
江铃儿看了眼杨大娘所幸杨大娘没有起疑,她正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田契嘴里喃喃着什么,又摸索着将田契藏在新的地方。
等江铃儿再看向小毒物时,人已经不在了。
他又回了屋,只有紧闭的房门示人。
不知他在屋里又在捣鼓什么,许是捣鼓那些偶人,又许是……接着睡回笼觉?
江铃儿不知道,也没胆去知道。总之,她、小毒物还有杨大娘三人,就像杨家伯伯所说的,一个提刀的泼妇、一个病秧子、一个疯傻的老妇,如此怪异的一家三口就这样——
诡异又和谐的在这个小村庄安顿了下来。
第27章 027“因为惩罚。”
次日。
天还蒙蒙亮时,江铃
儿便早已穿戴梳洗好,已经和小毒物修好又改良过的偶人绕着院子你追我赶数十来回了。
怕杨大娘怀疑,等杨大娘睡熟了她才蹑手蹑脚从小毒物房里出来,期间小毒物只凉凉瞥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便翻身睡去了。
江铃儿松了口气。
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抱膝倚在小毒物门外入睡,天不亮便爬起来练功,风雨无阻。这换做从前是不可能的事。若叫袁藻那丫头知道,肯定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其实说是练功……不过是被偶人满院追着打,怪她拳上功夫差,脚上功夫更差,实在狼狈,仅有的一件灰衣转眼就被木刺扎得不能看了,她只能去扯杨大娘的旧布,杨大娘的衣裳又对她来说太大,只好自己动手去缝缝补补,从前哪儿做过这样的活,不光衣服被偶人口中木刺扎成蜂巢一般,十指也被锈针扎得左边一个窟窿,右边一个窟窿,好在倒也缝了件像模像样的衣服。
他们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算是值钱的物什买了些小鸡仔和麦苗,小鸡仔便交给了杨大娘,下农田的活自然交给江铃儿,万不敢让小毒物这厮下。想也知道,怎么可能?除非那家伙也被人夺舍了。只是……
光她一人下田不行,小毒物也必须在场。
谁叫她离了他就油尽灯枯,气数尽绝?她本以为现下她和小毒物一个被江湖唾弃一个得罪了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地清,他俩总归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实则蚂蚱从来只有她一个,而小毒物是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的、唯一的船。
彼此都心知肚明。
因此当江铃儿出现在他面前恳请他一同去农田帮忙,小毒物虽然一脸“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的神情,倒也爽快就答应了。
这倒出乎江铃儿的意料。
小毒物利索地从榻上起了身,见江铃儿一脸探究的盯着他,眉头一拧,眼眯了起来:
“怎么了?”
“总觉得你最近好像很好说话……”江铃儿小声嘀咕着,很快摇了摇头赔了个笑,率先出门,“没什么,趁太阳还没出来前赶紧走吧。”
小毒物盯着江铃儿那由碎布缝缝补补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一到田野边,见江铃儿卷起了裤脚,露出两截形状优美、藕似的脚腕,他略微一顿,很快偏过头转移视线,正要弯下腰脱去鞋袜时,忽然被叫住了:
“主……”江铃儿才吐出一字便很快换了叫法,“……官人。”
小毒物一顿,抬起了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身着布衣的女子。
杨大娘宽大的衣袍被她用一条带子紧紧地束住,勾勒出的腰肢就像身后的芦苇一般纤细、有一种执拗的倔强和生命力。长发被她高高扎起,她随手折了身旁的芦苇便像发簪一样插进发中,长发被盘成了妇人发髻,露出光洁又修长的脖颈。许是……饿的,消瘦得只有巴掌大的面容同样光洁、不施粉黛,清丽之余英气逼人。好不容易养白的肌肤,晒一晒又有些黑了,晨曦的光落在她身上,映出她高而翘的鼻梁,形状优美的杏眼,还有细腻面庞上小小的绒毛。
不知是不是被晨曦的光晃了眼,小毒物长睫轻颤,眼帘微微下阖,紧紧盯着咫尺前的女子,因为那声毫无防备的“官人”,其实也不是听她第一次叫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居然有些紧张,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起早下田作物的自然不只有他们,江铃儿余光瞥了一眼左右探头望来的农妇和农夫,本来启齿还有些尴尬和艰难,即便她和纪云舒成婚的六载也没叫过几次“官人”。不过叫了一遍后,后面都顺理成章的、自然得令自己都有些吃惊。
“官人,你身子不好且在一旁休息着,我来就好。”
叫了一遍见小毒物没反应,只静静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江铃儿看了眼左右,农妇们望着他俩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江铃儿眉间微蹙,高声又唤了一遍“官人”,小毒物长睫一颤总算有反应了。
顺着江铃儿的视线看去——只见田野旁居然早已备好了一张躺椅,还甚至贴心的摆在了林荫下,阴凉的角落还伴着徐徐凉风拂过,确实是下了心思的。
小毒物再回头只见江铃儿已经赤脚踩进了田野里,头也不回的走向田野深处。
是一点也没打算和他一起下田的意思。
小毒物:“……”
原来她就没有这么打算过。倒是知道给他备好躺椅。
明明灭灭的云隙光穿过林叶落在他一张俊秀的面容上,却也照不亮他一双晦暗的眸子。他阴着脸盯着江铃儿俯下腰来插秧的背影,半晌才冷哼一声,脸色很臭,勾着脚躺在躺椅上,斗笠一拉,遮住头面便睡了——
原来没有哪件事是简单的。
不管是习武、穿针引线,亦或是现在手头上的秧苗,都是门学问。
她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好奇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从零开始,小到穿衣住行、缝衣插秧从头学。
就在她挥汗如雨把秧苗插进土里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这样是熟不了的。”
江铃儿略微一怔,只见她方才插得歪七扭八的秧苗转眼就被来人扶正了,那人有着一双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好手,黝黑而有力的属于农夫的手动作极快,不过片刻的时间她方才费了半天功夫栽的秧苗被他抽起又重新栽下,每根秧苗只相隔半截拇指的距离,高低更像是刻尺度量过一般,精准的叫人叹息,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道:
“插秧不难,只要记住四点‘浅、直、匀、齐’。‘浅’,即栽插的深度只需一寸即可。‘直’,即秧苗需竖直;‘匀’,行距、穴距和每穴苗数要匀;“齐”便是要目秧根对齐,插秧深度深浅一致①……”说着一顿,利落地拔起最后两株蔫儿了的秧苗,“像这样的断头秧可不行。”
秧苗被抛落在地的同时,斗笠抬了起来,露出一张稚嫩、憨厚又腼腆的面庞。
虽然面庞黝黑,却也能看出眼前这个少年应和小毒物年级相仿,然看他常年被暴晒的黝黑肌肤还有手上的厚茧,年纪不小却是种了小半辈子的田了。
江铃儿愣了下,冲他点了点头:“……谢谢。”
少年似乎更害羞了,黝黑的面庞升起两坨红色显得更黑了些,他不敢光明正大盯着眼前的女子看,只敢接着斗笠的遮挡盯着江铃儿一方小巧的下颚,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大姐姐,听你口音不像是这儿的人?”
江铃儿轻轻“嗯”了一声,以袖拭过额上的汗。
其实江铃儿昨个抄起柴刀恶斗亲戚的名声经过一夜的发酵小小的村落都传遍了,是以人人都盯着她瞧却又不敢接近她,倒是这个少年不仅胆大,还擅自搭手帮了忙,他有些不确定的看了一眼江铃儿,又看了一眼,哪怕江铃儿晒黑了些,也是十里八乡里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脸红之余忍不住嘟囔着:“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吓……”
“那么什么?”江铃儿拭汗的手一顿,眼风扫过去。
少年登时一噎:“……”
传闻确实……有几分道理。
后头的话再不敢说,而是换了个话头,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毒物:“那个人,杨大郎……是你的官人么?”
话落见江铃儿直直盯着他,少年顿了下,连忙摆手慌张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杨’,家里排行老三,都叫我‘杨三儿’……”
江铃儿一顿,抬眼看去:“你也姓‘杨’?”
少年愣了下,搔了搔头:“是啊……不光我姓‘杨’,整个村子都姓‘杨’,因为我们是杨家村啊。”
江铃儿:“……”
江铃儿彻底失去兴趣,也休息够了,这整整一亩的良田她废了半天功夫才栽下一小片秧苗,等整片田地栽满不知要猴年马月,是决计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的,她拾起背篓之际却又被那少年夺了过去背在身上,义正言辞道:“这么大一亩田怎么能全让你一人干?杨大郎也真是……”
江铃儿不愿、也没想过让旁人帮,奈何这小子动作太快,她头一次双脚踩在这泥巴地里走都不利索,杨三儿却是熟悉惯了的,如鱼得水一
般,愣是没夺回背篓,见四周的农妇和农夫都探头来看,江铃儿更不好大庭广众的和他争夺了,只能由着他去了。
不过他动作是真利索,秧苗更是插得又狠又准又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只剩一个空背篓递还给了她,少年笑得腼腆:
“还你。我干活儿快,下回……”
“下回不用了。”
江铃儿打断他,蹙着眉接过背篓,她有些气少年自作主张,可是看他被烈日暴晒得红通的脸毕竟是为了帮她,江铃儿没再多说什么,将背篓背在身后转身便走。
然而方才在泥坑里站得太久了,抽腿居然没抽出来,整个人被迫往前倾,耳听身后少年的疾呼声:“小心!”整个人差点栽倒在泥里!
少年连忙伸手抓住江铃儿,就在少年的手即将抓住江铃儿时,她低低一声喝,有赖这几日被偶人追得满院跑,底盘稳了不少,不过轻微一晃,就像一缕风拂过芦苇荡一般,眼瞅着要摔下去纤细的腰肢极轻盈地在空中荡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又归于平静。
少年手还悬在她肩上呢,眼睛一亮,叹道:“好厉害!”
远远看去,两人亲密无间,好像被少年纳入怀里一般。
江铃儿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握紧背篓的肩带正要提步走时,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大姐姐,替我向大郎问好,我明儿就去看他。”
江铃儿登时顿住,侧眸看他:“你认识……我官人?”
少年依旧笑得腼腆,收回的手搔了搔自己后颈的发:“大郎没跟你提起我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在大郎没离开前村子前,我可是他最铁的哥们儿!我可还记得他呢!谁成想他一回来就带回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难不成过了这许多年……大郎忘了我了?”
江铃儿上前一步,还想再问得细一些,骤然之间仿佛神魂被抽了出来,浑身一震,径直跪倒在泥地里!
少年大惊连忙扶起她,却见方才还韧如蒲柳一般的女子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浑身瘫软,扬起头面,烈日之下,整个人却被冷汗浸湿,血色尽褪,巴掌大消瘦的脸苍白至透明,隐隐窥见青色的血管。
少年瞳孔震荡,错愕道:“你……”
下一秒他被推了开,倒在泥地里。
江铃儿仿佛竭泽的鱼剧烈喘息着,天地在她眼前颠倒……不,天地仍在,是她开始天旋地转难辨东西。她头顶烈日金光万丈,身上的三把火却如风中残烛消失殆尽!
她仓皇回顾,躺椅似是被人踹翻在地,本该在躺椅上的人……不见了。
小毒物……她要马上找到小毒物!
她挣开背上的背篓,托着如铅重般的步子踉踉跄跄的走上岸,赤着脚在被烈日灼烧的泥石上走着走着,继而开始跑!
她怪异的举动终于引来周遭的农妇们,她一一推开她们发了疯的狂奔!
奔向林子深处!
她也不知道她该去哪儿,她只知道她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尸斑又如潮水般涌起在她颈侧,她不想死,她要找到小毒物,找到他!
她不想死!
倏然从旁伸出一条臂膀拦腰捞起她,下一秒天旋地转,背上疼痛袭来,她被重重的掼倒在树干上!
比起来人她先感受到的是蓝色的火焰强大又强势得侵袭着她、包裹着她,她四肢并用得紧紧抱住来人,贪婪地埋在他充斥着淡淡冷香的肩颈里狠狠吸了一口,苍白的脸庞终于恢复了血色,继而狠狠地在他左肩上、在那掩藏在单薄衣衫下的“奴”字上狠狠咬了一口!
力气之大已然尝到血沫的铁锈腥味,来人闷哼了一声,江铃儿红着眼全是沸腾的怒意和滔天的杀气,两手不停发了狠,一招招奔雷掌就往面前这具略显单薄消瘦的男性身躯打去!
来人不得不生吃了几掌,优越的下颚绷到极致,咬了咬后槽牙,一手仍禁锢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在他胸膛前和树干间这方小小的天地短短片刻两人已过了数十招,来人知道她的功夫路数,她却不知他的,只觉得掌风鬼魅、变幻莫测,起初借着滔天的愤怒讨了几分好,然而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扼住下颚抵在了树上!
她咬牙,正欲抬腿踢他,下一秒双腿也被来人的双腿压制、禁锢,整个人被困在小小的树干上和他胸膛前不能动弹。仰头对上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秀面庞,还有一双秀美绝伦的震怒的墨瞳。
四目相对两人皆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因距离太近,两道同样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两只抵死绞杀的兽。
江铃儿朝那张修罗又昳丽的脸啐了一口,嘴角淌下一滴血是属于小毒物的。她被愤怒灼烧的眼怨毒地瞪着他,低吼着,如困兽:
“你明知道……明知道!你要让我死?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小毒物居高临下盯着她,一手仍掐着她的下颚,另一手面无表情揩去他苍白面容上、江铃儿啐在他脸上的血沫,是他的。
下嘴真狠。
“因为惩罚。”
他盯着面前这双几欲喷火的杏眼,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血沫耐心极佳,直到俊容光洁如初,唯有眼尾红痣依旧鲜红如血。方薄唇上下一合,极轻而字字清晰:
“我讨厌脏,讨厌不干净的东西。更讨厌不干净的东西碰我的东西,知道了么?”
第28章 028“好啊,我等着。”
可惜无法再啐他一口,手、脚甚至包括下颚都被这厮压制得动弹不得,因怒火昭彰显得格外殷红的杏眼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自诩掌控一切的少年人好一会儿,因许久不曾眨眼,眸底盈了一层水光,如果忽略她眼底几乎想将人大卸八块的噬人眼刀,看起来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钳制住她下颚的手力气极大,羊脂玉般的手背搏起数根如卧龙盘恒般的青筋。无法,在他掌下的可不是一般女子,更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一不留神就会反受其害。
就像此刻。
小毒物两指钳住她的齿关,迫使她仰头半张着唇,丝丝缕缕晶莹的诞水沿着他钳制住她的修长如玉的指尖淌下,这时他倒又不计较那该死的洁癖了。其实江铃儿几乎都快忘了他有洁癖这件破事儿,因为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发作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这厮难伺候得很,哪成想一发作就想要了她的命!
为的什么?
是日头太大,风又急搅了他的安宁?
是久等她不来起了怒?
亦或是……单单心情不好找她麻烦?
感受到掌下的女子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挣扎,长睫下垂掩去眸中怒火终于显出几分女性独有的柔顺来。小毒物眉峰微微一挑,莫名高涨的火焰好像被她垂下的密密匝匝如海草般的长睫拂过一般,奇迹地抚平了。他盯着江铃儿还覆着虚汗的苍白小脸,尸斑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小脸光洁如初,血色又重新爬上了她苍润的唇。仿若新生,仔细看身体却还战栗不止,似乎还未从死亡覆顶般的恐惧缓回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是不是做过了?
小毒物有些出神地盯着她半阖的眸子,忽然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日头微垂落在她身上,叫她一双眸都浸在昏暗中瞧不分明。他视线只好下落,落在一张抿得泛白的朱唇上。
没来由的,忽然想听她再唤他一次“官人”。
只要她再唤一遍,说句软话,他兴许就……
他就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小毒物有一瞬间俊容错愕和扭曲,几乎好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般猝然撤回了困住眼前人的手脚,视线四散,狼狈溃逃,就是不看眼前人,飘忽的视线忽地定格在一双被碎石剐蹭得鲜血淋漓的赤足上,不动了。
震怒和慌乱之下,她跑得匆忙,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本娇生惯养的一双玉足,雪背之下却血迹斑斑,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他盯着那抹血色许久才缓缓张开唇,眸中的震怒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低咳了一声,最后松开了禁锢她下颚的手,难得好脾气地冷哼了两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下不为……”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不过离开寸许,倏然又贴上一抹冰凉,是江铃儿一把抓过他的手,在虎口处狠狠咬了下去!
……艹!
钻心般的痛,小毒物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还未动作,不过须臾的时间咬他那人很快便松了口,退后一步,脊背紧紧贴在身后的树身上,用手背将唇上的血渍狠狠揩去,抬眸杏眼亮得惊人,瞪着小毒物一字一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打赢你!我一定会打赢你!”
小毒物顿了下,怔松在地。良久,像是被气笑了一般,也像是在嘲弄她的天真和大放厥词,顾不上虎口的伤了,颇为苦恼地用指尖揉着生疼的额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复抬眸,盯着面前的女子眸色渐深,一边浑不在意将虎口洇出的血珠掸去,一边双手背负在身后,嘴角一勾,邪气四溢,轻声道:
“好啊,我等着。”
话落,扬长而去。
只余江铃儿一人沉默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藏于袖内的双手缓缓紧握成拳,终于跟了上去——
当天,两人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回去,准确说只有小毒物一人。当时江铃儿怒火攻心下几乎把平生所学都使了出来,招招下狠手,虽然大多数被小毒物挡了回去,可身上还是留下了些伤,还都是衣物遮不到的明面上的伤,甚至如玉瓷般的下颚还有三道指甲盖留下的血淋淋刮痕,不像猫挠,更像下山虎一爪子拍下,一路收获无数侧目,彻底坐实了河东狮的传闻。
小毒物倒无所谓,日子照常过,天天关在房里不知在睡大觉还是在玩他的虫子,而江铃儿除了越发沉默,更是发了疯一般习武。
尤其自入伏之后,农活便暂搁了下来,几乎是废寝忘食、没日没夜的和偶人追逐练武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对了,期间那个叫“杨三儿”的少年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一直想帮江铃儿揽活,不过都被她无情拒了,也拒绝了他的探访。她倒不讨厌这个过分热情的少年人,也不怕他指认出小毒物是假冒的杨大郎,都十数年光景杨大娘都认不出来,何况他?
她不光不讨厌这个少年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喜欢他。因为看到他总会让她想起同龄人的更加叽叽喳喳的袁藻。只是远离她、远离小毒物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论是他,还是这个村庄里的其他人,都是——
晌午。
三伏天,天地间热得就像个大闷炉,江铃儿不过和偶人相追了一个来回浑身的衣裳便湿透了,等她一身水汽地出现在饭桌旁时,杨大娘和小毒物早已等候她多时了。准确说,当然只有杨大娘等着她,小毒物就像一只无骨的猫,慵懒的窝在圆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喝着稀粥。
天儿太热,也只有稀粥勉强能入口了。
“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用等我的。”
杨大娘是再朴实不过的乡野农妇和天底下最软心肠的娘亲了,她盼来了日思夜想的“大郎”,眼下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和失而复得的一儿一女、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仅此而已。
江铃儿想他们既然借用了杨大郎的身份,这么小小一个念想更没有理由拒绝,难就难在怕小毒物不肯,他孤僻惯了,可不像是个会与人同盘而食的人。
因此请求他的时候颇为忐忑,不过当时小毒物也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嘲一声丢下一句:“你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是豺狼虎豹?我会吃人不成?”
这话说的江铃儿一愣一愣的,莫名所以,半天摸不着头脑。所幸,到了饭点小毒物总会赏脸光顾。
想来也是,小毒物这人即便古怪到了极点,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人,送到嘴里的人没理由不吃,更没理由这么点小小的愿景都不满足杨大娘,毕竟他们费了多大劲才在这儿安生住下,万不能因此又惹了旁人猜忌。
因此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江铃儿丢到了一边,此刻她用帕子擦了遍身子又换了件衣裳才匆匆赶来,长发还湿漉着被她随手用一根筷子便束在脑后,杨大娘听见声音忙招呼她坐下,一抬手便碰到被长发濡湿的双肩,当即坐不住了:“你这孩子又不听劝,忘了着了凉……”
江铃儿忙一手拉下杨大娘入座,另一手直接抄起早已放凉的碗,如牛饮水般半碗粥就下了肚,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嗤笑她粗鲁如牛,到了这会儿她早就不在意了,毕竟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当下便当没听到似的,不过喘了一口气,又牛饮下剩下的半碗粥,“啪”的一声将碗搁在桌上:
“娘,我走了!”
其实自上次林子里不欢而散后,两人便一直冷战下去,除非像上次那般央求小毒物舍脸和她们同桌而食,其他任何时候江铃儿都是无视他的,即便小毒物如何冷嘲热讽。
原来的她脾气十倍于小毒物,一听就炸毛,没想到如今渐渐也能忍下去了。便是田野作物时听到有人编排江老镖头,她也能当做没听到似的,只专注手里的事。
“诶,这就饱了?再多吃……唉,罢了,你去吧。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天天动刀动枪的……”
自知劝不动江铃儿,杨大娘嘟囔了两句便不再劝了,转头殷殷切切劝小毒物多吃些,江铃儿听着心中腹诽,就小毒物那小鸟胃,吃的还没她多呢,半碗顶饱了!
果然小毒物甚是敷衍地应着,碗底的粥将将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没下去过,又听见杨大娘犹犹豫豫说道:
“多吃点儿好,多吃点儿好,你看你们一个个都瘦成什么样子……”说着一顿,似是试探小心翼翼添了一句,“大郎,有个事儿日日夜夜盘旋在娘心头,虽然知道……知道问了也无济于事,可为娘的心里头实在放不下心来,离家的这十多年你……你过得好吗?”
江铃儿本半条腿踏出门槛了,闻言一顿,不走了。
小毒物语气仍是那般不咸不淡的,听不出喜怒,只有不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你想听什么?”
小毒物打从头一天殷切地唤了几声娘后,往后便再没唤过杨大娘一声“娘”,好在杨大娘没计较过,也许是江铃儿连同他的份儿一起叫了,一声比一声叫得亲昵顺耳。
小毒物话音刚落,不光杨大娘,江铃儿耳朵都竖了起来。
“你说,好的坏的娘……娘都想听。”
“好的话,正如你所见,全须全尾站在你面前,算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不好的嘛……”只听见一声不耐烦的“啧”,筷子被不轻不重地丢在案上,伴着一声讥笑,小毒物本清润低沉的少年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被人欺过骗过,也和狗争过食,混的最差的时候也被人卖过,几经转手遇过好人也遇过坏人,好人也不见得多好,唔想想,虽然短了吃食不打不骂也勉强算是好人吧。至于坏人呐,那是真的坏啊,坏得无所不用其极,那可真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了……”
说到这小毒物似是在苦苦思索,而杨大娘和江铃儿已然听傻了,半天没缓过来,又听见小毒物很快续了上来:
“不过我是谁啊,我自然逃啦当然也没让那个人好过,他敢在我肩上奴印,我就敢毒死他全家,灭了他满门!”明明是烈日当空、酷暑难当的天气,小毒物周身却仿佛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秀雅的眉眼更蒙
了一层阴翳,说道“灭了满门”几字,双眸锃亮,氤氨着诡谲的光,杨大娘瞧不见,江铃儿却是瞧得明明白白的,不禁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
小毒物仿佛瞧不见她们脸上或是畏惧或是震惊哀叹的神色,兀自陷进了那段晦暗又嗜血的时光里,越说眸中诡谲的光越是亮,叫人不寒而栗,“后来我就逃了,天涯海角的逃,那人人模狗样的却有几分威望,天南海北的人来给他寻仇,这下是哪儿也去不成了,扒上一个怪老头,死活也要从他身上学些东西来,不学那些个悬壶济世的破玩意儿,偏要学那些使毒的伎俩,越毒越好!啊……”小毒物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发,“这些……不该算到‘不好’里吧?虽然我自诩见过天地下最坏的人,可遇到那怪老头才知道,这天下没有最坏的人只有更坏的人!那人再坏,也抵不过这怪老头十分之一,不过……还是应该算在‘好’里。是我说错了,全须全尾算什么?从小到大所有欺辱过我的人,我都使了毒,使了天下第一剧毒,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天底下还有比大仇得报更好的事么?!”
最后一句小毒物是盯着江铃儿的眼说的,话落的同时江铃儿跟着身躯一震,吓住了。
倒不是小毒物有意告诉江铃儿这些,是他只有江铃儿这唯一的听众了,杨大娘听得早已面色煞白,摇摇欲坠,小毒物却仍是不过瘾,直接拍案而起,一字一句说得残忍,面上却带着笑意,叫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那可是我亲手炼制的天下一等一的蛊虫,那蛊虫会沿着他们的肌理钻进去,啃咬他们的皮肉、白骨……”
“够了!”
江铃儿骤然高声怒喝他,打断他,疾步跑到昏倒的杨大娘身边,在摔地之前抢先将杨大娘抱在怀里,连连在她背后拍打着、梳理着她胸口的郁气,好半天那梗在她胸口的郁气终于散了,杨大娘惨白着一张脸放声大哭:
“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是娘不好,娘该……娘该早点寻到你的,是娘不好!大郎……大郎……”
杨大娘哭喊着,双手在虚空中摩挲着小毒物的方向,字字泣泪无不令人动容,然而小毒物的回应是一掌利落地在她背上打下,快到江铃儿都没反应过来,杨大娘已经晕死在她怀里了。
江铃儿:“!!!”
江铃儿忙伸手探向杨大娘的鼻尖,见呼吸还在狠狠松了口气,继而仰头怒视小毒物:“你!”
小毒物抱臂,略略挑眉:“放心,死不了。怒极攻心,哀极也会攻心,我是在救她知道么?”
江铃儿一梗,气极:“……那还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
小毒物眉头微蹙,面色不善起来:“不是她想听么?”
“她想听你就说么?!”江铃儿倒不知小毒物几时起变得这么听话了!她是见过他连眼都不眨说瞎话的本事的,不管是在那客栈装阔还是假扮杨大郎,只要他愿意,嘴巴一张一合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了,麻溜的很!原以为这次也是……
仿佛看出她所想,小毒物讥笑一声,秀美绝伦的俊脸上全是刻薄的笑意:“怎么,她一个乡野村妇还要我花心思编排话啊?”
江铃儿就从未见过小毒物如此善言的时候,还说得煞有其事,疑心他是因为他俩赌气冷战的这些天,故意泄怒气杨大娘才这么说的,更加生气了,什么为奴为仆的话早就抛到天边了,瞪着他,邪火攻心下说的话也变得夹枪带棒了:
“人杨大娘是想听杨大郎的遭遇,你以为是想听你的故事么?你不过是假冒的,真当自己是‘杨大郎’不成?!”
定是和这厮呆久了,功夫不见涨,刻薄的本事倒学了三分!话说出口没等小毒物是什么反应,江铃儿自己先愣住了。
她向来大条,却也直觉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当下又说不出来,反正……这不该是她说出的话,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陌生的可怕,而眼前陡然静默的小毒物也让她觉得陌生,尤其小毒物看她的眼神。
淡漠、无言,却比任何时刻都让她觉得窒息,好像有块巨石压在心底,即便是小毒物掐她喉咙要她死时都不是这样的神情。
她是……真说错话了。
意识到这点,江铃儿哑然半天,补了一句:“你……你就不能捡些好话哄哄她吗?”
只是这话实在说的有气无力,没有底气。尤其在小毒物上前一步,质问她时:
“你凭什么以为杨大郎一个同样几岁就被人拐走的孩子会比我遭遇更好?”
江铃儿语塞,张口结舌半天才讪讪道:“那你也别……别吓她,杨大娘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吓她?”小毒物冷笑,“她是疯了不是傻了,乱世之秋,她一个成年人尚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指望一个孩子怎么活下去?难道我说好话她就会信了?能活成我这般已是烧了高香,指不定投了几轮胎了,你说呢?”
小毒物嘴毒,但话不假,江铃儿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江铃儿失了言,好半天才后知后觉道:“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本来就是真的。”
江铃儿彻底愣住。
见江铃儿一副惊到呆住的愚蠢神情,小毒物冷笑道:
“这就吓到了?是不是觉得我残忍可怕?也是,你从来就视我作豺狼虎豹……”
没想到江铃儿很快摇了摇头,这下换小毒物愣住。
小毒物秀致的长眉敛了起来,凝目盯着面前的女子,眼神有些莫测。
而江铃儿并没有退缩,顶着小毒物探究的饱含压迫的眼神再一次摇了摇头,同样凝着这双浓黑的眸,认真道:
“我不觉得你残忍可怕,也不觉得你是豺狼虎豹,我觉得你……很厉害。”蓦的,顿了下,抿了抿唇,怕小毒物不信,盯着他一双墨瞳,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话落,小毒物一顿,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藏于袖内的尾指神经质的战栗一瞬,狠狠扣住别在腰间的竹笛。
江铃儿小心地将昏迷的杨大娘扶着靠着桌角让她好好歇息,这才起了身,齿间咬着拇指的指甲盖儿斟词酌句着,缓缓道:
“自此我爹……自从我爹自刎后,自从在那荒野上睁开了眼,一路来好像才真正活了一遭,见识到了何为酸甜苦辣,见识到了真实的江湖,也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毒物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听到那句——
“虽然你有意叫我难堪故意唤我‘大婶’,可我却觉得惭愧。我不过虚长你几年,平白多活了六个年头,远不如你。”
小毒物长睫振翅的蝶一般陡的一颤,扣紧了腰间竹笛。
江铃儿的声音听起来懊丧、难过极了,她甚至不敢直视小毒物的双眼,怕看到他眼中的讥笑。她低垂着头颅,念经一般:“你小小年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不过舞象之年一身高深的武艺,我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赵逍那厮也不一定打得过你。而我自小家父庇佑,出嫁后又万事推给了身边人,活到二十又四的年岁,寻常人家都已是做娘的人了,而我……而我还蠢笨如斯,功夫更烂得一塌糊涂,我不仅连镖头之位都守不住,我……连给家父报仇都无门,我在干什么……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江铃儿说着说着不自觉染上了哭腔,双手羞愧的捂住脸蹲坐了下来,将脸埋在双臂里,双肩微微耸动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说下去她要难过死了。
小毒物盯着将自己盘成小小一团的某人,他见过跪下央求过他的江铃儿、见过压在他身上企图色/诱他的江铃儿、也见过愤怒地恨不得将他左肩上的“奴”字狠狠咬下的江铃儿,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她。
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
稚子将自己关了起来,将旁人拒之门外。
他盯着江铃儿用一只筷子别后更显乌压压的一丛墨发,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头一次觉得无措。
踌躇半天,终于半蹲了下来,就在江铃儿身边,那如羊脂玉般修长的手松开了又紧握,紧握了又松开,半晌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伸向江铃儿微微抖动的肩上:“喂……”
“不过一看到你就想到我以前。”
蓦的,忽然传来江铃儿低声的话语,小毒物一顿,本欲安抚她的手便悬在她肩上三寸的半空中。
那将自己盘成一团的某人突然扬起了面庞,不期然就和半蹲在她身侧的小毒物脸对脸照了个对面。
小毒物一怔,来不及逃,只能僵硬在原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到两人呼吸彼此相闻的地步,像一面镜子一般,近到彼此都能在对方的瞳孔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见江铃儿双目迷离怔怔的盯着自己,朱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
小毒物不由紧张起来,连眼睛也不曾眨,紧紧盯着欲语还休的唇,喉结上下、艰涩地滑动了一下。
终于,那张唇一张一合吐出话语,江铃儿怔怔盯着面前这张昳丽到极致的俊脸,喃喃着犹如梦呓:
“看到你就会想起从前的我,太像了,太像了我们的脾气……原来我这么讨人厌啊。”
恍然大悟的语气。
小毒物登时僵在原地,悬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
下一秒,黑了脸。
第29章 029“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哦。”……
……总而言之,在这样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两人之间原尴尴尬尬、针尖对麦芒一般的坚冰好像也被这酷暑消融了。
冷战烟消云散。
但江铃儿那死命练武的劲头并没有因此消弭半分,而是随着攀升的暑热更加热烈,除了一日三餐都泡在后院跟着偶人练招拆招,就是站木桩练基本功,原先天不亮便起来练武,现在更是提前了两个时辰,当真是比鸡起得还早,比最笨的鸟还绕院子先飞了好几圈,虽然江铃儿比起练武更不爱舞文弄墨,却也知道笨鸟先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道理。
只是原先尚还知道收敛几分别扰人清梦,今日尤其过分,霹雳乓啷不知在外头做什么,更是时不时传出闷哼声,在一声实在吃痛忍不住低低轻嘶出声时——
其实江铃儿怕惊扰杨大娘,已经压得很低了,寻常人听不见,但瞒不住小毒物,几乎她痛呼的同一时间,本闭目打坐的小毒物倏然睁开眸,在他十指密密麻麻攀爬的蛊虫也一瞬间回缩,爬回他置于案上的竹笛。
不过眨眼的时间,小毒物长腿一迈便夺步到窗前,正欲翻窗而出忽然顿住,只见一片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黑中,江铃儿跌跌撞撞地被偶人来回攻击,所幸她穿的厚,木刺扎不进她身上却也够她受的。其实这段时间来日日和偶人追逐练功也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从一开始的狼狈逃窜到后来几乎不会让木刺扎在身上,甚至可以算是游刃有余地和偶人来回追逐,半片衣裳也没叫偶人沾过了。可是现在——
小毒物眯起眼,定睛看去,恰巧遮月的浮云飘过,银月的光落在江铃儿身上,照亮了她狼狈躲避的身影还有覆在眼上那醒目的灰白布条。
小毒物一顿,忽地轻笑出声,修长的身形懒散地倚在窗台上,好整以暇盯着那抹狼狈逃窜的背影。
难怪她这些时日总盯着杨大娘瞧,原来是起了这样的心思。
杨大娘目不能视物却能如履平地,一切行动与常人无异,皆因以耳替目、以声辨物。江铃儿越是观察越是啧啧称奇,灵光一现心想,既然杨大娘可以,她也行!
是以寻了块布条系在眼上,结果也不出她所料,偶人经小毒物改造后动作极快,平日要避开偶人的攻击已属不易,更何况覆上双眼!她几乎挨了一夜的打,头一次和偶人交手都没这么惨过!!!
那厢江铃儿疼得吱哇乱叫,这边小毒物倚在窗台挑了挑眉,看得是饶有兴致,欣赏了半天才颇有些留连不舍地合上窗子,踱步回了榻上。
再次回榻上盘腿而坐,两指拾起案上的竹笛,三三两两蛊虫自竹笛内钻了出来,亲昵的攀缠小毒物的长指玩耍着。
小毒物盯着掌心的小小蛊虫,勾唇冷哼了一声:
“难得朽木都开了窍,我们可不能输啊。”
话落收紧了手置于双膝上,小毒物双目合上继续打坐,而那蛊虫沿着紧握的指缝又爬回了竹笛内,屋内屋外的二人,一静一动,一个练外功一个修内功,就这样燃烛到天明——
次日。
晨光熹微,天亮了。
依照惯例,公鸡打鸣的第三声后,江铃儿停下了手中动作,解开了覆在双眼上的布条,将偶人藏在了柴房内。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她都离了柴房数十步之远想了想还是折了回去,狠狠在偶人身上踹了一脚,又踹了一脚才算泄愤!
昨夜几乎被这偶人痛殴了一夜,连眼角都挨了一拳,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疼得她清晨汲井水擦拭之时差点没哭出声来,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等她好不容易擦净身上的汗、整理好情绪回饭桌上时,小毒物和杨大娘早就吃完了饭,而她发现她的位子上不光有备好的碗碟,还有一只小小的药瓶,细闻下还能闻到从中飘来的幽幽药香。
江铃儿微微一顿,下意识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小毒物——
只见小毒物并未看她,而是单手托着下颚,神情淡漠地盯着门外遍布鱼鳞纹的万里晴空、晴空下的落树惊蝉。
察觉到江铃儿投来的目光,眉头一蹙,幽幽瞥了她一眼,满眼全是嫌弃:
“把伤养好,镇天吱哇乱叫你不想睡别人还想睡。”
江铃儿:“……”
江铃儿一噎,滚到齿关的“谢谢”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小毒物虽说擅使毒,更擅医术。能给的一定是好东西,她倒一点不客气一把将小药瓶抄进怀里,生怕小毒物后悔。而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对于她的行径嗤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江铃儿小心觑着小毒物的神色,见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毕竟也和小毒物相处久了,她也渐渐摸着点儿小毒物的秉性来,对他来说,不,是对她自己来说,小毒物脸上没什么表情反而意味着他今儿心情不错。
意味着今儿可以摸摸老虎的胡子。
江铃儿适时地试探他,斗胆捋了捋老虎的须发,或者说是大猫的须发更为贴切:
“昨夜飘了点儿小雨,今儿难得的好天气,日头也不烈……下田么?”
不是江铃儿真爱上了下田作物,只是再不下地干活,他们这拼凑的一家三口很快又要喝西北风了。
果不其然小毒物今日好说话得很,矜贵地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来到田野边。
江铃儿刚弯腰卷起裤脚,忽然被人戳了戳肩膀,她微微一顿,仰起头,人没见到却是一顶斗笠兜头盖在了她的头面上,她连忙扶住斗笠,连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熟悉的声音:
“今天你别下地了,一边去,我来。”
江铃儿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拿下斗笠,却见小毒物已然将两条裤脚卷好,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泥地里。
江铃儿:“……”
江铃儿死死盯着小毒物足上醒目到刺眼的淤泥,好像在做梦一般,飞快眨了眨眼睛,喃喃着: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小毒物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似乎看出她所想,猛不丁回头手指点了点她的眼角,横了她一眼,面色不善道:
“看你做的好事,我要的是安生住下,不是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谈资。”
江铃儿:“……?”
“???”
江铃儿莫名其妙突然被横加指责了一通,丈二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顺着小毒物指尖点着的位置,点了点自己的眼角,登时轻嘶了一声,差点痛呼出声。
她终于想起了,昨夜几乎被偶人痛殴了一夜,连面上也落了彩,清晨梳洗时还吓了自个儿一跳,耳边忽然听见周遭窸窸窣窣的谈论声,是游走乡间小路的农妇们觑着他们交头接耳着,江铃儿屏息静听着,依稀听见俩农妇暗自冲着小毒物的背影指指点点:
“哎呦说得什么‘河东狮’都是骗人的,别看那杨家大郎生的一张芙蓉面,娇娇弱弱的,夜夜打他媳妇儿呢!”
江铃儿愣了下,登时浑身一凛,连忙跳出来,跳到农妇身前,忙摆手说: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他没打过我!”
然而无论江铃儿怎么解释都没用,农妇看到她眼角的伤更笃定了,感同身受般幽幽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的,好好一姑娘被糟蹋成这样……孩子,你每夜的忍痛声我都听得见呢,那杨家大郎还日日像个大爷似的光吃不做,看你一个弱女子干这些重活,呸!瞧着人模狗样的真不是东西!”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哑然半天,只能干巴巴回了句:“他……咳,咳咳咳!我家官人懒是懒了点儿,也没那么不堪……”
可惜没人信她,只有瞧她的眼神更加可怜,江铃儿梗了半天,终于放弃,回头见小毒物已经深入农田腹地,颀长的身影比那长长的芦苇更加挺拔、修长,就好像田地上初生的幼苗,那么年轻,那么有韧性,却无端端被人戳着脊梁骨……
难怪。
难怪今儿破天荒不让她下地。
可是……江铃儿转念一想,小毒物像是个会在意别人目光的人么?他从来做事不是只凭自个儿喜恶的么?
江铃儿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归结为——
任谁被戳脊梁骨都不好受吧,即便是小毒物。
江铃儿呆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小毒物修长的身影半天,日头的光聚成一团耀目的光轮,她忽然有些眩晕,几步踉跄跌进早就给小毒物备好的躺椅上。
这下换成了江铃儿坐躺椅上,翘着脚遥遥盯着小毒物弯腰作物。
别说,就躺在这儿晒着光,吹着凉风,还怪舒服的。
她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很快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就像是把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叫嚣着倦怠,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很快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那厢微风拂过田野,到处是弯腰作物的农家人。
杨三儿也不例外。
少年人手脚麻利早早就干好了手头的活,他开始眺望寻找着什么。
果不其然,很快他找到了想见的人,奇怪的是她今日并没有下地,而是躺在长椅上,似乎在……
“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哦。”
少年人悚然一惊,只见小毒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睨着他,薄唇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直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他竟毫无察觉,少年人青天白日下硬生生逼出了一身的汗。
杨三儿愣了好久方才回过神,他讪讪地搔了搔头,笑意勉强道:
“大、大郎,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
“你是谁不重要。”因身高高了他足足半个头,小毒物逆着光冷冷睥睨着他,恰巧将日头挡在了身后,投下一道暗影在少年人淳朴稚嫩的面庞上,小毒物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再敢来搭腔不论是我还是我……家小娘子,难保你咽喉保得住,记住了么?”
杨三儿登时瞳孔紧缩,脸色煞白,攥紧了手中的锄头。
下一刻在小毒物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讪笑着将锄头背在了肩上,回到了他自己的田上。
而小毒物盯着少年人佝偻的背影眉头却越锁越紧,身后艳阳无边,而他一张俊容却覆着一层寒冰般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
日薄西山。
凉风习习,江铃儿许久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久到她都不愿醒来。忽而感到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脸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她有些不耐偏过头避了过去,那毛毛的东西又转眼到了她鼻下,她鼻尖一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倏然睁开双眸,彻底醒了。
只见烟霞烧红了的天空中,一支狗尾巴草在她眼前落了下来。
“醒了?”
轻飘飘又熟悉的声线传来,她眨了两下眼,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她先是看到眼前一片已经作物好的农田,半天回不过神,喃喃着:
“这些……都是你做的?”
“哼。”
又是一道熟悉的轻哼划过耳畔。
只见小毒物就在她身前不远处,嘴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盯着她瞧,也不知就这样瞧了她多久,见她一脸呆滞的蠢样,轻嗤了一声没说话,唇角勾起的弧度全是自得。
哪知江铃儿下一秒吐了一句:“定是杨三儿帮你的吧?那确实是个心地善良又勤劳的孩子,就没见过比他更能干的……”
小毒物一顿:“……”
小毒物登时俊脸一沉,嘴里的狗尾巴草一吐,起了身,语气恶劣:
“醒了就走吧,猪都没你能睡。”
江铃儿:“……”
江铃儿不知哪儿又惹这祖宗不快,见小毒物走得飞快,不敢耽搁连忙起身跟上去。
今日是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回家最晚的一天,就怕杨大娘担心又来寻,一路上江铃儿已在心里无数次腹诽小毒物为何不早些叫她起来,等他们回了家早已月上柳梢,然后本该静谧黑沉的小村庄,却叫一丛丛火把点亮了半边天。
一大批陌生的行走江湖的武夫打破了小村庄的宁静。
江铃儿认出了这群人身着的服侍……赫然是日月堡的人!
纪云舒的人!
……纪云舒的人怎会在此?!!
江铃儿愣住,下意识看向小毒物,小毒物脸色不变,唯有眸色深了些,攥住了她手腕,低声道:
“走!”——
他们不敢离家太近,藏在了足足有成人那么高的摞成的稻草堆后,遥遥看向家门的方向——
看到了一日月堡的弟子将从柴房搜到的偶人拎了出来,丢在地上。
又见杨大娘被两名弟子束手擒了出来,高阳高先生指着地上的偶人,剑指杨大娘咽喉询问着什么。
高阳这厮居然还在!
江铃儿登时眉心一跳,再也忍不住要冲出去时,被小毒物自身后圈住了腰肢,小毒物在她耳边咬牙,低声喝道:
“急什么,再看看!”
很快江铃儿便不动了,不再挣扎,不是因为她听从小毒物的话,而是她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从人群中缓缓踱步而出的身披狐裘的男子——
纪云舒。
江铃儿盛满碎光的杏眼眸光一闪,怔在原地,忘了挣扎。
第30章 030“小娘子心够狠的啊。女人都像……
再次见到纪云舒恍如隔世一般,江铃儿居然一时没能认出他来。
不过短短几月未见,纪云舒是记忆中那个翩翩佳公子的他,却又不似记忆中的那个他。
记忆中那个他,浊世佳公子,浅浅一个笑犹如朗月入怀,连月光都要逊上三分。而现在的他——
三伏天却身披一袭狐裘,整个人消瘦得犹如裹着一层人皮的白骨,影影重重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暗影,仍是如描如画的眉目,却形销骨立的令人害怕,薄薄的苍白的皮染上病入膏肓的青白色,烧得红艳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浮艳般的暖色,苍白的皮,殷红的唇,黑的几乎化不开的墨色桃花眸子……好似艳鬼一般。
这不像他。
也不是他。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非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若非在他身旁瞧见甘为其马前卒的高阳……江铃儿真不一定认得出那人就是纪云舒。
那个曾几何时,多么清隽疏狂的君子,纪云舒。
“怎么,看到了老相好,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毒物忽地在她耳边阴恻恻道。
察觉到江铃儿的异样,小毒物不傻,很快意识到那人是谁,他郁郁地从江铃儿身上移开视线,转而盯着人群中的纪云舒,盯着那张哪怕病入膏肓、病骨支离也难掩一身清逸落拓之气的日月堡少堡主,冷嗤了一声。
好嘛,比他上回瞧见更憔悴了不少,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人。
小毒物转而又瞧见江铃儿盯着那痨病鬼出神的模样,叫了一遍还回不过神,他薄唇咧出一道讽刺的笑,心情恶劣得无以复加,好像有把无名火在心里头烧,烧的他眼底都有些红了。
想杀人。
想将这些杂碎统统杀光。
他明明气得要死,却笑着松开了钳制住江铃儿腰肢的手,转而推了她一把,差点就把她推出稻草垛外!
这一下江铃儿终于回了神,吃了不小的惊,下意识抓住了小毒物的手,身形晃了下总算站定了,看了眼不远处那群人,那群人可个个是江湖小一辈里一等一的好手,见无人察觉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转而怒瞪着小毒物,压低嗓音骂他:
“你干什么!”又发得哪门子疯!!!
“送你去见你的老相好,怎么,不乐意啊?”
小毒物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死死盯着江铃儿,大有她一旦真跟那痨病鬼走了他就……
他就怎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明明我上次都说了夫妻一世情缘已尽的话……高先生没告诉纪云舒?”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正嘟囔着,回头却见小毒物一脸好像要吃了她的表情,愣住了,“不是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江铃儿嘟囔的话语自然一字不剩的都传进了小毒物的耳里。他极细微的一顿,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略微松懈了下来,不过他仍眯起眼细细打量着江铃儿,打量着她话语的真假,见江铃儿一脸茫然,见那双圆遛的杏眼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面庞,那仿佛被火烧火燎的恶劣情绪这才觉得释放了些,舒服了一些,心情又好了一些,偏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谁知道,连一具尸身也要追到天涯海角,当真是痴情种啊。”
江铃儿盯着小毒物眉头拧成了一团,她原以为起码摸透了一两分小毒物的脾性,现在才发现她还是不懂他。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厮虽然江湖经验比她丰富,大小也不过一个刚成年的臭小子,该有的莽撞、冲动一点儿没少,心下也有些气,气不过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的腰腹: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那些人单拎出来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群起攻之的话我们插翅也难飞的!你……收着点脾气,别再耍性子了!”
江铃儿没想到有一天轮到她当那个苦心劝谏的角色,从前被劝的人从来是她。
她再看了一眼小毒物,真是越看越像从前的她。
实在是欠收拾。
果然曾经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像极了,明明给了他一胳膊肘,他却反而心情奇异的变好了。
小毒物耳听“那些”、“这些”,“你们”、“我们”的,听到江铃儿言语中自动划分出了“我们”,心里最后一点儿不愉快烟消云散,心情甚好的复将双手圈在了她的腰上,下颚枕在了江铃儿鸦羽似的发顶上,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忽然生了懒,就像只大猫一样搭在她身上,圈住自己的领地。懒懒的属于少年人的微哑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喂,我问你,你认真回答我。有情人为你形销骨立,像你们女孩儿家家的……难道不心疼么?”
过分的亲昵不管是搭在腰间上的手还是枕在发上的呼吸都让江铃儿觉得不适,不过这稻草垛后本就狭窄,堪堪仅够容下一人,难免就要这般亲密无间贴着,江铃儿也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不拘小节惯了,不适感转瞬即逝,很快便适应了。
她只觉得小毒物今晚很奇怪,不光举动奇怪,问的话也奇怪,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闻言想也不想便答了:
“心疼什么?心疼他掉的三两肉啊?他若真痴情早干嘛去了?况且他是为了我么?说不好是练功练岔了走火入魔,怎么能赖我头上?”
江铃儿说的不无根据,她和纪云舒过过招,纪云舒背地里修炼邪魔外道的路子她是知道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只盯着高阳悬在杨大娘颈上的长剑上,生怕那剑不长眼伤了杨大娘,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娘,相处这段时日她是真把杨大娘当亲人看了。
在她说完后,将下颚搭在她发顶上的人好久没说话,就在江铃儿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小毒物又开了口,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既欣喜她没对那痨病鬼心软,可转念一想又恨她的无情:
“小娘子心够狠的啊。女人都像你这么心狠么?”
见小毒物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江铃儿这次却没再搭理他,因为眼瞅高阳就要剑刺杨大娘了!江铃儿瞳孔震荡,正要飞身扑去时,小毒物早知她所想,抢先一步手脚束缚住了她,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一面又将头颅埋在她的颈间,薄唇贴着她玉白的耳廓,暖流一阵一阵的拂过她沁凉的耳垂,语速极快:
“还记得我们怎么试探得大娘么?放心,杨大娘不会有事,他们不敢动她。”
“瞧着吧,只要他们敢打着日月堡的旗号,只要他们一日披着所谓正派的皮,他们便一日不敢、也不能动手。”——
重重火把的光将人影拉得极长,投在墙上,一道道人影好似鬼影一般,晚风穿林而过,全是肃杀之气。
果然如小毒物所说,那长剑堪堪悬在杨大娘双目前的一寸处,便不动了。
因为杨大娘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可见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是瞎了眼的农家妇孺,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试探也试探过了,欺负老弱妇孺可不是他们日月堡的作风。
“只是……”高阳长剑入鞘,捡起在地的偶人,望着纪云舒淡漠的俊容,眉头拧成川字纹,“这偶人的的确确是在这老妇的柴房里寻得的。甚至单这一只小小的偶人都足足花了三名弟子围困才将其击下。莫不是有人特地栽赃于这老妇?还是无意落下?这小小村庄又何以有这样的巧物?”
自从发现这偶人后,纪云舒淡漠的神情从未有过分毫变化,他只指尖把玩摩挲着掌心小小的金色飞镖,嗓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继续搜。”
高阳眉头一拧,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那小毒物师从老毒物公冶赤,使得一手毒。而这偶人更像是千机门的手法,我想小毒物可能并不在此……”
纪云舒淡淡打断了他,觑着他,掌心的小小金色飞镖在火把的映射下闪耀着诡谲的红光,红光之中依稀晃过纪云舒一张消瘦得过分的俊容,更显森然鬼魅: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高先生,还有问题么?”
高阳一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多言,点了几名弟子:
“你你你,各领十名弟子,分头搜!不可放过任何线索!”
弟子们齐震声:“是!”
转眼,训练有素的日月堡弟子们打着除恶的名头分散于小小村庄的各处搜查寻找,原地只剩下纪云舒、高阳还有匍匐在地的杨大娘三人。
晚风带着暑热迎面刮过,身披狐裘的青年蓦的弓腰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金色飞镖被他紧握在掌心,力气之大,指骨泛白。他一咳便停不下来,牵动胸腔传来震震沙哑的闷咳声,高阳连忙去扶纪云舒:“少主,夜间风大,你还是先回马车上为好。”
纪云舒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高阳欲搀扶过来的手,也拒绝了他的提议,好半天,闷咳声才停了下来:
“……我没事。”
高阳看着纪云舒闷咳后更显青白的一张俊容,想说什么终究只能抿了抿唇,退在身后。
他甫一
退,纪云舒曳地的狐裘忽然被一双苍老的手抓住了。
是杨大娘目盲只能徒劳的抓着虚空,谁想竟叫她抓住了纪云舒的衣摆,她一抓住便不放手了,带着惶急的神情央求着他:
“好心人你行行好,我儿早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回家,你帮我找找他,找找我儿……”
高阳本欲斥走老妇,却被纪云舒摇了摇头,制止住了。
纪云舒略略一顿,弯腰将老妇扶起,低咳了两声后温声道:“方才我们为捉贼人唐突了老人家,希望您别怪罪。老人家你且告诉我令郎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我也好叫兄弟们找找。”
杨大娘闻言眼都亮了几分,连忙道:
“不怪罪不怪罪。我儿名唤‘大郎’,脸上有个痣……”见杨大娘比划了杨大郎的身材样貌,纪云舒本波澜不惊的桃花眸骤然有了波动,可下一秒又听见杨大娘说,“还有我那儿媳,他们一同出的门,现在还未归呢!我儿媳名唤‘阿奴’,和我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年少就成了婚,感情好的不得了,你若找着了我儿也定能找着我儿媳……”
杨大娘这疯病时好时不好,跟她说了不下十回的事转头就忘了,还自个儿缝缝补补了许多,因此听到两人是“少年夫妻”,纪云舒波澜乍起的一双墨瞳又变成了两汪死水,嘴上应允,却松了扶着杨大娘的手,兴致缺缺,双眸又归为死寂——
一个时辰后,向各家搜查的弟子们陆续回来,无一例外,一无所获。
一如这大半月来的日日夜夜。
众人皆望着纪云舒,望着他们的少堡主,等着他的命令。
纪云舒沉默地扫了一眼这周遭的一切,这小小的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小村庄,面上波澜不惊,而藏于袖内的手紧握成拳,力气之大,金色的飞镖嵌进皮肉内,血珠沿着指缝淌下,落在泥沙里。
纪云舒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正欲下令撤退,余光却不期然凝在了藏匿在暗处的稻草垛上,忽然道:
“那里还没搜过吧?”
高阳一顿,顺着纪云舒的视线看去,点了点头。
纪云舒指尖摩挲着金色飞镖上刻着的小小“江”字,一双漂亮到漠然的桃花眸钉在那匿在黑暗中的稻草垛上,薄唇上下一碰,幽幽吐出两字:
“去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