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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我亲你一下,你不要生……

    他会来,是令漪意料之中的事。眸间涌起一阵喜色,忙唤道:“王兄。”

    “别叫我王兄。”嬴澈语气烦躁,大手紧紧攥着她手腕,“天天王兄王兄,我是你兄长吗你就叫?我是你什么人?”

    连一声郎君也不肯叫,同宋祈舟都分开多久了,却还一口一个“宋郎”,转眼又同嬴灼勾搭在一处,骑马看星星逛街送剑穗,却到现在都不曾与他解释清楚此事!

    嬴澈觉得,他有必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到处沾花惹草的小妇人,叫她认清楚,究竟谁才是她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你是我什么人啊。”

    怕他冷,令漪细心地用掖了掖被角,将二人都紧紧包裹起来。

    明月清辉之下,她躺在他身下,颇有些无辜地直视于他:“喏,前次在凉州,你自己说的,叫我不要肖想王妃之位,还说,又看我表现才肯在身边给我留个位置,那,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所以你一天天地专往嬴灼身边跑?就那么想做凉王妃?”

    她点点头:“凉王妃,是很好啊……”总比做他的姘|头强吧?

    “裴令漪!”嬴澈强忍气性,“有孤在,你想都不要想!”

    令漪继续装无辜:“那王兄又不肯娶我,我自己给自己寻个出路怎么了。王兄自己说的啊,来凉州都不是为我来的,既然如此,那我想和谁在一起又关王兄什么事……”

    她越说越振振有理,嬴澈怒道:“裴令漪,你是要气死孤是吗?”

    “怎么是我气死王兄呢。”她怯怯声反问,“王兄一来就对我大吼大叫喊打喊杀,还把我的钱全都拿走了。我给你道歉,你也不接受,那我能怎么办嘛。”

    “你那是诚心道歉吗?”嬴澈忍不住稍稍提高声音,“你那分明就是敷衍!你不由分说就逃婚,半点对孤的信任都没有,害孤丢尽了脸面不说,还要千里迢迢跑来凉州找你!”

    “可你呢,不仅半分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孤不该生气?不该叫你好好悔过?结果你那些悔过书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心中怒气愈演愈烈,他有些说不下去。她却将食指竖在他薄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王兄小点声,别叫云珠听到了。要是传到凉王殿下耳中去,就不好了。”

    “……”

    千钧的力都似打进了棉花t里,嬴澈怒目以视,夜色里眼眶都泛起诡异的红。

    女郎秋水明莹的眼睛里却添了抹慧黠的笑:“不对啊,王兄不是说是来找凉王殿下的,不是来找我的吗?怎么现在又说是来找我的了呢?”

    “你自己说呢?”嬴澈自知中计,阴阴冷笑,“没良心的东西,我……”

    “好了王兄,别生气啦。”纤臂主动抱住男人劲痩的腰,令漪柔柔地唤他,“溶溶方才是和你说着玩的。溶溶心里就唯有王兄罢了,白日那般,也只是为了试探试探王兄心里还有没有溶溶罢了。”

    “我亲你一下,你就不要生气了,好吗?”

    说完这句,她仰头在他薄唇上吻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黑夜里眼眸如星辰明亮。

    几日来她总算说了几句像样的话,嬴澈心中怒火稍减,嘴上仍不饶人:“你心里不是装着宋祈舟么?我一来就往他那儿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想跟他私奔,可见是旧情难忘啊,怎么现在就成了装着我了?”

    “那还不是王兄一来就气冲冲的,好似要打杀了溶溶一样,我,我害怕不行吗?”他既提起这事,令漪也来了几分气性。

    “况且,人家宋郎还劝我同你和好呢,他一心只替你说话,你,你可倒好,一来就发火,试问谁不生气啊……”

    他难得来一趟,她自也不会放过这个借他“取暖”的好机会。一面小声地嘀咕。一面灵活地解起他的腰带,微凉的手探进衣襟,开始在那火热紧实的肌肉上轻抚流连。

    指尖传递来的热好似一直传到了心里,又酸又胀。令漪心间甜蜜,扬起头再度在他下颌处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颇具讨好与求欢之意。

    察觉她的动作,嬴澈下意识皱了眉想训斥她几句。但听她提起宋祈舟,心间又一阵不痛快。

    他冷笑两声,同样开始去剥她的衣服:“你还真是会夸大其词。”

    “从小到大,我碰过你一根汗毛吗就成我要打杀你了?你少为了开脱自己,就把你的错误归咎到我的头上。”

    至于其他的,宋祈舟会替他说话?呵,她撒谎也要有个限度!

    “怎么没有!”令漪气呼呼地反驳道,“那晚在兰州,你不就……”

    话还未说完,便遭了他一记眼刀。嬴澈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那溶溶今晚要不要再试试?”

    “不要!”女郎螓首轻摇,俄而羞红了脸,小声地道,“太深了,我,我不喜欢那样……”

    不喜欢?那晚她不是摇得挺欢?嬴澈脸色冷沉,只低头继续解着女郎腰间的寝衣系扣。柔滑的杭绸流水似的从掌心游走,露出女郎白皙饱满如玉兰花般的身子,被透窗而来的月光一照,愈发如冰似雪的明净。

    嬴澈动作稍滞,低头欲吻她唇。这时令漪也将他外衣脱了下来,轻轻地唤:“王兄……”

    她双臂柔柔揽着他修长的脖颈,月色明莹下,那双眼也漾起光华潋潋的柔波,红唇幽幽地吐息。

    “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溶溶嘛。”

    嬴澈却没有看她。

    他将身下被剥得昙花一般洁净的女郎翻转了面,自身后覆上她,热烫的吻落花轻柔般烙上她肩头。

    半晌,语声清清冷冷,像冬夜檐头凝成的冰:“你总是这样,心里只有他。”

    “可我现在心里只有王兄啊……”

    又是这个姿势,次次进得狠又深。令漪怕受伤,忙侧过脸来,柔声安抚道:“王兄别生气了,不管王兄喜不喜欢溶溶,溶溶都只喜欢王兄的。”

    “大慈大悲的晋王殿下,就原谅小女子这一回吧,溶溶再也不会走了……”

    嬴澈眉眼黯淡,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片刻后,只摇了摇头:“罢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女郎,他又不是不知道,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微闭一闭眼,他按下心间那些酸涩带苦的情绪,径直用那双健硕有力的手分开、曲起女郎纤秾合度的腿,薄唇轻轻啄吻起女郎白皙柔美的侧颊。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温柔,让令漪原本紧张凛绷的身子得以渐渐放松,樱唇轻咬枕面,双眸失神地承受着那潮水漫上来似的鱼水欢情。

    汗透红茵未已,莺语时转轻音。

    静寂的冬夜里呵气成烟,渐渐的,添了玉榻的摇摇戛戛与女郎的喘语娇声,在玉漏清声里伶仃不成曲。

    许久许久之后,令漪才闻见他似无奈的轻声:“巧言令色。”

    ……

    此夜过后,两人的关系总算不似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了。

    但嬴澈似乎仍没有全然放下过去的事,队伍又行进了几日后,傍晚休整时,他抽了个空,踏着厚厚的积雪溜到她的马车边来,抬手在车壁上敲了三下:

    “你的悔过书呢?”

    他剑眉皱起,神色似有不耐烦之意。令漪拥着厚厚的狐裘,自车窗里探出头来,满脸讶色:“啊?还要写吗?”

    心间则腹诽,那晚都还没把他哄好吗?这男人现在这么难哄的吗?都不心疼她的,还要她写?!

    “不然呢?”嬴澈眸中火气隐隐,瞧上去似又要发怒。令漪忙小声地道:“那日之后,我以为王兄原谅我了。”

    他冷冷哼出一声:“你想多了。”

    “从今天开始,继续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再说说以后打算怎么做,包括但不限于,该怎么称呼我,怎么伺候我。”

    依嬴澈看,三从四德是少不了的,她应该发自真心地写上,以后对他完全服从、不得违背他之意愿、此生不得再离开他一步云云。

    自然,这些他是不会告诉她的,应该由她自己悟出来,然后付诸行动。如此方见诚意。

    不就叫他王兄吗,还怎么称呼?

    令漪秀眉轻颦,不解打量着他,看上去有些不情愿。

    这神情落在他眼中自是不悦,才要说她几句,那厢,凉王却瞧见了二人的嘀嘀咕咕。沉着脸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呢?”

    “嬴澈,你又欺负她?”

    “没有的,殿下,”怕王兄事后又责怪自己不替他说话,令漪赶紧替他找补,“我是在问王兄还有几日到京师。”

    是这样?

    嬴灼狐疑瞥向嬴澈,他薄唇冷冷噙笑,略转了脸并不看他们。

    “还得有个二十天吧。”嬴灼也未多想,瞪了挚友一眼,转眸向令漪,“前面大雪封山,路不好走,行慢一些也安全,怕是要捱到年后了。”

    又伸手将她攘回车内:“天正冷着呢,快进去,别着凉了。某些人真是一点儿也不体贴。”

    车厢里有暖炉,怎么也比半个身子支在窗外暖和。

    令漪小小地“哦”了一声,偷眼去觑兄长,他正冷着张脸,倒也没有特别生气的模样,这才对嬴灼道谢:“多谢殿下。”

    “没事。”嬴灼面色欣然。

    其实他何尝看不出,这一路上,两人的关系从剑拔弩张到渐渐和睦,早已暗通款曲。想是嬴澈暗地里使了什么法子,令溶溶回心转意。

    等到了京城就又是嬴澈的天下,自己自然是莫能与之争了。

    不过他也不急,一个美丽的女子身边不该只有一个男子。先解决了虞氏,他再来同嬴澈算账!

    第82章 溶溶最喜欢的还是你

    升明四年的冬天就在朔风银沙与跋山涉水中匆匆结束,转眼迎来升明五年的春天。车驾抵京之日时逢人日,洛阳春雪初霁,游人出行,长夏门边,出城的人群已排起了数队长龙,游人擦肩接踵,络绎不绝,凛冽寒意也阻挡不了的兴致。

    另一边,入城的城门前,那条宛如长龙的队伍中央,令漪正惬意地躺在其中某架不起眼的马车中,抱了个暖炉打盹。

    她这时已经改乘了嬴澈的马车,仍让云珠来服侍。大约是他们已经商议好她回京后的落脚处,凉王很平和地将她交了出去,并未与之争吵。

    一路上二人出奇的和谐,再没起过大的龃龉,仿佛当初在凉州的大打出手只是令漪的错觉。

    她暗暗感到庆幸。毕竟凉王于她,是比嬴澈难应付百倍的存在。且她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几分兴趣,怕是有大半都是由与嬴澈作对催生出来的,不如嬴澈在意她,也不如嬴澈好拿捏。若他继续纠缠不放,于她也是个麻烦。

    正沉思间,马车却停了下来,似是入城的例行检查。令漪原本没放在心上,然这回等了许久也不见队伍重新开跋,反有隐隐的争吵声自城门下传来,似是发生了争执。

    “你去瞧瞧,发生什么事了。”她吩咐同在车厢的云珠。

    “没什么大碍,”云珠很快去而复返,“是晋王殿下同我们殿下有些t小纷争。”

    又笑:“都到了京师了,他们怎么还争啊。一个门而已,谁先进谁后进,有很大区别么?”

    原是两位殿下正在为了谁的车驾先进城门而争吵。晋王言,凉王并非什么正经宗室,他乃是太|祖同母异父的兄弟的后人,原姓斛律,后经太祖赐姓拓跋,汉化为嬴姓,归入宗室。而自己却是货真价实的正一品辅政亲王,是天子的叔父,位居凉王之上,合情合理。

    但嬴灼却说,自己奉皇命入京叙职,远道而来是客,自该先入城。

    两人谁也不肯让对方先走,车驾就此堵在城门,吸引了不少过往的百姓停驻围观。

    驻守在长夏门的乃是南衙十六卫中的左骁卫,因避太祖讳而改名左骑卫,归清河大长公主管辖。

    这两位王爷他们谁也得罪不起,遂层层上报,试图请来大长公主决断。

    一时车驾仪仗都横亘在长夏门前,堵住了过往百姓的去路。围观的人群愈来愈多,观者如堵,几在城门前汇聚成小山。

    令漪听完,也是微讶。

    他们一路上都没为谁的车驾在前而争执,怎么眼下到了却为了谁的马先进洛阳城而吵起来了?莫不是其中另有隐情?

    脑中灵光一闪,她很快想清其中的关窍,道:“不必管他们。”

    “这队伍怕是还要堵上一阵,你去把棋盘找出来,咱们先下几局再说。”

    ……

    令漪所料不错,这一日,自午时等到黄昏,等到大长公主亲自来临,才将二人劝住。最终大开入城的城门,在道路中央以石灰划出界线,一人一半,同时通过,才算勉强了结了此事。

    待两人车驾都进入城门之后,大长公主不无失望地对嬴澈道:“子湛,你也莫要太过争强好胜了。”

    “子焕远道而来,你们又是多年未见的交情,你怎么着也该让让他。这样分毫不让,可对得起阿湜从前要你二人和睦的一片苦心?”

    嬴澈不在京中的这两个多月,虞氏动作频频,暗地里往大长公主手里的南衙禁军中安插了不少探子。大长公主知晓,虞氏怕是要对嬴澈下手了。

    唇亡齿寒,嬴澈若倒,对方紧接着就会对自己下手。清河公主自然不愿看到两个侄儿同室操戈。

    “姑母言重。”嬴灼毫不客气地道,“他若是还在意阿湜,何至于做出夺人所爱之事?他既不仁,也休怪我不义了。”

    夺人所爱?

    清河大长公主诧异看向嬴澈。

    嬴澈脸色极为冷沉。

    “段氏是孤的人,这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在姑母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凉州时,你是怎样诱骗她的,骑马射箭看星星的,打量我不知道是么?绿帽子都戴在我头上了,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大长公主越听越糊涂,他的女人,不是那跑掉的裴令漪吗?哪里冒出个段氏来,还是说,是裴氏化名的?她去了凉州?

    “你的人。”嬴灼冷笑,“溶溶与孤,情投意合!有她给孤送的剑穗手帕为证,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奸|夫?”

    还真是裴氏。大长公主瞠目结舌。

    去凉州这段时间,她竟连子焕也勾搭上了,这是大长公主不曾想到的。

    可话又说回来,美貌本是稀缺之物,是造物者的恩赐,有这样殊遇的女人自是上天的宠儿,那么多拥有几个男子也不足为奇。

    两人稍稍平息下去的争斗又因此死灰复燃,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交战起来,大长公主怎样相劝都无济于事。

    长夏门是洛阳城南百姓进出的重要门户,一向人潮汹涌。又是这等最引人乐道的男女情事,围观的百姓都看得津津有味,议论着是谁家女郎,竟能引得这两位大魏最尊贵的亲王争风吃醋云云。

    人群之中,一名黑衣人将城门下的情形与一众百姓的议论都默记心中,转身没入人潮。

    马车里,令漪已然等得疲惫不堪,索性铺床半躺下了,此时昏然欲睡。

    云珠则趴在车窗上看热闹:“娘子,他们不会又打架吧?”

    “没事的。”令漪打了个呵欠道,“他们武艺都差不多,死不了人的。”

    云珠眼珠子一转,一骨碌爬起来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那娘子更希望谁赢呢?”

    不待令漪回答,又笑道:“我还是希望我们殿下赢,否则娘子要回晋王府,我与娘子,就再难见面了。”

    二人相处已有三月之久,是早混熟了的。一时令漪心间也涌起一阵不舍。

    她笑盈盈地屈指刮了下她脸颊:“好啊。”

    “那我就希望凉王殿下赢,这样,咱们俩也能继续在一块儿……”

    “嗯。”云珠笑着点点头,“我陪着娘子说话解闷。”

    此时车厢里主仆二人其乐融融言笑无忌,令漪尚不知晓,自己回府后,会因这一时的玩笑话历经怎样的狂风暴雨。

    *

    洛阳城东,白鹭府。

    虞琛一身便服,负手立在议事厅的窗边,正听着底下人汇报的城门之前、二王相争之事。

    “回来的这一路上,他们也这样吗?”虞琛问。

    白鹭府的手伸得有限,他虽派人暗中潜入凉州,却也只探得凉王路遇裴氏、有金屋藏娇之意一事,与嬴澈到达凉州后二人的大打出手。

    之后,凉州方向再无消息传来,想是埋下的暗桩已被拔除。

    果不其然,方才禀事的白鹭卫立刻面露难色:“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怕他发怒,忙又补充:

    “不过方才在长夏门下属下是瞧得真真的,依属下看,两人是真的不睦。不光是属下,围观的还有许多百姓,都可以为此作证。”

    “是么?”虞琛微微沉思,片刻,似自语般喃喃,“为了个女人,还是个叫人睡过的残花败柳,真能反目至此么?”

    虽说二人一向不睦,如今又有裴氏女做相争的引子,但虞琛总觉得,两人的争执不像是真的。

    毕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真要为了女人兄弟反目自断臂膀,那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凉王是不是这样的蠢人他不知道,嬴澈的确是被那裴氏女迷得五迷三道的了,被抛弃了还巴巴地跑到凉州去……

    简直是可笑。

    保险起见,他追问道:“凉王当真喜欢那裴氏?”

    “应该吧。听闻在凉州时,凉王对其很是宠爱,对外宣称是武威段氏旁支的女儿,还曾一度传出过要纳其为妃的流言。”

    “那可就有趣了。”虞琛道。

    想了想,他吩咐下属:

    “过几日,给凉王发个帖子吧。就说我们有份大礼要送给他,问他肯不肯合作。”

    正愁不知要靠什么来拉拢对方呢,嬴澈就自己给他递上答案了。他不怕这位凉王狮子大开口,就怕他什么都不要。,既清楚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事情也就好办许多了。

    *

    却说这厢,令漪终究被送回了阔别多时的王府。

    其时已入夜,西角门前檐灯飘忽,在凛冽的寒风中有如鬼影飘荡。门后,云姬与簇玉等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在院中等候。

    见女儿容光焕发地裹着狐裘从车上下来,云姬心间微松,却是板起脸来,训斥道:“死丫头,一天到晚乱跑做什么??”

    “你可真能折腾啊,捅出天大的篓子不说,知不知道殿下为了你都快急死了……”

    “行了,母亲。”令漪径直打断了她,“王兄他不在呢,您就别装了。”

    既被拆穿,云姬有些尴尬,干笑两声道:“这怎么是装呢。”

    “你说说你,为了一点小误会一言不发地就跑凉州去,殿下和我得多担心你……为了你的事,母亲可是担心得整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瞧瞧,人都瘦了一圈!”

    令漪只是淡淡笑了笑:“我还好,有劳母亲为我惦念了。”

    语罢,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沉默的宁灵和眼里闪烁着泪花的簇玉:“你们还好吧?”

    事实上,令漪并不顾虑母亲会担心自己。母亲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人,于她而言,个人的享乐是最为紧要的,过好她自己的生活才是第一位,对自己的担心,或许会有一些,但却是其次。只要王兄不把自己的出逃算到她头上,她是不会有多挂念自己的。

    令漪真正有些担心的,反倒是她走后簇玉和宁灵的处境。

    簇玉是自幼跟着她的,二人感情深厚自不必提。宁灵尚有宁瓒护着,簇玉父母早亡,离了她可就谁也没有了。

    簇玉早红了眼圈,一双眼一直担忧地落在女郎身上,闻言,也只小声地问:“娘子也还好吧?殿下他没有为难您吧?”

    她笑了笑,伸手轻拍了拍两个丫头的肩:“外面冷,进去说。”

    阔别已久,小桃坞一切照旧,卧房里,簇玉将纤英视线烧好的暖炉拿t给女郎,一边替她铺床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女郎您不知道,那天您走后,殿下不见了你人,发了好大的火……”

    “他还把二娘子和小小姐抓来了王府,威逼她交代您的下落。奴都快被吓死了,所以后来听说他追去了凉州,就一直很担心……”

    屋外似乎又飘起了小雪,冬宜密雪,时闻折竹。屋内则烧着炭盆,温暖如春。令漪抱着暖炉坐在对面的坐榻上,笑吟吟地看着婢子:“那你呢?他可有为难你?可有对你用刑?”

    簇玉轻轻摇头:“我还好,殿下见问不出我什么,就放过我了,没有用刑。”

    说完这句,她再度轻轻细细地追问起女郎的境遇,令漪嫣然一笑,抚了抚她的鬓角:“傻丫头,我这不好好的没事么?你就莫要担心了。”

    “再说了,他生气就生气呗,他自己本来就爱生气,跟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怕他生气呢,对付他这种人啊,我可有办法了。”

    簇玉好奇:“什么办法?”

    她看着灯下女郎分外鲜妍明媚的脸——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簇玉总觉得女郎去了凉州一趟,性子变得活泼了。面上的笑意也添了许多。

    ——这恰恰说明,女郎在凉州过得不错,想来殿下当真没有为难她。

    令漪抿唇一笑,示意她附耳过来。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冷不防房门干哑的一声吱呀,冬雪旋即送进个清冷如碎玉的声:

    “出去。”

    是嬴澈来了。

    簇玉顿时起身,慌里慌张地行礼退下。嬴澈面色阴沉地走过来:“你很能耐啊?”

    “听说,你今天和嬴灼手底下那丫头甚是不舍,还说希望嬴灼赢,好把你带回他那边去,是不是?”

    坏了。

    令漪心间轻微地咯噔一声。

    隔墙有耳,多半就是她和云珠说话时被车外的侍卫听到,报到他那里。

    可一句玩笑话而已,也值得他兴师动众地跑来找自己质问么?幼不幼稚。

    “说话。”

    见她不答,嬴澈不耐烦地催促道,玉面上烛火如鬼火幽昧,脸色已很不好。

    眼角余光瞥见簇玉还匿在门扉之后没走,令漪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瞧好。

    随后,她走过去,主动抱住盛怒之中的青年郎君,仰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下,柔声道:“王兄,你别生气了,”

    “虽然你凶溶溶,还误会溶溶,可溶溶最喜欢的还是你。亲你一下,今天的事就算扯平了,你就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

    第83章 “你生气也要适可而止哦……

    亲他一下就不要追究了?

    与那日驿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术,若说初次听来时,嬴澈或许会信,但眼下他已再清楚明白不过,这不过是她惯用的伎俩,拿些好听的话敷衍自己,所有的甜言蜜语和示好都只为逃脱惩罚,根本不是发自真心。

    他剑眉皱起,下意识要训斥妹妹。这时眼角余光却瞥见簇玉正鬼鬼祟祟躲在门口、朝这边张望,被他一瞪,立刻掩门逃之夭夭。

    回眸一瞧,她果然在同簇玉挤眉弄眼,两个人神神叨叨地也不知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但直觉告诉嬴澈,必然是有关自己,且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嬴澈强忍怒气,将她紧攥着自己腰际不放的手一根根掰开,面容冷峻:“裴令漪,有事说事,别跟我来这套!”

    这套对他都不起作用啦?令漪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的,我,我就是想王兄了,难道王兄不想溶溶吗?”

    嬴澈黑沉着脸:“回答我!别想岔开话题!”

    “那个啊。”她只好应道,“云珠说想我,我当然得顺着她的话说啦。不然多没礼貌?一句客套话而已,又不是我真的盼着能去凉王殿下那边,王兄怎么连这个都要信啊……”

    她说这话时竟还有几分错误在他的埋怨,嬴澈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才想反驳,她又笑着挽住他手臂:

    “王兄放心好了,我和他们都是假的,只有和王兄才是真的,你就不要生气了嘛。”

    女郎说着说着便撒起娇来,浅笑盈盈,柔音楚楚,如玉凝脂的手挽着他的小臂轻轻地摇,叫人如何也生不起气。

    嬴澈皱眉看着她,神情古怪。

    她从来是冷淡矜持的女郎,只有别人来哄她的,何尝有过这样的小女儿情态?

    究竟是她去凉州后叫嬴灼和宋祈舟这两个奸夫淫|贼带坏了,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从前在宋祈舟面前时就是这样,只是过去懒得用这一套来应对他罢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他心里极其地不愉快。

    “行了。”他不耐烦地拿开她手,“不用跟我巧言令色,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令漪反问,“王兄难道不信我?”

    甜头不能一次给得太多,否则,就成了自己上赶着讨好他,那再是示好也没了效用。她撇撇嘴,自顾走去窗边:

    “王兄真小气,从前是我同别的男子说一句话你都要生气,现在可好,连女子也不能说话了。王兄防我也防得太过了吧?”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簌簌的雪堆挤在窗前那蓬翠竹上,时不时响起枯枝断裂的声音。她将书案上的灯挑亮了些。

    烛火照出女郎纤瘦窈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芙蓉一枝。

    “你自己说说呢?”嬴澈冷声反问,脚步却不自禁跟随着她,走近了些,“在孤眼皮子底下就敢他卿卿我我,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难怪当初在凉州……”

    “等一下。”令漪越听越迷糊,回头打断他,“我问一下,王兄说的是宋郎还是凉王殿下啊?”

    言下之意,除了嬴灼,她还跟宋祈舟卿卿我我了?嬴澈脸色一黑:“你说呢?”

    “听说你在凉州天天跟人家厮混在一处,都快谈婚论嫁了,传得满城风雨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今日城门之下嬴灼那一句句“情投意合”心间便颇有气,虽说两人争执是事先商量好的事,可听嬴灼那么详细地说出他和溶溶的过往,仿佛煞有其事一般,他脸上霎时便有些挂不住,险些就和嬴灼打起来。

    否则,单凭她同云珠的一句玩笑话,他何至于动怒。

    令漪面上一红,轻轻地“唔”了一声:“没有谈婚论嫁啊。”

    “那就是厮混的事是真的了?”所以之前那些骑马射箭看星星果然都是真的!

    令漪只好含糊其辞:“那只是为了在凉州生存下去。人家位高权重,他要叫我一道去,我一个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女郎,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是了。”他点点头,冷笑道,“所以从前对我献殷勤,也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了。”

    “错了,我可没对王兄献殷勤。”令漪小声地道。明明是他自己硬要拐着弯抹着角地逼着她去求他……

    两人相距不远,这一句无比清晰地传到嬴澈耳中,他脸色更黑:“裴令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又是这样指名道姓,一点礼貌都没有。加上哄了这半日也不见效,令漪也有些生气了。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她背身整理起书案上的杂物,“抱你你也不消气,说喜欢你你也不信,王兄这气生得也太久了吧,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满意。”

    她那是发自真心吗?嬴澈下意识想说这话。然转念一想,就是自己显得太在意她才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他的脸面践踏,遂哼笑一声:“谁稀罕你的喜欢。”

    知道是气话,令漪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她只是回头凉凉瞥他一眼:“王兄,你生气也要适可而止哦。从前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不舍得不理你太久的,更不会凶你。”

    言外之意,他要再生气她也不会哄他了,他爱怎样怎样。

    嬴澈眉头皱得更紧:“孤何时犯过错?”

    错误都是她的,他怎么会有错?况且什么叫“不舍得不理他太久”?从前两人偶有不睦之时,她分明能一直不理他!

    “这不重要。”令漪振振有辞,“重要的是王兄和溶溶必须要有一个人错了,如果我们都没有错,那还吵什么呢?那现在既然王兄觉得是溶溶错了,溶溶也道过歉认了错了,王兄要还是不满意,那就是不想和溶溶好了。如果是这样,那溶溶就只有搬出去、另觅良人了。”

    “不许搬!”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很没面子,好似自己在挽留她一样,又恶狠狠补充:“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令漪只笑,回身搂住他脖子。她把脸埋在他颈下小狗似的轻轻蹭了蹭:“王兄才不t舍得呢。”

    “那就去把宋祈舟的腿打断,还是第三条腿,你看我会不会舍得。”

    “信啦信啦,我最喜欢王兄了,也不跑了,总行了吧?”令漪甜甜笑道,将他劲腰抱得更紧。心中却想,惹你的又不是宋郎,打他做什么?有本事欺负凉王去啊。

    女郎笑容明媚,笑语盈盈,让人如何也提不起气。但嬴澈私心又不愿就这么放过她,心中纠结许久,瞪着她冷冷训斥:“谎话连篇,就知道说好听的来哄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可这次是真的。”令漪小声地嘀咕。

    她没有说具体指的哪一句,可二人仿佛都明白。嬴澈的怒气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戛然而止,恨恨盯着她,一言未发。

    他不愿低头,可也实在再说不出什么置气的话了。这时令漪用手指轻勾了勾他,含笑朝他扬了扬下巴,他立刻有如寻着了台阶下,一把抱起她往寝间去。

    一夜雨狂云哄、烛摇红影,次日令漪全身酸痛地醒来时,兄长已动身离开了。

    窗外晴雪初霁,映在窗纸上折射进屋,照得满室清光。她揉揉眼,坐在榻上慢腾腾穿着一物,旋即却被枕边一物牵制住了视线,定睛以视,是……那块被她当掉的玉佩。

    它已于不知何时被王兄赎了回来,这时重新给她,是说已经原谅她了么?

    心间乍然涌起一丝甜蜜,令漪眼间渐渐漾开温软的笑意,将玉佩重又系回了腰际。

    *

    晋王府,云开月明居。

    这厢,嬴澈方自小桃坞回到自己的院子,便撞上拿着信匆匆行来的宁瓒:“殿下,凉王殿下的书信。”

    他接过密信一看,嬴灼在信中说,虞琛约他在上阳苑的游船上见面,想请他也过去,藏在夹室中,届时也好一并听清虞氏的谋算。

    嬴澈看罢,哼笑了声:“他倒是坦诚。”

    让自己去,就是表明他同虞琛没有别的牵扯,关于这桩合作,他对自己全无设防、毫无保留。

    装得好像很信任他一样,可在嬴澈看来,这恰恰是一种不信任。

    难道他不去,全由嬴灼来告诉自己他和虞琛商量了什么,自己就不会信他吗?这些年两人虽有龃龉,可他从来信任嬴灼,替他在凉州的逾制明里暗里打了多少次掩护,否则,嬴灼哪儿能在凉州舒舒服服做他的土皇帝。

    他一直以为,嬴灼对他也有同等的默契,没想到,到底是高估某人了。

    “知道了。”他将书信收起,对宁瓒道,“你派人告诉他,孤不去,让他自己便宜行事吧。”

    他既不去,嬴灼便自己前往。两人会面的时间选在晚上,等到了船上时,虞琛早已等候多时。

    两人各自为政,本不相熟,嬴灼屏退亲卫,径自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找孤有何事?”

    虞琛道:“殿下既肯来赴宴,只怕对于在下来找殿下之事,心里也早有了底。我听说殿下近来正为了一事烦恼,正好,我们既有共同讨厌的人,何不精诚合作呢?”

    “合作?”嬴灼嗤笑道,“举世皆知,你虞氏是嬴泽的走狗,而嬴泽害死了先太子,孤与嬴泽,不共戴天。”

    “事情过去多年孤本不想追究,你我当年也算各为其主,如今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至于合作,就免了吧。”

    虞琛却道:“非也非也。”

    “殿下既知是各为其主,没把旧怨怪在我虞氏头上,便说明殿下是明事理的人。可当年,哪里是我虞氏帮着皇长子作恶呢,一切都是先帝自己的意思,是先帝因为猜忌害死了太子,与皇长子有关,却也无关。”

    嬴灼不置可否:“指挥使这话,可算是大逆不道。”

    虞琛淡淡一笑,继续道:“斯人已逝,殿下不应沉溺往事,宜趁早为自己找寻出路才是。”

    “哦?”嬴灼假意来了些兴趣,掸掸衣袍,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指挥使这是何意?愿闻其详。”

    虞琛便拿出一幅地图来,在桌上缓缓铺开:“殿下应当清楚,凉州之地,是太祖皇帝为将凉州从当年经营凉州的叱云氏手里拿回来,才命您的先祖、太祖同母异父的弟弟敦煌郡公、凉康王与叱云氏结亲,此后太宗皇帝赐姓,您这一支才成了宗室。”

    “虽为宗室,到底与皇室非出同源,受封国土,名不正言不顺。到殿下这一代承袭爵位已是先帝开恩,殿下之后,凉州之地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一言果然道破嬴灼内心的忧虑,他面色微变:“这个恐怕轮不到你关心。”

    虞琛气定神闲地一笑:“是轮不到在下关心,但朝政已有不少人在替殿下关心此事呢。譬如咱们的那位晋王殿下,就曾屡屡上书请求陛下,解除殿下的封土和爵位,好调他的好部下、如今迁至幽州的幽州刺史叱云德重回故土。”

    “殿下若不信,不若看看这个呢?”语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挪文书,放在了桌上。

    嬴灼神色微怔,拿起那一挪挪文书。确都是嬴澈的字迹,还加盖着他个人的印玺与尚书台的印玺,做不了假。

    他面色微白,暂未开口,虞琛已笑着说:“如何?若你我精诚合作,联手除去这个我们都讨厌的人,我可向殿下保证,事成之后,当以凉州永为殿下的封土,累世承袭。除此之外,安西的地界也可以给殿下。反正那地方朝廷鞭长莫及,不若让殿下来治理。”

    “至于殿下想要的那个女子,在下也能替殿下弄来,就看殿下,愿不愿意了。”

    第84章 身为溶溶的夫君,该大度……

    虞琛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话,嬴灼的目光顿如利矢扫了过来:“什么女人?”

    “殿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虞琛笑。

    正要将自己知道的事详细说来,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改口道:“某也是道听途说,听闻殿下看上一女,却被晋王抢去。私心里为殿下感到不值,想要帮殿下一个忙。”

    “是么?”嬴灼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的意思,是孤不如嬴澈,需要你帮忙才能抱得美人归了?”

    这一句寒意摄人,虞琛额上已经虚虚浮上了层冷汗,赔笑道:“属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嬴灼却全然不买他的账:“那是什么意思呢?还有,我凉州的事都能打探得如此清楚,你的手伸得还挺长嘛。”

    这一句似有指责他往凉州暗中派遣探子之意,虞琛不慌不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某不过也是替陛下办事罢了。殿下雄踞西北,换作哪个朝代哪位君主都是放心不下的,否则晋王殿下也不会三番五次地向陛下提起,想要取消殿下的封国了。

    但这是他们的顾虑,若论子琛之本意,我只要保住我虞氏的荣华富贵就够了,殿下在西北如何,又与我虞氏何干呢?你我本没有利益冲突啊。若你我两家能合作,虞氏,愿为殿下在京中的耳目。”

    顿一顿,他又笑道:“话又说回来,若得登大宝的是殿下,在下,也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话题至此有短暂的静默,连船外湖上咿咿呀呀的丝竹声也都听得一清二楚。半晌,嬴灼转过目来,微微一笑:

    “世子很会说话。”

    “殿下谬赞。”

    “今天就到这里吧。”嬴灼收起那些公文起身,“事情,孤会考虑的,让你老子来同孤谈,你,暂时还不够格。”

    说完这句,他动身出去。虞琛面上掠过一丝阴戾,仍是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属下恭送殿下。”

    一时凉王乘了小舟离开,虞琛立在甲板上,心不在焉地目送他远去,船下湖水倒映着灯月与游船的影子,染得满湖水金碧辉煌。仿佛涌动着万千碎金,一圈一圈地远了。

    “世子,凉王会答应同我们合作吗?”一名亲卫凑上来问。

    “应该吧。”虞琛道,眼中倒映着船畔幽微的灯火,“他既要父亲来谈,应当已成了十之七八。”

    “可,不是听说他与咱们家有旧怨……”

    “旧怨又如何。”虞琛转身往船舱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远比我们更恨嬴澈。世人都是逐利的,你以为他又能有多高尚?你也太小瞧凉州永为世封对他的吸引力了,至于女人,反是其次。”

    在虞琛看来,女人如衣服,爽过了就腻了,嬴灼对那裴氏女的执念多半还是出自和嬴澈的敌对。不过为表诚意,他自是想法子把她人弄到手,亲自给嬴灼送去比较好。

    上一次是他疏忽大意了,竟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这一回,可不能再叫她跑掉了。

    *

    却说这厢,嬴t灼回去后,寻了个机会便去往嬴澈府上,与他原原本本将事情道来。

    “如何?”他自顾拣了位置坐下,“人家虞氏的条件可比你给的丰厚,可不比你在背后暗算我来得有诚意?表面上劝我与你合作,背地里却谋算着要取消我的封国,嬴子湛啊嬴子湛,你可真是表里不一啊。”

    两人早年相熟,嬴灼往晋王府也是跑惯了的,自然轻车熟路。对面书案上,嬴澈面无表情地写着上奏的文书:“你也好意思说么?”

    “你也不瞧瞧,你自己在凉州逾制成什么样了。亲卫队是超了员的,仪仗、王府规制皆比肩天子的规格,进京述职也是想不来就不来。我不这样,人家只会疑心我与你沆瀣一气,共谋大逆不道之事。”

    说得这样道貌岸然,难道他自己在京城就很守规矩?嬴灼想。

    “那些文书是我上的不假,但这些都是表面功夫,你要的那些东西,盐铁自营,赋税不缴纳中央,我哪个没答应你?也就没答应把安西地界给你吧,这也算对不起你么?”

    嬴灼心知是这个理,这些年,两人表面上虽不对付,但他要的东西嬴澈也确是给了的。嬴澈知道他不会真正反,他也知道嬴澈终究会答应他,由着他壮大凉州军,为的是威慑虞氏。这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可虽是如此想,嘴上却不愿承认。他身子微微后倾倚在圈椅上,姿态闲适:

    “那人家还附带要把溶溶送我呢。这样看来,我跟虞氏合作、转头把你卖了好似还更划算啊。

    “她是个人,不是你眼里用来与我斗气的战利品。你要开玩笑也不当是这个开法。”

    “这时候倒是道貌岸然了。”嬴灼道,“你若真对她那么好,她何至于会逃来凉州?”

    嬴澈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浓墨转瞬滴在笺纸上,那已写了一半的公文霎时不能看了。

    他面无异色地另换过一页纸,才要下笔重写,嬴灼又道:“不过我提醒你,他们既打定主意要拿溶溶作为收买我的筹码,多半是要对她下手的,不排除绑架的可能。保险起见,近期就不要让她出门了。”

    嬴澈没有应声,这时,门边的博古架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透出一抹窈窕的女郎倩影,是令漪。

    他顺理成章地放下笔:“进来。”

    令漪进快雪时晴轩是从来不用禀报的,也是因此,才能凑巧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

    凉王既在,她有些尴尬:“凉王殿下也在。”

    “你来这里做什么?”嬴灼的语气尚算温和。

    令漪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有东西落在我王兄这儿,所以来找他……”

    语罢,她顺势走去嬴澈身边:“王兄……我从前那串项链是叫你收着了吧,可不可以还给溶溶。”

    她知道她的项链和宋郎给她的那块白玉夔龙纹玉佩都在他这儿,宋郎的玉佩不敢要,父亲给她的项坠总可以还回来了吧?

    偏偏近来他醋性很大的样子,屡屡给她甩脸子,是故回来的路上她提也不敢提。唯有近来算是哄好了,才敢重提此事。

    嬴澈却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手里研墨:“你要项链做什么?”

    宋祈舟给她的东西,就那么宝贵?

    她要的不该是他送的那串银玉璎珞么?自逃婚时被她扔下,至今也没见她提上一嘴。如今可好,反倒问起宋祈舟给她的项链了。

    依他看,她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是在故意挑衅他。

    令漪并不知道他内心那些弯弯绕绕,只如实地答:“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啊,你留着又没有用,还是还给我吧。”

    她父亲的遗物?当初不是说是宋祈舟送她的么?

    嬴澈狐疑地看着她,没有立刻答言。

    嬴灼在一旁瞧得有趣,适时插言道:“子湛,你还真有抢别人东西的癖好啊。”

    “前时是拿了溶溶的钱,这会儿人家父亲的遗物也不肯还了,支支吾吾也不肯说出个所在来,总不能是你缺钱,拿了人家的项链去当了吧?”

    “你就这么缺钱么?连溶溶的这点体己也要侵占,不若你打个欠条给我,我借你啊,何必要剥削溶溶的。”

    歪打正着的一席话,嬴澈面色微不自然。垂下眸,女郎仍巴巴地望着他,神色栖惶,似乎真有其事。

    他面无表情:“这与你无关。”

    “行,那我先走了。”嬴灼站起身来,欲要动身离开。

    视线一扫,却落在令漪身上:“溶溶出来送送孤。你如今住在他这里,我倒是难得见你一面。”

    令漪下意识看向兄长,还不及他有所示意,嬴灼已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得主,就这么怕他?”

    “整日要在男人面前畏畏怯怯、看他脸色度日的日子何其无趣,不若跟我回凉州,做尊贵的凉王妃不好么?我们还像从前……”

    “殿下快别说了。”令漪怕他说出更多的过往来,忙打断了他。

    她脸上已窘迫得全红了,看也不敢看兄长一眼,动身送他出去:“妾送送殿下。”

    二人说完便出去了,徒留嬴澈一人,面色阴沉地提着笔立在原地,写也不是,跟上去也不是,最终烦躁地挥开一案笺纸,冷着脸跟了上去。

    门外,令漪已将凉王送至了云开月明居的第二重院门外,早有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院中,是邓懿来访晋王府时常坐的青帷车。

    “就到这里吧。”嬴灼道。

    他如今与嬴澈来往得隐秘,自然只能借用老师的车驾,令漪也不能送他到更远的地方,否则便有暴露的风险。

    眼角余光已瞥到阴沉着脸跟出来、立在院门后的嬴澈,他不动声色地掩过了,目光唯专注地落在令漪身上:“你已经跟他好了,是么?”

    “我……”令漪难为情地垂目,默认了。

    嬴灼见状便明白了,冷笑道:“真不知他有什么好,也值得你喜欢。瞧你方才怕他怕成那样,孤真是替你感到不值。”

    “怎么,就算是嫁给了他,就不能和别的男子说话了?好似与别的男子说一句话就是要红杏出墙,疑你疑成这样,将来对你动手怎么办?这样小气的男子,真的值得你留念?”

    “不是的,王兄对我很好的。”令漪忙小声地反驳。

    “你是见过的男子太少了,才会被他迷惑。”嬴灼道。

    见她垂着目,他正大光明地朝院门的方向看去,笑意微带挑衅:“依我看,你那前夫就很好,可惜了,还不是被他将你俩硬生生拆散。”

    令漪尴尬难言,低着头手指轻绞衣袖,半晌也想不出要如何应这话。嬴灼又道:“走了。”

    “既是你自己的选择,孤便尊重你的决定。不过,要是你哪天后悔了,随时可以来找孤。”

    “毕竟,”顿一顿,嬴灼又微微凑近些许,在她耳畔道,“敢对本王上下其手、污了本王清白的,你还是第一个,怎么着也该对本王负责吧?”

    这一句近乎贴面相问,男子唇齿间呼出的热息全喷在她脸上,携着淡淡的暖香。令漪脑中轰的一声,一张雪净如芙蓉的脸,霎时便全红了。

    然这场景落在嬴澈眼中无异于是亲吻,且她还完全不知避让。他顿时怒不可遏:“嬴子焕!你在干什么?!”

    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将令漪也吓了一跳,惶惶然回过头去。嬴灼则轻蔑一笑,径直登车,命车夫离开。

    “站住!”嬴澈近乎怒发冲冠,疾行过来,欲上前理论,却被令漪拦住:“王兄王兄。”

    她死死拦腰抱住他,不让他追上去:“你莫要冲动,隔墙有耳,若是传到别人耳中去,你们的谋算不就全成空了吗?”

    “孤怕他不成!”嬴澈难抑怒气,俊美的脸上青气萦绕。

    他到底找回了一丝理智,紧攥着她小臂将她拽回云开月明居中,怒气难消:“都是你干的好事!”

    在他的眼皮子殿下嬴灼就敢勾引她,还搬出宋祈舟来妖言惑众地贬低他,可她也一句话也不反驳,难不成,是赞同嬴灼那些话?当真觉得宋祈舟比他好是吗?

    令漪只当是凉王同他说的那些话全被他听了去,气性顿时矮了一截。嗫嚅着唇道:“那是……那是喝醉了酒。”

    “什么喝醉了酒?”

    他没有听见?令漪也是微微疑惑。瞧他方才那盛怒的模样,她还以为他全听见了呢。

    “没,没什么。”

    她忙改口道,可惜却是晚了。嬴澈盛怒瞪着她:“裴令漪,说实话!你是不是背着孤和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孤的事情了?”

    “没有啊……”女郎支支吾吾地道,“就是有天晚上,t有天晚上溶溶醉了酒,又很想王兄,在梦里都见到了王兄。就,就不小心把他当成了你……”

    “不过王兄放心。”见他面色愈来愈冷,令漪忙又给自己找补,“我们什么都没发生的,溶溶心里喜欢的也还是王兄,没有其他人。”

    至于其他的——譬如把凉王当成他又摸又蹭的事,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就算凉王当着他面揭穿她,她也不会承认!

    最后两句话总算起了些安抚之用,嬴澈勉强气消了些,嘴上则道:“怎么就是当成我了?你的男人也不止我一个吧?鬼知道你那时喊的是你的宋郎还是谁。”

    “那你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嘛。”女郎委屈地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是想王兄想得喝醉了酒才会这样。我已经知道错了,王兄现在也陪在溶溶身边了,以后我都不会随随便便喝酒了……”

    “之前我是怕你生气才不告诉你,现在,我什么都和王兄说了,我都这样坦诚了,王兄却还是不信我。真要疑心我是那等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的女子,我也不知要如何了。”

    拿嬴灼的话堵他果然有用,嬴澈一时未言,眉头紧皱地作沉思状。令漪见他似有听进去,又趁机道:“王兄,你这样随随便便发脾气是不对的。”

    “你方才没听凉王殿下说吗?你因为我和别的男子说了一句话就大发雷霆,好像我就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红杏出墙的女子一样,那把我当成什么样了?你从前有别人的时候,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大发雷霆哦。”

    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皱眉问:“我何尝有过别的女子?”

    她只轻哼两声,微微撇过脸去不很相信的模样。嬴澈面色微沉,语气平和地解释道:

    “从前姑母是有送过一些女子,我又没有碰过,全送乡下庄子放她们从良了。”

    “那王兄就不能大度一些吗?”令漪又道,“你想啊,男子都要求妻子要大度,要容得下其他的姬妾。那反过来是不是也是一样呢?”

    “王兄身为溶溶的夫君,是不是也该大度一些,要容得下溶溶的过去。况且那些男子是真真实实纳了妻妾,溶溶现在可只有王兄一个呢……”

    她趴在兄长肩头,说话时香风热气一阵阵往嬴澈脸上拂。嬴澈闻言,又冷了脸色,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

    这时令漪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又下了一计猛药:“请王兄想想,从前溶溶的夫君是宋郎时,他会这样疑心我和别人吗?王兄肯定只会比宋郎对溶溶更好是不是。”

    可惜这计药委实下得有些猛。嬴澈怒道:“裴令漪,你半句话不提他心里不舒服是吧?”

    “那我们就不提这个。”令漪见好就收。

    她主动偎进他怀中,双臂攀上他脖子,柔柔地道,“王兄,你把那串梨花的项坠就还给我嘛,那真的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不能没有的……”

    “王兄,你一定有好好留存对不对,总不能,真像凉王殿下说的那样,是拿去当了吧?”她笑眼盈盈地觑着他。

    嬴澈面如青石冷硬。

    她软磨硬泡地要了这么久,到这时,他也算回过味来,大约那真的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否则,以宋氏之财力和宋祈舟给她的那块白玉夔龙纹玉佩来看,宋祈舟的确是不大可能用那样劣质的玉雕刻项坠赠给她的。

    唯有裴家当年家境清贫,才有可能用那样的玉。

    可若那真是裴慎之留给她的遗物,现下,是万万不能将实情告诉她的,那只会招致她的怨怼。

    嬴澈回过神来,神色微不自然:

    “我把它放在别的地方了,要找一找,过几天再给你。”

    “好哦,王兄最好了。”令漪不疑有他,笑盈盈地在他侧颊上吻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娇羞起来,“王兄晚上过来好吗,溶溶想王兄了……”

    想,好好用用他……

    这一句有如春日风中多情的柳丝般哀怨缠绵,勒入心脏,缚人心神,嬴澈只觉身子都酥了半边,喉口也微微萦起一缕燥热。

    回眸对上女郎浅笑盈盈的眼,不知怎地,他面上竟腾起淡淡的热意。即虽与她早不是第一次共赴巫山,此刻心中亦如揣了头小鹿,噗通噗通地乱撞。

    他微红了耳根,眼神微微闪烁着,点了点头。

    *

    “你现在去扶风一趟,找到那日的当铺,让老板把那项坠还回来。”

    打发走令漪后,嬴澈马不停蹄地叫来了宁瓒,语气急躁。

    宁瓒手里此时正捧着另一封从边关加急送来的文书,闻言微微疑惑:“可殿下当日不是说,那些东西是死当、任由那掌柜的处置么?这时过去,会不会,已经转卖了他人?”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嬴澈话中难掩烦躁。找不回来,仿制一串不行吗?

    天知道那怎么会是裴慎之的东西,裴令漪就是个脑子只有一根筋的,全装着她父亲。若是叫她知道他把她爹的遗物弄丢了,不找他大闹一场才怪!

    “属下知道了,属下马上就去。”宁瓒忙道。

    又将手中文书奉上:“殿下,幽州来信,柔然那位右校王率部来投,眼下,已经入境了!”

    第85章 “你就死定了”

    原是当初骆超送还宋祈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暴露,加之近来那些西域小国在柔然西南边境侵扰得柔然王庭头疼,更加疑心骆超与魏朝的关系,索性与之翻脸,派兵追杀。骆超不得已带领心腹部众逃往幽州,被叱云修秘密接入城中安顿下来。

    其中,就包括他在柔然所娶的公主,及所生育的子女。

    嬴澈当机立断:“你现在迅速派个人把这消息递给凉王,让他透给虞伯山。”

    事情早晚是会泄露的,不若让嬴灼事先行将消息传给虞氏,也能为他争取到一丝信任。

    “那,扶风那边,属下亲自过去么?”

    “换个人。”嬴澈道。扶风到洛阳来去一千里,快马加鞭也得五六天。身为亲卫,宁瓒不在,溶溶必然会察觉出什么。

    事情就此安排下去,很快,虞氏那边就在嬴灼的有意告知下得知了骆超即将回朝之事,为此大为惶恐。

    当年怀荒城中,正是由于虞伯山的诬告致使朝廷对骆超心存疑虑,不肯派遣援兵,致使骆超困守孤城多月后不得已投降,彻底坐实叛臣之名,才有了其后一系列恩怨。

    骆超是最清楚其中变故的人了,他若回朝,保不齐会反咬当年之事。如今晋王秘密接纳对方,明摆着是要利用他对自己下手了!

    虞伯山惶惶不可终日,急忙召集了一堆心腹商议应对之策。

    虞琛却对此心有疑虑,问嬴灼:“殿下怎么会知道此事呢?”

    对此,嬴灼的回答则是:“你以为就你会往凉州派探子么?幽州有我的人,发生什么,我自是比嬴澈还知道得清楚。”

    “信与不信,过两日,你们自己就知道了。”

    三日后,嬴澈果将此事上奏给天子,提议迎接骆超回朝。

    为使事情进展顺利,他特意在大朝会上抬高骆超回朝的种种好处,譬如其在柔然多年,熟知其内部情况与南境布防,对抵御柔然南下极为重要。

    相较之下,虞伯山那点“乱臣贼子怎能轻易放过”的托词就不大起效用了,再反对,反成了当年骆超叛国之事是自己从中作轨,惹人遐想。

    形势比人强,上一场大战距今不久,既无法一举将柔然吞灭,朝廷多数人都不愿大兴兵戈,自然同意。虞伯山眼见无法阻止,也只好假意大度地同意下来,并主动提议道,为显朝廷的恩德,不如先行释放他那还在教坊之中的女儿,骆华缨。

    转瞬之间,时事竟已变化得如此之快,晋王府中,令漪得知此事后,也不免心生感慨。

    原来是正是邪,是清白是谋逆,是高坐庙堂还是身陷泥淖,都只在时局的变幻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罢了。

    那位改变她一生轨迹的骆将军虽还未回京,但事情已成定局,解决了他的事,父亲的沉冤昭雪也近在咫尺了。华缨也可以得救。

    她们竭尽全力也看不到希望的事,如今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即将成为现实。

    消息是嬴澈亲自说与她的,她听后短暂地沉默了一息,又殷切地追问道:“那华缨得知了此事吗?”

    “应当还不知晓。”

    “我想亲自去告诉她,可以吗?”

    嬴澈想起嬴灼事先的忠告,下意识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这是在京城里,自己多派些人手保护她就是,何必害怕什么虞琛。

    难道就因为他们对溶溶图谋不轨,t自己就不让她出门了?那也未免太过畏虞如虎。

    再说,不想她去见那骆华缨,他可以让骆华缨来见她啊,反正虞琛也早知了她二人的关系。

    “好。”他最终同意下来,“到时我派人接她过来。”

    “多谢王兄。”令漪感激地道,眼眶不知不觉地漫上丝丝热意,近乎喜极而泣。

    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很快就将成为现实。父亲是清白的,他没有叛国,她不是叛贼的女儿,华缨也不是……

    她把脸轻轻贴在他胸膛上,起初只是心间五味杂陈,到后来,却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嬴澈一直静静地揽着她,大手轻抚她后背,耐心地等她发泄完。

    他知她盼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了希望,一时激动也是难免的。但如今也只能算是有所进展,不到最后尘埃落定,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令漪哭了一会儿哭累了,又想起另一事来,自他怀中抬起头:“王兄,我的项坠呢?”

    “都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拿回来。”

    前日她找他要,他给出的答案是放在别的地方了,要找一找。她那时一心只想安抚住胡乱吃醋的他,也就没有多问。

    可如今都过去三日了,还不见他提起此事,令漪便有些担心。

    她忍不住想,难道当日凉王所说的事情是真的?王兄真的把她的东西当掉了?毕竟当日她可着实将他气得不轻,他既去赎回了他自己的玉佩,没可能不报复她。

    “没有。”嬴澈斩钉截铁地否认。

    担心她多问,他很快转移话题:“你不是想见骆华缨吗?也好,过几日元夕宴会,她会入宫献舞,等宴席结束,我让她来府中见你。”

    “真的?”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芙颊浮现浅浅的笑容,宛如美玉生晕。

    但不过片刻,她目光又微微黯淡:“那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吧?”

    “不会。”嬴澈道,“虞家都同意骆超回朝了,明面上还敢对人家女儿做什么?”

    “那就好。”令漪总算放下心来。

    顿一顿,她靠在他怀中,仰头在他颊上轻柔地印下一吻。

    嬴澈垂眸,女郎正笑盈盈的看着他,神色温柔,甜蜜万分。眼中的柔情都似春江的水,要溢出来。

    正当他以为她又要好好“奖励”自己之时,她却笑眯眯地道:“王兄,不要妄想可以骗过溶溶哦。”

    “我知道你肯定把我的项坠弄丢了,从前我也弄丢了你的,这事就算扯平了。可要是等正月十五我见过华缨后,你还没有把项坠给我找回来,你就死定了。”

    这妮子……

    嬴澈凉凉瞥她一眼。

    何时变得这样聪明了?

    他薄唇抿了抿,敛容正色地保证:“不会。”

    但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直到正月十五、元夕节的这天,派往扶风的亲卫仍未归来。

    嬴澈却是等不及了。今日朝中有要事,他得从清晨忙活到晚,因此一大早便离了府,耐着性子捱到夜间宴会华缨献过舞后,便着人驾车,将她请去了王府之中。

    令漪在小桃坞中见到了她。

    久别重逢,两个女郎都极是高兴,华缨因才从宫中献舞归来,面上还贴着亮闪闪的金箔,衣饰亦十分单薄,仅一件轻薄的舞衣,看得令漪心疼不已,直在心中抱怨兄长不会做事。

    “王兄也真是的,都不知道给你找件衣服,这样过来多冷啊!”

    她忙叫簇玉取了件狐狸毛的披风给华缨裹上,一面抱怨兄长。华缨笑着接过,笑意明媚的眼在灯火下像碧天闪烁的星子:“不要紧的。”

    “殿下安排得妥当,车里备了汤婆子的,不冷。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问我有没有其他衣裳不成?那样,你莫不是要吃醋啦?”

    令漪也忍俊不禁:“那又怎么?我是那么不明事理胡乱吃醋的人么?”

    那是嬴澈好不好?

    “是么?”华缨反问,“我怎么听虞琛那帮人说你悍妒得很,晋王被你管得服服帖帖,连母苍蝇都不敢近身?”

    两人笑作一团,彼此问过对方近来的处境。令漪又让纤英取来红泥的小火炉,炉上煨着茶,二人就围着炉火取着暖。

    火炉里木炭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地爆开,很像是大雪连绵时积雪压断枯枝的咔嚓声。火光拂面,烛火是最好的妆娘,将华缨略显苍白的面也照得面色红润,光彩照人。

    令漪给她递了碗事先煮好的热气腾腾的姜茶,原想待华缨喝完暖暖身子,再慢慢将事情告知,可她自己却先憋不住了。笑着道:“华缨,我有件大喜的事要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什么事?”见她笑容拂面,华缨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看向她,认真地聆听她说话。

    “你父亲要回京了,朝廷已经同意他回来,虞伯山还说,要赦免你的乐籍,想来很快就会宣布此事,马上,你就可以重获自由了!”令漪笑着道。

    原还暖意融融的屋内忽似大雪封山,空气骤冷。华缨愣了一下,道:“我不脱籍。”

    令漪脸上的笑也随之被寒冰封冻。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华缨的情绪却变得有些激动,她站起身来,声渐歇斯底里:“我说我不脱籍,我不想见他!我情愿做一辈子下贱的乐伎也不要见他!!”

    令漪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不知所措,忙抱住她,轻言细语地安慰。

    守在外间的簇玉闻声也忙跑进来,主仆两个,不住地拿话劝她,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往日爽朗坚强的女郎此刻却哭得十分脆弱伤心。她紧紧抱住令漪,埋头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像兔丝附蓬麻,仿佛她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对不起……”华缨哭了好一阵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我情愿我这一辈子都陷在这泥潭里也不要他回来……”

    骆超要回朝,虞氏要放她乐籍,便说明他们已经和谈,过去近十年的恩怨自然也一笔勾销。

    如果真是这样,那母亲的死是什么?骆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血海深仇是什么?她和妹妹,十年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风尘生涯又成了什么?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过往遭遇的种种苦难,可母亲的死,令她万万不能原谅那人!在她心里,他还不如死在柔然来得痛快!

    第86章 “你混账!”

    “华缨不愿脱籍。”

    夜里很晚的时候嬴澈才从宫中回来。令漪在门口替他解下身上厚厚的狐裘,一面与他说着今日的事。

    嬴澈也微微惊讶。

    他撇过脸来:“为什么?”

    令漪摇摇头:“大约是觉得不值吧,她说她不能原谅她父亲害死了她母亲。”

    换做是她,大抵也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的。一切的苦都经历遍了,到头来却要和始作俑者和解。

    即便他当年也是被陷害的,可伤害已经筑成,隔着至亲的命,又如何能释怀呢。

    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想,如果当年骆超坚守下去,没有投敌,是不是父亲也就不用死?她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孤孤单单的,受尽世人冷眼……

    “但这事估计由不得她。”嬴澈沉默一息后道,“骆超回国,朝廷是把他当贵客礼敬的,没理由他女儿还要待在教坊。”

    察觉她的失落,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十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

    “你父亲是正直的人,于他而言,直言正谏,匡正君主过失,那是他的道。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的。”

    道理是这样,可父亲却永远离开了人世间,这叫人如何不难过。令漪麻木地点点头以示听见,心头依旧有如刀剜斧凿般的疼。

    她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兀自缓解着,嬴澈就一直抱着她,二人谁也不说话,静默着,亲密相依,一时竟忘记是在门口。

    半晌,令漪稍稍调整好心情,抬眸笑道:“不说这个了,我的项坠呢?”

    “今天都正月十五了,王兄总该找到了吧?”

    “这……”嬴澈却面现难色,微微逃避地别开视线。令漪一下子懵了:“王兄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找到?”

    她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慌乱、惊疑、质问兼有之,嬴澈不知不觉间略红了脸,手轻掌着她双肩,将她携至卧房中,在软榻上坐下。

    “你先别急,听我说好吗?”他神色诚挚。

    “先时你把那张当票寄给我,我去找老板赎回玉佩时,一时气糊涂了,就将你那项坠和两块玉佩都交给t了他。现在我已经派人去寻,可扶风到洛阳毕竟有这么远,派去的人一时还没有回来,再耐心等等好吗?”

    “两块玉?”令漪懵懵问道,敏锐地抓住他话中的不同寻常之处,“怎么会是两块玉佩?”

    他微咳一声,竟有些不好意思:“你自己给宋祈舟的那块,你忘了吗?前时误以为他在柔然身死,底下人打扫战场时找到送回来的。”

    “所以你就把我的项坠卖了!”令漪语气难掩激动,“你从来都是这样,整天就知道乱吃宋郎的醋!为了吃醋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明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你也当成是他的!就算是他的东西吧,既是他的,那你又凭什么随随便便当掉别人的东西?”

    “嬴澈我告诉你,这项坠要是找不回来,我们就一拍两散吧!”

    今夜上元佳节,嬴澈来找妹妹原是存了温存的心思,不想反被她直呼其名地埋怨一通,且话语间还一个劲地维护宋祈舟,心里登时也有些气。

    他道:“你也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吗?你自己不也一样当了我母亲留给我的玉佩吗?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令漪道:“那是你自己给我的,我又不知情,难道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可我的东西是我自己给你的吗?”那明明是他自己抢过去藏起来的!

    嬴澈自知理亏,面色微一黯,随即道:“那眼下只是派过去的人还没有回来,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你怎么就认定那东西丢了找不回来、对我大发雷霆?”

    “况且今夜是上元节,一拍两散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如果真的找不到,你就要与我分开?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令漪正是心忧如焚之时,如何听得进去?她别过身子,眼泪直直地落下来,仿如一颗颗坠星。嬴澈沉着脸凑过去,想抱一抱她,也被她负气躲过,撇脸向一旁,并不搭理。

    嬴澈一时也有些凉了心,道:“我是无心之失,你却要因此与我分开,那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我还不如一块死物重要是吗?你父亲都死了十年了,难道你还走不出来吗……”

    他弄丢了别人最宝贵的东西,竟还振振有词!

    令漪气结:“你混账!”

    “啪”的一声清脆,彷如惊雷在寂静中炸开,也打断了嬴澈未尽的话。

    他怔愕地看着她,面上旋即漫开火辣辣的热痛。

    令漪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打了他一巴掌,他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王,想来是有些伤自尊的,神情一时微僵。

    室中一时落针可闻,只闻红烛上灯花荜拨爆开的微声。嬴澈薄唇微动。他原是想说人是不能总沉溺在过去的,总得往前看。她父亲都已经走了十年了,如果真的找不回来,她也不要沉溺在伤心里。

    她已经十九岁了,可有时候,他总觉得,她的心理还像是永远停留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从未长大。

    被她这一打断,他心里忽冷——大约在她心里,他是真的不如那串项坠重要的,甚至是,不如那两块她和宋祈舟定情的玉佩……

    一时也没了争辩的兴致,嬴澈冷着脸站起身来:“随你吧。”

    语罢,拂袖走了。

    身影在眼前一拂而过,缭乱一地灯影。令漪下意识回头,想要出声挽留,他身影只在多宝架后一闪,很快便消失在门外鹅毛般飘飞的大雪中。

    外面又下起了雪,夜深雪重路滑,不知有多难走。令漪心间一时也有些后悔,然想起当年父亲笑晏晏地将项坠挂在自己颈上,如今不仅天人永隔,终是连这最后一丝牵挂也断了,一时泪落如倾,忍不住抱住双膝埋头无助地恸哭。

    次日,嬴澈等回了派去扶风的亲卫,却仍旧未等回那串项坠。

    亲卫跪在云开月明居水泥金砖的地板上,轻声又谨小慎微地禀:

    “……掌柜的说,当日您把三样东西交给他之后,您虽说了是死当,他并不敢乱动,都好好地留存起来了。可店里面的伙计并不知情,上个月他生了一场大病,店铺交给伙计们打理,趁他不在,偷了店里许多东西去转卖……”

    “其中,那两块玉佩我们已经找回来了,只是那项坠是被过往的游商买走了,仍未找回,眼下还在追踪之中,属下怕您等急了,就先回来禀报……”

    此去扶风,宁瓒一共派了两个暗卫去,既暂时找不回来,其中一人就先回京禀报,另一人仍在当地寻找线索。

    如此,东西暂时是找不回来了。宁瓒征询地看向主子:“殿下,这怎么办?”

    嬴澈神色阴沉,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去和她说,孤不想去。”

    她现在脾性是越来越见长了,为了一件死物,竟还打了他。

    眼下,他要再恬不知耻地过去哄她,岂不是很没面子?

    宁瓒只好领命而去。来到小桃坞时,令漪正在前厅中做针线。

    见他空着手过来,令漪便明白了。昨儿伤心了一晚上,她此时已恢复了平静,道:“说吧,我受得住。”

    宁瓒便把事情挑重点说了,宽慰她道:“不过娘子放心,那游商是往西边去了,眼下我们已经着人过去追了,总能找回来,只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嗯。”令漪麻木地点点头,心中却颇多苦涩。如旋涡回水般在心胸间凝结着,酸涩而疼痛。

    她艰难地垂下头,兀自消化了一刻那钻心似的痛楚,抬眸时,却笑着说起了另一件不相关的事:“多谢你来告知我,我……宁侍卫长,我可以有个不情之请吗?”

    昨夜她好容易安抚住了华缨的情绪,让她回去了。可内心仍是放心不下。

    那位虞指挥使不会轻易放过华缨的,华缨要脱籍,他必得在这之前拼命折磨华缨。她担心华缨!

    宁瓒一听便明白了:“这有何难?属下这就去。”

    *

    城南,花月楼。

    虞琛走进二楼的云绮阁时,华缨正扯着绢帕坐在桌旁,对着虞恒抹着眼泪。

    “哟,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扰了二公子的雅性。”

    他持一柄折扇,俊颜含笑,风度翩翩地走近。

    室中,虞恒已然惶惧失措地站起身来:“阿兄……”

    华缨脸色一变,仍背对着他,拿帕子拭尽了面上的泪后才转过身来,柔柔一福:“世子。”

    虞琛并不看她,而是微笑看向弟弟:“阿恒,怎么,你也是听说她不日便要脱籍,赶着时间来找她耍玩耍玩么?”

    “我……”

    “出去。”虞琛面无表情地道。

    虞恒本不想走,担忧地看向华缨。华缨却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虞琛又道:“怎么,你现在胆子愈发大了是吗?为了一个妓女,你连长兄也敢忤逆?”

    “妓女”两个字尖锐地刺痛他,虞恒失声反驳道:“阿兄,华缨她不是……”

    华缨怕给他惹麻烦,忙打断道:

    “二公子就先出去吧,我有话想和世子说呢。”

    “去吧。”她面上带着笑,挽着虞恒的手臂,半是裹挟半是恳求,送他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虞琛的话音紧随着响起:“怎么,知道你爹要回来了,又迫不及待地给他吹耳旁风,想哄他迎你过门?”

    “别做梦了,你觉得我虞家会再要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女做妇么?就是做妾都不够格的。”

    华缨面上无波无澜,背身过来时,蛾眉紧蹙,拿帕子拭起了泪:“世子拿这话说我,便是要诛我的心。”

    “我并没有想脱籍。我这十年的苦楚都是他带给我的,世子为什么觉得,我还会原谅这个父亲?阿恒都告诉我了,他在柔然另娶了妻,生育了子女,此次也要一并带回来。我这样的女儿,怕是他也觉得会让他蒙羞呢。与其委曲求全地回去他身边,忍着恶心装父慈女孝,倒不如还留在这欢场中,逍遥快活!”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又掉了泪,哀哀戚戚地哭起来。虞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表演,半晌,拿帕子挑起她的下巴,把她脸转过来:“那可不行呢。”

    “朝廷已经开恩,要你恢复良籍,届时还回去你父亲身边。否则,他高官厚禄,女儿却沦落在花楼为妓,可不是打他的脸么?”

    华缨向他媚笑:“我就是要打他的脸呢,这样我心里才会快活。他一个接二连**叛的臣子,怎好意思再享受朝廷的高官厚禄?还请世子帮帮我,我想在他回国的洗尘宴上献舞t,就当是,为玉儿这十年的教坊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世子说,好是不好呢?”

    第87章 他就不能像宋郎一样温柔……

    “骆娘子说,她想过阵子再脱籍,好在骆将军回国的欢庆宴上献舞,也算有始有终。”

    次日一早,宁瓒去而复返,将自己在花月楼中探听到的消息简短地告知了令漪。他武功卓绝,两人在房内说话的时候,他就躲在窗外一处狭小的犄角处,并未被察觉。

    令漪惊讶地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如何,先脱籍不比陷在花月楼那个腌臜之地强么?分明那晚她已经向她承诺了,若她不想回到她父亲身边,自己可以替她安排住处。她自己也说这么多年暗中积攒下一些银钱,可以安顿余生。既如此,到时候顶多见一面就另寻去处了,华缨为什么还要坚持待在花月楼呢?

    “骆娘子亲口对虞世子说的,她这样做,为的是羞辱父亲。她不愿原谅她父亲。”宁瓒答。

    “怎么还求上虞琛了呢?”令漪忧心忡忡地道。

    她很快冷静了下来,思忖一番后,摇头道:“不对,不对。”

    “她这样做,是不是想在宴会上伺机做什么……”

    “不排除这个可能。”宁瓒道,“不过那位虞世子似乎并没有怀疑什么,同意了。”

    令漪霎时忧心如焚。

    她能想到的事,虞琛自然能想到,可还要同意,明显是设了陷阱等着华缨去跳呢。如是一来,华缨怎可能复仇成功。

    “我想劝劝她。”

    宁瓒却道:“娘子还是别劝了。”

    “骆娘子显然心意已决,劝有何用呢?您不让她去做,只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还会提前走漏了风声,陷她于危险之境。”

    “那怎么办呢?”令漪的语气因忧急不自禁添了些焦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难不成就眼睁睁瞧着她遭难。”

    “娘子莫忧,属下这就将事情告知殿下,我们派些人在宴会上暗中保护骆娘子,也就成了。”

    这的确是眼下的最优解,可令漪知晓,两人昨夜才闹了个不欢而散,他这会儿心里定是不痛快着。自己这个时候再拿华缨的事去烦他,要么他继续与她怄气,要么他拿这事逼迫着她低头。

    但个人的意气之争哪里比得上华缨的安危,她当即答应下来:“那就有劳你。”

    *

    离开小桃坞后,宁瓒即回到云开月明居里,同嬴澈禀报了此事。

    嬴澈这时候还为着昨夜那一巴掌心烦着,扔下笔皱眉道:“她这是想做什么?”

    宁瓒猜测:“大约,是想在宴会上行刺?”

    “冤有头债有主,她行刺她父亲做什么。”

    事情虽是骆超引起,追根究底是因了虞氏的陷害,她不去报复虞氏,反而想刺杀她父亲?依他观之,骆华缨应当不是这样糊涂的女子。

    他于转瞬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你找人在教坊和领军卫里安插些人手,不要出了意外。”

    “对了,记得知会大长公主一声。”

    骆超一个叛而复归的将领,够不上在紫微城接待他。届时也就是在紫微城西的九州池为他接风洗尘罢了。

    负责驻守九州池的正是清河大长公主手里南衙十六军中的左右领军卫,自得知会一声。

    又不禁想,这个蠢女人,骆华缨一个外人的事她都如此上心。对他呢,一点错处就抓着不放,闹个没完没了。

    是,这次他是有错,可他从前那么多的功呢?为着她父亲的事忙上忙下,竟还抵不过这一次的过误吗?

    在她眼里,他就当真不如一堆死物重要。甚至是……不如骆华缨。

    嬴澈心里霎时烦躁透了。

    他心烦意乱地把面前那封写了一半的对当年裴慎之案重启调查一事的公文揉作一团,径直扫进了废纸篓。

    先前因为觉得是她的事他自己来比较好,故而没找手底下的人代笔。如今他却觉得,对着这么个狼心狗肺见利忘义的女人上心,实在没尊严。

    虽是如此想,可到了傍晚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沿着那条密道径直行到了小桃坞的后院。

    开门的是宁灵,瞧见他,女孩子一贯冷若冰霜的面上也添了几分困惑不解。嬴澈轻咳一声,破天荒地解释:“孤来替你哥哥瞧瞧你。”

    女孩子更惊讶了,瞪大眼睛直视着他,颇是没有礼貌。

    嬴澈面色霎时沉了下来。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她不懂事,她手底下的小丫头也一个个没有教养,无礼极了。

    却也没说什么,嬴澈径直饶过她,提着灯走进院子里。院中静悄悄的,积雪已被扫至道路两侧,两排石灯幽幽燃着烛火,繁茂树木后的房屋中透出黯淡的橘光,像是人已睡下。

    这么早就睡,可见是没有良心,半点也不为昨夜的事歉疚。

    嬴澈面色更沉,踏着马靴走进屋子里。房门并未落锁,然屋中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正厅里一盏烛灯要灭不灭地燃着,唯独卧房的方向还隐隐透来些橙红的光。

    簇玉也不知去了何处,他走到卧房里,令漪正侧卧着躺在床帏里,背对着他。

    桌上的灯还燃着,这会儿也才进戌时,想也没睡着。然他进来这么长时间,她必是听到了动静,此刻却理也不理。嬴澈微微皱眉,转向门边扬声喊:“簇玉!簇玉!”

    床上,令漪本没有睡着,只是他不来,冬夜枯坐无趣才早早缩进了香闺里抱着汤婆子取暖。此时知是他来,正不知要如何给他台阶下,就听见他扬声喊簇玉,一时也惘然不解。

    簇玉闻声很快跑了过来,她才端了女郎洗漱的水出去,额上微微沁着细密的汗珠。一面跑一面应道:“在呢在呢,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嬴澈撇脸向她,冷道:“你现在差事是做得越来越好了,孤来了,都不知道要通报一声吗?”

    “你自己看看,你不通报,某些人可就蹬鼻子上脸。孤来了,也不起来迎接。”

    令漪这才明了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轻轻哼一声,把被子往头上一罩,越发地朝里面拱了拱。

    簇玉自是一脸懵。

    她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个“传气筒”,殿下朝自己撒气,不过是做给女郎看的。忙解释道:“方才奴出去倒水了,不知道殿下来了,有失远迎,是奴的不是……”

    “至于女郎,她今天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所以才早早歇下的。不是故意无礼……”

    说着,簇玉暗暗觑了榻上的女郎一眼,盼望着她能有些反应好将这谎圆过去。

    “你先出去吧。”令漪低低道了一声。簇玉与她情同姐妹,她不想簇玉做被她无辜牵连的池鱼。

    “那我给殿下打水去!”

    簇玉机灵,闻言一溜烟跑了。

    房中于是只剩下他们二人,嬴澈薄唇微动,蹙眉向床上偃卧的女郎看去。她仍背对着他,声音也轻轻细细的,并听不出有什么不适。

    “身子好些了?”半晌,他自顾找话道。

    令漪没有说话。

    他不来时她后悔昨夜打他那一巴掌和那些伤人的话,加之他生辰将近,她便一直想着要如何给他台阶下,可他一来就这样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也叫她心生疲惫。

    默了片刻后,她冷淡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多谢殿下关心。”

    瞧瞧,吵了架,连“王兄”都不愿叫了。嬴澈烦躁地皱了下眉促使自己忘记因这一声称呼而来的不悦,解下貂裘在她身侧坐下:“骆超下月上旬就要回国了。届时朝廷会在九州池为他接风洗尘,你也去。”

    “我去?”令漪冷笑,“我是什么身份,一个罪臣之女罢了,还身陷兄妹**的流言,哪能参与这等隆重的皇家宴会。”

    嬴澈想想也是。她父亲即是因骆超而死,想来她是不大情愿想见到那人的,他说带她去也是想她见见骆华缨献舞罢了。想了想又道:“东郊的杏花快开了,孤想,若有人同行,那再好不过。”

    这回她的沉默比方才更久,片刻后才道:“杏花开了吗?杏花开过了,就是桃花和梨花吧。小时候,我爹爹也常常抱我去陌上看花的。可现在他留给我的梨花项坠却没了,我不是殿下,我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去赏花。”

    自己自降身份耐心哄了她半宿,反而说一句被她呛一句。嬴澈霎时无名火起:“裴令漪,你别太过分!”

    “是我过t分?”令漪霎时拢着被子坐起来,冷笑连连,“哪有殿下弄丢别人父母的遗物还毫无歉疚之意、跑来作威作福扰人清静来得过分!”

    “你……”

    也许是理亏,嬴澈这回是真的动了怒,他冷着脸起身甩下一句:“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反正,你不是还想着要与我一拍两散,好去找你的前夫么?!”

    语罢,径直拂袖走了,反与端着水进来的簇玉撞上,她忙护住盛水的银盆往旁边一闪,失声问:“殿下要走?”

    没有回答,只有重重的摔门声,气性很大的样子。簇玉忙进入屋内查看女郎的境况。

    令漪正拢着被子坐在床脚,泣涕涟涟。

    她乌发如缎披散,色如粉荷的脸上满是泪珠,正伤心地拿帕子掖着眼角。

    “女郎……”簇玉斟酌着要劝。

    令漪轻轻摇头,只把脸转向一边默默地拭泪。她想他怎就不明白她的心呢?她现在心里就只有他,他却还要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吃完凉王的醋又吃宋郎的醋,弄丢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也毫无歉疚。

    上次说一拍两散是她不对,可她也只想他意识到自己的错好好道个歉、以后不乱吃醋也就罢了,为什么他总是要伤她的心呢,为什么他现在对她一点也不好……明明以前,明明以前王兄是很温柔的,可自从她去了凉州一趟,他就像变了个人,一点理也不讲。

    他就不能像宋郎一样温柔些吗?甚至凉王,甚至凉王都比他温柔体贴……为什么总是生气啊!

    真是讨厌死了!

    这厢,嬴澈踏着雪经密道回到云开月明居,睡了一夜后,想起昨夜的事,也有些后悔。

    自己分明是去找她和好的,即便她不知好歹,他也该宽容些,总不能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却不知为什么,又搞成这个样子。

    但要他这时候又折返回去求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脸色阴翳,想了想,叫来宁瓒:“你去库房里找些上好的缎子出来,给她送去。开春了,叫她给丫鬟们都做些新衣。”

    宁瓒疑惑:“是给宁灵她们做,不是送给裴娘子,叫她自己做衣服吗?”

    主上却突然发了火:“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她都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自己不知道安排吗?爱做给谁做给谁,与你我有什么相干!”

    突如其来的一通怒火,令宁瓒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应命:“属下这就去!”说完,一溜烟不见了。

    如是,等宁瓒抱着那些珍贵的绸缎站在令漪面前时,也只好将他的原话如实告知:

    “殿下说,春天到了,着属下送些衣料来,叫娘子给宁灵她们都做些新衣裳。”

    好端端的,怎么给她送布料叫她给丫鬟们裁衣?令漪也是摸不着头脑。

    她正在窗边同簇玉理做荷包的彩线,没有功夫细想:“你放着吧。”

    宁瓒遂放下布料,行过礼去瞧妹妹了。簇玉悄悄地与女郎咬耳朵:

    “殿下其实是送给娘子你,可又抹不下面子,才这样说的。”

    想起昨夜他冷言冷语的可恶样子,令漪也是一阵忿忿。她轻轻地啐了一口,道:“不管他,我们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她想好了,自她跟他从凉州回来,就是太哄着他才把他哄成如今这样蛮不讲理的模样。

    他要冷战就冷战好了,她是不会再理他了!

    簇玉笑:“那殿下的生辰就要到了,娘子打算送什么礼呢?”

    令漪理线的指微微一滞,烦难地轻蹙柳眉。

    是了,元月廿七就是他的生辰,距离如今也没有几日了。

    听闻他生母就是生他时正逢乱兵追杀,受惊动了胎气难产而死,因此他是不大过生日的,但府中其他人该有的礼节也都会有。

    去岁这个时候她还在宋家,自是没有顾得上。今年……今年她原本想送他个什么的,他却似还在生她的气,她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才不送呢。”她气呼呼地道,“他把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都弄丢了,还想我送他礼物?不可能!”

    话虽如此说,她心思却不自禁地飞到是做双靴子给他还是再缝个荷包的问题上去了。

    又有些烦恼地想,他现在这样不讲理,自己要是还低声下气地送东西给他,这不是更加助长他的嚣张气焰吗?

    到底送不送啊!

    第88章 “你现在就这么讨厌我?……

    令漪最终还是决定做双靴子给他。

    前时给他做的靴子在上次吵架的时候被她剪碎了,这时候做这个,也有几分弥补上回之意。但她不愿低头,这样的事自是不会告诉他,不过默默准备着,就连在簇玉面前,也不愿承认。

    簇玉就曾笑话她:“娘子刀子嘴豆腐心,说是生殿下的气,怎么还巴巴地给他准备礼物呢。”

    令漪脸一红,忙把装着针线和皮革的小竹篮往案几下一收,啐道:“贫嘴的妮子,我何时给他准备礼物了?”

    簇玉只抿唇看着她笑,似洞悉一切。她只好极不情愿地改口:“好吧。”

    “就算是给他做的又怎么了?我又不是他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他坏时自然不可饶恕,可看在从前他对我还不错的份上,该备的礼我自然会备。”

    反正,才不是原谅了他呢。

    这期间宁瓒几乎日日来,今日是名贵香料,明日是首饰珠宝,后日又是异国奇珍……俱是不要钱般流水似的往她屋中送,唯独不送还她那被抢走的那几十两金子。

    可饶是日日叫宁瓒送东西过来,这期间,他也没送来一句话,没来看过她一次。

    令漪心里清楚,他仍是介怀她逃去凉州之事,所以才一分现银也不给她。

    既如此,她又凭什么就得先原谅他、先向他低头呢?是故日日任宁瓒往小桃坞里送,令漪也不搭理。他送,便收,额外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

    如是,嬴澈很快便坐不住了。于元月廿六的这日、他生辰的前一日夜里,下朝归来时,问宁瓒:“如何?她可有什么反应?”

    世人都说要送礼物讨女子欢心,连如今成了婚搬出府去的弟弟也这么说,每每下朝,不是“顺路”去往洛河对岸的南市给邓婵带些点心,就是去北市给她张罗些新鲜别致的小玩意儿。

    可这礼也一连送了好几天了,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她怎么还半点没有过来求和的意思?

    宁瓒心说您日日只叫我送东西过去,连句话也不带一句,那边能有什么反应。

    面上仍恭敬地应:“娘子近来好似在忙什么事情。我送东西过去,她没说什么,也不大理我。”

    忙事情?

    嬴澈微微疑惑。

    宁瓒又补充:“属下有次撞见过,好像,好像是在忙着做什么针线活。不过属下不懂这个,也瞧不出是在做什么。”

    针线活?难不成,是在忙着给他准备生辰礼?乞求他的原谅?

    他微咳一声,面上渐渐热烫起来:“既如此,孤就大发慈悲地去看看她吧。”

    明日骆超一行就要抵京,他也没多少工夫留在府中与她争论此事,若能在今日解决,也算不错。

    用过晚膳后,他又一次莅临小桃坞。屋中仍是静悄悄的,帘栊紧闭,床帏低掩,似是女郎已然睡下。

    嬴澈见怪不怪,只吩咐簇玉:“去备水,孤要沐浴。”

    簇玉愣了一下,呆头呆脑就问了出来:“殿下要留下来过夜?”

    “不行吗?”嬴澈冷道。

    “没有没有,奴只是随口一问。”簇玉忙解释,一溜烟地跑去准备了。

    又暗嘲自己多嘴,怎么就把话说出来了呢,菩萨保佑,他可千万不要又拿这事作筏子折腾女郎……

    帐中,令漪本没有睡,听见外面的对话也有些担心。

    她一心盼着他来,可他真来了,她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正思忖间,却听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

    “你现在是越发厉害了。”

    前一个宁灵,后一个簇玉,连丫鬟都敢对他不敬,天知道她整日都是怎么在背后挑唆她们的。

    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令漪心里的火也如烛苗噌地拔高,侧身向着墙内没有理这话。

    室内十分安静,渐渐只闻后面汤池里隐隐约约传来喧哗的水声,伴她入眠。

    又过了片刻,正当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觉身上压了块沉甸甸的巨石——

    好重。

    令漪柳眉轻蹙,就此清醒了过来。

    那块“巨石”在她渐渐清晰的视野里幻化出人形,正伸手把她陷在锦枕里的脸掰正回来,一边扯她的寝衣一边问:

    “给孤准备的礼物呢?怎么不见?t”

    男人雄伟的身躯如小山一般,令漪推了下推不动,只好作罢。

    帐中昏暗,橘红烛光透帐,一切都昏昏沉沉的。她这时人已清醒了不少,看清是他,火气又涌上心间,明知故问:“什么礼物?”

    “你说呢?”

    她那处生得丰腴,即使平躺着也十分丰盈饱满,随呼吸微微起伏着,有如月下水光,风一吹便泛起沄沄的波浪。

    温香软玉在怀,嬴澈也再没了同她置气的心思,下颌在她颈间亲昵地蹭着,像雄兽亲近母兽,一双手却熟稔地握住半只丰盈的白兔,爱不释手地把玩。

    男人粗重灼热的鼻息如野兽呼吸喷洒在颈间,令漪的脸,红得如滴血。

    不给她道歉,还想要她的礼物,还这样肆意轻薄她。她赌气道:“明天是王兄的生辰吗,我不记得了。就算记得,那也与我无关。”

    他是她什么人呢,凭什么她就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哄他?

    知她爱说气话,他没计较,只催促道:“那今晚做,不行?”

    “你……”令漪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了他,气得浑身都在发颤:“你混蛋!”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一个供他取乐的玩物吗?不给他礼物就要做她?

    明明是他自己弄丢别人遗物在先却不认错,还想要她先低头,还就知道做这个,她又不是他拿来发泄欲望的玩物!

    嬴澈不曾防备,反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几乎跌下榻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她气得直哆嗦,拢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哭得极是伤心。

    嬴澈不解,但见她一双泪眼都盛着伤心与抗拒,愈发心寒:“你现在就这么厌恶我?”

    就这么讨厌他,连近身也不让近了,难不成,是真要与他一拍两散了吗?

    没有回答,她只埋脸在衾褥里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眼中一黯:“也罢,随便你吧。”

    说完,迅速起身,拾起自己的衣物走了。

    簇玉一直在门外提心吊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眼见他再一次破门而出,吓得忙躲进房屋转角的阴翳处,一直等到他走才敢进去,惊讶地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算上前日那次,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离开了。生气能生这么久吗?这男人还真小气!

    令漪已经重新穿好了寝衣,摇头哽咽地道:“他找我要他的生辰礼,我说没有做,他、他说……”

    话至此处,她突然停了下来,尴尬地道:“我,我好像误会他了……”

    他说的,应当是从现在开始给他准备生辰礼,不是,不是那个……

    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悔意,她抬眼担心地看着窗外,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会不会受冻……

    簇玉不明就里,但很快劝道:“既是误会,那说清楚不就行了吗?只是这会儿天也晚了,外面又天寒地冻的,大不了,明日您去送东西的时候和他说一声也就好了,殿下知道了不会生气的。”

    至于今晚,就让他生一晚上闷气吧!谁叫他要惹出女郎这么多眼泪来的!

    令漪想想也是,总归明天她还要送那双靴子给他的,也许到时候和他说清楚就好了。

    他如果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也不会今晚过来找她。

    只是这样一来,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先低头……令漪心间霎时又生出几分不情愿,怎么老是她去哄他呀!

    真讨厌,她都哄过他那么多次了,他就不能服个软、先来哄哄她吗?

    她烦闷地懒着被子重新躺下,虽不情愿,也开始想着明日见到他人后的说辞。却不会想到,下一面,竟险些就见不到他人了。

    *

    次日,元月廿七,骆超一行顺利抵达了京师。

    得到消息后,嬴澈亲率一帮文武大臣去到定鼎门外迎接。

    城门内外早已戒严,时至正午,却仍不见人。凉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骆超今日抵京,也破天荒地到了定鼎门下,摇着把折扇悠闲自得地穿过人群:“不是说上旬才到吗,怎么早到了一旬。”

    “看来,子湛是不放心我们啊。”

    知他故意做给虞氏兄弟看的,嬴澈本不该动怒,然想起近来同裴令漪的争吵也有嬴灼的一份功劳,一时迁怒,回头冷冷掠他一眼。

    嬴灼薄唇微扬,也露出个挑衅的笑,遥遥回敬。

    两人之间一时剑拔弩张,然同为亲王,旁边侍从的官员谁都不敢得罪,俱不敢相劝,只偷偷觑着二人神色。

    半晌,嬴澈漠然收回了目光,而嬴灼也顺势行至虞氏兄弟身旁,同虞琛道:“一个投降他国的叛臣,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竟还亲自带人来迎,好似是什么对国有功的大功臣一样。孤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看来,还真是大伪似真,大奸似忠。”

    虞琛则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晋王殿下心系佳人,迫不及待地想利用这件事为某些人洗刷当年的罪名,也是可以理解的。”

    两人正说着话,不久便有侍从来报,说骆超一行人已至城外十里处。再过了小半个时辰,始见视野尽处一行车马辘辘而来,是叱云瑶护送着骆超一行人到了。

    骆超已经换回了中原装束,然近十年的塞外生涯还是给他添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原本虎背猿腰高大威猛的汉子如今身形清瘦,一张脸也瘦削沧桑,不似武将,倒似文臣。

    身旁早有人提醒了他二王也在,他先是怔怔望了巍峨的洛阳城门一晌,浑浊双目中堆满泪花。随后恭敬下拜,向二王行礼:“一介罪臣尔,何敢劳二位殿下亲自来迎,某不慎惶恐。”

    “将军何必多礼。”嬴澈示意身侧的亲卫将他扶起,“将军能迷途知返、弃暗投明,是苍生之幸,于社稷有功。”

    “我等无功之人来迎有功之人,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几人寒暄着,嬴灼面上也挂着淡笑,心中却鄙夷。

    嬴黑鹿表现得这般热情,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骆超是他老丈人呢!

    还有方才虽是作戏,他却能明显感觉得到嬴澈对自己不满。也不知今天发的哪门子疯,莫非,是溶溶又给他气受了?

    一时众人寒暄了几句,骆超便迫不及待地问:“求问殿下,我两个女儿怎么不见?”

    骆华绾明面上仍属失踪,纵使其在幽州已与他见过面,这会儿要过问华缨的下落,也还是得一并询问。

    是以,这话一出,原还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一众大臣面面相觑——他的这两个女儿,一个失踪,一个仍在教坊不肯脱籍,这时候说出来,不是扫兴么?

    “这个不急。”虞琛笑着从人群中出列,“华缨毕竟是个女子,不适宜出席这种场合。”

    “等到了晚上,您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贸然出现令众人都唬了一跳,有些担心这两人会在这儿对上。岂料,骆超的情绪却十分平和:“这是虞家的大郎啊,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十年前虞琛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面容犹显青涩,更没有这些年大权在握养出的贵气。

    他大概也没料到对方态度竟如此柔和,微微一愣,而后抱拳行礼:“晚辈见过骆帅。”

    行的是军礼,连称呼也是昔年在骆家军中为家将时的称呼,又唤过弟弟来,二人一并向旧主行礼。

    骆超面色慈和:“可成了家了?”

    “回骆帅,已经成家了。二弟阿恒还没有。”

    “嗯。”骆超捋须点点头,神色凝重,“当初还说把华缨许配给你,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一时众人皆不明就里——不是传闻,是济阳侯当年的诬告致使骆超留守洛阳的亲眷被杀、彻底逼反了他么?是以此次晋王力排众议把他从柔然接回来,众人还只当他是要利用这件事来对付虞家。怎生如今骆超本人却还同济阳侯的两位公子有说有笑?

    难道传闻有假,他们的猜测也有假?济阳侯是清白的?还是只是在逢场作戏?

    嬴濯也不明就里地看向哥哥。嬴澈神色漠然,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骆将军何必在这风口上叙旧。”凉王出言打断了二人。

    他在凉州养尊处优惯了,一辈子也难有违心与人虚与委蛇之时,实在听不下去。笑道:“陛下还在宫中等着见你呢,等见了面,再叙旧也不迟。”

    *

    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随后,骆超带着他在柔然的妻女入宫面圣,将她们安顿下来后再度入宫,小皇帝摆驾九州池,在正殿瑶光殿设宴款待,给足了这位叛而复归的旧臣脸面。

    酒宴开时,华灯新上。妖童媛女捧着珍肴美酒鱼贯而入,歌舞亦起,管弦嘈杂。

    小皇帝坐在最上首,清河大长公t主没来,那一左一右的仅次于皇帝之位的座位就留给了嬴澈同嬴灼二人,一个居左,一个居右,中间浅浅一座留给舞姬的白玉琼花台,好似楚河汉界。

    骆超则坐在嬴灼左手下方、济阳侯虞伯山的右手方向,怀中还搂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同旁边的济阳侯虞伯山有说有笑,半点也瞧不出当年的龃龉。

    那女孩子是他在柔然与柔然公主所生,公主下嫁,本是柔然的大汗为拉拢、监视他之举,但夫妇在一起生活十年,也生出些真感情,婚后育有一女,他此次回国,也一并带上了她们。

    公主不习汉家礼仪,借口水土不服没来,那女孩子却半点不怕生,坐在父亲膝上,在父亲同虞伯山说笑时上手扯他二人的胡子玩。

    骆超也不恼,举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虞伯山则道:“当年属下曾想与骆帅结亲,为琛儿求娶女郎,不想期间造化弄人,连属下也与骆帅分隔十年,亲事也未能结成。”

    “如今大帅归国,膝下又育有一女,我也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年方七岁,不知来日还有没有机会,与大帅结为儿女亲家。”

    “这有何难?”骆超笑道,“待我女长成之日,你我再结亲!”

    觥筹交错之间,两人早把当年的恩怨说开,济阳侯说诬告的并非是他而是另有其人,骆超也说自己一直知晓此事,并大度地表示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对面,嬴澈看着推杯换盏的两人,虽然清楚是作戏,但想起那陷在泥淖里的女郎,想起那因他们而死去的累累尸骨,也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沉默,心内一片荒芜。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骆华缨说她不愿脱籍。

    她似是打算在今晚行刺,等戌时五刻一到,就要上场表演剑舞。不知,能不能成功……

    不过不管成不成功,今夜殿中的戍卫他已安插上大半自己的人,就算她行刺失败,他也能保住她的命。就看她自己争不争气了。

    正沉思着,冷不防身前光影一闪,是嬴灼举杯走了过来,立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子湛今天是怎么了。”

    “今日不是还是你生辰么,怎还闷闷不乐的。怎么,是同溶溶吵架了么?”

    半真半假的一通嘲讽,再辅以唇边挑衅的笑便显得格外得真。嬴澈没好气地反问:“和你有关系?”

    “这么大的火气啊,”嬴灼顺势在他身边坐下,轻晃酒杯,“看来,吵得不轻嘛。”

    “那也和你没关系。”嬴澈道。

    眸中微光一闪,他忽而转眸,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嬴灼,“再怎么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可你呢,连惹她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还好意思来嘲讽他?

    溶溶是喜欢宋祈舟,可依他看来,她大约对嬴灼并没有什么情愫。毕竟她到凉州的时间不算太长,只是……只是每每想起她所承认的和嬴灼的那些相处,还是叫他气恼不已。

    “这不见得吧。”嬴灼笑道,“子湛,其实你可以好好想想,你拿什么跟我比呢?”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她王妃之位,不像你,成个婚还要给她改名字,偷偷摸摸的,欺名盗世。”

    “眼下,你不过是拿她父亲的事哄住了她,可你自己想想,有哪个女子会甘心顶着别人的身份过活一世?她跟你,只会招来闲言碎语,跟了我,却没有人会说我们的结合会有什么问题。”

    他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也就明明白白地传至了旁边诸人耳中,一众大臣皆悄悄支起了耳朵,听这两位天子之下最尊贵的宗室王争吵。

    嬴澈更是为那一句“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她王妃之位”而惊得不轻,冷冷转过目来瞪着嬴灼,似是在说,你来真的?

    嬴灼微笑,拍了拍他肩膀:“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语罢,便要起身离去。

    也就是这时候,骆华缨登场了。

    珠华萦翡翠,宝叶间金琼。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

    她一袭红白绿三色相间的纱制舞裙,臂拢金钏,颈悬璎珞,眉心点花钿,脚踝坠银环,身后拢着长长的红色飘带,高髻凌风,犹似飞天。

    她赤着脚踏着乐声似飞鸟飞至了中间那朵汉白玉雕就的琼花台上,开始表演剑器浑脱舞。

    席间,骆超原本正同虞伯山说着话,手里还给小女儿剥着葡萄,忽被一闪而过的剑光晃了眼,下意识地抬眸朝舞台上表演的舞姬看去。

    这一瞥,却惊得手中的葡萄“噗通”落入酒杯之中,溅出星星点点的深红酒液——那舞台上表演的舞姬,是……华缨?

    第89章 “不好了娘子,殿下出事……

    骆超当年离家之时,长女尚是稚嫩少女,如今再见,已是年华正好的花信女子,以至于骆超这个父亲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爹爹,怎么了?”

    小女儿还等着吃葡萄,见他失手,正低了头往杯里捞着。骆超忙按住她手,一面剥新的一面柔声哄:“没什么,这葡萄脏了就不要了,爹爹给你剥新的。”

    虞伯山也看到了台上舞剑的华缨,面色顿僵。

    “骆帅,这可不关我等的事。”他忙解释,“前时我便向朝廷提议,放华缨这孩子出教坊,可她自己不愿,不惜以死相逼,说是,说是,想在今日亲自献舞为你接风洗尘……”

    这样的理由,虞伯山自己说来都觉得脸热,只能搬出嬴澈来:“这事,晋王殿下也准许了……”

    骆超长叹一声,将剥好的葡萄重新递给稚女:“她是在怨恨我。”

    虽说早就听说了这些年她在洛京过得不好,可毕竟鞭长莫及。更担心因为自己的贸然介入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因此,他是无暇顾及沦落风尘的长女的。

    唯有这次在幽州与华绾见了面,听她亲口说出这些年她被姐姐保护得很好、姐姐也没吃过什么苦时,才稍稍放下了心。可此时想来,她怎么可能不吃苦呢?华缨,他那少年时像只小凤凰一样高傲美丽的华缨,一旦沦落风尘,怎能不招致昔年那些下属的欺侮……

    他也是男人,太明白他的那些手下了……过去高高在上的得不到的东西,一朝跌落泥淖,不会招来他们的怜香惜玉,只会加倍欺侮而已。

    台上的剑舞仍在继续,对面,嬴澈正将这一幕原原本本看在眼中,神色微黯。

    他只庆幸自己没有带裴令漪来。

    否则,像她那种把父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要是看到骆超已有了新的女儿、还将新女儿保护得这样好时,还不知会怎样地替骆华缨感到伤心呢。

    罢了,自己怎么又想到她了。

    还真是没出息。

    心内忽生烦躁,他自嘲扯唇笑笑,正欲低头饮酒,这时台上歌舞已歇,骆华缨将双剑背至身后,盈盈朝御座一福。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朝她汇聚而去,宛如海浪奔涌。骆超已经放下了杯盏,神色怔怔地望着琼花台上女儿的身影,就连一旁的虞琛也饶有兴致地朝台上看去,但佳人的目光,却并未为任何人停驻。

    旁边已有伴舞的舞姬呈上了酒壶酒杯。她亲倒了一杯,遥遥朝御座上的小皇帝敬道:“这一杯,贺陛下,福泽绵绵,万寿无疆。”

    “这一杯,”第二杯酒,她转向了御座左下手的嬴澈同嬴灼,浅笑盈盈:“贺晋王、凉王二位殿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嬴灼与她并不相熟,不过冷眼以对。嬴澈回过神来,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这一杯,”轮到第三杯酒时,她这才转向御座右下角的父亲,双目微敛,避开了他的视线,“祝左贤王大人,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她称呼骆超的是他过去在柔然的爵位,贺词也是如此不伦不类的一句,似含讥讽,似是嘲弄。

    席间众人神情都有些微妙,骆超更是面如死灰,神情悉是不被女儿理解、接受的悲痛,唯有女郎仍奉着酒盏笑着,眼波流转,被璀艳的烛火照得光华潋滟,明艳不可方物。

    “骆娘子这话说得不错。”虞琛起身,适时出言替骆超解围道,“你们父女多年未见,如今终于团聚,实在可喜可贺。可不是你说的‘阖家团圆,幸福美满’么?”

    虞恒不明白兄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诧异看向他。虞琛似做未觉,笑着看向华缨道:“骆娘子,你也上前敬令尊一杯酒吧。”

    “这些年他在塞外,可是很想念你呢。”

    这样的场景相见,未免有些尴尬,四周一时落针可闻,众人目光如炬,皆朝这对父女汇聚而去。t

    华缨脸上的笑也似有一丝僵滞。

    片刻后,她笑着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语罢,她单手拎着那酒壶,朝父亲的席位越走越近。

    对面,骆超已经放下了小女儿,怔怔地站起身来,看着笑意盈盈朝自己走来的长女,思念与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华缨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她一手持酒,一手拎着酒壶,走至父亲席位前三尺开外的时候,忽将酒具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了身后的两柄长剑,朝骆超刺去:

    “奸贼,拿命来!”

    寒光在烛光中一闪,宛如游龙掠水,泛起粼粼的光纹。众人这才惊觉那竟是一把真剑,尽皆惊起,尖叫连连,杯盘破碎声响成一片。

    嬴澈脸色一变,忙喊了句“护驾”,提剑朝御座上的小皇帝跑去。

    小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眼见殿下忽然剑影横飞,吓得忙扑进叔父怀中,连喊虞琛护驾也忘记。

    席间,骆超大骇,抱着小女儿往旁边疾闪,在地上滚了个滚才避开那迎面刺来的一剑,右臂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刺穿,手臂登时见血。

    小女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顾不得安抚与手臂的疼痛,他难以置信地唤着长女的小名:“囡囡,你当真要杀为父?”

    “呸!”华缨怒色满面,以剑直指,“似你这等叛国叛家、抛妻弃女之人,也配我唤一声‘阿父’么?!”

    “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拿命来!”

    她大喝一声,长剑又如灵蛇变幻,迅疾如风地朝他刺去。

    剑气凌厉,旁边的虞伯山急忙往左一闪,额上冷汗直冒。

    正当他暗自庆幸她刺的是她亲父而非自己时,那剑尖却在刺向骆超的途中急转向他,华缨踩着案几飞身向前,怒喝道:“还有你!”

    “淫人妻子、害人全家的奸贼,不杀尔等,我耻为人女!”

    事发突然,虞伯山无剑防备,竟被她径直刺穿右肩,惨叫出声。

    他这才明了对方的目标竟是自己,下意识想抓起腰间的佩剑自卫,然而今日赴宴,除却晋王和凉王这种有“剑履上殿”殊荣的亲王,众皆解了佩剑,哪里却有佩剑抵挡?

    眼见长剑就要贯穿自己的心脏,虞伯山急喝道:“琛儿!”双手却毫不犹豫地抓过身侧早已愣怔的次子虞恒,往身前一挡。

    四目相对,虞恒眼间唯有惊恐。华缨一愣,剑尖硬生生收回一寸,也正是在这时候,左侧凛寒剑气扑面,她被打得朝右一扑,险些摔倒。

    知是虞琛,她迅速控制好平衡,鞋尖在案上一点,鹞子般在空中翻转回身,与他厮打起来。

    殿中早已乱作一团,赴宴的王公大臣们纷纷尖叫着逃离,嬴灼则起身,退至一旁饶有兴致地旁观二人扭打。左右卫禁军与白鹭卫很快闻讯赶来,黑压压的如同蚁群一般,封锁殿门,朝华缨逼近。

    二人仍扭打在一处。银龙翻飞,白芒破空,纷繁剑影仿佛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大网将二人围在其间,众皆不能靠近。

    “还不赖嘛。”虞琛笑道,俊眉修目,灯下灼然,“不是说你早就拿不动剑了么?原来是为了今日啊。”

    他说过这话时竟还似有几分调情的意味,华缨涨红了脸:“少废话!”

    男女力气悬殊,她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奋,更不是他的对手,唯有取巧。

    而虞琛左肩有伤,正是昔年阻拦她向虞伯山报复时被她用剪刀所刺,偏偏他又是左撇子,若能断他左臂,他必然没有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朝他右肩刺去。虞琛果然上当,侧身往旁闪避,几乎是同一时间,华缨将剑换回左手,只听一声闷响,长剑瞬间刺进筋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上脸颊,有如点点红樱。

    虞琛一声闷哼,剧烈的疼痛瞬间自肩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手中长剑巨震,几乎握不住。

    华缨收剑在手,往后疾退数步,旋即在廊柱上借力往前一蹬,朝他心脏处刺去。

    她竟真的想杀了自己!

    虞琛心底骤凉,勉力换剑至右手,拼全力挡下这一剑。

    当初就是被她伤了左肩,他开始苦练右手,如今总算派上用处。他不再留情,忍着左肩的剧痛右手攻势越来越凌厉,凭借男女力量的差距,很快便将华缨打得节节败退。

    “还愣着做什么?”他又唤旁边的弟弟,“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哥被刺死吗?”

    一边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一边又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此时却斗得不死不休,虞恒心间剧痛,握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没用的东西!”虞伯山以手按住伤口,怒道。

    此时已有大批禁军与白鹭卫涌了过来,他大喊:“快!快拿下这个谋逆犯上的妖女!”

    众多白鹭卫一拥而上,手持刀剑结成人墙,很快便以攻势将华缨隔开。

    寡不敌众,华缨本就渐落了下风,眼见围上来的白鹭卫越来越多,自己也被打得节节败退,离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报仇已是无望,内心渐渐冷成了灰烬。

    她忽然收剑在手,如蝴蝶一般,轻巧一跃退至了方才表演剑舞的琼花台上:“不必劳烦诸位了。”

    骆华缨,自己动手便是。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她身上,就如同方才欣赏剑舞。

    小皇帝早已吓得抱头鼠窜,躲在嬴澈怀中瑟瑟发抖,此时见女郎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望向叔父。

    嬴澈只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他,示意今夜之事与他无关。一双眼则担忧地落在华缨身上,担心她会遭遇什么不测。

    虞伯山则是怒喝:“贱人,我父子对你不薄,此次也是你自己不愿脱籍,与我父子无关。你为何恩将仇报?”

    “我恩将仇报?”那烈烈如火的女郎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仰头大笑起来,一袭红衣无风自扬。

    “为一己之私编造谣言背叛旧主,致使我骆家阖家三百余口蒙受不白之冤,连先太子也被连累其中,是为不忠。奸杀旧主妻子,是为不义。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之人,天不收,自是我来收!”

    “至于你,”她冷冷看向那正紧紧护住幼妹的父亲,眼中全是恨意与凛冽的杀气,“为臣不能尽忠,投降蛮夷,一叛再叛。为父不能庇佑儿女,为夫不能保护妻子,母亲就是被他害死的你还能和他谈笑风生,全然忘记了我们这十年的苦难,我实在耻于认你做父!”

    “在我心里,你还不如当初死在怀荒来得干净!”

    她每说一句,便似锋锐的刀在骆超心上割上一次。骆超痛苦万分:“华缨……”

    致使自己落在敌国十余年、阖家三百口同赴黄泉的仇人,他怎么可能忘呢?

    可为了确保她能平安,确保将来,能顺利重翻旧案清算虞氏,他只能暂时放下仇恨,迷惑对方。偏偏女儿性情刚烈,却不能理解他的苦衷……

    而这些话,隔着重重人海、离离刀剑,他亦不能亲口告诉女儿。

    视线对上,目睹父亲眼中的痛苦纠结,一夕之间,华缨恍似明白了什么。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轻轻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她终究不能原谅他,哪怕是给了自己生命的生父。

    没有再看父亲,她缓缓举起剑来:“我只恨上天有眼无珠,竟让你们这些狼心狗肺之人苟延残喘至今。这世道不公。”

    说完,朝颈边横去。

    “她想自尽!”

    嬴澈眼中猛地一跳,起身朝她奔去。

    旁观了半晌的嬴灼也幡然醒悟:“留活口!务必问清她今夜之行事是否有同谋!”

    可惜终是晚了一步,眼见她已将长剑架上颈间,作势要抹,情急之下,嬴澈迅速将手中未卸剑鞘的纯钧剑掷出,试图打掉她手中的剑。

    “砰”的一声清脆,双剑相撞,两柄长剑几乎同时落地。四周围困华缨的禁军亦一拥而上,死死将她按在地上。

    却是在这时,一柄长剑出其不意地自身后刺进嬴澈的身体,他震惊回头,身体却为之一个趔趄,狠狠砸在了地上。

    ……

    清化坊,晋王府。

    夜已经很深了,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簌簌落在窗外的花枝上,很快便堆起了厚厚的积雪。“啪嗒”一声,压断了枝丫。

    云开月明居里,令漪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手捧着那双已经做好的靴子,怔怔望着窗上残留的花树影子。

    这时簇玉进来更换汤婆子,她难耐焦躁地回过头去:“几时了?”

    “回女郎,已经亥时了。”

    亥时了?王兄怎么还没回来?

    令漪心忧如焚。

    今日到底是他的生t辰,虽说还记恨着他,但她到底来了这儿,想把这双靴子亲手送给他。

    不管前时吵得有多厉害,该送的礼她还是要送。可她从黄昏等到现在,却始终不见他回来,心间便不由有些担心。

    不会……王兄是出事了吧?

    刻意压制的念头突然从脑海中跃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偏是在这时候,一名亲卫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了娘子,殿下出事了!”

    “殿下遇刺了,可伤得不轻。现在已叫人抬着送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

    令漪心底猛地一坠,手中的靴子便掉在了地上。顾不上拾捡,她急忙朝外跑去。

    第90章 “澈郎”

    外面雪正下得紧,挦绵扯絮一般,琼瑶碎剪,乘风飘泊。以至于从云开月明居到东门口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令漪肩上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身上、发丝上也全是鹅毛大雪,又落在密长的眼睫上,打湿了她眼睛。

    “怎么样,王兄回来了没有?”

    顾不得拂落,她一直跑到府门前才停了下来。府门此时正洞开着,府里的郑管事正同几名侍卫提灯握剑立在门前,闻言,面露难色:“我也是才得的消息,说是今晚宫宴上,有人行刺……”

    “他不是很厉害吗,这么大个人,怎么连个刺客也躲不了?”令漪语气焦急,满面担忧。

    “我出去瞧瞧。”

    终究是按捺不下心中的担忧,说着,就要提裙出去。管事忙拦住她:“娘子别冲动。”

    “殿下吩咐了,以防不测,让您好好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

    “是啊。”落在后面的簇玉这时也跟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劝,“不是说遇刺了么,指不定哪儿还有刺客的同党。您就在这里等,哪儿也别去。”

    “至于殿下,他吉人天相,自不会有事的。”

    “可,可是……”

    令漪还要犹豫,这时巷中突然传来侍卫欣喜的声:“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王兄回来了……令漪忙跨过门,朝巷中跑去。街道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将月光折射得凄清一片,她踩在雪地里,几乎打了个趔趄,脚踝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前方幽暗的街巷尽处已有马车驶来,华丽轩敞的车身模糊在雪月灿亮的光晕里,冰天雪地里铜铃声与车马疾行声却显得格外清脆,好似也冒着寒气,听得人心阵阵发寒,直往下坠。

    是王兄的马车没错。令漪眸间一喜,顾不得脚踝处的疼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欲往前奔。

    恰是此刻,几抹黑影忽从王府对面的房檐上跃下,手中刀剑明光如水,携风而来时带着凛冽的杀气。她“啊”的一声尖叫,还不及避闪,一抹人影飞速跃至身前,“砰”的几声刀剑相击的清脆,逼退了那朝她袭来的人影。

    “娘子,没事吧?”

    漫天飞雪中响起那人关怀的问询,是宁瓒。

    戍守在门前的侍卫也已持刃赶来,二人安稳护在中间。令漪焦急摇头:“我没事。”又仓惶朝街巷中的马车看去。

    此时街旁房檐上又跳下更多的刺客,眼见掳走她不得,纷纷朝马车疾奔而去。大雪纷飞之中刀光剑影无数。

    宁瓒一面警觉地持剑将她护在身后,一面担忧地看着马车那边的状况。他道:“这些人竟事先埋伏在这儿,想再次暗算殿下,当真是歹毒!”

    “那王兄呢?”令漪急切地问。

    “这个您放心,殿下没有大碍。”

    宁瓒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方才有刺客混在禁军之中,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骆华缨身上时,从后暗算了嬴澈。还好他避闪的及时,那一刀刺偏了,虽有伤却不至于致命,否则必死无疑。

    而华缨也落在了禁军手中,嬴澈吩咐了要留活口,由刑部主审。眼下正由凉王同嬴濯在宫中总理此事,暂且没有大碍。

    随后,嬴澈猜到会有人埋伏在他回府的路上,事先安排了一架空马车做出有人的样子返程,又命王府的侍卫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宁瓒说话的间隙,原先逼近马车的刺客已经发现有诈,预备逃离,却与事先埋伏在后的侍卫打了个照面,两拨人马厮杀起来,鹅毛般的大雪中迅速蔓延起浓烈的血腥味。

    得知华缨无碍,令漪稍稍放下心来,又情急地追问:“那王兄为什么还没回来?”

    她话音刚落,簌簌落雪声忽传来极低沉的一声:“杀,无赦。”

    没了要留活口的顾虑,一众侍卫手起刀落,直入肺腑,一击毙命。心知是他,令漪忙跑过去:“王兄!”

    四分五裂的马车旁,嬴澈正立在人群之中,手持一把竹骨伞,山眉海目,风仪玉立。

    饶是如此,他衣上仍旧落满了雪花。脸色苍白,冰雪熠耀之中,几与冰雪同色。

    “你是在找我吗?”见女郎有如投林的乳燕奔过来,他语声淡淡地问。

    令漪鼻头一酸,眼眶忽然泛上极猛烈的热意。劫后重逢的喜悦与余悸有似潮水淹没了她,她很难形容那一瞬间是个什么心境,唯扑进嬴澈怀中,紧紧攥着他双臂,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嬴澈语声有些无奈,将伞倾斜过去,遮住她身子大半。

    “我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么,你又哭什么。”

    他背上有伤,此时不过强撑着,更担心还会有其他刺客埋伏在周围,一心只想劝她先回去。

    可惜陷在情绪中的女郎是全然不讲理的。她满面是泪地抬起脸:“我就是要哭,你管得着吗?”

    “嬴澈,你不是很厉害的么,为什么连刺客都躲不了?为什么不好好护住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你知不知道我……”

    “你怎么?”嬴澈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微笑问。

    见她不答,又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我……”令漪的哭声忽然一噎,怔愕地抬起泪眼来回望着他,心跳都似静止。

    是啊。她也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他死了,她会怎样呢?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总是在的,从她幼时奔至他脚下求他收留起,他就总是在。

    幼时她觉得他很远,从不敢靠近,可好似每每一回头,又总能看见。后来啊她嫁给宋郎,但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他身边。她从前以为是命运使然,后来才知一切都是他蓄意为之。她怨恨过,耿耿于怀过,也屈服过,但不管怎样,于她而言,他的爱太容易得到了。他会心疼她,会低头,会让步,再怎么生气都不会舍得真心责怪她,总会回到她身边。所以她从不珍惜,也从没有想过他会离开她。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也为她付出太多,和他回来也是他说要帮父亲翻案。她总是怕这怕那,怕人伦,怕兄妹相|奸的流言,怕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所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因为一个误会就放弃他,也从来没有珍惜他,从来就没有只因为他是他而爱他,更没有想过,没有他的生活,会是怎样。

    唯有今日,险些失去他时,她才终于发现他对她的重要性,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心。

    她就是喜欢他,她不想失去他,这辈子,也再不可能离开他了!

    “你不是说,那玉佩找不回来就要和我一拍两散么?我死了,不是正如你的意么?”

    见她不答,嬴澈凝视着她眼睛,又追问。

    那些都是气话啊,她怎么可能再和他分开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习惯了他的存在,再不愿和他分开。

    女郎虽未言语,眼眶里越聚越多的泪水却无疑最好的答案,嬴澈心间熨帖,如饮甘泉甜蜜。他轻轻叹出一声:“傻溶溶。”

    极轻极轻的一声呢喃,有些宠溺,更多的却是无奈。他以拇指与食指轻抬起她下巴,低下头,唇随之覆了上去,携着雪花的冰凉,落在她的唇上。

    令漪柔白的纤手搭在他被落雪覆了一层的肩上,流着泪回应着他。

    没有往日行房的欲念,只是唇与唇简单的触碰,她被他堵住双唇,任由他在口中索取。未及出口的想念与怨怼俱被堵在腹中,连同那些羞涩,连同对事情暴露的担忧。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他,未尽的泪珠沿脸颊滑至下颌,一滴一滴打在纷飞的落雪中。

    天空地静,落雪无声。

    那柄竹纸伞早已滚落在地,悠悠地在雪地里打着转儿。片刻之后,嬴澈移开脸,重又在她眉心印下轻柔郑重的一吻,以双手捧着她的脸:“好了,不要哭了。”

    “不要再说分开这种话t了好不好?”他语声温柔,看向她的目光柔和如三月和煦的日光,“溶溶,要永远和澈郎在一起,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令漪如何还能说得出拒绝的话。唯用那双泪眼柔柔地凝望着他,重复着:“溶溶,永远和澈郎在一起……”

    嬴澈勉力笑笑,面色苍白得好似飘飞的雪,随时皆可能消散在风中。这时,宁瓒尴尬地轻咳一声,走上前来:“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吧,外面冷。”

    “也好。”

    嬴澈回过神来,揽着她往回走。令漪面上一红:“他们都看见了……”

    “看见又怎么。”嬴澈语气漠然。这还只是他的人,总有一天,他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溶溶就是他的妻子,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是他的唯一。

    嬴灼的话倒是提醒了他。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承认她算什么男人,从前自以为是为她好地给她改身份终究是他错了,不过名义上的继兄妹而已,她都没入宗室族谱,畏惧什么流言呢?他从前总觉得她会畏惧,所以还是给她换个身份好,如今看来,是他庸人自扰了。

    也许,他和她,都该勇敢一些。

    府里的医师及一干人等早就得命候着,只是见二人在巷中“说话”,不好上前。等到嬴澈进了府,忙将他拥入云开月明居中躺下,暖炉、汤婆子等取暖之物俱已备好,屋中的地龙也早已打开,整室温暖如春。

    他的伤在后背腰椎上方一寸的位置,已在宫中由御医包扎过,伤口不算深,尚未伤及要害,只是颠簸了一路,又在雪中站那样久,有些虚弱。

    老医师重新替他包扎过,把了脉开了方子,吩咐了下人去煮。临去时,又严肃地叮嘱:“这些天殿下就在府中静养即可,期间切忌饮酒,切忌劳心伤神,更不要行房事,以免伤口裂开。”

    “本王记下了。”嬴澈道。

    因背上有伤,他只能侧躺着,又拿眼去觑旁边站着的妹妹,薄唇噙笑。

    令漪正担忧地缠着老医师问着他养伤期间的诸多注意事项,冷不防瞧见他在看她,霎时脸上飞红,羞赧地瞪他。

    他看她做什么?

    难不成她会缠着他那个么?

    那分明是成天没个正经的他自己才会做出来的事,她才不会那么不懂事呢!

    不过,这回她可不会再便宜他,就算他不遵医嘱她也不能由着他胡闹!

    好容易捱到众人都出去后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嬴澈侧卧在窗边的软榻上,慵懒地打了声呵欠,叫住门边的令漪:

    “过来,让为兄抱抱。”

    令漪正接过簇玉煮好的汤药,怕那浓烈的苦药气息薰着了他,遂将药釜里的药汁倒在一只碧玉小碗里,盛在托盘上,不将整个药釜带进内室。

    闻言,隔着博古架与垂花地罩应他道:“有什么好抱的。你仔细些,别碰着了伤口……”

    嬴澈本想说这些小伤算什么,当年他去西南平乱遭的难可比这大多了。转念一想,作出个病弱的样子惹她怜惜不是更好?反正她都受得了宋祈舟那等体弱的男人,想来也不会嫌弃他。

    “有道理。”他道,“那就有劳阿妹这些天住在这儿,照顾我。”

    “现在,过来亲我。”

    他这话竟还有几分煞有介事的郑重,令漪忍俊不禁,抿抿唇道:“你做什么呀。”

    “方才在外面,不是亲过了么?”

    话虽如此,她倒是端着那碗药走进来了,在他身边坐下。床脚放置着一盏六角梨花面纱灯,橘黄光晕柔柔地笼罩着她,眉目如画。嬴澈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指尖滚烫:“那是我亲的溶溶,可溶溶还没有亲我。”

    有什么区别么?令漪不解。

    他受了伤,她倒是不介意给他一些甜头。但这是在窗边,两人的影子正映在窗纸上,搞不好会被外面的人瞧见,便有些难为情地道:“算了吧,怪羞人的。被人瞧见了又该笑话我了,你都受伤了我还……”

    “那又如何。”嬴澈倒是不害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

    短短的一句话,反惹得令漪抿唇笑起来,心内甜蜜极了。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松口,只担忧地看着他腰上缠着的纱布:“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保护好自己,平白无故地惹人担心……”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嬴澈轻捏着她下巴,似笑非笑地睨她,“要不是知道你在意骆华缨,怕她自尽,我一时关心则乱。”

    “否则以我的身手,哪会遭人暗算。”

    对了……华缨……

    这一句又戳中令漪心内隐秘的担忧处。她担心地追问道:“华缨怎么样了?怎么就要自尽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