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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他早就忍得快发疯了

    紫微城,大理寺。

    小窗孤月,青灯如豆。

    华缨被关押在看守重犯的天字号牢狱内,此刻正在大狱的审讯室内,刚刚接受过大理寺及刑部的审讯。

    这事按理虽是大理寺主审,然因嬴澈特别吩咐过,刑部也派了人来陪审,案件由如今代领尚书令一职的嬴濯统管。

    是以,她并未遭遇什么刑讯逼供,一张脸白皙洁净,微微蓬乱的鬓发之下,明眸如洗,宝剑似的锋锐,只是纤细雪白的脖颈上仍残留着几道剑痕血痕,是方才意图自刎所致。

    然而说是审讯,实际也没什么可审的。面对问询,她十分干净利落地就承认了自己悄悄把舞剑换成真剑带进去、蓄意谋杀济阳侯父子的事情,且是自己一人准备,与旁人、与花月楼和教坊都无关。

    “那事情就先到这里了。”

    结束之后,嬴濯示意书办将方才记录好的状纸递给华缨看:“人犯再看看,若无异议,就可签字画押了。”

    华缨浏览了一番,确认上面记载的都是自己方才所说的内容之后,直截了当就画了押,道:“回长官,我没有异议。”

    她这是一心求死的态度。嬴濯眼中掠过一丝悲悯,不再说什么,转向一众陪审的官员道:“既如此,诸位就先回去吧。这事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回头由刑部复核过,请陛下过目,就可结案了。”

    大理寺的一帮老头子都是人精,知晓这事涉及济阳侯与晋王之争,说不定还要扯出当年的夺嫡之事来,本就不想牵扯其中。

    此时见嬴濯说散会,也乐得把担子甩给他,纷纷离开。至于今后这案子要有什么别的变故,才好全数推到他身上。

    于是森冷庄严的审讯室转瞬只剩二人,看押人犯的狱卒也侯在门外。嬴濯走至她面前,轻声道:“骆娘子,可想好了?”

    “这样的供状呈上去,依照律法,你以罪奴之身行刺侯爵,即使未遂,也是死罪。”

    华缨听罢,冷笑了声:“我在这样隆重的宴会上刺杀,就没想着能活下来。怎么,我行刺的时候都不怕,如今反倒怕了?”

    “我是早就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不过苟活着。尔等要杀便杀,我无别话可说。”

    “骆娘子又何必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呢。”嬴濯道,“若骆娘子所说的刺杀动机是真,那么依照律法,该死的另有其人。娘子行刺是想为她们报仇,怎么如今反倒放弃了呢。”

    这似是在劝她用此事上告虞伯山。华缨冷笑,反问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长官觉得,律法会维护我们这些低贱的官妓?”

    如果律法有用,当年母亲就不会被虞伯山奸杀,更不会事后无人追究。因为律法规定过官员不得逼|奸官妓。

    可事实上,他们不还是想对她们怎样就怎样?不止是虞伯山,连齐之礼这样的小官都敢堂而皇之地想带走华绾,身为最底层的官妓,她们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

    “可我如果说,家兄愿意给你们这个公道呢?”

    家兄?华缨愣了一下:“你是博陵郡公?”

    “是。”嬴濯径直承认了,又劝道,“该死的另有其人,骆娘子又何必自寻短见?若这份罪状递上去,以虞氏想杀你之急迫,不日便得行刑,他们自己依旧逍遥法外。可若积极上告,能将虞伯山拖下水不说,我们也能多保你一段时间。他日,再想办法救你出去。”

    “只是眼下,得委屈你先在狱中待一段时间了……”

    可话又说回来,待在大理寺,于骆华缨而言反倒是最安全的。

    虞琛手里的白鹭卫无孔不入,放她出去,保护她的难度反倒会大大增加。

    华缨听罢,却是沉默了一晌。

    私心里她并不愿旁人拿母亲的事来利用她,t她也不相信这件事晋王能给她什么公道,无非是想利用此事,作为攻讦虞伯山的借口罢了。

    但今夜,晋王殿下是为了阻止她自尽而被人偷袭,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感恩。

    况且她也知道,这一定是溶溶劝他要保护自己,否则他哪会救自己呢?为了她和华绾,溶溶已经付出够多的了,她不应辜负溶溶……

    “好。”她最终答应下来,眼里锋锐的光也变得柔和,“我都听殿下的。”

    嬴濯微笑:“那就有劳娘子再写一封诉状,可需要文书代笔么?”

    华缨摇头:“不用。”

    同虞伯山的血海深仇,每一滴血,每一份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也必须由她自己来,与虞氏清算干净。

    嬴濯点点头,吩咐人进来给她解了镣铐与枷锁,让她移去旁边的书案前写。整理好诉状之后,临去时,又特别嘱咐:“这段时间就先委屈女郎在狱中待一段时间,我会着专人来与女郎送饭,除他之外,其余任何人送来的水与食物都不要碰,其他的,能接触到身体部位的一应东西,也都不要动。”

    华缨点点头:“奴知道的,奴会小心的。”

    从前在花月楼时,她常和虞琛手下的那帮白鹭卫厮混,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不少他们用来暗杀人的法子。

    不动食物和水,他们也有办法叫你死。譬如有一位德高望重、嫉恶如仇的老御史,只因检举虞氏的族人在老家侵占百姓的良田,就被虞氏投进大牢。期间他也是对饮食和水都很小心,但虞琛却派人乔装混进监狱,在老御史要的笔墨纸砚上下了毒。因老人家有用手指沾唾沫分开纸张的习惯,就此中毒,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

    这次,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们的遮羞布都扯了下来,还刺伤了他,虞琛怎么可能放过她?她只恨自己这些年没有时间勤习剑术,终究是技不如人,功亏一篑,否则,她定要叫虞伯山父子血溅当场!

    事情就此安排下去,当夜,骆华缨写了诉状,控告济阳侯虞伯山当年奸杀母亲沈氏一事,大理寺对此尤为重视,次日一早,就将状纸递去了小皇帝面前。

    清河大长公主已经听说了昨夜的事,一早便进宫探望天子。小皇帝仍对昨夜的事后怕不已,这时又有人来报,晋王昨夜负伤回府的途中遭遇刺客,刺客全数自杀身亡,未有留下活口。再加上昨夜有人混在禁军队伍里刺杀晋王之事,三件事叠加在一块,再是愚钝之人也都回过味了,再加上清河大长公主在旁相劝,只以汉初吕氏家族篡汉一事娓娓道来,直言劝谏,是以,原本有心袒护丈人家的小皇帝罕见地保持了沉默,传令下去,叫嬴濯全权负责此事,代兄执掌尚书台。

    于是当日,虞伯山下狱。

    仙居殿中的虞小皇后得知此事,气得破口大骂,骂完嬴澈又骂大长公主,认为是二人在背后刻意挑拨小丈夫与自家的矛盾。

    虞伯山本人却丝毫不担心。

    别说骆华缨状告的是十年前的事,就算是如今发生的,骆华缨有什么证据呢?

    官妓本来就是为官员服务的,也根本没有人会像沈云郦一样矫情。当年,他还是骆超手下的一名副将时就看上了她,后来她落入花月楼,他自然是要去尝尝主母的滋味的,他甚至没怎么逼她,只拿她两个女儿稍微一提她就同意了,根本没有什么不愿。

    后来,则是几个同僚想给骆华缨**,他同她说起,她不肯,反对他破口大骂起来,指责他恩将仇报。他被激怒,一时失手才不慎将她掐死,这怎么能算是他杀了沈云郦呢?他都还没有玩够呢,又怎会杀她?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十年,知道当年事的那几个手下如今并不在京中,知道此事的也就花月楼那几个老妓女了。这些人大多贪财怕死,琛儿自会替他摆平。

    事情不出虞伯山所料,此后几日,他在大理寺接受审问,嬴濯另派了人前往花月楼调查。面对问询,他咬死是沈云郦自愿,并言早在骆超还未出事前他们就暗通款曲了,后来沈云郦落难,二人鸳梦重温,她还曾求过他救她们母女出去。至于她的死,则是不小心被女儿看到伺候他,她一时羞愤,所以自杀。

    这样的供词显然与事实相悖,毕竟两个女儿还落在火坑中,沈氏作为一个母亲于情于理都不会自杀。然而嬴濯派去调查的人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当年历经过此事的几名妓女有的已经从良嫁人,有的还留在花月楼做老妈子,还有鸨母,都说不知情。无论怎么逼问,也都说不知道。

    前时既没有对骆华缨用刑,如今自也不能刑讯逼供,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

    既没有证据,虞伯山不过在大理寺待了两日便被全须全尾地放出去了,回家之后大摆宴席大宴宾客,甚至搞起了“生辰宴”庆祝自己重获新生,意在讽刺这一应事情连同当夜的刺杀都是晋王对自己的栽赃,态度嚣张至极。

    消息传至尚书台,嬴濯气愤不已。他亲回王府同长兄汇报了此事,愤懑地道:“……他们就是笃定了骆娘子没有证据、我们没法拿他怎样,才敢如此嚣张!背叛自己的主上,奸杀自己的主母,这样的人竟还能一路青云直上,真是苍天不公!”

    “王兄,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嬴澈正倚在床栏上懒洋洋地看书,闻言眼也没抬一下:“不怎么样。”

    嬴濯微微一怔:“那,这事难道就不了了之?”

    “怎会是不了了之。”嬴澈放下书,示意弟弟过来。随后,用竹简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你当年在南阳邓氏读书时难道只顾着看三娘子去了?难道不曾闻,宋康王故事。”

    “宋康王之时,有雀生于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代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於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曰:‘威服天下鬼神。’为长夜之饮于室中,淫於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天下之人谓之,‘桀宋’。”

    “康王四十三年,齐湣王起兵伐之,民散,城不守。宋王奔魏,死于温。遂灭宋而三分其地。”

    “见祥而不为祥,反为祸。《左传》也有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欲使他灭亡,不让他先生出自己已经高枕无忧的错觉怎么行?”

    就像他现在窝囊地窝在王府“养伤”,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他得让京中诸人都觉得自己伤重得要死了才行。

    嬴濯转瞬领悟兄长的意思,喜笑颜开:“是阿弟愚钝了,阿兄教训得是。”

    嬴澈微微颔首:“回去告诉骆华缨。”

    “事情只是一时没有进展,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进展。让她放宽心,留着自己的命。为了虞伯山和他爹这样的……”

    他一时没有想出合适的词汇,骆超虽愚,叫虞伯山一比也被衬托出个人样了,到底他也是被冤枉的一方,便将这话刹下,改口道:“为了他们自杀,不值当。”

    一时嬴濯去了,令漪却奉着汤药走了进来,好奇问道:“王兄,你方才和二公子在说什么啊,我怎么还听见华缨的名字呢?”

    这段时间令漪都住在云开月明居中,与他同起卧。为的是方便照顾。若有公文奏章需要他过目,有时,还得由令漪念给他听。因此,她也耳濡目染,略知道了些朝事。

    他背上有伤,不能乱动,白日的多数时候是侧卧着,方便进食和饮药,是以身边早留了位置给她。此刻唯在床板上轻拍了拍,她便会意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了。

    “没什么大事的。”他笑了笑,将方才的事情说与她,怕她多心,又劝慰道,“不过这也不要紧,我早就料到事情不会有结果的。那些妓女也是可怜人,害怕虞氏、不肯为骆华缨作证也情有可原。”

    “只是,你的华缨一心求死,我少不得用这件事情将她钓住。她既上告,也能名正言顺地在牢狱中多待些时日。”

    ——毕竟,虽然这次没查出什么来,但此事可还没有结案,骆华缨这个原告自得活着。

    大不了,他让阿濯在程序方面多拖些时日,这种事可好找茬了,什么文书的措辞不合理啊、程序错误啊,就是拖到明年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令漪听完,有些失落地垂目,沉默了。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像是鼓起勇气般轻轻说道:“王兄,这件事,可以让我去t花月楼试试么?我,我想说服她们为华缨作证……”

    “你?”嬴澈皱眉。

    他下意识想说花月楼那种腌臜的地方岂可踏足,但想到她最在乎的朋友就曾在花月楼中待了十年,这样的话便没有出口。

    只道:“此事不急,你一个良家女子,去花月楼,外人瞧见总会说闲话。说不定,还会被虞琛抓住大做文章,你不是最害怕外面的人说你什么了吗?我们或许可以从别的地方想办法,只要结果是扳倒虞氏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令漪轻轻摇头说道,“王兄为什么会认为有了这件事华缨就不会再寻短见?说明你也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此事,这就是她的心愿,她想要给她的母亲讨一个公道。扳倒虞伯山并不是她的目的,替她母亲讨回公道才是。”

    “有什么不同呢。”嬴澈不解。

    她还是坚持道:“就是不一样的。”

    “就好像我父亲这件事。以前我觉得,只要父亲能入土为安就好了,不管朝廷有没有为他平反,只要他能从北园里迁出来,不再背负叛国的罪名,我可以接受折中,说他当年是糊涂也好,好心办错事也好,只要朝廷恩准他从北园里迁出来,那么,我可以不在乎他身上那些没有洗净的冤屈。”

    “后来,是王兄告诉我,会替父亲彻底翻案,洗刷冤屈,我想,这样才是对的,因为我父亲本就没有错,错的另有其人,我父亲本来就是清白的,我为什么要允许旁人给他泼脏水。泼一点脏水和一盆脏水,难道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这是原则性的问题,我绝不可以妥协。”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济阳侯固然该死,他的罪状也不缺奸杀华缨母亲这一桩,我相信将来王兄定会杀了他的。但于华缨和她母亲而言,这就是最重要的一桩。我们不该让他给华缨母亲泼脏水,更不能无视她母亲遭受的苦难,让这事就这么混过去,这对她何其不公平呢,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她说这话时语气虽轻,望着他的目光却十分坚定,柔而不屈,整个人都好似发着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韧模样。

    嬴澈微怔了一瞬,心口泛起微微的热意,目光也变得柔和无比。有如夕阳亲吻河面漾开的金波,脉脉柔情。

    令漪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解问道:“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么?”

    “没什么。”他回过神来,笑笑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些。”

    “我变了么?”

    “嗯,变得……成熟了些。”

    从前她想要做什么事、达成什么目的,总是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譬如宋祈舟,譬如他。

    自然,他知晓这不是依赖,她只是想利用他们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自己去做某些事,第一次,把事情成就与否的希望寄托在她自己身上,且是踏足那样的风尘之地,不惧流言,不惧危险。

    这对一个会因担心流言就始终不敢接受他的姑娘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成长。

    他既欣慰看到她的成长,却也隐隐有些担忧。毕竟,她愿意跟着他就是因为他有被她利用的价值,她之所以放弃宋祈舟就是宋祈舟没有他有用,若她太过坚强自立、不愿再让他为她的事奔波劳碌,说不准哪一日就又会抽身离开。

    嗯?变成熟了些,这是说她老了么?

    令漪不解,但这是说正事的时候,也没有心情纠结这小小的一点,继续说了下去:

    “反正我想好了,这次是帮华缨,下次我父亲的事,我也要亲自去告。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全推给你。”

    “王兄,我想试一试。你就让我去吧。”

    嬴澈微微一笑,轻轻拉过她一只手放到自己颊边替她暖着,一面放柔语调解释:“你去可以,到时候,我让宁瓒和宁灵陪着你去。”

    “不过我想说明一点,我方才也没有说要弃之不顾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眼下既无可以突破的点,或许我们可以先假意放弃,一来麻痹对方,二来寻找别的突破口。等到将来虞伯山伏法之后,再由骆娘子掀出此事来,痛打落水狗,不也很好么?”

    令漪一想也是,他的提议不无道理。再想到他人受了伤还要为这些事劳心费神,霎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地道:“那是溶溶错怪王兄了。”

    她会道歉,还真是稀奇的事。嬴澈唇角上弯,怎么也抿不平。

    “不碍事。”他道,“亲我一下,就当是道歉了。”

    令漪面上一红,偷偷在心里啐他。王兄现在怎么这么幼稚啊!

    这几日她在这边,他动不动就找个由头叫她亲他,不是说她替他翻身弄疼了他,就是说她找的枕头太硬。反正种种理由,就是要她亲他。偏偏她又心软,不能拒绝,有好几次还被宁瓒和簇玉瞧见了,真是丢死人了。

    “过来啊。”

    见她端着不动,嬴澈又笑着催促,“怎么,溶溶如今怎生这样不讲理,明明是你自己错怪了我,连道歉也不肯啊。”

    “你不肯道歉,我就不喝药。”反正这些苦药他也喝够了。一点皮肉伤而已,哪用得着天天喝顿顿喝?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碗药就静静放在一旁,如今已有些凉了。

    令漪无奈地瞪他一眼。

    然考虑到他是伤号,她还是依言凑过去,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凉凉道:“这样可以了吧?”

    “快把你的药喝了,你不喝,怎么能早些好起来呢?待会儿凉了,我要替你去热。你也体谅体谅我好不好。”

    “敷衍。”嬴澈道。

    他只字不提汤药的事,拽着她手腕将她拉至身前,薄唇近在咫尺,“还是让为兄来教教你,怎么才是亲吻吧。”

    语罢,他捧住她的后脑吻上那张柔软的红唇,在她尚不及反应的时候,湿热舌尖长驱直入,轻轻扫过敏感的上颚。

    令漪没有防备,身子一软,就此倾倒在他怀里。她还惦记着他的伤,面红耳赤地就想逃离,却被他扣住后腰,愈发加深了这个吻。

    这样紧密缠绵的亲吻之下,她很快杏眼迷离、意识微朦,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媚态。双臂也情不自禁地搂住他脖子,与他贴得更紧了些。

    嬴澈喘息渐渐粗。重。

    半晌,他移开脸,开始去解自己的衣物。语声也沙哑无比:“溶溶,帮帮王兄。”

    最爱的女人就在身边,夜夜共枕而眠,却吃不得。他早就忍得快发疯了。

    令漪仍意犹未尽,倾倒在他胸膛上轻轻地喘,闻言,还傻乎乎地仰起头亲昵地与他碰了碰鼻尖,笑道:“怎么了?”

    “你说呢?”他似笑非笑。

    令漪面上飞红,总算清醒了些:“不可以的……”

    她搬出大夫的嘱咐来:“大夫说过你要静心养伤,不可以做那种事……”

    “王兄,你不要这样。你得对你自己的身体负责任。”

    女郎雪净的脸上绯云未褪,纤密如芳草的眼睫边仍残留着一二滴晶莹的泪珠,瞧上去极是惹人怜爱。嬴澈爱怜地以指拂去,另一只手则温柔抚着她的背:“大夫说禁绝房事,只是怕我剧烈地动,又牵扯到伤口。我不动不就行了吗?怎么就完全不行了?”

    这事不就是要他动么?他不动,还能怎样?令漪愈发不明白了。

    “这样吧。”她实是被逼得急了,只好松口,“你先好好养伤,等你好起来,你想怎样都可以……”

    听上去这已是女郎肯为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嬴澈看着她无声地笑,指腹抚上她温软湿润的唇瓣轻轻揉弄几下,故意打趣道,“真的什么都可以么?”

    令漪一愣,旋即却反应过来,通红了脸打他:“你坏死了!成天就想着这事,没个正经!”

    嬴澈失笑,胸膛都为之微微震动起来,牵动着背后的伤口,漫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到底同不同意?”他憋笑催促着,不顾疼痛地搂住她腰,“不同意,现在就帮帮为兄。我也不想逼你做你不愿的事。”

    令漪自己也是羞得面红耳赤,心里一阵密集的鼓点。

    要那样对他,她宁可死。可他却不是没那么伺候过她,这样是不是不公平?

    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松了口:“那,王兄要我怎么帮?”

    第92章 “王兄既然知道,还要欺……

    他所说的“帮法”说来简单,对令漪而言,做起来却十分不容易。她红了脸,羞涩地低下头去:“别吧,怪羞人的。”

    嬴澈道:“你要觉得羞,那我不t看,或者你背过身去,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不就不怕了么?”

    “我……”

    令漪仍心有疑虑,但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实在可怜,且自己方才也是答应过了的,实在不好再抵赖。只好难为情地应下:“那好吧。”

    “那你不许乱动,我来。你也不要逞强,要是碰着了伤处,你就说一声。”

    说话间,她已慢腾腾地爬上了榻,双膝分跪在他腰间两侧。

    嬴澈心间熨帖,伸手轻柔捋了捋她鬓边垂下来的一丝乌发。令漪只觉他又在笑话自己,羞恼瞪他:“你笑什么?”

    他道:“我笑溶溶嘴上埋怨,可实际上还是不舍得要我失望。”

    她愣了一下,嗫嚅着唇道:“王兄既然知道,还要欺负我。”

    “怎么是欺负呢。”嬴澈笑着抚上女郎红透了的脸颊,“难道,是我从前伺候你伺候得不够尽心,让你对我深恶痛绝?连取悦自己的女人都做不到,那我可还真是失败啊。只是,我从前瞧着,你也挺喜欢的啊……”

    真烦人。

    见他越说越露骨,令漪一恼,作势拿起旁边的软枕在他胸膛上砸了一下:“闭嘴吧你。”

    “你要再这样胡说八道,我,我就走了。”

    说着,她作势真要离开。却被嬴澈伸手揽住了腰:“怎么还反悔啊。”

    他笑着用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答应了的事又反悔,溶溶是小狗不成?”

    “嗯啊,我就是小狗,又怎么样。”

    令漪忿忿道,当真俯低身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印下淡淡的齿印。

    下巴却被他轻握住,另一只手掌着她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扯至了身前,

    令漪哀怨地瞪他一眼,

    “可以了。”他气息微微不稳,语声沙哑低沉,“你自己来好不好?我不看就是了。”

    令漪含羞点点头,拿过软枕背过身子,俯在了软枕上。

    她身上衣物已在方才耳鬓厮磨间脱落,如落花般堆积在腰肢两侧,露出纤薄的肩背。

    镂雪为肤,揉酥作骨,长长的乌发绸缎似的滑下来,遮住了两翼精致绝伦的蝴蝶骨。

    说让她来,嬴澈便当真没有动,倚在床栏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动。

    轻轻摇,慢慢磨,她吃得辛苦,脸亦涨得通红,偶然滑落出来,还不待她红着脸用手去够,他便一掌拍在那晃动的白玉团上:“专心些。”

    令漪羞耻难当。

    “谁叫你要生得这么……”她忿忿地抱怨道。

    生得怎样?

    嬴澈支起耳朵想听,无奈却没了下文,她重新吃进去,缓缓动着腰,闷闷地说了下去:“王兄和我一点儿也不匹配。”

    人亦是,物亦是。

    “再不匹配不也还是叫你吃干抹净了?”嬴澈道。

    “你……”

    令漪下意识想反驳,可回头想想,似乎还真是自己先去招惹他的,轻轻一噎。

    嬴澈可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宽大的手掌从身后握住了她的腰:“好了,春宵苦短,现在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

    说完,他径直以手掌着她腰,助她上下,研与磨,吐与纳,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你别……”

    女郎未能完全出口的拒绝都被颠得支离破碎,泣音也一声比一声更大。温暖静谧的春夜里,好似枝头黄鹂啾鸣婉转悦耳。很快她便经受不住地求起饶来:“王兄,王兄你放了我吧。”腰肢如柳条乱摆。

    可兴致上来的男人又哪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况且他熟知她,知道她什么样子哭是不适,什么样子哭却是极致的快乐,因而聆着女郎急促破碎的哭音,反而愈来愈兴奋,索性坐起身来自身后抱住她,像大海里航船的舵手一样紧紧掌控着她,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令漪意识稀薄,原还惦记着他身上的伤,不适合这样大开大合,但浪花打上来,那仅有的一点反抗念头也如大海里的一叶小船,很快被浪头掀翻,身后的男人又如猎豹扑起,将她死死压在软枕上,咬着她后颈愈深愈勇,她终于受不住,彻底沉溺进汹涌澎湃的波涛里……

    于是毫无悬念的,那才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

    ……

    次日清晨,华医师来复诊换药时,看到的便是重新裂开的伤口。

    室内只有嬴澈在,那惯常照顾他的女郎却不在,老医师霎时明白了一切。

    医者仁心,他忍不住生气地数落道:“殿下现在仍在养伤,需要静养,避免某些消耗元阳的事,怎么能把养伤视作儿戏呢?”

    “殿下要是再这样不遵医嘱,还请另请高明吧,老朽实在治不了了!”

    嬴澈尴尬地抿抿唇,作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先生教训得是,本王会注意的。”

    上次他不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保证的?不也还是……

    老医师无奈地叹了口气,然以身份之低微,却也不好再以下犯上。只好道:“那烦请殿下允老朽见一见王妃,有些事宜,老朽还需向王妃面陈。”

    一句“王妃”说得嬴澈唇角忍不住轻扬,如何也憋不住。他轻咳了声掩饰忍俊不禁的语调:“那先生可温和些训她,她不像本王,脸皮薄,受不住。”

    内室里,令漪正躲在屏风后面听着二人的谈话,晕红满面。

    这时嬴澈扬声叫她,她只好慢腾腾地挪出去,在小厅里同华大夫见了面。

    老先生对她倒是很温和,细细交代了给他换药、喂药同饮食禁忌的事宜后,委婉叮嘱:“王妃得管管殿下了。”

    “老朽人微言轻,不好说什么,可王妃您不一样,您不要再任由他缠着你胡闹了。否则,这伤还有得养的,眼下又才刚刚开春,寒气侵袭,伤及根本可怎么好?”

    一句“胡闹”令令漪再度红了脸,她嗫嚅着唇解释:“我,我不是王妃……”

    华大夫低头整理着药箱,也没多说。

    现在不是,之前差点就是了,以后也会是。

    他在王府里待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殿下身边有女郎陪伴。况且殿下怕是惦记得有些年了,否则为什么往年年尾,殿下总要叫自己替府里的三位小娘子都请一遍平安脉。

    大夫走后不久,簇玉端了熬好的汤药进来,随后退去房外。令漪面无表情地端去卧房,嬴澈方换过药,正倚在床栏上,若无其事地问:“华大夫同你说什么了?”

    令漪看见他就来气,“哐当”一声放下托盘:“现在好了,连大夫都知道了,我真是丢死人了。”

    盛在药碗里的汤药有小部分飞溅出来,她气鼓鼓的,恼怒地背过身。嬴澈拉她在身畔坐下,自身后轻轻揽着她:“怕什么。”

    “华大夫是厚道人,难道还会宣扬出去么?既如此,你又担心什么?”

    令漪气红了脸,忍不住回身轻捶了他几下:“还想宣扬出去!这么不光彩的事,你还想几个人知道啊。”

    又埋怨地嗔道:“真是的,总是这样,又不是不答应你,你那么心急做什么?”

    女郎虽是生气,嗔怒的样子却十分柔媚,杏眼含情,如嗔如喜,一张白净的脸红至粉颈,有如绯玉,可怜可爱。

    嬴澈看得心旌轻摇,忍不住凑过去,沿着她柔润的下颌线轻轻啄吻。令漪霞飞双颐,再度伸手打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事呢,别动手动脚的。”

    “没什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目光和煦,看着她笑,“我就是想要你,被旁人知道又怎么样?不正好叫人知道你是我的人。”

    “我才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

    令漪不想和他多说,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做呢,走到妆台,拿螺子黛补了补妆,一面埋怨:“你整天就没个正经的,忍些日子会死么?”

    “当然,”他恬不知耻地答,“不喂饱你,你跑出去找嬴灼那些野男人怎么办?”

    瞧瞧,才上位了几天,就说别人是野男人了。躲在屋外的簇玉忍不住腹诽。

    令漪却是脸上一红。

    一句调笑正令她想起当日凉州的行事,她无法反驳,却也不愿一味隐忍,冷笑连连,放下螺子黛就往外走。

    “你去哪?”嬴澈脱口道。

    “去找野男人啊。”她头也不回地道,“反正王兄整天不就盼着我找么?”

    大夫说的对,她可不能再由着他胡闹。也少在他面前转悠,省得他跟头公鹿一样,一天到晚乱发|情!

    “喂,我那是……”

    嬴澈还要解释,令漪却已走至门外,对守在外面、已经红透了脸的宁瓒道:“你和我出去一趟,叫上阿灵。t”

    “我也要去!”簇玉也从屋中跑出来。几人一道下了台阶,声渐渐地远了。

    嬴澈在卧室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听着几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小及至完全消失,终于有些慌了。

    她是真的走了。

    且他记得,她曾说过要去花月楼找那几名妓女给骆华缨作证的事,眼下便当是去了。原本他还想等他伤好一些亲自陪着她去的,她一个女孩子现在独自去,被人瞧见了说闲话可怎么好?

    *

    城南,花月楼。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前日刑部派人来提审的风波已然过去,花月楼前又恢复了往日的车马喧阗。令漪自马车上下来时,鸨母正笑容满面地挥着手绢送一位贵客自后门出来,见她一袭纯白狐裘、头戴帷帽娉娉袅袅地立在院门之外,身后还跟着许多侍卫,面色霎时一僵。

    “哟,今儿是什么风,怎还把夫人吹来了。”鸨母很快满脸堆笑地招呼,“不过如今玉奴姊妹都不在,夫人还是请回吧。”

    “我是来找你的,还有这几人。”

    令漪将一张名单递给她,“我这个人不喜欢弯弯绕绕,我就直说了,我今日过来,为的是十年前有关华缨母亲身亡的案子。”

    出发的路上她已在车上大致看过刑部的卷宗,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知情的几名妓女的名字,其中就有鸨母。

    自然,她也知道鸨母必定被虞氏威胁打点过,她过来也问不出什么。但她就是要过来,还要光明正大地过来,让所有人都瞧见。

    四周果然有人注意到了她,纷纷窃窃私语,似在疑惑她一个良家妇人如何会到这种腌臜的风月地界。

    也有小部分人看出是晋王府的车驾,愈发惊讶了。毕竟如今晋王府里能在京中自由走动的女郎也就那一个,如何会自降身份,跑到这种地方。

    “这案子好似与夫人无关呢。”鸨母笑着推辞,“再说了,之前刑部的老爷们都来问过了,夫人今日怎么又来问。”

    “我当然要来。”令漪道,“眼下这事可还没有结案呢,你不会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华缨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件事,我就是管到底了。”

    “妈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她朝院内微抬了抬下巴。

    鸨母一脸尴尬,但见她身后侍卫重重、一瞧就是不好相与的,只好依言将她请了进去。

    进入花月楼内,令漪不紧不慢地将名单上的证人都叫进来一一询问,众人自是将虞琛事先安排好的回答重又说了一遍,令漪也不意外,耐着性子听她们一一陈述完,随后,又将所有人都屏退,只留了鸨母在内,让宁瓒带人守在屋外,让宁灵同簇玉与自己进屋。

    “你现在可以说了。”众人离开后,令漪语气淡淡地道。

    她越是镇定,越是若无其事,鸨母心中就越是紧张与不解。

    事情到这一步,寻常人早就放弃了,就算坚持认为她们在撒谎,面对她们的坚决不承认,也难免会有些急躁。

    可眼前的女郎看上去年纪不大,性子却出奇的镇定。她好像早就料到了她们会不认,但既然料到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一趟呢?还特意屏退旁人专来问自己?总不能,她觉得自己会告诉她吧?

    “咳。”收拢乱飞的思绪,鸨母赔着笑道,“该说的话老身在刑部的人面前都说过了,当年的事,的确是沈氏她自己自杀的啊!夫人问一千遍我也是这个答案,因为事实本就如此啊。”

    “总不能,明明没有的事,还要老身去为你们作伪证吧?”

    令漪只是笑着摇摇头,却不再追问。

    她也不说话,就自顾欣赏玩弄着指尖上新染的凤仙花色的蔻丹,反倒是鸨母提心吊胆地盯着她东想西想,担惊受怕了好一会儿。

    随后,她试探性地道:“夫人若没有其他事,老身就先行一步了?”

    “我让你走了吗?”女郎语调悠悠地反问。

    “夫人这是何意啊,该说的话老身不都说了么?”

    “我就想让妈妈作陪,不行么?”令漪含笑道,“又或者,你喜欢同我去大牢里说话?”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老鸨忙摆手道。

    “那你就好好待在这儿,我想到什么,就会问你的。”

    虽如此说,到最后她也没再问鸨母一句。只在室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鸨母拉家常,或是同簇玉说说笑笑,聊些近来京中时兴的衣饰同发髻式样。

    如此,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裳起身:“我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同妈妈说话。”

    枯坐了这半晌,鸨母早被自己的多疑与想象折磨得心惊肉跳,巴不得她赶紧走。因而脸上的笑都真情实意了几分:“老身这就送夫人出去。”

    宁瓒一直带人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未曾闻得任何动静,也是不解。

    他没有多问,同妹妹交换过眼神,确认无事发生后恭敬地送了令漪出去。

    而一行人走后,两名潜伏在楼中的白鹭卫立刻凑了上来:“方才她在密室里单独和你说什么了?我们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晋王府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身份败露,他们也不能凑得太近,自是什么也没能听见。

    “没说什么啊。”鸨母如实地答,“我就说沈氏当年是自杀的啊,她问一千遍我也是这话啊。”

    一人狐疑道:“那她还在里面和你纠缠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啊。”鸨母直叫冤枉,“她就问我一些有的没的,后面就没说这事了。你们可要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真是这样?

    二人疑惑对视一眼,回去复命了。

    而这厢,回去的路上,宁瓒也忍不住疑惑问道:“女郎方才在楼中和那鸨母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

    一想到自己走后那些白鹭卫要为了她今日的这番造访想破脑筋,令漪心情大好,樱唇轻抿,微露榴齿,“明儿你把她带到王府来,我们再问问。”

    “可依在下之见,就算明日请她到王府,那鸨母也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这是在大街上,令漪不便与他说明太多。又觉事情成功之前,告诉旁人也是枉然,还是不说为好。

    因此,她嫣然一笑,气定神闲之中颇有几分志在必得:“再说吧。”

    “反正,我会让她来找我们、自愿替华缨作证的。”

    第93章 “下作”

    次日,令漪再次带着宁瓒去往花月楼,如法炮制地和鸨母在室内单独会见了小半个时辰。

    第三天,第四天,则是派宁瓒带人前往,堂而皇之地绑走了鸨母,与对方在晋王府名下经营的一家茶室内会见。周围侍卫环绕,白鹭府的人想见缝插针也没机会。

    但无论哪一次,她都没和鸨母本人说半句话,往往只每次都刻意大张旗鼓的,让众人都瞧见。

    如是,一来二去之后,京中不少人都知道了当年被赐死的裴御史的女儿在替骆超的女儿奔走呼号的事情,甚至不惜屡屡出入风月之地。惊讶她勇气的同时,又称赞起她的有情有义,令漪想象之中的讥讽却并没有来。

    而白鹭府那边自也盯上了她,既不能对她下手,便多次找到鸨母,逼问二人谈话的具体内容。

    然令漪本就没有同鸨母说什么,鸨母自然答不出来,以实情告知,对方又并不相信,直言这样的回答在长官面前是糊弄不过去的。

    双方的矛盾,在令漪派人将鸨母绑去了王府之后到达了极点。

    当又一次得到与往常相同的回答后,负责监视花月楼的两名白鹭卫勃然大怒,一脚踢在鸨母的胸口:“臭婊。子!别给脸不要脸!”

    “我看你是活腻味了,你的意思是,她每次将你叫去又不同你说话,如此大张旗鼓,就为了和你见面,一见还半个时辰,这样的话谁会信?”

    鸨母摔在地上,疼得直捂着胸口叫唤,饱满圆润的脸上满是虚汗。

    她叫屈道:“可事实就是如此啊!她把我叫去,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世子忠心耿耿,自也不可能告诉她什么啊。”

    “二位官爷,老身说的都是实话,你们可要相信我啊!”

    对方阴阴冷笑:“我看,别是你暗中收受了对方的贿赂,故意糊弄我们吧。”

    另一人则道:“是不是实话还轮不到你来说道,等我们回过世子,他自有定夺。”

    “只是世子他最t恨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就自求多福吧!”

    两人说完扬长而去,唯留鸨母疼得在地上打滚。又过了一会儿,才有几名中年妓女进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几人俱是当日同被刑部叫去问讯的,都知晓当年之事,也在受到虞氏胁迫后对刑部保持了沉默。鸨母神色激动:“我真没说啊,他们不信,你们可要信我啊!”

    几名妓女却是沉默。

    “其实我们倒觉得,妈妈应当说。”其中一人道,“反正说与不说,我们都是这个下场,一旦这事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被虞指挥使推出去祭旗的就是我们。”

    鸨母大为惊讶,惶恐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外人后才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说这样的话?不想活了吗?”

    “妈妈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另一名妓女反唇相讥,“说实话,连我们也不信妈妈没说,就算你真的没说,那么多人看到你被请去好几次,人家那边会怎么想呢?你要是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也不至于吃这一记窝心脚了。”

    不说没活路,说了……说了也许会有,但更大的可能是在这之前就被弄死。鸨母着急问道:“那依你们看,我还能怎么办呢?”

    “依我们看,不如我们就去做这个证。”又一人道,“玉奴的娘本就是被济阳侯杀的,当年我们就该作证的,结果却贪生怕死,做了伪证,说她是自杀。虽说是没办法,可这到底是不对的,有违天道公理。”

    “反正,我们也苟活了十年,算是够了。与其被虞家怀疑,还不如赌一把,博条活路。而若证明玉奴是为母仇,说不定玉奴也能活……”

    这种事是有过先例的。历朝历代都讲究忠孝,前时就有少年为父报仇而被免除死刑,反而受到朝廷褒奖。只要证明玉奴刺杀的出发点是“孝”字,她就不用死了。

    说话之人却是楼中惯常与华缨不合的一名妓女,鸨母惊道:“可,可你不是讨厌玉奴么……”怎么会还想着帮她的忙呢?

    “我们是讨厌玉奴,可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良知,也会唇亡齿寒,祈祷若是哪天被客人蹂躏至死,也还会有人能替我们出头,给我们讨回公道。”

    鸨母面露惭色,屋中就此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她知道她们是在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不保护她们,毕竟这些年,在面对客人欺负她们时,她大都选择了忍气吞声。

    可她也没有办法,她们是官妓,就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服侍那些达官贵人的。那无权无势的还可打他一顿扔出去,面对官员,她们哪有说不的权利呢?

    桃红被拿烙铁烫过奶,小柳也被拿针刺过下面。那些道貌岸然的青天大老爷们私下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做她们这一行就没有不受磋磨的,像玉奴的娘一样被折磨死的也不在少数,自然,到最后也都成了“自杀”。

    ——这,原本就是稀松平常又司空见惯的事。

    所以,为什么那裴氏女一定要给沈氏公道呢?在她们这一行里,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个不相关之人都这么执着于此事,搞得她自己,也有些痴心妄想和蠢蠢欲动。

    “我再想想吧。”鸨母叹息道,“总之,今日的事先不要声张,传出去,对咱们都没好处。”

    当夜她便做好了打算,预备在次日晋王府派人来接她时与对方挑明。可次日,晋王府的人却没来。

    再次日,还是没来。

    她等来的唯有那两名白鹭卫的毒打而已。在房间里,从室东被踢至室西,一边打一边咒骂她:“毒娼妇,她为什么不来找你了?是不是你给她通风报信了?”

    “被爷说中了吧,还不老实交代,你到底同他们交易了什么?”

    鸨母被打得受不了,终于满脸是泪地答应下来,主动写信约见令漪表示愿意投诚,好为后续将对方单独约见出来做打算。

    次日,令漪在府中得到对方的手书,约她在上次见面的茶楼谈一谈。

    那茶楼原是晋王府的产业,她倒是不怕,只是拿不准对方是真心投诚还是试探,一时微微沉吟,捧着信往云开月明居去。

    冷不防却撞上来王府看望嬴澈的凉王。他站在前方必经之处停下来等她,跟在后头的簇玉早一步瞧见了他,欲要请安,却被止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女郎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险些撞入人家怀里,随后到他跟前,被他用手挡住了额头:

    “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令漪回过神,见是他,有些尴尬:“只是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真心的罢了。”

    “我看看呢。”嬴灼抽走那信。

    室中窗内,嬴澈已经听见了二人的说话声,不禁皱了眉放下公文探头去看——他如今养了几日伤身子恢复了一些,加之久在家中无趣,已经开始专注朝中的紧要事。每日,都由嬴濯亲自奉了公文过来给他过目。

    眼下,他就是在看有关骆华缨母亲之死的卷宗,又听嬴濯说虞皇后打算在宫中宴请他,好令两家讲和,化干戈为玉帛。正为此事烦躁,就瞧见她在院子里同嬴灼搭上话了,心间顿时无名火起。

    她和他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有这么多话要说的么?

    窗外院中,嬴灼一目十行,不过转瞬便已看完。令漪试探性地问:“殿下觉得,她这回是真心的么?”

    “应该是吧。”嬴灼答。

    这段日子他假意同虞琛交好,卖给对方不少晋王府这边的消息,博取信任的同时,自然也打探了不少他们那边的消息。就譬如这件事——

    消息传至虞琛耳中,他大为恼火。生性多疑的他自不会相信令漪多次将鸨母叫去会什么也没说,鸨母越是否定,他就越是怀疑。毕竟他们这种人狡猾奸诈,自己骗惯了人就不会相信别人,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已。

    眼下,已经在想法子要将人弄死,好栽赃到嬴澈身上。

    “可以啊。”

    历经了此事,嬴灼倒是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看来之前,倒是本王小瞧你了。”

    令漪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抿唇一笑:“都是些妇人之见,不值一提,只是想尽快把华缨从牢中救出来罢了。”

    骆华缨的事情,凉王不感兴趣。只微微笑着看着女郎粉荔新雪的一张脸:“你这样聪慧,困在内宅里倒是可惜了。”

    “不若与我回凉州,替我打理州中事宜。正好,前日宋别驾还来书,说起州中诸事时,还托我问你的安呢。”

    宋郎……问她么?

    令漪惊讶抬眸。对上对方微笑而带着玩味的视线,又微微赧颜,一颗心却噗通噗通地跳起来,不能自已。

    才想要问几句对方的近况,眼角余光却瞥见书房的窗子正开着,霎时改口:“多谢殿下抬爱,只是现在王兄也离不开我,我……也不会再离开他了。”

    “我还有事要同王兄商议,就先不打扰了。”

    说完这句,她低头匆匆掠过嬴灼,往里屋去了。

    嬴灼回过眸,正巧对上窗中嬴澈冰冷的视线,他挑衅地挑眉一笑,拂袖走了。

    窗中,嬴澈忿忿吐出二字:“下作。”

    “什么?”嬴濯没听清,还当是兄长对自己的指示。

    “没说你,说那个嬴灼!”嬴澈脸色铁青。

    拿宋祈舟引诱她回凉州,亏他想得出来!

    怎么,他就认定了在她心里宋祈舟比自己重要是吧?真回了凉州他又要怎么搞,让宋祈舟做大他做小?

    嬴灼现在怎么这么下作??

    不是自己就好。嬴濯尴尬地抿抿唇,余光瞥见令漪进来,忙收拾了公文离开:“阿婵还在家等我呢,我先回去了阿兄。”

    “滚吧你。”嬴澈没好气地道。

    还什么“阿婵在家等我”,就他有老婆是吧?显摆给谁看呢?

    嬴濯走后,令漪若无其事地捧着那封信件走进来,面不改色地道:“花月楼那边回信了,王兄帮我看看,她是不是诚心要投向我们。”

    “你不是都找外人看过了吗?”嬴澈强忍火气,洁净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水晶笔洗,满不在乎的样子,“又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是问了他,可还是王兄的意见最重要嘛。”令漪见势不妙,忙哄他道。

    “再说了,我不是想着,他如今同虞家那边有些联系,或许知道那边的情况,想判断得准确些吗?”

    “这都是为了华缨啊,难不成,王t兄还要吃华缨的醋啊?”

    女郎笑容明媚,语笑盈盈,颇具几分哄他之意。嬴澈不好意思承认,只凉凉睨她一眼:“你对骆华缨还真是挺上心的。”

    非亲非故,又不相熟,怎么就要为她劳心费神了?

    “就是什么时候,能对该上心的人好好用用心就好了。”

    “咦,怎么有股醋味啊?好酸。”令漪惊奇说着,站起身来在空气中作势嗅了几下,“王兄你闻到了吗?你中午是不是吃酸酪了啊?”

    嬴澈一噎,霎时瞪她:“胡说八道什么呢?”

    令漪顺势在他腿上坐下:“我对王兄还不够上心么?那这些天是谁陪在你身边忙上忙下的?你要说我不用心,喏,就找宁瓒来服侍你好了,反正你那么麻烦,我可不想服侍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却被嬴澈一把拉回怀里坐下:“跑什么。”

    “才跟你说了几句话就想走,你就故意气我的是吧?说说,方才和嬴灼说什么呢。”

    “没,没说什么啊。”

    他阴阴笑了声,以手捏住她下颌把玩,“不是在和你说你的宋郎么?他还不死心呢!你呢,被他搬出宋祈舟来,你就抵抗不住诱惑了?还真想和他回去不成?”

    他方才果然在偷听!

    令漪有些无奈,倒也没有生气,认认真真地答:“我没有想过要走啊,我现在整颗心、整个人都是王兄的,前时也已经答应了王兄,怎么会走呢?”

    “倒是王兄,为什么总是吃宋郎的醋啊。”

    这话说得顺耳,嬴澈微微抿唇,然闻及那亲昵的“宋郎”二字,又唰地阴了脸色:

    “你自己说呢?谁叫你要先找他的?”

    他就是嫉妒宋祈舟。

    他只不过晚了那么一点点,就让宋祈舟占了先。她喜欢的第一个人是宋祈舟,第一个丈夫是宋祈舟,第一次也是和宋祈舟,到现在心里都有那姓宋的一席之地。怎么想,都怎么让他如鲠在喉。

    他现在甚至十分庆幸宋祈舟还活着,没有因为自己让他出使的提议死在漠北。否则,真要叫他死了,她必得一辈子记着他这个人,一辈子都对他心怀愧疚,也必定一辈子都对自己心存芥蒂。

    还真是想想就令人头疼。

    令漪会心一笑,把头依偎在他颈下:“那我还想说呢,谁叫你自己不早点下手的,”

    “王兄以前对我那样冷淡,我小时候,还以为王兄很讨厌我呢,哪敢靠近。”

    他轻轻哼出一声,顺势揽住女郎纤细的柳腰:“没良心的东西。”

    “我对你冷淡,但我可曾亏待过你?我要真不在意你,你早饿死了,还轮得到你如愿嫁给宋祈舟的份?可见你也是个只知道看表面的,蠢货。”

    喏,骂得可真难听。

    善妒的男人可真难哄。

    令漪原还想再哄他几句,这时宁瓒来报花月楼的鸨母秘密求见,竟是不等她回信、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意识到事情另有转机,她霍地起身:“我马上去。”

    第94章 谋反的帽子都扣上来了……

    “裴娘子,求您救救老身吧,您想知道什么老身都愿意告诉您,只求您救救老身吧!”

    晋王府用来会客的雁集厅中,令漪甫一进入厅中,那花月楼的鸨母便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央求。

    令漪看破不说破,故意惊讶道:“这可从何说起啊?先前我请妈妈那么多次,妈妈可是对我爱答不理的,怎么如今反倒要向我求情了。”

    老鸨面露羞惭,眉宇不展,前几日还油光水面的脸明显憔悴了不少。她央求道:“裴娘子,求您救救我吧,我,我实在是被他们逼得没有法子了,我说什么他们都不肯信,一定要认定我背叛了他们,对我拳打脚踢。实不相瞒,就是今日也是他们着我来找您的,叫我假意骗取您的信任……”

    令漪只笑,示意对方起身:“那你现在是打定主意背叛他们了?”

    鸨母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怎么能叫背叛,这是弃暗投明。玉奴没有撒谎,她娘沈氏,的确是叫济阳侯失手打死的,但不是奸杀。当年京兆尹的诊断下来是自尽,是他们买通了仵作的关系,我们也做了伪证,本就于心不安……”

    她的这些场面话,令漪一个字也不信,只仔仔细细听她说完了当年的事,手指缓缓摩挲着茶盏:“你说,你们?”

    一群人的证词远比一个人的有效,若其他人也愿意做证,华缨的事就好办得多了。

    “对。”老鸨忙保证,“我们几个都愿意替玉奴做证,还求娘子给我们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救救我们吧!”

    方才鸨母说话的时候令漪便一直在注意她的神情,加之已从凉王处打探到消息,令漪已然倾向于对方是真心的了。

    她不紧不慢道:“你想求我们庇护你,我当然可以考虑,可你也应当明白,首鼠两端的人历来是什么好下场的。不拿出诚意来,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呢。”

    “老身当然是诚心的!”鸨母脱口道,“这样,我告诉娘子一个事儿。沈氏当年的尸检记录是自尽不错,但这是他们买通了仵作做的假记录,那个仵作也还活着,我知道他住哪儿。”

    此次翻案的难点有一点就是当年的仵作已去世,就算对当年的尸检结果有疑虑,也没有求证的机会。而今闻说那仵作还活着,令漪眸色顿时一亮。

    面上仍无什么情绪,她只淡笑了笑,示意簇玉拿来纸笔:“那就劳烦你写给我看。”

    送走鸨母后,她拿着那张纸条回到云开月明居中。嬴澈仍在窗边的书案前等她,见她拿着张纸含笑进来,眼睛都快糊在纸上了,不由酸溜溜地挖苦:“什么事啊,这么高兴,肯定与我无关吧?”

    令漪被他这幅拈酸吃醋的模样逗得嫣然一笑,走过去将纸递给他:“你自己看。”

    “王兄,据鸨母所说,这仵作如今改名换姓住在长安乡下,你派人去找他好不好?如果这鸨母说的是真的,我想,我们或许可以通过这个仵作和鸨母她们的证言证词来扳倒济阳侯了……”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一张色如粉荷的脸有如披沐着夏日的初晖,语笑盈盈,是一种很能感染人的快乐。

    嬴澈只看了一眼那纸上的内容便将目光投向了她,眼中带笑,眉梢也不觉溢满丝丝的柔情。令漪见他不说话,还当他是在吃华缨的醋,作势在他胸膛上轻捶了一下,嗔道:“好啦,别吃醋了。”

    “王兄想想,要是能扳倒济阳侯,我是不是也是帮了你的大忙?所以我这也是为了你啊……”

    “知道了知道了,都是你的功劳。”他再度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在腿上坐了,薄唇轻抵着她脸颊,“做得不错。”

    “来,亲我一下。”

    怎么夸奖她却是要她奖励他呀!令漪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似喜似嗔,说不出的柔媚。

    嬴澈心口都为之一酥,也不道破,清了清嗓子改说起了正事:“你这还不够,你看,虞琛那个人素来多疑,我再教你几招。”

    他轻轻凑在她耳边说了,令漪听罢,忍不住笑着在他腿上掐了一下:“你好阴毒啊。万一虞琛信以为真,把那老鸨杀了怎么办?”

    可是她也觉得这法子不错,是个好主意。于是苦恼地道:“完了,我居然觉得可行,可我怎么能这么坏呢,我从前可是很善良的,这一定是被王兄带坏的!”

    嬴澈仍含笑看着她,明眸熠熠如星。

    她还善良?不是她算计嬴菱、算计夏芷柔还有因为误会就抛下他,让他在京城里颜面扫地的时候了?

    “怕什么,我们找人护着她就是。”

    倒也没翻旧账,嬴澈手箍着她细腰,埋首在她颈间,贪恋地吻着女郎纤长裸露的脖颈,“不这样,她还不一定真心为我们办事呢。这件事越早结束越好,我可不想天天看你为之烦神了……”

    他的唇越吻越低,沿着脖颈一路往领子里钻。令漪被那柔软的触感与热息折磨得酥酥麻麻一片痒意,忙挣脱了站起身来:“行了,王兄别胡闹了。”

    “你现在快些派人去做啊,还有去长安查那仵作的事……事情千头万绪呢,我现在可没有心情。”

    他不说话了,只淡淡看着她,意识到还有求于人,令漪忸怩地改了口:“那,那等你伤好了再……反正,我不想再被t华大夫说了,真是丢死人了。”

    碰也不给碰,还真是吝啬。

    嬴澈轻轻哼了一声,“那我要溶溶补偿我一个月才可以。”

    一个月?!他还真不怕那啥啊?令漪又羞又忍俊不禁,佯作嗔恼地上手掐他,却又一次被他攥住手腕拽进怀中,以手撑着她后背,悠悠说完了剩下半句要求:

    “还有,事成之后,要亲手写一百遍喜欢我,说一百遍喜欢我。是个人都喜欢听好听的,说不定溶溶写了说了,我心情一好,伤也能好得快些。”

    还一百遍,他幼稚不幼稚啊!

    令漪用手攀着他的肩,作势要咬。可最终也没能舍得,只好应下:“下不为例!”

    五日后,派往长安的探子的消息还未回来,嬴澈已找好了由头,再次将济阳侯下了狱。

    事情的起因是有远房的宗室告发济阳侯去年纵容恶仆侵占他家的土地,他们上门去讨要说法的时候,反被对方打了一顿,态度极其嚣张恶劣,而济阳侯得知此事后,也只派人扔下一笔钱,地仍是占下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块被强行买下的地上,据报案人自述,自从对方强行占地之后,太|祖皇帝就多次托梦于他,称自家土地,不可轻易让人。否则今日让地,将来岂不是连天下江山也要拱手送人?

    起初他也并没在意,畏于虞氏权势,再未声张,但近日却屡屡梦到太|祖皇帝显灵,在梦里严厉训斥他是不肖子孙,说那是一块有龙气的土地,被虞家占去,会有损国运云云。勒令他将土地讨回来。

    什么“太|祖托梦”,什么“龙气”,众人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故意按照谋反罪攀扯出的事端。

    可有时候事情就是那样巧合,偏偏那地是被虞家占去修祠堂的,偏偏虞家,还真找风水先生看过,这下有理也说不清了,何况是无理。

    是以,虞伯山再次被“请”去了大理寺中,接受审问。而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家人一律不得探视。

    济阳侯再次被带走的那天,虞琛终于坐不住了。

    他内心很清楚这只是桩诬告,父亲此去,也不过被审问几天,到时候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得放人。

    但嬴澈素来狡黠,他怎么可能用这样蠢的招数?分明是找到了什么关键证据,只一时还未到手,先下手为强地将父亲拘在牢里,暂且拖延时间,没几日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事情果然没有出乎他之意料,次日傍晚,虞琛便收到了消息——晋王已秘密派人前往长安,寻访当年就已假死脱身的仵作。

    而这时候,那花月楼的老鸨也被裴令漪秘密叫去晋王府,截止如今已经一个时辰,天色渐晚,仍未出府。

    显而易见的,对方已经背叛了他。

    虞琛紧紧攥着那纸密报,指节格格作响,已然怒至极点。

    冷不防背后却传来弟弟的声音:“哥,你一定要这样,对华缨赶尽杀绝么?”

    虞琛回过头,看到的便是弟弟那张面露央求的脸。他脸上青气如游云流转,怒道:“你搞清楚,现在是她对我们赶尽杀绝!”

    “你难道看不出,是嬴澈在背后操控这一切?说我们占什么有龙气的土地,谋反的帽子都扣上来了,他想干什么啊?想诛我们的九族啊?

    还有,还有他那个继妹!我真不明白,骆华缨的事有她什么事啊?非要来掺和!”

    他很清楚嬴澈与他们必有一战,却不是现在。如果不是那个裴令漪非要来管骆华缨的事,嬴澈必不会在这时候动手。

    偏偏她管了,偏偏骆华缨的事牵扯到当年废太子的死……若真被嬴澈将此事翻出来,那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虞恒却沉默了。片刻后道:“可你们侵占别人土地的事情是事实。”

    “还有,如若父亲真的对夫人做过那样的事,华缨要个说法也很正常。”

    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弟弟还是这样一派天真。虞琛冷笑:“你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可别忘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到底姓虞!”

    “是啊,我姓虞。”虞恒神色悒悒地说道,“所以将来若是被你们连累,该受的刑罚,流放也好,砍头也好,我自去领。也算报了父亲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了。”

    他是天真的,虽然隐隐约约知道父亲对不起华缨,却始终不肯面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化干戈为玉帛。

    可那日宴会上刺来的长剑却让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他们两家,实是不死不休。

    况且,彼时父亲毫不犹豫地拿他这个儿子来挡剑,华缨却因为看到是他收了剑,导致她自己却被哥哥打伤。骨肉亲情?呵……

    从小他就是她的负担,如今亦是。

    虞恒说完那话就失魂落魄般出去了,虞琛神色一变,却也没工夫搭理他,只命亲卫跟上看紧弟弟,以免走露了风声。

    现在,要紧的是解决那个背叛他的老娼妇。

    “你现在就带人在她回来的路上设伏。”他强压火气地冷静部署着,“让她连人带车地消失,死得干净些,绝不能让她活着给嬴澈作证人!”

    当夜,月黑风高之际,花月楼的马车在返回楼中时不慎与一驾疯马失控的马车相撞,滚落洛水之中。

    那马车上承载的又全是酒楼所用的面粉香油等物,两车相撞,灯笼中的明火滚出,瞬间引燃了车中的面粉与香油,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整座街坊,火光照亮了半片天。

    而幽静街巷的另一边,被侍卫挟来此处的鸨母亲眼目睹了整个爆炸事件。待回到王府后,痛哭流涕地拜倒在令漪面前:“多谢娘子救命之恩!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老身愿为娘子肝脑涂地,赴汤蹈火,死且无恨!”

    第95章 曙光

    次日,还不待她们有所动作,便闻说有人在安从坊附近发现大量车马残骸以及人体的尸块,连洛水下游的水门也捞获了些许残肢断臂。

    京兆府接到报案后,开始着手处理此事,在全城张贴告示询问各家可有人员走失,同时在周边挨家挨户地摸排走访,有百姓说事发当夜闻见了爆炸声,但并没有瞧见可疑人员。

    又一日,花月楼的人报了案,说鸨母自前日前往晋王府后便一去不归,忧心她的安全。京兆府因此派了人前来王府问询。

    衙役自然是被拒之门外,云开月明居中,令漪闻说消息后,冷冷一笑:“这可就有意思了。”

    “怎么,人刚失踪就认定是我们掳了偷了去,花月楼的人自己不来找,让京兆府的人来?这是要把杀人犯的帽子扣在我们头上么?”

    嬴澈正在一旁看折子,闻言懒懒地道:“你放心,过几天,京兆府就会查出来,安从坊爆炸一案身死的人员就是鸨母,然后上门来拿你,治你个杀人之罪。”

    实则那车中装着的不过是他设法从刑部弄出来的两具死尸,查是查不出身份的,但对方却一定得按死了是鸨母,好诬陷他们逼供不成,恼羞成怒将人杀害。

    可惜虞琛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非他选了爆炸这个法子,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如何让他确信死的就是鸨母呢。

    因而笑道:“好溶溶,虞琛为人多疑谨慎,这次却这么沉不住气,可见是你把他逼急了。”

    他语气轻飘飘的,还带着几分玩味。令漪总有种是自己和他狼狈为奸害了人的错觉,即使对方本是恶贯满盈之人。

    还当真是在他身边待久了,也变得心狠手辣起来了。

    她面上飞红,轻轻嘟哝道:“那还不都是王兄想的法子,怎么能怪我呢。”

    “这怎么是怪你呢?”嬴澈道,“为兄是夸你,你还不高兴啊。”

    这怎么是夸她。

    令漪在心里嗔怪了句,整整衣裙起身:“既然现在京兆府都找上了门,那我还是去一趟。”

    “别去。”嬴澈却叫住了她,“保不齐他们会狗急跳墙。再说了,他们也还不够资格见你。”

    “现在,你先去准备一下,下午带那鸨母去大理寺一趟,我已吩咐了阿濯,骆华缨的案子,即刻重审。”

    她是什么人呀,还人家没有资格见她。

    令漪暗自腹诽,待听到后半句,杏眼又一亮:“真的?那仵作找回来了么?”

    “没那么快呢,不过有证人证言,暂时也足够了。”嬴澈道。

    又轻蔑一笑:他们不t是找你要她人么?就让他们来大理寺要人吧。”

    京兆府的人很快被打发走,碍于晋王权势,自也无可奈何地铩羽而归了。

    济阳侯府之中,收到消息的虞琛恼怒非常。虽然之前便想到对方不可能上这个当,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反击法子了,因此即使是意料之中的拒绝也令他怒火难抑,腰间剑柄几被攥碎。

    但很快,一名属下便慌慌张张进来禀报:“世子,不好了……”

    “宫中传来消息,之前的那几名妓女突然翻供,眼下,大理寺已经开堂重审,翻供的妓女里面,还,还有……”

    虞琛双目骤然迸射出寒厉的光,猛一把攥住那人衣领:“还有谁?”

    “还,还有……花月楼的鸨母!”

    虞琛大骇,急剧苍白的脸上冷汗滚滚,拂袖疾奔出门。

    紫微城,大理寺。

    嬴濯作为主审官,已经提点了人犯及人证在大堂审问,虞琛赶到的时候,那本以为丧生在爆炸案中的鸨儿已说完自己的证词,正痛哭流涕地控诉着前时如何被虞琛胁迫做了伪证云云。令漪亦陪坐在侧。

    堂外忽传来一阵孤零零的掌声,众皆闻声侧目。虞琛拊掌走进堂中:“好一出指鹿为马、指黑为白的好戏,若非亲眼得闻,我还不知,我竟做过这样的事呢。”

    见是他,那鸨母吓得魂不附体,发出一声极惊恐的短促的尖呼,抱着头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

    令漪款款起身:“潘妈妈,有什么你尽管说吧。”

    “这是在大理寺,没人能把你怎么样的。是与不是,也自有上天与朝廷来定夺,岂是那些魑魅魍魉可以扭转的。”

    她这话虽是对着鸨母说的,目光却看向虞琛,不怍不惧,也挡去了他的视线,以免那几名妓女畏惧他而翻供。

    鸨母哪敢说话,匍匐在令漪脚边缩成一团抱着头,恐惧得全身都在抖。堂上几名陪审的大理寺官员见状互视一眼,心间就都有了数。

    虞琛眸色猝然寒厉,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屡屡坏他好事的女人碎尸万段。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自己是被这对狗男女下了套,潘氏根本就没死,且果然早与她们勾结在了一处!可见婊。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自然也是无情无义。

    他强忍怒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娘子非要攒罗起这些妓女给我父与我定罪,我还能说什么呢?”

    “可娘子也别忘了,是非曲直,不是光凭你和这些妓女的一张嘴就能定下的。既然在你们口中,她们前时的证词都是我威逼而成,那我为什么不能怀疑她们今天的翻供也是你们威逼伪造的呢?”

    “可她身上有陈伤啊。”令漪道,“你看她现在怕你怕成这样,威逼她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轻飘飘的一句,即将他的污水全部堵了回去,虞琛稍稍一噎,眸光如寒矢射向她身旁的几名妓女。

    匍匐在地的鸨母顿时抖得愈发厉害了。而那几名妓女,原还畏惧他报复,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才肯来翻供的,此时见有令漪挡在她们身前,而虞琛果也不能将她怎样,心中的畏惧不知不觉便褪去些许。

    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无法无天的。

    看来这一次,她们赌对了……

    感知到她们希冀的目光,令漪也为之一振,脊背挺得更直。

    她道:“再说了,是非曲直既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定夺的,当然也包括指挥使你。大理寺的诸位公卿今日都看着呢,是与不是,他们自有定夺吗,哪里轮得到你我在这里争辩不休。”

    他这举动原就有咆哮公堂之嫌,有损司法之威严,只虞氏权势煊赫,因而在场的一众公卿也就忍气吞声。

    嬴濯微微皱眉:“虞指挥使,本府正在审理此案,你若无别的事就退下吧,不要妨碍公务。”

    “公务?”虞琛冷笑出声,“是公报私仇才对吧。”

    “谁不知晋王有本事,牢牢占据尚书台的位置,大权独揽。如今又把亲弟弟放到大理寺来,自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话等同于在说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会徇私枉法了,一向好脾气的郎君难得地动了怒,白玉似的面庞微微涨红,忍了又忍,才道:“那虞指挥使可就错了。”

    “既说我们公报私仇,那就是你自己觉得你济阳侯府与我们有仇了?可我却不记得,我们两家有何仇怨,莫非,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指挥使曾暗算过我兄么?”

    “反正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虞琛反唇相讥,“可郡公也别忘了,想凭这几个首鼠两端的妓女的证词定案,陛下那边,会怎么看。”

    “本府断案自会依照大理寺的规章制度,就不牢指挥使关心了。”嬴濯道。

    证据,已经在路上了。

    “是么?那就祝郡公好运了。”

    挑衅似的说完这一句,虞琛漠然转身,愤然拂袖而去。

    临走时,仍冷淡地瞥了令漪一眼,满含威胁之意。

    令漪视若无睹,转向堂上诸位公卿行了一礼,道:“诸公,方才虞指挥使那个样子你们也瞧见了,我一个小女子,实在很害怕,更担心他会报复我的证人……”

    “所以,我想请求明府让她们暂时留在大理寺中,由专人看守,以防有什么不测……”

    报复是必然的,诸人皆心知肚明。但叫她这样说破还是有些尴尬,其中一人捋须干笑了两声:“虞指挥使……不至于吧?”

    令漪等的就是这句话,早已备下的话当即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响开了:“那可未必。”

    “您有所不知,前几日潘妈妈来王府见我,表示愿意为人犯作证,回去时安从坊就发生了爆炸,两条人命,死无全尸。而今日一早,京兆府又来找我,言下之意,不过是说是我害死了她们。可还好我那晚多了个心眼,叫潘妈妈躲在王府之中并未回去。否则,死的可真就是她了,连小女子也会被扣上杀人的帽子。”

    “可您说说,他们怎么就认定了死的是潘妈妈呢?须知那两具尸体都炸得面目全非,这么短的时间就查出了死者身份,可别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吧!心狠手辣至此,小女子可不敢再冒险了。”

    女郎妙语如珠,叫人挑不出半分错。那人只好打了个哈哈,终结了话题。

    几名妓女闻言,既感激又害怕,纷纷磕头跪求起来。最终,由嬴濯一锤定音:“这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鸨母等一众证人由此留在了大理寺中,由嬴濯派人专人看护,此后,虞琛几次三番想派人潜入牢中暗害她们,也都没有机会。

    而这话那日是当着大理寺的一众官员说的,他亦不好明目张胆,否则,叫那些妓女当真死在牢中,无异于不打自招。

    ——他甚至,开始担心起嬴澈会自导自演来,只随便叫一人死在牢里,就能栽赃给他了。

    妓女们的证言互有印证,基本可拼凑出那晚的事情经过,可信度较高,加之那鸨母身上一身的伤,大理寺最终采纳,形成卷宗。嬴濯叫人抄写数份,往宫中与各台省都递了一份,以示自己的公正无私。

    又几日,一名死去多年的京兆府前仵作到嬴濯府上投案自首,被他带到朝会上,当着小皇帝与满朝文武大臣的面,主动交代了当年徇私枉法、在沈氏身亡一案中弄虚作假、更改卷宗死因诸事,以及——拿出了当年真正的验尸笔录。

    一石激起千层浪。嬴濯要求严惩,众目昭彰之下,少年天子亦不愿包庇岳丈,遂下令将当年牵连此案的官员纷纷下狱,仍由嬴濯与大理寺及御史台审理。

    当年审理此案的京兆府一众人马早已飞黄腾达,就连当日的书办也做到了朝奉郎,俱是虞氏的朋党自不必说,因此时济阳侯本人尚因“侵占有龙气的土地”一案身陷牢狱,眼瞧着指望不上,俱都倒豆子一般将当年协助虞伯山将沈氏死因改为“自杀”一事吐了个清清楚楚。案情至此,再无疑虑。

    于是,一时间审问的审问、下狱的下狱,大理寺中热闹非常,人满为患。

    闹到这种架势,朝臣们心知肚明,哪里是处理一桩陈年杀人案的架势,这,分明是晋王要借此案清算虞家。

    可叹外面闹得轰轰烈烈鸡飞狗跳,而他本人还以养伤之名高卧府中,仿若事不关己,面对天子与皇后想要说和的召见也都以养伤为由婉拒了,不可谓不t高明。

    反观虞氏,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小小的一桩奸杀官妓案就牵连出虞氏的诸多门客,晋王又不是傻子,必能顺藤摸瓜翻出更多的陈年旧案来痛打落水狗。纵有皇后在朝,毕竟年龄尚幼,虞氏门第的衰落已是无可避免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将塌。

    而这,仅仅才只是一个开始。

    ……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令漪自不关心,她关心的,仍是华缨的那桩刺杀案——因虞伯山奸|杀其母一事已被查清,那么,她当日的刺杀行为就成了为母报仇,不仅不用死,还能因为“孝”而无罪释放。

    这并非她的痴心妄想,朝廷以忠孝治天下,对这种为父母报仇的行为一向是宽容且提倡的,前朝也有过类似的案子,人犯最终都被释放,华缨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

    皇天不负苦心人,很快,华缨的判决便下来了——嬴濯援引前朝案例,加之骆超在天子面前为女儿求情,小皇帝最终同意将华缨无罪释放。

    同时,免去其官妓身份,恢复自由身,不必再去花月楼、也不必在教坊应召了。

    至于济阳侯虞伯山,依其自述,当日系沈氏不肯依其让女儿“双飞”而引发争执、最终失手将人掐死,其行为究竟是“故杀”还是“过失杀”还有一定的争论,尚未结案。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身为皇后之父,有“八议”制度佑身,减罪是一定的了,死不了,顶破天也就是免官与流放。

    也是因此,嬴濯迟迟没有结案,为的就是将其暂拘狱中,以免放虎归山。

    华缨出狱的那一日,令漪同花月楼中的几名妓女亲去接她,她们在宫城外翘首以待,等了小半日,才见一架简朴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宫门,俱都欢欣鼓舞,攥着帕子笑:“来了,来了。”

    车中,华缨也有些懵。

    溶溶怎么会亲自来接她,还半点不避地同花月楼里的那些姐妹在一起,她难道就不怕流言纷扰么?

    是了,听说她在狱中这些日子,是溶溶替她四处奔走,说服鸨母和那些与她平素有隙的姐妹,狱卒同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脑子都是懵的,对方的语气却很赞赏。

    转瞬之间,马车已近了,她跳下马车,脚还未落地便被令漪一把抱住,且喜且泣:“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华缨,你受苦了。”

    四目相对,她眼中唯有担忧与关心。素来坚强的女郎眼眶也是一热,眼中迅速漫开一阵泪意。

    她紧紧回握住令漪的手:“我没什么事,倒是多谢你,为我的事这样奔走……”

    说及此,华缨心内又是一酸。何德何能,她能有溶溶这个朋友呢?她和她分明萍水相逢,只因她一时的兴起,却连累溶溶没了父亲。而今,又是替她营救华绾、又是救她自己,她对溶溶却没什么用处。

    “别说这样见外的话。”令漪关切地劝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多想,以后好好地活。万不可再做傻事了!”

    华缨看着女郎满是担心的眼,感激地点点头。

    “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就是你的了,我不会再寻短见了。”

    这样就好。

    令漪稍稍放下了心。

    她强忍泪意,又凑近华缨耳畔,压低声音道:“他有‘八议’之权,暂时还死不了。但你放心,我一定叫他死,叫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不仅是为你,也是为我!”

    济阳侯既已倒台,便能牵扯出当年他诬陷华缨父亲谋反的事,说不定,父亲当年的死也有他的份呢?她虽然没有证据,却莫名有种直觉——父亲的死,也少不了他们在背后兴风作浪。

    她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替父亲洗净冤屈。

    几人在路口续了会子旧,便要离开。令漪另吩咐了侍卫将几名妓女送往晋王府修建在乡下的农庄——虞氏还未彻底倒台,她仍是不放心她们的安全,索性央了兄长庇佑她们,以作证有功为由替她们脱了籍暂时送往乡下,自己,则亲扶着华缨上了王府的马车,将她接回王府去住。

    衣裳也是早就备好的,华缨在车中褪下破旧的囚衣,换上轻薄洁净的春服,再听令漪说起她是怎么哄骗过虞琛、让鸨母心甘情愿地倒向了她,再顺藤摸瓜地找到当年的仵作诸事。二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清化坊王府门口。

    待下车时,早有不速之客侯在了王府的角门之外,二女才揭开帷幔便围了上来。一双老泪纵横的眼,殷切切地望向华缨:

    “华缨,和爹回去好吗?”

    ——是骆超。

    第96章 “我很想你”

    他身边并没带过多侍卫,只一老仆相随,满眼期盼地瞧着女儿的依恋模样,竟有些可怜,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令漪微微一愕,下意识便回过头去看华缨的反应。

    华缨的反应却很淡漠。她垂下眼睫,避开了生父的视线:“我不认得你,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骆华缨,骆华缨早就死在了十年之前,我只是我,一个刚得自由的官妓罢了。”

    这话宛如利刃在老父心头肉上割着,骆超大恸,流着泪道:“阿父知道,当年,是阿父对不住你们母女。这些年我也曾尝试着派人回来找你们,可总探不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想来是被他们故意拦截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华缨冷冷打断他,“往者已不谏,来者亦不可追。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就算是了了你的生育之恩了。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不牢你费心。”

    说完这一句,她撇过身去,先行走到了府门之下。骆超只好求助地望向令漪:“裴娘子……”

    华缨却疾言厉色地打断了他:“你要是还有半点良心,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来叨扰裴娘子!”

    “回去过你夫妻恩爱、儿女绕膝的好日子吧!不要再来打扰我!”

    骆超央告的话顿时断在喉咙中,一脸尴尬。

    他们父女间的事,令漪不好相劝。只是她确有些事还需问问骆超,便对华缨道:“你先随簇玉进去,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伯父。”

    华缨点一点头,淡漠地跟随簇玉先行进府了。骆超牵挂地望向女儿背影,令漪瞧在眼中,没来由地鼻翼微酸。

    她忍不住想,若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她无意去评判这对父女间的种种恩怨,也理解支持华缨自己的选择,她只是,很想很想父亲罢了……

    “娘子有话要问我?”

    片刻后,令漪延骆超进了王府会客的小花厅,对方开门见山地问道。

    她回过神,点一点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问一问,当年我父亲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骆超听后,缓缓叹了口气:“你父亲他,的确是被我所连累。”

    当年他奉命出征柔然,一时不察,被敌军困守在怀荒郡,粮草将绝,消息尽断,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损兵折将地派出副将虞伯山拼死突围,前往囤兵塞上的皇长子嬴泽处求援军。

    然而一月过去,消息却始终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又听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选择开城门投降,心想,先假意投降,将来一有机会,就带着部下逃回魏境。

    可他哪里能想到,虞伯山回去之后,皇长子转首就向先帝告发了自己的投降之罪。先帝因之大怒,将他的父母族人悉数下狱,后又杀他全家,妻女皆没入教坊,至此,故乡,故国,就彻底回不去了。

    至于裴慎之,彼时他们连见也没见过,只听妻子说,华缨曾救过他女儿,他曾带着女儿上门致谢。但彼时他统兵在外,根本不知晓此事。

    后来,再听说他名字时,却是对方因替自己仗义执言,以同党论处,被先帝处死。

    这些年,他一直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想不通为什么一直信重的下属会背叛自己,想不通素不相识的人会因替自己说了几句话而死在狱中。

    直至今年晋王找上他,在信中告知了他当年的事。

    原来,当年他还尚未投降之际,皇长子就援引虞伯山的话诬告了他投降,先帝闻之大怒,将他父母族人下狱,裴慎之身为御史,出于公道,说他为人忠孝,如果是反也一定是迫不得已,或许另有打算。

    而后,太子也为他说话,极力说服了先帝不杀他的家人,再等一等。但不久t之后,他终因抵抗不住投降,而边境上也传出他早已投降、为柔然练兵的消息,两则消息一先一后抵达先帝耳中,先帝确信无疑,这才杀了他的家人,他也因之彻底回不去故国,终于接受柔然的册封。

    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让他彻底背负叛贼名声,让素昧平生的裴慎之成了他的同党,而太子则成了那个主谋,说是太子与柔然勾结,指使他引贼寇入境,好借柔然人之手打压皇长子的势力。可太子既为储君,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他们遂改口,说他原是太子一党,前时太子为他说话,是为包庇。

    先帝只是斥责了太子,但裴慎之,可就没这样的好运了。皇长子想利用他攀扯到太子身上,他不肯即遭嫉恨,而先帝也不信他与自己素昧平生却肯为他据理力争,于是他被赐死在狱中,还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

    世道浑浊,清白,反而成为了一种罪过。

    裴慎之的命,与骆家上下几百口人的命,以及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清誉,就这样沦为了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就连太子,也在几年之后被皇长子做局陷害时重被掀出此事,又一次引发先帝的猜疑与怒火,幽禁在上阳苑,不明不白地死去。

    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令漪早已红了眼眶。骆超亦长叹道:“若女郎想要替令尊翻案,在下愿出庭作证,报答令尊与女郎对我家的恩情。”

    女郎清润美丽的杏眼中早已浸满泪水,她微微回过身去,拿帕子拭了拭,勉力笑问:“能行吗?”

    “我与令尊确不相识,事发之初,我甚至不知千里之外会有个素昧平生的人因我枉送了性命。我听说,他们还伪造了我和你父亲来往的书信,信中有我叮嘱他照顾家人的内容,届时,就想办法从这些书信里,寻找突破点吧。”

    令漪木然颔首:“那好,我再问问我王兄。”

    她这时全然沉浸在父亲被冤杀的悲伤之中,根本无暇撑起心神来待人接物。遂命宁灵送了对方出去。骆超又千恩万谢过营救华缨的恩情,终究是不甘心地望了眼王府鳞次栉比的重重乌檐,长吁短叹地走了。

    而令漪也在送走他之后,独自回了云开月明居。

    嬴澈原在屋中等她,眼瞧着太阳都已下山她人仍未回来,心间便止不住地烦躁,直在心中埋怨骆华缨占用她太多时间。

    “还没回来?”他问进来送药的宁瓒,语气已有稍许不耐烦。

    “娘子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和骆将军在花厅说事呢。”宁瓒诚实地答。

    看看,就知道又是骆家人占用她时间。

    她们父女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么?

    嬴澈虽未言语,俊朗玉面却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周遭气息急剧变冷。宁瓒小心翼翼地问:“那这药……”

    “你放下吧。”嬴澈语气冰冷。

    苦药天天喝,是个人也受不了,何况他一向身强力壮,受着伤也能把她操晕,并不觉得这些药有什么用,便想在宁瓒走后倒掉。

    可今日小侍卫却异常地固执:“王妃说了,要属下亲自看着您喝。”

    他还管起自己来了?

    嬴澈脸色顿时一沉,正要开口训斥他几句,眼角余光却瞥见令漪失魂落魄般进来,顿时将那碗药放了回去。

    “回来了?”

    他给宁瓒使了个颜色,示意对方退下。令漪点点头,密长眼睫仍沮丧地耷拉着,一瞧便知不高兴。

    既是去见骆超,必是提起她父亲了。他眼眸微转,才想着要怎么转移她注意力,这时令漪已走至身边,瞥见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搁在他手旁,霎时板起脸来:“王兄怎么不喝啊?不会又想着倒掉吧?”

    这些天她陪着他在云开月明居养伤,也算知道他的一些脾性。譬如怕苦,譬如过分自负,觉得自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把药停了,夜里还总缠着她。她只能一日三餐亲自盯着他喝药,还嘱咐了宁瓒,她不在的时候也要盯着他喝药,这才老实了。

    原本还担心她心情不好,现在看起来倒似自己多虑了。嬴澈看着她笑:“我没力气了,等溶溶回来喂我啊。”

    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一看便是想偷偷倒掉结果被她撞上了。令漪顿时柳眉剔竖,端起药来就往他嘴里灌:“喝吧,苦不死你!”

    他没有挣扎,顺从地任她喂完整碗汤药,用茶汤漱过口后,手臂一揽将人拖入怀中坐着,将头埋在她颈下,犬兽般依恋地轻蹭:“怎么出去这么久。”

    “也不早些回来,知不知道,还有人在等你。”

    窗外天色已晚,暮色携清寒与华灯浸满花窗。令漪心间软成了一滩水,安抚地轻抚他脸颊:“王兄在等我么?”

    “你说呢?”嬴澈反问。

    她轻叹一声:“我不过出去接华缨,又遇上她父亲,所以耽误了会儿。又没什么事,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呀,等我做什么?”

    “你说呢?”他还是反问。

    她便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改口道:“那你用晚膳没有?”

    这回他总算没有再说那句“你说呢”了,却是惬意地闭眸靠在她颈下,不说话了。令漪忍不住催促道:“你说啊。”

    他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你不在,没胃口。”

    令漪抿唇一笑:“那我陪王兄用饭。”

    说着,便要起身叫人去传饭。

    “别走。”

    他却揽着她腰将人重新抱了回去,依旧是把头依恋地埋在她胸前:“让我抱会儿。”

    “你出去这么久,我很想你。”

    轻轻淡淡的一句呢喃,几不可闻。却如箫音一缕,轻柔地逸进她心间,吹皱一池春水。

    她轻轻叹息一声:“不是每日都见么?我才离开半日呢就说想我……”

    还真是个傻瓜。

    就是想。

    嬴澈并没有反驳这话,只是更亲近地往她怀中蹭了蹭,侧颜轻贴她脸颊,嗅着那股淡淡的女儿幽香,心头的不安定之感才算淡了些。

    这些天,他因要对外作出个“伤重难愈”的样子,所以常常是憋屈地窝在云开月明居里,骆华缨的事全是她自己在外奔波。

    而他,就像是那些等待未归丈夫的妇人,在家中等着她回来。中间漫长的光阴只能独自捱过。

    期间若有公文要批还好过一些,若无,那便实实在在的难熬。他会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她去了哪里,会不会已经被嬴灼那个野男人给拐走了?她自己或许未必愿意,但嬴灼却不是个好东西,何况凉州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宋祈舟……她那么在意她父亲,自然会对宋祈舟这类和她父亲性情相似的男人念念不忘。

    于是他道:“我怕你……”

    话音到此却又戛然而止,他闭上眼,无可奈何地压下心中那些自己也觉丢人的话。令漪却是好奇追问:“怕我什么?”

    他睁开眸,凉凉睇了她一眼:“算了。”

    “你还是不要刨根究底的好。”

    这样?

    令漪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忽然反应了过来,他定是想说怕自己跑掉了,顿时又气又觉好笑。

    明明她都那样努力地哄了了,搜肠刮肚地说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情话,他却还是不信她爱他,她能怎么办啊?

    可想到他这样眼巴巴地等了她一天又有些可怜,令漪心头一软,脱口道:“其实方才我也很想王兄。”

    “我……”

    “怎么了?”嬴澈问。敏锐反应过来她情绪有些不对。

    她笑着摇摇头,又低下头,眼眶漫上丝丝酸涩:“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能遇见王兄……”

    方才走在路上时她是很感伤的,因她想到父亲的死,想到她清正无私的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卷入两位不相关的皇子的权势争斗,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尸骨无存。

    而父亲走了,她就只剩一个人了。她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连母亲也没有多爱她。这些年,她一直孤孤单单的,好似没有根的浮萍漂泊无依,不管身居何处都不曾安心。

    但她很快又想到他,她什么都没有,却有他。上天终究把最好的爱留给了她,让她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喜欢她,喜欢这样凉薄又自私的她。

    女孩子的心思细腻又婉转,嬴澈虽不能全然明白,倒也能隐隐猜到一些。他放柔语气道:“好了,不要去想过去的事了,事情都过去了不是么?”

    “你看,没有爹爹,但有哥哥,常言道长t兄为父,实在不行,有我一个也就够了吧。”

    令漪扑哧一笑,霎时转悲为喜。知晓他是想让她开心,倒也没有置气,只撇过脸去,轻轻地嘟哝道:“那你又不是什么正经哥哥……”

    “我怎么就不正经?”嬴澈笑道,“你还想我是你正经哥哥啊,那你现在坐在哥哥的腿上做什么?”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令漪板起脸来,气鼓鼓地瞪着他,竭力做出个生气的样子。他依旧双目含笑,清淡柔和的笑在烛影浮光下显得分外温润,仿佛晴雪初霁。

    于是一颗心无可避免地软下去,她目光爱怜地落在他脸上,微凉的指,开始一遍遍描摹起他浓黑的眉峰,反被他轻轻握过,放在唇边轻吻了吻。

    “王兄,”令漪轻唤他,“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总是吃醋,我,我其实……”

    “什么?”嬴澈问。

    她却不肯说了,含羞低头不语。嬴澈意识到她似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忙催促:“你说呀。”

    然气氛既被破坏,再要开口却不是那般容易了。令漪两颐嫣红,杏眸浮光,只脉脉含情地看着他,在心间默默酝酿。

    “王妃,殿下,裴大娘子求见。”

    天空地静之间,宁瓒通传的声音忽如石破天惊一般自门外传来。令漪霍地惊醒,抽身起来:“我,我……”

    话声因被撞破的羞涩而显得语无伦次。

    “我先去见见堂姊!王兄先用了饭睡吧,明儿我再说给你听。”

    都这么晚了,堂姐从不主动与她来往,既来找她,定是有重要事情相商。令漪说完这句便逃也似地走了。徒留嬴澈恼怒地朝门边看去。

    宁瓒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头,行过礼,亦退下。

    裴令湘已被请至会客的小花厅中,怀中还抱着年仅五岁的女儿段珂。

    夜色渐深,小姑娘已经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极了小鸡啄米。

    姊妹相见,令漪尚不及开口,裴令湘便淡淡地道:“你先让丫鬟抱她下去安寝吧。”

    令漪遂叫了簇玉抱着段珂下去,待室内只剩下姊妹二人,裴令漪率先发问:“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对虞氏下手?”

    “这……”令漪也被问得有些懵,“阿姊何出此言?”

    裴令湘只冷笑:“怎么,你能搭救那骆氏女,却打算置自己的家仇于不顾?”

    “阿妹不是这个意思。”令漪忙解释,“我只是有些奇怪,阿姊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毕竟,早在家里出事的当年阿姊就与家中公开断绝关系,这些年,更是从不往来,任凭伯母与堂兄过着清贫的生活,连她也不肯见。

    裴令湘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挪书文,放在桌案上:

    “这些我这些年暗中收集的一些虞氏的罪状,你自己看看,有没有用。”

    令漪接过一看,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这些年济阳侯府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侵占百姓良田、草菅人命等诸多罪状,时间跨度将近十年,有些纸页也已泛黄,显然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其间甚至有几封,涉及已经死去的先皇长子嬴泽。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阿姊……”

    裴令湘神色淡淡:“我母亲当年说过,生女无用,连为父亲收尸也不能。阿姐找的男人没本事,几年的努力也比不上你这半年,为咱们家沉冤昭雪的事,就全靠你了。”

    “自然,我也知道这些东西眼下并没什么用,只希望将来给虞氏定罪之时,还能派上用处吧。”

    虞氏根本不缺罪状,甚至不缺罪证,缺的只是能将他们下狱、清算旧账的人。

    令漪心口一热,望着堂姊冷如冰雪覆面的一张芙蓉面,心潮有如海浪起伏。

    她就知道,她的姐姐,绝不是世人口中那等嫌贫爱富、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认之人。阿姊也不过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裴家寻求公道,是伯母误会她了。

    令漪遂将前时与兄长商议的对策告诉了裴令湘,直言现在济阳侯已经下狱,虞琛只会比他们更急,等他按捺不住狗急跳墙,正好将他一网打尽。

    这就是要诱对方先动手了。

    裴令湘漠然点点头:“如此便好。”

    “我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你再派人来知会我吧。”

    裴令湘扔下那堆公文便要离开,令漪见天色已晚,劝她留下小住也被拒绝,只同意将已经睡着了的段珂留下。

    考虑到前时堂姐因送自己去凉州和王兄起过龃龉,令漪也只好答应,亲自将她送至了王府门口,目送她登上来时的车驾离开后,又去华缨暂住的院子陪她说了一会子话,适才返回云开月明居。

    如是,一去一回,待回到云开月明居已近亥时。忙碌了一日,令漪也没了心情用饭,径直朝内室走去。

    屋内还点着灯火,烛华似明月,光耀暗室。窗边的书案前已没了人影,进入卧房,才见他倚床栏坐着,被子拢至胸口处,一只手自然下垂搁在床沿上,手里还塞了一卷看了一半的《商君书》,似是等她等得睡着了。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无声走过去,抽走他手里的书,又替他将被子拢了拢。尔后,在他身边坐下了。

    睡着之后的他很安静,鬓若刀裁,眉目如画,烛光似画笔勾勒着他的轮廓,月明透户的清丽。

    令漪爱怜地看了一会儿,眼波渐渐温软下来。情不自禁地握住他手,说完了离开前没说完的剩下半句:

    “王兄,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吃醋啊。”

    “我承认,我的确在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接近你,就算是后来说喜欢,其实也是哄你居多。”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溶溶的心也是肉长的。溶溶现在最喜欢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改变,你要是还觉得我喜欢别人,乱吃飞醋,我也会很难过的……”

    没有回应,他仍沉沉睡着,风仪俊美,眉目朗秀。令漪也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洗漱。满心缠绵悱恻的情思,也唯有烛光知道。

    第97章 她的肚子总没有动静……

    一夜好梦,次日嬴澈醒来时,已然天色大亮。身侧的妹妹也已起身,正坐在床榻边系兜衣的系绳。

    他昨夜做了个不错的梦,梦中,他和溶溶情投意合,颠鸾倒凤,她抱着他说尽了世上一切好听的话,还说喜欢他,永远也不要和他分开。

    因了这个梦,他贪恋地留在梦境之中,也就起得迟了。此时见她一身雪玉风光肌肤玉曜,将那条细细的红系带都衬得旖旎几分,梦境与现实似是在这一刻重合了。

    他心下一热,不顾腰背上的伤饿虎扑食般扑过去,倒把令漪唬了一跳:“你做什么呢?”

    “溶溶好香。”他却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依恋地轻蹭。

    又自身后抱住她,温热的大掌,沿着兜衣的缝隙朝前往上地摩挲着,握住了那对硕软的雪兔:“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我饿了……”

    一大早就发|情,令漪是有些恼他的,打了他手臂一下:“你起开。”

    “你既然起来了,还不快更衣?总不能还想着让我伺候你穿衣吧。”

    话虽如此说,往常的早上,分明就是她帮着他穿衣的。嬴澈睨着她侧颊笑:“我怎么会想着让溶溶伺候我,只求溶溶发一发善心,疼疼为兄也就罢了。”

    这个没正经的!

    他手上动作不停,薄唇落在玉色香肩上,轻柔地啄吻着。指腹的薄茧,更折磨得令漪骨酥筋软、霞飞双靥,连身子也软成了春水一般,生出一片绯玉似的薄红。

    她哀哀求道:“不行,你伤还没好完呢,别胡闹了,等好全了再来不行么?我,我其实也很想同王兄……”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但相信他能明白。茹素的又不止他一人,她不一样也在忍么?

    况且,这还不都是为了他好,她都能忍,他为什么不能呢?

    话既说至此处,他总算肯发一发善心放过她,手上动作暂停。

    只仍不肯收回来,在她耳边笑道:

    “我昨儿晚上好似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什么喜欢我,不会是溶溶吧?”

    他不说这事还好,一说,令漪便怀疑昨晚他是故意装睡现下却来打趣她,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于是没好气地道:“没有。”

    “谁同你说的你找谁去,反正不是我。”

    “真不是你啊?”嬴澈替她系好背上的朱绳,将人身子抱转过来,打扮瓷娃娃一般替她穿起藕荷色的丝质中衣,“我怎么听声音就是t溶溶呢。”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否认。

    又赌气道:“说不定,王兄是梦到了哪个野女人,毕竟昨儿夜里,王兄可是喊了一晚上人家的名字!”

    这样?

    嬴澈可不信,将人拽入怀中笑道:“那溶溶说说,我喊的是谁的名字?”

    “是……”

    令漪明眸微转,想了半晌与他有关的女子也只想到一个夏芷柔,噗嗤笑出声来:“是夏姐姐啊。”

    “想是上回在凉州王兄没有见到人家,所以念念不忘,梦里喊的都是人家的闺名。”

    知她打趣,嬴澈并未动怒,替她穿好了衣裳:“夏芷柔是嬴灼的人,你乱安给我做什么?”

    “怎么又是凉王殿下的了。”令漪笑道,“我在凉州时人家可还给你写信呢,还好是叫凉王殿下给截了,可见是对你余情未了。”

    她竟然帮着嬴灼说话。

    时候不早,怕她着凉,嬴澈下榻拿了衣裳递给她,倒也没有继续同她吵嘴。

    只凉凉睨她:“晚上有你好看的。”

    更衣洗漱之后,二人开始用膳。令漪心里还记挂着昨夜留在府上的小外甥女,遂叫丫鬟把段珂抱了来,一块儿用早饭。

    段珂很乖巧,又有教养,自己捧着小玉碗拿着小银匙不吵不闹就独自用完了早膳。令漪又叫侍女拿来青盐替她刷牙,她也乖乖站着,任姨母摆弄。

    只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好奇地打量着一直在旁边看她们的嬴澈:“你是谁呀。”

    不待嬴澈回答,她好奇地扭头问令漪:“姨姨,这位叔叔是谁呀。”

    “这……”

    令漪正烦难要怎么向小外甥女介绍兄长,在旁围观的嬴澈已自来熟地应道:“我是你姨姨的丈夫。乖,快叫姨夫。”

    啊?

    小姑娘疑惑地扭转过头去,征询地看向姨母。令漪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两声:“是,是啊,珂儿就这样称呼他吧。”

    姨母既这样说,小姑娘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冲着嬴澈叫了声“姨夫”,双眸弯如月牙,笑得甜甜的。

    嬴澈顿时心花怒放。

    面上却还装得若无其事,淡淡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

    只在心中想,段青璘这老小子一看就不机灵,还敢私藏溶溶,可见为人这块也是不明事理。却有个如此可爱的女儿,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又有些怅惘地想,若是他和溶溶也能有个这般可爱的女儿就好了,可从去年假孕之事后,她肚子就总没有动静。

    用过早饭后,嬴澈着人从库房里挑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并两对金钏给段珂戴上,权当是他的见面礼了。

    随后,他饶有兴致地旁观了一上午令漪教小外甥女写字,不吭声不作响,只在一旁干看。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竟也不觉枯燥。

    将近晌午的时候,宁瓒却忧色忡忡地进来了:“殿下。”

    他为难地看了眼正在同段珂玩耍的令漪,嬴澈立刻会意,叫来簇玉,抱着段珂下去了。

    “殿下,王妃,段夫人出事了。”宁瓒言简意赅地禀。

    原来方才段府的仆人来报,今日一早,裴令湘便去了京兆府衙门敲响登闻鼓,状告当年济阳侯虞伯山威逼利诱其父构陷太子之事。

    京兆府受理了此案,但很快便查出裴令湘用来指证虞氏的物证系伪造,眼下已将其羁押,判罚报大理寺复审。

    只是,因裴令湘申冤之前大张旗鼓地擂响登闻鼓,吸引不少百姓围观,因此,眼下她人虽下狱,状告济阳侯构陷先太子之事却已在京中悄然传开。

    那京兆府尹本就是虞氏党羽,裴令湘落在他们手里,同落在虞琛手中也没什么两样。但嬴澈意外的却是另一件事:“虞家当年还找过你伯父?”

    令漪一颗心还系在堂姐的安危上,恍惚摇头:“我那时候还小,不记得有此事。但我父出事不久,我伯父的确就被杖杀在御史台下……”

    是有此事。嬴澈想。当年溶溶的伯父裴谨之为弟伸冤求情,惹得先帝大怒,下令拉去御史台外杖责三十。不承想,裴谨之身子骨不争气,才挨了二十杖就一命呜呼了。

    宫中的廷杖怎么打向来是门学问。有的人挨四十杖还可下地走路,有的人连二十杖也挺不过去。若裴令湘所说为真,必是虞伯山私下里打点过。

    威逼利诱弟弟不成,便从哥哥处下手,这逻辑上也说得通。

    “她昨天有同你说起此事吗?”他又问。

    “她只给了我一沓她暗中收集的虞氏的罪证,没有说过此事。”

    她想不通堂姐的举动,又担心堂姐的处境。便问:“若坐实诬告之罪,会怎样呢?”

    “诬告罪是抵罪反坐,虞伯山尚未被剥爵,诬告皇亲国戚,只会罪加一等从重论处。最低也得是个杖一百、流三千里。”

    杖一百……令漪几乎晕厥过去,那堂姐怎么能受得住!

    虞琛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她忧心甚切,流着泪道:“我不明白,没有把握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不是主动递把柄给对方么?”

    “她是故意的。”嬴澈拥她入怀,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冷静分析,“吿倒虞伯山,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重新掀出这件事来,好在京城传开。她是在给我们铺路。”

    “所以她才会在昨夜特意把段珂送过来。想来,这件事她已经谋划很久了……”

    若他猜得没错,裴令湘那所谓的“证据”确系伪证。毕竟虞伯山何等狡黠之人,即使真有拉拢裴谨之构陷太子之意,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眼下,她极可能已命段青璘留给她的几个健仆在京城把此事传开。民间最爱窥探、讨论这些天家密辛,就算京兆府放出话来裴令湘系诬告,也没人会完全相信。

    何况,那本来就是事实不是么?

    堂姐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以身入局,而自己竟没有看出来!

    令漪顿时愧疚到了极点。

    她自责地道:“都是我不好,昨晚她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报仇,我以为她只是催我,没有多想。如果我反应过来劝住她了,也许她就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

    “你先别急。”嬴澈温声安慰道,“京兆府同虞琛沆瀣一气是不假,可他们拿你堂姐有什么用?想来也是利用她来对付我,等着和我谈条件。所以她暂时是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现在……”

    “这件事我还不好出面,毕竟你俩对外是不往来的。这样吧,先知会阿灼一声。段青璘是他的属下,于情于理他都要帮这个忙。”

    对……凉王……

    令漪顿如落水之人得遇浮木,欣喜起身:“那我现在就去给殿下写信!”

    “这个不急,让宁瓒跑一趟便是。”嬴澈说着,给宁瓒使了个眼色,他立刻领命离开了。

    *

    申时,济阳侯府。

    凉王手持团扇,火一般闯入虞氏大厅,质问虞琛:“这是怎么回事?”

    “孤怎么听说,裴令湘被你们抓了?段青璘那小子可就这么一个女人,你们抓了她,回头孤怎么跟他交代?”

    虞琛只气定神闲地坐在案旁品茗。

    面对上位者的逼问,他第一次撕下恭顺卑下的伪装,漫不经心般道:

    “她诬告家父的事,殿下难道不曾听说么?您还不知道吧,这女人昨儿夜里就去了晋王府,把孩子托付给裴娘子了。想来,就是晋王在背后挑唆的她。”

    “他抓了家父,我自然也要抓他的人。裴令湘是裴娘子的姐姐,控制了裴令湘,也就控制了……”

    “你们的那些事孤不感兴趣。”

    嬴灼不想他提起令漪,那简直是脏了她的名字。遂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是你们自己没本事,被那头黑鹿抓住了把柄,没能杀了他不说,反被他压着专往七寸打。”

    “裴令湘说的那些事,孤也不信。但她是段青璘的女人,无论如何,孤得保下。”

    这样的颐指气使和蛮横不讲理,虞琛险些被气笑。

    只是眼下也还不是和凉王翻脸之机,他冷笑道:“裴令湘只是个引蛇出洞的诱饵,我动她做什么?殿下请放心,她现在就好好地关押在我白鹭府,一根毫毛也未动。”

    嬴灼佯作不解:“那你抓她做甚?”

    “我抓她,只不过是想同晋王殿下做笔交易,拿裴令湘换回家父来。殿下就等着看出好戏吧。”

    次日,宫中再次传出旨意来,请嬴澈往宫中陶光园赴宴。

    第98章 晋王狼子野心

    紫微城,徽猷殿。

    天刚蒙蒙亮,燕寝中灯光微芒,是天子t已然起身了。两扇厚重的鎏金朱漆宫门之外,服侍的宫人正整齐地排成一列,各自捧着金盆、漱盂、巾帕,安静等着殿中的指令。

    殿中却始终没有旨意传来,燕寝里,小皇帝一面舒展双臂由宫人穿衣,一面埋怨地同旁边的小皇后道:

    “明明说好了只是请王叔来宫中吃顿便饭,由朕出面调停你们两家的事,怎么就突然成了要对他下手了呢?你哥哥未免也太自作主张。”

    “那是朕的王叔,是朕的骨肉至亲,朕怎么能杀他?现在倒好,都安排好一切才告诉朕,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原来直到方才虞小皇后才告诉了小皇帝今日的真正计划,其兄虞琛已在陶光园中宴请嬴澈处的九州殿内设下刀斧手,只等嬴澈赴宴,便要来个瓮中捉鳖,逼迫他交出其父。

    天子虽年幼,到底生于皇家,哪里不知虞氏此举是要趁机杀害晋王。到底是自己的叔父,一时便不忍心。

    虞小皇后却道:“什么骨肉至亲,晋王不过一个野种罢了!”

    “他连出生都不是在京城,是后面才来认亲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先晋王的儿子?保不齐是哪儿来的野种,陛下却还一口一个王叔叫得亲热,被人家骑在头上了也不管。”

    屋中旁余宫人尽皆敛声屏气,连声大气也不敢喘。少年天子尴尬地屏退他们,试图解释:“王叔的身世由皇祖父认定过,不会有错……”

    “那我不管。”虞小皇后赌气道,“就算他是你亲叔叔吧,可我还是你的皇后呢,现在他都要对我家赶尽杀绝了你也不管管,对你来说,我和他到底谁更重要啊?”

    “那,那当然是你更重要嘛……”小皇帝轻声嘟哝着,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二人都才十四五岁,男女之情谈不上,但也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小皇后这才气顺了些,道:“那你还不管管他?晋王早有不臣之心,如今对我父动手,就是在剪除陛下的羽翼,陛下不趁早下手,保不齐哪日会被他先下手为强!到时候,可就没有我父亲这样的忠臣良将来护卫陛下的安全了!”

    “不至于吧?”小皇帝将信将疑,“王叔,一直忠于朝廷……”

    “忠于朝廷?”虞小皇后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出声,“陛下难道忘了,前时你叫他来宫中他都敢抗旨不尊,去年我叫他把他那继妹送回宋家去,他也抗旨!可见他眼里哪里还有天家,哪里还有你我?”

    “大权独揽,培植党羽,打击异己……陛下可别说,他这都是为了你好!原本你我大婚他便该还政,却拖到如今也不肯还政于你,内外事务,一己决断。这是忠臣的作派吗?陛下就骗自己吧!”

    “可,可王叔那时候还在养伤呢……”小皇帝苍白无力地辩解着,对余事的避而不谈则俨然暴露内心的底气。

    虞小皇后简直被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什么养伤,那是他装的!装的好吗!

    不过是给他的抗旨不尊找理由罢了,也就陛下这样善良的人会信!

    真是气死她啦!

    她在心里唾骂起晋王的无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赌气撂下一句狠话:“反正你就是相信他,不相信我。就算等到那一天,他把我也关进牢狱里你都不会生气的!”

    小皇后说着便啼哭起来,拽着小皇帝的袖子,哭得十分伤心。一边哭,又一边数落晋王的种种逾矩和对她的不尊重,直言这一切事情都是晋王搞出来诬陷他们家的,为的就是除掉虞家剑指帝位。

    眼下京中的禁军还有一半在他们手中,时局尚算可控。若不先下手为强,将来一定人头落地——晋王狼子野心,不得不除。

    小皇帝被她哭得头疼,然头疼之余,内心也不免起了怀疑。

    王叔……真的会这样吗?

    他九岁便没了父亲,对父亲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但即使是在九岁之前的那段记忆里,父亲也是不喜欢他的,对他非打即骂。

    他的课业做得不好会被打,做得好也会被打,母亲偶为他说几句求情的话,也常常被他拳打脚踢。父亲暴怒的模样,他至今想起来还害怕。

    不,不止是父亲,就连周围的宫人也常躲在在暗处对着他窃窃私语,用不好的眼神打量他和母亲。他小时候不明白那是什么,可这些年渐渐明白过来了,那是鄙夷,是讥讽,就像当年皇祖父传位给他时那些个叔祖父看他的那样,说他得位不正,不堪为天子。

    就只有王叔喜欢他,会在他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长孙的时候,每回入宫必给他带些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会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夫子的课业。那时候他还不是天子呢,王叔有什么讨好他的必要?

    后来,也是王叔和他父亲站出来维护他,为他证实皇祖父的遗诏为真,扶持他登上帝位。

    这样的王叔,真的会杀了他,取他的帝位而代之么?

    天子迷茫了。

    这时虞小皇后又在旁边分辨,他们并没有一定要杀掉晋王,只是想趁机试探试探晋王的忠奸罢了。

    ——若晋王肯来、肯依她的话和解,那便是还忠于皇室,反之,则是乱臣贼子,不如就交给兄长除掉。

    小皇帝听得将信将疑。

    他摇摇头,无奈地叹气:“如若你说的是真的,就先试他一试,若他真有异心再把他抓起来,仔细审问吧。”

    “但无论如何,不要伤害他,朕不能背负杀叔的罪名。”

    虞皇后等的就是这句话,面上瞬然绽开笑意:“陛下放心好了。”

    “我哥哥只是想同他做个交换,换回我父亲来,若非晋王苦苦相逼,我们能对他做什么?”

    “但我还是想劝陛下一句,可千万不要对晋王抱有什么幻想。晋王狼子野心,早晚会谋逆叛乱!您敬重他,到时候他可未必会对您仁慈!”

    *

    清化坊,晋王府。

    嬴澈亦是起了个大早,蹑手蹑脚地下榻更衣。原是想不惊动令漪,可还是不慎吵醒了她。令漪揉揉眼,看清他装束后登时清醒了过来:“王兄要去哪儿?”

    他愣了一下,如实答道:“宫中陛下邀我去赴宴,不得不去。你再睡会儿吧,不必管我。”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事情的经过,令漪一下子揪心起来:“你还真要去啊?不能不去吗?万一他们不怀好意可怎么好?”

    她虽是女子,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可“请君入瓮”的典故还是知道的,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危险。

    嬴澈系玉带的手微微一滞,回过身来,安抚地轻抚了抚她的脸:“傻溶溶。他爹都还在我手中,他们不敢怎样的。”

    再且,他不去,谁替她救回她堂姐呢。

    虽然就个人感情而言,他并不喜欢这个帮助她逃走的堂姐。但她也没剩几个亲人了,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没事。”怕她担心,他轻笑着补充了几句,“有阿灼在呢,陛下也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可他们要是设下埋伏把你们两个一锅端了怎么办……”

    嗯……这倒真是个问题。嬴澈佯装皱眉作沉思状:“那就只有恭喜溶溶,又可以和那姓宋的再续前缘了啊。”

    又贫嘴!

    令漪忍俊不禁,沉了脸色伸手欲掐他。嬴澈却早有预料,闪身避开:“慢了,没掐着。”

    他也不给她再次出手的机会,径直卷过卷草纹檀木衣架上的貂裘朝门外走:“行了,走了。”

    “反正我是不会给你机会改嫁的,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等我平安回来吧。”

    这话说来自是安慰她,待出了云开月明居,嬴澈面色平静如水,冷静地吩咐早已等候在外的宁瓒兄妹:

    “阿瓒随我入宫,阿灵去往去大长公主府,告诉姑母,若至申时我与子焕仍未出宫,还烦请她派禁军相救。”

    “再往二公子府上去一趟,让他届时与姑母同行,把虞伯山带上。”

    宁灵立刻领命而去,宁瓒却有些迟疑:“殿下……真要去吗?”

    他总觉得这一趟凶多吉少。

    虽说济阳侯还在他们手里,应该可以牵制虞氏一二。但虞琛心狠手辣,罔顾其父性命而对主上不利也不是不可能。

    “没事。”嬴澈神色淡淡,“还有阿灼在呢,他敢去,我难道不敢么?那岂不是被他笑话。”

    陶光园在徽猷殿、弘徽殿之北,从清化坊过去,乃从北面宫门进紫微城、再由安宁门进入最宜。

    小半个时辰之后,车驾抵达安宁门下,果不其然撞上凉王的车驾。两人在外既仍是不和之象,嬴澈推开半扇雕t金饰玉的车窗,笑晏晏地打趣道:

    “哟,今儿什么风倒把你这西北伧夫吹了来,还真是难得。”

    凉王正在门前下马改步行,知道是他,头也慵回,“陛下今日在九州殿内宴请文武百官与宗室亲王,怎么不曾通知你这个宗正么?还来问我。”

    “是么?孤还只当是宴请了我一个呢。”嬴澈整整袍服下车,“既然撞上,那就同行吧。”

    二人遂同行进了安宁门,步行前往,仆从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嬴澈压低声音问:“事情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在东西两廊设了刀斧手等着你自投罗网呗。”嬴灼懒懒道,“真不明白,明知是鸿门宴,还跑这一趟做什么!”

    这话里隐约有些担心。嬴澈目光微闪,轻声道:“那鸿门宴的结局不还是刘邦顺利逃脱么?你都敢来,我为什么不敢?我可不会给你机会嘲笑我。”

    话虽如此,他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

    陛下已经十五岁了,无需外人煽风点火吹枕头风,对他的疑心也必然与日俱增。不来一场鸿门宴,又怎能让陛下认清谁是王莽谁是周公旦呢?

    到底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纯良,他有一定的把握。

    嬴灼没接这话,只同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前几日我日观天象,发现太白金星在白日现于营室,看起来,是有大事要发生啊。”

    太白经天,则兵革将起,天下易主,营室对应的又是晋地并州,这话等同是明示他要趁机夺取帝位了。然嬴澈冷嗤一声:“你还信这个?”

    “你不必同我装傻。”嬴灼索性同他挑明,“阿澈,别告诉我,你不想登上那个位置。”

    嬴澈道:“本来是不想,但若是不登就要叫它落在你手里,那还是让我占了吧。”

    嬴灼冷笑:“我可无意与你争。”

    他只是不想看到嬴泽的儿子坐在那方帝位上罢了。

    就算嬴澈说的是真的、他当真是那老东西的幼子,但以当年老东西对太子的磋磨,却很难说与这桩父子聚麀的公案无关。

    否则,一向不喜嬴泽的老东西,后来怎么就对他言听计从了呢?

    感情是为给这乱|伦所生的野种腾位置呢。

    而以今日之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虞氏若覆灭,今日之后,正可顺势将那躲在虞琛身后的野种拉下来。

    他乃远房宗亲,名不正言不顺,帝位自是无望。

    嬴澈却可以。

    扶他上去,也总比江山落入异姓手中来得强。

    他的打算嬴澈自然明白。但以小宗承继大统尚无先例,天子也无过错,不能服众,则必然招至战乱。他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于是笑着嘲讽:“是啊,你根本不够格嘛,怎么说得好像让给我一样。”

    说完这句,他不再搭理嬴灼,径直加快步伐率先行至了九州殿下。然在外人眼中看来,这不过又是二人的一次“不欢而散”。

    守在殿门外的小黄门拦住了他:“殿下,佩剑。”

    嬴澈勃然而怒:“狗奴婢!越发连差都当不明白了!”

    “孤有陛下亲赐的‘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何须解剑?”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小黄门慌忙跪下来,“砰砰”磕着头。身后随即现出另一张俊美阴沉的脸:“让他进去吧。”

    是虞琛。

    嬴澈冷冷瞪他一眼,拂袖进入殿中。嬴灼也很快步入殿来。殿内香焚兰麝,排列珍馐,然除却御座上的皇帝皇后与陪侍在侧的虞恒,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却不见一人。至于嬴灼口中所说的“文武百官、宗室亲王”,更是一个也没有。

    嬴澈修眉微敛,却是转向御座上的天子:

    “陛下,您这是何意?”

    第99章 “本王的确心悦吾妹。”……

    小皇帝面上的神情一瞬变得有些尴尬。

    他嗫嚅着唇,欲言又止,虞小皇后一瞧便生出些火,拼命在后掐他。他始才期期艾艾地道:“今日请二位皇叔来,是想商议皇后的家事。济阳侯一案还有重重疑点,又是国丈,还望晋王叔能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什么放他生路,这话说得也太低声下气了些!

    虞小皇后尚且不满,嬴澈却是皱了眉,话声微微严厉:“什么重重疑点,前时大理寺不都审清楚了?也结了卷宗交由陛下过目,彼时尚且没有疑虑,怎么如今反说成是疑点重重?”

    “陛下,您已经十五岁了,什么事也该自己有个决断,切莫盲从他人言语。”

    说这话的时候,他连正眼也没瞧上虞皇后一眼,虞小皇后却是怒火中烧:“嬴澈,你少给自己扯大旗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可说到底,我爹出事,不就是你栽赃陷害么!你想剪除我家,这样你就可以欺负陛下、谋朝篡位!否则,你指使你那大姨子跑去京兆府重提旧事干什么呢?”

    她是皇后,嬴澈不便与她计较,只平静转向御座上的天子:“陛下,这就是您说的想和我调停济阳侯的事?”

    小皇帝尴尬难言,一面自知理亏,一面又畏惧皇后,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沉默半晌,他只得道:“晋王叔,那裴夫人真是你叫去京兆府伸冤的吗?”

    “自然不是。”嬴澈毫不犹豫地答。

    他知道小皇帝会这样问便是起了疑心。毕竟,裴令湘拿当年的事去告,便是在说嬴泽谋害太子,天子明面上仍是嬴泽的种,那裴令湘去翻旧案,就是在说天子得位不正,十分敏感,必须第一时间否认。

    遂解释道:“裴令湘当天晚上放下孩子就走了,我们并不知道她后续会做什么。她也从不与吾妹来往,从前吾妹去找她也总被拒之门外,这些都是可以查得到的。

    臣既与她不熟,为什么要让她出面呢?须知舍妹才是裴慎之的女儿,若要掀起当年的事,比起她一个侄女,舍妹才更合适不是么?而若臣要指使裴令湘状告,也必定派人保护,不会让她就这样落入虞世子手里。”

    桩桩件件,条理清晰,逐一反驳了皇后的种种指控。虞琛面色阴沉,小皇帝面露愧色。嬴澈则微笑转向嬴灼:“再说了,裴令湘是扶风县侯世子段青璘的女人,那段青璘是凉王的人,凉王又和虞世子交往甚密。如今虞世子既说是本王做的,那本王还怀疑是他的自导自演呢!”

    他在妹妹面前时说着维护裴令湘的话,心中却着实对她有些意见——这女人,行动之前实在该和他们通个气的。如此贸然状告,倒让他们陷入被动。

    可转念一想,她这样孤军冒进,却很难说是不是故意逼他将翻案的事提前。

    嬴灼已自顾走去一旁的席位上坐下,表面是幸灾乐祸地看嬴澈的笑话,实则暗暗观察着殿内的动静,思考要如何破局。

    既被点到,他亦笑着应:“子湛可不要胡乱攀扯。”

    “裴氏女的确是我部下的女人不假,但那也只是一个未过门的外室,无名无分,我怎么会知道她?更遑论与之谋划了来害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嬴澈眼角带笑,耀目如金玉,“毕竟你和虞世子勾结在一起想害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啊。”

    “废话少说!”虞琛看出嬴澈是想以拖字诀应对,当即出声打断了他,“晋王,你敢说你和裴令漪没有私情吗?你敢说你这样对我父苦苦相逼,不是想替她父亲翻案的缘故?如果不是为她,那你就是对当年的事……”

    “皇后殿下。”嬴澈却不理他,径直扬声对虞小皇后道,“令兄可是越来越逾矩了。本王与陛下和凉王交谈,也有他插嘴的份吗?身为中宫,也该约束约束父兄,可不要学汉末的王莽故事,把江山拱手让人。”

    “晋王又何必打断我兄说话。”虞小皇后神色得意,“你究竟是为那罪臣之女,还是为了废太子的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对朝廷不满对陛下不忠、炮制出这一桩冤案来陷害我家,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话一出,御座上的小皇帝登时看向了嬴澈,目光中有问询有怀疑,更多的却是忐忑与期待。

    晋王叔在朝堂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裴氏女指控济阳侯陷害先太子意味着什么。于情,他也不想怀疑这位从小到大待他极好的王叔,可于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嬴澈目光微闪,心间有瞬然的刺痛。

    “本王的确心悦吾妹。”片刻之后,他缓缓道。

    “但那不是私情,t是光明正大,是明媒正娶,我和她的事,也与济阳侯本人的作奸犯科没有任何关系。还请陛下想一想,难道十年之前济阳侯犯下种种罪行的时候,是我按着他干的吗?又是舍妹按着他干的吗?他走到今日这步,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与本王有什么干系?至于皇后所说的因此对朝廷不满、对陛下不忠,则更是无稽之谈。”

    “没有关系吗?”虞小皇后冷笑反问,“你炮制这一出,又是陷害我父又是重提旧案的,不就是想说陛下得位不正、想要谋朝篡位吗?就算不提裴令漪的事,那好,当年你可是废太子同党!京中谁不知道你们是至交好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忘旧事,嬴澈,你敢说你对废太子的死没有一丝介意吗?”

    她说这句的时候,虞琛不动声色地瞥了席间的嬴灼一眼。他面上毫无波澜,只闲闲把玩着一只青铜爵,漠不关心的样子。

    废太子。

    这三字宛如重锤敲打在嬴澈身上。他面无表情地想,是了,尽管天子登基后在他们的提议下追封了阿湜为太子,给了他最好的谥号,可他在世时终是被先帝废弃,是虞氏口中的“废太子”不假。

    偏偏他所在意的,从不是什么皇权富贵,就唯有皇父的肯定罢了。被自己最敬重的皇父厌弃至此,他一定很难过吧?

    后世再荣耀的追封也都无济于事了。

    “介意又如何?”嬴澈很快调整好情绪,沉静应道,“天位已定,宁复有他。陛下的皇位乃先帝钦定,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至于我昔年与太子的相交,身为宗室,本就应辅佐君上、储君,昔年我如何忠于太子,而今自然也就如何忠于陛下。”

    顿了顿,他看着少年天子稍稍安定的眼睛,突然开口:“况且,陛下能得到这个位子,根本与嬴泽无关。别说他是不是害过废太子,就算他谋朝篡位、毒害皇父,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陛下继位的合法性。”

    这番话明显话里有话,连一直警觉他拖延时间的虞琛与彷如神游天外的虞恒两兄弟也不由震惊侧目。小皇帝更是诧异问道:“晋王叔何出此言?”

    “因为陛下并非嬴泽之子,而是先帝之子。当年世宗皇帝曾携皇长子与皇长子妃来府上小住,回去后皇长子妃就珠胎暗结,生下了您……”

    “晋王叔!”小皇帝涨红了脸,近乎惶恐地打断了他,“你说话要负责任!青天白日的,你怎能这般污蔑皇祖父?”

    嬴澈神色平静,已然料到:“回陛下,臣没有撒谎,臣之所言皆为事实,陛下若不信,大可召来守陵的郕国公一问便知。何况是与不是,想必陛下心里也已有数不是么?”

    郕国公即当年世宗皇帝的心腹太监,世宗皇帝去世后,他请旨守陵,已然五年。

    更令小皇帝触动的则是后半句。他哀郁地垂下眼睛,心间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年王父对他的憎恶和对母亲的厌恶确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若晋王叔所言为真,当年王父唾骂自己的那一声声“野种”,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虞小皇后也被这桩皇家秘辛给惊住,惊讶又担心地看向天子。虞琛则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拖时间,不耐烦地道:“斯人已逝,是与不是不都凭着晋王一张嘴么?谁又知道是真是假。”

    “我只一句话,晋王你把家父放了,你的大姨子我自也会毫发无损地交到你手里,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伴随着这一句落定,大殿两侧瞬然涌进许多手持弓槊的禁军,团团将殿中诸人围住,自然,也包括宴桌旁的凉王。

    嬴灼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湛卢,却又止住。他故作云淡风轻地笑道:“子琛,你这是何意?你要我把子湛引来,怎么,还打算连我也一锅端了?”

    虞琛面无表情:“今日之事与殿下无关,只想请殿下为我们做个见证罢了。”

    “如何?”他以剑指向嬴澈,“我的条件,晋王应允与否?”

    嬴澈目光沉静,一一扫过潮水般涌入殿来、将他团团围住的黑甲禁军。

    为首的自是虞家的心腹,一名庄钧,一名曹峻,分领羽林左右军。虞家所领的北衙禁军中余下的左右龙武军与左右神武军却不见。

    众皆持戈横槊,神情麻木,被他目光扫过,有些军士面上竟还流露出畏惧与恐慌的神情,想来自己也知道今日的行动并不占法理。也很显然,他们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毕竟禁军名义上的主人仍是天子,而虞琛竟然当着天子之面越过天子直接指挥禁军,无论如何也不占理。

    这倒给了他在道义上发作的机会,想了想笑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法不能向不法让步,济阳侯是咎由自取,本王怎可能为了一不相干的妇人放了他?倒是子琛,既然有胆量御前弄兵,何不直接兵围刑部,逼迫他们放人。”

    虞琛面色阴鸷,并未言语,嬴灼却想,你当他是傻么?兵围刑部,视为谋逆。围剿他,却可说成是奉天子之命。就算过后天子死在乱军之中也可推诿给他们。

    所以破局的关键,仍在天子。

    果不其然,嬴澈扬声朝御座上的天子喊道:“陛下,您当真要杀臣吗?”

    小皇帝面露难色。

    他仍沉浸在方才得知身世的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静。既被唤醒,方叹着气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兵甲橐橐,黑压压的禁军只有少数军士有离开的动作,大部队仍如压塞乌云,凝滞不动。而那些原欲离开的人眼瞧着主将未动,也都停了下来,齐刷刷望向虞琛。

    小皇帝微变了脸色:“虞卿,你让他们都退下。”

    大军仍是纹丝未动。

    虞琛以双手握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陛下,晋王狼子野心,不可放虎归山留有后患。您也莫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话音既落,连御座旁的虞皇后也有些坐不住了,面露尴尬。

    嬴澈则是提高声音质问:“虞琛,你竟敢抗旨?”

    他又点了那两位禁军头目的名字:“你们也想做乱臣贼子吗?”

    两人都是笑嘻嘻的,并无一丝对君主的尊重。其中一人道:“晋王殿下,得罪了。实在是你凶横暴戾,有不臣之心。我等也是为国除害,不得不从。”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的,可惜皆是狼虫虎豹。嬴灼一直冷眼旁观,见状遂起身:“既然你们已经谈崩,想来也没有本王什么事,就先行一步。”

    那些禁军仍完全没有退下的意思,显然打定了主意要连凉王一块围剿。嬴灼眉棱微挑:“怎么,连我你也打算动手?”

    虞琛面如冰霜冷覆:“为防殿下出去后搬来救兵,还请殿下耐着性子,陪子琛看完这出好戏。”

    “陛下。”他又转向天子拱手一礼,“您年纪尚幼,难免不辨忠奸。就由臣来替您分忧,铲妖邪,清君侧。”

    皇室最尊贵也最有势力的两位亲王皆在,小皇帝如何看不出这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若说晋王真有不臣之心好歹江山不会改姓,可若落在虞氏兄弟手里,却是要柴天改玉了!

    他气得浑身发颤:“好啊,你带兵围捕天子与亲王,难不成是想造反吗?”

    又怒斥禁军:“还有你们!连朕的话也不听吗?”

    对方却道:“陛下,您心地仁善,一时为奸臣所蒙蔽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

    小皇帝被气得说不出话,起身愤怒振袖。虞琛见时机成熟,面色淡淡地吩咐:“阿恒,先带陛下与皇后下去。”

    “其余之人,给我拿下!”

    “谁敢?”嬴澈霍然拔出腰间的纯钧,以剑直指。剑锋所过,有如长虹贯日。

    嬴灼此时也已解下湛卢,迅速与他聚集在一处,二人背靠着背,互将身后交予对方。虞琛笑着拊掌:“还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呢,这些日子以来,还真是辛苦凉王殿下要委屈自己,在我跟前演戏。”

    嬴灼毫不意外:“你早就知道。”

    虞琛不置可否:“殿下不也从没真正相信过我会信你么。”

    “阿灼,别和他废话了。”嬴澈挽了个剑花,收剑在手,俨然是进攻的姿态,“一起杀出去,别让我看不起你!”

    嬴灼也正作此想:“那就比比看,谁杀t的叛党更多!”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雪白的刀刃在天光中如流星转瞬而没,赤血涌出,有如樱桃乱洒,还伴随着一名禁军的惨叫。引得御座旁的虞小皇后也尖叫起来,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好!”嬴澈扬声称赞道,“看来这些年你的功夫没有荒废!”

    他不再犹豫,抽刃加入战斗。团团禁军有如群蜂朝他们袭来,两人手起刀落,转眼便鲜血横飞,大殿内瞬时蔓延开浓烈的血腥之气。

    这样的车轮战,凭他们武艺再强,耗也能耗死。因而虞琛一直静默观战,眼瞅着御座旁的弟弟仍踟蹰着未动,不禁怒道:“愣着做什么?刀剑无眼,还不快带陛下下去!”

    升明帝究竟是名义上的天子,将来还要让他行禅让之制,不能有损。成济当街弑君的骂名,他也不想背负。

    虞恒剑眉微敛,不放心地看了眼殿中厮杀的二王,用剑鞘锁住了小皇帝的脖子:“陛下,得罪!”

    说着,便要同几名亲卫挟持着帝后离开。

    这时大殿东侧忽然传来声声惨叫,回首之间,守在殿门边的几名禁军皆被击飞在御座边,竟是宁瓒同嬴灼带进宫的几名亲兵拼死杀了进来: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顾不得礼数,宁瓒只扫了眼殿中混乱的场景,迅速腾空而起,踩着几名禁军的头飞到了虞恒身后:“别动!”

    他将剑挟持在虞恒脖子上,冷语威胁:“让他们放下武器!”

    剩下的几名亲兵也如法炮制,控制住了虞小皇后。虞皇后到底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吓得大哭,疾呼着“长兄救我!”。

    虞琛只得将手一扬,殿中兵戈顿歇,嬴澈得以同嬴灼迅速奔至虞恒身边,与宁瓒等人会合。

    胞弟胞妹虽在对方手里,但殿内仍被禁军控制着,虞琛也并未着急,反倒笑道:“晋王,你这是想干什么,莫非是要弑君么?”

    “陛下可是还叫令弟挟持着呢,这是我要弑君么?”嬴澈反问。

    他并不与虞琛过多废话,径直对宁瓒道:“让他带路出去!”

    宁瓒会意,以剑挟持着虞恒慢慢往殿后退。殿中叛军投鼠忌器,怕伤着了虞皇后同虞恒,只得慢慢让开一条路来,放了他们出了内殿,但仍把守着四处宫门,不放几人出去。

    嬴澈几人遂退至御座之后的后殿,关好门窗,暂得片刻安宁。趁着叛军暂未跟上来,虞恒道:“我知道这宫殿下有处地窖,可以藏身。其下更有密道通往陶光园,那里也有假山可容身。若殿下肯信我,还请与我来吧。”

    九州殿下有地窖与密道嬴澈是知道的,也是因此才会撤入此殿来。但令他惊讶的则是虞恒的态度,看起来,似乎与其兄并非一心。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最终决定相信虞恒,点点头示意对方带路。

    一行人遂往地窖口转移,等到了地窖所在的屋子后,封好门窗,将一众叛军都隔绝在外。那地窖却用厚重铁门封锁着,内外皆有门栓。嬴澈同几名亲卫打开铁门后,先由宁瓒带了虞恒及皇帝下去,随后将虞小皇后往外一抛,迅速跳入地窖,从内栓上门栓。

    屋外的叛军霎时破开门窗冲了进来,第一个进入的便是虞琛。虞小皇后哭着扑进他怀里:“长兄……长兄……”一连串的泣不成声。

    虞琛没工夫安抚她,如鹰锐利的目光在室内环顾一圈:“他们逃进地窖里去了?”

    虞小皇后点点头,秀美的脸颊上泪珠未干。不敢说的却是二哥的主动配合。

    虞琛遂命众人打开地窖门。然地窖的铁门既从里面拴着,叛军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唯见入口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其下密道更是曲折幽暗,深不见底,虞琛略略沉思后道:“去取木柴与火种来。”

    “长兄?”虞小皇后惊惶地抬起脸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旁的小兵领命去取了木柴同火种来,虞琛又命人将木柴点上,往地窖中扔,意欲用明火与浓烟将一行人困死在里面。虞小皇后这才如梦初醒,拉着他的手哭求道:“阿兄!阿兄!”

    “二哥和陛下还在里面呢,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

    她有预感父兄若要起事不会放过陛下,但有汉末故事在前,大不了也就是汉献帝下场,命还是能留下的。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长兄竟然连二哥的命也不顾了!

    二哥可是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啊!母亲早逝,父亲不在,他们兄妹三人就是彼此生命中最亲密之人。他怎能如此罔顾兄弟情谊?!

    妹妹的手把他拽得死紧,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更在他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虞琛用力挣脱了她的手,脸色铁青:“你懂什么!”

    “今日之事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再不动手,只怕嬴澈的救兵就要打进来了!那到时候死的就是我们!”

    “自古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比起我们九族的安危,你二哥一人的命又算什么?至于陛下,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等此间事毕,你就是新朝最尊贵的公主,届时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又何必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来人,点火!”

    第100章 “有些事,也该有个了……

    滚滚浓烟在地窖中蔓延的时候,嬴澈一行人才走至半途。空气里隐约传来些许刺鼻的焦味,夹杂着阵阵烟烧火燎的气息。宁瓒率先发现异样:“不好!”

    “他们放了火!”

    与密道相连的地窖里尚且堆放着大量木柴与储存的粮食,本就空气稀薄。若遇明火,很快就会烧起来,届时不是葬身火海就是窒息而死。然密道曲折深幽,似乎永远见不到底,众人的面色都由沉凝下来,不由加快脚下步伐。嬴灼则嘲讽:“连陛下的安危都不顾了,虞琛还真是,连装也不肯装了。”

    “陛下,您现在理应明了,谁是忠臣谁是叛臣了吧?”

    小皇帝正趴在嬴澈背上,由他背着转移。闻言脸色紫涨,愧疚不已:“是朕轻信虞琛了,错怪了王叔……”

    嬴澈神色淡淡,并未答言。

    小皇帝心如刀锯,自知理亏,不好再逼问,只好另外找话说:“那……皇后她没事吧?”

    这一回,不待嬴澈开口,嬴灼已接道:“陛下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到底是手足至亲,虞琛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也亏得把皇后送出去了,要是留下来,现在会怎样,还真不好说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嬴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虞恒。他低垂着眼睫,置若罔闻,唯独眼瞳像是蒙了一层灰,有些黯淡。

    嬴澈又吩咐众人用衣服或布帕将口鼻遮掩起来,以防浓烟先于烈火赶到。好在密道内岔道众多,有效缓解了火势蔓延的速度。虞恒得以在火势到达之前将他们带到密道尽处的铁门之前,一边开门一边提醒:“这密道出口是陶光园,有禁军把守,若陛下与晋王殿下信得过臣,还请暂作等待,容臣先去引开他们。”

    铁门洞开,强光入眼,陶光园的蓊郁花木赫然映入众人眼帘,显然虞恒并未说谎。嬴澈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虞恒短暂沉默:“臣分得清是非黑白,也知今日的一切皆是臣的家族咎由自取。今日之事,臣不敢说是将功赎罪,只希望能尽臣微薄的一分力,能够稍稍减轻父兄所犯下的罪孽。”

    出了陶光园即是皇城北面的门户安宁门同宣武门,嬴澈抬头望了眼天时,估摸着姑母的人快到了,决定赌一把,放了虞恒离开。

    这处密道出口藏在假山丛里,四周林木蓊郁,巨树参天,遮天蔽日。一切都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只听得见鸟雀的清鸣。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回来,小皇帝不禁担心地问:“王叔,他会不会……”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小皇帝现在仍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十分害怕虞恒也会背叛自己。

    嬴澈摇摇头:“不会。”

    他看得出来,从一开始被宁瓒挟持却无任何反抗,到后来主动带他们进入密道逃出生天,虞恒只怕早就打定主意倒向他们。

    与虞琛不同,这是个心存良知的青年。就看他是不是看走眼了吧。

    一行人提心吊胆又耐着性子在假山丛中等待着,小半个时辰后,忽闻一阵脚步声t,虞恒去而复返,身后还带了个少女及一名身穿铠甲的青年将军,却是宁灵同大长公主麾下的禁军首领。

    见众人无碍,他激动地抱拳下跪:“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见到熟悉的人,众人都松了口气。小皇帝道:“爱卿免礼,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回陛下,一切都好,玄武门和安宁门都已经被我军控制住,只是陶光园仍被叛军控制着,我军进不来,还请陛下速速随臣离开。”

    原来宁灵去了大长公主传了那话之后,大长公主敏锐地意识到宫中有变,当即派人前往各个宫门查探北衙禁军的动向。

    得知皇城东面与北面的城门被左右龙武军把守后,她果断出手,提前调动人马出发,并没有依嬴澈之言等到申时。

    眼下,大长公主的人马已经控制了北边的玄武门同安宁门,朝着九州殿进军。但九州殿所在的陶光园尚被神武军包围着,虞恒方才也废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混出去,等传递了消息带人回来时,神武军已然接到虞琛的命令,正在园中四处搜寻天子及晋王下落。

    情况紧急,众人遂往外转移。岂料才出掩身的假山堆,竟径直撞上一队巡逻的神武军:“什么人?”

    几乎是一瞬间,数百支锋利的箭矢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为首的神武军将领先是一惊,待看清他们,霎时笑浮满面:“原来是陛下,臣拜见陛下。”

    “陛下,世子吩咐了,说您被晋王同虞二公子挟持,叫我们遇上了就带您回去,他同皇后还在九州殿等您呢。至于其他人……”

    他目光扫过嬴澈诸人,笑容不无得意:“格杀勿论!”

    “你、你胡说八道!”小皇帝简直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谁告诉你是晋王同虞恒挟持朕?分明是虞琛!”

    “他明知朕在密道里,却还下令往密道中放火!这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怎么还倒打一耙、指鹿为马?你、你们简直是助纣为虐!”

    “是不是乱臣贼子您说了可不算,”那人却得意洋洋地道,“今日之后,史书自有公论,告诉后来者发生了何事。是谋逆还是平叛过程中没能护好陛下致使陛下为叛军所杀,届时便可见分晓了。”

    “您看,是您自己过来,还是我们先擒了晋王再接您过来?您若不配合,我们可不保证不会误伤到您。”

    这又是虞家的走狗。小皇帝气红了脸,才想要继续与之分辩,嬴澈却道:“陛下何必跟他们徒费口舌。”

    “可,可他们分明是指鹿为马……”

    “公道自在人心,那赵高真有指鹿为马之势,可也只得意一时,最终也还是被史官直笔记录了下来。陛下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口舌之争。”

    说这话的时候,他敏锐地观察着对面的人数。对方约有数百之众,而虞恒带进来迎接他们的虽然仅有几十人,但此处地势逼仄,对方人多的优势也不易施展开,尚有一搏之力。

    而若再拖延片刻,说不定就能等到援军。

    他同嬴灼交换过视线,尽皆握紧了手中的剑。嬴澈扬声道:“孤记得你,你叫……成斌是吧?是个百夫长?”

    “孤提醒你一句,曹魏末年,司马氏指使成济当街弑君。可过后也挡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将成济扔出去顶罪,灭了成济三族。”

    “你也姓成,却只是个百夫长,远不如时任太子舍人的成济重要。你连虞琛的心腹都算不上,还想学着人家谋逆作乱么?孤奉劝你,可不要重蹈前人覆辙。”

    那人面色一变,额上转眼汗涔涔的,显然被这话镇住。

    “还有你们也是。”嬴澈又转向他身后的龙虎军士,“弑君是何等罪名,你们可想清楚了。虞琛连他这样的都不会保,何况是身为卒子的你们?”

    “你们领的是国家的饷,又不是他虞家发的饷,何必为之卖命?眼下我的人已经占领玄武门同安宁门,攻到这里也不过是转眼之势。放下武器,本王尚可为你们担保是迷途知返,晚了,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反贼了!”

    这番话果然说得一众龙虎军士的心思活络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小皇帝亦趁机道:“对!放下武器!把他给我捆了!朕就不追究你们今日之过!”

    众人还是不说话。待其中一名弓箭手犹豫着放下弓羽后,其他人纷纷迟疑着效仿。气得那名唤成斌的小头目长破口喊道:“一群蠢货!别人说几句你们就信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没让你们杀陛下,杀的是晋王!给我上啊!活捉反贼!封万户侯!”

    其余人等仍犹豫着未动,唯有几名亲信挥舞着刀剑砍了上来,宁瓒同宁灵几个反应迅速,迅速拔刃与几人厮杀起来。

    “一群废物!”

    眼看着军心散乱,那人把心一横,夺下旁边军士手中的弓箭对准嬴澈,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事发突然,嬴澈正全力迎战杀过来的神武军,待发现时羽箭已然近在咫尺。

    风声中羽箭破空的凌厉擦过发丝,但闻一声焦急的“王叔小心!”,一股巨大的力量跃至他背上,压着他一起扑倒在地。耳边紧接着炸开天子痛苦的呼声:“好痛!”

    “陛下,您没事吧?”虞恒焦灼问道。

    ——竟是天子以身挡箭,用身体替嬴澈挡了那一箭。他自己背部却被羽箭射中,箭矢刺破龙袍,斜斜插进肉里。

    嬴澈大惊,忙回身将他扶起。天子的面色急剧苍白,倒在他怀里,气若游丝:“王叔,我,我……”

    他痛苦地说着,每说一句,嘴唇颜色就乌紫一分:“今日都是我的错,我,我不该怀疑你……你、你原谅我……”

    这样子分明就是中了毒。那箭上竟有毒!

    嬴澈心忧如焚:“陛下别说话!保存体力!”

    在场之人无不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对面的叛军头目也已慌神,忙摆手道:“不是我……是他自己要扑过来的,不是我!”

    他承担不起弑君的罪名,更承担不起众人的怒火。嬴灼原已杀红了眼,闻言迅速反应过来,振臂一呼:“好啊,你们都看见了,虞琛意图弑君!十恶不赦!”

    “都给我上!斩逆臣,清君侧!”

    这话极大地鼓舞了众人的士气,虞恒带来的那几十个北衙禁军同二王的亲卫顺势迎刃而上,加之那几百神武军士也有不少倒戈,迅速将叛军势力清剿一空,绑了那头目执送嬴澈面前。

    不久清河大长公主手下的北衙禁军也已赶到,护送众人出陶光园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大部队则已奔着九州殿擒拿虞琛去了。

    ……

    皇城里的兵祸闹哄哄乱了半日才平息,虞氏叛军被尽数消灭,虞琛也被活捉,连同几名主要从犯一同下狱。虞小皇后被幽禁于显阳殿中,嬴澈叫了太医监入宫,在徽猷殿医治。

    小皇帝的情况很不好,那箭头淬有剧毒,深入肌理。眼下,已叫医师刮骨疗伤,用了些安神的汤药睡下了。

    清河大长公主也早闻讯赶了来,待天子睡下,三人退出天子寝居,退至寝殿外的偏殿说话。大长公主不无埋怨:“明知今日是场鸿门宴,你还入宫做什么。这还好是苍天有眼,若真叫虞氏得逞,江山为之不保,你我又如何能对列祖列宗交代!”

    嬴澈笑道:“不是有姑姑么?”

    “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非有今日之事让陛下看清虞氏的狼子野心,今日的事也还会再发生。哪里又能千日防贼。”

    没说出来的则是,他不去,谁来救溶溶的堂姐呢。她的亲人已经很少了,十年前眼看着亲人离开却无能为力的苦,他不想她再次尝到。

    殿外月黑风高,青铜连枝灯上已经点燃了簇簇灯盏,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映下芳树离离的影。清河大长公主罕见地沉默了阵,道:“是你把济阳侯府逼之过急。”

    这话似在指责他不该指使裴令湘去敲登闻鼓。嬴澈剑眉微皱,下意识反驳:“姑母,不是我。”

    “是不是你都不重要,”大长公主道,“重要的是全天下人都这么想。”

    “也好,”她叹了口气,“既然那裴氏女已将此事掀了出来,你就顺势把此事办了吧。已经十年了,有些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也包括溶溶父亲真正的埋骨之处么?”嬴澈冷不丁问。

    一旁的嬴灼不明就里,好奇地朝二人看来。大长公主轻轻一噎,埋怨地转首瞪他。

    嬴澈笑着迎向她视线:“这有什t么。能被姑母看中,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姑姑照拂他的身后事,也比让他继续埋葬在北园里任蚁虫啃食来得强。”

    “只是姑姑要我顺势把这事办了,那还需他的尸骨一用。就还请姑母大发慈悲,告诉侄儿裴慎之真正的埋骨之处吧。”

    大长公主有些尴尬,毕竟斯人已逝,自己连遗体都还霸着不放,倒显得有些“徐娘半老尤尚多情”了。

    她掩饰地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告诉你可以,但到时候,可不许把姑姑卖了。”

    *

    这厢,晋王府中,令漪提心吊胆地从白日等到黑夜,一直没见他人回来,眼瞧着窗外明月西沉,不由急得在厅中来回踱步,不住地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却都了无音讯。

    华缨如今暂住在府中,今日也过来陪她。见她不安,软语宽慰道:“你别着急,晋王殿下定是在宫中被绊住了才没工夫回来报平安,但这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么?殿下吉人天相,自不会有事的。”

    令漪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不过片刻,又愁眉不展:“可我担心虞琛会对他下手……”

    这时宁瓒兄妹匆匆走进来,她顿时眼中一喜,迅速起身:“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宁瓒摇头道,“现在乾坤已定,叛贼都已伏法。殿下着我回来与您说一声,他要在宫中陪伴受伤的陛下,今晚不回来了。”

    陛下?受伤?

    令漪不及多想,既闻说他没事便稍稍放下了心。她追问道:“宫中诸事都平定了吗?那虞琛是不是被抓了?”

    宁瓒点点头:“虞氏父子现在都关押在刑部大牢内,等候审讯,殿下让您去永徽尼寺一趟,那儿会有人接应您……”

    他还未说完,华缨突然情急地追问:“你说什么,阿恒也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