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礼物
林岚抬起头,震颤的瞳孔中倒映出方奕狼狈的影子。
方奕转向她,语气不太客气,又有点无奈:“你怎么又把她惹哭了?”
林岚深吸一口气,掐着掌心,立刻就又恢复了掌权者波澜不惊的气势,半抬眸试图遮掩自己的失态:“你来了……就好。”
她的声音沙哑,甚至有点温柔,说不上是哪里怪异,但又很明显地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多了点人味。
方奕不由得多看了林岚几眼,觉得她这样奇怪别扭的样子好像也挺好的。
比之前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样子好。
刚才林岚和林舒星抱在一起哭,让方奕有些惊讶。
她本来还担心林岚会再做出什么伤害林舒星的举动,可她只是拥抱,沉默地抚摸着林舒星的头发。
就像大狮子在给小狮子舔毛一样。
是母爱吗?是母爱吧。
方奕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按道理来说,林岚做出那样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原谅的,除非血债血偿。
但她也看得很清楚,林舒星从最开始的绝望到最后的退缩,她在躲,挣扎的手臂最后还是抱在了林岚的背上。
真奇怪。有些爱好像一定是伴随着痛的。
林岚在方奕的注视下尴尬地松手退开一步,方奕顺势把泪汪汪的林舒星揽到怀里,垂眸,给她擦了擦眼泪。
“你来得好晚,讨厌你。”
林舒星将脸埋到方奕胸口,眼泪还没止住。
她以为、她以为……在林岚沉默的那几秒钟里,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不愿意去想那些糟糕的结果,可心底又实在害怕。
忙忙碌碌十八年,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点什么,怎么能够看着它又在指尖化作流沙。
她怎么能允许方奕离开自己?!
方奕握住她的手背,一点点顺着指缝滑进去,顺着她的话应和:“你在等我,喜欢你。”
林舒星鼻子一酸,推开她,用审讯犯人的目光仔仔细细描摹着方奕的眉眼。
江晚还不知道自己拙劣的扮演早就被看穿了,在方奕出现的时候着急忙慌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狐狸挂件,蹦蹦跳跳,直往车子里钻。
方奕弯下腰,靠得很近,任她打量,笑眯眯说:“真是我,假一罚十。”
林舒星终于止住眼泪,可眼底的委屈和心疼却一发不可收拾,她踮起脚尖,捏了捏方奕没什么肉的脸颊,瓮声说:
“你瘦了。”
方奕摸了摸鼻尖,又顺势压在脸颊上,蹭了蹭,让气色更红润一点,“有吗?”
“有,什么都瞒不了我的眼睛。”
少女板起脸,意有所指,压低的语气让人猜不透她究竟是在钓鱼执法还是确有把柄。
方奕笑了一下,把地上的礼物盒子拎起来,转移话题,“我去拿礼物,所以来晚了。”
姜癸早上本不愿意放人,但方奕的各项指标又确实降到了正常线下。
明明昨晚还虚弱得吃饭都拿不稳筷子,一夜之间就又生龙活虎。
姜癸看了都要夸一句医学奇迹,真挚建议她签一份遗体捐献协议,以后为医学研究做些贡献。
礼物盒子一歪,方奕差点没拿稳又摔下去,连忙手脚并用地抓住,双手捧起来。
她现在还在恢复期,有点虚,出院前专程喝了三大碗鸡汤,但她是不会承认的,于是将这个小失误归结于:
这个礼物太活泼了。
第一次去猫舍的时候,所有猫猫中就它最乖,安安静静舔毛,抬起亮晶晶的大眼睛冲着人撒娇。
可现在猫包盒子里就像装了一只斑羚响尾蛇,窸窸窣窣动个不停。
方奕看看泪眼蒙眬的少女,把礼物盒子往前递了一点,“我猜,你会喜欢它的。”
林舒星眨眨眼:“是什么?”
“你摸摸就知道了。”
方奕将礼物盒子打开一个小口,示意少女把手伸进去。
林舒星往里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她压住心头的雀跃,将手伸下去。
还不等手探进去三分,少女忽然就瞪大了眼睛。
她的礼物,舔了她一口?!
“不会是……”
她惊讶地收回手,随后就看见那一只毛茸茸的脑袋追了出来。
“喵。”
挖煤猫从矿洞里探出头,充满好奇地转了一圈,和林舒星头像的那只一模一样。
“……”
“小鲸鱼?”一旁的林岚惊讶地挑眉,先一步喊出它的名字,“怎么在你这里?”
这是她买的,当然在她这里。
方奕狐疑地抬眸,刚想问林舒星喜不喜欢,突然发现少女的表情有点僵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管家的脚边竟然又出现了一只。
就像等比例放大的一样。
那只挖煤猫与钻到林舒星怀里的小宝对视,怒气冲冲地喵了一嗓子,叫声百转千回,当场捉猫在怀。
喵!
小鲸鱼。
不是被送走了吗?
发烧后大脑好像有点迟钝,方奕眼睁睁看着两只猫怒目而视。
一只无限可怜的开始嘤嘤嘤,另一只踱步到林舒星脚边,愤怒地扒拉着她的鞋子。
在林家看不见小挖煤猫,方奕特意找佣人们打听过,得知原来是林清婉猫毛过敏,在她回来之后小鲸鱼就被送走了。
林舒星很喜欢这只猫。
光是想到小猫离开后少女只能孤零零地想它,方奕就感觉胸口一片潮湿。
林岚之前对林舒星和林清婉的差异太大,大到方奕先入为主的觉得她一定会委屈林舒星。
管家眸光微闪,立刻上前一步,咳嗽一声为自己英明神武的家主正名,轻声说:“家主特意把小小姐从南海的庄园接回来,来陪大小姐的。”
“……”
小小姐。
方奕掀起眼帘惊诧地瞄了林岚一眼。
林岚早就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偏过目光。
方奕其人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眼神太过明晃晃的,像碍事的探照灯,唰一下刺过来,总之,让林岚不太高兴。
送走了,只是送到其他宅子里去养了吗……
方奕看看林舒星,又看看两只小猫,发现她的目光也在两个小家伙之间寻梭,疑似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小鲸鱼可怜巴巴地看着林舒星怀里的新猫,低低叫唤了一声,伤心地躲回了管家后面。
林岚这时候倒是又转过来,假装不在意的用余光往这里瞟。
新欢还是旧宠,本就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方奕正手足无措呢,忽然微妙地get到了林岚的眼神,立刻伸出手,把新来的挖煤猫抱回来,警惕道:“你有猫啊,那这个,我留着,自己养……”
林舒星不说话了。
她抬眸,咬着唇,竟然闪出一个比两只小猫咪更委屈的表情,“礼物还能要回去?”
原来是两只小猫等待青天大姥奶方奕的裁决,现在变成三只了。
被三只萌物一起盯着,方奕额间冒出一点汗,感觉压力很大。
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做贼似的靠近林舒星,靠在她耳畔悄声说:
“你给我的衣服没来得及换,回去再穿给你看,只给你看。不喜欢这个的礼物的话,还有别的——”
只给你看。
少女的视线在方奕身上游弋了一下,很轻易地就被哄好了,她垂眸看向那只像小手办一样的幼崽暹罗,低头,亲了亲它的脑袋。
“谁说我不喜欢的?”
“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方奕这么不解风情的人,竟然能注意到这么细的事情。
地上那只原住民探出脑袋,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
方奕弯腰去捞,把它也抱起来,学着林舒星的样子亲了亲。
二胎家庭,一碗水端平很重要。
但原住民伸出爪子,抗拒地推着方奕,明晃晃把嫌弃写在了脸上。
爱屋及乌那是人类的事情。
女人,不要自作多情!
“喵。”
林舒星怀里的宝宝叫了一声,耳朵向前,尾巴尖尖竖起来,望向原住民。
原住民立刻把爪子调转方向,警告性地挥了挥,对这两只讨厌的母女俩一视同仁。
然而小猫从它的两只爪子中间钻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了碰它。
原住民瞪大了眼睛,没有拒绝,只是高高甩起尾巴,抽了一下方奕的脸。
两只小猫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尾巴搭着尾巴,狼狈为奸地到处搞破坏。
破坏完了还不忘把被咬下来的钻石饰品叼到林岚面前,像讨封似的喵个不停。
有了小鲸鱼带头,新来的挖煤工立刻有学有样,一起哄得林岚龙颜大悦。
林岚压低的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即使面对小猫也很装,但她当即吩咐下去,把南海宅子的房契转到林舒星和方奕名下。
她说:“总要有个正经的住处。”
“我不要,”林舒星牵着方奕的手,像是找到了底气一样,扬起脸,刚消退下去的那一点叛逆又生了起来。
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刚和林岚吵完,她总不愿意再接受些什么。
林岚的倔强劲也没比林舒星好多少,板着一张脸说:“不是给你的,给猫的。”
她转向方奕,唇角带着一点讥讽,“你住得惯那小房子,猫可住不惯。”
方奕:“……”
也没有很小吧。
不过她租的地方没有封窗,养猫确实不太方便。
只能先养在林家了。
生离死别的重大问题一旦解决,不久前还说着“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到一点伤害”的林岚就变了脸,在林舒星提出要和方奕一起住时严词拒绝。
她为她安排了顶级的湖景餐厅、游乐园晚间的盛大烟火,却不愿意再低下头,心平气和地说两句服软的话。
一场晚饭吃得貌合神离,处处是交锋。
林舒星气得面红耳赤,又争不过林岚,对付这位叱咤风云数十年之久的掌权者,她到底还是太嫩了点。
方奕插不上话,就在桌子下面牵着林舒星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写字。
——走吗?
两位年轻人出去上了趟洗手间就再也没有回来。
站在暗处的黑衣人眼睁睁看着,她们尊贵的大小姐被那个野姑娘抱着从一楼的窗户翻了出去。
放着大门不走,非要走窗户,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她们既然能离开大门,说明林岚早就默许了她们的行为。
小孩儿的自以为是落在大人眼里就像监考老师在讲台上的视角,那点小心思根本一览无余。
管家滑过监控屏幕,温声问:“家主,要拦下她们吗?”
“算了,”林岚压下眉心,不耐烦地挥挥手,“多调些人跟着。”
她终究还是松了口。
陪考任务勉勉强强的完成,50点积分一到账,原本半死不活的系统如同久旱逢甘霖,立刻支棱起来,兴奋地到处大喊大叫。
可惜她冷酷的宿主被吵得头疼,很快就花费十点积分,重金把它关进了小黑屋的升级版——自习室。
少女在太阳落山后就有些困倦,回家的路上揽着方奕的胳膊,脑袋一垂一垂,想睡又舍不得睡。
方奕身上还穿着从姜癸那里顺走的外套,带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刚脱下来给林舒星披上,她眯起来的眼睛瞬间就又睁开。
这几天方奕去了哪里,那个假方奕是怎么回事,她的病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好的……
林舒星隐隐约约还记得那夜方奕的吻。
网约车穿梭过老旧街道,暖黄灯光透过玻璃窗映在方奕脸上。
她一手牵着林舒星,一手微微撑着下巴,在闭目养神的间隙显得很安静,薄唇的血色淡了许多。
林舒星靠近,用指尖蹭了蹭她柔软的唇瓣。
白皙指尖很快就沾染上一点自然的粉红,方奕涂了唇釉。
难怪她今天看她的嘴唇亮晶晶的,叫人总想亲上去。
可淡去的唇釉下,方奕的唇色分明淡得有点不太正常。
林舒星笑不出来了。
方奕还没发现少女骤然冷下去的情绪,只当她是太累了。
上楼,拿钥匙,开门。
可插了几次都没能插进去,方奕跺跺脚,再次唤醒声控灯。
看着打不开的门,方奕莫名联想起林岚那句话。
“你住得惯那小房子,她可住不惯。”
方奕摸摸下巴,无端开始怀疑是不是林岚让人把她家门给焊死了。
以为这样就能逼林舒星回家吗?
也太幼稚了吧!
然而方奕使劲一转,却看见手里的‘钥匙’从中间断开,变成了两片叶子。
“……”
这个幻术,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可她干嘛要这么做?
方奕百思不得其解,一手继续往包里翻找钥匙,却猛然感觉不太对劲。
这不是她的包。
里面鼓鼓囊囊塞的也不是她常用的工具,而是……真工具。
方奕的视线定在包装盒暧昧的小字上,猛地咳嗽两声,差点被口水呛到。
她立刻伸手去拉上拉链,却被少女抢先一步按住。
“方奕,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林舒星的声音有些冷。
她靠近一步,凌厉的目光扫过去——
一张房卡,几袋卡片包装的压片糖果,许多包装精美的粉红色小玩具。
下面还塞了一件衣服,隐约露出一点黑色蕾丝边。
少女的视线从包装盒上的“水蜜桃”三个字擦过,慢慢上移,落到女人紧绷着的脸上。
皎皎月色泛起涟漪,她紧张地咬着唇。
林舒星甚至能听见她喉间颤颤,咽口水的声音。
噢。少女的眼神变得微妙,还得佯装不认识,挂起一个纯洁无瑕的笑。
原来真正的礼物在这里。
第52章 卑劣
夜色浸入水波。
林舒星倚在水池边缘,随手撩起一片浮在泡沫上的玫瑰花瓣,吹了吹。
一旁的地上散落着纯白浴巾和指甲钳,少女扬起自己白里透红的手,欣赏了一会儿,愈发期待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假装不认识那些玩具,配合的推说困了。
“门*锁坏了吗?既然房间都开好了,那我们就先去酒店休息吧——”
面对她的撒娇,女人根本不会拒绝。
没带钥匙,濒江夜景的顶级套房,还有餐厅早早预定了的果汁和红酒……
林舒星喝了一杯菠萝汁,毫不怀疑那瓶酒今夜会出现在谁的身上。
方奕是跟谁学的这些?
她往下沉了沉,任乌黑长**浮在水面上,感觉身体微微发烫。
等会儿方奕进来,要用什么表情迎接她呢。
当然要害羞一点,这也是情趣中的一环,但也不能太害羞,不然方奕缺乏引导,打退堂鼓了怎么办?
她进来洗澡之前,还看见方奕如临大敌的在处理那个包。
一个老古板能迈出这一步,林舒星非常理解她的压抑和羞涩。
就是要这样隐忍挣扎,才更美味呀!
有些东西天生就是用来打破的,不是吗?
约定的枷锁终于在今夜打开,这是独属于她、她们的狂欢。
林舒星畅想着,如果这样清冷如月的方奕敞开外套,她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下穿的是纯黑蕾丝内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皎皎山峦……
要把她拉到浴池中,看她惊慌失措,再撒着娇哄她一点点脱掉,严格审讯。
那些秘密,她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可时间一点点流逝,左等右等,恒温水池都有些冷了,还迟迟不见方奕进来。
手指在水里泡了太久都有些发皱,林舒星不高兴地推开小黄鸭,暗自懊恼,难道是给方奕的暗示还不够?
“不要偷看哦,门没有关。”
——我在等你进来。
“否则我会生气,讨厌你。”
——把你按在墙上狠狠欺负。
奇怪,这么明显的暗示,难道非要她说,“方奕,我想睡你。”那个木头才能听懂吗?
少女低低叹了一口气,从水中起身。
她只披了一件宽大浴袍,松松软软覆在身上,系成蝴蝶结的腰带聊胜于无,将那些美好妙曼遮一半,藏一半。
林舒星对着镜子,把自己充满侵略性的笑也藏起来,挂上一个无辜表情。
万事俱备——
林舒星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性,风情万种地走出去。
可一推开虚掩的门,却看见女人趴在桌上,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方奕换上了那身红色旗袍,拉链没能拉到最上面,卡着一小截,露出修长脖颈。
她的尺码都是她亲手丈量的,包括每一寸起伏。
散落的墨色长发将她的肌肤衬得很白,和平日里阳光下的感觉不太一样。
怎么睡着了?怎么睡着了……
少女茫然地歪头看她,在升起的愤怒间觉得方奕真是全天下最讨厌、最残忍的人。
不是答应过要“奖励”她的吗?
她在里面洗澡,方奕怎么睡得着的呀!
少女弯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
随着她的试探,方奕唇齿间泄露出一丝难耐的轻哼。
“……”
好好听。
这么磁性婉转,充满魅力的声音,真的是从这张冷冰冰的脸,淡漠的唇里流淌出来的吗?
当一块冰出现脆弱的裂痕,冰花就会从内部整个爆开,晶莹剔透,丝丝缕缕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少女看得一眨不眨,许久后终于抑制不住颤动的心脏,转动椅子,慢慢坐到女人身后。
她睡着了,那她就只能自取了。
林舒星将手机的录音打开,放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轻轻探索着长短不一的音节。
如果玩过水杯敲音阶的游戏,就会发现声音震颤的原理是如此相似。
轻轻敲一下的声音短暂又清脆,摩挲着杯沿的声音就会又低又缓,伴随着微微跃动的涟漪。
一不小心用力重了,那么音调就会变得上扬,带着压抑的颤抖。
“嗯?”
方奕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少女的手还没来得及抽走。
迎着女人惊讶退却的眼神,林舒星先一步抱住她的胳膊,先发制人地晃了晃,软声说:
“我很想你。”
“你来得很晚,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少女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优势是什么,此时扬起一张漂亮得令人晕眩的脸,咬着唇,挤出几滴泪水:
“你答应过我,想怎么玩都可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却越来越放肆,像一团团火,顷刻间就在方奕身上点燃。
方奕看着半坐在自己身上的女孩,明明指尖还很肆无忌惮,擅长说谎的眼眸却明晃晃浮着委屈。
她已经拒绝过她很多次了。
而且……她好像已经没有拒绝她的正当理由了。
一步跨过高考,虽然仍是个孩子,压在肩头的担子却已经轻轻卸下。
不论结果如何,未来如何,她们应该享受一整个绽放的盛夏。
只是几天没见而已,少女身上却好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像是在某个夜晚偷偷成熟了,从青涩的果子演变成可口的红色,微微散发出甜美的樱桃香。
抛去了那一层病气的苍白底色后,她的少年气就更足了,毫不遮掩地从亮晶晶的眼眸中流淌出来。
活力,可爱,她是盛夏本身。
如此生机勃勃。
方奕唇间颤了颤,莫名感觉嘴唇很干,刚刚被少女触碰过的地方又很热。
中央空调是23°,手边剔透的酒杯正盈着半杯红酒,散发出微醺酒气,旋转软椅的靠背被压得低下去。
方奕偏开视线,拇指勾着衣角,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
她迎着少女呼出的喘息,轻轻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好。”
有些话不能明说,太过炽热,会烫伤舌头,只能晦涩的在夜晚和月光一起浮动。
她默许了她大胆的行径,准备履行随口一提的约定。
少女眨眨眼,俯身,乌黑眼睫上的泪珠滚落,滴在方奕发烫的肌肤上。
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坏心情其实明明白白挂在唇齿间,那一点拙劣演技在年长者眼中近乎透明。
方奕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思绪混乱不堪,还带着一点乱流的电波。
但她不想将这种失控归结于酒后行为。
毕竟那杯酒,她其实一滴都没有沾染。
如果一定要为这场混乱找个罪魁祸首,大概是她心底跃动着的那一点卑劣。
十八岁的青春她经历过两次,自然知道那是荷尔蒙激素悸动使然。
少年人可以肆无忌地去探索,去失败,去陷入不曾尝试的新鲜事物。
但这份激情在方奕身上早已经沉淀成一声叹息。
她只是……也想拥抱她。
想要她漂亮的眼眸中只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想要她眼底泛起的泪光不是再因为悲伤,想要她,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
想要她,最纯粹的想要她。
拙劣的伪装撞上不可言说的卑劣,都自以为藏得很好。
她吻住她的唇,品尝她的青春,是在清醒中自甘沉沦。
好香,好软,妙曼得不可思议。
方奕的指尖慢慢抚上少女柔软的头发。
她想起晦暗天光下的一场硫酸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四天,泥泞水渍蜿蜒过断壁残垣。在这场来之不易的休息中,队友们煮起火锅,水面咕嘟咕嘟,很快就沸腾。
她闭上眼,听雨声。
希望它快点结束,又期待它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少女环抱着方奕的脖颈,眼睛亮晶晶的,轻声问:“方奕,我是你的第一次吗?”
方奕的过去她查得一清二楚,但她更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嗯……”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少女眉眼弯弯,一点点确认,“接吻是第一次?”
“是。”方奕短促的回答。
她下意识想要触碰鼻尖,却被少女握住手腕,“这里也是第一次?”
“……”
方奕直视着林舒星的坏笑,顿了顿,对于她那一点雀跃的想法心知肚明。
“嗯,你是我的初恋。”
“接吻是第一次,牵手是第一次,这样环抱着我的你,也是第一次。”
除了脸颊上浮起的红晕,她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太多,即使薄唇微抿着,用一张能够上台演讲的脸说出这样纯情的话。
真是——
太犯规了!
林舒星好想咬她一口,将她的冷静全部嚼碎,再恶狠狠吞下去。
“我会对你负责的,亲爱的初恋。”她笑着埋在方奕垂下的发间,细碎的笑声擦过耳垂。
“然后承包你的,很多很多第一次……”
事已至此,女人却又有些退却,理智在她漆黑的眼瞳中闪了又闪,还是轻轻推开少女,哑声说:“有些事情对你来说,或许还是太早了。”
但人总是贪心的。
从一个吻开始,注定不会以一个吻结束。
林舒星的字典里写满了得寸进尺,丝毫没有意识到方奕紧绷的手背下压抑的危险。
少女笑起来,簌簌桃花从她的唇间绽放。
“早吗?我就喜欢争春渡,早点享受人间。”
“难道你不想要吗,方奕,那你的手为什么在发抖呀。”
“这里……”
方奕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蜿蜒成封印天性的山峦。
她看着少女脉脉含情的脸在面前放大,只是一个吻,轻轻一挑,轻易就撬动整片夏夜的心事。
方奕很想偏开视线,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快失控了,甚至能看见眼前蔓延出雾蒙蒙的黑,一点点啃咬残存的理智。
偏偏林舒星只看见了她的克制,误以为真的怎样都可以。
她甚至没有一丁点想要压制她的意思,像是吃定了她会乖乖束手就擒。
方奕按在床单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有些绝望的想,她好像……真的把她当成木讷的圣人了。
林舒星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仍不满足地问:“你把玩具放到哪里去了?”
“……”
方奕没有回答。
她不太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何况是隔阂在彼此之间的冰冷玩物。
看见方奕故作冰冷的臭脸,少女喉间颤了颤,从唇角漾起一个狭长的笑。
套间里能藏东西的一共就那么几个地方,她起身,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柜子里高高垂下的背包带子。
只是,她够不到。
身后的女人从鼻尖里轻轻哼出一道气音,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在少女气鼓鼓的看过来之前停止。
她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
可恶!
本来林舒星只是想锦上添花,被方奕这么一笑,她忽然就微妙的将它和尊严联系了起来。
少女板起脸,踩到矮矮的椅子上,踮起脚尖,倾身去拉。
看见林舒星半个身子悬在外面,方奕连忙撑起身,伸出手臂去接,低声训她:“别乱动。”
椅子翘起一边,方奕温热的手已经环住少女的腰,而林舒星不死心的咬着唇,再往前一点点——
唰。
开口的背包被扯住,里面五颜六色的玩具像漫天糖果一样砸下来。
方奕眸色一沉,赶在少女身形不稳将要摔倒之前拦腰将她抱住。
林舒星早就赌她会接住自己,根本肆无忌惮。
可悬空的片刻心跳仍是不可避免的加速,然后被迫的,撞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她的脸颊被那只修长的手压在怀里,感受着女人清冷的嗓音擦过耳畔。
方奕嗓音有些沙哑,混合着说不清的韵味和压迫感:
“不需要那种东西,有我,还不够吗……”
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羞红的脸,可手上的力气一点儿也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
那双青葱如竹节般的手寸寸滑过纯白无暇的雪原,生长出潮湿春意。
异常酥麻,痒得发疼,一阵阵暖流钻入骨髓,激起一阵颤栗。
有我,还不够吗。
第53章 在上面
方奕的力气很大,尤其是那双手,即使脸上挂的表情再怎么纯情,展现出的力量还是让少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她依旧习惯性地想要占据主动权,但身体在方奕的拥抱下已经软得不像话,手指在衣角上缠了又缠。
方奕的沉默是一层彻底的伪装,将那些危险的棱角包裹,很多时候展现得好像对一切都不太在乎,即使被很过分的对待,也始终压抑着情绪。
但在她的指尖,那一点侵略感慢慢泄露出来,强硬又霸道。
方奕还没用力呢,少女就已经感受到疼了。
林舒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抬眸与女人对视,小声说:“我要在上面。”
她说的理直气壮,又撒娇似的蹭了蹭方奕的胸口,仗着一双无往不利的漂亮眼睛,吃定了方奕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我会很温柔的,你,你不要害怕……”
“上面……”方奕顿了顿,低声问:“你喜欢这样吗?”
“嗯!”少女用力点点头。
她连哄带骗地把方奕往床上推。
方奕坐到床边,看着林舒星把彩色压片糖果捡起来,偷偷背过身,在那里翻看说明书。
“……”
折叠的小小说明书上还有卡通连环画,配合着简单的技巧说明。
什么手枪、小兔子吃草、孔雀开屏……
方奕从身后环住少女,轻轻从她手里接过一片,温声说,“我来吧,这个我会。”
她修长的指节小心撕开包装,立刻有几滴透明水渍顺着开口流出来,滴到怀中少女的腿上。
林舒星没忍住,抖了一下,“怎么还有水呀!”
刚说完她就反应过来这东西的用处,羞恼地从鼻尖里哼出一道气音,咬牙问:“你怎么会的?你用过吗。”
“没有。”但她学过类似的,手语。
方奕抱着她,林舒星一动,松松垮垮的浴袍就散开些,惹得她的眼神无处安放,稍稍偏过头,引导性地低语,“那你帮我戴,好吗?”
方奕的声线依旧很稳,在这场混乱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对,先拿出来,就用右手,怎么样?”
“就这样顺着下来……”
在方奕的指导下,少女迷迷糊糊就照做了。
“不对吧,我要在上面,为什么你——?”
方奕用一个吻打断了林舒星的质询。
她吻在少女颈侧,亲了亲她颤抖的肌肤,温声哄道:“当然,你可以在上面。”
虽然此上面非彼上面。
“不过这样可能有点累,你的身体可以吗?”
太看不起人了!
林舒星骄傲地扬起眉,转身将方奕推倒在床上。
“我以前可拿过马术冠军呢,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林舒星小时候学过舞蹈,学过马术,老师们都夸她的柔韧性很好,腰身力量十足。
虽然这个‘马术冠军’的真实性存疑。
能够让一匹烈马低头,或许不是她的技术多么高超,而是这匹马恰好喜欢她。
吃完胡萝卜,摸一摸鬓发,心甘情愿地让小公主骑着,慢慢悠悠在草原上巡视几圈。
林舒星的动作太过利落突然,让方奕有些措手不及,她们的距离一下子就被压缩得很近。
少女刚洗完澡,身上的水汽还未完全褪去,像一只跋涉过山涧的小鹿,蛮横且不讲理的忽然而至。
浴袍已经完全散开,方奕避无可避,她看见少女湿漉漉的卷发垂下来,那张白净瑰丽的脸从乌发中绽放,显得格外迷人。
这一刻的方奕忽然发现,林舒星真的很漂亮。
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漂亮。
她的美带有攻击性,张扬又肆意,就像握住一枝长满刺的玫瑰,紧紧嵌入肉里,疯狂汲取一切爱意。
以前她总将她看作小孩,又或许是刻意避开了锋芒,不敢直视自己的想法。
明明已经洗过澡了,但林舒星身上的香味一点儿也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深邃迷人,像是从她的骨头里透出来的。
她一定……很好吃。
方奕戴着指套的手勾了勾,被自己晦涩的念头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微微移开目光,又被少女捧着脸颊,强行压回来。
与方奕的缄默截然相反,林舒星舔舔唇,高调地以视线侵占着每一寸领土,声音又甜又傲。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离开……”
少女居高临下地俯瞰她,欣赏她故作镇定的混沌眼眸。
而方奕一言不发,只是用含笑的眼眸静静看着,充满蛊惑性地引导。
引导她的胜负欲,引导她的懵懂无知。
她的扶持不容抗拒,偏还一本正经地温声询问少女的意见。
中央空调保持在23°,发出微微轰鸣声。
“你抖得好厉害,冷吗,还是……害怕?”
方奕的温热的手掌拍了拍,想要给她一点安抚。
可惜效果不佳,又或许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少女坐立难安,倒抽了口冷气,剔透眼眸中闪过泪光,咬唇道:“你不准动!”
“好,我不动,慢慢来——”
方奕轻为她擦去泪水,有力的臂弯扶住,让她下坠的情绪能够有个依靠。
两人都是第一次,笨拙羞涩得不像话。
方奕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走,察觉到隐约有泪水落下。
“……”
“要换个姿势吗?”
方奕不想让林舒星第一次就有不好的体验,她尽可能的温柔,压抑着臂弯,与将要失控的疯狂博弈。
但少女铁了心要‘在上面’,眼神迷离,反而还转过来哄她,用颤抖的声音撒娇道:
“不要,你就,让让我嘛……”
“我也会让你很舒服的,再、再等一下。”
少女显然搞错了什么,还在坚持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荤话。
注意到她的‘也’字,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汇。
舒服吗?
方奕将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咽下去,只化作一个低低的“好。”
方奕还穿着那身旗袍,慢慢的,高跟鞋“咔哒”一声落在地上。
林舒星无处安放的手抚上旗袍领口的盘扣,慢慢解开。
她颤抖的指尖细细描绘着衣料上的鎏金暗绣,探寻着那些不好意思吐出口的喘息。
“看着我,方奕。”
“你很适合穿旗袍呀,更多的,穿给我看吧,唔……”
音调被搅得破碎,少女依旧热衷于出言调戏。
她试图在语言上找回自己的绝对主控权,以此抵消酸涩的不安和颤抖的愉悦。
方奕表现得太沉稳了,她悄无声息地融化,除了迷离眼神和鼻尖偶尔哼出的一声音节,根本找不出任何动情的痕迹。
这让少女很不爽。
她已经快要迷失在她的温柔里了,可她却依旧维持着紧绷的理智。
这不公平!
她变本加厉地若即若离,想要把她拉入游戏,让这块冰山撞上暗流,分崩离析。
光是想象到那样的画面,林舒星就感觉口干舌燥。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朦胧地感觉到她也在发生一些变化。
旗袍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够勾勒出身材曲线,将成熟女人的韵味展现出来,若太瘦,是撑不起来的。
方奕算不上丰腴,将旗袍也能穿出禁欲的感觉,弯下的手臂紧绷成一条线。
但她也慢慢的饱满起来,被拉入红尘中,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随着晃动的眼神泛起一点涟漪。
“你以前有没有过这种情况呀,方老师?”
少女故意拉长了语气,用一种柔软而诱人的语气轻轻逼近:“噢,像方老师这样古板的人,一定不知道怎么处理吧,好可怜。”
“让我来……嗯……帮你吧——!”
她就是想撕碎她的假面,亲亲她最真实的一面。
方奕希望自己尽可能的温柔,但林舒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
心跳剧烈的颤动已经超过了指尖的频率,她故意使坏,惹得她哭出来,无法忍受地昂起头,不能再说出那些话。
林舒星泪眼朦胧,一字一顿的咬着:
“轻点……别把旗袍弄脏,真丝不能沾水的。”
“这料子还是我妈妈留下来的,你一定要好好——保、存。”
她喘着粗气说谎,顿了顿,试图让女人慢下来。
方奕知道林舒星很珍视温千雪,一听说这衣服料子是她留下了,果然肉眼可见的乱了方寸,什么清冷克制都装不下去了。
因为、因为,衣服恐怕已经弄脏了……
她竟然穿着她妈妈的遗物,把她弄哭了吗。
失控的思绪一旦回笼,就会变得乱七八糟。
“我去换掉。”方奕抽回手,脸颊烫得惊人。
她很莫名其妙的想起少女生病前的那通电话,她喊的是,妈妈。
还有林舒星梦境中,梧桐树下的那个影子。
好温柔,好温暖,她同样穿着旗袍……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毫无关联的事件搅成一团,方奕又想起之前看的科普,缺乏家庭关爱的孩子可能会对年长者产生依恋,并误以为这就是爱。
她们本就是因为抽签才结下姻缘的。
如果说,如果,那天抽到的不是她呢?
她装作不在乎,却又抑制不住地疯狂去想。
段若溪同样对林舒星很好,她还很会照顾人。
水无定说,她和段若溪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林舒星只是想要获得关爱。
心脏处的钝痛让方奕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她推开笑吟吟凑过来的女孩,所有沸腾的血液都开始逆流。
“不要换,我就要你穿着它。”林舒星抱着方奕的胳膊,将她的抗拒当成了羞涩的乐趣。
方奕的眼眸暗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是旗袍?”
少女被搅得混沌的大脑暂且不能处理那些复杂情绪,带泪的眼睛眨了眨,微微扬起下巴,“嗯?”
她其实只是希望她能够轻一点,克制一点的疯狂,不要让她亲自说出那种丢脸的话。
但方奕的脸却倏然冷了下来,她抬起的眼眸中分明闪烁着痛苦和危险,猛地将她压下去。
林舒星砸在枕头上,疼得闷哼一声,身前的女人挡住灯光,所有明亮都被她压制,只在发丝间浮动。
你分得清依恋和爱情吗?
你分得清青春的悸动,和真正的喜欢吗?
如果抽签抽到的不是我,你对别人也会这样吗?
有太多伤人的质问问不出口。
她只能自己握住这柄双刃剑,刺入手掌,鲜血淋漓。让疼痛去压过翻涌的思绪。
林舒星全然被方奕的气息环绕,在心跳加速间咽了咽口水。
她终于得偿所愿看见了方奕的另一面,如此霸道,如此锐利,甚至还有些……伤心?
林舒星缓慢地眨眨眼,下意识想要抚平她皱起的眉头。
但方奕向后躲了一下,抬手压住抽痛的太阳穴,闷声说:“我们还是冷静一下吧,我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巨大的反差让林舒星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撑起身,放低姿态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不要,就要现在。”
女人再次推开她,不愿与她过于明亮的眼眸对视。
方奕低低叹了口气,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吧,等你想清楚……”
她骤然冷却的态度就像一盆冰水,将少女湿漉漉的心事淋得委屈且狼狈。
可是,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林舒星再次去拉方奕的手,想强迫她和自己对视,好好看一看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次方奕直接甩开了她。
林舒星愣住了。从小到大,她何曾被这样接二连三的拒绝过。
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袒露出的尊严和撒娇没有被接住,无声碎了一地。
“方奕!”
林舒星气红了眼眶,眼泪先一步掉下来。
她想都没想,迎着女人低垂的目光,扬起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回荡。
少女现在的力气不大,甚至很软,还没刚刚掐在脊背上的力度重。
但方奕还是微微偏过头,乌发半散开,沉默地与少女的惊慌对视。
“啊……”
她以为她会躲开,没想到竟然真的扇到了。
看着方奕泛红的脸颊,少女心疼得前倾身子,想要帮她揉一揉。
可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装满了林舒星看不懂的情愫,深深沉沉,连一点光都透不进去。
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向后撤开一点,拉远距离,克制地抿着唇,将年长者的身份作为最后的保护盾,哑声说:“我是为你好。”
又是这种话。
掌心火辣辣的疼,心口更痛,林舒星顿时气得眼前发黑,叛逆和愤怒几乎掀翻理智。
“你现在要是走了,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方奕穿上鞋子,起身,没有给出任何回旋的余地:“明天见。”
她走得干脆利落,将少女试图挽留的反话毫不留情的抛下。
“讨厌你,无趣,死板,木头!谁会喜欢这样的你呀!”
“你很喜欢说教吗?真以为自己是老师啊,谁要听你说那些废话……”
“你要是敢走,我立刻叫其他人来,又不是非你不可!”
少女的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紧紧攥着拳头,原本的柔情蜜意尽数变成尖锐的刺。
女人冷若冰霜的背影终于停住,指甲深深嵌掌心,回眸,轻声问:“是吗?”
第54章 别走(修)
四目相对。
少女泪汪汪的委屈在女人平静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她自己也被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可都已经吐出来了,总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少年人那一点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懊恼混合在一起,倔强地昂起头,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原本漂浮着的那一点旖旎气息和空气中的无数尘埃统统坠下去。
林舒星死死攥着裙摆,盯着面前的女人。
黑眼,白脸,凌乱旗袍,垂下的墨色长发。
女人此刻就像沉默的就像一幅水墨画,一点儿颜色也没有,她身上有太多漠然的留白,大概只用刀捅才能让她流露出一丁点真情实感。
方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原来语言能够比刀更加锋利,轻而易举地就捅入致命部位,划开心脏,一点点转动、碾得血肉模糊。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她一直在尽力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以避免被伤害的可能性,她的心脏平静了太久,以至于乍然疼得无法呼吸。
受伤只是皮肉上的疼,忍一忍,等酒精浇上伤口,涂完药,密密麻麻的疼痛炸开,再紧紧绑上绷带,总会恢复的。
可心口的钝痛要如何医治?没有血,没有伤口,她没有经验,不知道应该要吃什么药。
少女的口不择言被咬在唇齿间一遍遍回味,她不想这样,可是无法避免。
火中取栗,即使紧握的掌心被灼烧得发出滋滋声也无法放手。
少女还在哭,她冰冷的眼泪砸在心口的焰火上,发出痛苦的滋滋声。
作为年长者、引领者,她理应说些什么。
方奕沉默良久,喉咙干得发疼,终于在声带一遍遍的颤动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林舒星,不要总说违心的话。”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喊她的名字,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
方奕掐着掌心,语气平静,唇角故作轻松地扯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我偶尔也会……分不清。”
眼前因为缺氧微微发白。
平静是装的,温柔是装的。
她确实无趣,即使在床上也放不开,既想要,又端着,不会dirtytalk,不懂应该如何回应。
她只是笑,将私心全部藏在小动作上,在少女起伏的语调间偷偷蜷起指节,把玩她变化的音节。
就像林舒星一开始对她做的一样。
只不过少女是偷亲,她是……
她无疑学得很快,而且更隐晦,更恶劣,连当事人自己也没有发现。
这根木头在爱潮中悄悄发芽,也想要开花。
但她面前的是一整个盛夏,繁花簇簇,随风摇曳,透骨生香。
她必须拼尽全力奔跑,才能在她面前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喜欢林舒星的人很多,这一点方奕早就知道。
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特质。
以前大学舍友在看电视剧,对着里面激烈抒情的剧情捧心,主演眼含热泪:“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你——”
方奕听了只感觉这人有病。
在绝对客观的条件面前,感情是最不值一提的。
可少年人的爱恨明媚又热烈,一旦燃烧起来就像一团火,某个瞬间也会将她的呼吸点燃。
她渴望触碰那种感觉,即使那是一团火。
她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如果不是有抽签‘冲喜’这种荒谬的事情,她们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深入的交集。
就像那个平常的午后,少女从娃娃店离开,走之前还嚼着泡泡糖,对着她眨眨眼,然后再也没有见面。
浅尝辄止,一期一会,对方奕来说就是最好的人际关系。
想起来时会心一笑,失去了也不必太难过。
正是产生了多余的贪念,才会让彼此痛苦。
“我走了,记得锁门,明天再来接你。”
她们需要冷静,尤其是她,她快要无法保持那种克制了。方奕摆摆手,灌了铅的长腿终于能够驱动着向外走,动作僵硬得不像话。
“方奕——”
少女紧张的*呼唤被她抛在身后,就好像她真有装出的那么洒脱。
林舒星咬着唇,眼睁睁看着方奕走得决绝且干脆。
女人搅出的水浪还未干涸,在内侧湿哒哒的呜咽流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方奕会反应这么大,明明她之前对自己有无限包容的耐心。
但是不论如何,她不想让她就这么离开。
少女撑着发软的身体,跳下床,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想要留下她。
然而她急促的脚步只是将女人僵硬迈动的双腿逼迫得更加仓惶,几乎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黑丝绒高跟鞋的红底敲击着地面,方奕穿不惯,旗袍的限制更是让她的步伐只能迈得很小。
细跟软软陷进酒店的地毯上,她一时间没注意脚下,猝不及防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摔去。
“方奕!”
少女注视着这抹红色在面前跌落,眼尾的泪痣也跟着一颤动。
“你还好吗?”
女人是双膝着地,此刻面朝下,用手半挡住脸,不愿意被她看见这幅窘迫的模样。
只露出一双漆黑眼眸,微微抬起,从乌黑碎发间流露出一点脆弱的光。
少女的心脏猛地一颤。
什么骄傲面子统统被打碎,这位傲慢的大小姐难得地反思起来,将嘴唇咬得发肿。
“……”
林舒星慢吞吞蹲到女人身边,软绵绵的手掌覆上来,可怜兮兮地拉她,“我错了,你别走。”
方奕向来严肃死板,不知道做了多少让步才愿意为她穿上旗袍,还愿意配合她那些恶劣的调戏。
她们都是第一次,可她竟然忽略了她的不安,只顾着自己欢愉。
她不愿意,她甚至还扇了她一巴掌!
林舒星越想越愧疚,甚至考虑到是不是自己刚才咬疼她了。
少女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去捧女人的脸。
“我不应该扇你的,也不应该骂你,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尚未褪去的潮韵,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还沾着一点委屈的哭腔。
“松手。”女人沙哑道。
“就不!就不松手,你是我的,我们好好谈谈,你不要走……!”
少女努力张开双臂,蛮横地将方奕揽到怀里,学着她之前安慰人的样子,拍打着她的背部。
“可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也开心……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啊,我也想分担你的情绪。”
怀中的女人动了动,终于发出一声疼痛的轻哼。
“诶,我不是在怪你!”少女急忙说,“摔疼了吗,我给你揉揉。”
方奕在少女柔软的怀抱中,极为晦涩地眨眨眼。
原来情绪被看见,是会被无限放大的。
膝盖上的刺痛远算不得什么,她曾经受过无数次比这严重很多的伤,哪怕是拆下弹药的粉末,涂在溃烂的伤口上也能一声不吭。
但少女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下去,在看见擦破皮的膝盖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
没有摔出大面积瘀血,更没有骨折,只是浅浅一层油皮被蹭破,丝缕鲜血顺着肌理蔓延开。
“我扶你去床上,先给你消毒吧。”
只是这样,少女就心疼得无以复加,连音调也变得很轻,像小猫犯错后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把爪子搭上来。
方奕没说话,依旧紧绷着一张脸。
她不习惯接受这样细腻的照顾,少女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很脆弱,她好像在她怀中变得软弱了。
如果在上辈子别人突然这么关心她,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比如地毯上其实有放射性污染物,流血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感染了……哦,想起来了,这种行为在废土世界叫临终关怀。
她刻意将自己的思绪飘远,不想承认自己这脆弱的一面。
林舒星从柜子里取出医疗箱,小心撩起女人的裙摆。
青紫痕迹上渗着血,在这双纤长的腿上分外明显。
少女半蹲在她的腿边,握着棉签,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
从方奕的角度能够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如此专注、轻盈的涂抹,小巧精致的鼻子浅浅投下一片阴影。
“以后我一定不对你乱发脾气了。”
林舒星小声说,又悄悄抬眸,观察着方奕的神情。
“你也不准说‘为我好’这种话。”她还在讨价还价,但是声音特别的软,失去了以往那种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音调。
“就是很讨厌啊,你单方面的把我们放在不平等的位置,可我们明明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难道你感受不到吗?我对你的喜欢。”
“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你也很为我着迷吧?为什么要停止。”
在身体里,她们如此密切的联结,所有谎言都无处遁形。
怎么可能会后悔,就算后悔,也是后悔没有把她绑起来。
绑起来,把手分开,铐在床头,柔软坚韧的束缚带,像方奕本人一样,让她们的力量互相博弈。
可能会勒出红痕,但是没关系,她会帮她抚平的。
女人骤然离开,巨大的空虚感起先激起的是愤怒,她已经做出这辈子最大的让步了,可女人还是不说话,这种羞耻的愤怒现在就又变成了酸涩的委屈。
“为什么不说话呀,方奕,你还在生气吗?”
“气我打你吗?还是,我说的太过分了?”
“对不起,我在和你道歉,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床上的女人依旧抿着唇,一言不发。
“方奕。”
“宝宝!”
方奕低垂着视线,少女就趴到她的大腿上,偏过脸,从她的长发间窥探。
“姐姐——”
一声叫得比一声甜。
少女拉过她的手掌,压在自己心口。
“我说的都是气话,真的,你别生气了,不信你摸摸,我的真心——”
她的真心是软的,随着声音的起伏还会颤动。
“你分不清,那我就说给你听嘛。”
“喜欢你,欺负你也是因为喜欢你,生气也是因为喜欢你。”
“我就喜欢你这种的,非你不可,只能是你。”
方奕倏然又红了脸,想要抽回手,却被林舒星更用力的以双手压住。
她没感受到她的心,却感受到自己的心了,一下下撞击着胸膛。
扑通、扑通。
察觉到女人的松动,林舒星的眼睛亮了亮,立刻用手指慢慢滑入她的指缝,不让她再有任何逃避的机会。
“很舒服哦,你让我很舒服,喜欢你。”
“亲亲,方奕。”
“你想亲哪里都可以……”
在这样真挚的攻势下,方奕快被她的直白打晕了,逆流的血液又开始沸腾,咬牙道:“……拜托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那你就是原谅我了!”抓住她的松动,少女立刻蹬鼻子上脸,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她跳起来,抱住她,在清冷的脸颊上吧唧一口。
“……”
哪怕是座冰山也该融化了。
林舒星意识到方奕的别扭,环抱上来,双手抚过她泛红的耳朵,凑近低语道:
“你知道吗,你空白的表情特别性感,就算是木头,也是我喜欢的木头。”
在柔软的触碰下,木头的表情也发生了细微变化。
她被她的生机晕染,实在没忍住,也从唇角的缝隙里挤出一朵微小的花。
“不生气了?”
少女小心避开她受伤的膝盖,又攀上来,环着她的脖颈亲亲。
“你今晚就别走啦。”
她撒着娇,将方奕的碎发撩拨到耳后,柔弱无骨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臂攀援,紧紧缠着。
“如果你不想……那也可以我来呀?”
就在方奕的眼神也沾染上少女的迷雾时,忽然听见咔哒一声。
一道冷冷的圆环被环扣在左手手腕上。
“……”方奕从美人计中清醒。
原来那句话不是请求,而是通知。
林舒星笑眯眯拉动链子,把方奕拉近,指尖转着那把小巧的钥匙,随手向后一扔。
现在,她的宝贝怎么也跑不掉了。
她牵起方奕握紧成拳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亲,慢慢伸展开、抚平,贴在脸上。
少女破涕为笑,带着一种得逞后幸灾乐祸的狡黠,“不和我说晚安吗?”
“……”
方奕盯着她的笑看了几秒,目光飘飘,主动压低唇,亲上去。
她揽住她扯着链子的手腕,顺着掌心滑过食指。
咔——
温热触感后紧紧跟着一道银镯,她完全复刻了她的手段,拙劣又粗糙,将手铐另一端铐在了少女自己的手腕上。
刚准备为所欲为的少女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甘心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女人。
两位嫌疑人就此被扣在一起。
“晚安。”
第55章 遗物
第二天信托公司打来电话,林舒星迷迷糊糊去摸手机,却先摸到一片柔软温热的唇。
女人慵懒地睁开眼,在床上捞了几下,将手机递给她。
林舒星看了一眼来电名称和时间,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糟糕,睡过头了!
“闹钟怎么没响啊。”
她重新和受托人约定好时间,匆匆撑着软绵绵的身体爬起来。
银色链子绷成一条线,方奕被她拉了一下,也配合地坐起身。
“抱歉,闹钟是我关的,怕影响你睡觉。”
阳光刺入房间里,林舒星眨眨眼,在抱着睡了一晚上之后反而害羞起来,搅着床单问:“你醒啦,这么早?”
昨晚她本想把方奕铐在床头,可又不能两只手都铐。
没什么审讯经验的她便只是攥在手里,不小心被穷凶极恶的某某也拉了下去,扼制住悸动的小心思。
之前为了这一天,林舒星偷偷学习了很久恋人之间的爱语,可最后只是抱在一起睡觉,很委屈,只能亲她,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倍讨回来,让她哄着求自己!
反正,来、日、方、长。
还好方奕身上温温热热,倚在她臂弯里很柔软,她喜欢把腿搭在她身上。
方奕还用那双修长的手给她按摩发酸发软的小腿,只是最简单的触碰,却让她心底升起许多异样的感觉。
并不强烈,但持续着,像水波一样漫上来。
“得先找钥匙。”林舒星小声嘟囔。
屋子里空调打得很凉,方奕伸手帮林舒星把身前半散的衣服系上。
昨晚扔钥匙有多潇洒,现在蹲在地上找就有多狼狈。
林舒星后来的记忆有些断片,已经记不清钥匙被扔到什么方位去了。
怎么办,总不能让管家送备用的来……
就在少女咬唇纠结的时候,一旁的方奕看出了她的窘迫,捡起发卡,插入锁孔,撬了几下。
咔哒。
手铐开得很轻易。
少女发出一声惊叹的气音,刚用亮晶晶的眸子看向方奕,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你会开锁?那你昨晚——”
方奕不回答,只是微微笑着,错开了目光。
她已经洗漱完了,帮少女一起。
此时长发扎成简单的高马尾,看起来很有精神,脸色也恢复了正常状态,飘着一抹鲜活的红晕。
“不要耽误了正事。”她温声提醒。
系统模仿着她的口气:【不~要~耽~误~了~正~事~】
方奕醒得很早,当她悠悠转醒时,少女还埋在她的臂弯里,睡得正酣。
她解开手铐,带着林舒星一起洗澡,又把凌乱的房间收拾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叠到一旁的沙发上。
神奇的海螺姑娘,赶在小恩人睡醒之前又把手铐拷回了自己的手腕上,潜伏回水底。
虽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光是看方奕的事后表演都非常精彩。
系统叹为观止。
大小姐一看就是很会玩的类型,它原本还担心自己的亲亲宿主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不过现在看嘛,难说。
但她们得做什么,方奕才会伤到膝盖?
系统不敢细想,特意戴上墨镜遮掩,鬼鬼祟祟的东瞄西瞄。
它戴着墨镜贴到林舒星的脸上。
方奕冷着脸,大手一挥,刚出狱没多久的系统就又光荣被关进了自习室。
在林舒星独自洗漱时,酒店的小机器人敲门,送来了两套崭新的衣服。
这一点方奕倒没考虑到。
林舒星那么爱干净,穿过一天又弄脏的衣服,她绝不会再穿第二次。
方奕把衣服拿进来,在衣服的领口下看见了熟悉的logo。
是林家的私人订制。
林舒星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对此丝毫不惊讶,只催促方奕也快点去洗漱换衣服。
一林成森,Z市是林家的地盘,如果放在古代,她们大小也是个诸侯国。
被监控的感觉让方奕不太舒服,她刷牙的时候甚至对着酒店的镜子屈指敲了敲,以确定这东西不是双面镜。
现在回想,她对林岚放出的狠话,“如果你失约了,不论如何,我一定会把她带走。”确实也幼稚的可笑。
就像一个自由民敢和整个武装基地叫板,眼前的康庄大道直通死路。
上车之前方奕观察了一下,除了现身和林舒星打招呼的专属司机,这一条街上至少还有三辆林家的车。
只是出门拿个东西而已,这么大阵仗吗?
搞得方奕都有些紧张,视线落在少女低垂的睫毛上,混乱的思绪又想到:
如果林岚是想抢温千雪留给林舒星的遗物怎么办?
那三四车面包人可以解决吗,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恰当?
就在方奕莫名其妙规划起逃亡路线时,车子停下。
大厦门口早早就有人在等林舒星,在一系列漫长的身份核验后,一位衣着干练的女士向着林舒星躬身,请她进进去详谈。
方奕没有跟进去,很自觉地留在大厅等待。
隔着玻璃,她远远看见林岚的脸也出现在不远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胸前戴着一朵白花。
真奇怪,她准备了这么多举措,就是为了等在外面?
方奕摸了摸口袋,确保自己随身带着一包纸。
但林舒星走出来时笑得很灿烂,像是多年的夙愿终于在此刻轰然落地。
她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微扬起的脖颈甚至能够看见青色血管。
“方奕——”
方奕上前,牵住她潮湿的掌心,用拇指蹭了蹭。
少女偏过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妈妈其实知道。”
温千雪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其实已经知道她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所以才有了这份信托,才有了这些虚浮笔记,潦签下的协议。
林舒星打扮得漂漂亮亮,没有哭也没有闹,就像小时候接过温千雪递来的玩具那样,双手接过她的遗嘱。
温千雪离开的时候林舒星还很小,不太清楚死亡的意义。
但今天终于收回她遗留在世的书信,好像也和她手牵手,静静走完了最后一程。
这栋大厦地下有三层,安全级别和某央银行的金库是一样的。
很多富豪会在这里存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温千雪的遗产其实只有一小部分放在这里,是她弥留之际才存下来的,有些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
信托的交付时间精确到了年月日,头发花白的经理告诉她,温千雪当年特意叮嘱,一定是要在今天。
她算过的,今天是个好日子。
至于为什么好,她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笑着,最后叮嘱如果林舒星那时已经不在了,就把第二封信给林岚。
方奕探向林舒星的手心、衣袖,湿漉漉的。
她想了想,将少女揽在怀里,附耳低语,“我好像见过温千雪女士。”
林舒星有些惊讶地抬眸。
“在梦里,你的梦里。”
那一夜她还发着烧,头很疼,但女人出现之后,她的身上也感觉轻松了很多。
虽然知道可能是姜癸刚给她打了退烧针的缘故,但方奕也愿意相信,或许冥冥之中她一直在保护她。
林舒星的感情很热烈,贫瘠的家庭环境是滋养不出这样的玫瑰的。
她的童年不是骗局,一定有人曾经全心全意地爱她,所以她才知晓,应该如何去爱人。
那是最赤忱、柔软的爱。
即使这个人走了,她所浇灌的爱意也会渗进花朵的根茎,牢牢扎根于大地,托举着少女不断走下去。
但温千雪从来没有直接的出现在她的梦里,一次也没有。
林舒星笑了一下:“你撒谎,不要这么寻我开心。”
“真的,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少女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但还是踮起脚尖,期待地靠近方奕。
“她说:谢谢,谢谢你爱她。”方奕将原话转述。
林舒星楞在原地。
这还真是温千雪的说话风格。
她很喜欢说谢谢。
谢谢你摘的花,谢谢你做好吃的饭,谢谢宝贝今天很乖……
林舒星埋到方奕怀里,无声浸湿一片。
玻璃外,女人静静看着相拥的两个孩子,方奕用宽大的外套将少女环抱,隔绝了外人窥探的目光。
这里是Z市的老市中心,曾经最繁华的街区。
它看起来已经老了,油柏路上印着岁月的斑驳痕迹,拐角处的路修了又修,路障总拦在那里。
在黄色路障的后面,那里曾经有一片公园,现在被规划成了银行,郁郁葱葱的树木只留下一小片。
从这里可以骑车去Z大,不近不远的距离,小脏摊藏在大厦后面的小巷子里,每到晚上,灯光一亮,烧烤啤酒小火锅,几十年如一日的热闹。
恍然随着小灯串的开关,啪,高楼拔地而起,车流匆匆从老式自行车变成了满大街的绿牌电车。
滴、滴——!
在嘈杂的喇叭响起之前,曾经有个少女站在街对面,按下徕卡胶片相机的快门,将女人温柔的回眸一笑定格在这一瞬。
方奕若有所察,单手压在林舒星的背上,抬眸望出去,却只看见那辆黑车升起的车窗。
林岚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等在那里,然后离开。
方奕感觉林岚这个人挺莫名其妙的。
当天夜里,林舒星跟着方奕一起了回家。
其实方奕在外面还藏了备用钥匙,防的就是不小心忘记。
江晚施展了幻术的叶子还掉在地上的角落里,方奕弯腰捡起来,顺手放到垃圾袋里。
在老旧灰扑扑的小区,黑衣人们也会为了车位苦恼。
楼上不到六十平的小房子里,方奕将阳台上挂着的东西都收起来,和林舒星一起搭起一个天文望远镜。
她租的是高层,采光和视野都不错,小区周围也没有太多高楼大厦,在蝉鸣消退的夜晚,星光会和路灯一起浮沉。
平层的楼顶可以上去,夏夜经常有人躺在上面乘凉。
不过养花养猫的阿姨奶奶更多,虫子也多,太热闹了,方奕不常去。
把望远镜搭在上面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视野开阔,当风吹过,那些盆栽的清新幽香就会弥漫开。
但是人多,方奕私心的只想和林舒星单独相处,所以没有提。
欣赏星空也是一件相对私密的事情,一个人看正好。
两个人,两个人看可以牵手。
这个天文望远镜是温千雪送给林舒星的最后一件玩具。
它又大又笨重,虽然在当年也算是最精密的一批仪器,现在已经停产很多年了。
铁皮上的钢印停在了过去的某一天,时间依旧在走。
方奕按照说明书和经纬度坐标调整好机器,静静看着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上去。
这一刻,群星闪耀。
星星与星星之间看到了彼此。
那些遥远的天体,有些或许早已经死去,却依旧闪烁着不同波长的光辉,穿越亿万光年,终于抵达漆黑眼底。
孤独和死亡是生命的永恒命题,宏大与渺小并非对立。
当你第一次看到它们,很容易迷失在绚烂的星团中。
如此璀璨的光谱,如此繁茂的星星,总能在浩荡宇宙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星星、星星。
一大一小两颗星星出现在画面中央。
在温千雪的遗书中,她为数不多的笔墨有大段用来介绍天体。
“在你眼前的,是典型的二元星系,小的那颗是卫星,呈现出蓝白色高温光谱,很漂亮,对不对?”
“大的那颗母星是恒星,质量很大,辐射能量的持续时间可以长达数十亿年,或许更久。”
“它们运行的轨迹并非一成不变,宏观来看粒子的转移状态几乎是静止的,但每一个呼吸之间都可能发生许多事情,坍塌、毁灭、新生,我们所看到的瞬间永恒,其实也只是星星眨眨眼睛,很快就会过去。”
“我也曾抬头与你仰望同一片星空,生命好短暂,真可惜,但也因此更加美好。”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谢谢你,照亮妈妈的夜空。”
“我的星星,愿你舒心,长长久久。”
第56章 报应
“赵老,这个江晚,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是谁?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跑过来吗!我告诉你莫耀祖,今天我不管你是下跪磕头还是干什么,必须把她给我哄好了!”
“是是,您老息怒,尝尝这特供的茶,大红袍母树来的,今天新得的一盒……我也不知道会闹成今天这个样子,要是知道她是上边儿的人,我说什么也不敢动啊。”
男人谄媚的笑着,“啪”一声,青花瓷杯被扔在桌上,明显另一位并不领情,冷冷道:
“我不爱喝茶,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诶,赵老,一个小姑娘好哄,您资历老,咳嗽一声,哪个人敢不给您面子啊,我这边都打点过了——”
隔着一扇门,那些小心思几乎要从门缝里溢出来。
江晚竖起的耳朵动了动,拧眉刚想说些什么,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来人一身素净,温声问:“就你一个人吗,你的新经纪人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是影后钟雪。
导演莫耀祖看钟雪为江晚发声,误以为她们是好朋友,现在出了事,立刻联系上了这位唯一人脉,多方动员求她来赴约,帮着说说人情。
谁能想到这一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小明星,先是有黑客传出了监控视频,又有影后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路人帮腔,最后甚至惊动了宴京。
莫耀祖背后那位赵老消息四通八达,隐晦的收到了一点警告信息,吓得连夜飞来Z市,试图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垂死挣扎。
说到底,江晚平安归来,还炒作了一波名气,她压根也没吃什么亏啊。
莫耀祖想的理所当然,觉得恐怕江晚是哪位大人的私生子或者小情人,受了点委屈就受不了,回家闹去了。
他自己初入娱乐圈就是这么拉下来的投资,剧组里也有不少奶油小草,早就见怪不怪了。
左右不过是那些流程,利益交换,许诺好处,拉下面子道个歉,便也就过去了。
鸭子看谁都会嘎嘎叫,灯光打污眼下一照,映得整个世界都是脏的。
莫耀祖还特意叫上了节目里帮着为难江晚的几个小鲜肉,各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外套一脱,有腹肌的露腹肌,没腹肌的戴上性感喉结罩,一口一个“紫啧,葛嗝~”练得火热。
完全看不出来节目上盛气凌人的样子。
心里屈辱,面上讨好,又暗暗期待自己要是能攀上去,那可就是公鸡下蛋,今日不同往日了。
这样乌烟瘴气的局钟雪本不想来,可身在圈内,最难逃一个人情世故,即使她身为影后也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
不过她愿意出面,也是担心这个有点呆的后辈会再被坑骗,多少能帮忙看着点。
当初她不计后果帮江晚发声,也没想要得到什么回报,在得知这个笨蛋后辈有人护着才惊讶地松了一口气。
“嘿嘿,”江晚傻笑了一下,拎起左手的袋子,“钟雪前辈,我是你来见你的。”
“见我?”钟雪浓密的睫毛眨了眨。
“是啊,谢谢你帮我说话,我想给你送些水果吃,但是给你发消息你没回复。”
江晚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可怜,又很贴心的找了个台阶下,“应该是软件的问题,好多消息看不到。”
钟雪纤细的眉毛压下一点:“我确实没有收到消息,你……怎么发的?”
“用手打字发的,围脖上面。”
“……”
钟雪沉默地往后环视一圈,又问:“你的经纪人和助理呢?”
王图娱乐签下了江晚,赔付原公司的天价违约金交的还是现金钞票。
一大捆一大捆红的晃眼,由几个保镖用透明箱子一路扛过去,赚了好几个热搜。
江晚对这笔钱原本还很愧疚,但王禾君当场给她点了一笔广告的代言费,让她自己一张张的数。
数清楚钱,数清楚自己的欲望,才能知道自己未来要往哪里爬。
对于潜力股,王禾君向来很大方,给江晚的待遇直接比肩一线,由最好的经纪人带。
八百个心眼子的经纪人比江晚更像狐狸,笑起来的时候总让江晚想起自己的三姨姥姥。
“休息日嘛,我不想打扰她们,反正来转一圈我就走了,没必要让她们陪着我加班。”
江晚说着,将那一蛇皮袋子往钟雪手里塞,“这些是我姥姥种的,吃了能延年益寿,别客气呀。”
钟雪接过袋子,被它惊人的重量拉得一个踉跄,唇角得体的笑容抽了抽,又忍不住劝这个淳朴的小笨蛋:
“好的,我收到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回去,让你经纪人过来一起谈……”
江晚眨眨眼:“他们不是要给我磕头道歉吗,我本人来就好。”
“……”
江晚说的太理直气壮,让钟雪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她究竟是真傻,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大门推开,刚才还喊着“小姑娘”的莫耀祖立刻变换了嘴脸,敬上一杯葡萄汁,连声喊着“江姐。”
看着这个三分之一脚踏入棺材的老男人,江晚很有礼貌地摆摆手:“导演,别这么叫我。”
莫耀祖面上一喜,觉得有礼貌的小姑娘能难缠到哪里去,结果下一秒江晚的声音就很轻的落在地上:
“你看起来比较老,死得早,叫姐不是占我便宜嘛。”
莫耀祖尴尬地动了动唇,赔着笑将江晚往里面请。
看见来人是个心直口快的漂亮小姑娘,主位上头发半白的男人起身,还端着领导的架子,笑眯眯说:“这小姑娘,真有个性。”
他这样子乍一看还挺慈爱的,披着一层儒雅随和的皮,在莫耀祖一连串的头衔介绍后微微昂起头。
江晚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装模作样的是过来干嘛的。
男人主动抛出橄榄枝,半眯着眼睛:“小姑娘后面有什么安排?”
“我看你形象很好啊,正好曹导手上有几个新作,主角挺适合你,都是预备冲奖的大制作,有没有什么想法啊?”
作陪的几个氛围组男星连忙陪话,直将江晚夸得天花乱坠。
“我知道啊。”
面对他们的捧杀,江晚眨眨眼,想不通这些人干嘛要重复自己知道的事情。
“工作上的事情你们直接联系我的公司吧,”江晚推开小白脸递过来的葡萄汁,觉得他垫的假肩快戳到自己了。
她那张过分明艳的脸扬起一个灿烂笑容:“你什么时候给我道歉呀?”
她的目标非常明确。
莫耀祖咬牙,放下筷子,走到江晚面前,屈辱地鞠躬:“对不起,江小姐,我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不是真想为难你。”
江晚托着下巴:“然后呢?”
“然后,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以后有什么好资源一定第一个给您留着。”
莫耀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江晚明媚的笑容下腰越弯越低,哀求道:“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五口全靠我养活,压力很大,我小儿子才刚上幼儿园……”
江晚无聊地撇撇嘴。
但欣赏一个人的卖惨让她感觉很有意思,颤抖的皱纹,不甘心扣着的手指,都精细地可以列入演技教科书。
她唇角的笑意愈深,就像在抢先看一集电视剧,笑问:“然后?”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男人两腿一软,像是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和屈辱,扑通一声跪下来。
“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那天晚上我也很倒霉啊,门坏了,我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的被关在一起,我、我已经遭到报应了,还不够吗!”
“她们都撤资了,资金周转不开,我每天一睁眼就想跳楼,可我是个男人,是个父亲,我也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还在念书,我真心忏悔,希望能够补偿你……”
莫耀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去拉江晚的裤脚。
边上的赵老头也站起来,沉痛拍了拍莫耀祖,唱起了白脸。
“以前小莫是说错了话,做错事了,但不代表他就是坏人。”
“他只是开个玩笑,你大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要知道,这个行业里,很多事并不是简单的对与错。”
“这个圈子很小,很多事情一旦捅破了,大家心里都清楚。你很聪明,如果继续闹下去,你也未必能捞得什么好处。”
他简单的就将江晚的行为归结于‘闹’,即使她还什么都没做。
“你也出道很多年了吧,一直不温不火,也要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你的那位贵人能*帮你多久?她如果真想帮你,绝对不会是以这样得罪人的方式。”
赵老头上下瞥了女孩两眼,继续恐吓道:“而我是真想帮你,给你指一条明路。”
“你唯一的资本就是年轻,但其实也不年轻了,应该多为未来考虑,想清楚什么利益才能抓在手里。”
“没人会喜欢纠缠不清的麻烦,你就是这个麻烦,别看网上喊的声势浩大,其实没几个人真的喜欢你。”
赵老头看江晚衣着朴素,全身上下加起来恐怕还没他一条皮带贵,权将她当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威逼利诱一番,总能让她妥协让步的。
二十来岁的年纪,无依无靠,她能懂什么?
他又笑起来,假意调解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只要你愿意和你后面那个人说说,我们坐下把误会聊开,我们联手一起帮你,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资源没有?”
江晚低垂着头,肩膀开始颤抖。
一旁的钟雪担忧地皱起眉,忍无可忍,冷声道:“赵老,您这样就没意思了。”
“不、不,我觉得很有意思,”江晚笑出了声,抬手拉住钟雪。
她无视了赵老头前面所有的说教,很突兀的问:“你们几个男的谁屁股更翘啊?”
钟雪:?
所有人:???
刚刚还费尽心思呕心沥血长篇大论的赵老头脸瞬间就绿了,他不敢相信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个小姑娘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
上来就是这么一句骚扰。
赵老头活了这么大,尤其是潇洒的后半辈子,哪里遭遇过这种事情。
平常都是他随心所欲地这么对待别人,也从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现在,他在震怒之下甚至感到一丝羞恼的恐惧。
江晚的目光直刺刺的在他们几个身上流连,那是一种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轻蔑,就像在菜市场上挑选猪肉,随时准备切下一块,论斤论两的卖。
江晚是个演员,虽然不出名,但也专修过演技课的。
她眯起的眼神与之前的莫耀祖极像,故意如此刻意的模仿,漫不经心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们,最后定在脸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虽然长得不好看吧,但也不算太恶心,打扮了不少时间吧,自己一个人在家搞的吗?”
她甚至是在夸他们。
但在场所有男的都开始感到不安,面面相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当倾斜的天平被砸在地上,面对这种反常,他们下意识地退缩,谁也不敢说话。
莫耀祖还跪在地上,赵老头被气得眼前发黑,向来以能说会道著称的他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砸在桌子上的拳头开始颤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害怕。
江晚究竟为什么突然这样?她以前不是很胆小有礼貌的吗?!她到底想干什么?
江晚眨眨眼:“我开玩笑的。”
莫耀祖立刻往前爬了两步,赔着笑说:“啊,对,玩笑话,玩笑话!”
“嗯,我说的开玩笑是指,其实还是很恶心啊。”
江晚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就这样吧,粉丝说得对,我还是太善良了。”
“那、那您就是不怪我们了?”莫耀祖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我就知道,像您这么漂亮的女人,一定很大度,天性善良……”
“天性。”
江晚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倏尔在莫耀祖的期待中扬起一个真挚的笑容,“如果按照天性的话,我会咬断你们的脖子。”
她笑得情真意切,上挑的眉眼甚至带着一种别样风情。
但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歪曲她的意思,因为他们能够清清楚楚的察觉到,这一刻江晚所折射出的恶意与杀意。
咬断脖子,肮脏的血可以浇花,将讨人厌的肥肉扔给荒原上的鬣狗和秃鹫。
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过江晚终究没有这么做。
她是有信徒的半神,正在人性中寻找修炼出神性的可能性。
虽然她还不能确定神性究竟是什么。
是克制,是宽恕,还是漠然的杀戮?
江晚出道了多少年,就挨骂了多少年,她当然也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路。
但并不是没有人喜欢她。
当全世界都在谩骂否定她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看见她的努力和那些濒临崩溃的情绪,一个就够了。
她有信徒,那么大一只,那么好一只信徒。
小木棍撑起大厦将倾,大厦意识到身后还有人,就会自己爬起来。
虽然方奕的一些信息古板又木讷,但她能够感受到她的真心,暖暖的,明黄色,像光点一样往上飘。
很久之后江晚才知道这种东西叫做愿力,一个人的能量粒子是可以被看见的。
那时的她站在梦寐以求的舞台中央,万万双眼睛同时闪烁,无尽光点连成一片,璀璨而炫目。
在这条银河的起点,只是那个一闪一闪的初始头像id。
【江晚加油】
当天夜里。
方奕正在冥思苦想去见林舒星的亲生母亲要穿什么衣服,既不能太随便,也不能太严肃,最好能再显得亲和友善一点的。
毕竟第一次见面她好像表现得像个流氓,把那个在校门口闹事的男人强行给拖走了,希望没有吓到林心佑女士。
手机亮起来,贺霜桦发来消息。
赵老头擅自离京被带走接受调查,莫耀祖的诸多黑料一起被曝光,骚扰、霸凌、外加一些辱国言论,全网封杀后他脆弱的自尊心彻底破碎,跳楼自杀。
意外收获是,他拖了妻子三年之久的离婚流程终于不用走了。
在镜头的采访下,女人含泪找律师接过全部的财产交接,强调莫耀祖很早就有精神疾病,这次跳楼也算他得偿所愿了。
方奕有些好奇李衔清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总是好的。
他死得干净利落,可喜可贺。
叮——
[支线任务江晚的委托:想要欺负我的几个坏人都得到报应。已完成。]
[奖励发放中:积分1点。]
[待自提奖励:道具‘狐狸之窗’。]
[积分余额:-468。]
狐狸之窗?自提?
方奕将衣服放下,才注意到奖励栏里还有这个东西,点上去,介绍语很短,只有一行小字:
使用后,能够看见羁绊未散的亡者。
第57章 见家长
江晚给方奕送东西的时候,方奕正在给自己的自行车后座加装软座。
散步的时候,林舒星看见别的小情侣搂着腰在街边飞驰,立刻就拉住方奕的衣袖,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她。
无需女友开口,上道的方奕立刻反应过来,忍痛割爱把自己的宝贝自行车给她骑。
大小姐却莫名其妙生气了。
“我不会骑自行车!”
“那我教你吧。”
“不要。”
大小姐盯着方奕半响,忍无可忍给出明示:“没看过偶像剧,刚刚那两个人你总看见了吧?”
方奕诚挚道:“可这车坐不了两个人。”
“不想带我就直说,这不是有后座吗?”林舒星指着自行车小小车的后座。
方奕有些犹豫:“这个……坐着会很不舒服。”
这车是她从大学二手群里特价捡漏买的,碳纤维,质量很好,出物的学姐在前面加装了一个大篮子,日常使用很方便。
唯一的缺点是后座又小又硬,减震也很一般。
方奕不怎么带人,她不喜欢和别人靠的太近。
也就汪汪之前死活要坐,过个减速带差点掉下去,勉强踩着下面突出的螺丝,大喊什么“这就是青春啊啊啊——”
没看出来青春在哪,但第二次真被颠下去之后王泉就老实买车了。
王泉一度怀疑方奕是故意的,但看着方奕那张严认真的脸,她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方奕喜欢这个小缺陷,甚至觉得它是设计师的一点巧思,点睛之笔。
当别人载着同学哼哧哼哧爬坡的时候,方奕和她这辆无影车已经一骑绝尘。
但这个缺陷兜兜转转,终于还是一拳打在了方奕的脸上。
她提议去买一辆新的,少女没说话,只是扭头就走。
此时无声胜有声。
方奕都担心让林舒星坐在这里,会随机从街边的车子里冲出一些林家黑衣人,当场取缔她的监护人资格。
虽然她本来就没有这个东西。
加装个软垫吧,要林舒星喜欢的湖蓝色,框架上还可以加装减震弹簧部件……
她按下最后一道保险扣,余光刚好注意到某只兴高采烈的小狐狸。
方奕对那个道具很好奇,在网上也搜了一些关于狐狸之窗的传说,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刻意。
于是,她硬是全神贯注地把扣子解开又扣上,假装没看见,直到少女大力拍上自己的肩膀。
“粉丝!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土特产!”
方奕被拍得身形一歪,幸亏身子骨硬朗,才没被她给一掌给拍死。
江晚从青丘回来的时候扛满了姥姥们塞的大包小包,如果不是方奕召唤的急,应该还会更多。
她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手帕,递到方奕面前打开。
纯白手帕中央,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金色树纹棱形碎片。
它的形状很奇特,古朴且自然,由无数道棱面切割成叶子的形状,叶片上折射出一层柔和光晕。
“这是我们青丘神树凋落的叶子。”
叶子?
方奕接过,感觉它和梦境石有些像,但是手感更轻盈,像某种古代流传下来的工艺品。
这种树形纹路她曾经见过,在博物馆,祭祀用的器具上。
当方奕触碰到叶子的一瞬间,它出现了一些微弱的变化,金色从指尖相触的地方慢慢褪成铜绿色。
系统探头:【青铜器!看起来很值钱!】
“送给你!这是我们族人的正式信物,姥姥说既然你供奉了我,也应该得到身份的认可。”
“神树可以联通阴阳,握住它,就可以短暂的看见灵体,不过是一次性的,算纪念品吧。”
少女招牌式比心:“亲爱的大祭司,请继续支持我~”
“谢谢,”方奕小心收下,江晚太大方了,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怎样才能算供奉呢?我好像并没有为你做什么。”
她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也买个神龛,像水无定的那种,前面摆很多香烛和葡萄。
“有供奉呀!”江晚晃晃脑袋,“之前三周年的活动,有很多立牌和海报,我知道你买了很多。”
当时她是唯一一个打折捆绑促销都卖不动周边的糊糊,被前经纪人好一顿臭骂。
是方奕在最后一天包圆了滞销的周边,还帮她做往外宣传。
喜爱和期待,这种纯粹的善意能量的很高的。
“……”
方奕摸了摸鼻子,更不好意思了。
能包圆是因为小狐狸的周边便宜,宣传是家里没地方放了,四处送给朋友和学姐学妹。
“谢谢,我会更加努力,支持你的。”
江晚微微张开嘴,迅速握住方奕的手:“感觉我的台词被抢了,也谢谢你,我也会更加努力的!”
楼上传来了一声非常刻意的咳嗽声。
两人齐齐抬头,看见林舒星那张漂亮的脸在背光处闪出一个幽幽的笑。
“方奕,有朋友来玩,怎么不请上来坐坐?”
看见林舒星在方奕家里,江晚的脸上洋溢出了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
“未婚妻!我不坐啦,等会儿还有事,下次再来找你们玩!”江晚向上挥挥手。
大小姐愿意来住粉丝这个狗窝,看来还是很在意她的嘛!
江晚对着方奕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不喝中药啦,粉丝?”
“……”玩具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找这只狐狸算账。
方奕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扮演已经结束了,你不要叫她未婚妻。”
看她这幅纯情木讷的样子,江晚非常痛心,大力拍拍她,“女人不坏,同性不爱,你不要太老实,没有竞争力的,她一看就有很多人追,你得去争去抢呀!”
这话倒是戳到方奕了,她不动声色皱起眉:“怎么才算坏?”
“就,违反道德一点的,出乎意料的,那种反差张力,不要太善良。”江晚向她挤眉弄眼,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太善良了啊,粉丝!”
“我以前杀过人。”
“……”江晚瞳孔地震,环顾四周,希望没人听见。
方奕轻轻勾起一抹笑:“开玩笑的,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啊啊啊,对,就是这种坏坏的感觉!!”江晚盯着她的笑容,捧心,“请继续保持!”
方奕回家后。
大小姐对着这张脸看了又看,越看越不高兴。
方奕还维持着刚才的笑,眉梢轻挑,带着一点攻击性。
她平时没什么表情,情绪也是淡淡的,现在就像突兀地描摹上了一点红,让人移不开目光。
干什么,孔雀开屏了?
林舒星满怀醋意地说:“你笑得好奇怪。”
“嗯……”方奕点点头,不笑了。
林舒星:“怎么,对着别人笑得很开心,对着我就笑不出来了?”
方奕:“啊。”
系统:【噗嗤。】
“刚刚她给了你什么,定情信物吗?”
少女的语气越来越酸。
方奕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林舒星现在还不知道换命的事情,也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即使她现在处于叛逆期,但方奕看得出来,她还是非常在乎林岚的。
在林岚的态度好转后,少女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变多了。
这场谎言一旦拆穿,方奕不愿意去想她会多难过。
在看见狐狸之窗的作用时,方奕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它用在最关键的场合救急。
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
方奕又将口袋压了压,吞吞吐吐道:“当然不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是明星,我偶尔会拿一些物料帮她宣传……”
看见方奕还敢藏东西,林舒星更生气了,干脆利落一个后撤步拉开距离,冷冷道:“下午你不用和我一起去了,反正我们也只是普通朋友。”
方奕拉住她,一双漆黑眼眸静静闪烁:“未婚妻。”
“少来这套!”
“你是我的未婚妻。”
少女的语气软了软:“……放手。”
“为了让你放心,你可以亲自查我的口袋,找到的东西都送给你。”
方奕坦然靠近,张开双臂,示意少女往口袋里摸。
林舒星缓慢地眨眨眼,在方奕的笑容下心跳漏了半拍,思绪飞驰了一会儿,误以为她是准备了什么惊喜。
一摸,冷冷的,脆脆的,好大一把。
林舒星拿出来一看,发现是许多人形小粒牌,江晚的。
方奕早就把神木叶子收到了其他地方,刚才摸口袋也是故意误导人的。
林舒星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东西,倨傲且期待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空白。
她听见方奕低低的笑了一下。
现在林舒星相信方奕的话了,她可能真的只是帮朋友发物料宣传,但是……
“带上你的物料一起,给我滚!”
少女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像小猫,张牙舞爪地发飙。
系统忍无可忍:【姐,你可快别笑了,人家说的是坏坏,不是贱贱吧!】
它越发觉得宿主能单身这么多年,真不是没有道理。
“神经病!”谁会送自己女朋友这种东西,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别生气,你再摸摸。”方奕伸手拉住她。
这次林舒星可不上当了,她刚刚故意往下掐了掐,除了方奕的腿什么都没有。
“有的。”方奕拉着她的手,覆在口袋上。
林舒星将信将疑地将指尖探进去,吃不准她究竟想干嘛。
“伸进去。”
“好吧。”反正她也不吃亏。
少女的指尖刚触碰到薄薄衣衫,忽然察觉到触感不太对。
很软,很细腻,还带着露珠。
嘭——
一簇簇三色堇出现在掌心。
“花!”林舒星惊喜地笑起来,“你藏哪里了?!”
方奕微微笑着。
这种小法术对于狐狸来说很简单,只是先将花朵压缩成薄薄的一小片。
她弯下腰,凑在少女面前,明知故问:“那我下午还能去吗?”
林舒星揽住她,在脸颊上亲了一下:“好吧,盖章,批准了。”
她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正常一点就好,没必要太隆重,只是简单见面……”
方奕从昨天开始就在往家里提东西,什么中老年灵芝孢子粉,精装燕窝,果篮,牛奶。
她以前看新女婿上门要准备好多东西,还特意打电话回家给奶奶问了一下。
“嗯,我知道,挺普通的,”方奕说得毫不在意,“只是第一次上门,还要在那里吃饭,空手不太好。”
“礼多人不怪。”
系统:【……你会说这种话就已经很奇怪了诶!】
下午,时针转向一点,闹钟响起。
林家的黑车早就等候在楼下。
林舒星简单洗漱了一下,对着镜子深呼吸,最后沾着了点水拍了拍脸颊,又擦干。
她推开门,视线向上一瞥,又迅速关上。
一定是打开方式不对——看到真的方老师了?!
门外的女人穿着一身灰色职业外套,半面不知道从哪来的黑框眼睛,唇角挂着一抹笑。
一瞬间能幻视很多语文老师。
是相亲市场上,家长最喜欢的那一种类型。
第58章 神秘的母亲(修)
不光是林舒星,出门的时候连黑衣人都多看了方奕几眼。
总怀疑大小姐的未婚妻是不是被人调包了。
女人顶着那张严肃清冷的派头,一丝不苟得活像班主任将要去家访,上了车还在劝慰少女:“别紧张。”
林舒星懒洋洋抬眸看她一眼:“你才是,方老师。”
明明见林岚的时候方奕完全不是这个状态,林舒星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
“搞得好像是要见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少女小声嘀咕,说完才反应过来,立刻捂住嘴,小心地去偷瞄方奕。
方奕也是被收养的,她,妈妈,奶奶,一家三口都没有血缘关系。
这么一句无心之言,实在有些伤人。
但方奕并不在意,反而垂眸,帮少女把调整了无数次的蝴蝶结又理了理。
粉红色蝴蝶结都快被扯成一对正三角形了,柔软的布料硬是给她凹出了两个角。
少女同样表情严肃,伸出手,把棱角揉掉,又压下方奕的隐隐的不安。
“深呼吸,不管你在担心什么,反正都不会发生。”
“她一天都没养过我,也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只是亲密一点的陌生人罢了,我根本不在乎。”
“我们只是来玩的,如果她表现出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我们立刻就走,懂了吗?”
少女紧紧握着方奕的手,说得很严肃,末了轻轻哼了一声,装作满不在乎地撇撇嘴。
但方奕能感受到,她柔软的掌心出汗了。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小区。
上一次来这里,少女坐在副驾驶,远远看着那扇窗中的幸福,然后孤零零地随着法拉利的轰鸣绝尘而去。
一个街道的距离,又好像隔着很远。
原来如此轻易的就可以跨越。
林心佑开门时身上还围着一件鹅黄色围裙,裙边嵌着一圈碎花纹。
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睛先亮起来,但嘴唇动了动,很明显的慢了半拍,才缓缓惊喜地叫出声:“欢迎回家!宝贝。”
她明亮的眼眸倏然浮起一层泪光,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暖黄色阳光照在女人身上,将她的卑微懦弱映得无处遁形。
她和林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培养出的孩子性格也天差地别。
林舒星张扬自信,林清婉善良爱哭。
林舒星抿着唇,同样很纠结地张了张嘴。
是叫阿姨,还是……?
但女人并没有让她为难太久,在少女默许这个称呼后,她便上前一步,用力将少女抱在怀里。
她瘦弱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温柔且坚定,抱住她的孩子,就像拥抱了全世界。
那只粗糙、贴着创口贴的手轻轻拍打在少女的脊背上,颤声说:“我很想你,只要你能够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少女无措的回抱住她,感受着女人温柔的起伏,还有她如夏季惊雷般说落就落的眼泪。
女人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林舒星,用力将她揽在怀中,哽咽道:
“以前我做噩梦,梦到你生病,喊妈妈,可我却不在你身边。”
“我把你弄丢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但请你相信,我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两个人不顾一切地爱你,我们如此期待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能给你健康的身体,真的很对不起……”
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得无法再说下去,所有音节都变成了眼泪,又被吞入腹中。
林舒星扶着她坐下,递上餐巾纸,有些笨拙地为她擦眼泪。
很久没有人这么强烈、毫无保留的对她表达爱意,这个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少女将面前憔悴苍白的女人搂在怀里,任凭她滚烫的泪水打湿衣衫,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好像她血管里流淌的也是她的眼泪。
心跳振动的频率,好奇怪。
一旁的方奕对这种场景有些无所适从,她静悄悄地拐去洗手间,将客厅单独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女。
直到蓝色小门被关上,她才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按下眉心。
不知道林岚当初是怎么和林心佑说的,但林心佑竟然会觉得,林舒星身体不好是自己的责任,实在是……
方奕有些烦躁地打开水龙头,将冷水扑打在脸上。
如果两个孩子没有被调换,林舒星一定会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该死的!
方奕从随身携带的纸里抽了一张,擦了擦发梢上沾到的水珠。
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阴沉的视线中尽是杀意。
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得怪……何庄。
林心佑的现任丈夫,那个自私自利的贱男人。
何庄。方奕将这个名字在唇间细细咬了一遍,忽然注意到,他并不在家。
是林岚提前清场了吗?
方奕的视线在卫生间里扫视了一圈,微妙地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
这个家里充满了生活气息,不算大的卫生间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窗台上还放了几只小黄鸭。
所有洗漱用品都被分门别类,摆得精致且漂亮。
方奕蹲下身,将柜子也打开,一一巡视,终于意识到了是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除了门口摆了几双男人的鞋,洗漱台上有一只剃须刀,其他地方没有看见任何男性用品。
何庄是带着一个儿子和林心佑结婚的,她们应该共同生活了很多年。
之前方奕追踪何庄的时候,听邻居说她们一家关系很好,完全看不出来是重组家庭。
林心佑清楚地记得家人的喜好,定期会去茶叶市场给何庄买茶,小时候还会给两个孩子分别买各自喜欢的玩具。
在小区里和别人聊起孩子,林心佑总是一脸宠溺,对待继子视如己出,虽然偶尔也会抱怨孩子调皮,但谁家不是这样的呢?
邻居大娘满脸揶揄,都说羡慕林心佑,和老公相敬如宾,孩子也不闹人,有出息。
方奕将剃须刀拿起来,从使用痕迹来看,这只干净得也像全新的。
门口传来脚步声。
“方奕小朋友,对不起,刚才阿姨情绪失控,忘记和你打招呼了。”
女人温柔的声音慢慢响起,轻轻敲了三下门,“出来吃饭吧,阿姨做了你们爱吃的菜。”
“嗯,阿姨好。”
方奕出门,礼貌性地和她打招呼。
“你这孩子,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阿姨多不好意思。”
林心佑招呼她们坐下,将容易冷的菜从保温箱里拿出来,补齐桌面上最后的缺口。
满满一大桌子,热气腾腾的。
脆生生的炒青菜、椒盐排骨炸得很酥,微微泛着金边,小圆碗中装着金汤蟹粉龙虾球,紫砂瓦罐中煨着的虫草老母鸡汤已经炖至奶白色……
从前菜主食到汤羹一应俱全,一旁是白玉兰餐碟中甚至还摆着几串柳枝烤肉。
“尝尝,合不合胃口?”
女人起身,先给林舒星倒了一杯温好的茉莉柠檬茶,又给方奕开了一听可乐,缓缓倒入装满冰块的透明杯子里。
林舒星的嘴很叼,鼻子也灵,动筷子之前习惯先闻一闻,但凡有一点不喜欢就会立刻撇掉。
她怕吃不下去会伤了女人的心,来之前特意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暗自叮嘱自己在这里多少也要吃一点。
但当看见这些菜肴的一瞬间,她的身形明显一愣。
刚刚忍下来的眼泪在现在刺激得鼻尖发酸。
方奕掀起眼帘,看着林舒星泛红的眼眶,知道这些都是她爱吃的。
系统已经开始咽口水了,声音大得个小摩托车。
即使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妈妈依旧知道她爱吃什么,一定精心准备了很久很久。
方奕不由得跟着露出一点笑容,但很快这些温馨惬意就转化为了无孔不入的寒意,一点一滴从握着筷子的微凉指尖渗透进来。
她的动作忽然就僵住了,但不是因为感动的。
妈妈会知道自己的孩子爱吃什么,这很正常,林心佑可能是和林岚打听过。
但问题是,其中有几道带点辣的菜林舒星吃不了,却是方奕爱吃的。
方奕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做了“你们”爱吃的菜。
林心佑真的把她的喜好和口味也兼顾到了。
可是,连方奕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爱吃什么,反正那几道她吃得多一点的菜,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她自己家里的饭桌上。
还有可乐,她给她倒的是冰可乐。这未免也太准了。
是巧合吗?难道这些好吃的菜是全国通用?
她们都爱吃的那道柳枝烧烤,应该连林家的监控都没拍到。
“怎么不吃呀?请不要客气,上次的事情,多谢你了,还没来得及和你道谢。”
寒意一点点攀上脊背,在女人温柔的注视下,方奕僵硬地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
一刹那,食物的香气充斥了整个口腔。
林心佑的厨艺很好,比林家专职聘请的大厨还好。
以前方奕吃到林舒星做的饭已经感觉是人间极品,却没想到竟然天外有天。
美味得让方奕有一瞬间失语,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恶意揣测不太好。
能做出这么美味饭菜的女人,能坏到哪里去?这些菜里就算有毒她也认了。
林舒星端着碗,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尽是幸福的享受。
“宝贝胃口好棒,吃了好几块!”女人温声夸她,脸上写满了惊喜。
只是这么微小的一个举动在她眼中都值得赞颂。
少女闻言,慢慢低下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这么懦弱的样子,可眼眶还是一点点红了,乌黑羽睫也遮不住曾经的委屈,忍耐多时的泪水终究还是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往下落。
林心佑心疼地将少女搂入怀中,用手帕轻轻给她拭去泪水,温柔哄道:
“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妈妈天天给你做,只要你喜欢,妈妈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林舒星埋在她温暖的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有些生涩地喊出来这个久违的称呼:“妈妈……”
女人用力将她抱紧,两人垂下的泪渐渐汇到一起。
系统咽了咽口水,小声说:【给孩子好吃哭了!这得多好吃啊。】
【宿主你能夹一筷子扔地上吗,别被看见,我想办法吃一口。】
方奕压了压眼角,感觉系统有时候挺不通人性的。
也是,它通的应该是电。
方奕夹了一筷子,借着错位轻轻放下去。
系统立刻花费重金积分把它转化成了电子数据流,一口吞了下去。
【妈妈,这里面放罂粟壳了吗,怎么会这么好吃,妈妈,妈妈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宿主你能把那一盆端下来吗,我看你们也不吃,怪浪费的。】
【以后等我攒够积分就变成一条狗,汪汪,我给你们当狗,幸福的一家四口。】
还押韵上了。
方奕忍无可忍,最后扔了两块肉给它,感觉自己真像在养狗,然后绝情地把它关了禁闭。
世界终于安静了。
方奕抬眸,仔细看向这对相互依偎的母女。
平心而论,林舒星其实长得也不是很像林心佑。
如果遮住上半张脸,林舒星甚至是更像陌生人李衔清。
林舒星是娇艳的玫瑰,带着锐利的刺,眉眼间的一点病态也并没有遮挡她的美丽。
而林心佑长相普通,是人群中一眼看过去不会有特别印象的那一种。
虽然仔细对视,会发现她的五官让*人很舒服,但和林舒星也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女人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注意到方奕的视线,也弯下眉眼,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这时方奕才发现,作为林舒星的生母,她们最像的其实是眼睛。
如果说林舒星的眼睛是星空,那么林心佑的眼眸就蕴藏着一整片蓝天,轻轻蒙着一层雾气。
林舒星的瞳色比较浅,在阳光下会近似于金色的琥珀,而林心佑是清透的黑——不对。
方奕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她忽然意识到,林心佑很有可能是戴美瞳了。
她在参加那场晚宴时,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来,也使用了同样的伪装。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59章 深藏不露
母女俩的初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就像家长去接小朋友放学,牵着手,一起穿过长长的小吃摊。
今天都发生什么事啦,暑假想不想学车,想去哪里旅游呀,妈妈已经晒过被子了,这几天太阳好,晚上一定很暖和……
方奕就在一旁的‘小吃摊’埋头苦吃。
她静静听着,感觉女人那种在乎的感觉是装不出来的,只要她对林舒星好,其他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谁没有一点秘密呢?
“对了,宝贝以后想往什么方向发展呀?”女人给林舒星盛了一碗鸡汤,用瓷白勺子搅至温热。
“金融管理。”
少女很早就选定了专业,她在金融方面颇有天赋,最初炒股也不是大人所认为的玩票性质,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很明确。
她要赢,她会赢的。
她喜欢把玩那些实体数据,拆解、分析、决策,看着市场一步步走向自己预计的方向。
在第一次大获全胜时她就毫不怀疑,金融市场是为她而生的。
听见这个答案,女人捏着勺子的手一顿,微微掀起眼帘,唇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林舒星顿了顿,怕女人会胡思乱想,又补充道:“我并不是因为林家才选择这个方向的,以后我会创立自己的事业——”
“我知道、我知道的,宝贝。”林心佑温柔地将碗放到她面前,“无论你选择什么,妈妈都相信你会成功的。”
林心佑又问了几句方奕的情况,唇角始终含着一抹欣慰的笑。
她大部分时间只是提问,然后听两个孩子讲述自己的人生,借着只言片语去触碰她们曾踏过的路。
方奕吃掉她夹来的最后一块肉,状若无意地打探:“阿姨,那平时您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们也想更多的了解您一点。”
“我啊,我的日常其实挺枯燥的,”女人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笑容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家庭主妇,没有工作,平常也就是管管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彩。”
“我丈夫何庄脾气不太好,只是你们见过的,很抱歉让你们看见那样的他,当时他喝酒了,其实平时人不坏的……”
“何庄经常出差,住在单位那边,前些日子生病住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儿子上大学住校,暑假和同学出去旅游了。”
“小婉离开后,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呢。”
“平常就是做做家务,插花,儿子小时候闹着要买的钢琴,他没学会,我倒是慢慢被练出来了一点,偶尔也会弹弹,但是弹得不好……”
林心佑上扬的眼尾纹流露出幸福的抱怨,就像邻居所说的一样,平静又平淡。
熟练得就好像,这些话她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何庄那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不坏”?还有个讨厌的继子……林舒星咬了咬唇,握住女人的手,“你喜欢弹钢琴吗?那我教你,好不好?”
林心佑的眼睛亮起来,另一只轻轻搭在林舒星的手背上,“那太好了!”
她垂眸的时候,又幸福得有些哽咽,用餐巾纸轻轻擦了擦眼角。
方奕问:“何庄生病了,什么病,需要帮忙吗?”
“我有个医生朋友,或许能帮他看看。”
“不用不用,怎么能麻烦你们,”林心佑连忙摆手,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悲伤:“是慢性病,这几年才恶化的,医生说只能延缓,无法根治了。”
“噢,那挺好的。”
方奕说完就感觉少女在桌下悄悄踢了自己一脚,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便改口:“抱歉,节哀。”
“……”
这话更不对味儿了。
林舒星心疼妈妈的际遇,警告性地瞪了方奕一眼。
方奕摸摸鼻尖,她并不完全相信林心佑展现出的反应,但看样子只要有林舒星在,谁也不能再逼问林心佑了。
吃完饭,方奕走向厨房准备洗碗,被林心佑慌张地拦下。
“怎么能让客人来呢!你和星星去房间里歇会儿吧,空调已经开好了,那间是我专门给你们收拾的房间……”
她将主卧让出来,改造成了一间天蓝色的屋子,连吊灯也是暖黄色的小星星。
方奕说:“我吃得最多,我来吧。”
“你们很久没见了,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
“这怎么好意思呀!”女人想要推脱。
林舒星轻轻拉住林心佑的胳膊,“妈,方奕不是外人,这次就让她洗吧,我买个洗碗机,以后就……”
“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
林心佑的嘴唇翕动着,拦着方奕不让她进厨房,倏尔又流下两行泪,“妈妈虽然很没出息,但这种事情还是能做的。”
少女有些手足无措,“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奕眉心跳了跳,看着林心佑,突然开口:“不准哭。”
她骤然冷下来的语调让母女俩吓了一跳,林心佑紧张地抓住林舒星的手,下意识挡在她身前。
“阿姨,你哭了星星会心疼的,既然你想洗就洗吧。”方奕揽住林心佑的肩膀,将她往厨房里推。
身后的少女反应过来,气急:“方奕,你神经病啊?”
方奕压下林心佑探向围裙口袋的手,附在她耳畔低语:“阿姨,你左眼的美瞳滑片了。”
滑片后,女人的眼睛里出现了重瞳,眼白上细致的纹路让方奕有些眼熟。
是用于干扰机器识别的特殊纹路。
通俗来说,可以躲避虹膜扫描。
“……”
女人立刻眯起眼睛,假借着擦眼泪的手背挡住,“好、好,你们先去先去休息。”
“没事的,宝贝,不要因为这个吵架。”
方奕把气呼呼的林舒星拉回房间,在她凌厉的视线瞥过来之前举起手,作投降的样子。
“别生气,她想为你做些什么,就让她做吧,这样她会更开心的。”
“就像你也想为她做些事情,对吗?”
少女的怒火稍稍熄灭,但还是拧眉,“那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这么凶干什么。”
刚才方奕一瞬间的冷脸她看得清清楚楚,像抓逃犯似的。
“这可是我妈,”她强调。
方奕抬手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故意问:“是谁来之前说,只是亲密的陌生人的?”
少女红了脸:“胡说八道!”
等林心佑回来时,林舒星的脚正踩在方奕的小腿上。
看见女人戏谑的视线,林舒星立刻收回脚,嗔怪道:“方奕太讨厌了,我和她闹着玩呢。”
林心佑笑而不语,将切好的餐后水果端过来。
“我切了水果,你们吃一点吧,清清肠胃。”
“嗯,阿姨你也吃。”
方奕午饭已经吃得快撑死了,此时拿着牙签进退两难,又在少女的眼神胁迫下不得不往嘴里喂了一块。
第二口,喂给林舒星。
第三口,第四口,还是喂给林舒星……
少女小口小口地咬着,还没吃完,方奕又叉过来一块,不由得拧眉,对她怒目而视:“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她出门前也吃过面了,方奕也知道。
方奕:“好噢,慢慢吃。”
就在两人吃水果的间隙,林心佑微微笑着,忽然变魔术似的掏出两个大红包,不由分说地往她们的口袋里塞。
方奕:!
她一手还叉着水果,怕果汁滴下来,单手毫无招架之力。
好计谋,是水果调虎离山之计。
林心佑温声说:“收下吧,我们那里的习俗,要给小孩儿见面礼,图个好彩头,不多的,你们别嫌弃。”
和方奕的惊慌茫然不同,林舒星倒是没拒绝。
她大方地握住红包,站起身,和林心佑拥抱,“谢谢妈妈。”
方奕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想问问谁,这钱能收吗?
她把系统从自习室放了出来。
【我我我知道!我看一眼红包的厚度就知道,是一万零一,万里挑一的意思。】
财迷小系统骄傲的声音立刻弹了出来,认真给自己社会化程度不高的宿主做科普:
【可以收哒,有些婚俗里有的,你就当是改口费吧。】
【快喊人啊,妈妈,妈妈,妈——!!】
方奕手一抖,又把它关了回去。
“打开看看,本来早就该给你了。”林心佑握住少女的手,眼眶又微微湿润。
林舒星听话的打开鼓鼓囊囊的红包,从里面倒出来一打钱,还有一个小小的黄金长命锁。
“老人说,给小孩儿挂个长命锁,就不容易生病了。”
林心佑神色黯然,勉强挤出一个笑:“这是你另一个长辈留下的东西,她,她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我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我们都很期待你的诞生……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林心佑的声音很轻,看着女儿的脸,她有一瞬间想起很多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她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爱人的脸。
她没敢留下任何照片,连对方的名字也不能公之于世。
可当她看着她们爱情的结晶,往昔的一幕幕立刻在心间掀起尘埃,鲜活地一跃而起。
她想起那个动荡混乱的血色年代,想起她和爱人曾扯着旗帜在枪口下接吻,想起风雨交加的夜晚,如果不是怀有身孕,她可能坚持不到走出那片森林。
为了女儿、为了女儿。
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她捏紧了长命锁,指尖发白。
她用视线细细描摹着少女的每一寸肌肤,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她,就让她十分安心。
女人将长命锁放到少女手心,拉着她的手,用力握紧。
听见它来自于林舒星的“另一位长辈”,方奕立刻敏锐地看过去,发现那是很普通的款式,镂空效果只做出了一半,打磨得非常粗糙,应该是金包银制作的。
王泉很喜欢黄金,之前方奕和她逛街经常会逛过去。
方奕虽然不买,却也听王泉讲了不少门道。
这样款式的长命锁应该是通贩货,从大模具里统一制作的,一般来说都比较便宜,购买人群基本在一个特定的区间内浮动。
很普通,很正常,是那个年代普通有钱人能负担得起的东西。
方奕心头的猜测稍稍褪去。至少,宴京李家的人应该根本不会接触这种东西,更别说是传给孩子了。
林心佑流转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落在方奕这里,她微微眯起眼眸,向着方奕也伸出手,“方奕小朋友,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和你说,可以吗?”
林舒星眨眨眼,拉长的语调带着撒娇的意味:“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妈妈——”
“怎么,担心妈妈为难你的小女朋友?”林心佑刮了刮林舒星的鼻子,笑得很宠溺,“得帮你把把关呀。”
血缘就是如此奇妙,即使十八年不曾相见,却依旧亲密得好像少女只是远游归来。
她风尘仆仆,戴着自以为坚强的面具出现在女人面前,却不知道这一刻女人为此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另一个房间内。
林心佑关上门,轻轻揉了揉眼睛,对方奕说:“抱歉,今天哭的有些太多了,刚才谢谢你,没有让她看见我那么奇怪的一面。”
“想在女儿面前维系完美,你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方奕点点头。
不等她提问,女人已经主动将一只眼睛的美瞳摘下。
她天生的瞳色同样很淡,和林舒星如出一辙。
像琥珀宝石,又比少女的更温润厚重些,恍然无数光阴凝聚在她的眼眸中,只轻轻一眼,就能穿透蒙尘岁月。
聪明,锐利,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赏。
林心佑大方地递过来给方奕看,缓缓介绍道:“这个隐形眼镜,其实也是生物芯片的一种。”
“我知道你或许有一些疑问,既然宝贝信任你,我也不想瞒着你,但你能答应我,无论怎样都对她保密吗?”
真相来得太突然了,方奕被她的直白搅得有些迷糊,但还是点了点头,又补充:“必须是对她无害的事情,我和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希望您理解。”
好糟糕的比喻。
林心佑微微笑着,摆摆手,“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你是学IT的高材生,或许知道这个隐形眼镜的作用,它可以伪装虹膜信息特征。”
“我用它主要是因为……我的另一半是Z市本地人,以前做生意欠了很多债。”
“她死后我变卖家产还了很多,但高利贷这种东西是永无止境的。我那时候还怀中宝宝,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在朋友的帮助下……去黑市上买了一个假身份,这东西也是那时候捆绑买下的,用于身份伪装。”
女人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我不去见星星,也是担心哪一天会牵连到她。”
在这双酷似林舒星、忧郁眼眸的注视下,方奕的心跳也漏了半拍,不自觉地涌起一阵心疼。
几十年前的Z市还很乱,几大地头蛇完全是土皇帝,有什么政策要推行都得先问家主们的意见。
方奕隐约听说过,那时的黑恶势力十分猖獗。
可真要论,林家应该也算是这些黑恶势力里排得上号的了,为什么不让林岚解决?
像是看穿了方奕的念头,林心佑说:“林岚知道。”
“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利滚利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不是还钱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被债主知道星星的身份,他们就会以此为要挟。”
“造成这么多麻烦,我真的很惭愧,对不起星星,也对不起林家……”
“林岚是个好人,跟着她,两个孩子都会幸福的。”
林心佑擦了擦眼泪,那双漂亮的眼睛也闷上一层阴影,张平平无奇的脸骤然生动起来。
方奕憋了一口气,想了想,把口袋里的纸全掏出来给她,郑重道:
“您别伤心,我会保护好她的,我有一个律师朋友,高利贷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合法,你们有欠条或者还钱的资产凭据吗?”
听见方奕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在考虑解决办法,林心佑压在餐巾纸下的唇角一僵。
下一秒,她哭得更加梨花带雨:
“这种危险的事情,怎么能再麻烦你们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也这么多年了……本来也是我的另一半有错在先。”
“我不想让星星知道,她的血亲是这样糟糕的人,请你帮我保密,拜托你了!”
方奕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女人沾着泪的长长睫毛轻轻一眨,委屈和哀求揉成一团,像一汪漫无边际的海,倒映着方奕的影子,又唰一下,将她淹没。
方奕算是知道林清婉动不动就哭的毛病是跟谁学的了。
但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她确实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能下意识点点头。
林心佑拥抱住方奕,拍了拍,温声说:“好孩子,我相信你和星星会幸福的。”
她身上的香味很清爽,是最普通的皂角香,垂下的发丝间还沾染着一点食物的气息,轻易就将人拉到午后的阳光下。
暖洋洋的,光是闻着就很安心,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下戒心,慢慢感到困倦。
好孩子……这么温柔的呼唤。
好奇怪的感觉,心脏处像被电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方奕僵硬的神情也在她的怀抱中融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垂下的手捏着袖子,想回抱住她,又不敢。
温柔真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让人无法拒绝,而太亲密的距离无限接近于死亡。
女人一手压着方奕的脊背,一手悄悄从衣袖里扯出一块沾着特殊药水的手帕,轻声哄道:“宝贝,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是一家人,不应该有隔阂。”
方奕的履历和她唇角的迟疑,都让女人不得不警惕。
“呃,就是那个,”方奕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知道生物芯片还有这种的,能给我看看吗?我有个同事也是搞芯片的,我们在做一个虚拟现实向的游戏研发……”
林心佑已经探至方奕耳侧的手顿住,又慢慢收回去。
她的笑容依旧温暖,一如簌簌春花绽放:“当然可以。”
第60章 小别扭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方奕给刚纵姮发完消息,屏幕上立刻跳出来一串红色感叹号。
被拉黑了。
方奕轻车熟路,复制好消息,点开另一个办公通讯软件,重新粘贴过去。
这个隐形眼镜又给了她一些新的灵感,她迫不及待想咨询一下专业人士的意见。
虽然纵姮没回,但按照方奕对她的了解,这个时间点她应该还在办公室。
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是林舒星在教林心佑弹奏。
林心佑的手同样很软,看得出来也曾被精细地养护着,但此时已经布满生活的痕迹。
在她的手指和虎口处有许多老茧,即使只是最普通的家务,锅碗瓢盆、长衫短褂,她在这些琐碎事务中长年累月被洗涤剂侵蚀。
她的指法存在很多问题,不像系统性学习过的,但能够熟练地弹奏《小星星变奏曲》。
这是初学者曲目中很简单的一首,但林心佑弹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个错音。
曾经斩获无数荣誉证书的少女和林心佑并肩坐着,和她一起按下那些黑白琴键。
两人的协奏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完美,动人的音符一下下敲在心间。
一曲终了,方奕睁开眼,再次看了下手机,纵姮还是没有回复。
虽然休息时间打扰同事挺不道德的,但方奕很想知道,这种技术能否使用在全息游戏的开发中。
私聊不看,群聊应该会瞄一眼吧?
方奕打开核心研发小组的群聊。
【方奕:@别烦。纵姮前辈,看看私信,有技术上的问题请您指教。】
纵姮就像她的ID一样,依旧高冷地没有回复。
倒是另一位和方奕相熟的组长姐姐先弹出一个微笑的黄豆。
【ZERO:[微笑]小奕什么问题?发到群里,大家讨论一下,集思广益。】
这个群聊里聚集了王泉重金挖回来的一批大神,方奕年纪最小,资历最浅,除了纵姮之外大家都挺照顾她这个后辈的。
方奕把问题发出去,很快就得到了许多专业性的意见。
其实即使是再天才的设想也并非独一无二,很多方案没能流传开来就证明,实践起来一定还存在重大缺陷。
顶级VR设备已经能够部分实现虚拟现实的交互,但价格不可能便宜。
方奕也曾骄傲自满地觉得,林舒星投资的那一大笔钱是看重了项目的潜力,但后来才意识到,占大头的应该是人情。
林舒星出生在林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在小轿车都没普及的年代,她的玩具就已经是会说话跳舞的娃娃了。
科技具有滞后性,富人和穷人看见的世界完全天差地别。
她刚来到Z市的时候,看高铁和地铁都新奇,还特意乘着假期去坐了轻轨、磁悬浮列车。
手机屏幕亮起来,方奕转了转,弹出私聊的对话框。
【王泉:大姥,以后你有问题就直接发在群里吧,纵姮她不是讨厌你才拉黑的哈,你别在意。】
方奕本来确实没在意,但王泉特意提这一嘴,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方奕:怎么了?】
【王泉:好吧,前几天你生病请假那会儿,纵姮有点生气。】
【王泉:当时你手头的任务没人能接嘛,她也是担心耽误进度。】
大公司健全的保障制度应该确保安全,一个人出现意外就分给其他人做。
但方奕并没有给自己划分任何组员,她研究的东西别人看了几天依旧毫无头绪。
纵姮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差点把方奕桌上的键盘砸了。
她把王泉叫过去,怒斥这是不知所谓的个人主义,把方奕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图让自己的转述不要那么生硬。
【王泉:她其实挺在意创世神项目的,实验室建立后第一个列进待办的就是你的需求,而且很关心你,你住院那几天她多次问候你呢,暖暖的。】
就是这个问候是哪种问候,不好说。
方奕了然,她又生气了,难怪复工后交接的时候态度那么差,文件传来传去都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有点过分,既和纵姮打赌说四年落地,又各种请假翘班。
可是天地良心,除了第一天发烧差点死了,从第二天躺在床上手能动开始,她就有回复纵姮的消息。
白天欠的晚上补,她也没拖什么进度啊。
方奕想了想,抬手。
【方奕:@别烦。你的工作不就是拼拼凑凑吗,为什么研究的这么慢。看到后请回复。】
群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3、2、1。
电话准时响起。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方奕对“纵姮学”研究得很透彻。
利落接听,把音量调到最小,任对面的女人肆意发泄怒火。
“对,前辈教训的是,我错了,以后一定改。”方奕一个字都没听,但语气十分恭敬。
“……”
骂归骂,纵姮的专业素养还是不容置疑的。
女人逐步将那些问题拆解,简洁明了地讲给方奕听。
方奕点点头,满意地将通话录音保存,在问题得到解答后,又状若无意地问起那天晚宴。
纵姮刚缓和的语气瞬间变得冰冷:“这不是你该问的。”
方奕不死心,还想诈一诈她。
“李衔清不是让你找人吗,找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帮忙,我以前正好写过识别筛选的程序。”
片刻沉默后,纵姮冷笑一声,“找人?找死!”
“不准再提这个名字,老实吃你的软饭吧,攀得太高容易摔死。”
语落,她啪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门恰好被推开。
林心佑逆着光,站在阴影处笑得温婉,“好孩子,出来一起玩呀,不要拘束,这是星星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
“好。”方奕把手机收起来。
刚被某人吼完,林心佑的温声细语显得格外动听。
按照约定,林舒星应该可以在林心佑这边住几天。
但晚饭后林心佑突然担忧的提出,收拾给她们两个住的主卧之前是她和何庄在住,现在腾给未出嫁的孩子,总不太好。
不知道是哪里的习俗,但林舒星不想让妈妈为难,很快就答应明天再来看她。
林心佑一路将她们送下楼,在窄小的楼梯间,日光晕染开,那里突兀的站着一道人影。
林岚抬起头,向着林心佑微微颔首。
两人简单握了一下手,像是完成了什么权力的交接。
林舒星说:“我要住方奕那里。”
林岚的视线瞥过来,眼尾向着方奕一扫。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拒绝。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回去的路上车子里,氛围又变得很奇怪。
面对蹒跚学步的孩子,家长须得牵着她们的手一步步地走。
当孩子大一点就会感到抗拒,成长和独立并不仅仅是针对于孩子的命题。
她们想要长大,长得比这双牵着自己的手更大,更有力量,能够随心所欲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可当某天这双像枷锁一样的手真的松开了,她们又会感到茫然。
这种正常人的成长经历,并不包括方奕。
她从能走路就开始奔跑了,完全不清楚林舒星和林岚在闹什么别扭。
但林舒星一遍遍把玩拨弄她的手指,从力道来看,她不太开心。
林岚说起酒窖事件的处理结果,薛蓝被薛家关了禁闭,申请择日来看林舒星,林岚没同意。
李斯年是主谋,被她姥姥用拐杖狠狠抽了一顿,又主动将宴京的合作项目让利一成,送给林家,聊表心意。
外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在调侃风流李斯年也难过美人关,一遇到林清婉,就变得这么大方,恐怕两家也是好事将近了。
方奕眉心跳了跳。
很少有人能让林岚主动说这些,但少女显然不领情。
林岚说项目股份不能给林舒星,但她划分了等额的其他资产送给她,作为补偿。
补偿。
林舒星撑着下巴,从鼻尖轻轻哼出一道气音。
“我不要。”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不给股份,无外乎是担心她以后坐大和林清婉争呗。
这种事情林舒星完全理解,谁会想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和自己亲生的孩子争家产?
林岚从来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不然她也不可能震慑住林家这个庞然大物。
林舒星掀起眼帘,冷冷道:“你放心好了,不属于我的,我绝对不会去碰,也不屑去碰。”
林岚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话,只是微微偏开视线。
她们之间隔着太多难以解开的结,她与她的骄傲如此相似,谁也不愿意先示弱。
下车后,林岚突然向方奕扔来一把钥匙,以曲线救国的方式生硬道:
“补给你的,见面礼。”
方奕下意识接住,看见钥匙上带着重叠的R。
一辆纯黑SUV开到方奕面前,帕特农神庙格栅简洁且霸气,大尺寸轮毂一看性能就很好。
库里南。
它简直像黑暗中蛰伏的猎豹,如此优雅地舔舐着爪子,随时准备追逐猎物。
方奕不由得咽了下口水,一眨不眨地和它对视。
它甚至还有天窗,很适合从上面打游击。
如果开过来的是张扬的法拉利或者林舒星常坐的商务迈巴赫,或许都没有这种效果。
这辆车,完完全全是针对方奕的审美设下的陷阱。
原来她不是没有物欲,只是之前的物欲不够对胃口。
“我不能要……”方奕说得有些艰难。
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能要。
林舒星听见“见面礼”那三个字,唇角倒是勾了一下。
“拿着,修半天破自行车,你不可能让别人跟你坐那个吧。”林岚冷笑。
方奕看向少女。
林舒星挑眉:“自行车怎么了,我就喜欢自行车,多环保。”
但她扭头,压着方奕的手就把钥匙塞到她怀里,“是不是傻,和钱过不去?你没有辛劳也有苦劳,让你拿你就拿着,说,谢谢林女士。”
方奕从善如流,很乖地垂眸附和:“谢谢林女士。”
拿就拿,大不了以后再还她。
四目相对,这位无限尊贵的女人眼尾挑了一下,“就这?”
方奕:……果然拿人手短,突然压力好大。
“那我不要——”
不等方奕说完,林岚直接开口打断她,“你就没什么表示么?”
下属一桩桩一件件可是都汇报了,方奕去见林心佑的时候大包小包的,到她这里就变成一句女儿哄着说的“谢谢林女士?”
方奕愣在原地,有点懵,拿不准林岚是什么意思。
少女的手软软缠上来,她踮起脚尖,附耳对着方奕说了几句,脸上尽是狡黠的笑。
方奕犹豫着:“……不太好吧。”
少女戳戳她:“有什么不好的,你舍不得吗?”
“也行……”
片刻后,方奕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林岚满意地眯起眼睛。
方奕摸了摸鼻尖,下意识攥紧车钥匙,然后才在林岚暗含期待的眼神下把袋子递出去。
里面装的东西,是江晚的海报和周边。
林岚叱咤风云了一辈子,估计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敷衍的礼物。
夏季炽热的空气中挤满了死一般的寂静。
看着女人的表情变得奇怪,少女没忍住,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开。
在她的感染下,林岚不动声色抬眸看了方奕一眼,冰冷的神情也稍稍融化。
晚风吹动发丝,昏黄灯光将她们的表情映得模糊而柔软。
蝉鸣一声声落下,今夜月光皎洁。
安静躺在应援袋子里的,除了江晚的周边,其实还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温千雪的,她也毕业于Z大,方奕在校档案里发现了她的老照片,修复后印了出来。
另一张是林舒星小时候参加比赛的照片,长焦镜头扫到观众席。
戴着银色腕表的女人静静注视着台上女孩逆光的背影,唇角浅含一抹笑意。
她们很少有合照,连林岚自己都不清楚还有这么一张意外的存在。
林舒星同样*不知道,她以为妈妈缺席的那些钢琴比赛,林岚其实去了。
女人站在车灯前,目光落在袋子里的照片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咳嗽了一下,直到两人挽手踏上楼梯时才开口:
“过几天叫上林心佑,回来吃饭,家宴,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