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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尽管宋岐致曾教过她骑马, 驱赶马车到底有些许差别,况且姚芙绵心神不宁,一路横冲直撞, 好几次险些撞上树干。

    她仔细回忆着来时的路径,浑身麻木得只知赶路, 在见到有人往来的街市后, 便丢下马车跑进人群,匆匆往卫国公府去。

    即便清楚江砚没了马车, 脱困后一时半刻不会追上来, 姚芙绵仍是惊慌得手心被冷汗濡湿。

    她此刻的慌乱只是在畏惧日后被江砚记恨, 而非担忧江砚落水之后的安危。

    然当时机会就在眼前, 姚芙绵顾不了太多。

    何况江砚那样深谋远虑的人,既然不会水,近身的侍卫定然要擅游。

    她若是不趁此机会逃跑,不知还要被困在江砚身边多久, 阿父也不知能否撑到她回扬州。

    姚芙绵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若不是江砚, 她早已与宋岐致成婚, 和睦美满,不必整日忧心随时会被抛弃。

    她在江砚眼中不过一个乖顺听话又可供玩弄的物件, 如今走到这般地步,她若是再被江砚捉住, 江砚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她。

    姚芙绵神色仓皇, 行至拥挤之处不慎撞到人,心不在焉地赔一句不是。

    那人本不快地正欲出口责骂, 见她生得貌美, 当即消怒露笑,忙跟上去同她说话。

    “小娘子如此匆忙是要去何处, 不若让我送你一程。”

    姚芙绵步伐未停,心中鄙夷烦躁,面上不显半分,只说道:“不必。”

    那人不依不饶,仍是跟着她走了一段路,见她衣着华丽,身侧却无近侍,料想不会是什么显贵世家的姑娘,越发肆无忌惮。

    “这般走下去要到何时。”那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不若先随我回府去,我再用马车送你,岂不更快。”

    姚芙绵略一沉吟,只道:“我要去卫国公府。”

    那人听毕,迟疑地看了姚芙绵几眼,虽不知她话里的真假,但总归不想惹事,于是不情不愿地离去。

    摆脱纠缠,姚芙绵加快脚步,只是在这之后她微微垂首,以手遮挡面颊,不欲让更多人看清楚她的样貌。

    没有权势家世傍身,她的美貌迟早招灾惹祸。

    *

    肃寂去寻马车,江砚便站在岸边等待。

    他的发梢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湿透的衣物沉重地贴紧肌肤,所站之处的地面已形成一片湿痕。

    秋风萧瑟,身上的衣物不但抵御不了寒,在此刻甚至加剧了透骨的凉意。

    江砚站着一动不动,面容苍白却平静至极。

    他虽不会水,身旁的近侍却无一不擅长。

    然跌入水中,却是头一回遭遇。

    曾说过他若掉水里会竭力救的人,在方才毫不犹疑地将他推入河中。

    一片死寂当中,江砚又咳了两声,以舒缓胸腔的不适。方才入水的那刻,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以至于呛了两口水。

    他从前对待情爱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那些为爱所困而寻死觅活的人,而今才恍然自己已被困于其中。

    因着姚芙绵的出现,与她共处,江砚才觉自己是个鲜活的人,而非循规蹈矩的提线木偶。

    然而也是因为姚芙绵,她一步步接近他,对他献媚讨好、诉说表明爱意的话,让江砚信以为真,生出想要与她尝试情爱的念头,才招致来今日的麻烦。

    越想,胸口便越滞涩闷痛。

    姚芙绵无非想要光明正大地与他成婚,因着江氏的阻拦,才会想要去嫁与宋岐致。

    这事江砚已有解决的办法。

    三皇子与太子明争暗斗许久,只要江砚助太子夺位,待太子即位后,他便可位极人臣,摆脱江氏的桎梏,迎娶姚芙绵。

    届时便是江氏再有人反对,也无法撼动江砚的决定。

    三皇子早对储君之位蠢蠢欲动,江砚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势逼迫他早日行动。

    江砚会安排好一切,只是需要让姚芙绵等他,可姚芙绵却不信他。

    江砚抬头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空空荡荡,马车早已不见踪迹。

    不知过去多久,肃寂终于驶着一辆马车回来。

    江砚浑身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然在抬起左腿时,膝盖处传来剧烈疼痛,令他皱起眉。

    桥底下有石柱支撑,想来是挣扎时不慎踢到。

    并非不能忍,略一停顿后,他便又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只是走路时身形不算平稳,依稀可瞧出有些跛足。

    肃寂垂首请示:“可需属下先派人去追回姚娘子?”

    马车不知是肃寂从何处寻来,不比先前的那辆宽敞明净。江砚从不会用旁人用过的物件,眼下倒是无可奈何。

    江砚坐在车厢里,垂眼看着自己身上尚在滴水的衣物,形容是少有的狼狈,阖眼开口。

    “先回去。”

    不必想都知姚芙绵会去哪儿。

    “是。”

    *

    姚芙绵跑得喘气连连,额上冒汗,连清冷的风都无法消解丝毫。她担心江砚会追上来,片刻也不敢停下歇息。好在拐过一个路口之后,便看见了卫国公府的门楣。

    宋岐致……只要见到宋岐致,她便不必再心惊胆战、担心江砚的报复,宋岐致定会护着她。

    婚期过了也无妨,再寻个吉日便是。

    姚芙绵这般想着,心中拨云见日,一路的惊惧和惶恐都在此刻得到平息。

    她来到侧门,敲了两下,而后听到家仆开门的动静。

    卫国公府的人都知晓姚芙绵本该嫁给宋岐致,却在回洛阳时被人掳走,不少人猜测她已经遭遇不测,此刻见她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难免讶异。

    “姚娘子?您这些时日去哪了?我家世子找了您许久。”

    得知宋岐致一直在寻自己下落,姚芙绵稍感慰藉,然此刻并非说这些的时候,她必须尽快见到宋岐致。

    她急切道:“宋郎、宋岐致在何处?我要见他。”

    “这……”家仆欲言又止,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显然是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姚芙绵心中不安陡生,催促问道:“他在何处?”

    家仆这才实话实说:“世子两日前已出发去往西北,助国公爷一臂之力。眼下应当已离开洛阳……”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在姚芙绵头上,让她大脑嗡鸣一阵,耳边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宋岐致不在……宋岐致竟不在……

    “怎会如此……”

    她低声喃喃,家仆见她神色惊恐,不由地出声问道:“姚娘子可还好?”

    姚芙绵记得郑源信中所写,仍是难以置信:“他不是要八月启程,今日才七月,怎的就离开了?”

    “今日已是八月初二了姚娘子。”家仆又道,“原本世子的确是预计八月初七启程,然世子孝忠,忧虑国公爷的伤情,想要快些驱逐敌军,这才提前出发。”

    家仆后面所言姚芙绵已不大听得进去。她被困得太久,以至于连今时今日都分不清。

    姚芙绵很快冷静下来,明白眼下的国公府已无法成为她的庇护之所。

    宋祎与宋岐致均不在,江砚想要再次得到她,如同探囊取物。

    江砚必定能猜到她是来国公府寻找宋岐致,很快便会追过来,姚芙绵不能在此待太久。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街市,路上了了的行人各行其道,一派祥和。

    随后,姚芙绵进了国公府。

    *

    江砚没有回到养着姚芙绵的别苑,而是回了江府。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方踏出房门,立刻有侍者上前禀告。

    “大公子,明公在祠堂等您。”

    江巍想是已知晓今日发生之事,正要同他问罪。

    然即便今日非姚芙绵自己出逃,江砚也会让她再次出现在人前,只是未料到会是今日这般境地。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渐沉的天,吩咐肃寂去一趟国公府,而后便朝祠堂走去。

    祠堂中,江巍面朝牌位,负手而立,周身气息威严肃穆。

    他听到动静,头不曾回一下,只厉声道:“跪下!”

    江砚闻言照做。

    膝盖上的伤口在此时又开始发作,江砚恍若未觉。

    江巍回身,看着江砚。

    “怀云,为父曾同你说过什么,你可都记得?”

    “孩儿记得。”

    “既然记得,为何还闹到这般地步!”

    江巍走到江砚面前,一贯平和的他在今日失了仪态。

    江巍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然在待人接物上却是温和的,鲜有这般动怒的情况。

    在得知江砚被姚芙绵推下水的那刻,江巍想起一些不算好的往事,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惊恐更多,令他无法再维持平静。

    “为父早已劝告过你,将她做个外室养着便也罢了,莫要让她出现在人前。且不说她已与岐致定下婚事,只你将人掳走一事,便足够朝中多少人参你一本,让你身败名裂。”

    江砚是江巍唯一的血脉、是江氏未来的家主,江巍对他精心教导,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以盼江砚能够延续江氏的荣华。

    江砚如今盛名在外,博学广闻,是名门世家子弟争先学习的典范,何能有这样不堪的秽迹?

    江巍恨恨地摇头,“你倒好,被女子哄得昏头,栽倒在她身上便也罢了,竟还让她寻到机会害你!”

    江砚一言不发地听江巍训斥。

    江砚的沉默并未让江巍消气,反而是在看到他微湿的黑发之后,更加气恼。

    “若你母亲知晓,定会怪我未教导好你。”

    江巍既已得知此事,想来大夫人很快也会知晓。

    江砚抬起头来,对江巍这话略感意外,然并未说什么,只道:“孩儿会去同母亲请罪。”

    江巍这才在震怒中回过神。

    他看向身后的牌位,盯着其中一张看了片刻,已经冷静下来。

    “怀云,事已至此,你该知晓要如何做。”江巍语气漠然。他早已提醒过江砚,既江砚未看好姚芙绵,让她逃出去,如今,姚芙绵便不能再出现在世上。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江砚未立刻应答。

    江巍不知想到什么, 重重叹息一声。

    姚芙绵是姚渊的女儿,江巍本不想如此绝情,然姚芙绵已成隐患, 如若不除,日后必将成为江砚的阻碍, 后果不堪设想。

    江巍冷声道:“你若下不去手, 为父可代劳。”

    江砚这才抬头,看向江巍, 沉默片刻后, 他垂眸应下。

    “孩儿清楚该如何处理, 请父亲放心。”

    江巍这才满意地颔首。

    江砚已在姚芙绵身上吃到苦头, 理应明白更加不能放过她。

    姚芙绵孤身一人逃不了多远,想要独自回去扬州更是难上加难。江巍未责罚江砚太久,只让他跪上两个时辰。

    待江巍离开,肃寂才上前禀报自己从卫国公府探查到的消息。

    “姚娘子的确去了卫国公府。然属下到时, 她早已离开。只留下一封信。”

    肃寂将信呈上。

    信是姚芙绵让卫国公府的人送去给宋岐致的, 江砚拆开看, 信上只有寥寥几语。

    姚芙绵在信中先提及自己安然无恙,让宋岐致无需担忧, 而后道她会等宋岐致一月,若一月后见不到宋岐致, 便会回去扬州, 让宋岐致去扬州寻她。

    至于她此刻身在何处、又即将去往何处,并无透露。

    姚芙绵倒是警惕, 连给宋岐致的信都是对他的防备。

    江砚面容平静, 然捏着纸张的手却用力到骨节泛白,好似下一刻便要将信纸撕得粉碎。

    谎言, 全是谎言。

    姚芙绵在最近几日对他表露出的情意又是她的委曲求全,她心中不但不曾有过他半分,只怕与他相处的每时每刻的,姚芙绵都在想着宋岐致。

    如今摆脱掉他,便迫不及待地想与宋岐致相聚。

    肃寂出声问道:“可需将这信拦下?”

    “不必。”江砚松了力道,“还回去。”

    肃寂略感讶异。

    还回去,宋岐致得知姚芙绵的消息后,若是在他们之前找到姚芙绵,那么江砚囚困姚芙绵一事便会暴露。此举无疑会带来许多麻烦后果,之后江砚若是再想接近姚芙绵,亦是难上加难。

    肃寂不解地问道:“主公便不担心姚娘子将一切都告知宋世子?”

    江砚不以为意:“便是说了也无妨。”

    肃寂了然,不再多言,恭敬地想要退下之时,又听江砚出声。

    “让这信两日后再送出去。”

    “是。”

    *

    姚芙绵写完要送去给宋岐致的信之后便立刻离开卫国公府,不敢久留。

    她在信中不敢提及太多,唯恐被江砚知晓她的下落。

    江砚害得她错过与宋岐致的婚期,姚芙绵如何不怨,恨不得在给宋岐致的信里狠狠地谴责他的所为。然江砚手眼通天,若是那信当真落入他手里,恐还未送出洛阳便被销毁。

    宋岐致离开洛阳,仍是留了侍卫下来搜寻她的下落。姚芙绵深知没有宋岐致与宋祎的卫国公府抗衡不了江氏,拒绝了卫国公府掌事的将她留下来的请求。

    姚芙绵离开卫国公府后,将自己身上精美的华服换成一套简制朴素的衣裙,发上的珠钗也都被她换成银两,只留下一支镶玉金簪,用以关键时刻保命。

    这些都是在别苑时江砚为她置备的,或价值连城,即便只换来几个铜板姚芙绵也毫不惋惜。

    她连客栈也不敢去,当夜找了一处破败无人的寺庙,心惊胆战地躲了一夜。

    此处偏僻,白日鲜少有人经过,到了夜里更是荒凉得阒无人声,只风吹过时发出的空洞声响。

    姚芙绵蜷着身子瑟瑟发抖,即便清楚书中鬼神之说荒诞无稽,仍是难免感到害怕,她手中紧紧握着剩下的唯一一支簪子,祈祷黑夜快些过去。

    *

    江馥本对宋岐致提前离开洛阳一事略有不满,好在他还知要留人继续搜寻姚芙绵下落,可这不过几日,便打听到卫国公府那边已停止寻找姚芙绵。

    江府这两日反倒增添了人手,卫国公府却在这时放弃,宋岐致不在便要偷懒了不成?

    她怒气冲冲地跑去质问,卫国公府的人讳莫如深,不肯告知缘由。最后在江馥的再三逼问下,才告知姚芙绵现身过卫国公府,让他们不必再费劲。

    江馥又惊又喜,忙追问姚芙绵去向,然连卫国公府也无人知晓。

    总归姚芙绵还活着,其他的也不重要了。江馥高兴地回江府去,只是有一事想不通,姚芙绵既回来了,又为何还要躲着不肯出现。

    莫非是躲着什么人不成?

    江馥忙要将消息告知大夫人与江巍,先遇上从府外回来的江砚。

    其他人不知情,江馥可是一直知的,江砚与姚芙绵的情分并非外人看到的那般淡薄。

    姚芙绵失踪的这段时日,江砚连江府都很少回来,这几日更是阴沉着脸。

    江馥犹豫过后,将自己所知告诉江砚。江砚微微颔首,对于此事也是有些意外。

    他问道:“可知她去了何处?”

    江馥摇头:“不知。不过这才过去多久,应当还在洛阳才是。”

    江砚颔首:“的确。”

    “芙娘在洛阳除了卫国公府和江府无处可去,也不知为何不肯回来……”

    江馥自顾低声喃喃,“不过不打紧,她既无恙,想来很快便能再找到她。”

    有侍者在这时上前,恭敬地与江砚道:“大公子,明日博陵有客至,大夫人让您准备招待事宜。”

    这几日江砚似乎有些忙碌,时常有门客和侍卫去寻他请示,也不知是什么客人如此重要,需要江砚亲自招待。

    江馥不好再耽搁江砚,拜辞他后对那侍者说道:“大夫人可是在正堂?我与你一道去,正好有些事情需要禀告。”

    然在转身之前,却听江砚蓦地开口。

    “馥娘可是要去告知母亲有关芙娘的事?”

    江馥停下步子,道:“正是。芙娘既无事,也不知遇到什么麻烦不肯回来,多派些人手,也好早日寻到她免得她在外吃苦。”

    “此事我会处理,不必惊扰父亲母亲。”

    也不知是否江馥看错,江砚面上挂着温和笑意,连声音都是平静的,眼神却无端让人发怵。

    江馥对江砚的信任胜似自己亲兄长,自然不疑有他。

    “有劳堂兄费心。”

    *

    姚芙绵在这处荒凉的寺庙里躲了几日,她每日一早就去买些干饼和水回来,而后继续在此待上一整日。

    她不知要多久才能摆脱这种日子,也不知宋岐致是否能收到她的信件,更不知是宋岐致先回来,还是她先被江砚再次捉回去。

    这日一早,姚芙绵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躲在泥像后往外看,才知是来了几个地痞流氓,正因偷来的几只家畜起了争执。

    姚芙绵紧紧捂住口,连呼吸都放缓,默默祈祷他们快些离开。

    片刻后那些人才争执出个结果,打算要在此处搭火堆将偷来的鸡鸭烤了吃,已经捡来一些干柴和枯草。

    这些人个个瞧着年纪都不小,又生得健壮,轻易便能将小臂粗的树枝折断。

    他们将捡来的柴火放在一处,彼此笑骂说些混话,有人得意地同其他人乐道自己昨日又去偷摸小娘子,得逞了好几回。

    不堪入目的内容让姚芙绵几欲作呕,内心愈发焦灼,后背也在煎熬的等待中冒了一层汗。

    若是被他们发现,她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终于等得他们要去河边清洗皮毛,趁着人走远,姚芙绵才从泥像后边出来。

    她本想先出去躲一阵,夜里再回来,然她还未走出门口,便被一折回来拿树枝的人发现。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我、我恰巧路过此地,正要离开。”

    那人如何相信,见姚芙绵面貌漂亮,染了脏污的面颊仍是难掩其色,又孤身一人,当即动了心思。

    “我都看见你从寺庙出来了,我们的事,你都看见了吧。”他双眼露出精光,只觉喉头干痒难耐,边走边笑道:“小娘子怎的这么快就要走,不留下来与我们一道吃烤鸡?”

    姚芙绵一步一步往后退,触及他的目光立刻嫌恶地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

    她的嗓音发颤,听起来无助又可怜。

    “不必,多谢郎君好意,我还有事要先离开。”

    “别啊。你不想吃烤鸡的话……我们也可以先干干别的事……”

    那人逼近,抬起手要去抓姚芙绵手臂,未料她手中拿有利器,往他脸上狠狠一划。

    “啊——”

    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用手捂住一只眼睛,姚芙绵趁此机会立刻跑出去。

    “臭娘们!你找死!”

    疼痛让那人迈不开步伐,他气急败坏地将手里半截粗重树枝扔过去。

    姚芙绵被砸中后背,只觉五脏六腑都遭到冲击,疼得她发出一声闷哼。

    那人的同伴已经发现这边的动静正在赶过来,姚芙绵不能停下。

    她的体力不比那些人好,担心被追上,慌不择路地跑到一处长满杂草荆棘的陡峭山坡。

    此时的她已经力竭,索性护着脸任由自己滚下去……

    *

    当初听闻姚芙绵与江砚婚约只是误会时让崔忱高兴了好一阵,尚未来得及做什么,又得知姚芙绵与宋岐致婚期都定下了。

    而后这次与妹妹崔瑗奉母亲之命来拜访大夫人,才听说姚芙绵在成婚之前不知所踪。

    崔忱心情大起大落,即便此刻在堂中面容温润含笑,听着妹妹与大夫人笑谈,心思早已飘去远处。

    “你们二人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若留在江府待几日。”

    大夫人和蔼笑着,看向崔忱。

    崔忱这才回神,看了眼妹妹,才对大夫人说道:“府里还有些事待忱回去处理,阿瑗倒是可以留下来,只是她性子娇纵任性,怕是会给姨母添麻烦。”

    大夫人笑道:“阿瑗怎会是麻烦。”

    崔瑗立刻附和,娇嗔地瞪向崔忱:“你才是麻烦。”

    崔忱笑了声:“你从前贪玩,总是使唤那些小郎君去给你摘花取草,慢了你还不高兴,他们见了你便躲得远远的,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

    崔瑗被说得羞恼,偏又无法反驳,不满地哼了声:“我才不稀罕兄长,我偏要留下来,到时定要让你看看,我与府上的郎君女郎们相谈得多欢!”

    “瑗娘真要留下来招人嫌?”崔忱惯常如此打趣自己妹妹。

    崔瑗气得瞪圆了眼,快速思索着如何反击,目光不经意看到静坐在一旁的江砚,怒气霎时消散,语气忽地变轻柔许多。

    “我若留下来,表哥可会嫌我?”

    江砚坐在那处,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分明共处一室,他却恍若对这一切置身事外。

    他眼睫低垂,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表哥厌恶我吗?

    我只在意表哥一人的看法。

    他抬起头看向崔瑗,眼底的情绪已消散,语气如湖底深沉的水般平静。

    “瑗娘若留下,江府上下皆欢迎。”

    崔瑗咬着唇收回眼,很快又瞪向崔忱,似在得意。

    崔忱笑而不语。

    闲谈间,已将崔瑗住哪间院子的事定下,待她想回去,崔忱再来接她,或是江府派人送她回博陵。

    在笑谈声中,有侍者来向江砚禀事,江砚听毕,起身与大夫人拜辞。

    “孩儿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先行告退。”

    江砚在朝中身居要职,又得圣上赏识,政务繁忙是常有的事。

    江府中有不少杂事也是江砚在处理。

    大夫人清楚他这阵子忙碌,并不多过问。

    而后江砚又辞别崔忱与崔瑗,转身离去。

    江砚背影颀长挺拔,步伐沉稳平缓,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不见。

    他膝上的伤还未好全,然只要走路端正姿态便看不出任何异样。

    离远了正堂,肃寂走上前说道:“马车已在外侯着。”

    江砚颔首,片刻不停。

    膝上的痛楚因急促的步履变得清晰,隐藏的跛足逐渐显露出来。

    江砚并不在意。

    已找到姚芙绵的下落。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姚芙绵躲过那些地痞的追赶, 但滚下长满荆棘的山坡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身上衣裙被划破,小臂也多了许多大小不一的伤口。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内心感到怨恨又无助。

    她此刻的下场都拜江砚所赐, 若非江砚,她何需提心吊胆度日。宋岐致也不知是否能及时赶回来。

    姚芙绵生出想要提前回扬州的心思。

    只是光凭她一人路上必定艰难险阻, 说不准连吃食都成问题。

    她在洛阳举目无亲, 唯一亲近之人便是陪伴自己十几年的锦竹。

    然锦竹身在江府,她要如何才能与锦竹取得联络。

    许是走投无路, 胆子也越发大, 姚芙绵不知不觉走到江府所在的巷子, 躲在一处石壁后往江府大门口看去。

    江府门楣依旧华丽庄严, 几月未见,恍若隔世。

    后背隐隐作痛,姚芙绵拢着眉心紧紧盯着门口,妄想锦竹能够在这时出来。

    有家仆将门打开, 为里边的客人送行, 姚芙绵立刻侧身躲起。

    她瞧瞧探头去看, 有马车遮挡,瞧不清是何人。那人在与江府的什么人辞别, 迟迟未露面,直到他上去马车, 姚芙绵才看清楚他的脸。

    *

    崔忱嘴上嫌崔瑗, 待真要分别心中却放心不下,连连叮嘱她仔细照顾好自己。

    “给你准备的银两都放长玉那儿了, 你若是需要便去寻她拿。”崔忱语重心长地叮嘱, “你既选择留下来,便不可惹麻烦, 但若是真有谁敢欺你,不必忍着,尽管反击,万事有我。”

    崔忱的确为崔瑗解决过不少烂摊子,但崔瑗不认为自己在江府能惹出什么事,打断崔忱的絮絮叨叨,不耐地将他往外推。

    “知了知了,你快些回去吧。”

    “说你两句又不高兴了……”崔忱往前走边回头,“若真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便差人与我说一声,想提前回府我再派人来接你。可都记下了?”

    崔瑗敷衍地颔首应下,崔忱才上去马车,掀开帘子还要再说两句,崔瑗已头也不回地跑进江府。

    崔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巷子有行人,时辰也还早,于是马车并不着急赶路,慢悠悠地驶离江府。

    待到空旷处,车夫手握缰绳驱车,马匹跑动发出踢踏声。

    到博陵还有几个时辰的路要赶,崔忱正欲闭眼小憩,听得门帘外的侍者禀道。

    “公子,马车后头有一女郎一直在跟着。”

    崔忱讶然。

    他在洛阳并无相熟的女郎,何况他是从江府出来,没道理会有人认识他。

    心中虽疑惑,崔忱仍是让马车停下。

    姚芙绵自崔忱离开一直跟着,她不敢太早露面,唯恐被江府的人瞧见。直到马车加快速度,再看不见江府,姚芙绵方才不管不顾地跟在后面跑。

    眼见着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姚芙绵只好急切地喊了崔忱两声,这才被马车上的侍者注意到。

    “崔、崔…郎君……”姚芙绵终于追上,跑得几欲断气,连话都说不完整,手扶着车厢大口喘气。

    崔忱下了马车。

    尽管眼前人褐衣不完,面颊染了点脏污,与从前光鲜明媚的模样相差甚远,却仍是能够让人一眼将她认出来。

    “姚娘子,竟是你。”崔忱惊愕不已,“你不是……”

    姚芙绵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捉起崔忱的手,急切道:“崔郎君,救我……眼下只有郎君你可以帮我了……”

    姚芙绵发髻松散,有几缕可怜地垂落在脸侧,使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她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明亮,此刻含了莹润的水光,直勾勾地盯着崔忱。崔忱一时怔愣,将那些想要问出口的话忘了个干净,讷讷颔首。

    “我帮、我帮……”

    姚芙绵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见四下无人才放心地与崔忱上了马车。

    “姚娘子要去哪儿?”

    姚芙绵为难地蹙眉。

    她无处可去。

    崔忱理所应当地认为姚芙绵既回来了,自然是要回江府的,刚吩咐车夫掉头回去,姚芙绵立刻大惊失色地捉住他小臂。

    “不、不可!”

    似是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不妥,姚芙绵收回手,低头咬唇不语。

    见姚芙绵神色惶恐不安,想依赖他又心有顾虑的模样,崔忱心像是被轻轻敲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他柔声问道:“姚娘子这阵子是去了何处?我听闻你在月余前回洛阳时下落不明。”

    “郎君有所不知……”姚芙绵方一开口声音便委屈得哽咽,崔忱忙递了块帕子过去,宽慰道:“若是不便宣之于口,姚娘子不必勉强自己。”

    姚芙绵接过手帕擦了两下眼泪,情绪才有所平复。

    她不清楚是否能向崔忱坦白事实,毕竟崔忱与江氏关系匪浅。江砚又是世人称赞的君子,无数人将他当做楷模,模仿他的言行,比起让人相信江砚会做出囚困她的不齿行径,世人显然更愿意相信她成了个疯子。

    “我原本已经到洛阳,不料劳累过度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在一处陌生的偏僻小院。”姚芙绵抿了抿唇,嗓音依旧轻缓,“是有人将我掳走,一直将我困住,令我错过与宋世子的婚期。”

    崔忱惊骇,愤愤道:“岂有此理!是何人如此下作?”

    姚芙绵低下头:“不知……我未见到其真面目……”

    说到底,姚芙绵与崔忱仅有几面之缘,姚芙绵不清楚他品性如何,不知说出实情后,崔忱是愿意帮助她,还是借此将她送去江府邀功。

    她说得半真半假,即便日后崔忱发现真相,她亦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她暂且先跟着崔忱,若他当真是个可靠可信之人,届时再与他解释这些缘由也不迟。

    “那人既有如此本领将我在一众侍卫眼皮底下掳走,又能隐瞒到今日,想是身份不俗……”

    “这期间……”崔忱斟酌问道,“他们可有害你?”

    “不曾。”

    捉走姚芙绵,却又不伤她,崔忱拧眉沉思,片刻后恍然道:“莫不是熟人所为,只为让你错过与宋岐致婚事?”

    姚芙绵不语,显然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那人既有如此大的本事,又知晓其中内情,范围应当不会太广才是。

    想到方才提及江府时姚芙绵的惊恐,崔忱不解道:“既如此,姚娘子更该去寻江家主才是,以江氏的能力,要揪出背后之人不难,亦能护你周全。”

    听到江氏,姚芙绵浑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她抬头,一眨不眨看着崔忱,眼底很快蓄起泪水。

    “正是不知是何人,才谁都有可能是罪魁祸首。”

    “我前几日伺机逃了出来,本想去卫国公府找宋世子,却不知他已经离开洛阳……”姚芙绵泪眼婆娑,抬起脸看向崔忱,“芙娘不敢信他人,在一处荒废的寺庙躲了几日,孰料那寺庙今日被几个无赖占领,芙娘走投无路,幸好遇到郎君……”

    崔忱了然。

    因他是博陵人士,与洛阳世族无纠葛,姚芙绵才会如此信任他。

    姚芙绵的遭遇凄惨可怜,崔忱怜惜之余不受控地生出几许得意的心思。

    宋岐致不在,姚芙绵信任的人只剩他了。

    可很快崔忱又因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如此,与乘人之危有什么区别?

    “姚娘子放心。”崔忱郑重其事道,“忱非无耻小人,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更不会将你下落告知他人。”

    犹豫一瞬,他又接着道:“你若信得过忱,可先随忱去博陵避一避,待宋世子回洛阳,我再护送你回来。”

    姚芙绵等的便是他这话,闻言面上露出些许惊喜,很快又攒眉蹙额,似在为难。

    “此举……可会给郎君添麻烦?”

    “不会。”崔忱斩钉截铁,“恰好瑗娘留客江府,你以江氏人在我府中作客,既能掩人耳目,亦无人敢置喙。”

    博陵与洛阳距离恰好,既可用来躲避江砚,又可随时探听宋岐致是否回来的消息,再适合不过。

    “既如此,这段时日便叨扰郎君了。”

    *

    昏暗的地牢内,求饶的哀嚎声接二连三,间或夹杂几声痛苦的呻.吟。

    “大人,您、您放过我吧,我只是见她孤身一人想要关切几句,不料被她误会,还将我脸划伤,我真的没有想做什么……啊——”

    肃寂手中的鞭子利落地扬起又落下,鞭子抽在皮肉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被鞭挞之人疼得浑身冒冷汗,有道血痕从他额头划至眼角,显然是被利器所伤,因他挣扎的动作又冒出鲜血,流进眼睛里。

    “后来如何。”

    江砚站在不远处,地牢亮着的烛火照亮他一半面庞,另一半隐在阴影中,俊美的脸上此刻满是阴沉,漠然看着这一切。

    那人面对肃寂尚还敢胡言乱语,此刻被吓得哆哆嗦嗦,身上的痛楚麻木得他快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他不敢说出实情,旁边的同伴为了能得到宽恕,毫不留情将他出卖。

    “都是他!都是宏九的错!他想调戏那女郎才会被划了一刀,那女郎跑远了宏九还将手里树干砸向她!”

    那被叫做宏九的人见被同伴背叛,立刻转头啐他一口。

    “闭嘴!”

    宏九知大事不妙,辩解道:“我、小的太疼了,这才一时失手……”

    如此蹩脚的借口,肃寂未等说完又落下一鞭。

    这几人的底细在被带回来时已经查清楚,都是游手好闲的无赖,专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肃寂看向江砚,待看清他此刻眼神,遂又扬起鞭子,一下一下往宏九身上落。

    发现姚芙绵的线索后,肃寂跟着江砚立刻赶过去,然到时,寺庙已不见姚芙绵身影,只有几个地痞在那处围着火堆,口中不停地唾骂。

    彼时肃寂听着他们谩骂的内容,心都不禁凉了凉,好在了解之后清楚姚芙绵并无性命危险。

    已经派人循着姚芙绵滚落的那个山坡去追寻,还未传来消息。

    “主公。”

    有侍者端来碳篓,里面装着在寺庙剩下来的柴火,一些树枝端末的灰白处还在冒热烟。

    江砚看向宏九,平静道:“砸她的是哪块,找出来。”

    宏九不知江砚为何如此问,战战兢兢地指了一块。

    江砚看也未看一眼,转身出了地牢,只留下一句。

    “让他全吃下去。”

    *

    出了地牢,明亮的日光刺得江砚眯了眯眼。

    侍卫已将姚芙绵变卖的首饰都找回来,包括被她当破布一般扔掉的那套华丽的罗缎锦衣,此刻都完好无损地放在皓月居里。

    宁愿吃苦头都不肯回到他身边。

    江砚冷笑。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崔府的人不曾见过江馥, 姚芙绵便以江馥的身份留宿崔府。

    她起初还担心被人识破身份,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好在对江氏与江馥的情况还算了解, 足以应付崔忱母亲的问候,不会露馅。

    江砚名扬天下, 受人钦佩敬仰, 崔忱母亲与她闲谈总免不了问到他,姚芙绵不大想提及, 含糊两句应付过去。

    她一直待在崔府里鲜少外出, 并且极力避免与崔府的人交谈, 以免露出破绽惹人怀疑。平日里与她接触最多的当属崔忱, 两人因此变得熟稔。

    一晃眼大半个月过去,最初姚芙绵还会梦到江砚,梦见他将自己又捉回去,记恨她将他推下水, 发了狠地折磨她, 被吓得一身汗醒来。如今已不再梦到江砚, 连带着对他的惧怕也淡去不少。

    八月十五这日一早,崔忱便过来寻姚芙绵, 邀她今夜一道去江边赏月。

    姚芙绵踟蹰,她认为自己不该出去, 可在府里闷了这样久, 她也想出去散散心,犹豫片刻还是应下来。

    天气不再炎热, 秋风带着萧瑟的凉爽。

    两人沿着河岸散步, 身后跟着几名侍从。

    崔忱与姚芙绵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

    他清楚姚芙绵与宋岐致尚有婚约, 并未表露多余的心思,言语间也仅是问候姚芙绵这段时日在府里过得如何,可有何处不顺心。

    “承蒙郎君关照,芙娘在府中一切安好。”

    “那便好。”

    今夜出来游玩的多是文人雅士,他们赏月饮酒,偶尔传来一两声谈笑。

    也只有贵族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平民百姓早已歇下,为第二日的劳作攒足精神。

    两人闲谈着,走了一阵子,忽有一男子走上前,神色意外一瞬后对着崔忱笑道:“子谦,真是你,我还当是我看错了。”

    他注意到崔忱身旁的姚芙绵,讶异地朝她看去。

    姚芙绵不欲让更多人见到她的面容,低首垂眼,不动声色侧身半步躲在崔忱身后。

    崔忱明白姚芙绵的意图,上前一步挡住友人视线,笑道:“明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赵明与崔忱聊着,有意无意地看向姚芙绵,他记得崔忱是有一个妹妹,但似乎不是这模样……

    这样好的景色,二人单独出来夜游,关系可想而知才是。

    他了然地笑笑,眼神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说道:“如此良辰,子谦身边有美人相伴,实在令人艳羡。这位娘子是何人,何不与我介绍一番?”

    崔忱面上仍带着温浅的笑意:“明兄误会,我与江娘子非你所想的那般关系。江娘子近来在我府上作客,今夜我做东道主邀她出来一逛。”

    崔忱否认,赵明却是不信。

    男子单独邀女子出来,还是这样暗昧的夜里,若说半点心思也无,除非是断情绝爱的圣人。

    然崔忱不肯明说,赵明也不拆穿,继续笑着与他交谈。

    自始至终姚芙绵都躲在崔忱身后,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不久后她便要离开,越少人记得她越好,因此这一时半刻的礼数也显得不那么要紧。

    等到崔忱的友人离去,姚芙绵才轻声开口。

    “时候不早,郎君,我们也该回去了。”

    崔忱低头看她。

    “方才可有惹你不快?”

    姚芙绵眨了眨眼,摇头。

    “并未。”

    崔忱应当是在为他方才那番撇清关系的话赔罪。

    可他那么说,并无不妥之处,更确切来说,他们二人的确毫无关系。

    他与她解释,应当是担心她会有所介怀。

    然姚芙绵非但不会介怀,甚至不希望他们二人牵扯不清。她对崔忱除了感激,并无旁的心思……

    崔忱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便好。”

    今夜算得上一次愉快的夜游,消解姚芙绵不少的愁闷,只是单独与崔忱出门的确容易惹旁人误会,这回之后,姚芙绵是如何都不肯再出去了。

    除了刚到博陵那阵日子过得缓慢之外,适应之后,日月更替快得好似手中流水。

    在姚芙绵几乎要忍不住启程去扬州时,终于传来有关西边的消息。

    卫国公父子已经平定西边战乱,将侵扰边境的胡人全部驱赶出大晋,这两日便会动身回到洛阳。

    姚芙绵得知消息后喜极而泣。

    待宋岐致回来,她便不必再过这种心惊胆战又躲躲藏藏的日子,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不必整日畏惧江氏的报复。

    姚芙绵开始盘算起回洛阳的事宜。

    崔忱来找姚芙绵时,姚芙绵正将那些抄录好的经书归整到一处。

    “芙娘……”

    姚芙绵见到崔忱,放下东西走过来,对他柔柔一笑。

    “崔郎可是寻我有事?”

    崔忱欲言又止,知她不会在此久留,可他的确无理由留她更久。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姚芙绵发上的簪子。

    崔忱想到什么,露出笑颜。

    “沧浪亭又出了新的头面,瑗娘对这些喜好非常,这回她不在博陵,若是那些时兴的被人买完,她回来又该闹我未为她备好了。”

    沧浪亭是博陵最大的头面铺,里边的能工巧匠技术精湛,无论花鸟虫鱼,都能雕刻得栩栩如生,光是一支发簪便能做出许多花样,放在在大晋也是极为有名的。

    “那些首饰琳琅满目,我也不知挑什么好,还想请芙娘替我参谋一二。”

    同是女子,看待首饰的眼光也要更为相近。何况崔忱帮了她这样多,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忙,姚芙绵没有理由拒绝。

    她问道:“何时去?”

    “便此刻吧。”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沧浪亭建在热闹繁华地段, 共有两层,宏伟华丽。姚芙绵与崔忱甫一下马车,立刻有沧浪亭的侍者走上前, 恭敬地邀他们入内。

    崔氏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崔忱时常陪同崔瑗来此, 店家早已熟识, 一见着崔忱便热切地迎上来。

    他面上带着热络的笑:“崔郎君来得凑巧,昨日才到一批新货, 各式的款都还全着, 老朽这便让人去拿出来。”

    崔忱笑笑:“有劳。”

    不多时, 便有几名侍者拿着十几个巴掌大小的箱匣过来, 放在案上,一一打开,供崔忱挑选。

    崔忱招呼姚芙绵在他身侧坐下,两人细细挑选起来, 间或交谈商量两句。

    平民百姓鲜少穿金戴银, 是以来往沧浪亭的多是富贵人家, 除却已打造好的首饰,亦可按照来客要求独独打造一副。

    店家笑眼看崔忱拿起一支金步摇端详, 目光在不经意扫过姚芙绵头顶时,不禁疑惑地“咦”一声。

    正低头看首饰的二人对此毫无所觉。

    “这支如何?”崔忱问。

    姚芙绵看过去, 只见那步摇伏成花枝状, 簪首垂落的流苏摇摇晃晃,好似金色河流, 缀在上首的珠玉晶莹耀眼。

    姚芙绵由衷赞叹:“精美绝伦, 应当会很衬瑗娘子。”

    她话音方落,眼前青色袖口靠近, 而后头皮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崔忱将金步摇簪在她云鬓上。

    姚芙绵微愣。

    崔忱只替妹妹簪过发,此刻对着心仪的女子做这事,心中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似有热气往外冒,让他脸色发红发热。

    他故作镇定地赞扬:“很美。”

    “这步摇簪在发髻上的确好看。”他又补充道。

    姚芙绵想了想,崔忱应当是想看看这步摇待在云鬓上是何模样,适不适合崔瑗,于是便止了想将它拿下来的动作,左右微微偏头,任崔忱看个清楚。

    崔忱不禁多看几眼,而后低头又去挑选其它样式,未立刻将步摇从姚芙绵头上取下。

    片刻后,有一侍者走上前,对着崔忱恭敬道:“崔郎君,我家林娘子在二楼,想邀您前去一聚。”

    “林娘子?”崔忱缓了缓,又问,“可是林墨阿姊?”

    那侍者回道:“正是。”

    崔忱转头朝姚芙绵笑了笑,解释道:“林墨阿姊是我舅父家的女郎,舅父一家七年前举家搬迁至并州乐平,这两年又回来了。有一阵子不见阿姊,我去与她说说话。”

    “芙娘可要与我一道上去?”

    沧浪亭宽而广,一层设架子,摆放头面首饰供客挑选,二层则是雅间,客若看累了可上去小憩。

    姚芙绵到底是外人,与崔忱非亲非故,没有理由跟着一块去,何况她并不想。

    她柔柔一笑:“我在此处等着郎君便可。”

    崔忱离开,姚芙绵又看起面前的金钗钿合。她每拿起一样,店家便向她介绍工艺与制料,得知价格不菲后,暗暗心惊,又想起被自己草率置出去的珠钗玉环,难得生出一分懊恼的心绪。

    店家目光几次在自己头上流连,姚芙绵察觉到,想起还戴在云鬓上的步摇,伸手取下来,放进锦盒里。

    然店家的目光并未因此撤去,反倒笑呵呵问起姚芙绵,她的发簪从何而来,甚是精美。

    姚芙绵不自觉伸手摸了摸那支镶玉宝石金簪。

    从江砚那处得来的东西,她只留这一样傍身。

    江砚的东西不会逊色,料想店家慧眼识珠,她并不瞒着。“是故友所赠。”

    店家了然笑了笑,坦诚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簪子其实是出自我这铺子。”

    他忆起往事,略显洋洋得意,“它是照着某位郎君要求所制,匠人不眠不休赶了七日七夜才制成,用料极其讲究,工艺亦是吹毛求疵,这世上独一无二,再找不出这样好的簪子。”

    店家说完,原以为姚芙绵会露出欣喜称赞之色,却见她面色紧张无措,眉心紧紧拧到一块,似是在惧怕什么。

    “这、这当真来自于此?”

    店家不疾不徐道:“的确。姑娘若是不信,可将簪子取下一看,那簪子上首镶嵌了一块玉,玉层薄如纸,底下,是一朵白玉镂空芙蕖。坠着的那块宝石,上面还刻有一字,乃是‘芙’。”

    听完店家的话,姚芙绵背后几乎冒出一层冷汗。

    江砚当初只是随意将金簪挽在她发上,她原以为不过是一支普通又昂贵的金簪,未曾想过还有这样的来历。

    她处心积虑地躲藏,没想到今日两人又因这金簪纠缠上。

    姚芙绵压下心中惊骇。她不曾仔细端详过这支簪子,除了那朵镂空芙蕖当时让她惊讶又喜爱外,并未发现宝石下还有字。

    她缓了缓心神,微微笑道:“店家既说得如此详实,想来这支金簪的确出自贵店匠人之手。”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她即便今日出现在这里,江砚也未必会知晓她来过。

    然以防万一,姚芙绵仍是浅笑着,无奈地央求店家。

    “实不相瞒,这支金簪是我兄长赠予我,我此次偷跑出来玩乐,又跟着其他郎君出来挑选首饰,若被兄长知晓,该以为我对他送的礼喜新厌旧,回去该要怪我了。还请店家只当从未见过这支簪子。”

    店家明白她的意思,是要让他当做从未见过她。

    他了然地捋着胡须笑了笑:“小娘子放心。何况你兄长爱护你,必定不会责怪你。”

    “总归让兄长知了势必要有误会,还是莫让他知晓的好。”

    姚芙绵好声好气地说了一些话,她又是崔忱带来的贵客,店家自然不会为难,应承下来。

    “姑娘既是偷跑出来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店家记得当初那位郎君是洛阳人士,好心劝慰两句,“这簪子制程半点马虎不得,当初还误了令兄一日的光景,老朽提议完成后再让人送去洛阳,令兄执意要亲自带走,令兄对姑娘如此上心,想来家中该是兄妹和睦。姑娘跑到博陵来,家里人该要担忧的。”

    江砚当初的确是比预料的要晚回去,这才使江巍的书信比他先入江府,导致在他回来之前她便与宋岐致确认了婚事,不曾想是因为这个缘由。

    兜兜转转,一切事物看似都毫不相干,又冥冥之中是被同一条绳子牵着,缠缠绕绕,纠缠不清。

    姚芙绵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僵硬地笑着,连连应好。

    不久后崔忱回来,见姚芙绵面色不佳,目光又扫过她发上,已不见步摇,笑着走过来,为自己离开太久与她赔不是。

    姚芙绵温言款语,让他继续挑选。

    最后崔忱一共选了三样,包括金步摇,付过银两后与姚芙绵一同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女郎娉娉婷婷,郎君身量修长挺拔,站在一处好似一对璧人。

    成双成对来此的无不是男子与心仪的女子挑选称心珠翠,想来这两人也是如此。

    店家看着二人背影,猜想是女郎倾心崔忱,而家中不肯,故才离家出走。然崔氏门第家世无可挑剔,若能结缘,该是一门好亲事,也不知何缘由不肯。

    豪门贵族府邸的事多且杂,弯弯绕绕,又岂是旁人能猜得到的。

    *

    崔瑗这阵子不在,她的马车便暂且由姚芙绵用着,崔忱则打马跟在旁侧。

    到了崔府,崔忱被母亲遣来的小厮叫走,走之前只与姚芙绵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回到姚芙绵在崔府的住处,她取下金簪,满头乌发立刻倾泻而下。

    她已在崔府住惯,今日回来却心烦意乱,盯着这烫手的金簪不知所措。

    早知如此,她如何都不该答应崔忱去沧浪亭,更甚,当初就该把它一并置掉。

    然盯着簪首的那朵芙蕖瞧,仍是爱不释手。

    姚芙绵无奈地长长叹息一声,这博陵,恐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崔母与崔忱有事相商,两个时辰后崔忱才得以脱身来寻姚芙绵。

    二人坐在塘中水榭,崔忱拿出锦盒,推至姚芙绵身前,嗓音柔和。

    “本便是为你挑的。”

    姚芙绵为难,推拒道:“郎君当初肯帮芙娘,芙娘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

    “我与芙娘相识一场。”崔忱打断,恳切道,“宋世子回来,不久后芙娘要回洛阳去,与他……今后我与你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场情谊想是会随光阴流逝逐渐暗淡,待到他日,芙娘会忘了我也说不准。”

    “我的确为芙娘姿容倾心过,只是每每芙娘都与人有婚约在身,忱只好按捺心意。”崔忱笑意有些许滞涩,“不过是饯别礼,芙娘若是不肯收,实在令我难过。”

    姚芙绵半晌不能言语。

    她当初会寻求崔忱帮助,的确是心存侥幸,想要利用崔忱对她残留的心思。

    她实在不算一个好人,总是利用他人情意。

    即便是在博陵的这段时日,她亦是装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做出乖顺良善的样子。

    她最清楚,什么模样能讨得旁人欢喜。

    倘若崔忱知晓她是这样一个心机算尽、虚伪又刻薄的人,他还能对她保留有这样的情意吗?

    姚芙绵低下头,眼底涌上的情绪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半晌,才接过那锦盒,嗓音里好似有着无尽柔情。

    “崔郎恩情,日后芙娘一定报答。”

    “过阵子,我要去乐平郡看望舅父。”崔忱母亲方才寻他正是因为这事。

    乐平郡在并州,近年来时常遭受胡人侵扰,舅父一家又搬回博陵,只是还有些家产在那处,舅父一人留下来打理。

    这回将胡人驱赶出去,也算太平下来,崔忱母亲便想让他去乐平看望他的舅父。

    姚芙绵了然颔首,又问何时启程。

    崔忱若离开博陵,她没了依仗,也得寻其它去处。

    崔忱已将此事考虑在内。

    他笑了笑:“芙娘放心,待宋世子回来,你安然无恙回到洛阳见到他,我再离开。”

    *

    自得知崔忱要去乐平后,姚芙绵一日比一日焦心,盼着宋岐致能快些回洛阳,也免得耽误崔忱行程。

    七日后,从洛阳传来消息,卫国公已回到卫国公府。

    姚芙绵欢欢喜喜,总算等到这一日,留心探听洛阳的消息。

    有崔忱相助,很快打探到情况。

    起初卫国公宋祎独自领兵抗敌,不料重伤大败,而后宋岐致请命,想要替父将功赎过,差不多用一月光景便让战事平息下来,将胡人全部被逐出大晋边境。

    得胜后休整完,本该回朝领赏的宋岐致,却留在了晋阳。

    姚芙绵脑袋好似被人敲了一棒,砸得她晕晕沉沉,重复问道:“宋世子未回来?”

    宋岐致竟未回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姚芙绵急急追问,她当初给宋岐致送过信,他应当清楚她如今安然无恙才是,怎会不回来。

    侍者回道:“原本是要归来的,据闻是动身前一日圣上又下令让他在晋阳驻守一阵,以防胡人余孽再次为非作歹,宋世子要想拒绝应当也是可以,不知为何应承下来……”

    事已至此,再如何烦闷追究都无用。

    卫国公虽回到洛阳,却因领兵不当被圣上召进宫,不知是否会被治罪,人至今还在宫中。

    崔忱要离开博陵,崔府姚芙绵是如何都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她想回去扬州,又想到姚府如今内外都是江府的侍卫。

    她前头无路,退无可退。

    崔忱得知后,看着姚芙绵愁眉不展的模样,提议道:“不若,芙娘与我一道去并州?”

    *

    深秋,落叶飘零。江府内,家仆扫着地上落叶,面无表情,动作一丝不苟。

    崔瑗在此待了一月有余,起初兴致盎然,江府内外、洛阳大街小巷各处都要逛个遍,然时日一久,也要被江府这种端正严肃的家风压得喘不过气。

    她在家中性子是有些娇纵,然活泼灵动,又有大夫人在一旁撑腰,与江氏的几位年轻子弟相处得很融洽。

    只一人除外。

    崔瑗从外头买了些糕点,来到皓月居,与门口的侍者笑吟吟道:“我要见表哥。”

    这是她第三回来皓月居找江砚。

    侍者如常去通禀,回来后恭敬地请她入内。

    崔瑗想起她头回来皓月居找江砚时,被拦在门外的场景。

    彼时她就跟在江砚身后,两人不过几步距离,然江砚进去后,她后脚要跟着近,却被侍者拦了下来。

    每回来,都要得了应允才能进。

    她想起在江府听到的闲言碎语。

    当初江府有一位借住的表姑娘,在皓月居是来去自如的。

    也不知这表姑娘是何人,为何如今见不到她的身影。

    *

    崔瑗在书房见到江砚。

    他端坐在案前,身姿笔挺,板正到如同一座石像,见她来了,抬起头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极淡,带着客套。

    “崔娘子寻我有事?”

    崔瑗笑意盈盈地走到江砚面前,将那碟糕点放在案上,说道:“这家铺子的糕点格外香甜,表哥尝尝看。”

    江砚同她道谢,但面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仍是冷冷淡淡。

    江砚如高峰朗月,令人见之难忘,见过他的女郎鲜少有不对他动心的,崔瑗同样无法免俗。

    让她能够再江府待这么久的一个原因便是江砚,然她几次对江砚示好,江砚俱不为所动。

    崔瑗千娇万宠长大,何曾受过这般挫折。

    她不禁怀疑是否她的态度太过含蓄委婉,在深深吸一口气后,直直看着江砚,抬手将他手中的书往下按,想让他抬眼看她。

    却未察觉江砚在那一瞬间的敛眉不耐。

    “表哥看了这样久的书便不觉疲累吗?”崔瑗话有埋怨,“姨母让表哥带着我好好游玩,表哥可不曾带我出去过一次。”

    江砚搁下书,面容一如既往的文雅,声线温和。

    “崔娘子想去何处,我让肃寂陪你一道。”

    “我想让表哥陪我。”崔瑗不满意这个答案,语气带着几分任性,“表哥若是再对我这般淡漠态度,我可要向姨母告状了。”

    大夫人似乎有意让他们二人多加亲近,而崔瑗正好对江砚有意,故借此几次三番来找他。

    “恐要让娘子失望了。”江砚平和地解释,“一刻钟后我要进宫一趟,何时回来尚未可知。娘子若是执意,可等我归来。”

    他平静看着崔瑗,唇角微弯,带着浅淡笑意,然那一双眼却像是不起波澜的古井。

    “表哥……”几次都未能如愿,崔瑗前两日又听得兄长要去并州,她很快便要回博陵,若是再不明说,恐怕往后更难有机会。

    她低头咬唇,面露羞涩,而后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直直看着江砚。

    “我、我……其实我仰慕表哥已久,若能与表哥有进一步相处……”

    崔瑗说着表明心意的话,紧紧盯着江砚,内心期许他能够给出自己想要的回应。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江砚面容在她说完这些话之后,好似刹那变得阴郁,转瞬即逝。

    “仰慕……”江砚喃喃重复这句,目光落在崔瑗脸上,又不像是在看她,反倒像因此想起什么人,眼底情绪莫测难辨。

    半晌,江砚才道:“多谢崔娘子厚爱,怀云惭愧,不敢耽误娘子。”

    崔瑗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第一次向男子表露心意,却遭拒绝。

    江砚光风霁月,是高高在上的君子,待人接物温和有度,崔瑗正是因此心悦他。

    经此一事,她那不算多的耐性和剩余的缱绻心思,都被江砚这话消磨得干干净净。

    江砚如此,不过是看不上她,不将她放在眼里。

    对她有意的男子不知凡几,她何必在江砚面前自讨没趣,只要她愿意,自有无数男子上赶着讨好她。

    “既如此,便不叨扰表哥了。”

    第二日,崔瑗便要回博陵去。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崔瑗要回博陵, 崔忱无法来接,大夫人安排了江砚送她回去。

    两人各乘一辆马车,一前一后, 除却路途停留下来休息时无可避免地见一面,再无更多接触。

    一路无话抵达博陵。

    待进了府, 崔瑗才知崔忱几日前已经离开博陵, 去并州拜访舅父。

    江砚一道入了崔府,代大夫人问候崔母, 并未立刻离开。

    崔母看着江砚, 想起在府中住了段时日的女郎, 几次欲言又止。

    崔忱临去并州前, 才向母亲坦白,姚芙绵并非江氏人,是借住在江府的表姑娘,种种缘故流落在外, 崔忱回来那日恰好遇到她, 见她无处可去, 于心不忍,执意要将她带回来。

    崔母听罢, 直骂崔忱糊涂。既与江氏有瓜葛,将人送回江府便是, 何至于要将她揽在身边。

    倘若崔忱带姚芙绵来的当日便坦诚, 崔母如何都不会留下姚芙绵。

    至于姚芙绵好端端地在住在江府,为何会沦落到今日境地, 崔母问及缘由, 崔忱却是含含糊糊。

    事已至此,崔忱又苦苦哀求, 崔母只好应下他,不会将姚芙绵来过崔府的事与他人提起。

    她要崔忱尽快将人送走,崔忱又解释晋阳有姚芙绵亲友,正好顺路,便带上她一道去,好让她去投靠。

    思及此,崔母无声叹了口气。

    她怎会不知崔忱待那女郎的心思,三天两头地往客院去,连府里备给那位女郎的吃食,都是崔忱特意叮嘱,生怕她在府里有一处不顺心。

    崔母原以为姚芙绵是江氏的女郎,才华样貌无可挑剔,对她颇为满意,甚至想过崔瑗回来之后,去信与大夫人商量一番,再遣媒人上门。

    如今只好作罢。

    见崔母面有愁思,江砚关切问道:“姨母可有何烦心事?”

    “确有一事,令我苦恼……”崔母很想问问江砚有关那表姑娘的事,然崔忱走之前再三叮嘱,万不可提及有关之事,想了想,遂作罢。

    “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罢了。”

    崔母方才提过崔忱几日前去了并州,江砚猜想她的劳心费神与此有关,宽慰道:“西边乱事已定,子谦此行该是顺顺当当,姨母不必为此烦忧,顾念好自己身子才要紧。”

    崔母笑着点点头。

    又寒暄两句,江砚告辞要离开。

    崔瑗还在自己居所穿戴崔忱留给她的一对耳珰和璎珞,揽镜自照,尚未欣赏够,便被母亲派来的家仆唤走,要她去送一送江砚。

    “短短几步路,有什么好送的。”崔瑗不满地抱怨,仍是去了。

    她如今见到江砚格外不自在,然这只是她一人的别扭,反观江砚,淡然处之,显然不将她的心思放在心上过。

    崔瑗耐着性子将江砚送到大门口,正欲转身进去,被人喊住步子。

    “崔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赵明,崔忱的好友,崔瑗识得他。

    “郎君寻我有事?”

    赵明嘴角含笑,神气扬扬地走过来。

    “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很快要有嫂嫂了。”

    此事与江砚无关,江砚不欲久留,径直上了马车。

    崔瑗眉心蹙起,疑惑又惊奇。

    “此话怎讲?”

    “你兄长前段时日与你府上作客的江娘子走得极近,不仅邀她江边夜游,还带她去沧浪亭买首饰。二人形影不离,关系密切。”

    “江娘子?洛阳的江娘子?怎么可能。”崔瑗驳斥道,“我兄长回来那日我亲自相送,只他一人启程,哪里来的江娘子。”

    “这我便不知了。”赵明耸肩笑道,“方才所言,亦是我亲眼所见,你若不信,可等你兄长回来亲自问他。”

    “怕是郎君看错了。”崔瑗抬手摸了摸颈上的璎珞,“我兄长去沧浪亭是为我买饰物,并非为什么江娘子。”

    赵明却是含糊不明笑道:“究竟是打着为你买的名义为江娘子挑选,还是为江娘子挑选顺带给你一并买了,又有谁知呢。”

    这话说得好似在离间兄妹二人的感情,崔瑗恼怒更甚,又不知究竟是真是假,想要回去问问母亲。

    方才光顾着和赵明辩驳,她这才发现,江砚的马车还停在原地。

    “表哥,你怎的还不走?”崔瑗疑惑,并非赶人。

    赵明也注意到,问:“这位是?”

    崔瑗想到什么,冷笑道:“这位便是江氏大公子江怀云,方才你所言,大公子可都听见了,若是捏造,江氏该找你要个说法。”

    江砚掀起车窗帘子,只露出半边脸。

    他分明是笑着,不知是否另一半面容隐在暗处的缘故,无端让人感到一阵阴寒。

    他嗓音温润:“方才郎君所言,我会让人查明虚实,还望郎君先勿将此事宣扬出去。”

    “这是自然。”赵明连忙应下。

    江砚名声谁人不知,他的言行举止被世人争相模仿,文章辞赋被读书人广为流传。便是世家子弟,都在暗暗期许有朝一日能得他指点。

    能见到江砚在赵明意料之外,他喜不自胜,想与江砚讨教讨教,江砚已放下帘子,马车缓缓离去。

    *

    崔忱要去的乐平郡与宋岐致所在的晋阳郡离得不远,那日崔忱与姚芙绵说起,姚芙绵未多想便应下。

    她也曾想过去晋阳找宋岐致,只是彼时有战乱,又是孤身一人,才作罢。

    这回有崔忱同行,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当时从洛阳打探到的消息不仅有关宋岐致,还听到从卫国公府流传出的有关姚渊的病情。

    姚渊的病愈发重,已下不了榻,整日整夜需要人守着,时常昏迷,呼吸几乎微弱到不可闻的地步。

    姚芙绵心急如焚,但若是有人可护送她回去,总好过她独自跋山涉水,万事只能待见到宋岐致之后再做打算。

    紧赶慢赶,一场连绵的秋雨后,二人抵达乐平郡。正是夜里,崔忱先安顿好姚芙绵,打算第二日再送她去晋阳。

    姚芙绵自是感激不尽,同他说了好些感谢的话。

    这一路,姚芙绵已经想好要如何同宋岐致解释她失踪一事,再看看晋阳的事宋岐致何时能处理好,倘若快些,她便让宋岐致送她回去扬州。

    然而真正能见到宋岐致那日,姚芙绵反而生出些忐忑不安。

    宋岐致住在由州刺史安排的府邸,崔忱将姚芙绵送到门口,又让家仆进去通报。

    而后他不等宋岐致出来,要先行离开。

    “这几日我先住在舅父家中,芙娘若有事,遣人送信与我。”顿了顿,他又放轻了声音,“即便再无需我,芙娘离开当日,也与我说一声,我好放心。”

    姚芙绵看着崔忱,半晌不能言语。

    这一路她多亏崔忱的关照,才能顺利躲避江砚,来到晋阳。

    她再薄情,此刻也生出几分不舍,柔声道:“郎君多多保重。”

    不想见她与宋岐致郎情妾意,崔忱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不久后,进去传话的家仆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

    上回见还是孟夏,此刻已是深秋。宋岐致模样与从前相差无几,然周身气度比以往沉稳不少,意气风发的笑意被肃然取代。

    姚芙绵站在原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近。

    宋岐致大步跨过门槛,见到姚芙绵时仍有些恍惚。

    家仆去告知他有姚姓女郎要见他,他还当是何人想要耍骗他的伎俩,待见到那张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容,他才信这不是做梦。

    “芙娘……”

    姚芙绵眼眶顷刻变得通红,哽咽道:“是我,宋郎,我终于见到你了……”

    宋岐致几乎是冲过来将她抱在紧紧怀里,好似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我寻了你好久……以为你再不会回来……”

    或许是这一日在脑海里设想过太多遍,姚芙绵并不如自己想象那般开心,但她仍是感到久违的安心,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见到了宋岐致,余下的事很快都能解决。

    “这段时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姚芙绵并不打算隐瞒宋岐致,抓着他的手臂,目露哀切。

    “是江砚……”她的嗓音都在颤抖,“当初掳走我的人,是江砚……”

    闻言宋岐致浑身一僵,好片刻后,抱着她的力道松了松,低头看着姚芙绵,难以置信地重复:“江砚?怎会是他?怎会是江砚……”

    地面还有下雨过后留下的水洼,门口人来人往,不是叙旧的好地方,宋岐致将姚芙绵带回他如今的住处。

    他倒了杯热水给姚芙绵,姚芙绵未接,仍是掩面而泣,语不成调,将自己当初从别苑醒来后发生的一切细细说出来。

    她既要依靠宋岐致,便不能与他有二心,如今再瞒着也无济于事。

    只是在她口中,江砚手段强势,逼迫她委曲求全,她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做出那些与自己心意相违背的事来。

    至于乞巧节那夜江砚与她在马车里、而宋岐致就在外面这件事,姚芙绵并不提起。

    说出来,只会让两人都难堪罢了。

    姚芙绵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一阵,在宋岐致的安抚下才逐渐平静下来。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宋岐致起初难以相信, 但姚芙绵没有理由诬陷江砚,何况当初的确是江砚陪着姚芙绵回去扬州,兴许那时江砚便开始筹谋。

    他愤愤道:“未曾料想怀云竟是如此虚伪阴险之人, 囚困你、毁掉你我二人婚事,待我回洛阳, 定要与他算账。”

    他认识江砚多年, 一直将江砚做好友看待,不想江砚竟做出这等不齿行径。

    姚芙绵这才默默喝着热水, 冷静下来后, 转而问起宋岐致, 她不在这段时日, 他过得如何。

    宋岐致长长叹了口气,与她诉说自己的无奈。

    他初入朝堂,起初光是应付政务便精疲力尽,后来好不容易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 又传来宋祎战败的消息。

    宋祎领兵不当, 引得朝堂许多官员质疑, 宋祎不在,他们便将矛头对准宋岐致, 何况御史职责本是监察、弹劾百官,一些本就对宋岐致心怀不满的人更是因此对他发难。

    彼时的宋岐致在朝中, 几乎是寸步难行, 连平日与他交好的同僚都担心一同被针对,不敢与他来往太过密切。

    于是, 宋岐致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后, 带着援军马不停蹄地赶来晋阳,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顺利将胡军驱出大晋。

    姚芙绵听完宋岐致的遭遇,又难受得落下两滴泪。

    宋岐致笑着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反过来哄道:“事情已经过去,不必为我难过。何况我此回立了功,不但能免去父亲的罪责,回去还能论功行赏。”

    姚芙绵止了泪,轻轻颔首。

    “这事我听说了一些。卫国公一回到洛阳我便让人去打探,原以为你也会回……”

    说到此处,两人都默了默。

    片刻后,宋岐致才道:“原本我的确是要一道回去,临行又接到洛阳传来的机密,只好暂且留下来。”

    他压低了声音,面容严肃。

    “父亲征战多年,又是敌寡我众,如何会败,此事该是有蹊跷。圣上怀疑是有人暗中勾结胡军,让我留下来查清此事。”

    圣上只是将此事告知宋岐致,去留与否俱随他,若是宋岐致回洛阳休整,圣上自会派其他人来。

    遭陷害的是自己父亲,宋岐致自是想要留下来,将那人揪出来才罢休。

    说到最后,他的面容已经带了怒意,语气也含了怒火,仿佛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姚芙绵听得瞠目结舌,全然未料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

    若当真是有人为了荣华富贵通敌叛国,这实在是……不可饶恕。

    事关重大,姚芙绵清楚如今的宋岐致不能随意离开。她虽想要宋岐致陪她回扬州,也晓得孰轻孰重,眼下回扬州一事,只能再做打算。

    “那叛变之人……”姚芙绵小心翼翼地问,“可有眉目?”

    宋岐致道:“只是怀疑……尚不能确定。”

    姚芙绵了然地颔首,好歹不是束手无策,兴许不久便能找到罪证。

    她又想起一事,看向宋岐致。“宋郎,当初你离开洛阳不久,我……”

    宋岐致打断,语气柔和:“芙娘一路奔波,想必累了。你先在此好好休憩,我晚些再来陪你。”

    姚芙绵猜想宋岐致事务繁忙,不好再多耽搁,于是将想问的话又咽回去,让他先安心去处理自己的事。

    *

    姚芙绵在宋岐致离开后便躺下歇息,这几日阴雨绵绵,屋内沉闷闷,她很快睡了过去,醒来后听见屋内有谈话声。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屋内已经亮起烛火,将谈话的那两人身影映到屏风上。

    是宋岐致和一位女郎。

    二人俱压低了声音,姚芙绵听不清楚。

    她出声喊了一句:“宋郎?”

    宋岐致立刻绕过屏风来看她,笑道:“芙娘,你睡了许久,眼下都可以用晚膳了。”

    跟在宋岐致身后的,是一位模样看上去十六七岁的貌美女郎。

    她见姚芙绵盯着自己看,不由得笑起来,唇边现出两个笑涡。

    宋岐致同姚芙绵介绍道:“这是州刺史魏大人的幺女,魏瑶。”

    姚芙绵微微露出笑:“魏娘子安好。”

    魏瑶笑意更甚:“姚娘子,岐致哥哥常与我提起你,他说你貌美似天仙,我原先以为他是夸大其词呢,不想见了你,才知他所言非虚。”

    姚芙绵看了眼宋岐致,面颊微红,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岐致略显无奈地让魏瑶不要多言,又问姚芙绵可有何想吃的。

    魏瑶是州刺史的女儿,宋岐致来到晋阳后,食宿都是刺史差人打点,魏瑶时常跟在父亲身后,很快也与宋岐致熟稔起来。

    二人方才正是在讨论晚膳的事。

    姚芙绵披上外衣,与他们二人一道出去。

    魏瑶是个热心肠的,得知姚芙绵第一回来晋阳后,与他们一道用完膳,也不离开,要带着姚芙绵去晋阳的街市走逛。

    宋岐致放心不下,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魏瑶被娇宠着长大,出行会带着许多侍卫婢女,她看上什么,从不过问价钱,只管拿走,再让身边的人付银两给商贩。

    此回有宋岐致跟着,她好似对此习以为常,拿走小贩的两包蜜糕,对着宋岐致招手:“岐致哥哥,快过来付钱。”

    语毕,她又拆开蜜糕,捻了块喂给姚芙绵,笑道:“姚姐姐尝尝看,这蜜糕晋阳独有,可甜了。”

    姚芙绵顺从地张口,至于蜜糕什么味道,她没什么心思去细尝。

    她看见宋岐致取出铜板给小贩,而后转过身来叮嘱她们二人:“不可吃太多,当心坏牙。”

    又着重对魏瑶道:“特别是你,瑶儿,上回吃太多冰甜汤,肚子痛得两日下不来床,可别忘了。”

    魏瑶被宋岐致当众戳穿,不满地咕哝两句,好在兴致未因此消减,又带着姚芙绵去其他摊贩那处。

    姚芙绵清楚宋岐致一贯如此,待人温和良善,尤其是小娘子,会更细致体贴,断不会让姑娘家难堪。

    他此番也是关心魏瑶才会如此。

    姚芙绵从前还为此庆幸过,庆幸宋岐致性子温软好说话,比江砚好接触得多。

    然而此刻的姚芙绵看着这一切,却莫名地有些不快。

    好似魏瑶与宋岐致的关系,比之她更亲近,他们二人才像是佳偶一般。

    但也仅仅只有不快,并无难过。

    *

    辞别魏瑶回到住处,宋岐致察觉到姚芙绵心绪不佳,关切问道:“芙娘,可是哪里不适?”

    姚芙绵垂眼,嘴唇抿得很紧,半晌,她才开口。

    她说的内容与魏瑶无关。

    “宋郎离开洛阳不久,我写了信送与你,你可有收到?”

    宋岐致沉默许久,才道:“收到了。”

    到了此刻,姚芙绵反而平静下来。

    “那你应当清楚,我此番来找你是为何事。”宋岐致不出声,姚芙绵一颗心也跟着沉了沉。

    “我来时又从卫国公府听闻,父亲的病愈发重了,我需得尽快回扬州。”

    从前在皓月居,姚芙绵便未向宋岐致隐瞒过这些,宋岐致自始至终都清楚,她回扬州的心有多迫切。

    然而来了晋阳之后,宋岐致不但不曾过问,甚至在她意图提起时,都是回避。

    “你此时回去,不合适……”宋岐致紧紧皱眉,欲言又止。

    江砚若真如姚芙绵所言那般,想是会再对她下手。

    姚芙绵为逃跑将他推入水中,难免江砚不会报复。

    “芙娘,你留下来。”宋岐致低声央求,“已经有些线索,说不准很快便能解决。”

    “说不准……连你也不确定。”姚芙绵低头,神色凄凉,“我不知你何时才能解决完晋阳的事,父亲病重,我每日寝食难安,此回来晋阳路上已使我心急如焚,我不能再耽误。”

    “我听闻,原本你可不接手此事,是你执意要留下。”

    听得姚芙绵如此说,宋岐致内心愈发焦躁。

    自见到姚芙绵后,他除欣喜之外还有忧愁。

    姚芙绵跋山涉水来晋阳寻他,他却无法给她想要的。

    他的确可以现在离开,将揪出叛变之人的事交给其他人,但此人害得宋祎战败,连带他被同僚打压排挤,他如何都该亲手找出来。

    何况,以他的战绩,再加上将那叛变之人绳之以法,他回朝堂之后,必是加官进爵。

    如此机会,宋岐致不想放过。

    姚芙绵自然也清楚这些。

    当初她要回扬州,恰逢宋岐致上任,她不想宋岐致为了她放弃差事,体贴大度地让他不必陪同,尽管去任职。

    而如今在宋岐致眼中,他的前途已经是比她来得要紧。

    她若劝说宋岐致放弃,反倒成了罪人。

    果然,在权势地位面前,情爱会变得无关紧要。

    宋岐致见姚芙绵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不禁烦闷,脱口而出:“我这般做也是为了你我的将来,芙娘,你该体谅我。”

    话一出口,宋岐致才知不妥,双手握住姚芙绵双肩,辩解道:“从前我无心朝堂纷争,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纨绔度日,经历后来种种,我才明白,如今世道,没了权势傍身,寸步难行。”

    宋岐致目光灼灼:“芙娘,只有我走得更高,我才能护得住你,不是吗?”

    “你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你心里清楚。”姚芙绵抬手抹去面颊泪水,心中一片冷寂。

    当初姚芙绵怀有目的接近宋岐致,轻而易举地与他定下婚事,顺利得让她意外。如今两人对峙的局面,姚芙绵早已预料到,心底并未多难过。

    她在宋岐致面前一直是温婉善解人意的,即便是今日局面,她也不会咄咄逼人,依旧表现得柔弱无助又可怜。

    “收到那信时兵马已经踏入晋阳,我如何能回得了头去寻你。”宋岐致无奈叹息,“倘若能早几日收到,也不会是今日这般……”

    “我逃离江砚囚笼后立刻去卫国公府寻你,未见你面,立刻写信差人送来给你。”姚芙绵嗓音带着浓厚鼻音,泪眼婆娑,“如何还能更早?”

    姚芙绵担心的事正在无知无觉地发生。

    不知为何会走到今日地步,一切都与她想象中的圆满背道而驰。

    宋岐致将人报到怀里,低声劝哄:“此事都怪我,怪我沉不住气,若是能晚几日出发,也不会叫你吃那么多苦头。”

    听着宋岐致的软话,姚芙绵内心未被触动分毫。

    她双手轻轻抵在宋岐致胸膛,离开他,轻声道:“宋郎,你我之间,不如到此为止。”

    姚芙绵看见宋岐致脸色猛的一变,僵站在原地。

    “芙娘,你在说胡话,是不是?”宋岐致不信姚芙绵如此决绝,“这些事我很快能处理好,你为何不信我?”

    比起宋岐致的惊愕,姚芙绵脸色很平静。

    宋岐致收到信后不仅没有回音,甚至在她来了晋阳之后也不提起。

    不提起,便能当做不知,不知便是不曾发生,如此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宋岐致能放弃她一次,便能放弃她两次。

    姚芙绵想,宋岐致对她应当是有喜爱的,只是这些喜爱在他的追求面前,便不那么重要了。

    说到底,她对宋岐致也无多少真心,不过是想要在这乱世中找寻一个能够护她一生无虞,又能待她一心一意的人,不是宋岐致,也可以是其他人。

    “我意已决,你我婚事就此作罢,往后嫁娶各不相干。”

    她在此将话与宋岐致说开,也方便她后面行事。

    她在来并州的路上已经考虑过退路。

    宋岐致无法舍弃晋阳触手可及的功劳,姚芙绵无法孤身一人回去扬州,此事两难全。

    此刻夜已经很深,窗外又响起雨声。

    宋岐致眉头皱得很紧,看着她道:“芙娘,你累了,你意识不清才说的这些胡话,我不与你计较。你且好好歇下,这事……改日再谈。”

    语毕,宋岐致也不等她回话,留下一句“早些歇息”,径直出门。

    姚芙绵烦闷地叹了口气。

    若没有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她如今与宋岐致早已成婚,恩爱不疑,哪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

    姚芙绵夜里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她想清了许多事,一早醒来要找宋岐致再谈一谈。

    伺候她的侍女唤小桃,姚芙绵让小桃去找宋岐致,小桃几次都跑空。

    倒是带回来一封信,道是从乐平送来给她的。

    姚芙绵拆开看,是崔忱的来信。

    崔忱先是问候几句,又说起他自身情况,舅父在乐平一切安好,见过舅父之后,他再没什么事可做,两日后兴许要动身启程回去,问姚芙绵一切是否顺利,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看了崔忱的信,姚芙绵更加坚定心中想法。

    她料想宋岐致是在故意躲着她,无奈只能自己去找。

    她打听到宋岐致所在,独自前去。

    州刺史魏昂为宋岐致安排的府邸宽而大,假山流水环绕,清幽中又透露出奢华。

    姚芙绵一路问了好几个家仆,才见到宋岐致。

    他正与魏瑶待在一处。

    二人在水榭中,魏瑶拿着书籍,向宋岐致请教。

    宋岐致待人一向温和,不会拒绝魏瑶,耐心地为她讲解不懂之处。

    某刻,宋岐致目光扫过水榭之外,见到那抹熟悉的窈窕身影,他双眼立刻犹如落了星光一般亮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魏瑶注意到,顺着宋岐致的目光看去,见到姚芙绵后,她明艳的笑意淡了淡。

    她一开始便清楚宋岐致与人有婚约,宋岐致从未瞒过她。

    她一直跟在父亲身后,起初还有些不敢与宋岐致对视,但宋岐致温润尔雅,她不知不觉放下戒备,与他亲近起来。

    “姚娘子来了。”魏瑶脸颊笑涡浅浅,又对宋岐致说道,“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宋岐致颔首。

    姚芙绵与魏瑶错身而过,对她笑了笑。

    “芙娘。”宋岐致拉着姚芙绵在水榭坐下,笑意不减。

    “宋郎,我来找你,是为昨日的事。”

    此事迟早要说清楚,早些解决,对二人都好。

    “经过一夜,你应当想清楚了。”宋岐致笑意敛去,语气有些僵硬,“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不想听的话。”

    “宋郎,你何必如此。”姚芙绵叹气,“你我已经走向一条死路,继续下去,日后也不过是互相埋怨。”

    他们二人都不能为了对方舍弃自己在意的事物,倘若一方做出妥协,即便能重归于好,也会因今日之事心生嫌隙,日后若是争吵,便会拿出来伤害对方。

    宋岐致不曾与人闹得难堪过,从前他对名利无欲无求,日子潇洒恣意,对很多事都能一笑置之,但自入朝堂之后,他才明白,有些人和事,不是自己想如何便能如何,这世上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何况当今乱世,想要保全自身已是奢求。父亲护佑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他若再糊涂下去,倒是枉费他国公世子的身份。

    “芙娘,你当真想清楚了?”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姚芙绵平静地看着宋岐致, 轻却郑重地颔首。

    她态度坚决,宋岐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好片刻,他才从牙缝挤出个“好”。

    “若这是你想要的, 我自然应你。”

    话已至此,萦绕在两人之间的只剩下心照不宣的沉默。

    宋岐致蓦地想起江砚。

    姚芙绵最初心悦的是江砚, 在得知婚事不是与江砚后, 才转头来同他示好。

    又想到这几月,姚芙绵都是与江砚单独共处, 孤男寡女, 难保不会死灰复燃。

    “你是否对怀云余情未了?”宋岐致不甘心地问。

    姚芙绵蹙起眉, 明显不悦:“提他做什么。”

    “你当初……是真心喜爱我, 还是仅是为了你我之间的婚事?彼时你心中是否还惦念着怀云,故意诓我你们再无可能?”

    宋岐致话语落寞,神情略显颓丧。

    姚芙绵自私凉薄,但也不是什么恶人, 何况她也不想与宋岐致彻底撕破脸面。

    “你让我回去考虑你是否值得托付, 我认真想过之后仍是想要同你结缘, 江砚回来后,我便与他撇清关系, 想要同他一刀两断,是他心有不甘, 兀自与我纠缠不清, 我避之不及……”

    姚芙绵平静说着,眼底不断蓄起泪水, 顺着面上的泪痕蜿蜒而下。

    “与宋郎在一起的那段时日, 我的确很快乐。后来被困在江砚身边,我靠着回忆与你一起玩乐的场景, 心里才能好受些。”

    姚芙绵说的是实话,她感激宋岐致对她所做的一切,包括带她去看过的风景,以及教会她的那些东西。

    宋岐致眼睫眨动,声音变得闷涩。

    他当初与姚芙绵一同相处的景象历历在目,那也是他最无忧无虑又高兴的一段时日。

    “芙娘,当真不再多考虑一下?”

    人经历得越多,想要的也会越多,姚芙绵亦是如此。

    若决心与人厮守,她想要那人无论何时都能将她放在首位,顾虑她的感受、事事以她为先。眼下看来宋岐致已经不再合适。

    何况她始终认为,宋岐致倾心她是因为她的容貌和温婉性情,既如此,换做旁人也一样能得他喜爱。

    姚芙绵摇摇头:“事已至此,何况你如今身边也有了魏娘子,兴许比我要合适得多。”

    宋岐致与魏瑶相处的时日,兴许比她还要长。

    宋岐致既能因为她的美貌喜爱她,也能因为魏瑶的美貌而选择魏瑶。

    不是魏瑶,也可以是其他人。

    宋岐致脸色微僵,知晓姚芙绵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与她……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关系。”

    姚芙绵疑惑地抬起头,宋岐致却不能多言,只是道:“我与魏瑶走得近……另有隐情,并非对她怀有男女之情。”

    姚芙绵诧异,但也不想多问。

    不管宋岐致与魏瑶什么关系,都与她无关了。

    宋岐致不欲在此事上多说,问姚芙绵:“那你要如何回去扬州?”

    姚芙绵回去扬州,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今,她身边无人能护着她……

    宋岐致仍想要挽留:“芙娘,你信我,我……”

    “兴许有一人可以陪我回去。”姚芙绵打断,“如若无法,我再求助于你。”

    宋岐致颔首,知他和姚芙绵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

    “既如此,你多珍重……”

    *

    姚芙绵给崔忱写了回信,她有重要的事与他说清楚,邀他明日在晋阳与乐平交界的驿站见面。

    如今她可以依靠的,兴许就只剩下崔忱了。

    姚芙绵在宋岐致的住处又留一晚,第二日一早,她便收拾好行囊要出发。

    临行前,宋岐致来送她。

    魏瑶也听说了她要离开的事,带了几包那夜她们在街市上买的蜜糕,塞到姚芙绵怀里。

    魏瑶对于她的离开,并未表露出喜悦,同样也无不舍。她们是彼此只见过一面的、毫不相干的人。

    姚芙绵收下她的好意,同她道谢。

    宋岐致一言不发,姚芙绵可以看出他面上的纠结与不舍,但她未说什么。

    她转身要上马车,宋岐致终于喊住她。

    “芙娘……”宋岐致似是未睡好,面容带着憔悴和疲惫,嗓音也透出几分干涩,“你若回心转意,随时可回来找我。”

    姚芙绵对他浅浅一笑。

    “多谢你,宋郎。”

    姚芙绵到要见崔忱的那个驿站时,已过晌午。

    宋岐致派了侍卫护送她过来,到达后,姚芙绵让他们先回去。

    她应当不会再去晋阳,这些人也无法跟在她身边太久。

    战乱平息后,为防止并州还有人作乱,大街小巷都有士兵巡逻,即便有意外,随时可求助他们。

    于是侍卫们看着姚芙绵进入驿站后便离开了。

    姚芙绵有许多话要与崔忱说清楚,需要一处僻静无人打扰的地方,驿站的客舍正合适,此处还有官兵,再安全不过。

    本该一日当中最热的时刻,不见半点日光,天色阴沉沉,乌云盘桓在低空,浓密得好似一拧便会有许多水流下来。

    见到姚芙绵,有驿卒立刻走上前,恭敬问道:“娘子可是姓姚?”得到姚芙绵的肯定,又道,“您约的那位郎君,已在客舍等候。”

    姚芙绵有些意外。

    按理说,崔忱到此处的距离,该是比她还要远才是。何况她一早出发,本是打算要比崔忱早到。

    不过如此也好,早些与崔忱说清楚,免得夜长梦多。

    姚芙绵发现,这驿站的守卫要比她之前待过的驿站多出不少。

    她想,兴许是因为这驿站地处晋阳与乐平交界,加之前段时日的战乱,故多安排了人手。

    她未多在意,在心底默默复述那些想要与崔忱坦白的话。

    “那位郎君一早到的,瞧着脸色不大好。”驿卒走在前边给姚芙绵带路,他想多看几眼姚芙绵,又怕太唐突,只好边与她说些话,“也不知是否病了,还是心情不佳,送上去的食物一口未动,上去收拾都是完好无损。”

    崔忱收到她信后许是等不下去,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才会早早地便来了。

    思及此,姚芙绵有些许隐秘的愉快。

    崔忱越看重她,对她越有利。

    只是……崔忱若是真病了,实在不算一件好事。

    最近几场秋雨带来不少冷风,稍不注意容易寒气入体。崔忱若是染上风寒,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她都好端端的,崔忱竟比她还要羸弱。

    姚芙绵颔首:“我会劝劝他。”

    驿卒带着姚芙绵去二层最角落的一间客舍。

    他替姚芙绵打开门,说道:“便是此处,娘子请进。”

    “多谢。”

    姚芙绵踏进客舍,驿卒在她身后关上门,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客舍布置简陋,仅有一张床榻,用一张屏风与书案隔离开。

    姚芙绵并未立刻靠近,还站在门口,心脏因为紧张和不安,蓦地跳得欢快。

    屏风后的床榻传来细微动静,姚芙绵压低嗓音,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崔郎?”

    一室寂静,隔了许久,久到姚芙绵以为崔忱是在熟睡的时候,屏风后才终于传来一声从喉腔发出的,低哑的、极含糊的“嗯”。

    简短,细微。

    快到姚芙绵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但她的确听到了。

    她无声笑了笑,认为自己的猜想不错,崔忱的确染了风寒,不宜开口说话。

    如此也好,隔着屏风,不必与崔忱面对面,她更能毫无心里负担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既决定要找崔忱帮她,姚芙绵不想自己今后与崔忱生出隔阂,一些话,需要现在先同他说清楚。

    “我见到宋世子了。”姚芙绵话语依旧轻柔。

    屏风另一侧的人没有开口。

    “我、我与宋世子聊了许多。”装柔弱可怜是她一贯拿手的,姚芙绵声音渐渐变得哽咽,“未料想世事沧桑,隔了许久不见,我们再次见面已没了当初的情意。”

    姚芙绵不想在与宋岐致的事上多费口舌,毕竟宋岐致当初是她认可的最优人选,她原以为自己能够与宋岐致顺利成婚,扫除一切阻碍。

    未料想两人会走到如今局面。

    即便如此,舍弃与宋岐致的婚事,姚芙绵心中仍是有遗憾和难过,只是她要找上崔忱,必须与宋岐致彻底一刀两断。

    姚芙绵三言两语地解释自己与宋岐致取消婚约的事,细节并未说出来。

    不知崔忱是否因讶异而不知说什么好,他一直保持沉默,听着姚芙绵讲述。

    姚芙绵渐渐止了哭音,说起另外一件事。

    “郎君可还记得我当初被人掳走一事。”她哀婉的语气带上怒意,“彼时我不敢同你明说,是怕你不信我,也是怕说出口后再次招惹上麻烦。”

    “但这段时日与郎君的相处,我相信郎君的确非背信弃义之人,我信你不会因我的遭难看不起我。”

    姚芙绵走近床榻,在屏风前站定,她的身影也映上去,屏风另一侧的人可以看得清楚。

    “那人是江砚,是江砚将我囚困,毁了我的婚事,违背我的心意,逼迫我不得不迎合他。”

    屏风后传来磕碰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到床板。

    江砚清风朗月,做出如此不齿行径,的确令人震惊。

    姚芙绵不做多想,继续说下去。

    “江砚根本不像世人所称赞的那般磊落,他根本不是君子,他是虚伪无耻的小人!”

    想到自己今日境地都是被江砚逼的,这话说出来姚芙绵只感到一阵快慰,像是压在心底的大石被人搬开之后的轻松感。

    她低声地哭诉自己的无助,以及江砚是多么地可恶。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逃离他的身边……后来也顺利地逃掉。离开江砚之后,我无处可去,好在遇到郎君,多亏郎君收留……”

    姚芙绵一连说了好几句感谢崔忱的话,从她的话语中,她对崔忱有多感激,对江砚便有多怨恨。

    “如今我与宋世子解了婚约,已无人可依靠……这段时日的相处,郎君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姚芙绵刚与宋岐致断清关系,自然不能立刻表露出对崔忱多情深的模样,好似她是什么三心二意之人。

    与崔忱的事,还需徐徐图之,适当给予他些暗示,让他看到与她的希望。

    “与宋世子的事令我惋惜,但人还是要往前走。”姚芙绵低落凄凉的话语一转,隐隐透出几分羞怯,“芙娘也会尝试去待郎君好,不辜负郎君这一路对我的关照。”

    她这番话说得隐晦而模糊,但崔忱听了,不会不明白。

    她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静静地等待崔忱回应。

    可久久都等不到崔忱的声音,姚芙绵忍不住问一句:“崔郎,你在听吗?”

    片刻后,屏风后终于又传出动静,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人正要绕过屏风走出来。

    姚芙绵低头垂眼,嘴角不禁攀上笑意。

    崔忱本就对她有意,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崔忱接下来便会为了让她尽快倾心他,而殷勤地讨她欢心,对她言听计从。

    到时,让崔忱护送她回扬州,不再是什么难事。

    屏风后的人已经走出来,姚芙绵先是看到一抹霁青色的衣袍。

    眼前人周身气度给姚芙绵的感觉与平时不大一样,姚芙绵心中冒起疑虑,不安陡升。

    她缓缓抬眼,目光往上,看清那人的瞬间,耳边犹如有惊雷炸开,轰隆震得她头昏眼花,浑身血液也似倒流般让她动弹不得,唇边笑意已经消散,只余睁大眼瞪着眼前人。

    “你……你……”

    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干涩到让她连句话都说不出口。

    “芙娘,许久未见。”

    江砚嘴角噙着抹笑,居高临下看着姚芙绵,本就俊美的容貌在此刻更是美得摄人心魄,倒映出姚芙绵身影的那双眸子底下,疯狂到几近扭曲。

    “我倒是不知,原来你在我身边是那般忍辱负重。”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江砚的出现, 让那些被姚芙绵刻意无视的古怪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也让她心绪乱成一团麻。

    回过神后,她立刻转身往门口跑。

    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 立刻逃掉。

    她踉跄地跑到门前,去推拉把手, 然而无论她使了多大力气, 门都打不开。

    姚芙绵清楚地记得驿卒离开时并未落锁,不知何时门被人从外头锁上。兴许是趁她沉浸在对江砚的控诉里, 亦或是她绞尽脑汁地同“崔忱”表露自己的心意时。

    总之, 她出不去。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姚芙绵猛的转过身, 后背抵着门板,瞪大眼盯着江砚,眼底流露惊恐。

    江砚已经走到她面前,他高大的身影足以将她整个人笼罩。

    天暗下来, 是乌云越压越低, 紧接着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还有秋风席卷而过的呼啸。

    这些声响盖不住姚芙绵剧烈鼓动的心跳声。

    她在一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该如何做,毫不犹疑开口:“方才那些都是我胡说八道, 我心中仰慕表哥,不曾觉得表哥有半分不好。”

    想起江砚被自己推下水时面上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姚芙绵语无伦次地为自己的行径找借口。“上回、上回的确是我不对, 我知错了,我当时鬼迷心窍, 后来我想找人去救你, 但、但是……”

    她目光闪烁,漂亮的眼珠子不停转动, 充满慌乱。

    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姚芙绵咬唇低头,不敢去看江砚神情。

    江砚一手钳住她下颌,逼迫她直视他,冷笑道:“但是什么?但是遇到崔忱,便借他摆脱我?”

    “我、我当时藏在、不不不。”姚芙绵猛摇头,“我路上遇到贼人,他们想抓我,我太害怕了,正好遇到崔郎君……”

    关于姚芙绵逃走之后去过的地方、发生什么事,包括她在博陵与崔忱做过什么,江砚俱已查得清清楚楚。

    姚芙绵口中哪些是真话,哪些又是谎言,一听便知。

    到了这个关头,她仍是将她的所作所为说得身不由己,好似那些事都是别人逼着她做,而非出自她本心。

    她此刻还在企图欺骗他。

    姚芙绵见江砚许久不出声,只死死盯着自己看,猜不透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若真要计较,分明江砚做的更过分。

    江砚囚困她,令她失去自由之身,害得她原本可以美满的婚事变成一场灰烬。

    而她不过是为了逃离江砚的魔爪,推他入水。何况她当时是趁着肃寂在旁,又等到江砚被救上来才离开,并未想过要害江砚性命。

    比起她失去的,江砚受到的伤害又算什么。

    若不是江砚,她此刻必定是在扬州侍奉父亲左右。

    想到此处,姚芙绵也不禁有了点恼意,她双手抓住江砚手腕,想将他手拿开,却纹丝不动。

    她好声好气地劝:“我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表哥也不算无辜,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恩恩怨怨都算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听到姚芙绵理直气壮的话语,江砚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气得他几乎想要将她下颌掐烂,让她再说不出话来。“先招惹的人是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人亦是你,如今要撇清关系的人,还是你。”

    “我便这般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究竟将我当做什么?”

    下颌被掐得发疼,姚芙绵皱紧眉,眼睫眨了两下,眼眶立刻有泪水在打转。

    “我从前待表哥确实一片真心,未曾想过要戏耍表哥,只是天意弄人,与我有婚约的是宋世子,我身不由己……何况表哥是玉树琼枝,芙娘哪里配得上你,爱慕表哥的女子有许多,何差我一人……”

    江砚冷眼看姚芙绵狡辩。

    满口花言巧语,惯会利用他人真心,将人戏耍之后又轻飘飘地转身离去,将自己伪装得多可怜无助。

    偏偏江砚还是中了她的计,无法自控地在每个夜里念想她。

    念想她娇柔的话语,缠绵时的媚态,连她恼怒时瞪他的眼神都令他心颤。

    可姚芙绵却这样可恨,自私无情,自始至终对他不曾有过半分真心,引诱他掉入她的陷阱之后,冷眼看着他苦苦煎熬挣扎。

    姚芙绵陆陆续续地说了许多,然掐着她下颌的那只手始终未松懈,她自知落入江砚手里在劫难逃,心里思索要如何求得他人相助。

    她听见江砚又开口。

    “父亲要我杀了你。”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既想要一笔勾销,这也算合了你的心意。你死后,你从前对我做过的那些,我既往不咎。”

    姚芙绵直愣愣看着江砚,连装模装样都忘了。

    江砚的手在这时往下,扣在她脖颈上。

    不知是否心中太过惊惧,姚芙绵感觉自己呼吸开始变得艰难,眼底涌出更多泪水。

    江巍为何要杀她?难道是因为她引|诱了江砚,担心江砚掳走她的事传出去,有损江氏名声吗?

    若只是这样一个理由,未免太不将她性命当做一回事。

    姚芙绵越想越恼,几乎想要破口大骂,可此刻受制于人,她并不敢说什么。

    为何是她死?真想二人过往烟消云散,江砚自己去死不也一样!

    “表哥如何能对我下手?江家主答应我阿父,要表哥护我一世,如此岂不背信弃义,乃小人所为。”

    话虽如此说,但姚芙绵心中清楚,江砚若真想杀她,易如反掌,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姚芙绵从未如此切实地感受到性命遭受威胁,江砚若真杀了她,将她尸身草草处理了,也不会有人追究,而她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无人会为她不平。

    并非她贪生怕死,只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实在不值。

    “你既要与我恩怨两消,又不想死。”江砚漠然道,“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姚芙绵听出江砚话里的余地,立刻重重点头,抓着他手急切道:“芙娘什么都听表哥的,不管表哥说什么,我往后都听你的,只求表哥能够宽恕……”

    听着姚芙绵再一次对他求饶讨好,江砚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似快慰又似难耐。

    他低头看着姚芙绵,她此刻怕极了他,身子因恐惧而瑟缩,发髻上步摇的流苏随她动作晃动,耀眼得刺目。

    他伸手将那支金步摇取下,拿在手中把玩。

    姚芙绵看着江砚手上的东西,心像被人按入冰水。

    她今日过来见崔忱,特意戴上这支崔忱送她的步摇,而江砚的那支金簪,她在离开沧浪亭后便收起来。

    她此刻只能期盼江砚不清楚这支步摇的来历……

    江砚目光再次回到姚芙绵脸上,面色阴沉地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语气之下,是想要将她撕坏的怒意。

    “一个宋岐致不够,再来个崔忱。”

    他手指蓦地收紧、用力,步摇在他手中被轻而易举地折断。

    脖子上的手力道也跟着加重,姚芙绵被吓得一抖,好似自己的颈项也跟着被折断。

    “不、这是误会,我可以解释,表哥你信我……”

    她害怕到胡编乱造:“我、我央求崔郎君带我来晋阳,正是为了与宋世子取消婚约……对对,表哥从前不是想要我与宋世子取消婚约,我如今已经与他再没什么干系……与旁人也没什么干系……”

    说到最后,姚芙绵已经低声啜泣,她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步走错,让她沦落到今日地步。

    早知江砚是这样丧心病狂,她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踏进江氏的大门,给自己招惹来这样一个麻烦。

    “当真什么都听我的?”江砚缓声问。

    姚芙绵含着泪连连点头。

    江砚手从她细弱的颈子上松开,抬起她下颌让她直视他。

    “从今往后,你的算计你的献媚,都要用在我一人身上,只能看着我。”江砚指腹摩挲她脸颊,痒得姚芙绵想躲,“若不能使我高兴,便是磋磨到死,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倘若你做得好,我自会带你回去扬州。”

    二人姿态亲密,犹如缠绵的情人,只有姚芙绵清楚江砚是在如何对她威逼利诱。

    江砚并不催她,牵着她到床榻坐下,又命人打来热水,用帕子沾湿,再拧干给她擦去面上的泪痕。

    姚芙绵一开口便是哽咽:“我只爱慕砚郎一人,我定会待砚郎一心一意,再不会背弃……”

    然而她话都说到这份上,江砚仍是不满意。

    她听见江砚嗤笑一声,似在嘲弄她的心口不一。

    “芙娘,你谎话连篇,我实在是不敢信你。”

    姚芙绵眼睫慌乱地颤了颤,只怪她从前对江砚说的甜言蜜语太多,使她如今说的话都变得不可信。

    她凑身过去吻江砚的唇,伸出舌头小心地去舔,急切地想要讨好他来表明自己如今的态度。

    可当她抬眼触及江砚那仍旧漠然的眼神时,脸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般火辣辣地疼,感到一阵挫败,急得她又掉下眼泪。

    江氏权势庞大,她如何能与之对抗,原本还有宋岐致可依靠,她却为了攀附崔忱与宋岐致取消婚约,而最后连崔忱面都见不到便落入江砚手中。

    江砚怎来得如此凑巧,但凡早些或晚些,她都不至于走到这般绝境。

    江砚心思深沉,说不准便是瞧准这时出手……

    屋外雨又大了些,敲打在窗棂和地面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芙娘,想好怎么做了?”

    江砚好似快要失掉耐性,冷冷睨她,“你拿不出诚意,我很难再信你。”

    静默许久后,姚芙绵咬唇低头,抬手去解自己衣带。

    松松垮垮后,她略显无措,面上又露出些许难堪,而后被擦净的脸颊又开始流下泪。

    江砚对她的心思她何尝不清楚,之前便对她露出过渴求,被她冷着脸拒绝后才作罢。如今拿捏住她软肋,胁迫她来让她主动。

    姚芙绵在心里将江砚骂了千百遍,面上满是屈辱,敢怒不敢言,最终抬起手伸向他系带。

    江砚沉默不语地看她动作,并不阻拦。他胸膛匀缓地起伏,呼出来的气息更加灼热。

    姚芙绵闭着眼去吻他,江砚这回倒是配合,启唇任她勾缠。屋外阴雨绵绵,屋内本该阴冷,但气息却是湿热。

    两人俱倒在榻上,彼此气息已经不稳。到了关键时刻,姚芙绵却犹豫了,未再有进一步动作。

    江砚掀起眼帘,眼睛已经蒙上一层水色,看着自己身上的人,看出她眼底的退缩。

    此事到底让姚芙绵畏惧,她生出想要退却的念头,正思索要找些什么理由搪塞,好让江砚放过她一回。

    “砚郎,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江砚冷笑一声,紧接着放在她腰侧的手用力,姚芙绵只来得及看江砚手背上浮现出的青筋。

    “此刻反悔,已经迟了。”

    她疼得眉目都皱起,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缓过来后,她气得大骂。

    “江砚,你……无耻!”

    因她不肯再配合,于是江砚调换了两人位置。

    姚芙绵口中依旧不停地骂他,双手使尽全力去锤他,又被江砚一手抓住手腕扣过头顶。

    “你这个伪君子!什么宽仁大度温文尔雅,你分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不过骗你一回,又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何必揪着我不放——”

    很快姚芙绵便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低弱的哭吟。

    “方才不是还说什么都听我的?”江砚用力,“怎么又指责起我来?”

    “芙娘,是你亲口说的,你要永远陪伴在我身边。”江砚气息洒在她耳侧,感喟出声。

    “芙娘,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第0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到后面, 即便江砚松了她双手,姚芙绵也再无力打他,只抽抽噎噎地骂上两句, 以此让自己好受一些。

    屋内彻底暗下来,姚芙绵分不清什么时辰, 料想应当过了许久, 连雨都停了。

    江砚终于愿意放过她,扯过锦被给她盖上, 只披上外袍出了床榻。

    姚芙绵眼睫被泪水沾湿, 眼皮沉重到快要睁不开, 她听见江砚打开房门, 吩咐人送来热水,之后她再坚持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她正被江砚抱在怀中, 要将她放入浴桶。

    姚芙绵还记得江巍要江砚杀她的事, 又心虚自己当初推江砚入水, 此刻迷蒙地醒来,尚未来得及思考, 吓得死死抱住江砚脖颈,整个人攀紧他, 不肯下水。

    “别、别淹死我, 我不想死……”

    江砚拍了拍她后背,说道:“只是洗一洗。”

    姚芙绵意识逐渐清晰, 惊觉自己身上毫无遮挡, 又是这样的姿态,羞赧得脸如火烧, 立刻从江砚身上下来,将自己整个人没入水里,留鼻子在水面上呼吸。

    她手指扒着桶沿,贴近桶壁,一副不想被他看见的模样。

    江砚好似看不懂她的态度,不但不回避,反而还将她从水里捞起来。

    姚芙绵先是惊愕,接着恼羞成怒地瞪着他,却依旧不敢说什么,抬起另一只手挡在胸口。

    江砚对此视若无睹,俯低身体,如将她抱住一般拢在怀里,手却往下。

    姚芙绵霎时浑身一僵,下意识并拢,这才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砚看着她,不紧不慢道:“还是要弄出来。”

    他提醒:“站开些。”

    姚芙绵一动不动,低头垂眼,将下唇咬得嫣红,好似受到屈辱。

    “若不想吃苦头,还是听话些的好。”

    她迟迟不肯再动,江砚收回手,紧接着毫不忌讳地在她面前将外袍褪掉,在姚芙绵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跨进浴桶,将她揽住,让她靠在他身上。

    姚芙绵深吸了一口气,再不反抗。

    *

    姚芙绵再无半点力气,任由江砚将她擦干后抱出浴室。

    侍者不知何时送来晚膳,江砚问她是否要吃过之后再睡,姚芙绵瞪他一眼,再不理他,径直睡去。

    翌日是个晴天,姚芙绵醒来时候已是天光大亮。昨夜又哭又骂,致使她醒来后喉咙干哑到发疼。

    除此之外,她的小腹也好似还在胀痛……

    屋内只她一人,她清楚地记得江砚夜里是与她共眠的,然此刻身侧空空,被褥早已发冷。

    她正如此想着,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江砚端来吃食,放在案上,听得床榻上的动静,对她道:“既醒了,便过来用膳。昨夜你……”

    想到昨夜情形,江砚仍是会感到难以置信。他一向克己复礼,从未做出失控之事。未尝想有朝一日他也会沉沦其中,听姚芙绵哭哭啼啼地同他求饶,只觉那腔调格外悦耳动听。

    他话音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你应当早饿了,过来吃些东西。”

    姚芙绵见到江砚,好似有一股郁气无处发泄,令她感到憋屈,又想到昨夜种种,更是羞恼不已。

    她不想面对江砚,躺下去抓过被子给自己盖上,埋头要继续睡。

    不多时,江砚走过来,要掀她被子。

    姚芙绵不耐烦地紧紧抓住,脱口而出:“饿死了不正好?也省得你动手。”

    她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到犹如被砂石磨过,说完这句便咳起来。

    这令她心中火气更甚,但她不敢再放出更狠的话,以免江砚真的气极了要杀她。

    江砚默不作声地走开,但很快他又回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水。

    姚芙绵用被子将自己包裹得紧紧,只露出个脑袋。

    “起来,把水喝了。”江砚依旧不疾不徐,似乎不觉得她此刻的使性子难应付。

    姚芙绵只当做没听见,全然忘了自己昨日才承诺过江砚会听他的话。

    “从丹阳送来的书信都在我手中,光是上月便有三封。”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姚芙绵立刻转头过来看他。

    她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像是以此发泄自己的怒火。

    江砚平静道:“你吃完后,我会拿给你。”

    “当真?”

    江砚颔首。

    姚芙绵霎时便消了气,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身上穿的是江砚的长袍,松松垮垮,随她动作滑落到腰处,露出圆润肩头和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零星的红痕在上面尤为显眼。

    她低头看一眼,立刻手忙脚乱地拢了拢,给自己系上带子。

    抬头看,才发现江砚一直盯着她看,耳尖脖颈明显有绯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挪蹭到床沿,接过江砚递来的水,喝完才下榻跟着他去吃东西。

    待姚芙绵吃完,未等她催促,江砚主动将郑源送来的那些信拿给她。

    姚芙绵记得她最后看到的一封是在七月底,那时信中提到姚渊病情恶化,如今都十月了,也不知现况如何……

    在她离开后,郑源又送来五封。

    姚芙绵憋着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扫过,看到最后才长长松了口气。

    姚渊病情好转许多,许是入秋的缘故,只在夜里咳嗽几声,白日不但能下床走动,还有余力与人下棋消遣。

    可她记得,当初派人去卫国公府打探宋岐致的消息,听到的分明是阿父已经病重到气息奄奄,依着郑源信件的远近来看,阿父病情是自七月底那时候开始好转的。

    卫国公府怎会收到假的消息?况且郑源送来的书信一直要通过江砚之手……

    姚芙绵看向江砚,满腹疑惑,欲言又止。

    江砚手中执着书卷在看,察觉姚芙绵目光,抬眼看过来,温声问:“怎么了?”

    “卫国公回洛阳后,传出来的有关我阿父病情的消息,与你有关?”姚芙绵忍不住问。

    江砚坦然承认:“是我故意放出的消息。”

    即便心中猜测到,听他亲口承认,姚芙绵仍是气得发抖,几乎是想要扑上去咬他。

    洛阳与她紧密联系的只剩卫国公府,江砚必然清楚她会在得到卫国公回来的消息后暗中打探,故意传出会让她关心则乱的消息。

    要么逼她回扬州,要么逼她现身。

    她的确是以为父亲命在旦夕,才急切地想要与宋岐致一刀两断后,劝哄崔忱陪她回扬州。

    不想行差踏错,让她落入江砚圈套。

    难道她来晋阳,江砚也算到这一步?

    江砚好似看穿她心中所想,不以为意道:“你会去博陵,的确在我意料外。”

    他在洛阳与扬州布下天罗地网,独独未料到姚芙绵会遇上崔忱,还跟着崔忱回去博陵,又来了晋阳。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躲了那样久,最终还是敌不过江砚的算计,姚芙绵不禁郁闷。如今她婚事没了,崔忱也见不到,还落入江砚手中,怎一个凄惨了得。

    倘若当初宋岐致能与卫国公一同回去,也不至于有后来的麻烦。

    思及此,姚芙绵恍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宋岐致在朝中步履维艰,想留在晋阳立功,莫非也是你所为?”

    “是我从中作梗。”江砚直认不讳,看着她,缓缓笑了,“怎么,芙娘要为他讨回公道报复我?”

    姚芙绵看着江砚略显阴晦的笑意,气焰顿时萎靡,嚅嗫道:“不敢……”

    如今她自身难保,哪还有手段对江砚做什么。

    “留晋阳是他自愿抉择,倘若他想回洛阳,自会有旁人替上,无人逼他。你以为你能让他为你不顾一切,舍弃唾手可得的权势,不想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刻薄地评价:“你们二人的情意也不过如此。”

    姚芙绵攥紧拳头,怒目而视。

    即便她与宋岐致再无可能,也不想被江砚出言讥讽,何况与宋岐致相处的那段时日的确令她快乐,即使宋岐致选择权势,她能理解,亦不会责怪。

    姚芙绵偏过脸,毫不示弱。

    “我与宋岐致如何又与你何干。”

    江砚凉凉看着她,连嗓音都似浸在冰水中,令人背脊发寒。

    “你倒是看得开,与宋岐致断清关系后片刻不缓,马不停蹄地要去找崔忱。”

    想到崔忱,江砚面色瞬间冷下去,心中也好似结了一团郁气。

    当初他让姚芙绵放弃与宋岐致的婚事,她死活不肯,如今不过与崔忱相处短短两月,陪她来一趟晋阳,她便毫不犹疑地为崔忱取消婚约。

    姚芙绵听得面色发白,江砚这话在暗讽她移情太快,好似她是什么轻浮的女子。可她一旦决心与谁交好,从来可都与旁的男子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越举动。

    唯一一次……

    “即便是我用情不专又如何,我看表哥倒是不介怀。从前即使我与宋世子有婚约,你不也照样想要与我欢好。如今明知我要去找崔郎君,还将我留在身边。”姚芙绵轻轻瞪了他一眼,眼尾如钩子扫过,“表哥如此计较,莫不是因为我不将心放你身上。”

    她这番话说完,江砚脸色已变得极为恐怖,好似下一刻便要把她给撕碎吃了,姚芙绵不由得心里发虚。

    “难不成你还想与谁旧情复燃?”

    江砚这话问得已有几分咬牙切齿,他想,姚芙绵若当真敢说出宋岐致或崔忱,或是旁人的名姓,他定会让那人生不如死。

    姚芙绵瞧着江砚难看的脸色已经不敢再顶嘴,她不欲在此事多谈,敷衍道:“我哪里敢,自是一心一意心中只有砚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