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痛痛飞走

    “鹿哥哥, 院里下人未得你允准,不敢上前服侍,你…你别生气……”沈行舟目露担忧, 见他清醒,解释他跟前无人伺候的原因。

    林鹿漫不经意地点点头, 黑亮瞳眸安静盯着沈行舟看。

    “那、那现在咱们到我屋里去, 我为鹿哥哥擦脸上药, 可好?”沈行舟看上去有些惶惑不安, 似乎是怕林鹿不答应, 还要补上一句:“墨虽无毒,可若浸久了,也不利于伤口恢复……”

    林鹿小憩方醒, 眼中尚蒙有雾气, 冲淡了素日里寒潭一般阴沉晦暗的眼神。

    他顺从地起身,僵坐太久带来的眩晕让林鹿晃了一晃。

    “你没事吧!”沈行舟登时大为紧张地扶稳林鹿。

    “无碍,”林鹿伸手将沈行舟落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掌摘了下来,无比自然地将另只手递了过去,“走吧。”

    沈行舟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混乱搏动起来, 下意识将那只触感温润如玉的手攥在掌心握紧。

    林鹿拍了下他手臂,“松点,疼。”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沈行舟闻言一下松开, 忙不迭又追过去握上, 这回倒知道控制力度了,许是太过在意,从书室至卧房不过短短数十步, 沈行舟恋恋不舍抽回手时已涔涔出了不少冷汗。

    时值盛夏,林鹿将被墨染脏的外衫脱下, 随意揉成一团丢在角落,自己则仅着雪白里衣,端正坐在沈行舟平时就寝安歇的床榻边上。

    沈行舟在房门外唤来下人,让他们将早早备好的温水、伤药等物端来便可,六皇子则亲自将这些对象呈到林鹿跟前,不打算让任何一个宫女或太监侍奉林鹿。

    沈行舟自打回到霁月宫便没停下,林鹿看着他忙前忙后,回来时满头热汗,身上薄衫也洇出大片汗渍。

    他恍若不觉,一抹额上汗珠,将软帕在水盆中浸透拧干,拉过凳子坐在林鹿身前,欲擦拭那张花脸狸奴似的面颊。

    林鹿却一把夺了沈行舟手中的帕子。

    沈行舟不解地一歪脑袋。

    下一瞬,莹白柔软的帕子就糊了沈行舟一脸,林鹿动作不怎么轻柔地胡乱擦抹,边道:“你先擦擦你自己吧,一身汗臭。”说罢,林鹿颇有些孩子气地勾了勾唇。

    沈行舟手忙脚乱扯下脸上帕子,羞得脖子都红了,急道:“有吗?…我、我自己闻不到……”

    林鹿适时抿动嘴角,没让沈行舟看到那抹笑意。

    “骗你的,傻子。”林鹿别开目光,淡淡落在房间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行舟“嘿嘿”傻笑两声,不厌其烦地再去到水盆跟前将软帕投洗干净,重新落座后轻轻扳正林鹿面庞,让他看向自己。

    他表情认真,眼睛睁得滚圆,细细将那些混着血的墨迹擦拭干净。

    林鹿皮肤极细腻,尽管沈行舟特意放轻动作,却还是将林鹿一张白皙小脸揉得泛起酡红,像是多了抹血色,让他本就秾丽的五官更加绝艳。

    沈行舟根本无暇欣赏眼前盛景,对着林鹿额角那道不浅的伤口犯了难。

    “鹿哥哥……”沈行舟愁眉苦脸地唤他。

    由于沈行舟太过仔细又不甚熟稔,导致擦脸这段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林鹿也不催他,却已在此时微阖起双目,听出沈行舟声音里的为难,淡淡出声道:“怎么。”

    “我问过人了,伤口需要用清水冲洗干净,再敷药包扎……”

    林鹿没说话,转而用一种“那就弄啊废话什么”的眼神看向沈行舟。

    “我怕疼……”

    “又不是你受伤。”林鹿有些好笑地噎了他一句,但也知道沈行舟将自己看得极重,那句话省略的意思是他怕林鹿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过多苦楚。

    沈行舟把心一横不敢再拖,将盛有干净清水的另个盆换到跟前,示意林鹿欠一欠身子低头。

    林鹿听话照做。

    沈行舟从那盆中捞起质地更加绵软的绸帕,浸着水按在林鹿额角,咬着嘴唇帮林鹿清洗伤口。

    林鹿低垂的睫羽颤了颤,再无别的动作。

    这回沈行舟端的是既轻又快,擦好后在桌上拿起一个瓷罐,取出里面促进伤口愈合的疮药涂抹在林鹿伤处,就连淤血青紫的皮肤也不放过。

    还真不愧是后宫里用的药,甫一敷上,沁凉舒爽立刻取代了肿胀刺痛之感,镇痛效果立竿见影。

    待纱布绕额一圈在脑后系了个固定的结,林鹿终于松松舒出一口气来。

    “疼…吗?”沈行舟净了手,赶紧又凑到林鹿跟前,双手抚上林鹿搁在膝上的手,关切地问道。

    林鹿看着那束泫然欲泣的目光,心中恶意渐起,偏了偏头,“疼。”

    沈行舟便显见的慌乱起来,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给鹿哥哥吹吹。”

    林鹿没有拒绝。

    沈行舟向前倾着身子,挨近林鹿额角,隔着缠好的纱布吹了吹伤口,还学着小时阿娘的样子安慰道:“呼呼,痛痛飞走!呼呼,痛痛飞走!”

    如此反复,半晌,沈行舟停下动作,颇为紧张地看向林鹿:“现在呢,好点了吗?”

    林鹿眼底似有什么在翻涌。

    可他还是竭力压抑住情愫,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

    沈行舟一下笑开,眼角眉梢溢满柔情,刚想说些什么,领口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拽着他离林鹿越来越近。

    近到他羞赧地眨了两下眼后,入目只可见那双黑沉的凤眸。

    “鹿哥哥……?”沈行舟双手撑在林鹿身子两侧,保持着有些滑稽的俯身姿势一动不敢动。

    “几时出发?”林鹿呈抓握状的手指还深陷在沈行舟衣领褶皱之中。

    “什…什么?”两人距离实在太近,近到一呼一吸间能闻到林鹿身上的浅淡皂香,近到沈行舟几乎无法在这双好看的眼睛前保持脑海清明。

    “南下赴疆。”林鹿言简意赅地提示。

    “喔……下月初十。”沈行舟答道,“逸飞他大哥找人算过,说那日宜远行……”

    还不等他说完,林鹿又一拽领口,沈行舟失去平衡,前一秒还在开合的双唇一下撞在林鹿嘴角。

    沈行舟一下瞪大双眼。

    林鹿微微张了嘴,略显生疏地用唇舌顶开沈行舟下意识闭紧的唇瓣。

    两人相互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缱绻轻柔的吻。

    几息之后,林鹿神情疏懒地松开已经变成红油辣子的沈行舟。

    “……”沈行舟满脸通红、浑身燥热,眼神险些出现剎时的涣散,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饿了,想吃西街的李记酥饼。”林鹿欣赏似的一错不错看着沈行舟“奇模怪样”的表情,没再提及正事,而是将话题引到京中美食上。

    “那那那咱们现在就去……”沈行舟一开口磕磕巴巴不说,连话音也走了调,同手同脚地起身到衣柜中翻出衣衫让林鹿换好出门。

    “别多想,”林鹿轻描淡写地为刚才那个吻作结论:“不过是看你手脚还算麻利的赏赐罢了。”

    沈行舟现下再听不进别的,只要是从林鹿口中说出的话,别说是不承认对他有情,就算是让他摘星星、偷月亮,沈行舟都不会犹豫,唯有闷头全数应下的份。

    距离沈行舟离京愈发近迫,数日以来,林鹿与沈行舟放肆玩乐,除了各自须处理事务的时间外,全都混在一处,将整座兴京城由东到西、从南至北地逛了个遍。

    连一向放纵林鹿的纪修予都忍不住提醒他行事应更谨慎,林鹿不甚在意地应下,纪修予见状也只当他是自那日摊牌后放飞自我,不再拘着性子压抑自己,想与谁一起就与谁一起。

    到最后政务缠身的纪修予无暇管他,只留下一句:引人注目出风头不是好事,好自为之。

    在这期间,纪修予也确实看在林鹿面子上,没因三皇子对内书堂太监未经禀报妄动私刑的行为找他麻烦,这让沈煜杭对林鹿满意至极,与几位幕僚权衡之后,既然林鹿有心交好,那么顺势拉拢其入伙,想必也不会是多么困难的事。

    而且,瞧着阖宫疯传林鹿与六皇子轶事的架势,沈煜杭却从其中品出自己一套见解:若传闻为真,林鹿早该为沈行舟谋个肥差、助他夺嫡,可至今迟迟未动地吊着他,左不过是在耍他取乐,并不曾真心以待罢。

    谁会选一个毫无胜算的皇子当主君呢?除非是让驴踢了脑袋!

    再回想那次主动帮忙解围,一定就是林鹿施放的信号!

    怀揣着这种心思的三皇子胜券在握,隔三差五差人将各种奇珍异宝送去林鹿院中,像什么堪比凤毛麟角的火焰纹砗磲珍珠、光湛莹朗的云卷岫灵璧奇石等等等等。

    这天傍晚,林鹿把玩着一串细腻油润的赤玉手串,心道这三皇子还真是财力丰厚,为将自己招揽入伙,还真是舍得下了血本。

    正想着,秦惇从门口进来,通禀道:“少主,三皇子沈煜杭院外请见。”

    这是以为饵已下够,预备收线了。

    “叫他去会客厅。”林鹿弯指一展一撑,将那件稀贵手串戴在腕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是。”

    林鹿移步到空无一人的会客厅,径直坐在两处主位其中一张的太师椅上,扬声叫了两杯热茶,便吩咐下去要与三皇子商议要事,无召不得近前,违者严惩不贷。

    不多时,还未见人影,沈煜杭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哈哈哈,林公公,您可真真是个大忙人,想见你一面……真难吶!”

    接着,一双金线纹绣镶玉石的足靴踏过门坎,三皇子步步生风地走进厅内。

    林鹿抬眸露了个礼貌性质的微笑,摊手向身侧,道:“三殿下大驾光临,奴才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海涵。”

    说是这么说,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子却不曾挪动分毫,连起身相迎的假样子也不愿意做。

    沈煜杭脸上笑容一僵,暗自为林鹿解释是政务繁忙、一日劳累,不站便不站,说不定是在考验自己是否诚心相邀呢。

    “没事没事,都是老相识了,不必拘泥虚礼!”顺他手掌方向,沈煜杭坐在旁边的位子上。

    林鹿垂眸收敛笑意,从桌上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呷了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三殿下此番来寻奴才,可是有甚么要紧的事?”

    “有,有!”沈煜杭热络地咧嘴直笑,“时间还早,且听本殿徐徐道来。”

    说罢,沈煜杭伸手就想去拿桌上的另一杯茶。

    他是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功夫才得林鹿宣见的,故而现下唇焦口燥,也不急着直奔主题,当务之急是饮几口茶润一润喉舌,以便与林鹿议事时更好发挥。

    林鹿见他动作,不动声色地撂了茶盏,勾着一抹浅淡笑意望向沈煜杭。

    沈煜杭不疑有他,端起茶盏,掀开杯盖就往嘴里灌了几大口。

    “啊——!”沈煜杭惨叫一声,手里精致茶盏应声落地,“哗啦”一声脆响过后在地上碎成千万片,犹带热气的茶水立时溅了他满身。

    夏季炎热,宫里各处备的都是适宜入口且利于解渴的温茶、凉茶,谁知林鹿面前摆的竟是两杯滚烫的热茶!

    沈煜杭不察之下咽了好大一口,只觉得吞下火苗似的,一路烧得口腔内壁及喉管胃袋全都火辣辣的灼痛。

    “哎呀。”

    “奴才身子不好,从小畏寒,是以伏天也只饮热茶。”

    看着轰然站起狼狈不堪的沈煜杭,林鹿面上没有半点歉意,甚至仍保持着唇边弧度,缓道:“未曾提前告知三殿下,实在是奴才疏忽,还望殿下宽宏大量,不与奴才计较才是。”

    第52章 惹人发笑

    “你!”

    不知是烫的还是气的, 沈煜杭面色涨红,下意识伸出一指恶狠狠戳向林鹿所在方向。

    林鹿却只是向后靠了靠,斜倚靠背轻抬下巴, 仰视着面前火冒三丈的男人。

    沈煜杭的双腮明显凸起咬紧后牙时才会形成的鼓包,将人显得面目狰狞, 可想他现在正压抑着多么大的怒气。

    几息时间, 沈煜杭十分艰难地调整出一丝勉强的笑, 放下手指, 状似无意地拂了拂衣上水珠, 僵硬地道:“无碍…无碍…是煜杭不知公公体况,让公公见笑了……”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让人不免担心这位皇子是否会气性大到将牙咬碎。

    也是, 从御花园那次枉顾下人性命、动辄拳脚相加的偶遇就能看出, 沈煜杭的脾气不会好到哪去。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说难缠也容易。

    有求于你时,他会不吝手段地与你结交;可若是结了仇,他的报复与敌意便会铺天盖地,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与你交恶。

    有点心机, 但不多。

    林鹿站队六皇子,这条消息要是出自林鹿之口,不仅不会达成设想效果, 反而还会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司礼监秉笔, 专奉皇权乃职责所在,就算宣乐帝对皇子结党之事不甚插手,但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这一洗不脱的罪名难免会让宣乐帝心生不快,继而将林鹿革职查办也并非不无可能。

    然而, 如果是由三皇子沈煜杭宣扬出去,不仅可以摒弃亲自承认落人口实的弊端,而且其可信程度还会大大增加,变相将六皇子参与夺嫡的消息散播出去。

    要知道,古往今来谋权篡位之争往往变量极大,先前赢面大的皇子不见得一定就能笑到最后——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鹿死谁手,饶是通晓天理的钦天监,亦不能做到未卜先知、预知谁才是最后赢家。

    官场沉浮,不谙人情世故只会沦为他人垫脚石,真正上位管职管责的朝臣都熬成了人精,表面宣誓效忠,背地里断不会将身家全压在一位皇子身上,事不做绝,总是要留有转圜余地的。

    毕竟,说白了,江山姓沈,无论哪位皇子上位,天下依旧是沈家的天下,最差也都能混个王爷当当。

    而他们这些人可就难说了,在这期间若是惹恼了未来君上,等人成了事,动辄砍头事小,牵连全家九族事大,因此,位高权重的大臣并不会十成十地辅佐于谁——二皇子沈清岸搏的就是这一成希望。

    林鹿对此心知肚明,是以在面对三皇子沈煜杭时自有打算,闻言只是淡定笑笑,平静道:“三殿下衣裳湿了,可要奴才唤人带殿下下去更衣?”

    沈煜杭铁青着脸,强装无事地假笑道:“不用麻烦,天也热,权当公公给本殿免费降温了。”

    仅仅一个插曲,沈煜杭并没忘记自己此行目的,本想说说玩笑缓和气氛,谁知面上明显不善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异常违和,平白惹人发笑。

    林鹿也确实笑了。

    那是一种被愉悦到、发自内心的轻浅的笑。

    沈煜杭自然没见过这幅光景——灯明烛亮,暮色映窗,周围陈设所用大多为古朴敦质的乌檀木,林鹿这一笑,瞬间让整间客厅的光亮全都收束汇于一人身,更衬得他肤白貌美,顿时激发出一种形似女子、又超脱了性别界限的殊异观感。

    林鹿很快敛了笑意,让那抹艳色恍若昙花一现,摆手冲下:“谢殿□□察,还请殿下入座,且论正事罢。”

    沈煜杭呼吸粗重了一瞬,看到林鹿展颜的剎那,他几乎在立时就涌了股激劲往下腹窜去。

    说出去可能无人相信,沈煜杭一向自诩不似亲弟沈煜轩那般急色,但却在当下险些对着一张转瞬即逝的笑靥起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反应。

    还是一张死太监的脸。

    反应过来后的沈煜杭甩了甩头,驱散脑中几分旖旎的情愫,暗骂自己什么女人没见过,对着个太监瞎想什么。

    他低下头,嫌弃地将地上碎瓷片随意踢开,想着赶紧重新坐下,动作不怎么自然地抻了抻衣摆,缓了脸色,道:“本殿此次前来,是想与公公商讨国事,想必林公公对当下时局定是见解颇深吧?”

    林鹿了然般点点头,“北野苍族自公主嫁来大周后内乱不断,现任苍王懦弱无为,想必很快就会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蛮夷之地,不足为惧。”沈煜杭面露不屑地给出评价,转而隐晦提醒道:“本殿想说的,并非朝外时局。”

    “哦?那就是朝内事宜?”林鹿佯装稍作忖思,“西南边境不太平,导致难民北移,今年天气异常炎热,沿途多地遭逢旱灾,本地农户已是捉襟见肘,又何来余力收养难民?”

    “两事相撞,激生矛盾,都是为了生存搏命,到处冲突不断哇……”林鹿略带惋惜地说道。

    “哎呀,也不是这事!”沈煜杭见林鹿兜了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不由有些急躁地打断他,压低声音道:“京中形势,公公知道多少?”

    “要说京中……”林鹿摸了摸下巴,目光往窗外飘去,“平日事多繁忙,至于这京中形势,奴才属实不知。”

    “父皇年迈,兄弟又多,本殿不得不早做打算。”沈煜杭一肘压在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前倾着身子凑近林鹿,刚想步入正题,一抬眼,对上了一双专注将望过来的狭长凤眸。

    “殿下什么打算?”

    浅淡嗓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沈煜杭舔了舔兀然变得干渴的唇瓣,不舍得挪开目光,就这么愣愣地道:“我想……你与我一起。”

    “什么?”林鹿眉梢一动,似笑非笑地盯着沈煜杭。

    “咳…咳!”沈煜杭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林公公,做人应当活络,只在司礼监、东厂做事,是捞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沈煜杭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鹿一眼,“待新皇上位,这些要职…林公公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本殿的意思。”

    诚然,帝位更替时虽并不至于将全部臣子上下清洗,但一些地位特殊的关键位子,任谁都会置换上心腹,绝不容他人染指。

    这其中,定会包括代行批红大权的司礼监和专供皇权的东缉事厂。

    若不提前依附哪方势力,林鹿的最终结局完全可以预见。

    林鹿对沈煜杭言外之意不置可否,端起茶盏送到唇边,掀眸觑他一眼,道:“多谢殿下挂怀,确如殿下所说,是应该早做筹谋,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见对方似是意有所指,沈煜杭面上一喜,继续低声道:“若公公有心,可与本殿连手。”

    “听明白了,”林鹿啜了口尚带热气的茶,“三殿下是想将奴才收为己用,以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

    沈煜杭满脸热切地看着林鹿,前些日子频频赠礼,林鹿并无推辞,今日同意见面,态度也说得上和善——久闻司礼监秉笔言语带刺、目中无人,如今看来,应该还是对自己怀着很大好感的,不然也不会处处不同。

    还有就是那意味不明的嫣然一笑……

    正当沈煜杭想入非非,林鹿言简意赅道:“做梦。”

    沈煜杭一愣,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梦方醒般下意识问道:“…公公说什么?”

    林鹿轻嗤一声,撂下茶杯,瓷托磕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奴才是说,殿下以为送了奴才几样玩物,就能将奴才招揽入伙?”

    沈煜杭此时还没听出林鹿言语中浓浓讥讽之意,还以为是林鹿对报酬不甚满意,赔着笑脸道:“不不,那怎么可能呢?像公公这样的人……”

    林鹿却已失了耐心,他一开始确实存了戏耍三皇子的心思,但是不想太拂人家面子、惹恼了与他为敌。

    直到沈煜杭方才竟就那么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流露出贪色的眼神,这让林鹿顿生恶寒,强烈的厌恶之感让他在瞬间就改了主意。

    “像殿下这样急功近利、又冷血无情的人,”林鹿打断道,“就是再花上一百年的时间,也依然当不成皇帝。”

    “你说什么?”沈煜杭面上挂不住,“噌”的一下站直身子。

    还不等他诘问出口,只听林鹿紧接着又道:“你还不如直接去地下找你弟弟,省的白白浪费大家的功夫。”

    “林鹿!你不过是个太监,连身子都不全,男不男、女不女,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煜杭气得浑身发抖,怒吼响彻整间厅堂,甚至隐把窗棂震得瑟瑟直抖,“噢,本殿知道了,你与那傻六子合起伙来算计我是不是?本殿要权有权、要势得势,随者影从!”

    “你们故意卖出破绽,好引本殿上钩,让傻六那个呆头好好得意一番是不是?”

    林鹿莞尔不语。

    “是不是?!”沈煜杭怒不可遏地又问。

    “是或不是,皆与三殿下无关。”林鹿轻飘飘的态度让沈煜杭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没出气,反而让怒火燃得更旺。

    “瞧你这幅样子,”林鹿心头恶意更甚,不慌不忙十指交握搁在膝上,一字一顿道:“当初留下来的是你弟弟,死的是你,就好了。”

    这句话虽无意,却误打误撞正中沈煜杭软肋——双生子从小到大,柔妃一向偏宠弟弟沈煜轩。

    素来被人捧在云端的沈煜杭根本接受不了有人胆敢将他贬至泥里。

    先前生出的几分怪异情愫,如今在林鹿三言两语中尽数化作毒箭,根根插中沈煜杭的心脏。

    “我杀了你!!!”沈煜杭理智尽失,一把将桌上茶盏扫到地上,踏前一步,伸手作爪朝林鹿脖颈抓去。

    “我可提醒你。”林鹿眼神冰冷,面上丝毫不见惧色。

    沈煜杭被他一瞬铺开的阴暗气场所慑,竟真在半空生生停下动作。

    “这儿是司礼监,敢动手,我不能保证那些锦衣卫一定会顾忌你的皇子身份。”

    林鹿说的是实话,就冲秦惇那股狗一样护主的疯劲儿。

    沈煜杭极力扼制想要掐死林鹿的冲动,过了半晌,缓缓放下手臂,咬着牙道:“林鹿,本殿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宁肯帮一个软蛋废物,也不愿辅佐于我?!”

    林鹿瞟他一眼,没有接话,施施然从座中起身,缓步走到门边,冲外扬声一句“送客”。

    不多时,秦惇速度很快地从远处阴影里闪转过来,进到屋里,很是恭敬地立在沈煜杭身前,示意他林鹿有令,殿下当随行而出。

    态度谦顺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直盯得沈煜杭后背发毛,不得不照做。

    第53章 缓不济急

    在路过林鹿时, 沈煜杭留了一句话。

    “今日之辱,本殿记住了,林公公, 咱们来日方长。”

    “随时恭候。”

    两人之间气氛古怪,就连秦惇都有所察觉。

    三皇子来时带的人不多, 与林鹿会面期间都等在侧院, 秦惇也只是带沈煜杭与手下汇合, 直接交由引路的小太监将他们领向大门, 自己则匆匆回到林鹿身边。

    “少主, 没事吧?”秦惇紧张兮兮地偷眼上下打量林鹿周身,先前两声摔杯的动静在静谧院落中很是突兀,自然逃不过他这五感灵敏的习武之人的耳朵。

    林鹿没打算瞒他, 答道:“无妨, 不过将沈煜杭气得狠了,三皇子殿下险些发疯,意图将我扼死。”

    “啥?!”秦惇脸色瞬间变了,“属下这就去抓他回来讨个公道……”

    “省省吧。”

    林鹿懒懒呵止,秦惇虽不甚服气, 但仍听话站定脚步,“没听人要跟我‘来日方长’。”

    林鹿不再理会秦惇,转身朝内院走去, 背身同秦惇道了一句:“和干爹汇报去吧, 就说我与三皇子发生口角,现已结下仇怨,日后须小心盯防。”

    秦惇讪讪跟上林鹿, 有点羞恼地道:“少主,到底要怎样, 您才能相信属下对您是真心的?!”

    林鹿回头,认真看向秦惇:“你从未向督主禀报过我的事?”

    秦惇微惊,不敢看他眼睛,躲闪地移开目光,不说话了。

    林鹿不是真的在意此事,更像是已经习惯身边到处是纪修予眼线的日子,不打算因这种小事而畏手畏脚、不敢动作。

    以他对纪修予的了解,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仅是乐于掌控一切,而发生事情本身的影响对他来说几乎微乎其微,似乎只要不触碰其逆鳞,他对各种事宜的容忍度极高。

    林鹿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眼下阶段,他对不顾时机轻易朝纪修予出手——这种明显属于自断前路的行为——没有半点兴趣。

    他更期待沈行舟这次离京南下,最终能否为二皇子党派拉来楚家这个庞然大物作为助力。

    其实按照沈清岸原定打算,是不准备第一步就自不量力去拉拢军方的。

    一来,行军打仗之人多忠君纯良,没几个喜欢跟官场打交道,相较于熟悉见风使舵的文官,实际操作起来的难易程度可见一斑;

    二来,兵权素来是古往今来夺嫡必争之权,却也是皇帝最为严防死守的无上权柄,稍有不慎便易引来天子起疑,风险之大沈清岸一个连发展势力都需要藏着掖着的弱势皇子根本无法承担。

    只是……既然已经得知沈行舟与楚逸飞有所交情,那沈清岸就不会白白放过这一大好机会,总要尽力一试的。

    ——当然,想要护国公楚恒在当下就举家襄助,在如今的局面,此事的离谱程度不亚于天方夜谭。

    但若能让楚逸飞对他们产生好感,有了来自家庭内部的“吹风”,再想改变其他人就会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如此看来,抢在其他皇子之前将一部分兵力握在自己手中,并非全无可能。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初十,沈行舟跟随楚家军出征的日子。

    说是让将门子弟随军历练,但此行主要目的,还是欲在蛮族肆虐时于西南边境一振大周雄威。

    周朝版图地至西南有一占地广袤的丛莽密林,瘴气横生、毒虫蛇蚁遍地,其后有一国,名曰玄羽,与大周世代为敌,至今仍未休,西南边境偶有外敌骚扰便是玄羽国人的所作所为。

    此番率兵前去,正是为了敲山震虎。

    楚家大郎就是已经战出名头的征南将军,二郎在刑部任职,而三郎楚逸飞而今年近弱冠,正是初入军中、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楚恒本不愿沈行舟与楚逸飞同去,一来行军打仗非儿戏,担心养尊处优的皇子吃不消军旅苦楚,弄不好就是麻烦不断;二来也为了与之避嫌,楚家世代忠臣,绝无站队党争之先河,作为现任护国公的楚恒自然不会让自家三子打破族规,令楚家先祖蒙羞。

    好在沈行舟的“愚名”足够深入人心,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楚恒身经百战眼光毒辣,看得出这位六皇子心思单纯不似作伪,再加上楚逸飞帮衬美言,便勉强允了此事。

    这日一早,大军开拔,楚家大哥楚寒云带队走在最前面,沈行舟与楚逸飞待遇相同,骑马跟在几位副将身后,出城后一路行到野外一处低势山谷,此地远离隆福皇宫,从这出去,才算真正出了兴京所辖范围。

    “将军,你看那儿!”楚寒云身边一位眼尖的副将望见前方隘口站着一队人马,立时出声示警。

    楚寒云身后是万人行军,无论多么凶恶的歹人匪类,也绝不会蠢笨到胆敢拦截军队出行的道。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勒拽马头,而是在细查之下依稀辨出对面一行大多身着锦衣卫服制,以为是皇上另外有所交待,便抬了抬手,道:“停。”

    身边斥候应声拍马向后奔去,口中高呼楚寒云军令,将停驻的命令传向后面蛇形排成长长一队的步行众兵。

    见军队停下,林鹿带头打马行到近前,抱拳一礼:“楚将军。”

    “原来是林公公,”楚寒云拽着缰绳没动,迎着稀薄日光眯眼打量林鹿,“公公前来,可是圣上有事嘱咐?”

    “不是,咱家只是为私事而来。”林鹿的目光掠过楚寒云,往人群中马背之上的沈行舟身上看去。

    “私事?”

    楚寒云气得发笑,又不好当着众将士下林鹿的面子,心中却是对这位污名昭彰的太监更添了几分厌弃——就算他长着一张过于惹眼的好面皮,也不过是妖冶浮艳,无法抵消其恶感分毫。

    不等林鹿再答,沈行舟不顾楚逸飞劝阻拨开众将,催动身下马匹缓步迎上前去,待离近才小声道:“鹿哥哥…!”

    今日的沈行舟与过往的每一日都不甚相同,身着亮银轻铠,不再束发成冠,而是同楚逸飞一道将头发高高束起,扎成垂落飘逸的长马尾式,再配上他那张溢满欣喜的面庞,活脱脱一副少年将军的模样,端的是意气风发、英气勃勃。

    林鹿垂了眼睫,隐去眸中情绪,从怀中掏出一精致布袋,将其中内容倒在掌心示给沈行舟看。

    沈行舟一下认出这是林鹿贴身佩戴的白玉挂件。

    怔愣中,林鹿已动手分开绳结,向前探着身子,伸臂环在沈行舟脖颈两侧,摸索着将两端红绳重新系紧。

    沈行舟呆呆地一动不动,安静任由林鹿动作。

    很快,林鹿复又坐正身子,一双乌黑眼珠目光沉沉地望向沈行舟:“归时还我。”

    赠君怀古,平宁安远。[1]

    沈行舟终于回想起来。

    这枚平安扣原本就是他的,是沈行舟当初看到林鹿受囚时往他手心里塞的。

    发生了这么多事,又过去这么长时间,林鹿竟一直将它贴身佩戴着,甚至连此物的原主人都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沈行舟眨了眨眼,将平安扣握在掌心攥了攥,珍而重之地将它藏进领口。

    “……那我走了。”沈行舟定定看了林鹿半晌,没有过多拖延,涩着嗓音简短道别。

    “奴才恭送殿下,愿殿下旗开得胜、一路平安。”林鹿冲他端正行了一礼,而后牵拽缰绳,领着身后一队锦衣卫让开道路。

    沈行舟毫不犹豫打马回到队伍。

    作壁上观的众人直到这时,方才顿悟:这位生杀予夺的太监是来给六皇子送行的!而且显然有在刻意遵守大军出行时刻,并没耽搁太长时间,因而楚寒云等人也就对这位的离经叛道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出发。”

    只不过楚寒云依旧没给林鹿什么好脸色,轻蔑地睨了他一眼,扬声一喝,率先策马踱了出去。

    万人大军随之行进。

    沈行舟与林鹿擦肩而过,二人再没对视一眼。

    且不论林鹿,打从沈行舟自愿充当二皇子上位的垫脚石以来,他就已深刻明晰发生的一切绝非玩笑。

    哪怕并非出自他本意,也依旧会在人前扮演一位浪子回头、知耻上进的皇子形象。

    直至行出很远,再想回望也看不见兴京城时,沈行舟才缓缓低头,隔着冰凉铠衣摸了摸那枚平安扣。

    尽管知道是自己幻想,沈行舟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林鹿的体温。

    温暖、熨帖。

    由于此行不是真正参与战事,楚寒云也没特意规束纪律,任底下部将在不影响军纪的情况下时不时低语几句,嘚嘚蹄声与士兵们齐整足音交织,隆隆响成一片,带来森严肃杀之感。

    沈行舟没受到周遭氛围影响,自顾自沉浸在一种异常平和的心境中。

    楚逸飞留意他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与那坏透了的小太监到底什么关系?你离京,他竟不惜阻拦军队也要相送?”

    沈行舟粲然一笑,回道:“…我、我也不知道。”

    楚逸飞颇为无奈地撇撇嘴,当下人多嘴杂,并不是追问这等问题的好时候,便按捺下好奇不再追问,继续专注牵马骑行去了。

    话分两头。

    林鹿这边一直目送着整队人马快速有序地消失在地平线后,才出声道了句“回吧”。

    “得令。”秦惇护在林鹿身侧,招呼身后锦衣卫一齐调转马头。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才刚蒙蒙露出个橙红的轮廓,沿途两侧是低矮起伏的山丘,四下空寂,除了马蹄叩地的闷声外再无别的声响。

    清晨微风倏然拂过草木,发出簌簌轻响,空气中满是寻常城中难以嗅闻到的清新之气。

    林鹿面上没有表情,一瞬不瞬望着前路,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边锦衣卫个个好手,兀自打起十二分精神,以防离京甚远时突遭贼人暗算。

    正当一行人即将离开山谷,变故却在这时突生。

    ——只见山坡上伏着一道模糊的影子,寒芒乍闪,裹挟着强劲破空声的箭矢从暗中激射而出,森冷锐利的箭尖直指林鹿!

    那人出箭角度刁钻、时机也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秦惇几人分向各处看去、自己所在方位成为一瞬间的视觉盲区之时果断放箭——待秦惇下一剎转过头来,那支箭却是赫然近在眼前,再想出声示警、作出反应,均已是缓不济急。

    第54章 危急关头

    “少主小心!”

    与秦惇惊声示警一同响起的, 是箭矢没入皮肉的闷响。

    “咴咴——!”

    那匹载着林鹿的棕马嘶鸣着跪倒在地,林鹿反应不及,双脚仍踩着马镫, 被马身前扑的冲劲带着一同摔在地上。

    “什么人?”身边锦衣卫反应不可谓不快,立时抽了刀四散在周围警备。

    秦惇飞身下马, 借着下坠的势头一刀刺入马身, 可怜的棕马连挣扎起身都没来得及, 仅挣动两下便没气了。

    “少主, 少主!”秦惇落到地上, 两步冲到林鹿跟前,半搀半抱地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

    林鹿皱着眉头,一手紧紧扼着另一手臂, 看上去正在忍受极大痛苦。

    “没事。”林鹿喘了口气, 抬眼望向四周,旷野中除了锦衣卫们一声声荡出回音的诘问之外,再不见任何风吹草动,也没有贼人团伙现身包围。

    冷箭射中马腿,受惊之下马儿跌到时折了腿, 本也是活不长的,秦惇又担心马在垂死挣扎时误伤到旁边行动不便的林鹿,这才当机立断地杀了马。

    林鹿倒没什么大碍, 不过一些坠马落地过程中产生的擦伤、跌打之类的皮外伤。

    只一处有些棘手——在触地瞬间, 林鹿及时用左臂撑了一下,这才没撞到头造成更严重的伤势,但也因这一下导致左臂脱臼, 此时肩膀关节处正传来钻心的刺痛。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冷箭没入马腿, 余留在外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林鹿顺其来路回看向远处山坡,只有漫山遍野的草木灌丛,想象中一箭不成、立即跳出现身扬言“取你狗命”的贼人并未出现在众人眼前。

    林鹿此行只在监中请示过纪修予,临时起意更无提前泄露行程的可能,楚家行军路线又是绝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应该出现途中杀手暗伏的情况。

    正是知道这一点,林鹿才没带多少人手,没成想竟真出了意外。

    “此地不宜久留,少主还能站起来吗?属下这就护送少主回宫……”还在忖思此事蹊跷之处,秦惇却已猛一低头顶开林鹿未受伤的手臂,一手小心避开伤处托在林鹿背上,另一手抄过林鹿腿弯,“呼”的一下站起身来。

    林鹿面上浮现出一瞬间的惊惧,下意识顺势死死攀住秦惇肩头,用一种几乎能杀人的眼神看着秦惇:“……你找死是不是?”

    “危急关头事急从权,属下管不了那么多,要打要罚,回宫再说,秦惇绝不含糊!”

    说着,秦惇就这么抱起林鹿奔回自己座驾,他这才发现林鹿比看上去的还要轻,于是他没怎么费力地踏地纵跃,带着林鹿一齐飞身上了马背。

    “驾!”秦惇环着林鹿,一勒缰绳飞奔出去。

    “急什么?”林鹿蹙了蹙眉,有些艰难地看向被快马转瞬抛在身后的案发地,“那支箭还没带上,到时怎么追凶?”

    “哎哟我的祖宗,都什么时候了!”秦惇表面冷着一张脸,说出的话却带着些许恳求意味:“敌暗我明,现下可没工夫抓凶手!保命要紧!”

    林鹿收回目光,狐疑地落在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男人侧脸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死了?”

    “我是怕你死!”秦惇快速垂首觑了林鹿一眼,又专注驾马骑行去了,“一击未中,尚不知是否留有后手,今天带的弟兄不多,待回去后带足人马再来找寻线索,岂不更加稳妥?”

    林鹿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闭了眼。

    疾驰时耳边划过呼啸的风,林鹿有些自嘲地想道:这才刚把平安扣给了沈行舟,就出了这档子事,难道还全靠这小小的玉扣来保平安了不成?

    简直无稽之谈,思之令人发笑。

    转念又想,倘若真有效用,将此物留给远赴边地的沈行舟,似乎会更适当。

    回到司礼监后,林鹿下令不准声张此事,带出去的锦衣卫都由秦惇约束口风——林鹿说了,若是闹得满城风雨,第一个治秦惇御下不严之罪。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鹿负伤回宫的场景,一路上却是入了不少人的眼,只不过除了自古拥有“免死金牌”的言官外,根本无人敢议之一二。

    早朝,宣乐帝难得出席,歪倒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底下群臣因如何处理边境骚乱吵得不可开交。

    主战的鼓吹周朝兵力、夸大战胜利处;主和的用地形劣势据理力争,遇上几个不讲道理的兵部大臣,有理说不清,一时义愤与其争论不休。

    “你这老匹夫!以为玄羽国同那脊骨一碰就折的苍族一样?玄羽国人阴险狡诈,先祖皇帝代代努力都没有攻下的地方,你动动嘴皮子,说收复、就能收复了的?!”

    “你少在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先人未成之事,后人一定碰不得?区区蛮荒野人,而我大周兵强马壮,有何战不得?老夫看你是读书读没了志气,人都读傻了罢!”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一言一语地骂战升级,竟一句一句“书呆子”、“打肿脸充胖子”互相谩骂起来。

    “行了。”宣乐帝被他们吵得脑仁疼,低低念了一句。

    谁知这些人正在气头,一个个面红耳赤,直教吵声盈天,竟谁也没听见宣乐帝明显不悦的两字。

    “行了!”宣乐帝一把推倒龙案上摆放整齐的奏折,“呼啦啦”的洒了一地,整座大殿瞬间一片死寂。

    “说了半天也没个定论,真是一群草包。”宣乐帝不耐地捏了捏眉心,习惯性将目光投向立在近处的纪修予:“修予,你觉得呢?”

    纪修予莞尔一笑,两边都不得罪地打了个圆场,出征作战是劳民伤财的大事,一时半会也商量不出确定的结果,在纪修予刻意回避下草草收场了事。

    在方才争论中,主战派曾以世道不太平为由,猜测京中案件频发是敌国内奸潜进城中的缘故。

    宣乐帝难得分出几分心思在国事上,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朕听闻前几日林秉笔在京郊遇袭,如今伤势可好些了?”说着便将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纪修予身后的林鹿身上。

    “多谢陛下挂怀,”林鹿拱手而出,“奴才已无大碍。”

    清晨熹光不甚明亮,显得大殿内有些暗淡,林鹿身后是分成两派、各自穿着同色朝服的文武百官,而他甫一露面,那张艳若好女的面庞就让宣乐帝眼前一亮,顿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林鹿身上。

    “刺客抓到了没有?”宣乐帝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

    林鹿垂着眼眸,如实答道:“回禀陛下,当时便派人寻了,未果,如今奴才伤好,此事既因奴才而起,为保一方安宁,奴才将亲自带队彻京搜查,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宣乐帝其实并不在意能否抓到甚么刺客,他只是想借机与美人多说两句话,就算场合是在宏伟堂皇的大殿之上,也改变不了本朝天子不加掩饰的好.色重欲的性情。

    林鹿不常面见天颜。

    宣乐帝很少参与早朝,偶尔一次也是在纪修予提醒下卖他面子,而林鹿更是随心所欲地想来就来,长时间不来一次纪修予也不会说他什么,因而与皇帝着实不甚相熟。

    然而,决定与二皇子结盟以来,除了养伤休息了几日,林鹿再没缺席过一次早朝,为的就是想多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

    今日二人相见,中间其实已经隔了不少时日,在这种情况下,林鹿犹带三分病弱的容貌,就格外吸引本就欣赏佳人颜容的宣乐帝。

    “嗯——”宣乐帝此时已经无暇朝政,一心想着尽早结束这场无聊吵闹的该死早朝,缓缓说道:“许久不见林秉笔,瞧着有些消瘦,待会儿下了朝,随朕一道去柔妃宫里用些点心,可好?”

    九五至尊居然在朝堂之上向一位太监发出正式邀请!

    在场众人无不默服,习以为常般缄默不言,底下站着百十来人,竟是连一声哗然喟叹都没发出。

    纪修予只牵了牵嘴角,安静立着没做干涉。

    林鹿抬起一双乌油油的眸,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大臣们掺了各色意味的眼神在瞧林鹿反应,而他只是弯了弯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多谢陛下,奴才恭敬不如从命。”

    柔妃。

    林鹿没忘,柔妃正是三皇子沈煜杭的母妃,借机探探虚实总没坏处。

    不同于偏僻冷清的霁月宫,柔妃居住在东六宫中排靠里、距离养心殿最近的惜柔宫,所出二位皇子不与其同住,都凭着母妃受宠,住在旁边东六所里位置最好的宫殿。

    林鹿跟在龙辇旁边,下了朝,如约随宣乐帝一道来到惜柔宫。

    柔妃早早候在宫门外,一见皇帝仪仗从宫道拐过弯来,就迈着莲步迎上前。

    八人抬的辇座稳稳落地,柔妃娉婷婀娜地扭到跟前,娇滴滴地道:“皇上,您总算来了…!”

    说着,弱弱探出一只嫩白无暇的柔荑在宣乐帝面前。

    宣乐帝哈哈大笑,粗掌一把捉住,继而起身将柔妃搂在怀里,把她往旁边一带,转向林鹿道:“爱妃,这位是司礼监秉笔林鹿,林公公。”

    后面的话落在柔妃耳中有些模糊,无非是些介绍此人身份、说明此人来意的场面话。

    柔妃自诩倾国貌、手段高,前些日子灵嫔得宠,她枯坐宫中也不急着花心思争宠,只因她是这偌大后宫中承宠最久、圣宠不断的唯一宠妃,与其余那些每日苦熬时光、渴盼圣眷的嫔妃是断断不相同的。

    就是这样一位拥有充足自傲资本的宠妃,在近距离面对这位“有名”太监时,还是不可抑制地惊艳于他颇有些美得雌雄莫辨的姿容。

    “爱妃?爱妃?林公公跟你请安呢。”宣乐帝见她愣神,低声提醒两句。

    柔妃回过神来,顺着林鹿微微躬身的角度,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羽正不紧不慢地规律扇动着。

    “噢、噢!瞧这…真真是难为情,臣妾还是第一次见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一时艳羡,不由出了神,还请陛下、公公不要见怪……”柔妃娇笑着滚到宣乐帝身上,一手在帝王胸前软软抚了两下。

    若是寻常妃嫔,定是不能、也不敢在皇上面前夸赞其他男子,还是宫中最易接触到的太监——虽为缺失了那活儿的宫人,却理应照拂圣上面子时时避嫌才是。

    可柔妃实在是太了解宣乐帝了,不仅不回避这一话题,甚至反其道行之。

    她一眼看出陛下带林鹿前来,本就是“赏心悦目”之用,顺着圣心夸赞下去,才是真正能使宣乐帝感到欣愉的奉承之语。

    果不其然,宣乐帝闻言龙颜大悦,随意扯了几句圆场,便迫不及待将其他随侍撇在身后,拥着柔妃、带着林鹿走进惜柔宫。

    第55章 亲密关系

    这一去, 最快也要小一年回京。

    从兴京到与玄羽国隔林接壤的景州,在本国途中无战乱、无需达到战时那种高度警戒程度的情况下,这支万人军队仍须花费将近两月才能抵达目的地。

    沈行舟一路上展现出来的适应能力出乎所有人意料, 短短几日行军,无人刻意相教, 他便径自逐渐熟悉军旅生活。

    如此看来, 其他皇子迟迟未能染指军权的原因还有一个, 那就是无人吃得此苦, 一听幕僚、谋士等提议去军中历练, 皆是面露愁容——试问谁不知兵营中条件艰苦,皇室之子个个金枝玉叶,又有谁能心甘情愿耐得这非常人所受之劳苦呢?

    唯沈行舟尔。

    不像另几位真正尊贵的皇子, 处于“半放养”状态的沈行舟从小事事亲力亲为, 不仅比他的兄长更能吃苦耐劳,更是多掌握了不少生活技能,可能是在寻常百姓中不值一提,但在奢靡享欲的后宫中,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质量了。

    再加上沈行舟长大后对骑射、兵书等学极有天分, 因而不管是勉强带他一起的楚家人,还是心怀目的自愿前来的沈行舟自己,都没有对这件事产生过后悔的念头。

    是夜, 野外一处背风空地。

    楚寒云的主帐设在最中, 几位副将合住,与沈行舟、楚逸飞的帐篷同在周围拱卫,再外停着辎重炊事等物, 而普通士兵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三五人同扯上一块遮风布支着, 合衣卷了被褥躺下就算作扎营。

    此时更深人静,除了往来巡逻换岗的哨兵外,大多都已进入梦乡安然歇息。

    营账中,楚逸飞与沈行舟向背而卧。

    “你睡了吗?”

    今夜无风,虫鸣吱啾中兀然响起一声以气音发出的问询。

    回答他的是悠长舒缓的呼吸声。

    白日里行了山路,沈行舟终究不是惯于奔波的,是以每每一躺下就睡了个半熟。

    楚逸飞翻转过来,忍了又忍,还是伸手推了推沈行舟后背。

    “嗯……?”沈行舟缓缓躺平,眼皮仍闭着,没有半分被吵醒后的不快,只是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了…逸飞……?”

    这些天的相处,上到楚寒云、下到临近的兵士,无一不对沈行舟刮目相看,少年人之间本就容易亲近,他与楚逸飞的关系更是突飞猛进——从往常的“饭搭子”之交,到如今已经是可以浅谈心事的地步了。

    出门之前,楚逸飞心头就压着一件说大不小的心事,一直苦于周围没有适合倾诉的人选,愈加发酵,似乎决计一定要在今夜里不吐不快。

    “你就别瞒我了,”楚逸飞睁着眼睛,借着帐外篝火映进来的光,看着那张在黑暗中依旧棱角分明的面庞轮廓道:“你与那司礼监太监之间,定是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是不是?”

    尽管眼下只有彼此二人,楚逸飞仍说得很是隐晦,沈行舟下意识顺话“嗯嗯”敷衍了两声,随即幡然醒悟,一下瞪大了双眸。

    “说、说什么呢…我与鹿哥哥,就,就……都是男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沈行舟倒也没想隐藏什么,只是他是真的说不清现下自己与林鹿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朋友?可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事了;恋人?林鹿又从不肯承认——尚未有明确的结论,面对楚逸飞的询问,沈行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也知道都是男子啊!他还是个没根儿的……”楚逸飞恨铁不成钢地怼了他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又泄了气:“我不是想说这个,上流贵族中有好男风者,我一早有所耳闻,现在听来也不觉有多奇怪,只是……”

    “只是想着你对这方面还算有些经验,我家里一群臭男人,我若说了还不得连着笑话我三个月……”

    楚逸飞自顾自絮絮说着,沈行舟却越听越胡涂了,他伸手挠了挠脸,“逸飞,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道!我还轮不到你来……”楚逸飞苦恼地皱了皱眉,“行舟,你说,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原来是为这事。

    沈行舟果然不像其他男子会对此事嬉笑屑谈,闻言,他认真思考了半晌,郑重答道:“对我来说,每时每刻惦记着他,想让他的每一天都过得愉快顺遂,就是心悦了罢。”

    “就这么简单?”楚逸飞问。

    “如果你在问我这个问题时,脑海里正想着一个名字,”沈行舟露了个有点狡黠的笑,就算看不清表情,楚逸飞也能听出他语气中不掺半点嘲弄的友好笑意:“那你必定是心悦于她了。”

    楚逸飞沉默了,久到沈行舟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于是也阖了眸子,准备重新入睡。

    正当沈行舟呼吸再度平稳之际,楚逸飞倏然轻轻出声,道:“她叫颜如霜。”

    沈行舟迷蒙着睁了睁眼,楚逸飞声音太小,他没听清,只当是听错,遂又翻了身沉沉睡去-

    林鹿还是头一回进入一位真正承宠的嫔妃的寝宫。

    他虽然是霁月宫常客,但除了沈行舟院落,从不曾过多关注在这之余夏贵人居住的部分,想来也就是雕梁画栋,这在皇宫中并不算多么稀奇的建筑。

    也就不知道,宠妃住处,能如此极尽奢华。

    饶是林鹿近些年来频繁出入显贵场所,还是被惜柔宫的布局装饰所略感讶异。

    如果说太和宝殿一砖一瓦极具帝王威严,令人身处其地时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那么惜柔宫一花一木都在彰显布景之人对这里明显的偏宠爱意与匠心巧思。

    “请陛下、公公在此稍坐,臣妾去小厨房瞧一眼。”柔妃笑着将二人引向院中,精致搭就而成的花架下摆有藤桌软椅,桌上摆着一架棋盘,看样子是帝、妃二人早有棋约,柔妃才提前布置好一切。

    “好,爱妃别太劳累,备个一两样尝鲜即可,”宣乐帝眼光在顺从低着头的林鹿身上打一个转,揶揄道:“若教林公公吃好了,日后惦念起来吃不成,就像是有意折磨人家了!”

    “那便差人来臣妾宫里讨,”柔妃巧笑着走远,不忘回头打趣道:“陛下惯会拿臣妾取笑,不过几件糕点,还能吃穷了臣妾不成?”

    宣乐帝心情大好,当着林鹿的面也不加收敛地哈哈直笑,径直坐进其中一张软椅里。

    林鹿附和笑笑,移步至宣乐帝旁边垂首站着。

    桌上摆着一盘碧绿晶莹的葡萄,宣乐帝面上噙笑折下一小串,伸到林鹿面前:“林卿,尝尝?”

    年轻的太监登时躬了腰、双手高举过头就要接,一句“谢陛下”还未出口,就听宣乐帝“哎”了一声,而后将葡萄往后一缩,意味深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起头来,朕亲自喂你。”

    林鹿僵了一瞬,喉头突兀地传来恶心作呕的感觉,立刻便有些理解当初初见仓幼羚时,那不怕死的女人为何不惜甘冒奇险也要扎眼前之人的巫蛊小人了。

    当真是令人作呕。

    心里如此想着,可他却并没让宣乐帝等太久,早就习惯不以真心示人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只见林鹿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抬起头,扬起一张漂亮脸蛋,眼里流转着摄魂动魄的光芒,冲着那串近在眼前的葡萄缓缓启开双唇。

    宣乐帝似是满意林鹿动作,嘴角咧开弧度更大,面颊堆栈起层层褶皱,堂堂一国之君在常年宣淫耽乐中磨灭掉不少神圣不可侵的威严,更添了些许邪秽纵.欲的气质,本应想表达和善的一笑,现下让人瞧了竟能产生不甚舒服之感。

    林鹿心底更是一阵翻涌,表面上却一丝也不泄地维持着笑颜不变——在宣乐帝及院中其他下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攥成死紧的拳,手背上青筋毕露,可想而知林鹿用的力气之大。

    他知道自己容貌与众不同,本来没什么,可又知本朝皇帝好美色,就成了林鹿在圣上面前出头露面的绝佳利器。

    曾有传闻称,纪修予当年便是如此赢得圣心;更有甚者传说,他能除掉前任司礼监掌印上位,是成功爬上了龙床,利用职责之便将宣乐帝的实权愈架愈空后才得以脱身,不再须用皮肉从皇帝那换取益处。

    虽不知消息真假,但以林鹿如今的地位,自是无须走纪修予的老路,但眼下博得好感之机又不能不把握,就算是出卖皮相。

    就算是…出卖皮相。

    林鹿把心一横,追着一颗葡萄讨咬过去。

    宣乐帝却恶意把手往后一缩,逗弄小狗似的引林鹿向前。

    就在林鹿几欲压不住内心滔天怨毒之时,柔妃手里捧着一迭点心,身后跟着两名一人端着另种糕点的宫女,从后面小厨房绕至殿前,正朝着这边走来。

    宣乐帝下意识抬眸去看,手上止了动作,林鹿趁机咬下一颗葡萄到嘴里嚼几下咽了,快速道一句:“多谢陛下恩赏。”

    碧绿葡萄脆嫩多汁,甜腻果液之气遗留唇齿间,林鹿只觉得苦口难当。

    “哈哈哈,好好好,赐座!”宣乐帝将剩余葡萄捧在手里,自顾自一颗颗拈到嘴里吃着,“正巧爱妃也回来了,林卿别拘束,一并尽兴享用才好!”

    几迭点心摆上桌,林鹿也在面前摆过来的矮凳上坐下。

    饶是林鹿与众不同的外表曾短暂吸引宣乐帝,但在柔妃回到两人身边后,不出几句话的功夫,她便重又将皇帝的注意全数转到自己身上——虽与柔妃并不属同一阵营,这一举动还是让林鹿悄悄松了口气。

    正是这一喘息时机,让林鹿终于觉出先前一直莫名感到不对、又说不上来在哪的“莫须有”的疑点。

    ——沈煜轩刚死不到半月,宣乐帝一向放浪形骸,死了儿子不放在心上不奇怪,可身为四皇子生身母妃的柔妃,如何能做到面上一丝的哀戚也无、甚至还能一门心思讨好宣乐帝的呢?

    第56章 大事化小

    紧闭房门内偶或传出压抑着的呕吐的声音。

    秦惇一脸担忧站在门外, 贸然闯入不是、直接离开也不是。

    林鹿今晨参与早朝时没带一人随侍,直至午膳时辰过后,才姗姗回到司礼监中, 先与纪修予回了两句话,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内, 不让一人近前。

    “少主, 您没事儿吧?”秦惇犹豫再三, 还是拍了两下门, “要不要传太医?”

    半晌无人应答。

    秦惇等得不耐, 担心林鹿在屋里出什么意外,扬起手臂刚想再拍,木门却在手掌落下之前豁然洞开——有人自屋内一把将门向两边拉开。

    天光一下照亮了秦惇眼前站着的青年太监, 正面无表情地与自己对视。

    “呃…少主……”见林鹿安然无恙, 秦惇赶紧放下堪堪停在林鹿颊侧的手,讪讪地重复问了一遍方才的提议。

    说来也怪,秦惇在东厂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平生杀敌无数,什么血雨腥风的大场面没见过?如今跟在林鹿手下做事, 每每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瞳眸,竟好似耗子见了猫,多看一眼都觉得后脊生寒。

    寻常时当不怒自威, 更遑论林鹿此时正整个人陷在阴暗发狠的情绪里。

    不过, 除了沾染上以色侍人的屈辱感之外,今日还真并非全无收获。

    宣乐帝对这张脸有兴趣,是好事。

    先前与沈清岸密会时说过, 眼下重中之重是脱离开纪修予掌控自立门户,而这世间能够稳稳压制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一头的, 有且仅有高坐龙位之上的那个人了。

    纪修予最大弱点,莫过于手中没有实权。

    当然,事实所呈,只是纪修予展示出来、他希望让人看到的,而水面之下是涡流潮涌、还是冰山暗藏,终归是要耐得住性子徐徐图之。

    欲速则不达。

    尤其是在面对纪修予这种须得一击必杀的敌人。

    林鹿深知个中道理,并没被胸中愤懑冲昏头脑,思路仍是清晰而明确的。

    只是林鹿断不会让自己白白受辱,他异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也不会任由这股暂时无法对着当事人施发的怒火,始终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地乱窜,徒扰得人心烦意乱。

    而这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秦惇不自觉后退两步,与林鹿保持礼貌的、安全的人身距离。

    林鹿黑沉沉的眼珠里不带着一丝活人应有的生气,取而代之是浓郁却渐渐沉淀的凌厉杀意。

    仿佛绝命的孤狼在没有完全把握时,慢慢退着脚步,重新蛰伏回暗处等待时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必。”

    正当秦惇以为难逃一顿戳心剜肉的讥讽时,耳畔传来林鹿冷淡至极的嗓音。

    “那日放箭之人抓到了没?”

    当时将林鹿送回宫中治伤后,秦惇奉林鹿之命带队追查刺客,先是从案发现场取回那支惊扰马匹的白羽箭,细究之下竟然得到此箭出自工部下辖军器局的结论!

    “啊?”秦惇没想到林鹿张口问的是这件事。

    林鹿蹙了蹙眉,横臂一扫拨开秦惇,径直朝院外走去。

    秦惇吓得三两步跟上,如实回道:“线索断在军器局,往后再无进展……”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留意林鹿脸色。

    可林鹿不置一词,只是快步行到监中马厩,负责此地的马倌太监们见林鹿黑着脸亲自到访,顿时一条生魂骇成七八瓣,哆哆嗦嗦就往地上跪。

    谁知林鹿统统无视,解了匹快马就往街上牵。

    秦惇不敢怠慢,同样牵了一匹匆匆跟在林鹿身后,心中叫苦不迭:天知道他宁愿听林鹿像往常一样骂他“废物”,也不想再看林鹿这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模样。

    一路无话,两人疾驰来到京城一角的军器局,路人避让不及有被掀翻货摊的,在他们离开很久后才敢低低啐上一声。

    “什么人?”军器局门前守卫森严,还隔着段不近的距离,便被手持长矛的卫士拦了下来。

    “东厂办案,叫你们的头儿滚出来。”秦惇嚣张惯了,并不把军器局放在眼里。

    两名卫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狐疑道:“东厂?就你们两个?”

    诚然,林鹿虽已在前朝后宫中声名鹊起,却也仅限于皇城之内,这些从未经手过的细枝末节的部门必定会对他感到面生。

    而以纪修予高调张扬的行事作风,哪次出执不是带着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从未有过仅差两人外出办事的“寒酸”排场,加之军器局实属重地,也就无怪乎这些底层门卫心存疑虑了。

    林鹿没想为难下人,但他又急需做点什么以排解在宣乐帝面前积压的阴暗情绪,是以面上露出些不耐,冲秦惇道:“你慢慢纠缠。”说罢一夹马肚、狠扯缰绳,骏马立时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吓得两名卫士不敢再站在马蹄即将落下的位置,慌忙朝两边扑去。

    军器局分为制工厂和贮藏库两种,林鹿他们来的正是其中后者,白日里大门敞开,为了运输方便,当初建址时就没有设置门坎。

    此时守卫们让开了道路,林鹿低低唤一声“驾”,马儿撒开四蹄,在林鹿牵引下猛地朝军器局大门冲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秦惇看傻了眼,来不及反应,就见四周不开眼的侍卫呼喊着朝林鹿奔袭过去,手中长矛眼见的就要往林鹿方向投掷而去!

    林鹿恍若不觉,半点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

    操!

    秦惇在心底暗骂一声,一同策马追了上去,临近时飞身腾到半空,抽刀将那些直冲林鹿而来的长矛尽数挥砍格挡殆尽,没教林鹿受到一点伤害。

    乒乒乓乓的声音险些惊了马,林鹿这才拽着缰绳止步在军器局大门跟前,施施然一翻身,极自然地跃下马背,仿佛上一刻试图纵马闯关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主!”秦惇横刀在前,几步上去将林鹿护在身后。

    见他二人下马,周围兵士很快将其团团围住,还有人高声呼喊着往局内通传。

    “站住别动!”“再往前别怪兵器不长眼!”

    长矛锋利的尖头对准二人,但却被林鹿先前猖狂之举与秦惇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所慑,纷纷颤个不停,没摸清来人身份之前并不敢轻举妄动。

    “小祖宗喂!您这是做什么…”秦惇一边警戒周围,一边小声抱怨。

    本来只须亮明身份,这一场误会便可迎刃而解,谁知林鹿就跟非要闹出点动静来似的,让人丝毫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林鹿反常般扯动嘴角,并没回答。

    双方之间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先前回去传信的卫士领了一人匆匆从大门而出,扬声喝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军器局门前造次!”

    林鹿循声望去,也不含糊,冷声直道:“东厂掌刑千户,林鹿。阁下是?”

    张荣悚然一惊,忙不迭喝退周围一圈依旧木愣的侍卫,心道难不成还是为了前几日那事?

    “在下军器局管事张荣,”张荣面不改色地通了姓名,“敢问林千户亲自前来有何……”

    “张管事就准备在这里与咱家说话?”林鹿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

    军器局与东缉事厂井水不犯河水,往常还会因供给武器等得到格外关照。

    “噢噢!”张荣看他年轻,本以为是个好糊弄的,见状只好把手朝大门一摊:“千户恕罪,请!”

    一行三人刚在议厅里站定,林鹿便单刀直入:“本月初十之前,军器局里是否闹出过什么怪事?比如…遇贼失物之类。”

    “没、没有啊,兴京得东厂坐镇,治安一向好得很咧!”张荣明显心虚地别开目光。

    林鹿敏锐察觉到他略带异样的神色,轻嗤一声,不轻不重飘了句:“撒谎。”

    秦惇始终没有收回手中握着的窄背长刀——这一把甚至也是出自军器局冶造。

    “欺软怕硬的老鼠,”林鹿掀眸看他,随手指了指身旁秦惇,“上次咱家不在,这厮带队来过,你也是用如此说辞糊弄过去。”

    语气笃定,竟像是真的知道些什么,张荣一诈之下很快露了破绽,面上浮现难色。

    “欲加包庇?”林鹿作势要走,“好啊,你那些手下的不敬之罪,咱们正好也一并清算,张荣是吧?咱家记住了。”

    “哎哎哎!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张荣经他一提醒,很快辨出孰轻孰重,几步上前试图拦下林鹿。

    秦惇沉着脸横在两人之间,缓缓立起刀刃对准张荣。

    张荣讪讪赔笑,秦惇看向林鹿,得后者随意一摆手,才将刀“锵”一声收敛入鞘。

    “说。”林鹿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站定脚步,逆着门口照进来的光,压迫感十足地看向张荣。

    张荣别无他法,只得将刻意隐瞒的事情娓娓道出。

    林鹿听罢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对他来说军器局宛若无人之境,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亦无人敢置喙一二。

    原来,就在林鹿遇袭前一天晚上,军器局曾丢失一捆羽箭,由于数量不多,又是在装填入库时,刚开始张荣听手下汇报时只觉是误查漏算,左右几根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第二天锦衣卫上门,询问有关白羽箭之事,张荣才意识到军器局失窃,有贼人偷了箭隔日行刺,此事若追查下去,张荣身为管事,最轻也会落得个管理不力的罪名。

    他便动了歪心思——与其主动承认,不如咬死不知道,反正没有证据,而那东厂大人也没闹出人命,不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知这次林鹿并不打算轻轻揭过,非要查出个明堂,这让张荣不敢再冒着得罪林鹿的风险继续隐瞒。

    “少主,接下来怎么办?”秦惇一向只擅功夫,在案情分析上根本帮不了林鹿什么忙,硬着头皮询问林鹿意见。

    林鹿倒显得异常平静,淡淡吩咐道:“集结几队锦衣卫,以军器局为中心向四周民宅民居排查,八月初九晚间时分,有无不在场证明或见过可疑人员。”

    “即刻去办,不得有误。”

    多少算有了进展,如此,林鹿心中郁结稍有缓解。

    更何况,林鹿已经对这位不知是箭术稀松就来行暗杀之事的笨贼,还是有意放林鹿一马另有所图的刺客,产生了浓厚兴趣,非得弄清真相不可。

    第57章 短暂安宁

    等待锦衣卫搜查结果的几天里, 林鹿过得并不安生。

    若非见面时眼神中一点隐藏得并不彻底的蔑意,林鹿几乎都要以为三皇子沈煜杭不幸罹患失忆之症了。

    他竟还是一如既往地与林鹿示好,隔三差五送些无伤大雅的礼物, 甚至还在人前遇到林鹿时主动攀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难道是沈煜杭气得昏头、破天荒改了性?林鹿断然不信, 但也不怕他捣鬼。

    不过, 既有沈煜杭先例在前, 其余皇子见状全都坐不住了。

    原因无他, 只因他们自作聪明地分析出一套道理:如若林秉笔选择六皇子, 那他必不会再明晃晃接受三皇子好意;然而要是他当真已经接受三皇子的橄榄枝,两人必定会不约而同在明面上避一避嫌。

    可反观眼下,沈行舟不在宫中, 林鹿与沈煜杭友好往来, 你不退还我送礼、我见你仍乐呵呵,这种状态无非仅能指向一种可能——那就是林鹿对站队于谁并不排斥,且无论是沈行舟还是沈煜杭都并未完全将林鹿收之麾下,与林鹿之间仍处在试探接触阶段!

    一想通这点,让苦苦觊觎林鹿又不敢轻易动作的各方势力再没有理由按捺, 纷纷效仿三皇子之举,今天送点珍宝、明天邀约盛宴的试图与林鹿拉关系、套近乎。

    这下好了,当初一时随心遗留的“祸根”, 林鹿如今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味, 纪修予笑他贪心不足蛇吞象,不光不准备出面制止,反而看笑话似的放任自流。

    这天晚上, 林鹿又从一场冗长无趣且明显以他为重心的宴席上回到院中,身心俱疲。

    他刚坐下, 连口茶都还没喝到嘴里,秦惇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少主……”秦惇觑他隐有倦容,有些欲言又止。

    林鹿瞥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说。”

    秦惇轻叹口气,还是回道:“二皇子沈清岸求见少主,现下正在监外等待少主答复。”

    “都这么晚了,要不然还是别见了……?”秦惇莫名多嘴跟了这么一句。

    “我发现你真是愈发放肆了。”林鹿只是听了一晚上奉承有些头昏脑涨,又不是真的疲累难当,他还不至于脆弱至此,闻言冷冷盯着秦惇,一字一句道:“叫他进来,然后你自己去领二十刑棍。”

    “二十刑棍?!”秦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那三十?”林鹿很快反问道。

    “二十就二十……”秦惇咬牙切齿地应下,这些天相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林鹿阴晴不定的性子,谁让人家才是主子呢。

    “五十,”林鹿垂眸啜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去吧。”

    真够狠的!秦惇气得五官都变了形,但还是恨恨作了揖转身离去。

    不一会功夫,二皇子沈清岸如愿进到林鹿屋中。

    “你那护卫怎么了?”沈清岸十分自觉地将门关紧,又想去阖窗,语气颇为稀奇地背对林鹿道:“凶神恶煞的,仿佛我欠他八百贯钱,怎的,你与他说过我的坏话?”

    “窗子关严实了,近来多蚊虫,烦人得很,”林鹿闭着眼睛坐在中厅软塌上,轻轻打着圈揉按自己眉心,“你说秦惇?没怎么,他言语有失,罚了顿刑棍罢。”

    看得出来,这些天折腾下来,林鹿在面对沈清岸时无暇再时刻谨遵礼法规矩,左右二人已然结盟,确实不必再死守那劳什子尊卑有别。

    这让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仿佛真正友人般的安宁时刻。

    沈清岸失笑出声,走到跟前,坐在林鹿对面的榻位上。

    “这段时间过得如何?秉笔大人?”沈清岸拄在榻上矮几撑着脸,十分感兴趣似的歪头看向林鹿:“这么多皇子把你当成香饽饽争来抢去的滋味,想必一定是快意十足吧?”

    林鹿凉凉剜他一眼,放下手搁在膝上,“不算外出的沈行舟,四位皇子里数你吝啬。”

    沈清岸也不生气,笑眯眯道:“说正经的,你到底给我那三弟灌什么迷魂汤了?”

    若不是沈煜杭无心插柳,沈清岸还不敢如此光明正大来见林鹿,可现实却是皇子们争着巴结,再不行动,竟是反而还会显得无动于衷的沈清岸异于常态,这倒给两人互通消息打了好大一层掩护——沈清岸还真应该好好谢谢他的三皇弟。

    林鹿没什么形象地倚靠着榻上软垫,将那日与沈煜杭冲突结仇一事完整说了一遍,其中还包括见过柔妃后那种难以名状的怪异感触。

    “哎呀呀,”沈清岸佯装为难地摇着头,“小鹿儿,冲动了呀。”

    林鹿本就被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搞得头疼,被这个称呼刺得眉头一跳,面无表情地盯着沈清岸:“事已至此,二殿下有何高见?”

    “沈煜杭不会善罢罢休,等着接招便是,没什么更好办法。”沈清岸收了玩笑之意,忖度着说道:“一切唯有等六弟回京,方有转圜必要。”

    林鹿默不作声地敛了眸,仅瞧表情,并不能看得出他是在思索眼下困扰之事,还是在惦记对话中提到的那位远在他乡的六皇子。

    “至于柔妃,同样不可小觑。”沈清岸一手落在案几上,无意识抬了抬食指轻叩桌面,“后宫之事我也是略有耳闻而已,只知她对付父皇颇有手段,这么多年来圣宠不断,自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你要知道,像我父皇那样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只有柔妃,父皇待她始终如一,从来不曾舍得冷落太久——看那灵嫔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刚得宠时父皇将灵嫔娇纵得不行,时时带在身边,一刻离不得似的,现在不还是重回柔妃娘娘怀抱?”

    “灵嫔…”

    林鹿念叨着这个名字,不提醒还真把她给忘了,当下便有了主意,不动声色看了眼神落在别处、一心忖思的沈清岸一眼,并没开口将想到的心思诉诸于对面所谓盟友。

    “至于你说柔妃不似寻常人母失去亲子后应有的反应……”沈清岸将目光重新转回林鹿身上,只是林鹿已恢复常态,在沈清岸看不见时隐约浮现的戒备之意消失不见,没教他察出端倪,只听沈清岸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最好别是我想的那样。”

    “哪样?”林鹿顺话询问。

    “你应该知道三皇子沈煜杭、四皇子沈煜轩同为柔妃所出。”

    “自然。”

    “可你不知柔妃并不是传闻中那样‘偶失偏颇’,”沈清岸目光灼灼,“而是‘从始至终’向来如此。”

    不等林鹿再问,沈清岸主动解释道:“据我观察,柔妃对双生子的态度从来就不甚相同,她偏宠幼子沈煜轩,将他惯得无法无天,关系却更加亲近;而对同天出生的沈煜杭极尽严格,若我猜的不错,应是想将他当成王位继承人来培养。”

    林鹿面露了然,点点头,“确实,她比寻常育有皇子的妃嫔天生多了一重保障,也多了一份手足相残的风险。”

    “她是个聪明人,一开始就有所区分,不至于真到最后一刻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无法割舍。”林鹿微哂,“……就好像她一定能坐上太后之位一样。”

    “到底是两位皇子,赢面不可谓不大,”沈清岸不以为然,话锋一转:“现在可好,大家又回到同一起点。”

    “我看未必。”

    “哦?却是为何?”这回轮到沈清岸发出疑问。

    “既然是偏宠心爱之子,沈煜轩的死,对柔妃打击不可谓不大,而她在皇上面前仍能与往常无二,其人定是怀揣着非常人能想之自制力,甚至压过亲母怜子的人之本能。”

    “而沈煜杭是她有意栽培夺嫡的长子,今后定会竭尽全力帮扶,知道对手有着如此潜能,可不是甚么好消息。”林鹿有些感叹地提醒道。

    沈清岸却一展困惑神色,露出一个无比真诚的笑来,道:“我果真没看错人,小鹿儿正正与我心意相通。”

    正当林鹿想说点什么回敬过去,门外兀然传来一阵凌乱虚浮的脚步声。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噤声,好在先前谈话声音一直不大,又始终留意着,并无泄露内容之忧。

    哐!

    门扉传来一声巨响,林鹿与沈清岸一同望去,只见正门外撞过来一道身影,瞧样子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扑在门板之上的。

    “少主…!嘶……刺客的事,有消息了!”秦惇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进来,“说是、是有人在那日凌晨,城北…城北一处荒园里,听到了异响……”

    似是知道打扰主子谈话又免不了一顿责罚,秦惇顿了顿,明显咬着牙的声音没隔多久便再次响起:“少主先前说,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属下这才不请自来,还望…还望少主恕罪!!!”

    第58章 风言风语

    见林鹿还有正事, 沈清岸很是识趣地告辞离去。

    临走前,他不忘再嘱咐林鹿:这一招行的险,虽然允许所有皇子示好相当于谁都没接受, 但却在他们心中留下希望,日后等沈行舟回来, 再去拒绝其他皇子, 定会遭到更加强烈的敌视与针对。

    狗急跳墙, 切莫轻敌。

    然, 沈清岸又道也不全是坏事, 彼时司礼监秉笔公然站队六皇子的消息就会自然而然深入人心,一早筹谋的目的如此便达到了,实际效果、产生影响比先前刻意为之时不知好了多少。

    不过, 随之而至的风险同样翻倍增长, 因而现状之下再行事须得小心为上,绝不可在真正有能力化解之前,积攒太多落于人手、易受钳制的把柄。

    沈清岸所说不无道理,林鹿自是一一应下。

    林鹿亲自将沈清岸送至司礼监衙门门口,回来时仍见秦惇呲牙咧嘴地扶柱而站, 身形不似往日挺拔,离近时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混合药味的气息。

    见林鹿朝自己走来,秦惇半边脸落在暗处, 显得表情有些阴森。

    正当林鹿稍作反思, 想着秦惇大小算个锦衣卫头目,一直委屈跟着自己当贴身侍卫的职是否有些埋没了时,秦惇倏地开了口:“少主…能不能……”

    林鹿眉梢一动, 等待他的下文。

    “能不能…饶了属下……这一次?”秦惇目光忽闪,一向不会服软的男子语气硬邦邦地赔说好话。

    林鹿与沈清岸才说不过几句话, 想必先前“赏给”秦惇的刑棍还没打上几下。

    人虽直了点,但还算听话。

    “走得动路吗?”林鹿以问作答道。

    “走得动…走得动!”秦惇赶忙站直,好在他身子骨强健,戒所的同僚虽不会看在相识的份上太过手下留情,但尚未打满二十棍的情况下,这位年轻的锦衣卫小头目只是受了点皮外轻伤。

    林鹿有些好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用陈述的语气说道:“现在随咱家走一趟。”

    “得嘞!”这一会儿功夫秦惇已经缓过了疼劲,闻言顿时呲开一口白牙,麻利地下去召集人手准备出行事宜去了——只是背影稍有些僵硬难动,不知此人强撑着逞能的成分占了几成。

    此时临近午夜,兴京城里最繁华的主街道上依旧一派歌舞升平之状,锦衣卫队黑衣如墨,就连中间一顶四人所抬的玄色方轿也是冰冷肃杀,一行人的出现与周围街景格格不入。

    他们途经时,就好像一柄无形剑刃毫无受阻地锲进肉身,上一刻尚自热闹非凡,下一瞬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由自主目送他们远去,直至消失在道路尽头,人群才复又活过来,再次回归先前欢闹热烈的气氛。

    林鹿靠坐在轿中,曲臂搭在窗沿上,拄着额角闭目休息。

    夜风将布帘掀起一角,堪堪窥得轿中人小半片瓷白的皮肤,和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听不清喧嚣人声,车轿外朦胧的光晕也一并暗了下来。

    漆黑天幕下,一排提灯而行的队伍形如鬼魅,穿过肉眼可见变得稀疏零落的街道房屋来到兴京之北。

    可奇怪的是,作为大周都城的兴京本应寸土寸金,就算远在城郊,有能力的人家也都恨不得房子迭着房子的往京城里挤。

    然而此处却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将荒园所在街道与世隔绝一般——除此之外的地界与兴京其他不无不同。

    就好像,这处荒园里藏了甚么不可接近的恶兽凶煞。

    充当轿夫的锦衣卫担得平稳,林鹿甚至偷闲小憩了一觉。

    落轿时已经极力避免的微弱晃动还是唤醒了他,林鹿微微睁开双眼,并没有寻常醒后的迷蒙,瞳眸中泛着冷光,端的是格外清明。

    “少主,荒园已到。”秦惇的声音从轿帘外传来。

    林鹿低低应了一声,秦惇就挥手撩帘,另一手横在林鹿跟前,将他扶下轿来。

    “此处是什么地方?”林鹿甫一站稳,见周围灯火稀落,面前正坐落着一黑黢黢的所谓荒园,开口询问道。

    这回秦惇听出林鹿并不是问地理位置,而是想了解此地的所属关系与荒芜原因之类,便以先前调查结果自信对答:“回少主,这园子早年间是一富商祖产,全家老小住在此处,不料一日惹上贼人,满门屠戮,无一人生还……”

    “等等,”林鹿回身朝来时的路眺望须臾,“兴京城内,天子脚下,怎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秦惇答不上来,讪讪地道:“说是早年,距今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那时候的兴京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啊不是……?”

    林鹿颔首,提步往荒园大门走去,“继续说。”

    在林鹿抵达这里之前,已有不少锦衣卫将此处团团包围,好在周围民居多破落,并不会在深夜引来百姓不必要的恐慌。

    秦惇无声冲后打了几个手势,带来的锦衣卫便训练有素地赶在林鹿之前鱼贯而入,熟练地分成几拨向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接着,秦惇三两步跟在林鹿身后,道:“从那以后这园子就荒废了,死了那么多人,再找买家本就不易,价格一压再压,好不容易遇着愿意接手的,每每都还被神鬼之事吓得心神不宁,之后再无人问津,好好的园子就这么荒了,地契也仍压在牙子手里。”

    “神鬼之事?”林鹿抓住话中重点。

    秦惇挠了挠额角,不确定地道:“说是…零星几个胆大的住过此园,都被吓得不轻,均言说此处有亡魂索命、凶宅闹鬼……”

    话音刚落,一股穿堂阴风适时拂过二人背后,秦惇当即一个激灵,一把钳住林鹿小臂。

    林鹿脚步一顿,斜睨着他:“你做什么?”

    刚才还不觉得,明明是气温仍在的夏夜,这一踏进园子,被骤然乍起的夜风一吹,秦惇只觉自己背后呼呼直冒凉气,可面上却要强装镇定,他小心松开林鹿,嘴硬道:“前…前路不平,属下是担心少主跌倒。”

    “狗拿耗子。”林鹿懒得浪费口舌戳穿他。

    林鹿绕过挡在正门前的影壁,上面石雕开裂破损、裂纹丛生,饶是砖墙壁石此等坚硬之物都遭损坏严重,可想而知园内的其他景观了。

    林鹿在露天方厅中央站定,远处分散着点点火光,在被黑暗包裹的小园中格外显眼,若不细瞧,倒有点像是漫天繁星将落人间。

    ——那些手持火把的锦衣卫在彻园搜查时可不会在乎这里曾是谁家住处,所到之处全都桌翻凳倒、狼藉遍地,为凋敝园景再添凄凉破败之感。

    除了秦惇和几个锦衣卫守在林鹿左右,其余人全都散入进园,接连成片的融融火光一下照亮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小园。

    不消林鹿开口,秦惇已经抬了把圈椅过来,就着袖子随意擦了擦,放到林鹿身后:“少主,园子不大,但为求稳妥须得仔细寻查,姑且坐下再等。”

    林鹿尚在思考先前的事,一掀袍摆悠然落座,“几句风言风语,何至于此?”

    秦惇侧身立在林鹿旁边,垂首摇了摇头,“只因在园中住过的胆大之人并非同一时间到访,最长相隔能有数年之久,但他们口径却出奇的一致,这就导致荒园闹鬼的传闻越传时间越久、时间越久传闻越真。”

    “可要是人为,那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属下查过,这座园子的主人往上数三代皆是自家血脉相承,近百年来做着相同营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秦惇沉吟着给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是为了寻仇,惹上仇家满门被灭已是飞来横祸,何至于此后守着一所空宅散布鬼话呢?所以……”

    “所以,”林鹿双手交迭,抬眸望向秦惇:“你认为此处有鬼?”

    “有鬼”二字正正点破秦惇心事,而那双黑沉不见底的眼珠在晦暗火光下更显诡异瘆人,秦惇险些一嗓子嚎叫起来。

    “咳…咳咳!”秦惇连声咳嗽以掩饰尴尬,“属下没这么说过,一切等弟兄们回来再说…再说……”

    林鹿不再言语,一时间,周围只闻草丛里不时传来的吱声虫鸣。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散在园中各处的锦衣卫逐渐回到方厅,秦惇组织他们汇报结果,可无一例外,所言皆为“无甚异动,不见人影”。

    这就奇怪了。

    “当时听闻此处传来异响的是何人?”林鹿神色不动,出言打断欲让他们再次探查的秦惇。

    秦惇转过身来回话,眉心紧蹙,语气略带不解,答道:“更夫,路过此地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言之凿凿绝不可能听错。”

    “再搜。”林鹿从座位上起身,径直朝主屋客厅方向走去。

    “哎哎…少主!”秦惇追上前去,“此地情况不明,还请……”

    “已经查过一遍,若咱家遭到暗害,也是他们方才做事不力,你回去摘了他们脑袋便是。”林鹿不听秦惇劝阻,反而命令道:“你也去,带那剩余几人一起,今夜查不出结果……”

    林鹿悬着语气顿了顿,嗓音冷淡地又道:“定是那更夫与我做消遣,你秦惇未加验明同样有罪——就连同今夜饶过的五十刑棍一并打了罢,共计八十刑棍,到时,由咱家亲自督刑。”

    秦惇听了这话一个头两个大,在林鹿阴沉望过来的目光中退了下去,依言喊了剩下几名弟兄,择了个人少的方向一并寻人翻物去了。

    眼下只剩林鹿一人,此事蹊跷,他直觉这座荒园并不简单。

    一次不行还有两次,黑天不行还有白日,个中都是锦衣卫断案寻迹的好手,只要肯花时间,总会让林鹿查出蛛丝马迹。

    如此想着,林鹿一路穿过前院来到主人居住的后堂,四下里锦衣卫来回忙动的身影可谓给足安全感,于是他便没怎么犹豫就走进了一间房中,瞧着歪斜林立的书架,多年前应作书房之类用处。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尘埃气息,林鹿随手遮掩口鼻,心念一动,往房中更深处行去。

    外界的声响逐渐被隔在屋外,直到里侧一面墙壁上清晰传来了两声叩门似的轻响。

    嗒嗒。

    仿佛在邀请谁的到来。

    第59章 故人重逢

    “谁?”

    林鹿朝那个方向喝了一声。

    随即又意识到锦衣卫做事严谨, 绝不会漏查错过有藏人可能的某处房间,因而那声响动来自人为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果然,林鹿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荡出微弱回音,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回应。

    许是年久失修,木质家具腐朽开裂的声响罢。

    林鹿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反而因这一打断注意到了书房里间的存在, 没怎么犹豫地提步走了进去。

    由于临时起意, 林鹿手里没有拿着火把、灯笼等照明物件, 不过好在今夜月色甚明, 屋外到处透着映过破损窗纸的火光,在适应了暗处环境后,倒也能朦胧看清一二。

    房间内灰尘很厚, 地上到处是锦衣卫方才来时踩出的凌乱脚印。

    一排书架靠墙而立, 分隔而开的栏格里黢黑一片。

    林鹿走到近前,发现其上空空荡荡,连一本书、一件物都没留下。

    忽然,林鹿莫名生出一点被人窥视的强烈不安。

    林鹿蹙起眉心,警觉地环顾四周——仍是安静, 而在一察之下,再想去感受那抹微妙的不适却又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只是林鹿在陌生环境里风声鹤唳的错觉。

    这第二次搜查, 身为千户的林鹿都也一起下场寻迹, 其他锦衣卫没有不卖力的道理,而秦惇身背林鹿亲口许下的“军令状”更是不敢怠慢,掘地三尺也要查出些东西来。

    是以这会儿大都紧锣密鼓地忙活着, 无人关注林鹿所在的书房能闹出什么动静——反正不见歹人,现下查也是查线索而已, 自是不必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林鹿会遇到什么危险。

    林鹿也没把方才稍纵即逝的念想当回事,正蹲了身子去看书架下层。

    一看不要紧,竟真让他看出了些端倪。

    只见两座书架之间的缝隙里夹了片小而薄的什么东西。

    林鹿伸出手,将那不知名薄片拈在指间轻轻抽了出来。

    触感凉而细腻,原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叶子,林鹿得出这一结论后有些失望,随手将其丢在地上,起身欲走。

    刚走出一步,林鹿遽然定在原地,霎时有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心头巨震!

    此处是书房里间!

    就算是从漏窗门缝中随风而入,又怎会恰好夹在两块挨得极近的书架木板之间——取出叶片时,林鹿分明是用了点力气的。

    想通这一点,正当林鹿准备出门叫人来查,身后书架却在无声中转开角度,一道人影闪身而出,不等林鹿察觉回头,就将林鹿整个人锢在怀中,很快退了回去,书架转瞬又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动作极快,林鹿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带着自己后退,教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书架后面另有玄机,现下看来应是密室之类的地方。

    书中有载,古有匠人通机关者,可借房屋墙壁掩饰建成密室,以作隐秘之用,若是个中高手,所建密室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非是房屋主人亲口相告而不得知也。

    此时受制于人,林鹿很快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很快,面上却是不显。

    那人率先低低笑了,声音夹杂几分戏谑:“小鹿,能先松开吗?”

    林鹿皱眉,反手扣着一柄先前藏在袖中、现已出鞘露刃抵在身后人腰间的匕首,没有因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挪开分毫。

    “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早把我忘了?”身后男人也不恼,反而很快松开手臂对林鹿的桎梏。

    林鹿脚跟一错,猛地转正身子面对男人,手中稳稳握着那柄锋利匕首,刃口精准比在男人脖颈之侧。

    待看清眼前事物,林鹿发现此处是条狭窄幽深的密道,约莫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后半段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导往何处,而临近的壁上挂着半截烛火,微弱光芒堪堪照亮了男人面庞。

    十分眼熟。

    “五年前,绥泽围场。”男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面上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想起来了不?”

    林鹿眼前顿时划过一道白光。

    一个不甚熟悉的名字,随着男人简短给出时间地点提示后,异常强势地闯入林鹿脑海。

    “许青野?”

    林鹿拧着眉头仔细辨认他的长相——五年前尚且青涩,如今五官已经完全舒展开来,眉眼间缠绕着可以称之为“男子朗毅”之类的气质。

    面前的男人眯眼笑着点了下头,指指仍架在脖颈上的匕首,语气中难掩笑意:“现在可以放下了?”

    “说,你藏身此处有何目的?”就算识出此人身份,林鹿仍没有依言照做,甚至还将手中匕首贴近几分,目中戒备不减:“军器局的羽箭是你偷的?”

    林鹿说着便理清了思路,眉间皱痕蹙得更深,刚要启唇再问,许青野却倏地动作了。

    男人眉眼弯弯,趁他张口言说的功夫推出右掌拍在林鹿持着匕首的手腕,动作轻松写意好似随手赶走扰人蚊虫,可他的速度却是极快。

    与之面对面的林鹿几乎在看到许青野手上做出动作的同时,就已握紧刀柄,毫不犹豫地斜向下抹去,杀心顿起。

    只是许青野一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劲道,既荡开林鹿下了死手的手臂,又不至于伤到他,随即另一手精准捉住林鹿一击不成、欲抽刀改划为刺的手腕,轻而又巧地一掰,林鹿吃痛松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林鹿自知与许青野之间的力量差距,立在原地不动,也没妄想挣脱,只是神色变得无比冷峻,眸色阴沉无光。

    许青野一愣,敏锐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却也没贸然松手。

    多年来频频能从险中求生,靠的就是堪比野兽的直觉——许青野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他放开林鹿,对面那个相比五年前成长不少的小太监,绝对会不带半分迟疑地袭击自己。

    就算手中已经失去利器,就算明知武功远不及对方,或拳打脚踢、或插眼锁喉,也定然放手一搏,不会让其全身而退。

    许青野赶忙出言解释,生怕误会增加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别别,我没有恶意,你阿娘祈岚是我恩人,我怎会加害于你?”

    在这一刻许青野思路转得很快,没有解释其他无关痛痒的案件要素,而是直截了当地戳中林鹿心中最为晦藏的角落。

    他料定林鹿不会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诚如许青野所预想的那样,林鹿在听到“祈岚”二字时表情瞬间松动,而后一直紧绷的身子逐步泄下劲来。

    林鹿眼神微动,最终定格成故作寒峭的目光:“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有半句虚言……”

    “说来话长,”许青野很快打断,没教他将后半句威胁说出口,“咱们里面一叙?”说罢,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身后昏黑一片的甬道。

    林鹿偏头望去,继而警觉地挪回视线:“里面是什么地方?”

    “去了不就知道,”许青野嬉皮笑脸一挑眉,“瞧着你如今在宫里好像也当上个一官半职,不会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吧?”

    林鹿本不会被这么拙劣的激将法所影响,但很多事都需要靠面前的男人一一解释清楚,又确实没在他身上感受到敌意,只得姑且信他一回——反正许青野身在此处已是彀中之物,若敢异动唤来锦衣卫杀之便是。

    思索片刻,林鹿兀然没怎么费力地抽回手,用另只手随意揉按着被许青野捏得微微发疼的手腕,冷冷道:“带路。”

    许青野先是有些得意地一勾嘴角,随即状似无意地觑了眼林鹿捧着的手腕,问了句:“…没事吧?”

    “少废话。”林鹿恶狠狠瞪他。

    许青野耸耸肩,转身朝密道里走去。

    林鹿矮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别费心思了,你杀不了我。”许青野懒散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林鹿轻嗤一声,将匕首收入袖中暗鞘,随后跟了上去。

    密道不长,拐个弯就抵达了所谓密室。

    令林鹿感到些许惊诧的是,这一藏在荒园书房里的空间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一床、一桌、一椅,甚至角落里还留有余裕地摆了书架和衣箱。

    ——容纳了足够寻常人生活的全部必需品。

    一盏烛台立在桌案中央,来人时带动的气流惹得火焰跳跃似的不停晃动,一时间粗糙墙壁上影影绰绰,将整间密室衬得热闹起来。

    “你住这?”林鹿站在门口,探寻的目光扫过室内。

    “进来坐。”许青野从桌上翻了两个茶杯,给自己和林鹿一人倒了杯清水,“我这里没有茶叶,将就着喝。”

    林鹿看他动作,不动声色道:“我有一贴身护卫,是纪修予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五年前那回秋狝是林鹿第一次见到纪修予,打从那起,注定了林鹿日后遭逢其磋磨的难堪经历,这样初始的记忆,林鹿不可能会忘,也就顺带着想起当时在马棚中遇到刺客的事。

    一见到这张与印象中九分重合的脸,林鹿同样忆起许青野当时欲行刺驾、却被深藏不露的纪修予重伤断臂的往事。

    他本想提点许青野有话快说,谁承想这位旧时的刺客竟一下笑开,甚至颇为不屑地道:“哈哈哈!你说的是…秦惇?”

    第60章 随你的便

    原来与许青野一样, 秦惇同是“银月”一员。

    至于“银月”到底是什么,面对林鹿问询,许青野终于给出明确回答。

    “你阿娘没告诉过你?”许青野看上去有些意外, “银月其实是一杀手团伙的代号,组建银月, 说是林娘毕生心血也不为过……”

    林鹿垂着眼眸, 语气淡淡:“你们叫她‘林娘’?”

    许青野把有关银月的一切全部告知林鹿。

    所谓银月。

    这是一个以覆灭周朝为信条的反.动组织, 成员少而精, 个个是能称霸一方的强中手, 许青野更是其中佼佼者,能力、身手皆为顶尖。

    五年前秋狝帐中刺驾,正是以林娘为首的银月一手谋划而成。

    “秋狝的时间、地点, 以及巡防班次都应是宫中绝密, 你们区区民间机构如何探得?”林鹿不自觉皱起了眉——他竟不知,阿娘一直以来过的是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

    一个猜测渐渐在林鹿心中成型:阿娘与朝廷之间,定然存在着不共戴天之仇。

    若能解开此仇之谜,想必自己身世也将自然浮出水面。

    如此想着,林鹿耐下性子, 决计再与这个突然出现、敌友莫辨的当年刺客好好周旋一番。

    许青野面露怅然,“不知道,只知林娘情报网之复杂远非我能想象, 每次行动的准备工作都由她一人承担, 我们负责执行,出于对林娘的信任,也从不会过问一句不该问的。”

    不等林鹿再问, 许青野看向他的眼睛,神色认真地道:“我原是个孤儿, 是林娘将我抚养成人,若论起来,你理应唤我一声‘兄长’。”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

    在共同生活的人生前十三年里,林鹿只知林娘明面上做着暗娼这种为人不齿的活儿以维持生计,对她背地里抚养许青野的行为根本一无所知。

    从前林鹿胆小怯懦,就算曾发现什么,被林娘两三句打发了也就不再关注。

    许青野此言,令林鹿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如今看来难得平静的过往,和那个羸劣孤弱、无力改变任何事的自己。

    林鹿默默抬了眼眸,没什么感情的眼神骇得许青野脊背发凉,他便不知所措地慌忙转换话题,复又言说起正事。

    “与你所想不同,林娘在练功方面待我极严苛,从小我挨的打骂绝不比你少。”许青野没什么正形地拄在桌子上,唇边带笑,眼神却是不加掩饰的落寞与怀念。

    “五年前那次失手伤得重,断手难医,我死里逃生后只得远遁他乡,一边疗伤一边伺机回到京城与林娘汇合,谁知风声始终很紧,纪修予那厮似乎是铁了心想逮我,我这一走,没想到竟是五年过去。”

    林鹿很快想起先前二皇子沈清岸猜测纪修予是太子党一派时,曾通过当时还是大皇子的沈君铎因秋狝护驾有功一跃成为太子的情状,料想此举是纪修予刻意为之。

    如此看来,纪修予对许青野行刺失败后穷追不放,为的就是寻一个“名正言顺”的替罪羊,可谁知这许青野艺高胆大,硬是在无数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遛得无影无踪。

    对于五年前那次改变很多人命运的秋狝围猎,林鹿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许青野似是不愿再做回想,摆了摆手,道:

    “往事莫要再提,这几年我一直与林娘保有联系,近来却怎么也没等到下一步指示,不得已冒险回了京,才发现悦宵楼已经换了主人。”

    听到这里,林鹿脸色变得灰暗,却在昏黄烛光下不甚明显,许青野没看出他的异样,随意提起似的道:“所以,林娘有告诉你她去哪了吗?我回来了,后面还……”

    “她死了。”

    许青野端着粗瓷茶杯的手蓦然顿在半空。

    “她死了,”林鹿重复,“就在我面前。”

    许青野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他,一时间不知该问些什么,只是怀揣期待似的等着林鹿以作解释的下文。

    “你不在的几年,银月秘密杀了几位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引起纪修予注意,查到悦宵楼,祈岚为掩护同党甘愿被抓,最后自戕而亡,就在我面前。”林鹿近乎冷漠地与许青野对视,念白一般说出这番话。

    字字句句宛若尖锥插在许青野身上——也像是双刃剑,言语带来的痛楚同样作用在林鹿心头。

    “林鹿!”许青野猛地将茶杯磕在桌上,跨步冲到林鹿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襟大力提起,“你还是人吗?”

    一字一顿,振聋发聩。

    他说的都是真的,林娘于他确有再生再造之德,尽管无甚寻常养母子之间的温情脉脉,反而更多是血雨刀光的筹谋,可林娘在许青野心中仍是无可取代的世上唯一亲缘。

    而现在,林娘真正的血亲,在他面前无动于衷地宣布出她的死讯,这让许青野一时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的除了林娘的死,更多是林鹿冷血无情的态度。

    许青野目眦欲裂,咬牙诘问时的语气就好像将欲生吃了林鹿。

    林鹿任由他粗鲁地拽着自己,饶是领口被外力收得很紧,让他产生轻微窒息感,林鹿也依旧没有挣扎。

    “早就不是了。”林鹿颇为艰难地踮着脚尖,语气仍是寒凉如冰的淡漠。

    “你……”许青野气得眼睛泛红,手下没个轻重地加了力气。

    林鹿却只是皱了下眉,咧嘴扯了抹讥诮的笑:“难道,你不正是隐隐猜中这一点,才…才在京郊截杀我的?”

    许青野倏地松手,一下背过身去。

    林鹿被惯性逼得向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喉咙被骤然涌入的空气刺激得呛咳不止,整个人伏在桌上,看不清表情。

    “…你走吧。”许青野快速抬手在眼角抹了一下。

    “园中藏了不少足够你交差的证据。”许青野一手撑在桌上,补充道。

    半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密室内仅闻林鹿压抑的喘息。

    待喘匀了气,林鹿直起身子,看也不看许青野转身便走。

    “等等!”听到身后传来果决的脚步声,许青野连忙呵止。

    林鹿立在门口,面如冰霜地望向他:“你还有事?”

    “过来!”许青野凶巴巴吼了一句。

    林鹿没动,微蹙着眉不解其意。

    许青野大步走上前来,林鹿慑于他过于迫近的气势还向后撤了半步,却只见许青野长臂一伸,将林鹿捞进怀中,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他。

    林鹿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开。

    许青野抓着他双臂稍稍退开些距离,难得正色地对林鹿道:“小鹿,你是我兄弟,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放你不管。”

    林鹿甚至开始去摸袖中匕首。

    这一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许青野眼睛,但他并不在意,又道:“我知道,你变成如今的模样定是受了不少苦,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明明才是第二次见许青野,林鹿却从他的话语、略带庄重的神情中看出了久违的…名为“亲情”的情愫。

    突然间,林鹿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揉了一下。

    他下意识就想回避。

    “你说祈岚于你有恩,那是你和她的事,”林鹿眼里流转出近乎残忍的眸光,“早在我入宫那日,她亲口与我断了关系,从此再无瓜葛。”

    “许青野,你找错人了。”

    “算我提醒你,你若没在今夜杀我灭口,待我回宫,定会向纪修予回禀此事——连同秦惇一起,彼时他会死,你也一样。”说到最后,林鹿有些挑衅地看着许青野,半是破罐破摔、半是希冀地等他回答。

    许青野只是毫不关心地伸手揉乱林鹿发丝。

    他松开林鹿,用一种在林鹿看来温柔得有些恶心的表情,轻轻整了整他在挣动中变得褶皱的衣裳。

    “随你的便。”许青野露了个释然的笑,“林娘死了,如何报仇雪恨,你说了算。”

    没想到面前自称兄长的男人并不接招,只是懒懒地道:“我的命是林娘救的,她不在了就交到你手里,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态度散漫,可林鹿就是知道,许青野是认真的。

    林鹿说不上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总归不会是高兴,但也被许青野身上那股难以名状的稳定气息所影响,提到阿娘时翻涌着的晦暗心绪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平息。

    “我怎么找你?”想着时候不早,林鹿准备离开此地回去交差,站在门口问道。

    “秦惇知道,找他就行。”许青野笑着低头,从桌上拿起那杯在先前震动中洒出一半的茶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夜已深,林鹿坐在回程的车轿中。

    想缓缓精神,可一闭眼就是许青野那双自以为藏得很好、无不悲伤的眼眸。

    许青野的话……能信几分?

    秦惇惴惴跟在轿边,不知许青野那家伙跟林鹿说了什么、讲清楚没有。

    以及…这小祖宗到底会不会翻旧账找他算将行程泄露给许青野的事啊!

    秦惇心里没底,但面上仍是肃杀地板着一张脸——卧底十数载,若不是许青野一朝来信,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是银月成员一事。

    忧思间,身旁小轿传来细微响动。

    只见林鹿卷起轿侧窗帘,微微探了头朝天上望去,月华如水,尽数照亮了林鹿秾丽无双的面庞,一双凤眸定定看向高悬天幕的半轮弯月,嗓音极轻地道了句:“月银如钩当真极美,只是……”

    话至此处便戛然而止,后半句是什么,林鹿没再说下去。

    只是血债当以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