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义无反顾

    近两月光景, 大周六皇子沈行舟随护国公世子楚寒云所率楚家军抵达景州。

    一到驻地,楚寒云忙得不可开交,又是了解情况, 又是与当地将领交接工作,整日不见人影。

    军营之中, 尤其是驻边部队, 不会因为谁出身更高贵而得到优待, 立威立信的途径只有一条, 那就是强者为尊。

    无论是以一敌百的身体素质, 还是运筹帷幄的用兵之道,甚至是骑□□湛、脚程优异,哪怕仅是大锅饭做得好吃, 都能在特定群体中赢得尊重。

    诚然, 军中须得是个人出众之处交换而来,比起久居兴京一直遭受的势利待遇,沈行舟反而更加适应这种虽粗糙但格外纯粹的氛围。

    沈行舟同楚家兄弟一同下榻在边陲乌城的都指挥使司。

    带来的军队驻扎在乌城周边,这里是受玄羽国强盗侵扰最严重的城镇之一。

    出了乌城向西再行十几里,是一片占地极为广大的密林, 从南至北绵延整个景州边境,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内外隔绝两个世仇深重的国家。

    除了日常换洗衣物之外, 沈行舟还带了十好几只信鸽一同上路, 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书信一封传回京城,收信者为何人不言而喻。

    这天,沈行舟写完信末最后落款一笔, 将细杆毛笔小心搁在架上。

    “鹿哥哥,展信安, 我在乌城一切都好……”楚逸飞照本宣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行舟一下扑到案上护住信纸,双颊泛起赧红,“楚!逸!飞!!”

    “谁稀的看一样,”楚逸飞抱臂立在一旁,“大哥与乌城都指挥使商议过了,为重振军心,于今夜举办摔角会,多赢多赏,你参不参加?”

    “好啊。”沈行舟一口应下,将身下信纸仔细迭卷成可置于信笺的大小,才从桌上起身。

    “小气劲儿吧!”楚逸飞嗔骂他一句,看着沈行舟神情专注认真、像对待甚么珍宝一样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沈行舟半晌没等到后文,有些奇怪地看向楚逸飞:“逸飞找我还有何事?我这就要去鸽笼发信。”

    “你可是一位皇子。”楚逸飞语气复杂。

    沈行舟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那林鹿只是太监,就算喜好龙阳,以你的身份地位,也该选个家世清白、背景单纯的寻常男子吧?”楚逸飞恨铁不成钢地按了按沈行舟肩膀。

    这些时日一直朝夕相对,沈行舟频频写信回京的举动自然逃不脱楚逸飞的眼睛,这位六皇子对那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上心程度可见一斑,再加上沈行舟不加掩饰的蜜意态度,楚逸飞想不知道他的心思也难。

    “逸飞啊。”沈行舟拨开楚逸飞的手。

    “什么?”

    “我到今天才发现,你与我阿娘一般唠叨。”沈行舟一本正经地与楚逸飞对视。

    楚逸飞刚想反驳,却听沈行舟又道:“这一路上,你与我说了道理一大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为我好。”

    沈行舟的眼眸晶亮,“可是,爱这种事,碰上谁就是谁了,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这世上的任何事。”

    无关这世上的任何事。

    沈行舟声音很轻,却不啻于鸣钟在楚逸飞耳旁敲响。

    他长叹一口气,认命般低低道了句:“真羡慕你,行舟,比我活得通透。”

    正当沈行舟不解其意,朦胧回想起楚逸飞自离京以来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后者却终于在这时出言邀他去城外走走。

    沈行舟捏了捏手中信笺,答说陪他去放飞信鸽先。

    之后,二人没骑马,顺着恢弘城墙底下慢慢地走。

    楚逸飞一向耿直,今日竟难得吞吞吐吐地讲了他与颜如霜的故事。

    大周,内有世族依附皇子夺嫡、一手遮天的权宦干政,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

    然而,在这一派混乱的纷争中,说难听礼乐崩坏,说好听却也民风开化,女子的身影不仅出现在三教九流的各行各业,甚至还开创了女兵、女将征战从军的历史先河。

    颜如霜是一位奇女子。

    按理说,以楚逸飞的家世,倾慕于某位女子并不会受到太多阻碍,除非他们的身份、地位皆远远不适配。

    “她是本朝去年得中的武状元…”楚逸飞板着张脸,沈行舟却轻而易举从他脸上看出些愁云惨淡的意味。

    “你家世代尚武,岂不正相配?”沈行舟没明白。

    楚逸飞摇摇头,“若真如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颜如霜出身低微,是从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村落里一层层通过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真正凭借自身武艺及才学考取的状元之名,古往今来鲜少有女子能走到这个位置,曾在当时引起过不小的震动。

    只可惜……

    “只可惜她是女子,本应许诺的正三品京卫指挥使之位又收回,”楚逸飞顿了顿,才道:“最后仅让她当了个二等侍卫,所行之事天差地别不说,就连官职也足足削了一整级。”

    话语中流露浓浓惋惜之意,听得沈行舟皱了眉。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沈行舟下意识反驳,“君无戏言,根本是父皇他言而无……”

    沈行舟没有刻意收敛音量,吓得楚逸飞直接去捂他的嘴。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楚逸飞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发现或守城或巡逻的兵士并没有望向此处才放下心来,“是不会如何,可若她不是……”

    “若她不是武状元,是民女是村姑、是贵门女眷、是皇家公主,”沈行舟一把扯下楚逸飞的手,抢先打断问道:“你还会将目光停驻在这个叫‘颜如霜’的姑娘身上吗?”

    楚逸飞愣住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逸飞,我知道你只是因二人前途渺茫而口不择言,那句话并非你的本意,”沈行舟缓了颜色,抬手拍了拍楚逸飞肩膀,一双明眸透着温润如沐的柔光:“这些时日你总是拿鹿哥哥的身份说事,无非也是想提醒自己,我都知道。”

    “可,爱就是爱了,一见倾心是爱,久处生情也是爱,该与不该,你只需扪心自问,与旁的无关。”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楚逸飞眼中那抹若有似无的优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坚毅的神采,不过很快又暗淡下来,泄气似的嘟囔:“但是我说的也不无道理,无论如何,我家双亲断断不会同意我娶一个没有门第的民间女子……”

    两人沉默下来,静静并肩踱着步,一时间周围仅闻暮风卷着城楼旌旗猎猎而动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身后跑来卫兵招呼他二人前去摔角会。

    楚逸飞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将面上略带三分愁的表情调整成寻常威严,便带着沈行舟疾步回城——摔角会自然在军营举行,距城内有段距离,须骑马前去。

    “摔角…摔角…”沈行舟任由楚逸飞拖着自己手腕往前走,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

    “你说什么?”楚逸飞头也不回随口问道。

    “我有个主意!”几息后,沈行舟一下笑开,两步超到楚逸飞身前,回头望他:“嘿嘿,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两匹骏马驶出城门,沿道朝城边不远驻扎的军营奔袭而去。

    马背上,疾风呼啸吹过,楚逸飞却将沈行舟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有些惊诧于这小皇子的头脑思路。

    沈行舟还在开开心心地咧着嘴笑,并没察觉自己方才的言论在楚逸飞心中激起多么大的浪花。

    一离开那座金丝樊笼,沈行舟往常不甚思考的头脑仿佛运转得格外快,摔角即角力,双方制衡相较,经此提醒,他想到可以让这对苦思不得的鸳鸯反其道行之。

    ——待此次随行结束、回到京中,楚逸飞可先假意与颜如霜针锋相对,待闹得满城风雨,再自请前往某地驻守,装作嚣张跋扈的模样;

    ——过段时日,故意散播些拥兵自重的谣言,以林鹿在朝中之便,将颜如霜调去驻地与楚逸飞两相制衡,到时天高皇帝远,任谁也不能阻止二人处在一起了。

    “最后,待你二人立下军功,我再去求鹿哥哥,让他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给颜姑娘封个爵位,你家里不就再没不同意的道理?”沈行舟一边策马驰行,一边颇为得意地朗声道。

    楚逸飞驾马落后他半个身位,眼眸余光微微侧望向沈行舟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以为沈行舟不争不抢是因其能力远逊于其他皇兄。

    四周旷野无人,两匹快马蹄声如雷。

    “沈行舟,说实话,你想不想当皇帝?”楚逸飞倏地抛出这一无论放在哪个场合都异常大不敬的问题。

    “不想,”沈行舟想也不想就答,粲然又笑:“一点都不想。”

    “那你还跟着我来景州做什么?!”楚逸飞愕然——在他一时脑热的设想中,若沈行舟有意,自己也不是不能扶他坐上那个位子。

    “因为鹿哥哥需要,”沈行舟眉清目朗,笑时有股子让人说不出的亲近无害之感,身上披着夕阳落下来的暖光,更衬得少年意气风发。

    这样爽气明快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完全全、黏黏糊糊围绕另一人的:“他需要能与二皇兄谈判的筹码,我便行军立功;他需要人陪,我便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倘如有朝一日,你的鹿哥哥不再需要你了呢?”楚逸飞对沈行舟这种失去自我式的不对等态度颇有微词,以至于故意如此说道。

    沈行舟似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沉吟半晌,染上促狭笑意的声音再次裹挟着风声响起:“那便让自己一直有用——比如参加今晚的摔角会。”

    楚逸飞没想到眼前这位看着软弱的六皇子,实则竟是这般笃定信任着自己所爱所行之事。

    义无反顾。

    这让因颜如霜犹豫烦心数日不止的楚家三郎很是自惭形秽,不禁又一次打心底里对沈行舟刮目相看,两人之间一直流于表面的友谊似乎也多了些更加实质的甚么东西。

    第62章 比划比划

    天色渐晚, 众将在空处铺场团坐,身后围着跃跃欲试的诸多士卒。

    沈行舟和楚逸飞坐居次席,面前矮案上摆着杯酒果盘。

    场地中央燃着一丛巨大篝火, 熊熊火光冲天,映得人们眼中都好似有微小火苗在跳动。

    没有冗余的启动仪式, 驻队将领站起身吆喝几句, 摔角会便算作开始。

    “来啊!敢不敢跟爷爷碰一碰?”“谁怕谁?早看你不顺眼了, 走!”

    军营里一向没什么娱乐活动, 好容易逮到机会, 这些按捺许久的兵士也不再拘着性子,管你年长少幼、还是军衔高低,相熟的彼此拍背推搡着就上了前, 空地上一块块为防触地受伤而提前铺就的厚地毯上很快就站满了两两成对的摔角手。

    沈行舟面上带笑, 注视着离得最近的一对汉子,他们二人毫不含糊,相互一点头,立时便头足相抵地抗在一处。

    “好!”看到精彩处,沈行舟跟着一同叫好, 还拍了几下巴掌,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

    楚逸飞还在思索方才对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楚逸飞同沈行舟一样, 都不是甚么城府深重的人, 有话直说,心思都摆在脸上,这也是二人对脾气的原因之一。

    他之所以对沈行舟有此“失敬”一问, 只是因为沈行舟先前出谋划策时,明显对另一种更为简单可行的方法避而不谈——那便是皇帝赐婚。

    宣乐帝近年虽不至于垂垂老矣, 却也不再是盛年,而他几个儿子正值青春风茂,由于没有一家独大的皇子势力,且皇权大多掌握在一介宦臣手中,其他人或多或少也都存了心思,就算有等不及的提前篡位也并不奇怪。

    在这种情况下,兵权就显得格外重要,尤其是楚家这种世代传承的嫡系军。

    如果换作旁人,楚逸飞有难处,正是拉拢亲近的大好时机,恐怕任谁都会选择这种有利双方的承诺。

    比如。

    “你助我登上王位,到时一道旨意,求娶颜如霜不过一句话的事。”

    这么浅显的道理,楚逸飞亦能明白,于是突然就有些看不透沈行舟。

    沈行舟的计策不可谓不能行,只是相比于前一种“情权交易”,这种方法完全规避了楚逸飞的风险,即无论结局如何、谁来当这个皇帝,楚逸飞都能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

    根本没想借这一契机谋得甚么好处。

    甚至…除了献计之外,实施起来的人情好处也全都落在林鹿头上。

    不可能啊,不应该啊?楚逸飞一脸凝重地看着沈行舟神采奕奕的侧脸,心道世上不会有这么“傻”的人。

    那他这么做的原因,又会是什么?楚逸飞不擅揣测他人心思,费劲想到这里已是不易,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索性不如直截了当地询问出口。

    四下闹闹哄哄,其他人的注意全都被场上角力所吸引。

    “你跟我装傻的是不是?”楚逸飞压低了声线,兀然出声道。

    “什么?”沈行舟侧了侧脸,目光仍落在前面两个力气不相上下的兵士身上。

    楚逸飞伸手扳正沈行舟的脸,对着他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有些语塞,但还是咬牙喃喃道:“其实你什么都清楚得很,故意装作一副天真模样,好教我放松警惕,意图让我、让我楚家站队于你,是不是?”

    沈行舟面上浮现出愈加浓重的困惑不解之色。

    正当楚逸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欲说点什么解释时,沈行舟却“噗”的一声笑起来。

    “你想什么呢?”沈行舟拍拍他,唇边仍带笑:“走,正好上一组打完了,你跟我上去比划比划!”

    楚逸飞眉梢一挑,立刻将那些本就懒得拆析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张口应战:“好啊,走!倒让我看看你这尊贵的皇子殿下,与我大哥教出来的孰能更胜一筹!”

    沈行舟也不放狠话,就只笑呵呵地站到楚逸飞对面。

    两人甫一来到场上,顿时引来叫好一片,就连隔了段距离的主席之位也纷纷投了目光过来。

    “真没想到,那看着跟面团似的小皇子,千里迢迢敢来到咱们这儿,也就算了,还真真儿的不怯场哩!”

    “是啊,人家什么身份,屈尊降贵的,就没见摆过架子,说上就上,真是好样的!”

    “要我说,还得是楚将军家的小弟是这个!”楚寒云身旁一位将领说着便比出大拇指,半是奉承半是真心地道:“不是我瞧不起宫里来的皇亲国戚,我还真就不信能有啥真本事?”

    “咱们可都是真刀真枪真家伙什儿练出来的,他们就算练也欠着火候,教武的哪个敢让皇子真有磕碰?要不要脑袋了还!”

    此言一出,左右均的哄笑起来,楚寒云虽仍在嘴上说着谦词,可心里同样是这么想的。

    ——沈行舟敢来、敢上已是高出其他皇子一大截,勇气魄力可嘉,可若说在摔角场上争个高下,他一宫里来的“金丝雀”,定是不敌自己亲手调.教出一身真本领的楚家儿郎的。

    周遭乱哄哄一片,喝彩掌声与搏击闷响此起彼伏,这些言论并没有飘到在地毯上各自活动手脚的两人耳朵里。

    待热身完毕,双方同时摆开架势。

    “准备好了吗?”楚逸飞为人耿直,现下更是憋着股撕下对方伪装的微妙火气,就算楚寒云有意提醒也来不及,根本没存半分让着沈行舟之类的念头。

    更何况楚寒云本也想借楚逸飞赢下摔角之机,帮他在营中立威造势。

    不必担负任何责任地当众打败一位皇子,这样的机会可实在是不多。

    “好了!”沈行舟收敛笑意,目光沉了下来,对待这次摔角端的是格外认真。

    其他毯位上的摔角手不约而同暂时停战,无不好奇地一齐望向这边。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压低身子、张开双臂,倏地同时动作,皆朝对方冲去。

    楚逸飞稍长沈行舟几岁,身形、力量均相近,客观条件上并不占据太多优势——差只差,他引以为傲的实战经验。

    楚家是实打实的将门世家,越是嫡系子孙,接受的训练只会越严苛。

    只见楚逸飞似乎准备速战速决,架住沈行舟双臂后,借助身高上几分优势猛地向上提,趁沈行舟重心上移之际,右腿兀然横扫绊向沈行舟左腿。

    “好!”“好!”

    这一招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还未落成定局,那些眼光毒辣的将士就先入为主地料定出身金贵的沈行舟无力破解,怀着讨好楚家未来小将的心思,纷纷提前叫起好来。

    下一瞬,那些聒噪喊声戛然而止。

    电光火石间,沈行舟借力跃起,刚刚好躲过楚逸飞使绊的腿,稳稳落地后突施暗劲,险些将楚逸飞逼得失去平衡。

    好在楚逸飞很快调整过来,两人再次陷入角力的僵局。

    “逸飞,轻敌了。”沈行舟眼里流转过一丝狡黠的光,在二人相互贴近之时悄声提醒道。

    楚逸飞咬咬牙,“再来!”

    “好!”

    彼此你来我往,一时间竟谁也不能奈何得了谁,眼见着时间渐渐拉长,两人体力在互相全力抗斗中快速流失。

    一旁的喊声也从单纯的叫好喝彩变成了提示和指点,不知不觉隐隐分成两方“阵营”,希望楚逸飞获胜的占据多数,却也不乏更看好沈行舟的兵将。

    “坚持住!他快不行了!”“绊他下盘!下盘!”“稳住啊!”

    这些声音赶也赶不走似的一股脑钻进楚逸飞耳中,又一行热汗沿额角滑至鬓边,他愈发焦躁,眉心皱成深邃的“川”字形,紧盯着沈行舟的眼神变得有些执拗。

    楚逸飞连连出击,一招一式皆到位,给沈行舟造成不小麻烦,颇有些左支右绌地闪躲应对着。

    沈行舟明显疲于招架。

    好小子,角到现在已经很出色了,只不过……

    楚逸飞心中一喜,敏锐捕捉到沈行舟上臂松劲的瞬间,猛地向前扑去,同时挪动步伐,试图一举将他摔到地上!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谁知沈行舟竟是佯装露出的破绽,引楚逸飞发力之后,欺他一击未落、后力未生的短暂空当骤然发难,反手紧紧抓握掣制于他,脚下及时绕至人腿弯之后,巧之又妙地一挂一勾,楚逸飞倏尔失去平衡,轰然朝地上躺去!

    砰!!

    整段过程发生得极快,直到楚逸飞仰倒在地、顺势看向暮色浓垂的天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输掉了这场摔角。

    全场陷入短暂的沉寂。

    继而爆发出震彻云霄的欢呼。

    “六殿下!六殿下!”“六殿下!六殿下!”

    沈行舟没在第一时间响应众人山呼,而是冲躺在地上的楚逸飞伸出手,“我就说,你别轻敌吧?”

    他在说话时抑制不住剧烈运动过后的粗喘,尾音却是微微上扬的,颇为自得的模样,不远处火光映照得少年人被汗浸湿的脸庞一片莹润,双眸更是不加掩饰地绽出光彩,透亮有如天上星。

    楚逸飞脸上现出短暂的错愕,很快便转为真诚的笑,同时也将自己的手掌递了过去。

    正当沈行舟欲用最后一丝力气拽他起来,不料楚逸飞却在暗中使了坏,突然发力将沈行舟也带倒在地毯上。

    两人摔在一起,楚逸飞笑着扶沈行舟坐起身,伸臂勾住着他脖颈往自己怀里带,出气似的狠狠揉乱六皇子发丝,“你小子,我不服,下回再来过!”

    动作自然得就像真正的兄弟。

    沈行舟也不生气,面上笑意更盛,乐呵呵攥拳去捣楚逸飞。

    一直关注着的兵士围拢过来,哄笑闹着将二人抛向天空,音浪连结成片,异常兴奋地齐声呼喊二人名姓。

    原因无他,一个是将军亲弟,一个是当朝皇子,二者都能放下身份当众竞力比试,无疑在极大程度上凝聚了军心、振奋了精神。

    目的既已达成,效果甚至远超预料,楚寒云在看到亲弟输了比试后并没有半分不虞,而是露出满意的笑,对这位六皇子的好感潜移默化中又多了几分。

    第63章 彼此彼此

    时间过得很快, 几场雨后暑气尽消,整座兴京城沾染秋意,空气中透着股沁凉拔骨的寒冽, 晨起时若是猛然一口吸入肺腑,一个不察甚至能激得人漫出些泪意。

    自沈行舟离京以后, 那位杀伐果决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多了个习惯。

    这日, 天刚蒙蒙亮, 一道身影坐于御花园湖畔小亭中, 周围散布着与四下雅致景观格格不入的数名黑袍锦衣卫。

    林鹿紧了紧身上衣袍, 目光落在湖面上,残荷衰败,平添凄凉肃杀之感。

    “少主, 茶。”

    石桌边泥炉上坐着一把紫砂茶壶, 此时正烧至沸腾,秦惇拎在手里,动作不甚纯熟地冲泡出一杯香茗,端端推至林鹿手边。

    “嗯。”林鹿低低应了一声,并没动作。

    恰时微风起, 吹得满亭茶香,同时钻入秦惇衣领,虽不至于让这堂堂汉子生出凉意, 但也教人一个激灵, 衣料包裹着的小臂上起了一层寒粟。

    秦惇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林鹿看也没看就觉出他的异状。

    “呃,说可以, 但您不能治属下多嘴之罪。”秦惇难得留了个心眼,惴惴把话说在前头。

    林鹿有些好笑地从鼻腔里哼出一气,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讨价还价?”

    \"哎,是!\"秦惇佯装恼怒地自赏了两个轻飘飘的耳光,继续道:“少主,咱以后能不能回屋品茶去?见天的冷了,您何苦一大早起来,就上这儿来生受冷风呢?”

    “再打。”

    秦惇满脸“就知如此”的表情,狠狠又往自个儿脸上招呼两下,暗骂自己不长记性,总是多管闲事地惦记眼前这头不识好人心的小白眼狼。

    林鹿倒也没为难秦惇,只道:“等人。”

    “等人?”秦惇狐疑环顾一圈,这会儿时辰尚早,除了负责护卫林鹿安全的自家弟兄外再无旁人——再说,林鹿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到这来?

    林鹿没再搭腔,自顾自等着滚烫茶水被冷风吹得散去几分热气,才探出手捧上那盏精致的黑瓷茶杯,动作轻缓地挪至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秦惇虽不解,却也没追问,握着腰间挎刀站到一旁。

    立秋以来朝阳愈晚,今日恰多了几朵阴云,天光较往常更显黯淡。

    似是为印证林鹿的话,秦惇竟真在远处径道上瞄见一抹不易察觉的人影。

    秦惇不确定地揉了揉眼睛——早朝之前于御花园湖边饮茶是林鹿近来新添的习惯,若非对林鹿动向时时关注,绝不会知道这个时辰想找林鹿须来此地。

    况且,寻常人得知这一信息也只会远远避开,以林鹿近来竖立的来者不拒的态度,找他一个太监,无非就是前朝争权之事,直接去司礼监或栖雁阁即可,何苦早早起来无端遭这份罪?除非……

    那道人影亦步亦趋,刻意隐没在花树遮挡之后行走,饶是秦惇在第一时间发现,却也几次险些被这人晃丢了视线。

    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与林鹿见面,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所图之事上不得台面;要么便是此人身份有异。

    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正当秦惇不动声色眯起眼揣测,林鹿却好像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兀然出声道:“让她过来。”

    秦惇应声冲望过来的锦衣卫们打了几个手势,他们在会意后均的抱拳退下,小亭附近只余林鹿与秦惇二人。

    不多时,那道人影走到近前,脚步轻悄、落地无声,引得秦惇微微蹙眉凝视。

    如此轻盈的步伐,如果不是绝顶高手,那就会是……女人?

    像是听见秦惇心声,裹在黑袍下的人抬手掀了兜帽,露出一张妖娆柔媚的女子面庞,脆利的声线有些熟悉:“小太监,好久不见。”

    “灵、灵嫔娘娘?!”秦惇失声脱口道破来人身份。

    “已经不是‘嫔’了,”仓幼羚十分自然地坐到林鹿旁边的空位上,语气随意地道:“现在应该叫我……甚么‘常在’。”

    林鹿这才终于从清泠泠的湖面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失宠的日子,不好过吧?”

    仓幼羚不置可否地垂了眼眸,随即一偏头朝秦惇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奉茶?”

    秦惇眸光一凛刚要发作,林鹿稍一抬手及时制止,“秦惇,给乔乔看茶。”

    两人皆是一怔。

    秦惇率先回神,面无表情地倒了一杯茶,动作不怎么轻地将茶杯磕在仓幼羚面前,还溢了几滴茶水出来,“…您请用茶。”

    仓幼羚却对秦惇的不情愿熟视无睹,只愣愣望着林鹿出神:“你…你还……”

    “闲话少叙,”林鹿知道她要说什么,随即打断道:“今天来找我,可是有要事相商?”

    仓幼羚点了点头,也不废话,顾不上秦惇还站在一旁,急急单刀直入道:“林鹿,求你帮我复宠。”

    柔妃得宠自然有她的手段,被踩着落位的人就成了仓幼羚。

    “我一个掌权太监能帮你什么?你未免也太高看我。”林鹿没有立刻答应,却也未直接拒绝。

    “我已经想好了,不然也不会冒险寻你。”仓幼羚双颊因吹了寒风变得红扑扑,目光殷切:“臭老头惦记你的皮相,正好你牺牲一下,帮了我,对你也有好处。”

    林鹿一直淡漠的眼神霎时变得阴冷蚀骨。

    仓幼羚纤睫一眨,竟就这么大喇喇佯装没看出鹿变得暗沉的脸色,低头饮了口茶,继续道:“别担心,我可舍不得推你下火坑,只是为我增增光、添添彩……”

    她借着抬手动作遮挡,快速偷眼觑了林鹿一眼,见后者虽然脸色阴沉得吓人,但好歹是保持沉默的,这给了仓幼羚把话说完的底气,顿了顿,又道:“若老头执意指你陪.床,那我就直接杀了他。”

    “哎哎哎!”仓幼羚没有刻意收敛音量,这一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得秦惇连连摆手,忙不迭警觉地四周查视起来,急得破了音:“灵…灵常在,你好大的胆子!”

    确认了周遭再无第四人在场,远处也没有往这边过来的宫人,秦惇又咬牙切齿低声补充一句:“您自个儿找死,可别想拉上我主仆二人垫背。”

    仓幼羚不以为意地一撇嘴,随后保持着一副期待不已的神情看向林鹿。

    她这一计,虽龌龊下作了些,却也与林鹿此前想法不谋而合。

    要知道,纪修予之所以深受宣乐帝信赖,除了本就近水楼台的太监身份外,更是因为其独一无二的自身特质:一为批阅奏折之韬略头脑、二为善解人意替帝分忧、三为异常可靠的武功身手。

    有这三道因素傍身,方能成就今日手眼通天的唯一权宦。

    而纪修予珠玉在前,若走寻常路,林鹿无论如何也难望其项背。

    唯有一样。

    是他有、纪修予没有的优势——林鹿男生女相,天生一副好皮囊,而宣乐帝贪好美色,正正对其胃口。

    仓幼羚的提议其实正中林鹿下怀,甚至一解无法贸然在纪修予眼皮底下亲近宣乐帝的困局。

    左右不过一张面皮,没理由因一点所谓尊严,白白浪费在宣乐帝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大好机会。

    只要有望达成目的,林鹿愿意一试。

    “帮你有什么好处?”林鹿很快缓了颜色,迎着仓幼羚目光轻声问道。

    “你不是想拥六皇子为日后新帝?”仓幼羚明显松下一口气,面露了然地回答:“我会帮你保住夏贵人——最近斗得实在厉害,连我都没能全身而退,你跟六皇子打得那么热闹,这股子火烧到夏贵人身上,只会是早晚的事。”

    “还有呢?”这样的筹码显然不能完全打动林鹿。

    仓幼羚用手指点着下巴,不自觉噘嘴作思索状,“嗯……还有就是…我能帮你说话啊!”

    “你若真能助我重新得宠,从今往后,咱俩就是过命的交情、一辈子好兄弟!”仓幼羚言之凿凿,仿佛已经亲眼见得未来美好生活似的,瞳孔里折射着势在必得的光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老头好忽悠得很,遇上什么与你不利的,我都能替你挡着!”

    秦惇冷哼一声,表情怪异得像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样,忍不住揶揄:“好忽悠您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仓幼羚倏然瞪向秦惇,不满地磨牙:“小太监,你的手下也太不懂礼数,主子说话岂有插嘴的道理?这在我们部族可是要被打嘴拔牙的……”

    “你……!”秦惇被她气到语塞,却也不能奈之如何。

    “你当真敢弑君?”林鹿似是并不完全相信仓幼羚的话。

    “有何不敢?”仓幼羚一挑眉。

    “怎么证明?”林鹿目光深沉,不带半点情绪波动地顺势问道。

    仓幼羚没再作答,随手抓过面前茶杯,泼了水,猛地拍在桌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盏同林鹿所用一模一样的黑瓷茶杯应声在她手下碎裂开来。

    秦惇几乎在同时抽刀上前,横在二人之间,满脸戒备地盯着仓幼羚动作。

    这位昔日嫔妃也不恼,面上仍挂着堪称娇憨可人的笑,不顾划了满手的血痕,从碎瓷中拾起一片,紧紧握在手中。

    正当林鹿微侧了头,面上波澜无惊地静静观摩时,仓幼羚竟在下一瞬就将瓷片尖头比向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

    “怎么证明?”仓幼羚语带三分笑地重复一遍,将瓷片锋利边缘挨得更近,轻巧说道:“这样够吗?还是说……”

    仓幼羚一字一顿,言语间那片碎瓷已贴上皮肤,立时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可饶是如此,眼前手持利器、笑靥如花的女子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够了。”林鹿起身推开秦惇,一把掣住仓幼羚手腕。

    晕着光圈的日头悄然露面,并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在二人对视的片刻,小亭内仿佛突遇风雪般气温骤降,直教人心里阴恻恻地遍体生寒。

    终于,林鹿率先动作,带了点劲道将女子手臂摔了回去,垂眸冷嗤一句:“真是疯子。”

    仓幼羚眼中带了点真情实感的笑意,心知林鹿多半已经同意,于是回敬道:“彼此彼此。”

    第64章 三步一叩

    早朝上, 群臣之间看似融洽,实则已在背地里隐隐分成若干派别。

    其中,以拥护太子与三皇子为大。

    近来两伙争斗如火如荼, 只要是明面上有点油水可捞的官职,就值得二位皇子勾心斗角地拼抢一番。

    面对年轻的儿子如此光明正大地图谋江山, 宣乐帝却是一副乐得坐山观虎斗的瞧热闹模样, 无非闹得狠了提点两句, 从未过多干涉或是偏宠过谁。

    这一信号让皇子们愈发大胆, 除了一部分守旧又传统的忠君之士, 大多臣子也都暗自动了为自己、为家族谋一个出人头地机会的心思。

    越是高权贵位,越是渴求巅峰。

    在这种时候,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各地各官所书奏折的司礼监, 就成了诸位皇子必争之地, 上到表面绝对中立的纪修予,下到执行策录杂务的小太监,明里暗里能舔则舔,就算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用,总归也不会出错。

    又是一日没有宣乐帝在场的早朝。

    林鹿姗姗来迟, 踩着预示时辰已至的鞭声步入大殿。

    众人一齐将望过来,无一人敢置喙这种过于放肆的行径,皆目送其走到群臣之前、纪修予身边。

    “该打, 来得这样迟。”纪修予一直等林鹿走近才悠悠转过身子。

    “途径御花园, 一时贪看秋景,误了早朝时辰,还望干爹责罚。”林鹿恭恭敬敬朝他见礼, 而后半躬了身子低下头。

    纪修予要求林鹿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称呼其为“干爹”,借以时刻提醒他居于人下、伏低做小的玩宠身份。

    对林鹿而言莫大的羞辱, 却是纪修予甘之如饴的人生乐趣——这种快感在亲手赋予林鹿秉笔太监之位后尤为更甚。

    纪修予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听完林鹿解释目露了然,点点头,不由分说反手赏了他一巴掌。

    啪!!

    林鹿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

    整座大殿陷入死寂。

    林鹿面上没有多余表情,自己回正了头颅,保持着卑顺的姿势。

    “别以为结交几位皇子殿下,你就能飞黄腾达。”纪修予抬手一下下拍着林鹿已经肿起几道指印的脸颊,语气轻柔带笑:“奴才就是奴才,当奴才要有当奴才的样子。”

    “真真是惯坏了性子,以为什么事咱家都会由你胡来?”拍了数下还不算完,纪修予又来来回回掐起林鹿脸上软肉,直将那些细嫩白皙的皮肉揉得肿痛涨红。

    纪修予使的手劲极大。

    林鹿却始终不动,眼前浅浅漫上一层生理性泪雾,低垂睫羽将这一点示弱似的表象掩藏得很好,没教旁人瞧出。

    周围文武百官无声中面面相觑,不知这对奸佞父子演的是哪一出。

    可林鹿知道——他太了解纪修予了——无非是想借当众驳他面皮,来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皇子。

    虽然始终不知道纪修予到底是真的忠君还是另有所图,但就目前来看,他不偏帮任何一位皇子的做派确是毫无破绽。

    即使二皇子沈清岸以小见大,断言纪修予实为亲近太子,而纪修予却也没有做出甚么明显到足以证实这一推测的表现。

    “今日早朝你不必参与,”纪修予玩够了终于停手,想起什么似的双手摘下林鹿头上所戴顶冠,“这个咱家替你保管,自己除了官服……嗯…绕着太和殿三步一叩、喊一声‘奴才该死’,直至退朝罢。”

    林鹿二话不说开始除解衣物,将那身象征身份的锦袍迭了迭放在脚下,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行去。

    纪修予随手召来随侍太监,让他将林鹿衣服收好,等下了朝再还给林鹿。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没人敢上前为林鹿说情,甚而那些一向自诩与林鹿关系近密的大臣、皇子,也全都哑巴了似的默立原地。

    沈清岸同样站在人群里,未加犹豫地选择冷眼远观。

    原因无他,纪修予与林鹿,二者孰轻孰重,是讨好林鹿还是得罪纪修予,权衡利弊后结果显而易见。

    纪修予就这么把玩着林鹿的冠帽,率先开口提起近来朝事,轻松写意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启了早朝晨会。

    方才一幕颇有杀鸡儆猴之效,此前一直互不相让的太子与三皇子均的老实下来,双方臣子也都唯唯诺诺地仅仅上述各自职责,不再彼此攀咬拉踩。

    林鹿依言照做,秦惇一直陪在他身边,与林鹿一起完成这趟累人又屈辱的路程。

    “少主……!”走完第二圈,林鹿从地上站起的身形明显晃了几晃,秦惇就跟在他身侧,及时扶住他的胳膊。

    “奴才该死!”

    林鹿轻轻拨开秦惇的手,脚步不停地往前再走三步,复又踉跄着跪到地上,俯身叩拜时悄声道:“滚远点,不用你在这上演主仆情深。”

    秦惇垂了头没言语,同林鹿一起完成跪拜动作。

    虽然他这一番话说得不近人情,但秦惇还是明白了林鹿的意思——他不只是林鹿护卫,同时还是纪修予设置的眼线,在外不得对林鹿表现出过多关怀。

    而且……

    听林鹿不辨喜怒的语气,这事儿似乎并不完全是一场毫无益处的无妄之灾。

    完全不受影响亦不可能。

    林鹿并非完人,况且又有过去非人遭遇在前。

    面对纪修予施罚时,林鹿还是会从灵魂深处感受到无法扼制的震颤,既有来自心伤的后天恐惧,更多却是对自己软弱无能的憎恶。

    若在以往,林鹿很容易就会被困在这种压抑极端的情绪中不可自拔,但现在不同,他不再是一个人。

    ——沈行舟在他心底埋了团微弱的暖光,虽不足以完全治愈心伤,但尚可保护林鹿魄脉稳固,不至于陷入狂乱疯魔。

    这份薄力助他很快冷静,并思索出当前处境的应对之法。

    林鹿足足绕着偌大太和殿,规规矩矩三步一叩地,走满了整整五圈。

    直到代表退朝的三声鸣鞭响过,林鹿终于体力不支扑倒在通透洁白的石阶前。

    百官潮水一般顺阶而下,无人在林鹿跟前停驻,窃窃交谈着三两散去。

    经此一事,林鹿再次深刻意识到,只要一日受制在纪修予手下,当他与纪修予产生冲突,就一日不得旁人帮持——哪怕平日里他们对林鹿也是尊崇备至、极尽谄媚之能。

    一双纤尘不染的软底黑靴停在林鹿眼前。

    太阳斜挂天边,清晨的秋风犹带三分凉意。

    林鹿浑身被汗浸湿,额发散乱地贴在颊侧,风过时激得人猛一个寒颤,口中还在急促呼喘不止,连开口唤人的力气也无。

    “知道错了?”纪修予毫无形象地蹲下身来,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纯黑官帽重新扣在林鹿发顶,又伸手卡住林鹿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

    “儿子知错…”林鹿双手虚虚撑在地上,试图抬起上半身让这个姿势更舒适一点,下意识微蹙着眉与纪修予对视,“儿子不该…不该藐视皇权,早朝迟到……”

    疲累之下的双眸湿漉漉的有些失神,往日清冷嗓音也因不停喊话而变得沙哑,多了层缱绻意味。

    “嗯,”纪修予满意颔首,一松手将林鹿掼回地上,边起身边道:“行吧。”

    “多谢干……”

    “看这位子,你也坐不安稳,”纪修予打断他道,背身朝远走去,声音愈渐缥缈,仍一字不落飘进林鹿耳中:“坐不得,那便别坐了。”

    林鹿心底咯噔一声,霎时瞪大双眼。

    不等他想出如何讨饶的计策,纪修予却停在几步之外,侧了侧脸,轻道:“逗你玩的。”

    说罢,不顾僵在原地的林鹿,纪修予朗笑着离开,徒留林鹿一人兀自心跳鼓噪。

    待他走远,四下也再没有其他人影,林鹿趴在地上喘匀了气,秦惇才敢向他伸出手:“少主快起来,地上凉……”

    林鹿任由秦惇将自己拉拽起身,站稳时脚步虚浮,一阵阵头晕目眩接连翻涌。

    秦惇皱着眉扶稳林鹿。

    身后哆哆嗦嗦走过来一位小太监,头也不敢抬地双手捧着林鹿先前脱解下来的外袍。

    秦惇一把从他手中抖开外袍,紧紧裹在林鹿身上。

    林鹿并没有为难那位小太监,仅挥了挥手放他离开,低低地道:“走吧。”

    一路无话,林鹿没回司礼监,而是去了离太和殿更近的栖雁阁。

    由于林鹿不喜旁人贴身伺候,因而一些粗活都由秦惇代劳,他在净室为林鹿倒好满满一桶热水后静静退了出去。

    热汗骤吹凉风,最是容易害上风寒。

    现在不是生病的时候,或者说,只会白白错失良机。

    林鹿随手将褪下的衣物搭在屏风上,踩着木阶步入浴桶之中,氤氲热气的清水很快漫过男人胸前,水面上留出两道形状舒展好看的锁骨。

    长发未束,垂落水中,将他衬得好似一只勾夺船夫性命的海妖。

    林鹿当了许久的秉笔太监,皇子都要对其礼遇三分,纪修予却依然敢仅凭喜好、不顾场合地肆意下他面子。

    想到这点,林鹿自嘲地露了一瞬的笑意,整个人往水下沉了沉,暖流温柔地包裹上来,帮助他一丝一缕恢复身体温度。

    膝盖跪破了皮,浸在水中刺痛不已,林鹿也不甚在意,分出心神惦记着方才命秦惇去做的事。

    ——给仓幼羚递个消息,今夜便是良机。

    一天之内,林鹿于太和殿受罚的消息传遍整座隆福皇城,幸灾乐祸与分析观望者皆有。

    纪修予的处罚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过动摇林鹿先前树立的地位,又狠狠敲响警钟,无言敬告众人:林鹿能有今天全是纪某人一手提拔,随时可凭心意摧折,存了歪心思谋上位的人须得掂量掂量自己斤两,能否撼动其上头依旧压着的司礼监掌印的地位。

    以目前形势,朝中自然无一人敢夸此海口。

    无论是以真心还是假意亲近林鹿,那几位皇子都得好好自审一番,也就变相达到约束收敛之效-

    晚膳过后,宣乐帝坐在去往惜柔宫的龙撵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漫长宫道,忽闻一阵苍凉哀婉的歌声,不同于宣乐帝常听的靡靡之音,此人嗓音清亮悠扬,于这深宫高墙之下竟显出一种“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强烈反差。

    宣乐帝摆手叫停轿撵,凝神侧耳细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贴身太监吕禧借着四下明亮宫灯辨了辨,弯腰回答:“回禀陛下,此处是灵…灵常在所居钟灵宫……”

    “摆驾。”

    “不许声张。”宣乐帝眼睛一眯,回想起什么赶忙补充。

    前些日子几位妃嫔联合指证仓幼羚做了什么…啊对,说她举止诡异,有人曾见她鬼鬼祟祟夤夜出门。

    虽然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看在她们母家份上还是勉强降了仓幼羚两级,再加许久不曾临幸,也算是遂了心意、给足面子、应付过去。

    而如今虽在记挂柔妃,但只是去看看、听几首曲儿,想必懂事如爱妃也不会吃味。

    宣乐帝如此想着,钟灵宫的大门俄而便近在眼前,宫门紧闭,从门缝漏了些许院内忽烁的光,引得人顿生好奇。

    沈延不等撵座落稳就踏到地上,无声呵止了吕禧上前叫门的行为,而是自己走上前去,毫无帝王尊严可言地趴到门缝上往门内窥视——

    只见小院内错落摆着灯盏,烛光随晚风拂动摇曳生辉,仓幼羚一袭苍族服饰打扮,立在树下和歌而舞,而从旁传来箫声呜咽,在本就容易伤秋的时节更添哀思。

    宣乐帝费力挪动角度,循声看去,一道人影斜斜倚靠着树干,手持玉箫而奏,斑驳光影映照在那人脸上,教门外偷看的宣乐帝一时就晃了神,恍惚中竟生出九天仙子降凡尘之感。

    仔细再瞧,方觉那人正是林鹿。

    第65章 得偿所愿

    宣乐帝一把推开钟灵宫宫门。

    门没锁。

    厚重门扉豁然朝两边拍去, 象征至高权位的明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参见皇上——!”小院中无论主子下人纷纷下跪,伏在地上瑟瑟不敢语。

    宣乐帝狠狠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盯向树下二人, 缓了缓神,抬步朝他们走去。

    吕禧见状遣散龙撵护队, 多年服侍君王的经验以及宣乐帝无限向往的神情均告诉他, 不消谕旨, 今夜定是歇在此处了。

    “抬起头来。”宣乐帝没先问责林鹿为何这个时辰身在后宫, 而是想先确认方才门缝中惊鸿一瞥的美景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林鹿顺从照做。

    一袭白衣, 鸦发如墨倒映光泽,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柄通体透亮的玉箫,地上男子昂起脸, 露出他那就算比之女子也不输分毫的绝艳容颜来。

    入秋夜长, 天黑得早,此时虽刚过晚膳时辰,却已有月影缓爬枝头。

    院中灯火影翳、月光朦胧,将面前人浑身镀上一层柔光,美得惊心动魄, 教人看不真切。

    宣乐帝呼吸一滞。

    贪慕露骨的目光顿时如附骨之蛆黏在林鹿脸上、身上。

    林鹿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宣乐帝一眼发现端倪,勾指挑着林鹿下巴迫使他转到另一侧,眼神陡然一凛, 望着那些好似美玉瑕斑一样的红肿指痕, 诘问道:“怎么回事?”

    “回陛下,”林鹿忽闪着别开眼,“是、是奴才不小心跌破了相…”

    “胡说, 分明是人打的,你岂敢诓骗于朕?”宣乐帝手上用力将林鹿下巴抬得更高, 不依不饶地追问:“爱卿美貌有如天上仙,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你的脸上留下伤痕,若是落了疤该如何是好?!”

    “…奴才自己摔的。”林鹿瑟缩一下,想到什么似的眼神变得固执又坚定。

    宣乐帝难得动用装满情.色玩乐的头脑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可是…修予?”

    林鹿刚想作答,仓幼羚膝行着扑到宣乐帝脚边,楚楚可怜地抬了眼,委屈道:“陛下难得来臣妾这一趟,就只是想站在院子里,让臣妾和林公公一起陪您吹冷风吗?”

    宣乐帝转又看到作异域打扮的仓幼羚,顿时眼前一亮,松了林鹿,探出双手俯身亲自扶她起来,“哈哈哈,好好好,是朕不好,光顾着与爱卿说话,冷落了羚羚。”

    仓幼羚恰到好处地滚进宣乐帝怀中,挨过来时身上裹挟着冽冽清新的冷棠香,与这沁凉秋暮格外相衬,嗅之令人精神一振。

    三人走进屋中,宣乐帝怀抱仓幼羚坐在主位,林鹿被赐在对侧次榻。

    灵常在贴身宫女晴翠奉来热茶及精致点心,又将炭火拨旺,随后便自觉与其他宫人退了下去,屋内只留下他们三人。

    宣乐帝温香玉暖在怀,懒懒倚在软塌靠垫上,专注着拈起一粒果子塞在仓幼羚檀口中,所说话语却是对着林鹿的:“现在四下无旁人,爱卿可愿如实相告?你放心,无论是谁伤了你,朕,都会为你做主。”

    “谁”字刻意咬重,显然是对这件事很是在意。

    既已上钩,能否把握时机搏得想要的结果,就看林鹿与仓幼羚的表现了。

    揣测圣心是历来君王最反感的事,可一旦猜中,得到皇权庇护,不是轻飘飘一句“少走弯路”就能概括得了的巨大帮助。

    不是什么人都能有此机会,亦或就算猜出圣意,也未必有能力让事态按自己心意发展。

    林鹿此举无异于兽园驯狮,若成,相助于己;若不成,命丧狮口。

    但林鹿多年来与纪修予虚与委蛇,如今在面对这位可以称得上是“昏君”的宣乐帝时,不仅不会相形见绌地露出破绽,甚至还会产生游刃有余之感。

    最重要的是,乔乔,也就是仓幼羚、如今的灵常在,也不是耽于情爱的女流弱质之辈。

    今夜正是讨得帝王欢心的好时候。

    一来仓幼羚已被冷落许久,小别胜新婚,按她说辞失宠并非所行有差,而是宣乐帝为稳固前朝不得不遂了大多嫔妃的愿;

    二来林鹿受罚一事人尽皆知,脸上又有新伤,足以在宣乐帝面前装可怜、博同情,增加完成此行目的的可能性。

    皇帝终究是皇帝,只要沈延此人稳坐皇位一日,他就仍是大周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任谁权势滔天,所掌之事也都是宣乐帝圣旨赐予——惹恼了帝王,大可以随时收回,甚至赋给别人。

    这一点,看纪修予对宣乐帝忠心耿耿,从未有过恃宠而骄、边缘试探的举动,便能得知。

    只不过纪修予与宣乐帝之间多年情谊,林鹿想挤进去从圣心眷顾中分一杯羹,理应徐徐图之,切忌操之过急。

    若引起两人不快,等待林鹿的只会是灭顶之灾。

    唯一优势便只剩下这张得天独厚的姣好面皮。

    林鹿为三人斟满热茶,讨好笑着递了上去,“多谢陛下抬爱,只是……”

    欲言,又止。

    宣乐帝捉住林鹿的手,握了握,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目中流露出浓浓餍足之情,示意他说下去。

    吊胃口的戏码演到这里就可以了,再扭扭捏捏不肯说,那就是在驳宣乐帝的面子。

    于是林鹿大着胆子反手回握宣乐帝,装出一副吓狠了的模样,可怜巴巴诉道:“不怪干爹,是奴才自个儿误了早朝时辰,这才惹了干爹不快…奴才感激陛下垂怜,但还是要斗胆向陛下求恕,千万别与干爹提起此事!”

    瞧着林鹿惊弓之鸟般的神色,给了宣乐帝坐居高位者极大的心理满足,面上笑意更甚:“哦?却是为何?”

    林鹿犹豫着低下头来,嗫嚅道:“陛下九五之尊,干爹于奴才深恩厚德,奴才有错理应该罚,断没有受一点委屈就要到陛下面前诉苦叫屈的道理……”

    纪修予于宣乐帝是何等的偏宠,如果直接抱怨只会引起宣乐帝反感。

    况且,林鹿没指望凭这一次就能撼动纪修予在宣乐帝心中的地位,而宣乐帝已经对自己起了兴趣。

    这是难得的好事,若能借与仓幼羚合作放大这一点“兴趣”,林鹿便能收获日后与纪修予分庭抗礼的初步资格。

    太监终究只是为天子做事的专属奴才,正如纪修予挂在嘴边的,奴才就是奴才。

    为达目的,林鹿不惜将自己也设计成手段中一环——先前无辜路人都杀得,这些腌臜丑事又有何做不得。

    “你倒是个有心的,不如……”

    宣乐帝紧盯林鹿不放,眼中欲色缓缓加重,仓幼羚又适时攀上男人肩头,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地道出今夜缘由:“臣妾离家数年,母族惦念,因而托人送来这身服饰,皇上快看看臣妾,好不好看嘛。”

    “至于林公公……是臣妾偶然得知公公吹得一手好箫,想着和而歌舞,练好了日后给陛下一个惊喜,没成想陛下就这么闯进来了呢。”

    娇小身躯偎在身侧,宣乐帝霎时被吸引了注意。

    方才只惊艳于起舞时的曼妙身姿,这会儿离近了再看,只见仓幼羚满头青丝编成极具异域风格的发辫,缀满金饰银铃,在通亮的房间里熠熠生辉。

    而她那双巧目正大胆又多情地望向自己,仔细看去,还能发现眼前女子还在眼尾处用胭脂勾勒出一抹嫣红,不同于这后宫中的所有人,显得是那样灵动,端的是万分惹人爱怜。

    宣乐帝锢在仓幼羚腰后的手兀然收紧,不管不顾地将怀中美人勒得喘不过气。

    这夜过后,林鹿、仓幼羚皆得偿所愿。

    二人先前设想并没发生,宣乐帝仿佛是将肖想林鹿的力气都用在了仓幼羚身上。

    他命林鹿从旁侍奉。

    司礼监的太监也是太监,只要是太监,就不算真正的男人,宣乐帝自然放心让林鹿看光仓幼羚的身子。

    林鹿一直默默照做,没生出别的心思,只觉得恶心得不行。

    他见惯杀人屠戮时的血污,却在春光旖旎的内室产生更为不适的感觉。

    林鹿在钟灵宫中守了一夜。

    直到天光乍亮时床笫上两人才消停下来,林鹿自是不能留宿后宫,换回寻常官袍,拖着脚步离开。

    今日天冷,晨风刺骨,吹得林鹿微微打颤。

    响彻一夜的、撕心裂肺的女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明明已能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收人性命,林鹿自诩足够冷心冷情,却仍在此时生出一点名为“于心不忍”的情愫来。

    他脸色灰白,眼下是两弯明显的乌青,双拳攥握着收在袖中,暗自将牙关咬得很紧。

    不过,宣乐帝给了他们想要的——仓幼羚恢复嫔位,林鹿得了许多口头承诺,其中价值最高的,要属承言日后相赐一块免死金牌。

    确实是极大的收获,但二人或许在一时半会都高兴不起来,这一点点从宣乐帝指头缝中漏下的好处,也是他们费了好大心力、违背各自本心得来的。

    林鹿回到栖雁阁的时候,纪修予正在等他。

    “小杂种。”纪修予笑骂了他一句,“过来吃饭。”

    林鹿动作僵硬地行礼问安,随纪修予进屋后沉默地坐到他对面。

    相比林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倒显得纪修予神色如常,他动作自然地为两人盛粥布菜,“咱家还真小瞧了你,翅膀硬了,就想飞了是不是?”

    林鹿此时有些无暇应对,感觉脑子里混沌沌的一片浆糊。

    “不过没事,想做什么就去做。”纪修予轻轻搅弄着碗内肉粥,瓷制餐具相碰发出一声声脆响,落在林鹿耳中嗡鸣不止,“杀得了咱家,那才是真本事。”

    第66章 回光返照

    纪修予可是有所发现?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林鹿难得在面对纪修予时出现些许慌神, 怔愣地抬头,辩说:“干爹言重了…”

    纪修予手持瓷勺,支起食指左右晃了晃, “你斗不过我,劝你还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 别做无用功, 老实当个‘宠物’保命, 才是正道。”

    面前的男人神色淡淡, 用膳咀嚼时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教人看不清深浅。

    林鹿没说话,低了头默默喝粥,心中却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如临大敌。

    他这是何意?

    稍一定神, 林鹿琢磨出定是因为昨夜亲近圣上之举, 触及纪修予逆鳞——激怒他虽为铤而走险,却也试探出皇帝的庇护,确是从纪修予手下脱身的唯一法门。

    还不等林鹿再加细想,纪修予又出声道:“你打小没伺候过人,熬了一夜合该累了, 用过膳便去歇着罢。”

    林鹿刚要张口应声,却见纪修予似笑非笑地抬了眼看过来:“你要真这么不喜早朝,那从今往后都免了罢, 不必再去。”

    话音刚落, 林鹿径直离座,“扑通”一声跪在纪修予跟前,膝伤未愈, 林鹿不自觉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痛色。

    “这是做什么?”纪修予甚至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夹了清淡小菜填进口里, 目光随意转向院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妄自逗留后宫、面见圣颜,险些丢了身份,还望干爹责罚。”说完,林鹿伏下身子,端正叩首。

    纪修予毫不客气一脚踩在林鹿脖颈。

    林鹿登时便被踩得以头触地,冷硬石板硌在面皮上刺骨生寒。

    “你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

    纪修予语气很轻,可脚下却不断加重力气,林鹿咬牙扛着,却愈发感到窒息,硬是没泄出半丝痛吟。

    “我高兴了,牵你出去溜溜,给你高官厚位,让你活得比人还尊贵,可你也别忘了——咱家是一次只养一条,却也不是非你不可,林鹿。”

    林鹿双手死死扒在地上,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以为你早就学乖了,不成想这才几日,你就动了歪心思。”

    “勾上那位草包六皇子,咱家还当你聪明,知道给自己找后路……可是鹿儿,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你不懂吗?”

    地上的林鹿被憋得满脸通红,眼见抑制不住求生本能地挣动起来。

    可只是徒劳一场,纪修予下了死力气的腿脚如同千斤坠压在颈后,如论如何也摆脱不开。

    就像过往半生以来,他始终无法逃离纪修予的掌控一样。

    纪修予是动了杀意的,林鹿无不骇然地想着,却也以命来赌,昨夜之过,纪修予还舍不得杀他。

    种种事由浮上心田。

    猫蛋的死,冬柳的死,林娘的死,荣阳侯府上下无辜者的死,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林鹿眼前。

    不再像初次受辱的满心绝望,林鹿越发坚定。

    六皇子沈行舟、秦惇、许青野、灵嫔乔乔以及二皇子沈清岸,他们在无形中起了支柱的作用,将林鹿一层轻飘飘的灵魂推也似的撑了起来,让林鹿心中除了仇恨,更多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纪修予仿佛看透林鹿所想,蓦然卸了力气,林鹿顿时被冲进气管的沁凉空气激得呛咳不已,纪修予交迭双腿,用足尖勾了林鹿的下巴轻轻抬起,笑意森然:“你我本是一路人,就算杀了我,你也只会成为另一个我,没甚分别。”

    林鹿瞳孔倏地放大。

    正当纪修予还欲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声悠扬唱报:“圣旨到——”

    纪修予收回动作,垂眸专注于眼前饭食,不再看林鹿一眼,“去吧…今后,你,好自为之。”

    林鹿伏在地上,全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低声一句“多谢干爹宽恕,儿子告退。”

    纪修予这才满意地颔首。

    林鹿颤巍巍起身,面上是瑟缩畏惧的神情,小心后退着离开了。

    而这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在离开纪修予视线之后瞬间一扫而光。

    眼神深邃内敛,若再细瞧,不仅没有半分犹疑,甚至还潜藏着刀芒般的精光。

    林鹿整了整衣冠,回身将房门合拢,走向院中站着的几位宫里来的大小太监。

    “林公公,恭喜啦。”为首的是宣乐帝贴身内侍吕禧,手持一卷明黄绫锦,一看林鹿出来,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

    “吕公公,没瞧见我这刚被干爹教训一通,何喜之有呢?”林鹿身上沾满尘灰,非但没在人前忸怩掩饰,反而大大方方道破,露了个苦笑,让身为太监同僚的吕禧顿时心生好感。

    “哎哟!打是亲,骂是爱嘛!公公命好,既有纪掌印提携,如今又得陛下恩宠,眼瞅着就一步登天了嘞!”吕禧嘴里说着奉承话,笑眯眯指了指手中圣旨。

    林鹿立时会意,规规矩矩按流程接旨。

    从吕禧口中得知,宣乐帝对林鹿很是满意,大手一挥赏了无数财宝,又赐了和纪修予同样的“面圣无须下跪”的天恩,以及最重要的:一块完全由纯金打造的免死金牌。

    仅是一块死物,如若真的惹恼纪修予,其实并不能阻止他对林鹿下死手。

    毕竟宣乐帝与纪修予多年交情,想要撼动二者关系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但万事开头难,有此收获已是难得。

    林鹿双手接过圣旨和金牌,直到吕禧一众人走出很远,才从地上起身。

    他不知道这些赏赐中有仓幼羚几分功劳在里面。

    只知这次算是踩着纪修予底线边缘糊弄了过去,剩下再想动作,还需等待沈行舟回京,所行之事才稳妥,成功的可能也更大-

    又过几月,临近入冬,今年初雪已然在兴京一个深夜悄然降临,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景州仍是四季如春的景象。

    一道人影跌跌撞撞跑出密林。

    “老大,她跑去对面了!”

    “……”

    “怎么办?还追吗?”

    “哼…撤吧,量她中了毒也活不上多久,走,回去报信。”

    “是!”

    身后树丛中影影绰绰追来一队人,为首的相互低语几句,无声消失在憧憧树影之后。

    女人身披粗布麻衣,脸上抹着黄泥,捂着胸口踉跄逃进沿路通向的周朝境内的一处村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晨起的老伯像往常一样兜起洗脸水泼到院中,却在转身回屋时感到脚下传来不寻常的微弱震动。

    老伯顿住脚步,直了直腰向村外眺去,只见朦胧天色与大地中间夹了一群浓重的黑色,依稀辨听下蹄声滚滚,就像一场高速袭来的风暴。

    “羽鬼…羽鬼来了!”

    老伯浑浊的眼光登时爬满恐惧,蹒跚着回屋唤起儿女,一壮年提了铜锣快步而出,顺着村中长路四处沿途敲打:“羽鬼来了——!羽鬼来了——!”

    霎时间,前一刻安然沉睡的小村在下一瞬陷入极度慌乱,家家户户闭门锁窗,女人小孩不是藏地窖就是躲水缸,男人们各自拿了农具抵在门后严阵以待。

    那团邪兵魔将一般的人马很快奔袭至村口,个个身着奇装异服,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白色涂料勾勒而出的诡异纹路,配上睁目咧嘴的表情更显狰狞似煞。

    正当他们怪叫嬉笑着要冲进村庄之时,两侧林中突然冲出大量周朝官兵,横截而出断了玄羽国强盗后路,气势万钧,朝他们喊打喊杀冲来!

    慌乱之下玄羽强盗策马冲向村庄,可谁知那些兵士就像从天而降一般,从巷道胡同中一涌而出,形成合围之势将他们团团包围。

    战事一触即发,双方很快拼杀到一块,刀枪相撞之声冲天而起。

    沈行舟负责这次守株待兔的行动坐镇后方,草屋里间的土炕上躺了一个人。

    脸上的黄泥被人擦去,露出一张明显异于周人的面孔,此时正紧蹙着眉头陷在昏迷之中。

    外面金戈一起,她竟几乎在同时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爬起身,心头传来剧痛,不住地捂嘴咳嗽起来,颤抖着拿下手掌一看,满手的黑血溢出掌心,滴滴答答落在铺上。

    门外有人听到响动,掀帘一看,女子警觉地抬头,那人只是语气惊喜地向后招呼道:“殿下,她醒了!”

    话音刚落,一位年轻男人走进屋内,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你…你怎么样了?”

    女人先是咕哝出一句异族话,看出沈行舟脸上不解之后,皱着眉换成生疏官话说道:“你,是周人?他叫你‘殿下’,你是什么人?”

    沈行舟没有对待玄羽俘虏的经验,也只是从书中知道两国积怨已久,在真正面对一名重伤垂死的敌国女人时还是显出些许无措来:“呃…你…看你不像周人,越过边境逃往此地,可有何目的?若你如实交待,或许还能……”

    “让他出去!”女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短刀,冲着沈行舟身后聚过来的楚逸飞等人猛地挥舞一下,呵道:“我只跟你说话!”

    沈行舟一怔,从那双眼窝深邃的眸中看出本不应存在于一名女贼身上的无畏与凛然。

    “不识好歹!这是我们大周的六皇子殿下,看你伤重,好心给你请大夫、让你静养,你可倒好,一醒来就恶语相向!”

    旁边围过来几名侍卫,作势就要冲进屋拿下这身陷敌营还故作姿态的玄羽女人,“要我看就是让你太舒服了,忘了自己是谁,等上了刑架,看你求不求饶!”

    “慢!”

    沈行舟觑着那女子已经发黑的面庞,联想大夫说过的话,心知她是毒入肺腑、神仙难救,于是摇摇头喝止一众兵士,一偏头朝他们轻声道:“都出去。”

    “殿下!”“…行舟?”楚逸飞同样不理解,就算是女子,但她也是敌人,目的未知的情况下怎可大意轻敌?

    “我有分寸。”沈行舟拍拍楚逸飞肩膀,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两人成为密友,楚逸飞听后自然信他,招呼左右出了房门,路过时不忘耳语一句:“有事喊我,就在门外。”

    沈行舟点点头。

    很快,屋内安静下来,沈行舟仍站在门口不动。

    “我叫阿雅。”异族女人再也支撑不住,连那柄小刀也再拿不动,脱手坠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继而整个人扑在榻上,唇边溢出大片大片的血,颜色深黑浓重,看上去骇人无比。

    沈行舟禁不住上前两步,仍戒备地停在榻前不敢扶她,“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看得出来,你不像是玄羽国派来的奸细,我也不会担保一定会为你做些什么,但你要是缺一个倾听的人,我愿意效劳。”

    明明是敌人,却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态度待她,这让女人颇为动容,加之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余下的生命确实无多——沈行舟无意中竟轻易击溃了女人的心理防线。

    她的头脑在回光返照作用下变得十分清醒:须得争分夺秒将情报传递出去,哪怕是给一个敌国皇子,也绝不能让公主的事随她一同堕入幽冥!

    阿雅大口呼着气,瞳孔开始出现涣散,强撑着身子看向沈行舟:“没…没时间了……公主她……”

    “公主?”沈行舟急急顺话重复问道。

    阿雅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整个人躺倒下来,气若游丝地喃喃:“公主…去了周国兴京……”

    “阿雅被他们追杀…财宝让人搜去,只剩下这个……”阿雅从怀中摸出物件攥在手里,颤巍巍伸向沈行舟,“天山之巅缘生城……”

    沈行舟赶紧上前接过,摊在手里一看,是一枚精巧的银制小物,来不及细查又赶忙听阿雅说道。

    “周国人…不可信,但是你……”阿雅痛苦地皱着眉,“找到公主,把这个交给、交给她……”

    阿雅断断续续地说着,其中夹杂着很多沈行舟听不懂的玄羽语字词,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会咽气死去。

    沈行舟敏锐地感知到她是在交待临终要事,略一整理思路,赶忙趁她意识尚存之际道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阿雅,阿雅!公主叫什么名字?可有样貌体征?”

    “Qi……lan……”

    回答他的是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随后阿雅便软了下去,口中吐出的黑血在身下洇开。

    她死了。

    第67章 许久未见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银制鱼符。

    沈行舟把玩着那枚鱼符, 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回到住处,沈行舟直奔书房查阅典籍,此处毗邻玄羽国, 本应更易得到凿实情报,可他一连翻了将近五年的资料, 都没能从中得知有关玄羽公主一星半点的消息。

    嫡出还是庶出?掌权还是虚名?

    因何故前往敌国都城?与多少人同行?何时去的?为何未归?是贼心不死做奸细, 还是另有所图?如今是生是死?目的达成, 还是客留异乡?

    一概不知。

    且沈行舟自幼在兴京长大, 从未听闻过甚么玄羽公主的传闻, 可见此事绝密,亦或是无人关注。

    楚逸飞推门而入,沈行舟不动声色将鱼符藏进袖中, 很自然地发问:“逸飞, 那支玄羽强盗怎么样了?”

    “全歼,对待羽鬼没必要留活口,不杀他们自己也会服毒。”楚逸飞来到沈行舟案前,随意从上面拾起一卷书册,翻看着问道:“你这边呢, 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沈行舟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

    “算上这次,已连续多次击溃玄羽贼人,想必今后定会有所收敛。”楚逸飞没看几页就放下书, 一脸兴奋地道:“你小子真是排兵布阵那块料, 能有此效全凭你提出的那套设岗行哨的方法,真真是事半功倍!”

    此次楚家增援边境万人大军,除了日常守卫疆土, 更多出不少人手编队设成几里一岗的行哨,在阻击敌国骚扰方面卓有成效。

    碰巧救下阿雅,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过…那个叫阿雅的女子实在可疑,”楚逸飞想到什么似的又将话题引回今晨发生的一幕,“看来玄羽国也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团结,或许这将成为一举击溃他们的突破口也说不定……”

    沈行舟只对楚逸飞说了玄羽公主的事,至于鱼符的存在与那句模棱两可的“天山之巅缘生城”,则并没对任何人提起。

    他隐隐感觉,这事绝非一句轻描淡写的“玄羽女子遭同族追杀慌不择路”可以解释,其背后定然潜藏着更大的秘辛。

    不是说楚逸飞不可信,只是一旦告知楚逸飞,就相当于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而沈行舟彼时的直觉无比清晰,此事涉及两国仇怨,须得慎重处置。

    而沈行舟所谓慎重处置,就是回京后与林鹿商议后再做决定。

    驻边数月,玄羽国除了小打小闹式的侵扰之外再无其他动作,楚寒云派人在密林旁就地取材筑起木栅,再加上岗哨的存在,最近一月里玄羽强盗的出现次数已屈指可数。

    沈行舟毕竟是皇子,此行名义为历练,如今军务已完成七七八八,回京的日子便不远了。

    楚逸飞自告奋勇请留驻地。

    既是此行最高级别军官又是护国公府楚家大哥的楚寒云颇感意外,再三询问其是否想好,无数次得到肯定回答后不再纠结,承诺回京会与圣上呈明。

    沈行舟也偷着问他,“真的想好了?边疆劳苦,非常人能忍啊。”

    楚逸飞白了他一眼,“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怎的,就许你为爱吃苦,不许我为爱耐劳?”

    沈行舟这才想起,很久之前曾为楚逸飞出谋划策,提议让他玩一招“欲擒故纵”,若计划能成,晃过楚家甚至朝堂的注意,让他二人结成同好也未可知。

    看他踌躇意满,沈行舟忍不住又问:“若我记得不错,逸飞你…现下…还是单相思的吧?”

    楚逸飞一愣,随即又佯装镇定地道:“……我知她心里有我就够了。”

    沈行舟默默扶额,心道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也说的这么热闹,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临近除夕,林鹿收到了沈行舟返程前发出的信。

    信中满篇是溢出纸张的思念。

    林鹿将这最后一封信纸同之前的无数封放在同一位置收好,掐指算算日子,沈行舟应能在年关到来前赶回兴京。

    两人已有大半年没见。

    这期间林鹿一直同纪修予相安无事,两人就像从没发生过龃龉,纪修予待他一如往常。

    而林鹿与几方势力也处在一种微妙的平和阶段——太子沈君铎与三皇子沈煜杭各自揽权,相互忙着此消彼长,几乎瓜分全部权柄,目前来看,世家大族与朝中老臣倾向拥立才学中庸的太子,而一些新贵和几位出身寒门的年轻官员则自诩清流,愿意帮衬更加年轻有为的三皇子一把。

    二皇子自有打算,言说先卖关子,明面上继续在朝堂当个“隐形人”,背地里不知在谋算什么;五皇子似乎并无夺权之想,整日骑马打猎,与两位兄长私交皆佳,加之生母斓贵妃的母家是根深蒂固的大家,自能护他周全。

    林鹿身处乱流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位置,纪修予对他赏罚分明,若不是先前与仓幼羚连手拼命挣得宣乐帝宠爱,想必只是维持不出差错就十分不易,也就不能像今天这样游刃有余,甚至还积累下几分人脉。

    是夜,返程的军队归行至京,此时夜静更阑,沈行舟在兴京城门与楚家兄弟告别,独自一人朝内城皇宫方向策马奔去。

    沿途巡街及更夫早已提前接到消息,是而无人相拦。

    寒冬腊月,夜色浓重漆黑,天幕之下纷纷扬扬飘着雪。

    此番行程,沈行舟从未有过一次摆出皇子身份之类的架子,唯有今日早些时分,明明离兴京还有近一日的路程,而气候恶劣、天色又晚,怎么看都不宜行军赶路,可沈行舟不依,说什么都要在今日赶回宫中。

    楚逸飞明白,沈行舟跟他们在一起时,态度随和、恭谦有礼,不过都是绷着面皮演出来的持重端方,而今兴京近在眼前,教他无论如何再忍耐不得,非要以最快速度见到那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才算放心。

    于是楚逸飞帮着说了两句,提议陪他快马先回,护沈行舟安全到京后再与楚寒云汇合。

    最终,楚寒云亲自率卫队护送沈行舟回了兴京,亲眼望着沈行舟背影没入城门,才招呼楚逸飞调头去寻那支数千人的军队——半数依召留驻景州,剩余人马回京复命。

    回去路上不再焦急,楚寒云得空问了一嘴:“六殿下可是有要紧的急事?不然若按之前传回京中奏折上报时间,于明日一同随军回京面圣,岂不更能讨得皇上欢心?”

    “像现在这样顶着宫禁趁夜而返,保不准会落人口实,这一点,你没多加提点殿下?”楚寒云显然已把沈行舟当自己人看待,言语中不免透露出几分关怀,不然也不会亲自送他一趟。

    “他都知道,”楚逸飞有些心不在焉,“就是等不及,想尽快赶回去,大哥你不用管他。”

    楚寒云狐疑地看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沈行舟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宫中,而后直奔栖雁阁而去。

    望着眼前熟悉的宫墙,儿时看来难以逾越,如今却能轻而易举地翻墙过之。

    沈行舟寻到林鹿所居小院之外,然后按心中所想轻松跃至院内。

    小院陈设一如从前,遥望屋内透着微弱烛光,想必是小院主人还醒着,念及此处,沈行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

    一道人影无声出现在沈行舟身后,冰凉冷刃贴到颈间,短促而低沉示警的一声:“谁?”

    “…秦惇?”沈行舟的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欢欣——若是秦惇在此处,那屋中人定是林鹿无疑。

    被叫出名字的护卫立时收了刀,恭敬绕到沈行舟身前,微微一礼,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六殿下?您今夜就到了?”

    沈行舟胡乱点了两下头,目光一直往卧房飘去。

    秦惇会意让开道路,小声道:“殿下动作务必放得轻些,少主现下正睡着。”

    沈行舟顿住才刚迈出的脚步,不解地回头询问:“既然睡着,为何点灯?”

    秦惇面色不改,垂着眼眸回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殿下离京,主子便染上夜不安眠之症,须得燃上好一阵子安神香、再点一盏夜灯才能睡上一会儿,又极易惊醒,所以这院中才只属下一人伺候。”

    “那、那我是不是…明早再过来……?”沈行舟听完秦惇的话慌了神,林鹿好容易睡下,可两人毕竟许久未见,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该贸然吵醒他。

    秦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看得出六殿下仍将林鹿放在首位,于是好心劝道:“无碍,您去便是,主子一定同样想见到您。”

    “嗯!”沈行舟冲他展颜一笑,而后放轻脚步走向卧房门口。

    伸手推开门扉。

    迎面一阵浓郁安神香的气味被开门时气流带动着扑面而来,室内是与门外风雪截然相反的暖意融融。

    沈行舟赶紧关好门,解下身上裹挟着寒气的大氅、外袍,仅着暗色里衣往内室走去。

    撩开重重垂落的幔帐,小厅中央摆着一架香炉,正烟熏袅袅地飘着香,不远处床榻之上躺着一人,拢着灯罩透出的烛光轻柔,隔床纱照亮了那人面庞。

    沈行舟呼吸一滞,喉头哽动,莫名就觉得鼻腔泛出酸涩。

    第68章 于情于理

    沈行舟无声深呼吸几气, 情愫翻涌的心境逐渐平复,随即悄步挪至榻边,动作极轻地抬手挂起半边床纱, 静静坐在了林鹿身边。

    无数次曾在午夜梦回出现的面庞,如今渐渐与梦境重合并出现在自己眼前, 沈行舟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触碰的冲动。

    在外, 他是不被重视的手足、是值得一交的密友、是平易近人的六皇子;而在林鹿面前, 他就只是他自己。

    沈行舟的爱直白又浓烈, 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所冲淡, 反而愈加发酵。

    处在一起时朝夕相对,想见就能见,想说的话当面就能说, 可此次出行相隔千山万水, 就算传信,一来一回也须花费好长时日,好在沈行舟足够忙碌,没有许多时间来惦念林鹿,亦或是患得患失。

    然而, 就像这世上无数陷入爱河的人一样,沈行舟远在景州时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个念头,并且在回京之期日渐迫近时不断加深:他对我, 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积压多日的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 若不是林鹿尚且睡着,沈行舟恨不得直接挂在他身上,再也不分开。

    犹豫再三, 沈行舟还是舍不得唤醒这张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便只是安静注视着他, 目光有些贪婪地一寸寸描绘林鹿的眉眼、鼻梁、唇瓣。

    林鹿显然不是会苛待自己身子的人,尽管处境不甚良好,但整个人并未憔悴消瘦多少,只是眉宇间氤氲的郁气浓重了些许。

    然后沈行舟就看到这两片薄唇一开一合,语气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回来了。”

    沈行舟急急去看,恰对上一双黑沉无光的凤眸。

    林鹿眨了两下眼,撑着床铺欲起身,沈行舟极具眼力见地从旁边拿过软枕垫在他腰后,扶着林鹿靠坐起来。

    “比信中所说时间提前不少。”林鹿垂下眼眸,稀松平常地提起话题,就好像两人昨日才见过那般自然。

    可沈行舟无法如他那般淡然,却又被他过于冷静的态度搞得一愣,顿时有些泄气,于是一边觑着林鹿神色,一边小心地道:“嗯……我骑了快马先回的,逸飞和楚将军陪我一起。”

    林鹿这才抬了眼,仔仔细细看着沈行舟。

    都说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样。这么多时日不见,沈行舟在军营中历练得黑了些、人也精壮,五官更加立体深邃,眼神中仿佛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光般炽热明亮。

    现下这光亮正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莫名搅得林鹿沉寂已久的心脏跟着一齐蹦跳起来。

    “他们人呢?”林鹿收回目光,指尖拨弄转动着另一手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

    “送我到城门,已经回去了。”

    林鹿了然般颔首。

    两人沉默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林鹿又转了几下,摘下那枚扳指,随手放到一旁。

    似乎…与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景不太一样。

    若按沈行舟原本想法,定会在见到林鹿第一面就要扑上去,可现下林鹿冷静得显出隐隐疏离,这让沈行舟感到一阵摸不着头脑,越想越觉得委屈。

    正暗自低了头时,沈行舟忽然觉得有什么温凉的东西软软挨在了自己颊边。

    林鹿伸臂过去,掌心贴在沈行舟脸侧,声音染上从睡梦醒来后的沙哑,“阿舟瘦了。”

    说着,用指腹摩挲起来,弄得沈行舟有些痒,像是被蝴蝶的翅膀轻轻扑过。

    沈行舟刚从外面进来,林鹿一直待在暖房,带着温度的指尖游移着爬上冰凉一片的肌肤,顺着眉骨滑过鼻梁,最终落在唇上。

    “这趟出去,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林鹿叹息似的说道,目光始终追随手指而动,使坏似的歪着头,用食指指腹从左至右一点点按过沈行舟下唇。

    沈行舟没有回答,而是兀然张嘴含住了那根四处作怪的手指,很是不满地用牙齿磕了磕。

    林鹿抬眸,看到一双有点可怜、不敢真的露出埋怨、却又想汲取更多的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

    若要形容,有点像是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家养小犬。

    林鹿就感觉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人揉了一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

    俗语云“久别胜新婚”,沈行舟不在身边的日子,林鹿过得其实并不算好,睁眼见到久违的面孔,说心中没有悸动,那是骗人的。

    只不过从小到大的经历,几乎让林鹿完全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

    无论是儿时的贫苦过活,还是入宫后捱过的一道道难关,都让林鹿变成一个无法将真实心意宣之于口的人。

    说到底,是他不敢。

    他不敢将一颗心剖白,不敢赌沈行舟的情意,不敢在无法保全自己与对方时吐露心声。

    “有话想对我说?”林鹿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说道。

    沈行舟还是一言不发,扼住林鹿手腕摘下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另只手从怀中摸出软帕,胡乱在那根被自己叼过的手指上擦抹两下,然后不怎么高兴地将他的手放了回去。

    放下还不到一瞬,便又舍不得似的将林鹿的手勾在自己掌中握着。

    林鹿难得生出些类似于“茫然”的情愫,他知道沈行舟想要什么,却也实在无法做出回应。

    “许久不曾见面,鹿哥哥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沈行舟酸溜溜地问道。

    林鹿看着沈行舟低垂下去的睫羽,喉头哽动,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打了个转,换成一句:“有,你不该离军先行,本来可以风风光光地享受万民迎接,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还会封赏……”

    “只有这些?”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涩声打断。

    林鹿别开眼神,目光落在罩着灯纱轻巧曳动的朦胧烛光上,顿了顿,“只有这些。”

    今夜之前,林鹿就已想清楚。

    待沈行舟回到京城,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他都会成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的皇子,远赴景州一事会在沈行舟的功劳簿上填上重重一笔,他的能力也将被军中兵将口口相传,正是竖旗立党的好时机。

    ——这一契机足以形成树大招风之势,届时二皇子沈清岸便可借力乘风起。

    而林鹿与沈行舟,一个是人人避如蛇蝎的阴毒太监,一个是意气风发的皇六子,可以结盟,却是断然不能沾染情.爱的。

    原因无他,如若教人知道二者有情,于本就离经叛道且位高权重的林鹿无碍,但对刚刚起步的沈行舟来说,就可谓是无比漆黑的一个污点了。

    于情于理,林鹿都不会与沈行舟承认这段关系。

    更何况,林鹿问心有愧。

    对着沈行舟那张总是笑着的、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述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方面面的好处,林鹿说不出口。

    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这么断了沈行舟心思,两人还能保持寻常友人间的体面。

    灯花燃出“噼啪”一声轻响,林鹿始终面无表情,定定地不去看沈行舟,也就不知道对面之人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总之…不会太好看罢。

    这种若即若离、暧昧不定的态度,换成谁,想必都难以忍受。

    “林鹿,我不是孩子了。”

    曾几何时,沈行舟也对林鹿说过相同的话,他的年纪比林鹿轻,从前至今一直十分在意林鹿什么都不与他说,对他的态度就仿佛…就仿佛是在待一个不谙世事、难堪重任的孩童。

    沈行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低沉得不象话,认真又严肃,丁点不似往日明朗的语调。

    “嗯。”林鹿淡淡应了一声,脸上仍没有什么颜色。

    “这次去景州做了许多事,行军、布阵、带队、摔角,我样样都行。”

    “嗯。”林鹿眼神微动,哼出鼻音示意他在听,除此之外并无反应。

    “你需要我做的,我都已做到,”沈行舟每说一句便倾着身子靠近林鹿,到最后鼻尖几乎快要挨上林鹿的,浅浅呼出的气息犹带三分凉意吹在林鹿脸侧,“现在我回来了,你明知我心悦于你,却还要逃避到何时?”

    林鹿微蹙着眉望进那对近在咫尺的明亮眼瞳。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我都是男子,不为世道所容。”

    “若以为你情我愿就能长长久久,沈行舟,你未免太过天真。”

    “你我关系只能止步于此。”

    “再无别的可能。”

    林鹿的话语如同冷冽的冰霜吹袭在沈行舟心上,每一句都在加深前一句所造成的伤痕,让人听之遍体生寒。

    沈行舟听后,倏地笑了。

    林鹿一愣。

    只见沈行舟垂着眼睫偏了偏头,一手环抱在林鹿腰际,另一手反扣在他脑后,无比缱绻柔情地吻住了林鹿。

    林鹿冷着脸紧咬牙关,沈行舟却极具耐心,一下又一下啄吻着他抿成一线的唇瓣。

    终于,林鹿还是抵挡不住这种温情脉脉的攻势,轻叹着卸下力来,沈行舟趁势缓缓撬开林鹿双唇,两人交换了一个良久漫长的深吻。

    林鹿发觉,这段时间心里始终好似空了一块,而此时此刻与沈行舟唇齿相依,竟然就这么慢慢补全了。

    过了不知多久,沈行舟松开林鹿,贴心拭去林鹿唇边溢出的涎水。

    久违安心的感觉包裹着林鹿。

    沈行舟身上丝丝凉意被渡进林鹿口中,为林鹿被地龙蒸得有些昏沉的头脑带来舒适的清明。

    还不等林鹿开口,沈行舟露出高兴非常的笑意,“我从来就没奢求过别的什么,鹿哥哥说‘你情我愿’,我知你也喜欢我,就足够了。”

    “至于旁的我全都不在乎,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赶我走,好不好?”沈行舟的眼睛亮晶晶的,央求似的拽了拽林鹿袖口。

    “我在利用你,”林鹿安静注视着沈行舟,眼神中深渊一样的戒备之意一层层褪去,难得显出些真情实感来,“与我保持距离方能明哲保身。”

    沈行舟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迟钝,眼睁睁看你受伤却无计可施,那种感觉太无力太难受,我再也不想尝第二次……再也不想。”

    “而今不一样了。”

    “你希望的我都能做到,我将成为你的助力——此去景州就是证明,或许比不上二皇兄,但我仍能成为你所握权势的一部分。”

    “林鹿,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我会成为你的盾。”

    第69章 平静安和

    但凡和林鹿打过交道的都知道, 此人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可看人时的目光却总是布满阴翳。

    ——黯淡无光,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远洋海面, 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仿佛再与之多对视一眼就会被看穿心中所想,然后吸进深渊, 从此万劫不复。

    饶是意志再坚定的武官, 在见到这双眼睛时都不免暗自心底微惊。

    然而此刻, 在听罢沈行舟话语之后, 那对纤长而密的睫羽轻颤两下, 其下覆盖的眼神跟着就变了。

    只有一瞬。

    林鹿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平静安和,却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仿佛结着冰霜的神态。

    沈行舟自然看在眼里, 什么都没说, 面上笑容灿烂了几分,也就衬得他眼下的乌青更为明显。

    为了见自己,沈行舟定是赶了很远的路都没有休息。

    “天色已晚,今夜你…就歇在此处吧。”林鹿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空出一人身位来。

    沈行舟顺势坐进被中, 一边伸手在颈后解着什么,一边说道:“对了,这个还给鹿哥哥。”

    是那枚临行前林鹿交与沈行舟的平安扣, 意寓平安。

    如今, 它同它的上任主人一起,平安回到了林鹿身边。

    林鹿默不作声地接过,摊在掌心中央看了看, 灯暗不掩瑜,质地温润的白玉无声倒映着烛火暖光, 像是躺在手上的一颗星子。

    有什么在悄然发生改变,只是林鹿还无从发现。

    沈行舟又往林鹿身边蹭了蹭,笑着问道:“我帮鹿哥哥戴上?”

    林鹿点头应允,沈行舟便从他手中拿过平安扣,专注仔细地将其系在林鹿脖颈上,而后左看、右看,皆满意得不得了。

    “熄灯吧。”林鹿将平安扣妥帖塞进衣领,自然而然地躺了下去。

    沈行舟坐着没动,“方才在外面听秦惇说……”

    “无碍,熄灯。”林鹿此时已阖上双眼,语气平静地命令道。

    “哦。”沈行舟乖乖照做,室内一瞬暗了下来。

    一阵衣料与锦被摩擦的轻响,床榻外侧挨过来一具身子,挪动着手脚并用地攀附在林鹿身上。

    林鹿脑海中顿时出现一种曾在画册中见过的名为“八爪鱼”的奇特动物。

    “睡觉。”林鹿没好气地吐出两字。

    沈行舟一向是对林鹿言听计从的,此时也不例外,当即就收回臂腿,老老实实平躺在林鹿先前躺过的位置——留有残存的体温,和在软褥上压出的浅浅凹痕。

    多日未见积压而来的隐隐焦虑与委屈一扫而空,在这一刻只剩下满心的温存蜜意。

    未来如何他并不担心,能与林鹿一起,沈行舟都将欣然面对。

    两人安静下来,并排仰躺在还很宽敞的床榻上,不知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应是窗外的雪下得大了,留神听去,能听到雪粒拍在窗棂上的簌簌声。

    窗内遮着帘子,夜灯一熄,整间卧房里漏不进一丝月光。

    沈行舟在黑暗中大睁双眼,无声眨动着,而又眼观鼻鼻观心,百无聊赖地控制自己完成机械性的一呼一吸。

    不知过了多久,沈行舟仍没有睡意,强忍着侧身去看林鹿的念头,静静等待林鹿先睡再翻身动作,生怕自己的存在影响林鹿本就不甚安稳的睡眠。

    沈行舟是不愿揣度人心,而不是不能。

    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份明澈通透的心境能倒映出人之所想,沈行舟也就更能轻易洞悉。

    可以有些托大的说,只要沈行舟有意,无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他能理解林鹿。

    尽管林鹿与五年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那些埋得很深的顾虑、虚张声势以及故作疏远的举动,沈行舟全都明白其背后真正用意。

    在外界眼中,林鹿阴狠毒辣,人人对他又惧又恨。

    而在沈行舟看来,这却是林鹿在受到难以言喻伤痛之后被迫筑起高墙保护自己的手段。

    他不怪林鹿一次次拒绝,甚至有点气自己的情不自禁,每每都将林鹿逼至需要再三权衡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两人地位、处境、权力,皆不足以支持这段倒行逆施的爱恋存活在阳光之下。

    林鹿深知这一点,沈行舟也同样明白。

    说到权力……

    楚逸飞曾问沈行舟想不想当皇帝,当时的回答是不想,现在也依旧如此。

    沈行舟生在皇家、长在皇家,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隆福皇城并不只有外表看上去那般富丽堂皇,其内里污糟、无可避免的身不由己,看似天潢贵胄,实则每个人都是可以放在秤盘上交换利益的筹码。

    所谓皇帝,便是操纵秤杆之人。

    无论从前,还是遇到林鹿到如今,沈行舟都千万个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他思虑单纯、心绪澄澈,仿佛不染纤尘的新雪一捧——难怪林鹿将仅剩的一点良心牵在他身上,并且宁可多走弯路,也舍不得弄脏沈行舟的手。

    那便只能另寻他法。

    正当沈行舟神游天外地胡乱忖思着,就听到身旁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

    沈行舟一喜,扭头看去,虽然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轮廓,但心里也还是一阵熨帖。

    “睡不着?”林鹿骤然出声,吓了沈行舟一跳。

    “啊……是。”沈行舟同样侧过身去,于一片昏黑中并不能看清林鹿表情。

    “出门走走?”林鹿的声音里毫无睡意,十分自然地提议道。

    “好啊!”沈行舟一口答应就要起身,可又想起外面正下着雪,道:“不过这冰天雪地的,我怕……”

    “那你睡。”林鹿说着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沈行舟见他决心已定,就只有忙不迭重新掌灯、扶他下床、为其更衣穿履的份了。

    林鹿看他四下忙动,几次欲自己动手都被沈行舟笑着制止,便任由沈行舟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狐白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是睡眠不佳,又不是手脚残废。”林鹿忍了又忍,还是提醒道。

    沈行舟只是又摇摇头,脸上仍挂着满足的笑意。

    “走吧。”沈行舟引林鹿到外间门口,自己随手捞过大氅也披在身上,一手按上门板后垂眸看向林鹿。

    林鹿轻轻颔首,沈行舟一把推开门,一小股冷气登时卷入室内,吹得林鹿不自觉眼睫微颤。

    小院内宫灯长明,雪势虽不算大,但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仍在地上积起说厚不薄的一层雪。

    秦惇识趣地没有现身,整间小院里只林鹿与沈行舟两道人影。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牵动飘落的雪花漫天飞舞,将景致别致的院落衬得幻美不似人间。

    没有想象中寒冷刺骨,甚至沁凉的风吹得人头脑清醒几分。

    沈行舟站在风吹来的一侧,明明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对林鹿说,此时恰逢良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过从景州传回的军情,”林鹿率先开口,提起的却是一些所谓正事,这让沈行舟略有失望但仍留神细听:“可以说是捷报频传,若不出意外,明日大军到京,皇上定会给予褒奖。”

    “你是第一位在军中做出实绩的皇子,染指其余人不曾碰触的权力,定会引来打压,到时,你须做好准备。”林鹿难得一口气说了很长一句话,沈行舟听后神情认真地点头称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一时间只闻交织而起的踩雪轻响。

    “啊,鹿哥哥,在景州时曾发生一件怪事。”沈行舟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摸出一物。

    接着,沈行舟将村中遇到并救下阿雅的事情讲了一遍。

    林鹿死死捏着那枚沈行舟递过来地鱼符,用力到指尖发白,眼中闪过许多沈行舟看不懂的情愫。

    “……怎么了?”沈行舟察觉林鹿异样,小心询问道:“关于这位神秘的玄羽公主,鹿哥哥可是知道什么?”

    半晌,林鹿松下劲来,浑身有些脱力,脚步微晃了半步,沈行舟及时圈住他,发现林鹿竟是微微发着抖的,不由一阵担心,却也没再追问,而是默默守在林鹿身边。

    林鹿紧紧攥着鱼符,缓了缓神,抬眼看向面前之人。

    沈行舟神情专注,他的那双明眸里满满盛着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阿娘。”林鹿喃喃道了一句,沈行舟没有听清。

    “什么?”沈行舟收紧手臂,将林鹿带着离自己更近些。

    林鹿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竟显出些惶惑之意。

    沈行舟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心知能引起林鹿如此大反应的,只会是林鹿知道些许内情。

    从沈行舟带回的消息,结合阿娘处心积虑扳倒朝廷、除掉皇帝的举动来看,祈岚的真实身份竟会是大周死敌玄羽国的一位公主。

    然而,仅知道这一点,于林鹿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疑团,以至于有些查无可查。

    林鹿实在难以将一国公主之位与低贱卑微、却生养了自己的阿娘联想到一起。

    “此去景州,你…可曾亲眼见过真正的玄羽国人?”林鹿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自然见得。”沈行舟很快答道。

    “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林鹿不死心地询问,眼神中透出点期待。

    沈行舟认真回想片刻,“嗯…浑身画着诡异非常的白色纹路,还有就是……”

    “人人右臂外侧皆纹有黑鸟图案。”

    林鹿眼眸倏地睁大,沈行舟后面说了什么他已听不真切,耳中似有蜂鸣。

    他还记得那日东厂黑狱,阿娘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手臂相同位置便是一片狰狞刀疤。

    如今看来,为的就是抹除其上象征着玄羽族身份的纹身。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林鹿垂眸掩去眼中情绪,而后轻轻将下颌搭在沈行舟肩上。

    沈行舟慌忙搂紧他,一下下抚过林鹿后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林鹿不愿说他便不问。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沈行舟像哄幼儿一般低声在林鹿耳边重复着。

    良久,林鹿长叹一声,保持着这个姿势将阿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讲给了沈行舟。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沈行舟耳中比风雪声大不了多少,可话中内容却随着故事铺开愈加震撼。

    “……阿舟。”

    “我在,我在。”

    “我不怪她。”

    说出最后一句时,从林鹿口中呼出的气流像羽毛一般轻拂过沈行舟耳畔,沈行舟感受着从怀中人身上散发而出的巨大悲伤,陪他一同度过这样难捱的、需要暂缓心神的时光。

    林鹿目光空洞,越过沈行舟肩头直直盯向院落一角,夜风又起,乍然迷了眼,纤睫一眨,遽尔便滚下一颗晶莹的泪来。

    很快落进沈行舟身上衣料里洇开不见。

    “没事了、没事了,”沈行舟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一样一下下顺着林鹿披散未束的长发,蹙眉说着宽心的话:“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鹿点了点头。

    几息过后,才道:“回去吧。”

    不等两人松开怀抱,沈行舟直接打横抱起林鹿,返身走回屋内。

    回到内室,沈行舟动作轻缓地将林鹿平放在榻上,这才发现林鹿已经闭着眼睛陷入浅眠之中。

    沈行舟下意识勾了下唇角,眼神却无不担忧。

    该是多么大的苦楚,才会让一个人只是回忆倾诉一二,就被压抑着的、异常强烈的情感波动冲击得疲惫不堪,甚至方才人还是站着的,林鹿就已有些昏昏欲倒。

    待除去二人外衣,沈行舟刚一躺下,林鹿就蜷着身子挨了过来。

    沈行舟很是心疼地揽过林鹿,两颗搏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紧紧相依。

    这样的秘辛,林鹿断然不可能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人提起,只能选择长埋心底——然而这样无疑是对人的神智巨大考验,好在林鹿承受住了,且等来了世上唯一值得全心信任的那个人。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些险恶的人和事。

    虽然仍需要时间,但林鹿已经开始试着相信沈行舟,和他一腔无比热切的心意。

    第二天,一切皆如林鹿所想,宣乐帝对沈行舟大加赞赏,若不是其他党派的官员搬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六皇子没准真能有机会成为继三皇子封王立府后的第二位皇子。

    只可惜,仅是一次并未做出实打实功业的随军赴疆,还不能让沈行舟彻底摆脱从前不受宠的身份,宣乐帝也只是一时之喜,不会驳诸多大臣的面子去维护沈行舟。

    但是,六皇子这回算是在军中立了威,之后再有想从兵权中分一杯羹的皇子,都会避不可免地被人拿来与沈行舟作比较,已是失了先机。

    常言道枪打出头鸟。

    最先坐不住的,是三皇子沈煜杭。

    第70章 不容小觑

    年关将至, 到处张灯结彩,兴京城里一派喜气和乐之景。

    陶然轩是近来京中大热的饭肆,而食价实惠近民, 是以不论高官皇戚还是平头百姓都乐得来此享用酒菜,临近年节, 这里更是人满为患、宾客满座。

    短短数月时间, 经过几次修缮, 此处从二层小楼拔地而起, 摇身一变成了足以与老牌酒楼争锋的高厦楼阁。

    然而, 陶然轩最顶层却是从不对外开放的。

    本应是最易卖座赚钱的上乘位置,可无论有人出价多少,陶然轩掌柜亦不买账, 就连店内做工的伙计也无甚知道内情, 只道是鲜少人至、神秘非常。

    久而久之,传出不少令人遐思的谣言。

    有人说,陶然轩顶层陈置着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还有人说,那是一间金屋,居住着陶然轩真正的女主人, 美貌无双、倾国倾城,为了避免抛头露面引起不必要的乱动,不得已才深居简出。

    不过, 陶然轩毕竟只是兴京城内无数商铺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家饭馆, 这些传闻并没在城中引起太多关注,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嘴闲谈,但仍是陶然轩常客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桩轶事。

    时值晚膳时分, 这间神秘顶房里正亮着光,往来食客免不了再为此猜测侃谈一番。

    一道看不真切的人影临窗而坐, 目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向下看去,远远望见主街上行人如云,沿街叫卖的摊贩比比皆是,到处灯火璀璨一片。

    二皇子沈清岸走过来,伸手取下撑窗支杆,将窗户仔细关好。

    “楼高风大,小心着凉。”沈清岸笑眯眯冲他道。

    “多谢二殿下挂怀,”林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内布局,不咸不淡地说道:“殿下近来所做,连我都查不到端倪,可想而知殿下果真好手段。”

    沈清岸一愣,但不是因为林鹿言语中私下查他过于冒犯,而是林鹿表现出来的明显不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小鹿儿是在…生我的气?”

    林鹿仍不看他一眼,启唇凉凉飘出一句:“奴才不敢。”

    沈清岸更懵怔了,求助似的看向拘束坐在一旁的沈行舟,后者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最后睁着无辜的眸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陶然轩顶层的房间里既没有异宝也没有美人,只是一间面积稍大的书房,进门是会客方厅,两侧设有隔断,左右分别是可作小憩之用的里间,和摆满书籍的处理事务之所。

    沈清岸差人将林鹿与沈行舟秘密请至此处,三人简单用过便饭,歇息片刻准备说些正事。

    面对林鹿莫名不冷不热的态度,沈清岸倒是反应得快,两三个念头便明白其中缘故,露了抹了然的笑意,说道:“你放心,请你们过来不就是为了解决此事?有什么顾虑都可与我直说。”

    诚如林鹿所说,他曾在暗中探查二皇子动向,可不管是接触的人、还是日常出行皆无异相,林鹿直觉以为此人绝不会在沈行舟未归期间白白浪费时日,是以积存了不少谨慎提防之意。

    不过林鹿也没打算真与沈清岸闹出不愉快来,只是想借此提点沈清岸行事有度——他与沈清岸是同盟,而不是随意搓扁揉圆、无论谁都可以利用的软蛋。

    要知道两人一直是非不要勿相见的状态,寻常情况下林鹿都会维持表面过得去,就算真的心有不悦也不会在沈清岸面前表露。

    而这种事若摊在明面上言说,总是会显得生分,沈清岸是聪明人,仅仅是微小态度的转变,就足够他揣测出林鹿内心真正想法了。

    一想到这点,林鹿不免在心底多生出了几分戒备。

    说是盟友,沈清岸并不会事无巨细地诉与林鹿,每每只大概讲个方向,而具体到这位二皇子到底在做什么、拉拢了多少人、规模发展得如何,林鹿是一概不知。

    最重要的是,做事终究是表面,沈清岸心里怎么想,旁人根本无从得知。

    林鹿冷哼一声,掀开杯盖呷了口茶,道:“奴才洗耳恭听。”

    沈清岸抿唇一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惯溺,诚恳道:“我是真想与你交个朋友的,林鹿。”

    “朋友?”林鹿略带嘲讽地重复,“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三日后是除夕,新年第一天的祭礼由太子全权负责,”沈清岸施施然落座,十分自然地转换话题:“到时,三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这场祭礼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下去。”

    “那、那二皇兄需要我做些什么?”沈行舟有些紧张地参与进话题。

    沈清岸笑着转向他,像是早就想好答案一般,耐心又温柔地回道:“阻止并揭发沈煜杭,赢得你太子哥哥的好感…”

    若说沈清岸对林鹿的态度真真假假摸不透,可对沈行舟,他二人身上不仅流着半数相同的血液,且沈行舟单纯好控制,又非寻常纨绔那般身无长处,甘愿为了林鹿对自己俯首称臣,沈清岸没有不亲近的道理。

    天下再难找到这么好用的棋子。

    “然后你好在背后夺下礼部的控制权?”林鹿兀然打断。

    沈清岸不置可否,高深莫测地牵了牵嘴角。

    林鹿皱了皱眉,心生不解:“为何是礼部?”

    朝中六部分为吏、户、礼、兵、刑、工,集合起来组成大周朝最高权力机关,若说有利于皇子夺嫡,无论是兵权、人脉还是油水银钱,其余五部哪个都比礼部要更得利些。

    沈清岸面上仍挂着浅淡的笑,没有直接回答林鹿的问题,而是语气郑重地说道:“前一阵子未加说明,甚至没在朝上替小舟儿说话,都是为了如今的形势。”

    “于朝臣而言,礼部的活计并不是一块肥差,每年只那么几次可以捞一捞祭祀典礼的好处,却也是要看户部脸色的,因而在位者多是腐朽又固执的酸儒,最是尊崇臣为君纲那一套。”

    经他提点,林鹿凤眸一眯,联系朝堂势力当即想通其中关窍,但又默默听了下去——沈清岸后面的话都是说给沈行舟听的。

    正想着,林鹿觑了沈行舟一眼,后者果然听得认真,不由嘴角松动,没再紧紧抿成一线。

    “比起跟随太子、三皇子已久的其余势力,夺取礼部相对较易,眼下根基不稳,切忌好高骛远,抓紧伸伸手够得着的权力才是正道。”沈清岸留意到林鹿表情变化,面上笑容更盛:“至于目的……”

    沈行舟却在这时接了话:“来年春闱。”

    林鹿和沈清岸一齐朝他看去,神态皆是不同程度的微微讶异。

    沈行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猜错了…?”

    沈清岸伸手拍了拍沈行舟肩膀,笑道:“没错没错,想不到六弟竟如此敏锐,可谓文韬武略,就是当个把个皇帝也是绰绰有余哇。”

    沈行舟直接推开了沈清岸的手。

    “二哥,今天不叫你‘皇兄’,就叫你二哥。”沈行舟神色认真,不疾不徐地道:“这次见你也是为了当面把话说开,今后你也不必再试探于我。”

    林鹿不动声色看了沈清岸一眼,心知他是故意这么说,若他真想试探什么断不会如此露骨。

    这么看来,他对沈行舟还有一丝亲情在。

    沈清岸缓缓收了笑意,半边覆面的银面具反射着森然冷光。

    “你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永远不会同你争夺皇位,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鹿哥哥一人。”沈行舟话说得直白,眼神中满是不加掩饰的真诚。

    沈清岸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沈行舟又继续道:“我知道,寻常百姓家的亲兄弟都会因财产分配不均争斗不休,就更别说生在天家的我们了。”

    “可是二哥,人各有志,我不喜欢兴京,不喜欢皇宫,不喜欢这里的一切——若不是鹿哥哥需要与你连手,我一样也不喜欢你。”

    沈清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沈行舟见他笑就有些脸红,但仍硬着头皮将后面的话说下去:“我喜欢林鹿这个人,不管他是太监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认定他了,他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前我年幼,自欺欺人地以为不争不抢就可以安稳度过一生,但是后来我发现麻烦是会找上门的,逃避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已经为此付出了难以挽回的代价,弄丢了原本的鹿哥哥……所以、所以我不想再弄丢自己。”沈行舟的眼睛在这一刻明亮又坚定,被这种目光注视着,如果他接下来提什么要求,任谁也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拒绝的话。

    林鹿坐在窗旁,像是没听到一般低垂了眼眸,面上神色淡淡,一声不吭地摩挲着手上扳指。

    听罢,沈清岸缓缓鼓了几下掌,喟叹似的道:“好一句…不想弄丢自己啊。”

    “小舟儿,就冲你这话,二哥答应你。”沈清岸顿了顿,“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你的鹿哥哥落魄收场。”

    林鹿掀眸看了他一眼,正巧与沈清岸投过来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无声对视片刻,似有看不见的暗流在空气中交汇涌动。

    丑话已说在前,三人之间勉强达成微妙和谐,接下来商议祭礼及春闱的对策就顺遂了许多。

    总之,林鹿与沈清岸的联盟目前还算稳固,沈行舟回京后为朝堂带来了新的局势变化,林鹿先前故意布下保持中立的烟雾弹也将被有点头脑的谋士或官员看穿,他们中的大多数会把分析出来的信息传回自家主子,但绝非全部。

    而余下尚未站队的小部分人,或是表面逢迎太子与三皇子,或是利益并不会受到党争影响,则要重新考虑这支异军突起的六皇子队伍,是否有投身追随的必要。

    究其缘由,司礼监秉笔参与进来这一消息则是其中关键,不同于六部中的任何职位,林鹿的身份既能接触皇帝,又是真正把控大量情报奏折的操盘手,他的加入足以支撑起任何人获得夺嫡资格,哪怕是沈行舟这样一位寻常人眼中微末不入流的皇子。

    林鹿的存在无疑不容小觑,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之下,转眼便到了除夕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