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榱崩器坏狗跳墙
三楼没有很大,一眼望去便是四个各有风格的打开的小门,门的旁边是挂着的木制牌匾,上面写着名字,时不时有几个人影穿梭期间。
存玉环顾一圈,挑了一个门上缠着紫檀木镂空小摇铃的门进去。
穿过一层密密的珍珠帘子,便看到清新雅致的一间像是小作坊一样的店面,外间和一二楼一样,是呈出来供人挑选的首饰。
更深的隔间里一个年长的女匠人在画着什么,听到有人来只是抬头颔首微笑示意后便又低下头去。
存玉在外间粗粗扫了一眼后眼睛便亮起来,难怪进来都这么不容易,原来都是些好东西呀。
东西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将里面的首饰都看了个遍,最后在一支白玉鸳鸯纹的发簪和一个弯月琉璃步摇中犹豫
都好好看呀。
里面的匠人画完图纸,看到萧存玉还在外面站着,便起来询问:“大人可有什么中意的没有?”
她看到存玉手里的两支发饰,含笑道:“这两个可都是我的得意之作,大人真是好眼光。”
存玉回说:“师傅才是好手艺。”
师傅细细给她介绍着两支发饰的渊源,存玉一道听一道斟酌,最终选了弯月琉璃步摇,她遗憾地看看那支玉簪,精美有余但新奇不足,用来当生辰礼终究少了几分心意。
而这支步摇则兼而得之,不仅是长安从没出现过的新鲜式样,而且尾端坠着的两颗澄澈的琉璃互相碰撞时还会发出清亮的响声,十分有趣。
想好后她便将玉簪放回去,一面解腰间的荷包,一面问师傅:“步摇多少银两?”
师傅隐蔽地看了一眼存玉腰间的玉佩,面上笑容温和:“一百五十两金。”
存玉解荷包的动作停住。
——一百五十两金?
她没反应过来似的重复:“金?”
师傅自然地点头:“没错,是一百五十两金。”
三楼的另一侧传来环佩相撞的叮当声,存玉默默束好自己小小的钱袋,心中酸涩地看着手里选好的生辰礼。
——原来她还是那么穷。
工坊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存玉明白了原来能上来并不意味着能够拿着东西出去。
可是这个步摇真的好适合知云呀,她摸着步摇上小月牙形状的淡青色琉璃片,脑海中便自然而然浮现出它簪在知云乌发中的样子。
她越想越舍不得这个步摇,可是又没钱买,只好悲伤万分地一直凝视它。
女师傅看他半天没说话,小心地问:“我给大人装起来?”
脑海中知云的笑脸浮现出来,存玉下定了决心,握住步摇避开女师傅的视线问:“可以先记账上吗?”
她不是没有钱的,只是现在还不够而已。
就是不知珮月阁这么大的店让不让赊账了,存玉心里忐忑,用余光观察身侧的匠人。
赵师傅柔声道:“当然可以。”反正都是大小姐的钱,就只有从左口袋换进了右口袋的区别罢了。
存玉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多谢,可需要立什么字据吗?”
赵师傅柔声说:“不用,我一会记账上就好。”
可存玉还是取来纸笔端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姓和地址:“若这样还不够,师傅可以让你家掌柜的来乌鹊巷找我。”
赵师傅脸上闪过疑惑,但还是装好步摇递了过去,然后奇怪地看着桌上留下的欠条认真分析,这难道是姑爷的癖好吗?
她摇摇头,不理解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收好后准备过几日交给大小姐。
存玉欠着一屁股债出了珮月阁,还好还好,只要买到了合适的生辰礼就行。
街上熙熙攘攘,她穿过人群打算抄小路回去,便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眼熟的马车。
认出来马车旁立着的人是谁后,她脸上绽开笑,快步走过去:“知云,你怎么在这里?”
何知云才从布庄回来,正准备去钱庄看看,一转眼却看到存玉从身后冒出来。
她笑意盈盈:“我来对账,你呢,你从哪来?”
存玉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有不能被她发现的生辰礼,她不动声色地侧身背手挡住包裹,展颜笑道:“我才从大理寺出来。”
知云一上午的忙碌被她笑化了,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了,根本没注意到她手里有没有拿着什么东西。
存玉转移话题:“你还要去哪里呀,左右我今日无事,一会和你一起去吧。”
知云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我再去钱庄查一下账就好。”
城里人流如织,马车在闹市里缓缓行驶,存玉趁着知云给车夫交代事情的时候把盒子塞进了袖子里藏好。
早春已有了暖意,车帘换成了轻薄的软烟罗,存玉看到烟色的纱从知云指尖滑落,一瞬间遮住她的面孔又马上落下去。
知云浅笑嫣然:“城外落霞山庄里有一眼温泉,据说可祛除寒气,效果极好,我们明天去试试怎么样?”
存玉从美色中回过神来,没听清她问了什么便点头答应。
知云脸上的笑加深了几分。
马车走得很慢,存玉从旁边拽来一个软枕抱在怀里,她把下巴埋进去眼睛在知云的头上打转,今天的发髻很适合戴琉璃步摇呢。
她心里痒痒的,可只能忍住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手。
清风吹起车帘,知云一眨眼看到了人群里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紧接着马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声停下,马车开始左右不停摆动。
她们本就虚虚靠着车身,在剧烈晃动中坐不稳的两人撞在了一起,存玉被晃的欲呕,知云倒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在混乱中伸出手护住她裸露在外的后脑。
车夫脸色发白,手上青筋冒起用力拽着缰绳,马脖子被紧紧勒住,约十几息后叫声终于渐渐变小,安静下来。
存玉空咽几下压住自己反胃的感觉,知云还倚在她身上,存玉扶她起来坐好却看到她的左手一直在打着颤。
“你的手怎么了”她面色一凛,轻轻托起知云的手,看到手腕内侧青了一大片。
知云忍住手上的钝痛:“没事,先去看看外面怎么了吧。”
她想起方才闪过的身影,心里的不安加剧。
马夫在外面担忧地问:“大小姐,你和姑爷没有受伤吧?”
“我明明好好驾着马呢,不知为什么它突然就躁动了,难道是被什么吓着了?”
车外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存玉一手轻轻牵着受伤的知云,一手掀开帘子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上半身刚探出去,还没看清楚这里是何处便被横伸出来的一只手扯了个趔趄,她从车辕上被拽下去,知云在内侧疼得全身脱了力也没拽住她。
存玉落地还没站好,便被一柄白刃架在了脖子上,拿着刀把的手是一只枯黄肮脏的手。
刀锋处寒冷的触感威胁着她,存玉放轻呼吸,不敢用一丝力。
知云方才用力之下扯到了另一只手的伤处,她疼得眼前发黑,等到能看清眼前情形的时候瞳孔猛的一缩。
此时以马车为中心已经空开了一大片区域,将刀横在存玉脖子上的中年男人衣衫褴褛,神色癫狂。
他嗓音粗哑,像是很久都没说过话:“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大街上片刻前的喧嚣荡然无存,此时只剩下这个男人疯狂的声音,他一遍遍重复着“是你们逼我的”这句话。
手里的刀随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腔离存玉越来越近。
知云脸色发白,额角渗出汗来,手脚发软到几乎要站不住。
她声音发虚,却一句话就吸引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注意力:“三叔,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何必成眼球充血,看了知云半晌后咯咯笑出来,笑声尖利又绝望:“不就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吗,现在还问我想要什么?”
“不就是你给姑苏寄的信吗,不就是你让那些赌坊一路追我追到长安的吗?我现在每天跟个老鼠一样躲在乞丐窝里,不全是拜你所赐吗?”
知云不欲与他解释这些事情不是她做的,她只是一直死死盯着那把雪白的刀。
她攥紧手,指尖陷进了手心里发出刺痛,轻声引导他:“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的,先放下刀好不好。”
京营离这里不远,金吾卫已经快马赶过来了,但只敢藏在人群里观望。
第52章 疯三爷窥破真相
知云也看到了人群里那几个姿态动作明显和普通百姓不一样的人,其中一个长相不起眼的人看到自己被发现后她使了个眼色。
知云会意,开口不断对着何必成说话,试图稳住他。
“三叔,你仔细想想那些事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长安,怎么可能下手害你呢?”
“而且还是从姑苏来的赌坊打手,我走后到现在半年多一直没回去过,哪有本事使唤动赌坊的人?”
“况且你我无冤无仇,我因为当初逃婚一事还一直对三叔怀有歉意,我根本没理由害你到如此地步啊。”
何必成不以为然,阴森森地笑:“你把我当傻子吗,就算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其中也一定少不了你推波助澜。”
“怎么我这么长时间都好好的,发现你的踪迹后倒开始倒霉了。先是被老家的人知道我打算独吞你的资产被他们从宗族除名,后来又被追债的人逼得没有容身之处。”
“我能沦落至此都是从你逃婚开始的,你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呢,为什么不能乖乖听我安排呢?”
“为什么偏偏要在我找到你的时候定亲,还偏偏嫁的那么好?”
他说话间眼睑一直抽搐着,整个人的精神看起来很不好。
“你嫁得这么好我还怎么抢占你的资产,你的资产到不了我手里我就没钱,我手里没钱就还不了赌债,追债的人一路到长安,我就只能躲在乞丐窝里苟活。”
“这怎么不是你害的?我能有今日都怪你。”
“你爹就不是什么好人,身为长兄手里有那么多钱却舍不得给我,随便扔给我三瓜两枣就想敷衍了,说什么让我先好好历练几年,实际上就是在把我当花子打发。”
“还有你那好祖母,辛亏她死得早不然我也要动手,真不知她为什么要护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没有远见的老妇。”
“都怪她从小助长了你的威风,不然你哪敢这么猖狂,还逃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天下还有第二个敢逃婚的女子吗?”
周围不少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上都露出了嫌恶之色,唏嘘不止。
存玉侧头避着刀尖,余光看到人堆里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慢慢靠近。
她稍稍松了口气,自己被何必成的手勒得喘不过气来,还不敢大口呼吸,眼前已经发黑了。
知云看到她面色变白,手攥得更紧了,强撑镇定地对着何必成循循善诱:“三叔想要钱是吗,那你挟持我更划算不是吗,不远处就是何氏钱庄,你把它搬空都可以。”
“你先把刀放下,我给你作保,绝对没有人会怪罪你的。”
两个着便服的金吾卫已经快走到何必成身旁了,何必成脸上也闪出了犹豫之色。
知云心跳加快,她看着其中一人已经抬起的手咽了咽口水,可何必成脸上的犹豫又马上换成了疯狂,他嘶哑大叫: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钱没有,身份没有,赖富也跑了,我孤身一人什么也不怕。”
“你给我作保有什么用,以为我不知道我挟持的是一品官吗?束手后我只有死,被凌迟都不为过。”
他手里的刀用力了几分,存玉感到一阵刺痛,脖子上好像有什么液体滑落。
何必成看到知云一瞬间变了的脸色,畅快地笑出来:“风光无限的何家大小姐也有今天啊,怕他死是吗,那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割下他的头颅的。”
“只是有一点可惜了,怎么抓到手的不是你呢,我还真想看看你死在我手里的样子。”
存玉头脑发晕,她一支手从袖子里摩挲着,已经快要拿出步摇了,知云看到她的手还在动,刚才一瞬间涌出的恐慌感褪去几分,何必成还在笑,一个金吾卫已经摸到他身后了。
知云突然大喊一声:“三叔!”
何必成一愣,那个金吾卫瞅准这个机会赶紧一脚踹上去,存玉脖颈的禁锢一松,她马上向后退去离开他,慌乱中何必成的手从她身前贴着滑过。
“存玉!”知云两步跑过来撑住她快要软倒的身体,语气快要哭出来了。
存玉的窒息感消去,猛咳了几声站好,抬手捂住脖上的伤口:“没事的,只是皮外伤。”
知云眼角盈满泪,不容拒绝地扒下她的手,看到伤口处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肉已经外翻了一层。
存玉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真的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何必成晕在地上,两个人拿出绳子合力绑住他。
一个金吾卫上前对着存玉出示了令牌:“萧大人,末将在金吾卫秦将军麾下,听到有百姓来报案便来捉拿歹人。”
他看一眼被打晕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不知此人该如何处理?”
知云用手帕摁在存玉还流血的伤口上止血,存玉刚想开口便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知云含泪瞪了她一眼,让她别说话,然后侧头对金吾卫说:“拖去大理寺。”
存玉轻轻点头同意。
更多的禁军赶来将人群隔开在外面,马夫带着宋大夫小跑着赶来。
宋大夫满头都是汗,存玉坐在路边的小板凳让他看伤口,她提醒道:“还有知云的手腕,也受伤了。”
有人蹲下搜何必成的身,搜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打开后面色大变,跑过来递给存玉。
知云接过来展开在存玉眼前和她一起看。
——何三爷,大小姐对你怀恨在心,现在仗着萧阁老的势要对你赶尽杀绝,你好自为之吧。
是一句字迹潦草的话。
知云注意到纸张的一角上是一个玉兰花的图案,她的指尖在纸上碾过:“这是徽州产出的松花笺,贵重无比,一寸值一金。”
存玉凝眸分辨上面的字迹,没有任何头绪。
宋大夫敷上止血药后包扎好伤口:“幸好没伤到筋骨,每天换一次药,半个月不要碰水,也不要抓挠。”
他又抬起知云的手摸她青紫的位置:“没有大事,我把骨头扳回来就好。”
话音未落,手上一使劲,骨头随之发出了一声脆响,知云痛呼一声。
宋大夫收回手,整理药箱:“好了,我先走了。”
存玉心疼地摸摸知云的手腕:“疼吗?”
知云强忍眼泪:“不疼。”
存玉转头担忧地问宋大夫:“她还青紫了一块呢,真的不用上点药吗?”
宋大夫很冷漠:“不用。”
他转身要走,此时地上的何必成却悠悠转醒,金吾卫仓促之下的力度不足以让他晕太长时间,他睁开眼看到自己手脚已经被绑起来了,身前是一个背对着他的高大男人。
他虚握自己的手,回想起刚才昏过去前手仓促滑过的地方,虽然只是浅浅滑过,但他在欢场里作乐了半辈子,怎么会分不清男女。
何必成的眼里都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回过神后他简直要大笑出声,上天待他不薄啊!
知晓了这样一个秘密,他一下子无畏起来了,贪婪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叫嚣着。
他看着那边的人,这可是丞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虞朝丞相,比自己那个只有钱的侄女不知贵了多少。
他的眼神不断从不远处说着话的两人身上滑过,何知云正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她额角的脏污。
他开口大叫:“放开我,快放开我。”
存玉转过头去看他,何必成身前的禁军转身横刀在他颈上:“吵嚷什么,老实点。”
何必成才不怕,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萧存玉那边:“萧大人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让他解开我的绳索。”
知云以为他疯了,嗤笑一声:“三叔你是巴不得早点死吗?”
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猖狂,好像窥破了什么似的:“我要是死了,只怕萧阁老也很难活下去。”
他的眼神那么得意,存玉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东西。
他粗哑地笑着说:“我方才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秘密,好像和萧大人的身家性命有关,不知你想不想听听。”
——秘密。
存玉眼里电光闪过,准备离开的宋大夫若有所思,也停下转身看他。
知云眼神凌厉起来,但脸上还是一片讥笑,她几步走到何必成面前:“三叔是得了失心疯吗,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她抬眼示意看守何必成的金吾卫退下,金吾卫犹豫了一下,存玉已经过来了:“无妨,你退下吧,他手脚都绑着呢,出不了什么事的。”
金吾卫这才拱手离去。
此时她们身边只有被绑住的何必成一人了,宋大夫从后面走过来,在药箱的缝隙里取出一把小匕首塞在存玉手里,然后叹一口气走了。
萧存玉握紧了它,眼神冰冷。
何必成还在笑,脸上的褶皱里藏着污垢:“说出去真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了。”
他眼中充满恶意和有恃无恐的自得,看一眼何知云说:“你是个逆种。”
再看一眼萧存玉:“你这个乱臣。”
“哈哈哈哈,怪不得能在一起呢,你们真是绝配。”
“这世道竟然坏成了这个样子,丧伦败行之人层出不穷。”
知云像看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
第53章 奴杀主奴随主死
何必成笑得很开心,像是抓住了他后半生的富贵,也许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吧。
萧存玉面无表情,她把匕握在手里,轻轻抬手挑起他的下巴,刀鞘死死抵住他的下颚,戳进他的肉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看来何三爷不是很清楚我是谁呀。”
何必成被绑住的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他被迫抬眼看向存玉,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声音。
他眼睛上翻,眼白半露,嘴角却咧到耳根去,他用力笑出来,笑声像漏风一样难听。
“你不敢杀我的。”他眼神恶毒却满是笃定,“我知道,你的秘密,只要我现在说出去,就一定能在临死之前拖着你一起死的。”
他笃定萧存玉此时不敢下手,这是大街正中,路两旁是络绎不绝的百姓,不远处是说着话的禁军,众目睽睽之下,他赌她不敢杀她。
丞相当街动手杀人,可是天大的丑闻!
他血管里是膨胀的激动,何必成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高高坐在金堂之上金玉满怀的样子。
激动之下他眼球充血,没有看到在身侧匆匆闪过的熟悉身影。
就算她现在拿着刀又怎样,她敢拔出刀吗,她不敢。
何必成窥破秘密后,整个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得意中去,而且因为他天然就对女人轻贱五分,所以并不认为萧存玉真的敢动手。
他在心里不屑,女人能成什么事,何知云这个死丫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得了他大哥的财产罢了,至于这个丞相为什么能成为丞相
他垂下眼睫,目光下流地扫视她全身,唇边含着恶毒的笑揣测道:“萧大人身段不错呀。”
何必成从小就是一个浪荡子,他人生的前半部分都是在窑子里度过的,四十多年的岁月中,他宿在歌姬臂弯里的日子远远大于他读圣贤书的日子。
欢场中对女子的轻贱和折辱在他看来是理之当然。再悲惨的身世、再不屈的灵魂对他都只是享乐时的配菜。
一个女人的一生落不到他的眼里,他只能看到她们或丰满或清瘦的**。
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承载自己**的容器而已。
存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她笑出来,指节轻轻一扣,匕首随之出鞘,刀尖的寒光闪过,遮住了她眼里的情绪,她在何必成的脖子上比划,寻找最好下手的地方。
紧绷的气氛里,何必成感受到了来自刀刃的一股寒意,这股寒意告诉他,他的命现在不属于自己了。
于是,死亡的威胁终于让他迅速从自己的畅想中脱离出来。刀是冷的,何必成看到萧存玉的眼也是冷的。
存玉看到他脸上终于出现了恐惧之色,满意了几分,她轻轻笑着把刀锋推进去,一道鲜血很快顺着白刃流下。
恐惧和愤怒挤在何必成的五官上,他哆嗦着嘴唇骂:“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存玉反口驳道,“你当街行刺我,是罪无可辩的事实,我愿意让大理寺慢慢审你是一回事,但我现在就杀死你也在无人敢置喙。”
“你看有人过来阻止我吗?”
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慌扼住何必成的喉咙,他一动不敢动,眼珠微微转向一旁的禁军,果然如萧存玉所说,他们只转头看了这边一眼就没事发生一样继续说笑了。
脖子上的血滑落在衣领里,此时攻守易势,只要萧存玉再用力一些,他马上就会死。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女人杀死?
知云看着他怒睁的双眼和想说什么的嘴,隔着手帕从地上捡起一块肮脏的破布飞快地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话。
她叹口气:“三叔真是迫不及待,明明还可以多活几天的。”
何必成的嘴被堵住,呜咽挣扎了半天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反而让伤口处的血流得更快了,他不再挣扎,颤抖着身体看向存玉。
知云微笑:“三叔还是这个表情好看些。”
存玉低头看着他,手上用力——
何必成瞪大眼睛,可手脚被捆得严实他动弹不了一点,他脊背发凉,却在光亮的刀面上看到了一个低矮的人影靠过来。
濒死时飞快转动的头脑让他立马认出来人,他一股气提上来,呜呜地叫着。
是赖富,他没跑,他来救他了!
何必成眼里闪过惊喜,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
凌乱的喜色凝固在他脸上,眼里最后一张画面是赖富扑在他身上用刀狠狠刺向他的心脏。
耳边有尖叫声,还有禁军的脚步声。
心口处传来钝痛,血液从身体里流失,生机消逝,他仅剩的力气无法支持他再开口,何必成只能发出无声的三个字——为什么
没有人听到。
存玉被扑上去摁倒赖富的禁军隔开,她看到何必成被捅得可以看见肠子的尸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车轮碾过的青蛙眼睛一样爆出来。
她低头甩掉匕首上的血迹,收刀入鞘。
赖富顶着一脸的血手里握住刀甩开抓住他的两个禁军,跌撞着半爬过来跪在知云面前。
知云从血色中回神,后退一步:“赖富?”她辨认着脚下这具干枯的身体,勉强将他和之前那个肥头大耳的人联系在一起。
赖富听到知云叫出了他的名字,马上低头用力磕头,头碰在地上,砸出响来,他语气谄媚。
“大小姐还记得小的,小的何德何能让大小姐记住我。”
知云眉头一皱:“你疯了吗,跪我做什么?”
赖富一顿,抬起头来,脸上血糊住他的眼睛:“小的求大小姐收留。”
“三爷要害大小姐,他罪该万死,小的杀了他为大小姐解忧,求大小姐收留小的。”
他一遍遍重复着“求大小姐收留”这句话,知云定住看他,看了一会后说:“你真的疯了。”
“你的卖身契在何必成手里,你是他的奴才,现在背主还弑主,你求我也是没有用的,你活不了了。”
赖富的动作停住,埋头在地上,嘴里飞快地重复着“我活不了了”,说了几十遍后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何必成稀烂的身体,大叫了一声起身向人群里冲。
两个金吾卫一时不察,被他钻进人堆里,赶忙追上去。
知云将目光收回来,她对他的想法毫不感兴趣。
存玉将匕首佩在腰间:“当日给姑苏何家寄信的就是他吧。”
知云点点头。
远处传来金吾卫的呵斥声和摔打声,很快就归于寂静。
看来是抓住了,存玉掸掸袖子上的灰尘:“走吧。”
马突然发狂是因为踩在了何必成扔在地上的荆棘上,它方才便被马夫牵走找兽医治伤了。
这里离萧府还有几条街,徒步的话得走半个时辰左右,存玉看着没有马的车头痛。
耳边马蹄声响起,管家架着马车停在一旁:“大人无事吧?”
存玉疑惑问他:“你从哪知道我出事了的?”
管家说:“我和冬子去坊市采购春衣的时候看到宋大夫提着药箱回来问了几句,知道是大人遭到刺杀后我就急忙驾车赶来了。”
“幸好没出什么事。”
存玉颔首:“下次赶车别这么快了,牵到了腰伤怎么办。”
管家笑着应下:“大人不必担忧,偶然驾这么快还是无妨的。”
知云听她和管家说话的样子和话中并不遮掩的关心之意,发现哪里不太对。
剩下的事情赶来的大理寺官员会处理好的,存玉和知云久违地坐上了管家的马车,马和以往慢吞吞地走,像是上了年纪一样。
马车里面,知云问:“赖富会被怎么判?”
“砍头。”存玉垂眸看腰间的匕首,“而且会很快。”
“最长半个月的时间。”
路上的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被波及到半分,小孩还在欢笑着奔跑,卖花的小女子在柔声叫卖着,头上的素银簪子质朴好看。
存玉想起来自己买好的生辰礼,她趁知云没注意左手探进袖子里翻出步摇,偷眼看进去检查它有没有损失。
她松口气,还好没事。
回府后,存玉借着换衣裳的理由将步摇放在床头的暗格里,然后准备去书房找知云。
门刚打开,就看到知云抬手欲敲门,她实在怕适才的兵荒马乱之中存玉还磕着其他地方了。
“你看过了吗,身上还有伤没有?”
“没有了。”存玉摇摇头,又想起一事,“我屋里有治皮外伤伤的药,是宫里御用的药,我给你找来涂吧。”
她还是不放心知云手上的伤。
萧存玉转身,示意她进来:“药还在里间,你先坐会吧。”
知云走进来坐在桌边。
存玉的房间是由三间上房打通的,中间只隔着薄薄的屏风,左侧是休憩之所,右侧碧纱橱里放着一些杂物。
中间靠墙一面放着一个立柜,立柜旁是博物架,架子侧方是挂起来的两幅书画。后面的月洞窗半开着,碎光透过烟帐落在地上,隐隐可见其后透出葱绿的新竹。
第54章 青玉一点胭脂香
萧存玉拿着一个小巧的明黄色药盒走出来:“我之前磕在床脚时用过它,很好用的。”
她走到桌边坐在知云身侧,抬手捧起她受伤的手,白皙肌肤上的一小块乌黑很刺眼。
药盒被打开后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知云用手指勾了一点出来放在鼻端轻嗅:“好香呀。”
“像是加了辛夷和”她顿住,看到存玉伸手舀了很大一块淡粉色半透明的药铺在自己手上。
她犹豫着问:“需要这么多吗?”
存玉把药摊开在知云手腕处,轻轻一拨便厚厚地覆盖住了伤处。
知云对比着药膏的大小和自己的伤处,低头在看到药盒上显眼名字时沉默了。
一盒值百金,可使断骨重生的御药紫檀膏,竟然会这么轻易地出现在她的手上。
存玉抬头,正色道:“不多的,这样子会好得快些。”她几乎用完了盒中的药,想来不用几天就会彻底痊愈了。
知云放下药膏,柔声说:“这样呀,那你可一定要认真给我抹好。”
存玉点头。
暖色的光从窗户钻进来,洒落在存玉的头发上,她的发冠松松散散,从边缘露下几缕碎发,搭在她的鬓边和额角,中和了存玉五官的冷峻。
此时她正低头细细地在知云手上涂抹,眼睛里是一片似水的温柔。
何知云支手在桌上看她,从她似远山轻雾的眉头看到她深邃的眼睛,她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色泽呈浅褐色,很是可爱。
再往下薄唇微微抿起,唇色很淡,像她这个人一样。
存玉涂好药膏,握着知云的手腕左右看看,轻轻笑了笑。
知云看着她的唇:“我给你涂胭脂好不好?”
——胭脂?
存玉一怔,知云便倾身向前吻在她的唇上,还伸手护住了她受伤的脖子。
存玉双目微瞪,看着遮住她视线的知云何唇上柔软的触感,懵懂地想她怎么突然就亲上来了?
知云很庆幸自己今早涂得是茶花红的胭脂,这样鲜亮的颜色,才适合出现在存玉唇上。
她低眼仔细观察眼前人的神色,看到她轻颤的眼睫和迷茫的神色,于是她捏了捏存玉还握住她手腕的指尖,示意她专心一点。
知云的五指顺着指缝扣紧她的手,动作间两人腕上相同形制的珠串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十指渐渐交缠,两人乌黑的长发散落后缠绕在一起,急促的呼吸声间口脂的甜香愈发浓郁。
情至浓处,存玉眼角湿润起来,眼尾透出薄红,一路延伸到耳边,她喘不过气,偏头要向后躲,却被肩头的手轻轻摁回来,她难以逃脱,只好抓住亲吻的每一个间隙努力换气。
像碾碎一片花瓣后指尖会留下鲜红的汁液一样,不知多久之后,知云轻喘着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看着存玉唇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窗外春色撩人,歪倒在何知云怀里的萧存玉抬眼谴责地看了她一眼,但由于她的眼神太过湿润,属实是没有什么威慑力。
知云一笑,就着两人靠得极近的身体,低头轻轻吻上她脖颈上被白纱布包裹住的伤口,她沿着伤口一路缓慢向下,最后擒住了那条一直藏在单薄春衫下的红绳。
两人纠缠的发丝间,存玉低下头看到她将红绳咬在嘴里扯出来,同心锁随着她的动作裸露在外面。
知云松开红绳,又启唇含住末端那枚还沾染着存玉体温的同心锁,青玉澄澈通透,知云咬住一半在嘴里,鲜红的舌若隐若现。
存玉慌乱地把视线从玉锁上移开。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偏过头,知云就靠近贴上她的唇,存玉先触碰到的是一片光滑的温意,那是同心锁上属于她自己的体温。
知云双手环住她,贴在她面上,轻轻将同心锁送过去。
青色和水色一闪而过。
存玉两眼瞪大,她咬住玉想推回去,舔舐到的陌生水迹让她面红耳赤,可知云堵住了它的退路。
来来往往几次之后,存玉嗔怒地看向知云含笑的眼睛,她肯定是故意的。
模糊的笑声从知云喉里发出,她在存玉的下一次推拒中顺从地接下存玉推过来的同心锁,咬它在齿间向后略退一点,乖巧地看着她。
存玉松了口气,抬手欲接下它擦拭,却被知云偏头拒绝,她松开牙齿,于是同心锁自存玉手侧滑过落在她的衣衫上,发出一声闷响。
知云看到她的衣衫上随之留下了一处湿痕,在月白色的外袍上分外显眼。
存玉也低头看去,却愣了一下,她看到剔透的同心锁上遍布水色,正在傍晚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她耳侧消退的红只一瞬间便重新显现出来,无措地看着同心锁上和衣衫上留下的铁证。
那,那不会是她们的口水吧
知云看她呆呆的,忍不住笑出来,边笑边取出手帕擦拭干净同心锁上已经快要干涸的水迹。
存玉被她笑得有些羞怯,瞪了她一眼后起身去卧房换衣裳了。
知云托腮看她
四天后调查结束,赖富在菜市场被砍头,他的尸体和何必成的一起被拖去城外焚化了。
至于远在姑苏的何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派人来给知云赔罪了。
午间的账房里,知云在听小言报账,她的生意渐渐在长安铺展开后,现在已扎稳根了,立足后随之而来的是多起来的人情往来,上个月仅相熟商人里就费了近五千两用在婚嫁丧葬上。
但花钱倒是无所谓的事情,重要的是经常有不得不去的应酬,张家老太太今日过寿,李家小小姐明日招婿,类似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城里大多数人要么贪图她手里的生意,要么知道她是萧阁老的未婚妻子,总之都拚足了劲地要请她来。
知云推掉七八成不重要的事,可还剩下不少要用心应对的,最近又刚入春,暖和宜人的天气里婚嫁之事层出不穷。
她听小言说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成日去看别人成亲,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和萧存玉二人。
一个穿着学徒服的小女孩急急跑进来对知云说:“大小姐,二爷和六爷来找你了。”
小言止住话头,眉峰挑起:“他们胆子还真大,不怕自己也送了命吗?”
知云现在正无聊,听到他们来心思一动,叫进来解解闷也好。
她放下账本,吩咐小学徒:“你把他们带到前堂去,就说我一会儿就到,还请两位爷稍等。记得客气一点。”
小女孩眼珠一转:“知道了,大小姐。”她转身跑出去。
小言问:“姑娘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出去,还客气做什么,咱们现在可不怕他们了。”
知云一笑:“不把他们打出去当然是想看好戏了。”
小言糊里糊涂,不过也没再多问了。
账房里大开的窗户中飘来一阵阵花香,今春的杏花开得早,如今的枝头已经满是繁密的花苞了,知云赏着花慢腾腾喝完一杯热茶后踱步去前堂。
何家二子何必业与何家六子何必连并排坐在前堂里的两把交椅上,他们不知在私语些什么,看到知云来了才停下。
知云径直走向上首坐下,小言在她身后站好,两人都不向何二爷和何六爷问好行礼。
何必连眉头皱起:“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跑出去几月就心野了不成,见到长辈也不问安。”
他是家中这辈最小的孩子,一直没经过什么风雨,所以说话口无遮拦的。
何必业刚才千叮咛万嘱咐都没防住他说话不过脑子,他赶紧用手肘撞了撞何必连,咳了几声提醒他。
可已经晚了,知云笑一声,看着何必连漫不经心道:“六叔是太久没说过人话吗?”
“还是年纪上去了记性不好了,我怎么记得我走之前也是从不向你行礼的。”
她好心道:“长安名医如云,六叔不然去拜访一二呢?”
何必连骤然色变,一拍大腿正要开骂却被何必业一肘子狠狠怼回去。
何必业在心里骂他一句:蠢货,非要跟来做什么,只会误事的家伙。
他满脸堆笑对着知云,语气讨好:“你六叔不会说话,你别听他的,咱们的叔侄情谊可不能被他几句话就说散了。”
知云顺从地住口,准备看看他能说出什么鬼话。
小言对着何必业翻了个白眼。
何必业抑扬顿挫地开始倒苦水了:“云丫头,你可不要因为家里那几个不长眼的人就误会了二叔我呀。大哥在世是我与他最为亲密,我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你也知道当初三弟要匆匆把你出嫁我就是第一个不同意的,我说知云可是大哥唯一的女儿,母亲死前还念念不忘让我们好好对她,怎么能大哥一死就翻脸不认人呢?”
“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我左拦右拦愣是没拦住三弟,也幸好你机灵,一撇腿跑了,要不然现在还不知如何呢?”
知云情真意切地配合他:“原来如此,我就说二叔这样的人断不会和三叔狼狈为奸的。”
第55章 侬是无知招笑人
“只是不知当初为何是二叔带着家丁来拦截我,莫不是受了三叔胁迫了?”
何必业一顿,又佯装自然地不停点头:“云丫头果然机灵,正是这样。”
小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知云讥笑着说:“那不知二叔和六叔今日来所为何事?”
何必业没听出她的嘲弄,眼珠上下一转说:“必成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今天来就是为了向你赔个罪,说到底我们还是一家人,你就是一时气不过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放下了。”
“不过”
他小小的一双眼睛发出精光:“我们跋山涉水来找你,也是想见一见侄婿的意思。”
这样呀,知云一听此话,就知道他肚子里是什么坏水了,不就是看她手里的产业到不了他手里,于是开始算计别的东西了。
知云假装发愁,戏弄他道:“唉,我不是不想让二叔和六叔拜见阁老,只是我家大人实在是威严甚重,平时说一不二的,不久前三叔的事都惹恼了她了,如今我哪还敢再叨扰她呢?”
何必业才不信:“云丫头是把二叔当成外人了,我在姑苏就听到沸沸扬扬的,说萧大人还没和你成亲就给你求了诰命了,他哪能因为这点小事责怪你呢?”
知云听他语气已经急了起来,低首摇头示意自己也无能无力。
何必业一路而来耗费了不知多少银子,如今见不到成果哪里会甘心,见何知云油盐不进,他更焦急了:“二叔也不为什么,只是想拜访他一面,顺便为你的两个哥哥求个微末小官的官位罢了。”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连这点小事也不应允二叔吗?”
知云嘴角擒着若有所指的笑容看着他,语气懒洋洋的:“二叔还是别做梦了,趁现在还有些余钱赶紧回老家多置办些产业吧。”
“就凭你那两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文治武力一概没有的儿子,让他们去做官,怕是要贻笑大方。”
她端起茶喝一口:“当日随便给我定下亲事,现在又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都是为了从我身上谋取好事罢了。”
“二叔,你既然知道我已结了这么门亲,还不赶紧夹紧尾巴,别一不小心惹恼了我,落得和三叔一样的下场。”
何必业被知云不留情面的话说得气急交加,他还端着长辈的架子,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骂,然后就被何必连伸手*拽了下来:“二哥,冷静,冷静啊。”
知云看着他俩如出一辙的嘴脸,觉得无聊至极,何必业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对自己的轻蔑,用力抑制住的愤怒又喷涌出来。
气急反笑,他眼神阴狠一字一顿道:“云丫头,你真是好样的,就是不知你这样贪心,守不守得住这么大的基业了。”
知云斜眼看他,正欲回击就看到前堂走进来一人。
萧存玉脸上带笑走进来:“二叔来了呀,怎么也不早早给我说一声,让您二位自己来求见,这不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是吗?”
她下值后回府就听人说何家来了人,人已经在栖梧庭里了,她怕知云说不过何家这些人,没换衣裳就赶过来,才到门口听到了知云语气含愁地说她平日里威严甚重,说一不二
嗯。
她抬手制止住门外侍女准备通报的动作,听了会儿后才抬脚进去,她坐在了知云身边,再抬眼看时何家两人的神情已经变了。
存玉含笑看了知云一眼,轻抬下巴示意说一不二的萧阁老来为她撑腰了。
知云听话地眨眨眼坐好,没再说话,专心地看很有威严的丞相大人给她出气。
何必连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被吓到说不出话来,他悄悄扯扯何必业的衣角:“怎么办啊,二哥。”
何必业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脸上青青白白的,少顷,才开口试探道:“萧大人安好。”
“二叔安好,叫这么见外做什么。”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招待不周了,还请二叔别怪罪。”
四面开着窗的前堂明亮的很,阳光下他脸上的神情毕露无余,何必业僵着脸暗恨自己刚才怎么就说出狠话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有一品诰命在身的知云可和以前那个野孩子不一样。
他硬笑出来:“哪里的话,萧大人日无暇晷,我也不敢随便叨扰。”
存玉端正坐着,听何必业碘着脸和她套近乎:“云丫头是何家当之无愧的明珠,她小时候我就一直思量她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谁料她竟这么有福气,高嫁给了大人,要我说这世上也唯有大人这般的男子才配拥有知云这样的绝色。”
存玉慢慢地啜着小言刚上的茶,这些话好像似曾相识,福气、高嫁、绝色,这种高高在上的轻贱话语她在谢家听得够多了。
她轻敲茶盏,打断何必业的话:“三叔不只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来的吧。”
何必业自以为隐蔽地观察了知云的夫婿半晌,见他语气温和,心里就少了几分商对官天然的畏惧,再见她对自己说话间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不由得就飘飘然了。
“贤婿好眼力,我确实不只是来贺喜的。”
“我虽没见过几个官,可也知道不论在哪里做事都是讲究人多力量大的,如今你孤身在朝势单力薄,若是一朝失势可就没有退路了,二叔是来帮你的。”
“我家里有两个正健壮的儿子,你六叔也正年轻,不如让他们进朝帮帮忙。”
何必连应和着:“是呀是呀。”
知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神戏谑地拆穿他们:“是吗,难道不是来买官的吗,哦,不对,你们还不想花钱,只想白得。”
她再瞥一眼何必业:“连律法都不懂。”
存玉有些想笑,但还是绷住了冷淡的脸。
何必业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什么叫买官,只是亲戚间互相帮衬而已,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知云不以为然地喝着茶,还挑衅地看他一眼
存玉代她说出口:“买官卖官犯法,况且你家公子是商籍吧,商籍都不能科考,如何能做官?”
何必业不信:“商籍都能嫁丞相,怎么不能做官了?”
存玉摊摊手:“那不然你去金銮殿上问问陛下?我可没什么好办法。”
何必业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快把他当成自己家里的后辈了,闻言理直气壮要求道:“肯定是有办法的,你快去衙门问问。”
存玉抬眼看他:“二叔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方法有是有,就是不知你舍不舍得了。”
何必业立马问:“我当然舍得,我就两个宝贝儿子有什么舍不得的?”
存玉神色认真思索一番:“大虞律里明文写着商人不入仕,百年来也从没有过先例,律法严苛,之前还有一个伪造身份科考的商人被砍了头呢。”
何必业跟何必连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对视一眼后何必连嗫嚅着问:“那怎么办呢?”
存玉郑重地答:“律法不能改变,但二叔可以改了自己儿子的商籍呀。”
何必业恍然大悟,他忙问:“侄婿真是神通广大,只不知要怎么改?”
存玉轻笑:“令郎之所以是商籍是因为他爹是商籍,所以只要他爹不是商籍此事自然迎刃而解了。”
何必业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莫不是也要给自己改籍,一时之间,他看向存玉的眼神炽热了起来。
“贤婿的意思是”
存玉神色笃定:“给令郎换一个爹。”
“啊?”
“什么?”
何家两人同时大惊,何必业更是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是在和我说笑吧,我只有两个承嗣的儿子,怎么能给他们换爹呢?”
小言捂住嘴笑,知云轻咳了两声。
他们大惊失色,存玉压住自己眉眼里的笑意,说:“怎么不可以呢,我给他们重新找个不是商籍的爹,他们自然可以科举做官了。”
她又“呀”一声,才反应过来似的:“莫不是二叔舍不得,这可奇了怪了,我还想着若是二叔不嫌弃,让我给他们做爹,知云做娘也使得的。”
何必业两眼一黑,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出不来,何必连看着他一下子变白的脸害怕道:“二哥,二哥,你别是被气死了吧?”他边说边用力在何必业脸上打了两下。
何必业被重重打醒,顾不上骂他,先对着萧存玉拒绝道:“此计万万不可!”
存玉面色疑惑:“俗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计而深远,二叔难道不愿意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放弃一些东西吗?”
“只不过是你的儿子从此后名义上成了别人的罢了,实际上还是你的呀,能不能承嗣,能不能继承香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叔难道不想看着你的两个儿子功成名就吗?”
她失望地叹口气:“听二叔话里的意思令郎甚是出色,只可惜因为要因为你的自私一辈子当个商户了。”
“唉,也不知他们日后知道自己曾与丞相父亲擦肩而过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咒骂你呢?”
第56章 如雪杏花含情处
“唉,也不知他们日后知道自己与丞相父亲擦肩而过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咒骂你呢?”
何必业被气得哆嗦着嘴唇:“你,你,你”他眼一翻,晕了过去。
何必连扶住他,面色慌张。
存玉惊异道:“二叔就算开心过了头也要珍重身体呀,不然还怎么看着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升官进爵呢。”
何必连狠狠拍了何必业几下也没叫醒身旁的人,他收手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一样看了存玉一眼,然后背起何二爷转身就跑。
知云笑着挽留他们:“怎么不再多坐坐,茶还没喝完呢?”
何必连在奔跑的中途转过身瞪了知云一眼。
存玉遗憾地看着他们逃走,她还以为这两个人比何必成更有能耐呢,原来连口舌之快也不敢逞。
知云乐不可支:“二叔一向把他那两个无能的儿子当作金疙瘩银疙瘩看,今日可算是磕到硬骨头了。”
温暖的微风从前堂穿过,存玉眉尾轻挑,嘴角溢出笑来看知云:“毕竟我可是说一不二的萧阁老呀。”
知云微愣,反应过来她听到了自己与二叔说的那些话,心里羞怯,看着她含笑不语。
隔日她们就听说何必连与何必成匆匆赶回了姑苏,一句话也没留下,大概是太害怕萧存玉要和他抢儿子吧。
几日后平常的一天,知云带了自己新画的首饰图纸去珮月阁了,上了珮月阁的三层小楼,三楼往更深处走去就是她的账房了。
李掌柜把这月的总账取来给她行礼离开,小言在一旁给她念着一本,她眼里看着另一本。
这个月收益不错,一楼卖出去三百多件首饰,值七千两银子,二楼售量砍半,只有一百出头,值一万五千四百两银,三楼最少,只卖出去一支发簪,两支步摇,一对耳饰而已,共值三万三千两银。
除去维持营业所需的开支及给师傅们的分成之后,盈利是两万七千七两白银。
“三楼的账没有对上。”知云看出不对来,“怎么四支发饰才值三万三金,我不记得三层有什么便宜的首饰。”
小言也反应过来了,她翻了几页手里的账,念出来:“南安王妃买了孔雀翎绿宝石凤尾金簪,一万银整;工部田夫人买了玲珑白兔玉坠子,值七千两整;西北来的水烟商人买了刻丝云纹步摇;还有一个”
她声音变小,面色古怪起来:“一个弯月琉璃步摇,记在姑娘账上了。”
知云一愣,她的?
可她最近没有拿过三楼的东西呀,知云从小言手里接过账本看到上面确凿无疑是她的名字,二月十一买的,这不是何必成死的那天吗?
这支步摇是赵师傅的作品,知云拿着账册去了她的工坊,赵师傅正在金镯子上刻字。
知云坐在一旁等了会,赵师傅做完手头的活后她才开口:“师傅还记得这月卖出去哪些东西吗?”
赵师傅点头:“自然。”
“那二月十一日是谁买走的琉璃弯月步摇?”知云还是没想明白,“账册上怎么是我的名字?”
赵师傅露出迷茫又回忆的神情,半晌才恍然道:“姑娘忘记了吗,那支步摇是姑爷买走的呀?”
她面带歉意地从手边的图册里找出一张纸来递给知云:“姑爷还挺有意思的,给我留了个欠条让我交给大小姐。”
雪白的纸上是写得方方正正的字体:
——萧氏存玉,现居乌鹊巷西数第二家,今囊中羞涩,欠珮月阁掌柜一万五千两银,来日归还,立此为据。
下面还有她皎若游龙的签字。
知云茫然地看着欠条上的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存玉怎么会背着自己和自己借钱?
她翻来覆去看手里的字迹,又问赵师傅:“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赵师傅也记不太清了,她摇摇头:“只记得他挑选了很久才选好。”
知云脑子里的疑惑一直到她诸事都办好后还没消退。
马车里,她不禁猜想道难道是存玉不愿意花她的钱?
这个想法让她的面色严肃了起来,等到进了钱庄听完回禀后她的面色已经可以用深沉来形容了。
钱庄里的学徒告诉她,萧大人二月十一日的时候曾来钱庄把自己手里的金银换成了银票。
换钱没什么,但当时她明明很缺钱,可都来了钱庄却不愿意动用自己在她账户里放的钱。
处处是算盘声的钱庄里,知云楞楞地低头看着桌上那些照着她精心画出图纸做成的金稞子。
存玉竟然连自己送给她摆弄的小金稞子都还回来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知云面色恍惚,一会看看桌上各式形状的金稞子,一会看看手里冷漠疏离的欠条,神情欲哭。
小言心里不忍,开口宽慰她道:“姑娘,别难过,姑爷可能只是,只是”
知云抬头看她,脸上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只是什么?”
小言词穷了,她也不知道姑爷为什么不想花姑娘的钱,分明她自己的月俸少得可怜,连养家都不够的。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只好猜测姑爷可能是在扮演什么坚韧不屈的清贫书生吧?
知云听完小言稀奇古怪的想法,心里更堵了,她只好自己宽慰自己道:“没事的,没事的,她肯定只是不好意思花而已。”
“也有可能是不知道我有很多钱所以不花的,只要我告诉她我有很多钱就好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好像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小言也泛起愁来,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隔着几条街,存玉在政事堂打了个哈欠,下首的张侍中关心地看她:“大人没事吧,是不是春日乍暖乍寒的,受了凉了?”
存玉摇摇头:“无妨,只是风里的柳絮太多了,你继续说吧。”
张侍中应诺:“下面人寄来的消息说,突厥人半月前举兵西行,一路打到了契丹金庭,突厥三殿下送来了拜帖。”
他递过来阿史那孛的信,存玉打开略看一眼就放下了,不过是些感恩戴德的套话罢了,都不一定是他亲手写的。
“大人,河东曹节度使也递来了折子,说是阿史那孛作战时很是骁勇,俨然是一名猛将。”
他抬眼看萧阁老的神情,脸上全是担忧:“不知大人怎么看,漠北出了这么一个人,对我朝到底是好是坏?”
存玉翻看曹瑜的信,顺口回道:“眼下看当然是好事。”但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
阿史那孛自不久前杀了自己的长兄和嫡母,囚禁了突厥老汗王后就在大漠上势不可挡了。
曹瑜带兵助他攻打契丹大军,却在出了虞朝百里后就带着河东军回来了,可离了河东军,阿史那孛的势头也丝毫不减,几场胜仗打下来后,他已然在大漠上颇有威名了。
朝中众人也由此开始警惕起了这个横空出世的三殿下。
萧存玉放下曹瑜的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契丹一族已经没有实力南下了。
突厥也在此次战争中折损了不少精兵,哪怕阿史那孛暗藏奸邪,只要京中不起火,两年之内,漠北无忧。
边关的风起云涌传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时已经引不起太大的波澜了。
萧存玉下值后走出政事堂,外面的空地上还是一群在嬉笑玩闹的小孩子,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差别。
今日风暖气清,朝中又无事,她清闲得很,下值后也不过才申正而已,太阳还高高挂在天边,存玉慢悠悠地向萧府走去。
雪化了之后的路很好走,她一路走一路赏看路边抽条的柳树,还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一个嘴很甜的卖花小女孩还沾着露水的花。
她很开心地抱着花直接走了,没有听到那个小女孩的挽留声。
卖花的小女孩叫不住她,于是跑到路边对着她同样卖花的小伙伴小声说:
“刚刚这个人好像是傻的,我给他说一束花,还比了个三的手势,但他竟然直接给了我三两银子,还笑得那么开心。”
小女孩伸出手让她们看自己手里的碎银子:“你们说他是不是第一次出门呀,居然以为一束花值三两银子?”
其他几个小女孩齐齐“哇”一声。
“我也想遇到傻子来买花。”
“他好可怜呀。”
“是不是和家人走丢了?”
几个热心的小女孩想帮助这个迷路的人,可一抬头,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只好遗憾地散开。
拐过弯看着府邸大门的萧存玉抱着满怀的花进去了,她先叫人去给知云传话说自己已经回来了,让她不用去政事堂等自己了。
接着径直走到书房把花插好,嫌弃只有杏花一种太单调了,又去门口的竹子上剪了几枝嫩绿的竹叶。
一番搭配后,浅粉色釉瓶和里面雪白的花相得益彰,几叶翠绿的竹叶隐匿期间,又增添了几分生机。
存玉站好看它,果然好看。
这样子,等知云回府后就可以看到新鲜好看的杏花了。
第57章 月色桃影玉兰诺
太阳快要下去的时候何知云回来了,她果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杏花:“呀,好雅致的花。”
“我在路边一个卖花女那里买的,她说是一大早就去西山上摘下来的。”
知云坐在案桌的一侧,看着杏花后萧存玉绽开的笑颜,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存玉又向她展示自己手边用杏花做成的书签,知云赞叹道:“很好看呢。”
放下书签后存玉又想起另一件事:
“明天朝中休沐,咱们可以一起出去玩,你想要去哪里逛逛吗?”
知云隔着花枝多看了她几眼,心里就泄了气:“去哪里都好。”
先不问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晚霞下的杏花被熏染成淡淡的粉色,存玉提议道:“你之前不是说过城外的落霞山庄有一眼极好的温泉,前几日一直忙没有机会去,不如我们明日去吧。”
温泉,知云想起来了,当时是因为何必成突然窜出来打断了她们的话,她思索一会。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咱们今日去吧,落霞山庄又不远,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现在吗?会不会太晚了点,山庄的主人也不知还接客不接客了?”
存玉担忧现在去会落得一场空。
知云浅笑着三言两语拂去她的顾虑:“落霞山庄自然是会接客的,因为她现在就在这里呀。”
存玉惊异道:“落霞山庄是你的?”
知云点头。
萧存玉再一次被她的财大气粗所震撼,几日前她特地在下朝后找在自己眼里已经足够有钱的薛尉打听过落霞山庄的事情。
薛尉说落霞山庄风景如画,是一处极好的游玩之处,只是住一晚的花费比之寸土寸金的揽月坊还要贵上不少。
这样的地方竟然是知云的,存玉努力稳住自己的表情,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没见过世面了。
知云偷偷观察她,看到她面无表情,既不欣喜也不难过,心就凉了几分。
她以前基本没有和文人接触过,来往密切的都是商贾之流,虽然听说过读书人刻在骨头里的清高,在姑苏还有很多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的就是有关文人风骨的事情。
像什么以前战乱时有秀才宁愿被活活饿死也不吃一口地主家的舍粮的事情,什么有个一身傲骨的读书人一辈子连铜钱都从没摸过的。
她以前只以为这些事情是编来骗小孩子的,可原来读书人竟然真的会讨厌钱。
——存玉原来不喜欢钱。
她陡然察觉了这个秘密,心肝一颤。
所以自己一直给她钱花她其实很不开心吗,看来存玉也只是为了照顾自己一直是在假装出欣喜的样子而已。
萧存玉已经起身收拾东西去了,看她还不动身,疑惑地问:“知云,你不用准备行李的吗?”
知云从翻江倒海中回过神来:“小言先回去帮我收拾了。”
“哦,那你等会我吧,我回房里去拿几件换洗衣裳来。”
“嗯。”
西边是一轮将将要沉下去的圆日,红得似烈火,坐在马车里,知云隔着车帘看落日,分明天际是一片暖融融的红日,可她竟萌生出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心境来。
她不甘心地试探着问:“存玉,你喜欢步摇吗?”
步摇?
存玉在一刹那间警惕起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开口:“那种样子的步摇呀?”
“可能是琉璃的吧?”知云越问越清晰,“也有可能是在珮月阁的步摇。”
萧存玉警铃大作:“珮月阁?”
知云点点头,犹豫地问:“你听说过珮月阁的掌柜是谁吗?”
存玉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买了一个步摇,没想到是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心里一松:“没有听说过,难道掌柜和你是旧识吗?”
“不是。”何知云心一沉,情况更糟糕了。
本来她还疑惑若是存玉不愿意花自己的钱又为什么要来珮月阁买发饰,原来只是因为她不知道珮月阁是自己的产业。
但这不正证明了她宁愿为了买一支步摇而欠债也不愿意用自己的钱吗?
她伸手扶住车窗,自己是一个只有钱的商人,知云是饱读诗书的丞相,她从小到大只爱读游记和闲书,四书五经没一本读完的。
像她这样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在爱她之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她很多很多钱花,让她可以在金山银山里住着。
可是她竟然不喜欢这样?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财富产生了不满意,觉得有钱其实并不算一件好事,她心情沉重地反思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好好念书,如果她也是一个读书人的话,就会知道存玉是怎么想的了。
祖母,爹爹,你们当初为什么不逼我好好看完四书五经呢?
存玉看出她面色不好来,担忧地问:“知云,你怎么了?”
她抬眼看外面,此时正是上山的路,马车在满是碎石的山路上左摇右晃,她以为知云被颠簸的山路晃得头疼,准备出去让马夫慢点走。
知云拦住她:“没事的,就是晚上还没用饭,有些饿了而已。”
存玉怀疑地坐下,直到看到她缓过来后才放下心来。
落霞山庄坐落在半山腰,马车停在了一处高高的木门外,存玉下车后就先看到了一片如落日蒸霞似的桃林往上一直占据了整个山头,即使此时天也全黑了,但林间时不时显现的一盏油灯依然照出来这片桃林的美来。
存玉走在一棵棵桃树下,仿佛误入琼瑶仙境般。
知云引着她绕穿过桃林,抄小路到了后院:“我在这里养了个南戏班子,咱们一会儿先去看戏吧。”
“好。”
后院里,她们的房间相连,屋前是一道冒着热气的曲水,它穿院而过,映出了对面敞开的亭子里挂着的暖色纱灯,水色与光色交相辉映,分外好看。
温泉水一路向后流去,蜿蜒着穿过这道庭院,站在流水旁边朝外看,桃花开得正热闹,存玉好奇地问:“这些桃树看着像是已经长了很久了,你知道是谁种下的吗?”
流光下,知云穿着一身淡粉色山桃花纹长袍,存玉则是月白色云纹罩衫,两人并肩而行,边闲谈边往戏院走去。
“我买下的时候听前山庄主说这片桃林是前朝哀帝花费数年为他那位宠妃种的,这座山庄就是哀帝再世时避暑的行宫,他夫人还说那个艳绝天下的宠妃就是在这里自焚的,不过到底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
存玉点点头:“也许是真的呢,毕竟正史里关于她的结局也是一片空白。”
知云见存玉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继续说:“庄主夫人说这山庄从数代之前就是他们家的了,所以有很多传下来的逸话。”
“她还说宠妃自焚后的怨气一直萦绕在山庄里久久不散,时不时就要出来作乱寻倒霉的住客作乱呢。”
存玉走路的动作一顿:“莫不是是变成鬼了?”
“庄主夫人是这样说的,可她在这里住了几十个年头也没见过一个鬼影,只是从前朝还未亡的时候就有这个传闻了,一直传到今日。”知云笑笑,“之前还有人专门为了捉鬼来的呢?”
存玉看着桃林里从纱灯里透出的团团微光,突然觉得阴森了起来。
戏台子在桃林中的一处空地上,戏子们已经画好了扮相在台子周围打闹,班主见她们来了才连忙把这些并不大的孩子们赶去后台,管弦也已准备好了。
戏台正下方的兰椅是她们看戏的地方,今日唱的是戏班的拿手戏叫玉兰诺的,这场戏一直名声在外,但她们都是第一次听。
夜色中戏台是最明亮的地方,小生粉墨登台,穿一袭素色袍子开口唱着:
“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
知云脸色一变,这怎么是个穷书生?
小生换了个姿势,继续唱着他对金银的不屑:“经史腹便便,昼梦人还倦。富贵不如功名,豪华难抵意气。”
富贵又豪华的知云坐立难安。
小生唱完,小旦着青衣登台,面容秩丽,声调婉转:“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妾是李十娘女魂是也。
萧存玉一怔,这是个女鬼。
不一会儿,旦角和生角在后花园相逢,女鬼凄婉地唱:“咱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今宵得遇着有情人。”
生执手脉脉看她:“姐姐想杀我也,小生客居,怎勾的姐姐风月中片时相会也。”
台上两人情意缠绵,台下的存玉和知云早没了心思听。
夜渐渐深了,一阵清风吹过,桃花花瓣片片飞起,轻轻飘落在戏台上,看上去就像下了场雪似的。
存玉裹紧了身上的外衫,这道阴冷的风像是要吹进她的骨缝里一样。
她抬眼看桃林里,枝桠黑沉沉的向天上延展,好似恶鬼枯瘦的手臂在挥舞,她赶紧收回目光,悄悄朝知云身边靠了靠。
第58章 玄泉杳杳湿罗衣
弯月挂在天边的一角,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着悲欢离合,班主站在一旁喜笑颜开,今日排的戏这么好看,东家一定满意。
知云借着夜色偷眼觑存玉,生怕她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来,存玉也偷偷看她,有心想问这出可怕的戏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一时不妨,两人便对视上了,然后立马收回眼。
知云拂平被抓个正着后急促的心跳声,只恨来为什么之前没有向班主问一下这《玉兰诺》演的是什么故事,她瞪了一眼旁边不知在开心什么的班主。
班主摸摸头,不明所以。
存玉移开眼不敢再去看台上扮相阴森的小旦,生怕她马上会现出原形,变成幽冥间的恶鬼。
她本来就在强撑镇定,可那戏偏偏又唱到了书生与女鬼一夕欢欣的地方,女鬼换上一身鲜红戏装诉着情意,语调如泣如诉,哀婉动听。
存玉越看她越像真鬼,正巧小旦回眸对着虚空一笑,红袖翻起,那眼神直直落在存玉眼里,和着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吓得存玉唰一下站起来。
知云被她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存玉的声音绵软无力:“外面有点冷,不如咱们别看了吧。”
知云也早想回去了,只是没有一个好理由,她闻言让小言先去房里取来外衫,又马上叫停了台上的戏班子。
“那我们去泡温泉吧,她们应该已经收拾好了。”
“好。”
温泉池子离这里不远,但仍然要穿过桃林,存玉一路上紧紧跟着知云,不肯多离远一点,知云以为是她太冷了,于是环住她一边胳膊。
“这样会不会暖和点。”
萧存玉点头不止,眼睛一亮,知云真好呀。
大概走了四百米远后她们就到了一处厚重的木门外,门口一侧是一株高大的古树,树冠一直耸到天上去,另一侧是块黑沉的石碑,上面的字在夜晚看不清。
里面就是温泉了,她们进去先是穿过了一道长长的走廊,两旁隔着竹帘透出氤氲的热气,隐约可见一个个小小的池子。
走过约十数个池子后是一扇闭住的竹门,知云打开门,从一旁木柜里取出下水穿的外衫:“左侧的几个小房间是用来换衣裳,换好后往右走十几步就是水池了。”
萧存玉接过外衫,触感柔软细腻,像云雾一样,她抖开来看看,神情一怔,对着自己比划袍子的长度,这怎么这么短呢,还不到膝盖。
知云看着她愣愣的样子,笑出来:“泡温泉就是要穿这样的衣裳,不然下了水又热又重的,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存玉脸一红,拥着衣裳到怀里进房间里了,可等到她穿上才发现,这哪里是没有到膝盖,分明刚刚到大腿根。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穿过这样的衣裳,仓促地绑好带子后扯扯衣衫下摆。
她犹豫再三,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发现知云没有在外面后松了口气。
然后快速她走到温泉的入水处,从旁边的小案桌上取来放着胰子和皂荚的木盘,扶着玉质的阶梯下了水。
一进水,热意便涌进了四肢百骸,萧存玉舒服地喟叹一声,背靠在了池子边缘一整块的的石头上。
她眼前是白蒙蒙的热气,视线被完全阻隔住,她摸着池子边缘走了一圈,大概三十步左右可以走完。
池子四周的高处应该是挂着灯的,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四周的东西。
她捧起一弯水凑到鼻端,闻到了淡淡的硫磺混着药草的味道,存玉还没仔细分辨就看到手里的水上还有几片浅白色的东西,拈起来一看,是桃花瓣。
桃花她一愣。
外面正好刮过一阵风,呜咽的风声像是女子的哭声,萧存玉扔掉了手里的花瓣,埋头进水里。
朦朦胧胧的池子里她难以分辨眼下情形,飘在水面上随处可见的花瓣让她想起了知云讲的关于落霞山庄的传闻。
——“那个艳绝天下的宠妃就是在这里自焚的”
——“自焚后的怨气一直萦绕在山庄里久久不散”
——“出来作乱寻倒霉的住客作乱”
她,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存玉闭上眼睛,假装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她默默背诵金刚经,告诉自己鬼是不会来找她的,鬼这种东西一向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她又不信鬼神,所以鬼肯定是不会来找她的。
闭上眼后其他的感官灵敏异常,她好像感受到了水流的波荡,有什么东西缓缓靠了过来。
她把头埋的更下了,呼吸声也放到最轻,脑海里自动重现刚才戏台子上女鬼飘摇的身姿,看不清面容的红衣鬼仿佛已经悄悄靠在她身侧了。
萧存玉的手被什么碰了一下,她面色发白,猛地睁开眼向后退到石壁上,一定眼却看到不过是方才她带来的木盘飘到了水上一路晃晃悠悠地靠过来了。
她喘一口气,放松身子倚在暖和的石壁上,她就说吧,这世上哪来的——
“你在干什么呀?”
鬼!
萧存玉僵硬着身体不敢回头,这个模糊的声音一定就是百年前冤死的宠妃了,她努力催眠自己这声问候是幻听,可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肩头。
存玉眼珠微微转动,看到肩上那只比冷玉还白的手,心脏骤停
——完了。
何知云白皙的脸冒出来,神色好奇:“你是在冥想吗?”
存玉一瞬间活过来了,她大喘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看着知云带着血色的脸轻轻摸过去,很好,是热的。
她放下手倾身靠过去抱着知云,听着耳边传来的两道心跳声逐渐平静下来。
知云脸一红,怎么上来就摸来摸去的,好害羞呀。
两道呼吸声一起一伏,存玉冷静下来后看出了她此时姿势的不妥,于是起身后移佯装自然地问:“你也在这个池子吗?”
知云一垂眸就能看到她已经快要散开的衣衫,神思不属地回答:“对呀,里面只有这一个池子,咱们当然在一起泡啦。”
她看了两眼,脸越红了。
存玉才从害怕中缓过来,没有注意到自己本就没怎么系好的衣服已经快开了。
她只看到了知云红红的脸,又抬手摸上去,好烫:“你要不先出去透透气吧,怎么热成这样子了?”
知云摇摇头,眼神追随着她抬手动作间露出的大片肌肤,眼神暗沉下去,意味不明。
存玉注意到她的目光,低眼看去,散乱的衣襟落入眼帘,她慌忙抬手系好束带,抬起头才反应过来眼下的处境。
白茫茫的雾气给温泉池子渲染上几丝暧昧,耳边传来汩汩的水流声,她二人身前是花瓣飘动的水面,身后是一整片高大的黑石。
她能看到眼前站着的知云颈侧沾染了一片桃花花瓣,贴在白皙的肌肤上,上面还有几滴水珠。
再向下的部分是纯白色被水沾湿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了知云身上,她躲开眼不敢看。
一时没有人说话,存玉隔了会儿后想伸手去取知云身侧漂浮的木盘,可知云却推开木盘,任它远去。
她笑着贴了上来:“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
柔软的身躯无骨似的依上来,知云一只手顺着领口从后面划进去,摸到光滑温热的肌肤,细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着迷似的来回摩挲。
存玉散开的黑发挡住了其下知云的动作,一阵酥麻从她触碰的地方蔓延到全身上下,存玉的视线在雾气中更加模糊了。
知云爱不释手,存玉轻声制止道:“不要摸了,好痒。”
她眼角好像要流出眼泪来,洇出了浅浅的红,知云手下的动作停住,绕到前面来,握起存玉的手。
“我不摸你了。”知云浅浅笑出来,抓住存玉的手落在自己身前,“换你摸我好不好。”
手心先触碰到的是湿润的外衣,存玉眼睛睁大,要缩回手来,可却被知云带着不容置疑地落在那里,奇妙的触感让她眼角越发红了。
知云观察着存玉的神情,见状轻轻喘了一下:“姐姐,你用力一点。”
她满心都是茫然,可耳边似擂鼓的心跳声让她无法逃避,于是她下意识的蜷起手指,却不想掌心处变得更柔软了,五指仿佛要陷进去一样。
知云低喘一声,用眼神勾住她:“姐姐,你好棒呀,学得真快。”
【尊敬的审核老师,她们摸的只是脸而已】
存玉被惊醒一样伸回手,可却被不容抗拒的力度阻挡住,于是她斜眼瞪了知云一下:“你,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好不正经。”
知云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姐姐,难道不知道有一种书是”她偏头靠近存玉耳边,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流,存玉羞恼道:“我当然知道那种书,但是我又没有看过。”
她的声音小下去:“还有,不要一直叫我姐姐了。”好奇怪。
知云靠近她,挪着她的手往下:“为什么呀,姐姐,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第59章 祸发于所忽之事
萧存玉小声说:“不是不喜欢。”是因为姐姐这两个字总能让她想起来之前临安府里的那个小女孩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小孩子亲密,而且这个小孩子还是她的妹妹和弟子。
她羞耻起来,偏开眼不去看知云,可是却并没有抽出自己还在她掌心里握着的手。
知云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吻在了她的脸侧,吮吸柔软肌肤上的水珠,唇一路向下吻到她的脖颈上,在她愈合的那道伤口上舔舐。
刚愈合的伤口还留存着细密的痒意,被她吻上去后那痒意一直传到了存玉的心里,她向后缩了缩,抬眼却撞进了知云的笑里。
她觉得这个笑是在打趣她,于是她不服输的迎上去,抽出自己的手环住她的肩,让呼出的气洒在她的耳侧,张嘴咬住她垂在胸前束发的细绳。
绳结被扯开,乌发散开遮住存玉的视线,然后
还能什么呢,萧存玉停住,含住长长的发绳不知道怎么办了。
书里也没写呀。
知云被她弄的呼吸重起来,她抬手拽住存玉嘴里的天青色发绳轻轻把她拉下来,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压在自己白净的脖子上:“姐姐,你要这样做,咬我吧。”
咬她,怎么咬?
存玉的眼前是她散开的黑发和洁白的肌肤,极致的黑与色交织,美好又圣洁。
她不知道怎么下嘴,也舍不得咬在这上面,于是她轻轻地亲上去,印下一个吻:“不要。”
蔼蔼雾气里,她抱住何知云,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这具身躯里传来的心跳声,还有知云的呼吸声。
好安心。
窗外好像又刮起了风,可是萧存玉现在却不觉得有鬼了。
知云一怔,欲念褪去,抬手环住了她。
夜色深深,等到她们从屋子里出来时已经快要到子时了,小言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头向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到她们出来后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睡意朦胧地说:“姑娘,你和姑爷好慢呀。”
知云脸一红,眼神躲闪,不过幸好天已然黑透了,看不清她脸上的绯色。
穿过夜风往卧房走的路上,知云悄悄牵起了存玉的手十指紧扣。
风里带来的粉白色花瓣在存玉的眼前划过,她的嘴角勾起,回握住她的手。
桃花很香,一直香到她的心里,闻着这样的桃香,萧存玉在这夜的梦里梦见了漫天的桃花,以及在桃花树下浅笑嫣然的知云。
迷蒙上梦里,她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存玉还沉在梦乡里,晨间的阳光从木门的缝隙中不依不饶地钻进来,在她脸上跳跃着嬉戏,她侧过头躲开光线,终于在阳光越来越明亮的时候慢吞吞地翻身起来。
好大的太阳呀,她洗漱后走到门边,拉开木门,庭院里热热闹闹的春景就跳进她的眼睛里了。
潺潺流动的水,绿意盎然的树,还有在树下的案桌上烹茶作乐的知云。
她走过去坐在案桌对面:“你醒的好早呀。”
知云伸手递给她一杯茶,又拂平她头上翘起的头发。
她接过茶啜一口,茶香就涌入肺腑驱散了睡意,两人坐着赏了会春景后知云说:“咱们酿桃花酒吧。今春酿好,三五年后就可以喝了。”
萧存玉点点头:“好呀。”她之前喝过桃花酒,清香甘甜,很是好喝。
在另一个院子里,经过酿酒匠人长达半个时辰的指导后,她们信心满满地上山去了。
就地摘花、筛选、沥水并控干捣烂后,碎花瓣和酒曲,糯米完美地混合在了一起成了一瓮
黑乎乎的不明液体。
她们对着“桃花酒”面面相觑,知云尝试用手指在边缘蘸了一点出来舔了一下,被苦得皱起了眉头:“好难喝。”
存玉也取出一点尝了尝,同样皱起了眉头:“又酸又苦。”
知云看着眼前白釉瓷里乌黑的液体陷入了沉思,桃花酒不应该是清澈的吗,怎么会这么难看。
存玉也疑惑不解,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酒。
明媚的阳光下,她们开始窃窃私语:“可能是要过段时间才变清澈。”
“我也觉得。”
于是她们重拾信心,合力在一棵桃树下挖了个浅洞将瓷罐埋进去,存玉取来木牌挂在树上做好记号,寄希望于时间可以使桃花酒重焕生机。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好心情,在之后的时间里,她们依次玩了做桃花糕,放风筝,斗草等游戏。
闲处光阴易过,黄昏如期而至,在回去的路上,存玉惆怅地想,难怪那么多同僚成亲后就对上朝和当值怨声载道的,原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么开心。
她不舍地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山庄,一眼看到了被她烧坏的厨房还在冒烟,于是讪讪地回过头,也许下次去别的地方玩比较好。
第二天,朝中却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太后突然重病了,缠绵病榻的她要求皇帝每日去寿康宫侍疾。
皇帝才不愿意去,可是太后事先已经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了,不少官员一同逼谏,好似太后已经命不久矣,就要薨逝了。
他万般无奈,只好每天下朝后去寿康宫里冷着脸坐半个时辰。
并借此清理了一批太后在此次对皇帝的胁迫中暴露的爪牙,但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她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宣政殿里,存玉看着手下交上来的名单面色沉重,太后十几年的谋划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铲除的,这么多的人竟然都和太后有交集。
她在心里庆幸当初下手时迅捷无比,先解决了亲近太后的禁军首领,不然若是让他们守在太后手边,只怕凭借刘捷手里的那点兵力皇帝根本没什么没有胜算。
可现在,为什么她牺牲这么大却只是为了让皇帝去给她侍疾呢?她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事情?
现在朝内朝外并没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清明过后,四海的农民在大地上播下了种子,九州的行商开始了今年的第一次走货,童试也在各县各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政治中心的长安,朝中最大的事情就是田尚书家的小姐带着她一路铺到城外的十里嫁妆嫁给了梅御史的长子并且夫妻很是恩爱一事。
虞朝内是一片生平,朝外也不过就是阿史那孛打了一路的胜仗后回到突厥却被自己夺回权力的父王打压之事还有些说头。
听说曹瑜派出的间谍在其中煽风点火,听说现在阿史那孛已经和突厥汗王分庭抗礼不死不休了。
存玉手指摸过文书,没有任何的坏消息就是最大的坏消息了,千头万绪缠在了一起,每个好消息后面都有可能藏着一个足以掀翻整个棋盘的阴谋。
她可以断定太后此举一定另有所图,但迷雾中代表真相的线头到底在哪里?
她低下头看手里的名单,工部刘侍中,礼部王侍郎,国子监祭酒,大理寺寺丞,这些人,谁才是真正关键的的人呢?
呈上文书的张侍中在下首观察她的神情,问:“大人可是在担忧太后娘娘的凤体。”
他说得隐晦,可存玉可以听出来话中的含义:“是呀,你说太后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大病一场,还一定要陛下去侍疾呢?”
张侍中捋上自己发白的胡须,猜测到:“也许是因为太后娘娘久居深宫后名利之心大灰,决定要好好修补和陛下的母子情谊了?”
“毕竟她就陛下这一个皇子,往后的日子还是要依仗陛下才好过。”
存玉笑出来:“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太后娘娘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她可是一有机会就要死死攥住手里的权力的。”
“我可从没见她顾念过和陛下的母子情分。”
张侍中也笑说:“下官也以为是这么个理,但是下官一想到这回太后娘娘把自己的人暴露了大半的手笔就后怕,这么多扎根在六部的人,她想做什么做不到,可偏偏只为了逼陛下去寿康宫待着。”
“据说陛下每天只在后宫待半个时辰就走了,可太后娘娘也没有说陛下什么,只是任他来任他去。”
存玉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对呀,这么多的人,太后要做什么做不到,偏偏只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牺牲如此多,从常理看实在是想不明白。
张侍中又脸含歉意,拱手道:“许是下官上了年纪,家中又多了几个孙儿,因而什么事情都容易想到家事上去,倘若说的不在理,还请大人勿怪。”
萧存玉摆摆手:“无妨,若是太后真像你说得那样是起了舐犊之情就好了。”
可她还是不相信太后那样的人会心软,存玉想起太后和皇帝之间的每一次冷语向下,很难把太后和一个柔软的母亲形象联系在一起。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现在只希望是这样就好了。
之后几天照样风平浪静,诸事顺利,在她旁敲侧击向皇帝问他在寿康宫侍疾时太后的态度有何不妥之处,皇帝也只是疑惑地说,母后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一次驾也没有和他吵。
没有一点儿苗头,萧存玉在平静之中不禁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多疑了吗?
群官逼谏的风波渐渐平息,皇宫里太后和皇帝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朝堂上在这次事件中牵扯出来的人慢慢地也被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
半月过后甚至连皇帝也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朝之后去太后宫里小坐一会儿,大多数时候甚至能与太后心平气和的说上两句话。
没有任何波澜和意外发生,放下纷乱的思绪会到萧府后,存玉将诸事暂且抛开,想也无益,不如先静观其变。
萧府里是和往常一样的祥和,仅有的变化就是知云穿的衣裳和戴的首饰都比以往素净了。
萧存玉在又一次看到她头上的素银簪子后心里不禁想到,看来她很喜欢这支发簪呢,以前的发饰都是每天不重样的,可这半个月来这支簪子几乎没有离过知云的头发。
于是她由衷地称赞道:“前人曾写诗说,何须著粉更施朱,元不在妆梳。你只戴这支簪子就已经足够好看了,不知要压下去多少盛妆浓饰的人呢。”知云淡妆浓抹都是一样的好看。
何知云摸摸头上的发簪,心想读书人果然喜欢这种如出水芙蓉般的打扮,也不枉她好容易才找到这么质朴的银簪。
她头上价值一千四百二十两的缠丝纹花银簪:
明日就是知云的生辰了,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自己买的步摇呢,存玉看着她的长发出了神,一会儿去找小言学两种发髻的盘法吧,自己好多年都只束冠了。早就不知道长发要怎么挽了。
说做就做,她借口去取东西绕到栖梧庭的账房里找到小言招手叫她出来到房后的一棵梧桐树下的隐蔽处,她说出想法后小言欣然答应,有问她想要学什么样的发髻。
存玉回想自己曾在知云头上见过的发髻,努力向小言描述一个又像云又像螺的发髻,经过漫长的沟通,小言终于猜出了是什么:“随云髻吗?”
存玉点头。
还有一个发尾会垂到一侧,发髻像燕尾一样的,小言竭力还原她的描述:“这个好像叫做垂鬓分肖髻。”
小言给她示范了一下,存玉点头示意这就是她想学的。
半个时辰不到,存玉就学会了,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步摇在虚空中比划了几次。
小言:“姑爷,那我就先走了。”
“嗯,好,你记得不要给知云说呀。”
小言应声,然后转身离去,走时疑惑地想那个步摇有点眼熟呀,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夜晚,存玉躺在床上还在用手练习发髻的盘法,终于到了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在还没上朝的时候装好步摇去找知云了。
知云在卧房里还没梳好妆存玉就在外面小声叫门了,她疑惑地打开门让她进来。
“今天不休沐呀。”
“我知道。”
她看到知云还没盘发放下了心,还好赶上了。她从怀里取出檀木盒:“生辰快乐,月牙儿。”
小言悄悄出去关上了门。
知云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最近太忙了她都忘记了。
知云看着存玉希冀的眼神,伸手接过木盒,先笑出来:“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生辰礼。”
然后她才打开木盒,却在看到里面的琉璃步摇时一愣:“这是”
她自然认得上面赵师傅的戳记,可是,这怎么是生辰礼呢?
存玉看到她的表情,以为她不喜欢,有些失落,谁知知云却笑出来:“原来你买它是给我送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语调轻快地问:“存玉,我问你呀,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商人所以满是铜臭味呢?”
存玉连忙摇摇头:“怎么可能?”铜钱怎么会有臭味呢,钱分明只有香味好吧。
知云又问:“那你是不是不喜欢钱呀?”
存玉一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钱,她更坚定地摇头:“完全没有这回事。”
知云低头看看手里的步摇,笑意盈盈。
窗帘还没拉开的卧室里光线昏暗,存玉偏偏头想,她这样,应该是喜欢的吧。
“那我帮你挽发好不好?”
“好呀。”知云坐在梳妆台前,明亮的西洋镜里找出她的容颜,存玉站在她身后生疏地挽起她的头发,略显笨拙地慢慢盘好发髻,知云从镜子里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抿嘴笑出来。
“挽好了。”存玉舒一口气,抬眼看镜子里的人,正好看到知云在看她,她羞怯地一笑,“我再练练会挽得更好的。”
“我相信你呢。”
存玉又调整了一会发髻的位置,盘起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再左右看看,还好,没有失手。
“我要走了,等我下朝回来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好呀,我在府里等你。”知云起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步摇和发髻都很好看,谢谢你。”
光天化日之下,存玉有些害羞,等她亲完说:“我真的要走了。”
“嗯。”
萧存玉依依不舍地离开,知云抬手摸向头上微微松散的发髻,却看到她在踏出房门后几步走回来回了自己一个吻。
“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知云柔声道:“快去吧,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存玉点头,走出房门,再不走就赶不上早朝了。
门口的小言见她离去,才抱着账本进来,看着知云留恋的表情不解地说:“姑娘,姑爷又不是一去不返了,你怎么像她要远行似的。”不就去上个朝吗?
知云怅惘地看着小言:“你还是个孩子呢,不懂也是正常的。”然后去镜台前欣赏自己的发髻了。
小言在心里默默不服,她怎么不懂了,这发髻还是她教会姑爷的呢。
奉天门外,是一排排亟待入宫的臣子,萧存玉手执笏板快步走过去,在路上还被一个小宫女撞了一下。
她急急地让宫女不必赔罪了就赶紧站在了文官队伍的前列,她身侧的周阁老今天看起来很是容光焕发,还有闲心刺她几句。
“萧阁老到底是年轻呀,也不知是从那个温柔乡里钻出来的。”
官员押妓是会被言官弹劾的,存玉看一眼周阁老,讥笑道:“这就不劳您这一把老骨头操心了,有时间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家事吧。”
周阁老家中姬妾众多,生了一大堆庶子出来。时不时就要为了争夺家产闹出事端来,这在整个官场上有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周阁老浮现愠怒之色,这黄口小儿,他还待再回嘴,可司礼监的公公已经开始唱籍了,他只好住嘴。
存玉偏眼看他,他不是一项喜欢装死的吗,怎么今天不装了。她看着周阁老神气十足的脸,心头拂起不安来。
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事情。
可早朝上还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多就是在皇帝宣告对太后党派的一些官员的处罚时周阁老开口求了几句情而已。
她还是不安,宫道上,她一遍遍理着思绪,在想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缭绕交缠的线团里最重要的线索已经隐隐可见了。
一层薄纸遮住了它。
另一边,萧府里,一个身影却登上了石阶,门子拦住他,要查问他的身份。
可他面带怒色从怀里取出玉玺:“你敢拦我,我是陛下派来给诰命夫人传口谕的,你有几条命能拦住我?”
门子乍一见玉玺,再听这人说话尖声细气,明显是阉人,顿时不好再拦,只陪笑着问:“不知公公怎么称呼,小的也见了陛下身边不少人,可公公实在是面生。”
这太监竖起双眉就骂道:“你不认识咱家,咱家是在陛下身边奉茶的庆公公。”
他骂骂咧咧地拿出腰牌给门子看,门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辨认后发现确实是御前太监的腰牌。
他放下心来打开门让他进去:“公公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还请公公不要怪罪。”
他从袖子里取出日常准备的荷包递过去。
太监接过荷包掂了掂,脸上的怒色就少了几分:“算你小子识相。”
门子点头哈腰地让他进去,疑惑在心里一闪而过,怎么陛下会突然向夫人传口谕,他没有看到太监执拂尘的那只手用力到泛白。
太监被门子领着走到了知云的栖梧庭,知云听报奇怪道:“陛下的口谕?”
陛下怎么会突然来找她,莫不是存玉在宫里出了什么事情?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什么足以让皇帝绕过萧存玉来找她的事情,她急忙出去。
太监见到她后马上说到:“萧阁老在宫里遇到了刺客,此时生死未明,陛下派我来接你见他最后一面。”
知云腿一软:“什么?”
太监见状叹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给她看:“这是阁老随身佩戴的玉佩,想必夫人不陌生吧。”
她怎么会陌生,这玉佩还是自己送她的,刹那间她头上就出了一层冷汗,也顾不上跪谢皇恩就吩咐门子快去准备马车,然后转身进房取出一盒各色名药来快步朝外走。
小言匆匆行了个礼:“多谢公公。”也来不及塞荷包,就转身小跑着跟上去。
身后,太监直起从进门就弯着的腰来,露出他阴郁的神色来,蓦的笑出来,声音消散在风里:“娘娘真是妙算啊。”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马车一路疾驰到宫门外,知云掌心抚在心口上,一遍遍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皇宫大内,再厉害的刺客都会被禁军捉拿的,或许只是受了点轻伤呢,一定会没事的。
她面色惨白,心里闪现出千万种情况来,一种比一种严重,坐在她身侧的小言面色也发白,但还是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姑爷一定会没事的,这一路上都没有戒严,想必刺客早就被抓住了,况且宫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姑娘就安心吧。”
大夫,对,御医是不能给她看吧的,知云本就没有血色的唇越发白了,小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手微微颤抖起来。
知云掀开车帘,对车夫说:“掉头,去接宋大夫来。”希望还来得及。
车夫应声掉转马头,鞭子被他挥出了残影。
跟在马车后面的太监见前面的车掉头了,面色一变,扬鞭前去问,得知只是去找萧阁老常用的大夫时送了口气,又恶意地想,再好的大夫又有什么用呢,今天你们夫妻俩只怕得双双赴黄泉了。
幸好马车还没走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宋大夫的药堂,马夫大步跑进去扯出在给病人看诊的宋大夫就塞进了马车里,又赶紧扬鞭驾车。
小言快速给脸色不好的宋大夫说清事情始末,宋大夫听完脸色更不好了。
知云问:“平时宫里太医看诊会脱衣服吗?”
宋大夫摇摇头又点点头,知云急道:“你快说呀。”
“这得看伤势,被行刺一般都是刀伤箭伤,若是还有活命的机会自然会脱衣服上药,但若是已眼看要死了,自然不会再看诊了。”
知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伸手扯住车帘,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来。
小言见状骂道:“你好不会说话,什么死了活了的,萧大人才不会死的。”
不到两刻钟,马车便停在了安定门外,知云看着眼前太阳下高大的宫门,觉得它就像吃人发恶魔一样。
她脚下发软,浑身失了力动弹不了一下。
小言扯住她的袖子拽她下来:“姑娘你别愣着了,万一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怎么办?”
知云深深吸了几口气,跟着太监身后进了宫。
和安定门正相对的奉天门外,存玉看着眼前的宫门突然心里发慌,不知道为什么,她转头看向身后,像是有谁在哪里一样,可她什么都没看到。
宫道上的宫女太监和禁军来来往往,有人注意到站住不动的她还抬眼看过来,存玉从身后收回视线,什么都没有。
可这阵莫名其妙的恐慌太让她在意了,于是她停在了宫门口准备等缓过来之后再出宫。
剧烈的心跳声中,她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平日里有这么多禁军在宫里巡逻吗,而且
她定睛看其中一队禁军,脸色骤然一变,他们不是金吾卫,同一时间内在宫中当值的金吾卫不到千人,她可以记住其中八成人的脸,可这一队十二人中,她没见过任何一人。
人来人往的奉先门下面,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队禁军从她面前走过,带头那人藏在盔甲下的眼睛隐蔽地扫了她一眼。
存玉竭力不要露出破绽,抬手唤来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我突然想起一件要事要和陛下商议,劳烦公公去宣政殿通传一下。”
这本是她借故先不出宫的原因,可却在看到这个太监浮现出犹豫之色时心一沉。
她竟不知太后是什么时候做到的。
她也不再停留,转身就疾步往回走,那队禁军的首领上前拦住她:“大人要去哪里?”
存玉伸手从他腰间拔出佩剑指向他:“滚开!”
禁军一愣,她拿着剑转身就跑。
有几个禁军拔腿就要追却被带头的禁军拦住:“不必追,这样也省了心了,他肯定是要去寿康宫的。让外面的兄弟都回来吧,不用埋伏了。”
几个守卫退下。
萧存玉当然知道要去寿康宫,此时陛下一定和往常一样在给太后侍疾,而且这半个月下来他一定不会再有多大的戒心了。
她跑了两步见没人追来就快走起来,一面走一面理清思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握紧长剑,太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其实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不设防备地走进她的寿康宫。
这样她就可以在准备好一切后像自己当日做的那样,瓮中捉鳖,然后顺理成章地逼宫。
也许她会软禁陛下后重新垂帘听政,也许更严重些,她会直接杀了陛下,从宗室中重新选一个听话的傀儡出来坐上龙椅。那这样的话,今日当值的秦少栖估计已经出事了。
她心里一凉,这太措手不及了,陛下在宫中没有了兵力,太后又控制住了不少人,只怕现在皇宫已经由内而外成了一个坚固的铁桶了。
她沿着宫道一路走,发现并没有人拦她,唯一的侥幸也破灭了,自己提着出鞘的剑走在大道上竟然没有人来盘问自己。
这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起码这半边宫道上已经全是太后的人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不难猜出,那些兵只有可能是本就亲近太后的左右骁卫和武卫,至于一直在深宫里的太后是怎么联系上他们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通过内官。
内侍不同于宫女,他们可以经常出宫,采办一类的事情都是内侍在做,太后应该就是借着这个漏洞对外传递消息。
但这也不够,她是怎么确保陛下身边守卫最薄弱的时间呢,金吾卫的轮换只有陛下和秦少栖与刘捷两个人知道,这么说来,陛下身边也有她的人,是谁呢?
宫女不可能,活动范围太受限了,只能是太监,而且一定是能入了皇帝眼的太监,这样的人可不多。
她眼底闪过一个又一个面孔,最终落在了陛下才提拔上来的奉茶太监身上,他仅仅凭着一手泡茶的手艺就入了陛下的眼,之后也一直可以在宣政殿看到他的身影。
最重要的是,他是所有御前太监中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过陛下夺权一事的人。
只能是他了。
存玉暗骂一声,怎么就载在这上面了。
第60章 封批却障见一角
下朝到现在不过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她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几个官员,看来大多数已经被控制住了。
存玉调转方向,没去寿康宫。
她绕开一路上巡逻的士兵,朝武德门金吾卫所在之处去,按宫规规定,但凡在宫中当值的金吾卫,在等待轮换的时候都在那里。
武德门前走过一队士兵,她瞅准时间从一旁的角门里溜进去躲在门后士兵的视线死角处,耐心等待他们离去后才迅速在屋檐下穿过,走进一扇关起来的红门里。
门外,一个着甲胄的将领警惕地转回身,却什么也没看到。
门里一间黄瓦红墙的房间里,存玉透过窗棂看外面远去的人影,呼了口气。
这个屋子里没人,她打开深处对着御花园假山的窗,然后走到书桌前快速翻看上面的文书。
存玉确定了这就是秦少栖的房间后四处翻找他的信物,还没找到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她将文书归位,躲在了里间的厚重的帐幔里面。
门被推开,多疑的将领进来环顾四周,先去书桌前看看没有发现不对,然后往里走去,脚步声响在耳边,萧存玉攥着手心。
紧急之下,她看到了另一侧帐幔旁边的长剑,那是她进来之后放下的。
她使力掐下镯子上的一颗宝石,对准剑身弹过去。
“铮”的一声,将领被吸引过去捡起地上的剑,存玉趁机悄悄朝几步之外的窗走去。
“老大,你在这里做什么?”又一个人进*来了,刚好盖住了她翻窗的声响。
从窗外出去的最后一眼,她看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士兵和他满脸的胡须。
——外族人。
既然这个房间是秦少栖的,那正后面的自然是军械库了,她潜在树后看见了被围住的军械库。
果然如此,他们一小队一小对的制服了最早发现不对的一部分金吾卫,然后伪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照常巡逻。
剩下的士兵远远看去也不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金吾卫一个时辰在宫内换一次班,再隔一个时辰在宫内宫外换一次班,辰初上朝时,金吾卫已经在宫内轮值了一次了,现在大概是辰正,距外面的禁军进来交接还有一个时辰往上。
一个时辰,等他们进来,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这也说明太后的行动只在这一个时辰内,否则交接的金吾卫进来后她难以应对。
存玉明白了自己现在并不应该去寿康宫,而是要赶紧找到其他的朝官或者宫中幸存的金吾卫。
太后一定好整以暇地在等着她了,她孤身去闯那龙潭虎穴就是在送死。
她在树后等了一会,在房间里那两人出去后再次翻窗进去翻找,左将军又两枚印,一枚可以调兵的虎符以及一枚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牌。
只要她能找到一个,就可以调派其他金吾卫了。
存玉在书桌后的博物架上一寸一寸摸索,她按到了一个突起,用力扭动之后一个一处木格翻开,露出里面的暗格。
没有虎符,只有令牌,她手摸上去。
然后有一把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将领方才佯装出去,又绕了个圈进来屏息进来,果然看到有人在里面。
他拔刀驾到这人的脖子上。
“你是”他打量一会,“虞朝丞相?”
存玉借着袖子的遮挡将令牌藏好。
“认出是我,还不放下刀吗?”
“我不归你管,你说的话不作数。”
“我说的话不作数,那谁说的话作数,太后吗?”
将领一笑:“她的话也不作数。”
“你是突厥人。”存玉突然说,“和太后做交易的,是三殿下吧。”
“大人好眼力。”将领收回刀,“我的任务只是押你去寿康宫,你束手吧,其余的事我无意掺和。”
萧存玉退开两步,将令牌掖进袖子里:“不是我好眼力,是你根本没打算藏。”
“穿着虞朝的甲胄也是一身藏不住的蛮夷气,比你在奉天宫拦我的弟兄差远了。”
将领不置可否。
存玉本来只是想诈他一诈,可那些人竟然真是突厥人。
“你们怎么进京的?”
“贵朝的太后神通广大。”
“怎么进宫的。”
他耸一下肩膀:“装成太监喽。”
“其他的金吾卫呢?”
将领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说几句无伤大雅但能挑拨离间的话可以,至于这种会露底的话就不行了。
“没见过,也许已经死了呢?”
存玉定住眼看他,莫名笑出来:“你是阿史那孛的亲信,代他和我做个交易如何?”
将领嬉笑的神色消失,重新提起刀:“你说什么?”
“阿史那孛之前和我交易的很好不是吗,他想要的突厥汗王之位已经在自己手里了,难道这没有我的功劳吗?”
“那是我们殿下骁勇善战,自己在大漠打出来的汗位。”
“我不放他走,他能有今日?”
刀锋向前,可却没有见血。
“你想说什么?”
存玉眸光一闪,阿史那孛那样的人,是不会把筹码压到一个人身上的,或者说在有足够利益的情况下,他很愿意两面三刀。
“告诉我太后承诺了你们什么,我能给你们更多。”
将领看了她好一会儿,许是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犹豫了半晌说:
“殿下率军南下时,大敞雁门关任我军劫掠。”
另一边的安定门的牌匾下,几个身影走在宫道上,太监在前面领路:“夫人快些走吧,这还有好一段路呢。”
知云疾行在红墙之下,指甲在掌心掐出血。
太监七拐八绕往后走去,穿过三道宫门和一片湖泊还没到。
知云慢了下来,眼睛看向这个太监,存玉说过几句宫里布局之事,这个方向分明是在往后宫走。
难道存玉在后宫?
太监突然抬手擦了擦汗,眼睛瞄向侧方。
知云看去,那里是一队禁军,应该就是行守卫天子之责的金吾卫了。
他在害怕这些禁军?
太监和金吾卫擦肩而过,她走到了皇宫的更深处。
她看到太监轻轻松了口气。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宫里出现刺客,金吾卫不应该在陛下身边随侍吗,就算是出来巡逻也应该是神色肃穆紧张的,而且自己是生面孔,他们竟然不查探来路。
何知云停步不前,行刺一事恐怕是假的。
太监额头上的汗在他涂了白粉的脸上泛着光:“夫人还不快些走吗?”马上就到寿康宫了,可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知云眼一转,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小言连忙伸手托住她。
“公公,我刚才不小心跌了脚,现在疼得不行,不如先歇歇吧。”
“这怎么行?”他叫出来,又立马反应过来,假笑说,“不是奴才存心怠慢夫人,只是夫人也知道,萧大人不知撑不撑得住了。”
他太急了,于是小言和宋大夫也反应过来不对了,尤其是宋大夫,他本就是宫廷御医,在皇宫里浸淫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当下就知道怕是又有什么变故了。
宋大夫问:“这位公公,可否告诉老夫萧大人伤在何处,失血多少,你走时人还清醒不清醒了?”
“咱家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你问我这种事情安得什么心?”
“夫人,萧阁老是什么情况,你见了就知道——”
宋大夫食指用力按在他后脑的一个穴位上,太监顿时软倒在地说不出话了,宋大夫又上去补了几下,太监抽搐几下闭上了眼。
小言倒吸一口凉气。
宋大夫谦虚道:“老夫除了岐黄之术外,也略通一些自救之法。”
知云蹲下搜查太监的身上,找出了他的腰牌,但上面确实是御前的标志。
宋大夫把他拖走藏在了一尊石狮子后。
“此地不宜多留,我在太医院还有几个故交,先去那避避,了解一下情况吧。”
知云知道现在急也没用,她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乱窜只会死得更快,于是立刻同意了:“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太医院离这里不远,再加上现在宫中疏松的守卫,她们很快就到了。
一个老者正好出来,宋大夫叫他:“姜兄还记得愚弟吗?”
姜太医抬起头,哈哈大笑:“老弟,是你呀,莫不是终于想明白了,准备回来了?”
“这倒不是,愚弟今日是来找我东家的。”
“对了,你东家是”
“是萧阁老,愚弟知道姜兄在宫中如鱼得水,能劳烦你为我打探一下今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太医神情有些奇怪:“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呀,老弟你突然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一变:“莫非你又被扯进这些事情里了?”
“差不多吧,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东家要是死了,我也要大难临头了,姜老哥,还请你多顾念顾念你我的师兄弟情谊,为我查探一下吧。”
姜太医看着面色诚恳的宋大夫叹口气。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能怎么办呢,这位姑娘想必就算萧阁老的家眷吧,老弟你带着她先去我房里等会,我这就去四处问问。”
“多谢姜兄,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