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满舌生花假作真
草木香弥漫的药房里,知云来回踱步,假借皇帝名义骗她来的幕后之人只可能是太后娘娘。听说皇帝每天下朝之后都会去寿康宫,太后一定是借此机会生事。
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会控制住群臣和皇帝,只是不知她要当众逼宫,还是要在弑君之后强迫众人接受她重新临朝执政的现实。
可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陛下还活不活着都是未知的。
那她一定要自己进宫的原因是什么?
除了丞相夫人这个身份之外,自己不过是一个商人而已,再有钱也是不会被允许进入政治政治中心的。
知云扭头看窗外,对太后而言自己唯一的价值就存玉的夫人,因而她骗自己进宫只能是为了胁迫萧存玉,将她这个可能翻转局面的人控制住,避免意外发生。
知云握住了手里的玉佩,一个一直不敢想的问题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皇帝尚且生死未明,那身为皇帝近臣想存玉呢,她现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处境安全不安全?
她不敢深想,一想就仿佛听到了无尽的噩耗。
她只能去思考自己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太后没有等到太监将她送过去,应该已经发现她逃走了。
窗外是安静到诡异的皇宫,逼宫、政变在这里司空见惯,生活在这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有着灵敏的政治嗅觉。
匍匐的巨兽发出了沉重的咆哮声,利爪已经被磨尖了,风雨欲来的不安征兆降临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
就像在暴风雨来临前躲起来的蝴蝶一样,凶兆之下,人人自危。
知云手心里被掐出的血染红了玉佩,小言和宋大夫满脸愁容看着窗外,不知姜太医什么时候会带着消息回来。
“我要出去。”手里的血无知无觉地流下去,小言惊骇地瞪大了眼。
“姑娘,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哪儿?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你呢。”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要出去。”
宋大夫看向她:“你要去找萧大人?”
“没错。”
小言不同意:“太危险了,皇宫这么大,你知道她在哪里吗,而且咱们出不出得去太医院都是个难题。”
“你去找她又做什么呢,她身边未必没有人保护,可你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赤手空拳。”知云手里的玉佩染上了血色泛起红光,“重要的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想在最后看着她的,她的尸体被送到我面前。”
她飞速将已有的线索连在一起,方才的太监那么惧怕路上遇到的禁军,这足以说明那些人不是太后的人,金吾卫并没有被完全控制。
并且太后的人想进宫一定是偷偷摸摸的,可能全部是精锐但人数一定不会太多,且太后一方行动的时间同样很少。
这样的情况下,多一个士兵就多一份胜算,只有她能找到忠于皇帝的禁军告知情况,哪怕只有一个,存玉也会多一分活命的可能。
小言不知道要怎么做了,她只好说:“那我陪你一起去,我的命一开始是老太太给我的,后来是你给我的,你要是想送死的话,我只好陪你去了。”
“不,小言,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的命是自己的,不是我的,没有必要陪着我死。”
“姑娘!”
“你待在这里等消息,我先走了。”知云摸了一下她的头,看着她通红的眼圈不做声。
她从药房里找了把切药材的刀握在手里,转身要走。
“来不及了。”宋大夫骤然站起来,望着窗外,两眼里装满不可置信。
知云转过身去看,姜太医领着一队士兵撞开门进来了。
“将军,你看,她就在这里。”
为首的将领五大三粗,大笑一声:“做得好。”
宋大夫怒目圆睁:“姜绍,你这个贼人。”
姜太医对着将领笑得谄媚,不理会他:“将军,这三人任你处置。”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看能不能在娘娘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小女在寿康宫里侍奉,马上到了能出宫的年纪了,不知——”
将军抽出刀,一刀抹上去:“废话真多。”
姜绍的头在地上滚了几圈,面上的巴结和恐惧混成一团。
宋大夫哑然,将军把刀尖对准知云:“老实点,不然连你也杀了。”
武德门里,剑拔弩张的氛围渐渐消散。
“一个雁门关而已,你们殿下就满足了吗?”
“长安之下还有洛阳,洛阳之下还有临安,向西还有良田千顷的川蜀,我可不知道阿史那孛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我们殿下是像草原狼一样勇猛,长生天认可了他的血统和尊贵。你休要诋毁长生天的神谕。”
存玉看着他收刀入鞘,阿史那孛果然所图不小。
“太后给三殿下的太少了,喂不饱狼王的胃口,但我和她不一样,她是皇族人,今天为了权力能舍弃百姓和土地,可一朝得势她一定会翻脸不认人。”
“你们的马能闯进雁门关,却越不过之后的重重高山和长江黄河。虞朝的兵马要击退你们,远比你们打下虞朝的疆域要简单的多。”
将领沉默了,十几年前自己跟随先可汗在河东惨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当时所见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虞朝是不是绵羊,他再清楚不过。
“你也是虞朝丞相,又怎么会愿意卖国,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罢了。”
“将军,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呀,什么叫做卖国,我不过是和贵国的三殿下做场生意罢了。用江山换我的命,再划算不过了。”
将领耻笑:“你的命未免也太值钱了点。竟然比得上半壁江山。”
存玉一脸忿忿:“我难道愿意做卖国贼吗,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你以为我想遗臭万年吗?”
“可今日我陷入此等境界,为了活命也顾不上这些了,无毒不丈夫,太后要我死,我偏不。”
“我还没和我娘子成亲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存玉义愤填膺的样子让将领渐渐放下了警惕之心,看来这虞朝丞相,也不过是个为了活命什么腌臜事都能做的小人而已。
“哼,你这样的人,在我们部落是要被绑住喂狼的。不过也幸好中原总是有你们这种奸臣,省了我们不少事。”
“将军话里的意思是朝中还有不少与我志同道合之人?”
“你以为我们殿下在长安真的是在寻欢作乐吗?不过那些人也你比起来的话就都是小喽啰了。”
他瞥一眼存玉:“你走吧,我放你一条命,要是你能活下来,别忘了刚才说的话。”
“将军高义。”
存玉面上又露出苦色:“只是我若现在出去被其他人发现了,三殿下损失的可就太多了。”
“你还想要什么?”
“将军可知道其他金吾卫在哪里,倘若我今日就能杀死太后,那离兑现承诺的日子不就更近了?”
“你打的好算盘啊,万一你转头把我杀了怎么办?”将领的眼珠子转了转:“中原人讲究信物,你需给我一个凭证。”
“凭证?”
将领瞅准她腰上的印拽了下来,对着光看:“相印,就它了。”
存玉面色微变,不过非常之时须得行非常之事,印给他就给他吧,之后再抢回来就是了。
“这算是我的诚意了,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我,金吾卫还有多少人活着吗?”
“四成吧,毕竟太后让我们行动别太惹眼了,杀人的速度慢了许多。”
“为了堵你,进来的大半兄弟都在东边,只有小部分在西边寿康宫附近,没有出去的朝臣也都被太后找借口留下了。”
将领笑了一下:“他们大概还什么都没发现呢,就像温水里临死的青蛙一样。”
存玉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和愤怒。
“多谢了。”
她穿过武德门,急急朝西边走,寿康宫的檐角已经在天边露出一角了,她探手摸向腰间,相印
她的玉佩呢?存玉低头看去,腰上空空如也,挂着玉佩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她想起来上朝前被宫女撞的那一下,是她偷走的。
可偷那枚玉佩做什么,除了知云谁会知道那是她的——
存玉脚步顿了一下,是呀,太后偷走了只有知云知道其中含义的玉佩能做什么呢,既不能调兵遣将,也不能发号施令,唯一能做到的就算把知云骗进来当作一个能够让她束手束脚的人质。
很好。
她绕过一队士兵,打开手腕上金镯的暗扣,一张被细细卷好的布帛露出来,隐约可见其上的玺印,存玉将诏令攥进手心里。
“皇宫大内,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拐弯处,一个禁军校尉凛然喝道,他从不久前就一直觉得宫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仅来来往往的宫人少了,而且在巡逻的时候还少了两个去如厕的弟兄。
存玉站出来:“认识我吗?”
“原来是萧大人,下官冒犯了。”校尉拱手致歉,心却安了几分。
“不必多礼。”存玉取出秦少栖的令牌,“知道这是什么吧,现在带着你的人和我走。”
“末将遵命。”
第62章 金奏悬平生多恨
“西六宫一共有多少人在?”
“四百人左右,一半在四处巡逻,一半在陛下身边。”
“在寿康宫?”
“是。”校尉犹豫一下,“大人,宫里好像不对劲。”
“哪里不对?”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存玉点头道:“确实是发生了大事,太后要逼宫了。”
“什么?”
“别喊,现在带我去找其他人。”
“是,大人跟我来。”
金吾卫的巡逻路线只有他们内部知道,且一天一换,校尉的军职不高不低,正好可以知道其中一部分的。
他带着萧存玉走了半天,脸色越来越凝重。
“怎么了?”
“人数不对,按今日的路线来看,这个时辰,我们应该已经遇到两队人了。”
那这两队人只怕已经没了,存玉心更沉重了些,深宫之中竟然成了突厥人的地盘,放他们进来的还是当朝太后,这种应贼入室的行为实在是太荒唐了。
最终存玉也只找到了一百人左右,不过总比没有好,她抬眼看不远处的寿康宫。
红墙朱门下,站着两个侍卫,抬刀拦住了她:“站住,陛下有令,无诏不得入内。”
“陛下召见我,你们不知道吗?”
这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存玉看了校尉一眼。
校尉带着两个士兵迅速将他们摁倒在地,捂住嘴巴砸晕过去绑起来。
校尉手按在刀上,表情严肃紧张,准备杀进去。
萧存玉看了他一眼,扭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校尉一怔,几步跟上去,问:“大人,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这里是皇宫,你们是金吾卫,进什么地方都名正言顺。”
寿康宫里左右是两排侍卫,看着从正门进来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拔刀。
为首一人前来,声音粗哑:“来干什么的?”
“不认得我,你主子也敢让你守在这里?”
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听出了她的讥笑和泰然自若,抽出剑来,两侧的人也随之拔刀对着她。
存玉浅笑着拨开刀,镇定道:“太后娘娘要见我,你敢杀我吗?”
他当然不敢,这人显然不是宫中的太监侍卫之流,他刚才一时气性起来杀了个什么都不是的太医,回来还挨了好厉害一顿骂,现在哪敢再动手。
他浑身上下都是暴虐的冲动,可只能把刀收回来。
“他娘的,一个个都是太后要见的人,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这金笼子里真是无趣,比不上我在草原的一半痛快。”
存玉停住:“你说,还有谁是太后要见的人?”
这人脸上都是烦躁:“我哪知道,一个弱鸡似的女人。”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看了存玉两眼。
“老大说他们去抓的是一个丞相,我去抓的又是什么丞相夫人。”他露出看好戏的恶劣表情,“你夫人不会已经被太后弄死了吧。”
存玉抬眼看向他,眼里的寒意惊到了这个人,他被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校尉在她旁边小声说:“大人,此人明显不是中原人,我们要不动手吧。”
存玉敛眸:“不必,你去宫里四处找其他朝官,找到后带来就好。”
校尉担忧地看了前方一眼:“遵命。”
他留下一部分人后离去,这个突厥人坐视他们离开,笑了笑,竟不理会。
萧存玉跨上台阶,手推上门,竟是虚掩的,她走进去。
里面昏暗异常,一入眼就是层层帘幔,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光,存玉反手关上门,于是从门外进来的的微光也消失了。
看不到人影,她没有动作。
前方地上一左一右的两个阴影突然动了一下,两个宫女直起上半身拉开了帐幔,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跪下,好像从不存在一样。
随着阳光一点一点充满了整个宫殿,太后的脸逐渐出现,她坐在雕金刻玉的九尾凤椅上,座下凤凰的双眼熠熠生辉。
满面的荣光让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惬意地抬手扶鬓,纤长玉指上的赤红色蔻丹分外显眼。
“萧阁老别来无恙呀,哀家真是没有想到,这么多人去堵你,你竟然不是被押进来的。”
“臣自然是走着进来的,毕竟臣不像娘娘,能轻易对着外族人弯下膝盖。”
太后眼里盈着笑:“看来萧大人看出来啦呀,可那又如何,突厥不过是条叫得凶了些的狗罢了,为了使唤这条恶犬,哀家扔出几块肉骨头骗骗他们又何妨?”
存玉冷笑:“娘娘好大的口气,竟把雁门关叫做肉骨头。”
“你执政多年难道不知道,雁门关是天险,向东可至幽燕,向西可度黄河,向南越过太原就是函谷关了,这样的地方,你竟然把它当做一块喂给阿史那孛的肉骨头?”
太后并不在意她的质问,轻笑一声:“萧阁老急什么劲,你有这操心雁门关的闲功夫,还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今天出不出得去哀家这寿康宫。”
存玉也笑出来,她也不执臣礼了,转身就坐上一旁的凳子。
“是呀,娘娘有对着我耀武扬威的功夫,不如想想自己过了今日还能不能活下去。”
太后不笑了,她感到了冒犯,身体前倾直视存玉:“你好大的口气。这是哀家的地盘,屋外是哀家的兵马,哀家是虞朝的太后,你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存玉不把她的怒火当回事:“娘娘谬赞了,臣又不是太后,哪里敢造反呢?”
“不过娘娘有句话说得不对,就算你坐在了凤椅上,寿康宫也不是你的地盘,这天下也不是你的,它是皇家的。”
皇家?
太后前倾的身子重新后仰:“哦?皇家的,你是说那个黄口小儿吗?”
“看来萧大人很相信哀家的好儿子啊,只是可惜了,皇帝这回也救不了你。”
太后还以为他有什么能耐,原来不过是指望皇帝来救他罢了,太后很得意,不枉她这些天百般忍着皇帝的存在,让他对待在自己的偏殿里习以为常。
今日殿里的香掺了东西,皇帝从早朝后闻了那许久,在万事尘埃落定之前是不可能醒过来的。
只怕现在被乖乖关在宣政殿里的朝臣,还以为是皇帝遇刺了呢。
她精心筹划了这么久,借了突厥人几百精兵,混到不久前那批犯了事要净身的罪臣之后中,再偷摸送进宫里藏好,然后在皇帝和群臣都在上早朝的时候,布下一张笼住所有人的大网。
做了这么多,她会赢是一定的。
她自以为诸事具备,所以挑衅地笑:“萧大人等着看吧,皇帝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了,以后的朝堂上,只能有哀家一个人。”
太后现在只恨宗室里没有另一个适龄的孩子可以继位,不然她何必只是迷晕皇帝,她早就弄死他了。
不过这是小节,以后找到合适的药将他药瘫药傻也是一样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留他苟活也无妨。
空荡荡的正殿里一阵风吹起了一旁飘摇的帘幔,在一个瞬间遮住了存玉的脸。
太后以一个胜利者的目光看座下的人:“萧阁老很熟悉现在的情形吧,你当日不也是这么做的,带兵封锁寿康宫,将哀家和朝臣隔开。”
“接着清洗忠于哀家的左右武卫和骁卫,最后金吾卫用刀指着哀家逼哀家送出自己的权力。”
“不知当时你有没有想到这样的情景再次出现时,你会是局中之人?”
她鲜红的指甲搭在手背上,畅快又享受地在脑海里构思他的死法,对了,后殿里还有他的未婚妻在,不如就让这对鸳鸯一起死在这里吧。
存玉在轻风里浅笑:“娘娘竟然以为臣孤身入内,是来送死的。”
太后在她的笑里感受到了不安。
萧存玉对着她摊开自己的掌心,轻盈洁白的帛布经过十几年时光的侵蚀,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黄,这是张写满工整字迹的帛布,或者说,是一道隐秘的圣旨。
太后不解何意。
存玉舒展开手心里的轻帛:“看来娘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呀,那臣为娘娘念一下吧。”
太后搭在椅子上的手用力,不安从角落里涌出来,丝丝缕缕缠上她。
存玉的声音清脆,却在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让太后脸上的惬意和自若消失不见。
“永平二十四年秋写于紫宸殿。”
她预感到了什么,这一年,是先帝驾崩,突厥南下的一年,也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可这一年紫宸殿的主人还是先帝。
这是先帝遗诏,不,不可能,她手抬起一下,又落下。
这个坐在太后位置上已经十六年的女人,听着存玉口中吐出的来自十六年前的致意,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曾死死纠缠在她身上的无能感。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先后二十有四年矣,兢兢夕惕惧,恒恐不终于治,有辜先帝付托之重。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今当远去,唯念一事。”
存玉顿了一下:“爱妻宋氏,与朕数年相交,心心相印,朕知其贪狠,今麟儿年幼,难理国政,为承国祚,尔临朝称制,理之当然。”
“然,若其反生异心,欲乱朝纲,为祸麟儿,事急之时,汝等不必顾念,以此诏令其自尽,葬之皇陵,钦此。”
第63章 漫漫苦海甘沦落
檀木做房梁,金砖做地板,琉璃做灯玉做盆。
豪华、好看,这是张小花第一次进宋府的感受。
像仙境一样,她偷偷伸出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摸了摸太太房里的红珊瑚。
满屋响起窃笑声,她羞耻又无措地收回手。
很多年后,张小花成了宋府嫡小姐,又成了先帝的宸贵人,再到现在,成了有资格垂帘听政的昭宪皇太后。
她的宫殿像玉楼金阙,她的衣裳是由几百个织女共同织就的,她是享天下之养的,皇太后。
当年让她控制不住伸出手去摸的红珊瑚,已不会让她的视线为之停留了。
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被老道姑折磨的幼小村女了。
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她将自己与过去剥离的良方,可为了追逐权力带给她的安心感,她慢慢不像一个人了。
很多次对镜时,她都会看着明镜里的那张面容心生恍惚,里面的人是尊贵的皇太后,是四海九州的当权者,是宋家的宋淑云。
唯独不是张小花。
她惊恐地发现她不认识自己了,于是她换成了铜镜,铜镜里模糊的脸让她放心。
安静的正殿里,她看着座下这个年纪轻轻的权臣沉默了,他是那么的光风霁月,那么的无所畏惧,就像她代替的那个真正的嫡小姐一样,让她无比恶心。
也让她无比嫉妒。
他有坦坦荡荡的立场,有光明磊落的出身,他一生顺遂,从没有被人害过,更不知道那些足够逼死一个人的腌臜事。
他甚至敢在明知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主动来见自己,他还有勇气批判自己和蛮夷交易。
他太正义了。
这太可笑了。
太后心中翻涌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想笑,可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她走了这么多年,出卖了那么多东西,才从被吃的羊变成吃人的鬼,她告诉自己,别往回看,过去只有苦和泪。
她应该往前看,去看自己高高坐在九重天上被万民朝拜的日子。
所以这个人,他怎么敢又一次妄图将自己驱除。
太阳被飘摇的层云挡住,正殿里的阳光暗沉下去,氛围沉默又凝固。
萧存玉抬眼看她:“娘娘不接旨吗?”
太后低眼看过去,她还有筹码,她不会输的。
存玉从太后的眼神里看到了疯狂,她的手轻轻点了点,激怒她了吗,那现在应该要威胁自己了吧。
那么她会用什么东西威胁自己呢,她低眸藏住眼里的冷意。
太后身体后倾:“梨香。”
她身边的大宫女低身下去,走到存玉对面一处屏风前,动手要移开它。
存玉的手停下,心头涌出紧张,此时最重要的不是遗诏,也不是让太后遵从遗诏中的旨意乖乖去死,而是将时间拖延到金吾卫轮换的时间。
可她还是拿出了遗诏,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太后感受到危险,从而留知云一命转而去威胁自己。
屏风后,知云的身形露出来,身后是一个高大的太监,将剑横着放在她脖颈上。
她赌对了,萧存玉提起的心终于放下。
太好了,知云没死。
太后一直看着下面,自然看出了他的紧张:“萧阁老放心吧,你夫人这么重要,哀家怎么会提前杀了她。”
存玉没理她。
确认了知云的安全,她算算时间,城外营地里的金吾卫应该也发现不对了,只要再拖一会,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
太后又怎么会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今日之所以没有让突厥人直接杀了这个姓萧的,就是为了亲眼看着他痛苦地死去。
可现在他拿出了遗诏,形势骤变,她不仅没法让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了,甚至还有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太后的思绪还很冷静,她眼里闪过狠意,这个人确实聪明,不仅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知道了自己和突厥人做了什么交易。
还在重重封锁之下带着金吾卫到了寿康宫,若是再给他*一些时间,只怕朝官和大军都会来。
可这又怎样,她不会允许他有更多时间的,只要现在立马杀了他,那遗诏就成了一张无用的废纸。
屏风后的知云面色发白,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存玉看到她对着自己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珠偏向一侧。
存玉小心地朝那边看去,那是太后的左下首处,放着一条长长的屏风,屏风上是千里江山图,两侧是花瓶而已,什么异象都没有。
不对,她神色微顿,屏风是落地的,但从两边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黑影,那是什么?她凝神看去,正好看到一抹冷光闪过。
那是甲胄。
后面有兵。
知云垂下去的手蜷起比了个三的手势,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存玉脸色微沉,这里有三十左右上个人,门外也有二十个人,而留在这里的金吾卫只有十个人,胜算太小了。
太后的手抬起,眼神阴狠,像要比划什么动作一样,嘴唇也微张。
电石火光之间,存玉蓦地看着她嗤笑一声:“娘娘真有魄力,但娘娘以为,遗诏里的内容只有臣一个人知道吗?”
太后的手停住,没落下去,她叫人出来的话语也咽下去。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存玉轻笑:“很多人,差不多是臣这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吧。”
“而且”她看着太后慌乱的神色继续说,“臣还告诉了那些人,一些其他事情呢?”
太后猛地站起来:“你还说了什么?”
存玉在心里松口气,其实她谁也没告诉,对太后这么说也只是想骗住她而已。
她讥笑着开口:“比如说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曾经在道观里修过佛法,他们听了都震惊地不得了呢,说没想到太后娘娘还有那样的过去。”
存玉边说边观察太后的表情,果然看到她镇定的表情寸寸裂开,嘴唇颤抖起来。她的手因为激烈的情绪迅猛地上下摆动。
“这又怎样,哀家是太后,是虞朝的太后,是金册封出的太后,哀家手里握着凤印,以前是个替身又怎样,谁敢说哀家一句不是?”
“不过是一些太监宫女侍卫之流罢了,哀家把他们都杀了就好了,就像我之前杀死的那些人一样。”
她怪笑起来:“谁都不能知道哀家的过去,谁都不能再看不起哀家,大不了再卖给突厥人一些土地而已,他们什么都愿意做的。”
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了,这个时候,偏殿里走出来一个人,静静站住看眼前的场景。
“母后。”
太后的笑戛然而止,她像看到什么怪物似的看着眼前的,她的儿子。
“你,你怎么会醒?”
皇帝一脸平静:“也许是因为以前母后给朕下药下得多了吧,这种迷药,晕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他走过来,存玉躬身将遗诏递过去:“还请陛下恕臣隐瞒之罪,只是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妨。”这确实是难以开口的事情
皇帝醒过来时,看着偏殿里倒了一地的金吾卫和外面外族人的身影,就知道不好了,他循着声响走到正好见到两人在对峙。
遗诏里的内容惊得他所剩无几的药性全部消失,接着母后话里的意味更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虞朝一直有养替身的习俗,宗室中也有不少人给自己的孩子养,可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母后身上。
他神色复杂看着太后:“现在朕也知道这些事了,母后要连朕也一起杀了吗?”
宫殿陷入一片沉默,太后脸颊抽搐几下,完了。
遗诏抢不过来,萧存玉杀不了,就连皇帝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真是好荒谬啊,她窃取别人的人生活到现在,原来是一场空。
殿外由远及近传来打杀声,存玉听到了刘捷一声声喊着“救驾”。
趁太后愣住,她快步走到知云身边去,知云身边的士兵转过剑尖:“你敢过来?”
存玉骂他:“蠢材,你主子都活不下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早点去逃命吧。”
士兵持刀的手犹豫一下,知云已经一扭身钻了出来。
她们抱在了一起,何知云眼眶红红的:“我还以为你死了。”
萧存玉微微颤抖的手在摸上她的时候渐渐安静下来:“没事的,我们都活着呢。”
士兵扔下刀,从后面跑了。
外面的突厥人本来就不算是太后的人,这会儿金吾卫打进来,他们没抵抗多久就缴械投降了。
刘捷一身血地踢开门进来,身后的金吾卫随之涌进来,没几下就控制住了殿里的其他突厥人。
其中一个突厥人扯开嗓子用突厥语骂着什么,被一个士兵粗鲁地塞住了嘴。
殿外又乌泱泱进来了一大群人,惊呼声此起彼伏,校尉带着被困在紫宸殿里的朝官来了。
太后闭上了眼睛。
可局势还没彻底稳定下来,一道身影就闯过了层层官员,一身是灰满脸土色地举着一道深绿色的卷轴。
他跌倒在殿里,大喘着气说:“河东来信,雁门关,破了。”
第64章 匆匆兮吁嗟死矣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皇帝冰冷地看了太后一眼,转头从信使手里拿起卷轴。
信使喘着气开口:“昨夜三更天关外出现小股流兵,曹将军率兵出去巡逻,可没想到一去去了大半夜都没有回来,留在营地里的钱将军知道不好,下令全城戒严。”
“今早天还没亮时突厥人打了过来,将军不在,城里剩下的将领只能死守,不敢应战。”
“而且城里出了奸细,拿着据说是”使者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低下头,“据说是太后懿旨让他们在突厥人打进来的时候开城门的。”
“什么?”兵部尚书在这几个时辰里像是老了十岁一样,他可称是大不敬地直视太后,“太后娘娘,使者所言可为真。”
太后面色僵硬:“哀家怎么知道?”她心里也惊,那突厥三殿下怎么行动这么快,不是说好了等她事成吗?
此时在场的诸位谁不知道皇帝遇刺一事是假的,他们一路从紫宸殿赶来这里,路边所见所闻已让他们将事情始末猜的差不多了,更遑论此时这殿里殿外还有不少突厥人的身影。
顿时不少人都对太后怒目而视,存玉扫视一圈。
很多人神情畏缩,低下头不敢看别人。
群情激愤之时,皇帝冷声开口:“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雁门关已破是事实,怎么挡住南下的突厥大军才是要紧的。”
使者头上流了一层汗:“回陛下,末将走时,突厥人已打到太原了。太原守备一向虚弱,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
皇帝面色凝重,存玉和知云对视一眼,松开了手走过去。
“陛下,此时最要紧的还是从四处调兵遣将,支援太原。”
“是了。”皇帝环视周围一圈,“正好诸卿都在,宣政殿议政吧。”
存玉看着人群却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秦将军不在。”
刘捷握住刀的手用力,他一路走了也没有见到少栖,不详的预感缭绕在心头。
一个金吾卫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秦将军,已经,已经殉职了。”
“我们早朝后下了值,便一起坐在武德门下闲聊,突然有一个御前太监孤身前来,说陛下有秘旨要传给他,让他在隐蔽处听旨。”
“秦将军只怕出了什么事,跟着就去了,可一直都没回来。”
“久等不到,也没个消息穿回来,末将和三个弟兄悄悄找出去。”
“可只在,只在假山缝隙里看到他的遗体。”
刘捷的手握不住刀了,他牙关紧咬说不出话。
地上那个被塞着嘴的突厥人吭哧吭哧笑了出来,扬眉挑衅地看着他们。
存玉垂眼看他,秦少栖死了,能出兵的人少了一个,他倒是笑得开心。
“既然阿史那孛已经率兵打了下来,想必这些人的死活他也不想管了吧。”
突厥人不笑了。
刘捷拱手:“陛下,还请将这些突厥人交给臣。”
“准了。”
皇帝抬脚朝往外走,其他人也转身跟上去。
此时皇宫里不知还有没有潜逃的乱贼,存玉不放心知云一个人回去,于是她抬手唤来张侍中,准备让他带几个禁军护送知云回去。
张侍中一面听她吩咐,一面抬手擦了下头上的汗。
存玉语速渐慢,她记得张侍中并不多汗。
一个相同的动作在脑海里复现,今年正月里,他第一次对自己提及阿史那孛的时候,好像也在不停擦汗。
她放下手,难怪自己被瞒得这么死,原来是他一直在和太后,和阿史那孛联系。
萧存玉面无表情看向他,张侍中一愣,擦汗的手停住,丝丝寒意从背上窜上来。
被发现了。
他手垂下去僵住,嘴唇哆嗦几下没说出话,存玉收回眼朝他身后的朱琮礼看去。
在她经过张侍中的时候,他轻声说:“我一开始,觉得他一个毛头小子,不是酿成大祸的。”
后来,不过是贪欲蒙了眼罢了。
存玉不去看他,轻声道:“明日之前,你自己去认罪吧,别让我动手。”
张侍中低下头,指尖发白。
存玉找刘捷借了几个金吾卫,让朱琮礼带着知云先出宫,皇宫里太危险了。
朱琮礼官位不高,大理寺在这种场合也说不上什么话,于是欣然应下。
殿里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存玉和知云默默对视。
知云低下头,从腰上解开玉佩,递还给她:“府里的侍卫都在宫门口,我带着人等你。”
她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存玉恍惚了一下。
“可你的生辰就这样过去了。”
“无妨。”知云笑笑,“生辰一年一个,现在我们都还活着就够了。”
小言和宋大夫被捆住在柴房里,知云跟朱琮礼解释清楚情况后找过去,金吾卫砸开锁时他们已经解开了绳索,正用石块使劲砸着高处的窗。
小言高举着木棍对着门口,一副要进攻的样子,抬眼却看到是知云。
她手一松,扔下木棍跑过去:“姑娘。”
宋大夫也放下了手心里夹着的一串尖细银针。
走出寿康宫,阳光落了满地,太阳还高高挂着,知云这才意识到此时不过未时而已。
一个上午而已,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恍惚着出了宫,她看着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出神,雁门关失守,虞朝的天怕是要变了。
寿康宫里,存玉目送知云离去后才转身朝紫宸殿走去。
她身后,被众人遗忘的宋太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被冻住一样。
存玉出去时,皇帝派来封宫的金吾卫正进来,她和他们擦肩而过。
寿康宫,从今天起就只进不出了。
梨香瘫倒在地上,满宫的宫女太监哭天抢地,正殿的摆设被搜查的金吾卫摔碎了一地。
一片纷乱中,她竟不知道这是何处了。
这还是寿康宫吗?冷宫都比这里更有尊贵和体面吧。
她费力直起上半身,抓住身边太后娘娘的裙摆,想问她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可一抬眼,却看到一滴清泪直直落了下来。
梨香心里一酸:“娘娘”
宣政殿。
内侍沉默着在门外守着,金吾卫提刀守成了一排,阳光落到此处,也显得冰冷了起来。
寂静的殿里只有皇帝的声音:“朔方调派三万兵前去太原,最近的范阳和平卢加急调十万兵支援你,再加上从雁门关而下的三万残兵,共十六万兵。”
“发金牌和圣旨让他们立刻动身。”
“是。”
存玉奋笔疾书,明黄色的圣旨迅速被写满,殿里跪着将要去往各地的信使们。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江南和川蜀之地去岁的粮税是留不住了,还有刚刚丰盈一些的国库也得都撒出去。
可这也只能算是勉强足够,倘若战事拖得久了,照样难以支绌,而大漠的马吃了入春的第一批嫩草,正是跃跃欲试的时候。
除非三月之内结束战事,不然后方支援不上,民生迟早被拖垮。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比粮草更艰难的事还在眼前摆着。
“陛下,现在该派哪位将军去前线呢?”兵部尚书忧心忡忡。
曹将军死生不知,太原的将领群龙无首,就像一盘散沙一样,时间长了不用突厥人打,自然就散了。
可朝中少有合适的武将,有资历和战功的人之中,守住西域的贺兰老将军能征善战,但他年已八十又与河东隔着迢迢山水;和海盗打了一辈子仗的李将军也颇有威名,可他只善水战,草原与大海截然不同。
刘捷刘将军资历和本事也都足够,但现在秦将军殁了,金吾卫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将军。
殿里众人想了又想,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挂帅。
难道这泱泱大朝,连一个将也找不出吗?
皇帝道:“有哪位爱卿愿自请出征吗?”
立在下首的武官大多都是禁军的中上层将领,多年不曾上过战场,哪里敢应下,一时间都拱手推辞。
“臣无能。”
“臣难当此任。”
当然,也有人跃跃欲试,攥住了手里的刀。
“陛下,臣请一试。”薛尉出列执军礼跪下。
薛尉是禁军右骁卫大将军,前任右骁卫大将军在太后事败的时候,被下入大理寺处死,薛尉从校尉一跃而成右骁卫大将军。
这个位置虽不如金吾卫大将军显眼,可以随时随侍在皇帝身边,但只从他是皇帝上位之后亲自提拔的将军,就可以看出皇帝对他的信任了。
薛尉是一个天生的武将,他最不喜也最不善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很久之前他就想去边关,去战场上驻守了。
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终于遇见了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呢?
武官一生所求,无非是为国为民征战四方而已。
况且,在京中,他的位置再高也不过是个禁军将军罢了,骁卫的大将军都比不上金吾卫的左右将军。
皇帝道一声好,当场任命他为征北大将军,领虎符,便宜行事。
也有人想要提出质疑,但被存玉一句“汝之能耐,尚不如薛将军”给堵回去了。
第65章 云扰扰事危情苦
还有一事,前方战事混乱,薛尉将军一人只怕难以弹压,打仗时若因为内部不稳而无法齐心对外,任他使出了再出神入化的兵法和战术也无济于事。
按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面对这样的情况,朝廷一般会派出一个官位更高、更有威势的人前去坐镇,甚至有时情况危急时,皇帝会亲征以凝固军心。
不过需要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少之又少,大多不是打天下的君王就是亡天下的君王。
现在,最合适的人选是兵部尚书,只是他
“陛下,臣祖母年已八十又五,她抚育臣长大,为了臣劳苦了一辈子,落下了一身的病。”
“不久前臣请姜太医为祖母医治,姜太医说她是一身的病,最多只能活三月了。”
兵部尚书眼泪汪汪,跪下磕头。
“陛下,臣愿为虞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唯有祖母实在是难以割舍。”
殿里一片沉默,众人也都知道他的情况,出身农家,家徒四壁,唯一的祖母是个远近闻名的刚毅女子,硬是从一口饭一勺汤里挤出了他读书的钱。
天道人伦,难以违背。
存玉在心里叹口气,现在这情况他是没法去了,就是硬让他去,他无心公务,还不如不去。
手下的调令已经写好,她看着纸上端正的楷书,微微出神,自己的相印,会不会在前线某一处?
事情僵在这里,暂时选不出合适的人来,众人转而讨论对此次事变涉事人员的清算。
犯事的内侍一定是要处死的,尚在宫里的突厥人交给刘将军处置。
刘捷拱手:“先审再杀。”众人没有异议。
至于有哪些朝官勾结了太后和突厥人,并对他们打开方便之门呢,左骁卫和大理寺一同领了此事。
周阁老还坐在这里,面色惨白一句话不说,存玉和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以他做的事情,一旦找去证据,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总之,该抄的抄,该杀的杀。
此时行事,最重要的就是要狠,只有狠才能威慑住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一颗颗心,才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背叛和逆乱的下场有多严重。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宋太后却只囚落了个终生幽禁的下场。
萧存玉看了皇帝一眼,不知他为什么不拿出遗诏。
她思索一会,并不提及此事,寿康宫已封,太后名存实亡,皇帝想留她一命就留下吧。
议政一直议到太阳落山,众人都退下的时候萧存玉静静立在一侧并不出去,明显是有话要说。
等殿里空荡起来后,皇帝还没开口问,存玉就一掀袍子跪了下去:“陛下,臣有事回禀。”
皇帝讶然,抬手要扶:“老师起来说话。”
“谢陛下,但臣所说之事干系重大,还请陛下容臣跪禀。”
“陛下,臣今早在与一个突厥将领周旋的时候”
她从头诉说自己遗失相印的始末,皇帝听着听着,脸色便凝重起来。
丞相的相印就像皇帝的玉玺一样,在大多数时候拥有和本人相同的权力,而当朝丞相的印甚至拥有在两军对垒时叫开一座城门的权力。
在此时落入突厥人手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如今金吾卫还在宫里搜查,若能找到那个突厥人自然是无事了,但若找不到。”存玉顿一下,“只怕不好处理。”
“老师先起来吧,坐下说话。”皇帝执住手里细长的桃木笔杆抚摸,“事已至此,只好先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
“是。”存玉坐回去,回忆之前她和突厥将领的对话,那人绝不是普通的士兵,最好的情况是他在混乱之中被困在了皇宫中某一处。
但她也知道,这实在是希望渺茫。
皇帝笔尖轻点,现在可以重新令礼部做一个新印出来,但战时消息滞后,新印的制式被各州府知晓还不知得多长时间。
而且还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皇帝头很疼。
桌上的道道派遣令显眼无比,存玉心中本就有的念头愈发强烈,也许相印丢失并不是一件坏事。
突厥将领一心以为她要叛国,只有让他相信这一点,那他只会守着相印作为和她联络的凭据而不是贸然使用它。
同时,她还可以利用这一点,萧存玉眸光闪烁。
“陛下,臣有一计。”
皇帝抬头:“何计?”
“将计就计。”
存玉娓娓道来。
相印最可能在的地方是前线,最可能被突厥人使用的地方是战争进行时,要想在一切发生前遏制它,最好的方法就是她也去前线。
不管是硬抢回来,还是设局夺回来,甚至是借着突厥将领对她的三分信任反刺他们,都比待在长安提心吊胆的好。
况且,薛将军需要一个人去镇场子,她去的效果,比兵部尚书好一百倍。
她自认此计绝好。
皇帝:“不行,朕不同意。”
“战场上瞬息万变,到处都有危险,你一个文人,去战场做什么?”
“且京中诸事,有你在朕的担子会轻许多。”
存玉轻轻摇头:“京中诸事,还有各位同僚辅佐陛下。可相印一事,不但不可泄露,还只能是臣去。”
“就算臣是文人也不影响臣去战场上,高祖打天下时他的韩丞相不也一直在军中吗,虽说我朝文官不掌兵权不养私兵,但文官去地方监军的情况却不少见。”
“兵部尚书也算文官,他现下不能去,那臣代替他去也无可厚非。”
她看皇帝一眼,他眉头微皱,显然并不同意。
存玉道:“陛下,相印一事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雁门关已经破了,突厥人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对准了关内数百万百姓。太原若再失守,他们顺着汾河沿岸而下,可以直抵长安。”
“臣并不是去送死,行军打仗的事有薛将军操心,臣只是在城内处理军务而已。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知道现在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为他的一些担忧就任由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发展。
“好,朕让刘捷调出一千人马随你去。”他叮嘱道,“突厥人不是好骗的,找到相印就好,多余的事情还需斟酌再三。”
“臣知道,谢陛下。”
出门时天已黑了,存玉急急地在宫道上走,今夜天凉,知云还在宫外等自己呢。
风里传来血腥味,是还没洗净的死人鲜血吧,她脚底黏得一滑,还没站直就想到战场上比这更严重,不仅处处都是鲜血,甚至还能见到残骸和断肢。
血液、哭号,以及死亡浮现在脑海里,头顶的天空呈不详的紫黑色,月亮在云层后面发出微弱的光,存玉脚下停住。
自己有不得不去的理由,那知云呢?
死生莫测的前路,她难道要拽着知云一起去吗?
萧存玉前进的脚步渐渐慢下,刚出来时的急不可耐低落下去,她恍惚一下,差点跌了脚。
无人的路上,她知道只要自己出口,知云就会义无反顾地随她一起去,不论前面是死是生。
可她不愿意让知云也陷入危险之中,天子脚下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不应该和自己一起去。
存玉伸出手虚虚碰向月亮。
她要去,是因为她不能让突厥人打进长安,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变成亡国奴,更不能让知云活在蛮夷铁骑的阴影之下。
她想,就算相印没有丢,她也会去的。
朱红的宫墙夜里漆黑一片,宫灯照出一片冰冷的光。
安定门外,马车旁是来回走动的侍卫,萧存玉按手示意不必多礼,钻进了车厢里。
马车行驶地很快,戌时初就回府了。
要下马车时,萧存玉突然抬手抱住了何知云,知云一愣,浅笑着回抱她。
“怎么了?朝中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存玉摇摇头,搂住她的肩膀不说话:“想抱抱你。”
直到马车停住好久之后她们才下来。
在存玉快要走进竹林苑的时候,她转回身去:“知云。”
“嗯?”
“我们今晚一起睡好不好?”
知云微怔:“好呀。”
于是她留在了竹林苑。
存玉的卧房里燃着淡淡的松香,小言轻轻推开门把知云的寝衣送进去。
夜色黑沉,昏黄的灯也很快灭了,她们睡在一张床上,知云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拍。
“睡吧。”
存玉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知云脖子上的同心锁,紧紧握住。
浓墨重彩的世间被夜的黑不由分说地遮盖住,久未亲密的两人此时偏偏没有丝毫情欲产生。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拥抱,却只是为了在黑夜里从眼前温热的身体上获得力量,并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烛灯在正房的桌子上亮着,隔着两道帘幔只透进来浅浅的光线,不知过了多久,存玉突然睁开眼。
她听着身边传来的呼吸声慢慢靠过去,将自己的唇印在了知云唇上。
她用眼神描摹知云的眉眼,一寸一寸看过去,像要把这张面孔牢牢记在心里。
最终,她靠着知云肩头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66章 鸳鸯散长安不安
翌日下起了小雨,书房门窗都被关严,室内闷沉沉的。
今日早朝后皇帝已把调令给她了,原本要递到她这里来的文书已经全部转到六部里了,她现在只需要收拾好行李便可以出发了。
她烦心地翻着书,却连书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书里讲了些什么了。
窗外的天阴沉无比,她不开心起来,好好的天,下什么雨。
门被推开,知云一面收伞一面走进来。
“我听说秦将军的遗体被抬回府后,她夫人提着刀跑进大理寺砍了好几个突厥人,刘将军在后面一个劲追也没追上。”
存玉心不在焉地回:“秦夫人武家出身,早些年更厉害呢。”
知云坐在窗下,看外面的雨景:“今日雨倒下得好。”
“要是这些事情能早点结束就更好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萧存玉应该极为忙碌的,但今日连政事堂也没去,知云饮一口茶,好奇道:“你不用处理公务的吗?”
存玉眼睛从雨里回过神,轻轻摇头,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几转,还是开口了。
“知云,陛下给我下了调令。”
“走?去哪里呀?”
“太原,我的相印昨日被一个突厥将领拿走了,我得去前线找回来。”
“这样呀。”知云再喝一口热茶,点点头,很自然地想着,太原很远呢,看来她得准备不少东西带去。
“什么时候出发?”
存玉抬眼看她:“明早。”
回来的战报说太原已快失陷了,曹将军仍然不见人影,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知云想得却是另一回事,时间这么仓促的话,得赶快行动才是。
“那么早呀,我得赶紧收拾东西了。”她急急站起来,“我先走了,你看书去吧。”
她在心里飞快盘算,这次离开得带些什么东西。
知云正要出去,存玉却没反应过来似的叫住她,小心地问:“你,你不问问什么的吗,也不生气?”
知云以为她在说路途的艰辛,不在意地回神:“生气做什么,相印丢了当然要找回来呀。”
再说了,她从小到大不知去了多少地方,大漠深处都去过,不就是一个太原吗?
她想起了什么:“不过我确实有事情要问你。”
存玉面色凝重起来,手里的书也合上了。
“后院里的两只白鹤要不要带上?”
“啊?”
存玉愣住,怎么说到白鹤了?她纠结一会,说:“不用了吧,它们水土不服怎么办。”
“好。”
何知云看着她不自然的神色,以为她在担忧事态,于是转而安慰道:“放心吧,相印会找到的,突厥人也会打跑的。”
她风风火火地走了,剩下存玉愣愣地坐着。
她又翻开手里的书,坚持坐到了午后,才合住书假装散步走了出来。
一出门,就远远地看见府门处整整齐齐停了五辆大马车,满地都堆着箱笼。
她转身走到卧房,看到房间已空了大半,知云立着地下看几个指点几个侍女收拾柜子。
侍女们来来往往,存玉瞪大了两眼:“这些东西难道我都要带走吗?”
知云脚下不停,嘴里也不停。
“那个软枕也装上。”
“你去钱庄取出八成的现银来。”
“哪里多了,这还不到一半,而且只是第一拨走的。”
“还有你,让粮庄的张掌柜赶紧去找地方买粮,陈粮新粮都要。”
存玉眼见没一会她的房间就只剩下墙了,甚至还有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专门用来放那张给她做床的玉。
她犹犹豫豫:“床就不用带了吧。”她之前去蓉城查秋税的时候还睡过山洞呢。
知云反对:“当然要带啦,万一你在太原认床怎么办?”
房间里忙得热火朝天,存玉伸手想要帮忙,却完全插不进手,还摔碎了一套茶具,只好默默立在一边看知云。
小言看她呆呆的,同情地看了一眼,姑爷不会从没出过远门吧。
她转而喜滋滋的想着,还是自家姑娘有见识一点。
夜晚,存玉躺在了偏房的卧榻上,睁大眼睛盯着房梁看,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里牵缠,绕成了一团扯不开的毛团。
她下午递了折子上去,明日凌晨便出发,一路急行,十日左右后到太原。也不知太原府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还有知云,她举起手对准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长安戒严之后,别说突厥人,就是四海的行者,也难进来,她留下来是最安全的。
萧存玉毫无睡意,看着月亮从西边偏到东边,又渐渐暗下去,披了外袍起来走到书房。
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书桌上,摊开纸后却无从落笔。
素白的信笺尾端有一弯小小的月亮,她出神地看着,直到双眼在昏暗的光下酸涩起来才停下。
蘸好墨,她慢慢地写:
吾今一别,不省重会是何年,又恐即为永诀矣。顾己自问,我惟愿与卿长相守,非生同衾死同穴不足以道也。
然,天不怜吾二三残念,今雁门失守,苍生觳觫于蛮夷之下,四海风云将起,此危难之时也。疆场之上,寸草皆腥,死生常事也。
此乃人命如草芥之险地尔,一时不慎即死也。
汝为昆山明月,吾珍之,重之,爱之,不忍汝随吾飘零似蓬草,薄命似朝露也。
京冀之地,城阙九重,黄河作门,天险也。汝居长安,吾往太原,断不让突厥铁骑南下之。
吾作此书,几欲搁笔,难诉离情,难话衷肠。
今别矣,愿汝寿且乐康,顺遂无忧。
珍重,勿念。
断断续续写完后,天已蒙蒙亮了,她无言地看向手下的信,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折好放在了桌上显眼处。
幽幽的晨光里,窗外的竹林显出一片黯淡的绿,前院里,整装待发的众人起得更早。
得到要提前出发的命令时,大家虽错愕,但也迅速行动了起来。
冬子打了个哈欠:“大人,我去叫何姑娘。”
“不必了。”存玉转头不看她,“知云不去。”
“不去”冬子的手慢慢落下,睡意消失殆尽,启唇犹豫再三还是没说话。
马被套上嚼子,在地上甩着尾巴,边喷气边蹬腿。
金吾卫右将军跟着她走,这个年过四十的老将把护卫之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存玉背对着府邸。
“出发吧。”
栖梧庭离正门远,她们离去的声响传过来时都快听不清了。
马车出了城门时,知云才睡醒,她看了看木窗外半白的天。
“张掌柜应了没有?”
小言在梳妆台前收拾知云的首饰:“应了,他带着人昨晚就去南边了,那边的人可都不是好糊弄的,也不知买粮的事能不能说好。”
知云一面穿衣裳一面说:“不能也得能,平日里抬粮价抬得那样狠,现在还想发战争财。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你写信给江宁何家,让他们多注意着。”
小言应是。
这时,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姑娘,不好啦。”
小言护住手里的首饰:“怎么这么咋呼?”
小丫鬟喘着气:“冬姐姐,冬姐姐让我来给何姑娘说,说大人已经走了。”
知云转身看她:“是出了什么急事先走了吗?”
小丫鬟咽咽口水,直摇头:“不是先走,是,是”
她看了知云一眼,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闭眼说:“大人说姑娘不用去了。”
小言腾一下站起来,怀里的几支金簪落下:“什么叫姑娘不用去了?”
小丫鬟摇摇头,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冬姐姐在大人书房里看到的,让我给姑娘拿过来。”
小言还没动,知云就两步上前拿过来。
“姑娘,我得先走了,饭还在锅里烧着呢。”小丫鬟跑出去。
太阳渐渐升起,屋里亮起来,知云握住信纸的手关节泛白,小言在旁边看见了只言片语,脸色便已变了。
知云手指用力,在边缘捏出了几丝褶皱,她的眼神落在最后。
勿念,勿念
她给自己留了一封诀别信,竟然还敢让自己勿念!
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丢下自己了。
微微颤抖的手指诉说出知云心里的不平静,她眼眶微微泛起了红。
小言见她这样,担忧道:“姑娘”可话一出口,小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她。
肃静之中,知云突然收起了信纸,脱起了才穿上的宽大外袍:“快去备马。”
小言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是。”
她快跑去马厩,牵来马时知云已换上了一身轻便骑装。
她翻身上马:“小言,你留下收拾其他东西,我在太原等你。”
“是,姑娘。”
知云“驾”一声,扬鞭出了府。门口守着的几十金吾卫只见到一阵风飞过去,凝神认出是谁后都骑马追了上去。
“夫人去哪里?”
知云没理他们,一路朝城门飞奔而去。
守城门的小兵要拦,知云身后的金吾卫高举令牌扬声:“奉旨行事。”
小兵避到一侧,马蹄带起大片翻飞的灰尘。
金吾卫越跟越惊,不知她要做什么。
为首的黄校尉一甩马鞭赶上去,和知云并排而行。
“夫人是有什么要事吗?”
知云看了他一眼:“告诉我萧大人离开的路线。”
“这是机密,我不能告诉夫人。”
知云冷笑一声:“萧大人应该让你们听从我的所有话吧。”
“你敢不告诉我。”
她搬出萧大人,黄校尉还真不敢不说:“大人沿着祁县,越过黄林山,今晚应该在江县休整。”
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问出了声:“夫人,你莫非是要跟去太原?”
“有何不可?”
“自然不行,你一个女子怎么能去疆场上?不妥不妥。”
知云瞥他一眼:“闭上嘴好好骑你的马吧。”
黄校尉得令,停止了自己快要说出口的长篇大论,慢慢退到了知云身后半步远处。
第67章 长林中不诉离情
萧存玉带着乌泱泱一大堆人,脚程虽不慢,但也确实说不上快。
此时才穿过祁县,还没到黄林山,日头已升得差不多了。
管家驾着车,今日的速度快了不少,存玉从车里探出头来。
“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让大家都停下吃中饭吧。”
卫将军骑马走在马车旁,闻言吩咐下去。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整个车队是一副商人打扮,要北上回太原府老家。
此时大几百号人停在原地,卫将军安排士兵去寻找小河汲水做饭。
存玉下马坐在一块黑石上,此处春意盎然,一只蝴蝶停在了她面前的柳木枝上。
她伸手欲触碰,蝴蝶却在下一瞬飞远,明丽的色彩在她眼里消失,存玉收手看着它远去。
管家提着水壶慢悠悠走过来:“大人,喝水吗?”
不远处已架起了锅,炊烟袅袅升起。
“喝。”
存玉接过水壶,清凉的水入喉,冰得她思绪清明了几分。
管家想着她方才神思不属的样子,问道:“大人是在想何姑娘吗,为什么不带着何姑娘一起来呢?”
存玉被水呛住,咳了几口后道:“边疆凶险,我怕我护不住她。”
自出城后,她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对知云的思念,她本以为自己控制住了的,但没想到管家平平无奇的两句话就让她情绪翻涌。
更没想到的是,管家闻言却不解道:“大人是不是想多了,据说何姑娘几年前就孤身去过漠北了,论起经验来,大人还不如何姑娘呢。”
存玉擦拭胸口水迹的手一顿,抬眼看管家:“你这是何意?”
管家沉默一瞬,问了另一个问题:“大人,你真的觉得留下何姑娘一个人在长安好吗?”
“有何不好?”
“论及安全程度,长安比太原强了不知多少倍,我此行尚且死生不知,她跟着我只会更危险。”
“我给她安排好了一切退路,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存玉语速快极了,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谁。
管家叹了一口气:“大人,我只是觉得,今日的何姑娘何其像当日的你。”
萧存玉不妨听到这么一句话,当日的她
是说当时老板娘不愿她上京科考,把她关起来的事吗?
往事一瞬间闪过她的脑海。
——谢姑娘,你为何一定要上京呢,好好留在并州不好吗?
——我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为什么要去送死呢?
——你念到秀才就足够了,再往上就太危险了。
老板娘的话犹在耳边,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呢,她毫不在意:“危险又怎样,世间诸事有哪件不危险,比起安稳地活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于是她打翻了烛台,作势要烧掉屋舍,逼得老板娘不得不让她走。
回忆戛然而止,存玉苦笑一声,管家低眼偷偷看她,她好笑起来,怎么世事竟是这样的。
一片静谧中,她听到路的尽头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动静很大,她神色一凛,站起来。
金吾卫严阵以待,将其余人围在中间,卫将军手按在刀把上,眼里寒光闪过。
马渐渐逼近,其上的人影也清晰起来,萧存玉一怔,骑马的人是?
她向前几步,示意众人不必戒严,卫将军也认出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于是将手收回来。
为首的马逼近,从敞开的人墙里进来,何知云“吁”一声,马前蹄高高扬起,长嘶一声。
存玉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知云骑在马上看她,周围众人一言不发。
冬子松了口气,卫将军满脸茫然,黄校尉悄悄凑过去向他解释知云的身份。
管家揣起手,长舒口气,回去喂马了。
存玉把眼睛揉来揉去,还是看得到知云,于是她张嘴欲问:“你”
话还没出口,知云低身抓住她的手,使了巧劲引她上马,一夹马肚,朝树林里走去。
存玉被搂在怀里,眼前是天旋地转,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心虚起来。
马消失在树林里,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卫将军沉思一下道:“不必理会,原地休整吧。”
马背上,存玉看着越走越远的马,终于忍不住开口:“知云,再远就太远了。”
知云不说话,过了会儿才勒紧缰绳停住。
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带起的树叶摩擦声和不时响起的鸟鸣声。
存玉转身想要看着知云说话,却被一只手拦住,一道声音说:“为什么要丢下我?”
她的语气是强装的镇定,存玉看着树枝间两只打闹的鸟儿,片刻后才道:“太危险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她有太多的理由用来解释了,诸如天下形势之难,诸如生命在战争之前的微小,诸如她的不舍和不愿。
可她的心肠还没完全硬起,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低泣声。
存玉的身体僵硬起来,感受到后背上落下的滚烫的泪。
“知云”存玉还没出口的话全部咽下去,手足无措,慌慌张张要回头,“知云”
“不准回头。”知云恶狠狠地说,她简直太可恶了,竟然敢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
存玉只好乖乖依在她怀里,手无意识地攥住了知云的裙摆。
不知过了多久,何知云抹了一把眼泪,翻身下马,在地面上站好后,冷着脸抬手接存玉下马。
“解释。”
萧存玉偷偷观察她,蜷起手指说:“我没有要丢下你,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何知云冷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信来拍到她手里:“你就是要丢下我了,你还给我写这样一封信,你根本没打算带上我。”
存玉看着证据确凿的信纸,试图说服她:“我是没打算带上你,可是边疆那么危险,我身边更危险,我都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知云质问:“那你就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送死,然后留下我为你守寡了。”
“怎么可能?”
“你就是,你不仅要把我丢在长安,还要把我丢在阳间,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我没有要丢下你,我怎么会丢下你呢?”存玉看到了知云眼里的难过和悲伤,“可我太怕你会死了,所以才不带你去的。”
知云瞪她一眼:“难道我不怕你死吗?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只怕是连个消息也收不到。”
存玉连连摆手:“肯定不会的,我走后会按时给你写信的。”
风里带来炊烟的味道,知云双眼大睁:“你竟然到现在都还想要赶我回去?”
第68章 今日相逢情愈重
“你怎么可以这样?”何知云谴责她,“我都原谅你一个人偷偷逃走的事情了,你竟然还要让我走。”
“我连马市的生意要怎么做都想好了。”
“你知道我从府里一路到这有多危险吗。”
“我一个弱女子,遇到山贼了怎么办,不小心跌下悬崖了怎么办,你竟然还放心让我回去?”
知云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你还留下那样一封信给我,你就是存心要我做寡妇。”
存玉的硬心肠早就被她哭没了,手忙脚乱道:“我是担心太原过于危险了才不带你去的,怎么会是存心要让你守寡呢?”
知云不信:“你信里都说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了。”
“我没有。”
知云拿出信来,指给她看,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存玉假装看不到,继续坚持自己的态度:“那你也不能跟着我去,风涛险阻一重又一重地袭来,我不能让你陪着我送死。”
知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又不是没有去过更危险的地方,况且我是练过箭法的。”
萧存玉摇头,苦口婆心:“这不是会不会武的问题,你会箭法也难防训练有素的骑兵。”
“而且我们一路上是风餐露宿,到了目的地还要吃苦受累,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话到此处,萧存玉以为已足够了,她看着知云,希望可以得到她设想中的答案。
但
知云被她话里描述的场景吸引了注意力:“为什么还会吃苦受累,朝廷没有给你们拨钱的吗?”
存玉一愣,继而哑口无言。
户部尚书只给了她三千两银子,甚至连自己当初为了买步摇欠下的债都有四五个三千两。
她辩解道:“朝廷当然给拨钱的,但,前线士兵的军费还不够呢。”存玉都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知云明白了,果然,朝廷还是一如既往的穷。
她更难过起来:“你都艰苦成这个样子了,竟然还不愿意带着我,然后用我的钱。”
知云才止住一会的眼泪又呈决堤之势,存玉赶紧一面擦拭她的泪水,一面解释:“我哪至于那么艰苦了,一路上省着点用还是够的。”
青翠的树叶下,知云眼神警惕:“你想怎么省?”
“可以多睡在野外,这样就不需要住客栈的钱了,我又这么多金吾卫,还可以在路上休憩途中打打野味,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饭钱。”
萧存玉正要细谈自己的计划,就看到知云心疼地看着自己:“不行,你怎么能受这种苦。”
“其实也还好吧。”存玉摸摸额头,真心不觉着这些事情有多么苦。
但知云觉得苦,她一想到存玉要露宿在野外,每天只能吃一些没有味道的野鸟就心塞,这绝对不行。
风带着春意吹过,萧存玉意识到话题偏了,生硬地扳回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她抓住知云的手要回去,却拽了几下都没拽动。
风停住,远处传来一两声蛐蛐的鸣叫声。
她转头去看知云,她的脸在光影下明明暗暗,认真地说:“我既来了,就是没打算走的。”
存玉微怔:“不行。”
“为什么?”
“因为危险——”
知云轻声打断她:“危险又怎样呢,我不怕危险的。”
她的眼神深邃,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她握住了存玉的手,不容置疑地放在自己心口处:“萧存玉,你看着我。”
“我们互相相爱不是吗,所以除了共享荣耀之外,困难和危机也要一起的。”
“世间夫妻都是这样的。”
存玉能感受到手心里蓬勃的心跳,一声一声诉说着坚定。
仅有她二人的树林里,她说:“你也可以留在长安等我回去,我发誓我不会死的。”
知云沉默一会,道:“但我不信。”
她看着存玉,目光里的感情灼烧得存玉避开眼。
“我留下来只会一直担心的,我会害怕你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难题。”
“我安心不了的。我只要一想到你会死,就觉得自己也像死了一样,我无法忍受自己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你的任何消息。”
“而且”她直直看着萧存玉,“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如果现在事情全部反过来,你也不会接受我一个人离开的吧?”
知云一个人离开,有可能会死
这个念头浮现在心底的一刹那,存玉就感觉到了窒息,她突然明白了知云一直坚持的是什么,为什么她明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也无所畏惧。
知云观察到了她眼神的微弱变化,继续说:“所以你不能丢下我,就像我也不会丢下你一样。”
存玉的手轻轻收缩,自己不愿意她陪着自己陷入险境之中,可却忘记了知云也是这样想的,她对自己的心,不比自己的差一丝一毫。
是自己想错了。
她沉默片刻,凝神看她:“好,我们一起走。”
知云终于说服了她,她眼神一动:“早该这样了。”
她心里暗暗咬牙。
萧存玉转身欲走:“这样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不。”知云拦住她,自己虽得偿所愿,但还是对她的狠心耿耿于怀,所以,她要不得到一些足够让她满意的报酬。
知云的声音小小的,在耳边说:“我很难过的,所以我要亲你了。”
她双手搂住萧存玉,张嘴啃上去。
存玉要躲,没躲开,因而只好忍受着嘴唇上的啃噬感,麻痒的感觉一路传到后脑。
有蝴蝶在眼前飞过,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糕点,马上要被咬碎了。
知云察觉到她的走神,提醒似的轻咬了一下:“不要走神。”
她轻哼一声,反咬回去,又很快被压制住,说不出话来。
卫将军等了很久,等到快忍不住进去找人的时候,那两人才出来,他松了一口气。
“大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嗯,那便出发吧。”
卫将军看向牵着马的何知云,问:“不知夫人要怎么安置?”
存玉抬手遮掩自己发红的唇:“她和我坐一辆马车,将军不必担忧。”
几日后,车队安全到了平县,在这里她们会停留一天左右以采购物资和打听消息。
客栈里,萧存玉洗了这几天第一个热水澡,松快地喟叹一声,洗好后躺在柔软的床上滚来滚去。
“好舒服”
她睁开眼睛看床帐,回想起这两天的时光笑出来,虽然坐车风尘仆仆的,但还是很开心呢。
知云推开门进来,看见她头发也没擦就躺下了,无奈道:“你又不擦头发,受寒了怎么办?”
她拿起布巾拢住存玉的头发,细细擦拭,头发上柔软的触感让存玉舒服地眯起了眼。
耳边是布巾与发丝的摩擦声,她用手指绕起知云垂下的发尾打转。
擦干头发后,知云拿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布袋子:“我问了卫将军,你们现在有的钱不多,若是一路走官道在各处官府随时补给的话还勉强够。”
“但离太原越近我们越不能暴露身份,官府怕是不好再去了。这是我走的时候带的一点钱,应该还能用一段时间。”
存玉坐在床上解开布袋将银票一张张取出来数,她看着手里的银票越来越眼熟,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银票对比着看。
她惊叹一声:“呀,知云,我们是在一个钱庄存的钱诶。”
存玉惊奇地抬头看知云,却发现她眼神奇怪地看着自己。
“你,你再看看这银票上的字呢?”
存玉不解,但还是低头去看。
“何,氏,钱庄。这,这是你的钱庄里的钱?”她大为震惊。
知云扶额,默默点头。
“那我,我之前是去你的钱庄换的钱?”
“你是说你给我买生辰礼物那天吗,钱庄掌柜告诉我了。”知云上床后把下巴搭在她肩头,“最近事太多了,我都忘记告诉你了,其实我给你的金锞子是让你随手赏给下人的,才不是给你的月例银子。”
她笑道:“我怎么可能才给你这么点钱。”
存玉脑袋晕乎乎的,用金子赏人,这简直闻所未闻。
知云又说:“你的钱都在钱庄里呢,只要去说你是何知云的姑爷,那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存玉更晕了,她现在不会是整个虞朝第一,不,第二个有钱的人吧。
知云被她的眼神可爱到,一偏脸亲了上去,然后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知道吗,其实珮月阁也是我的。”
珮月阁,萧存玉反应过来什么,那不是她的债主吗,怎么会是知云呢?
她试探地问:“我当时写的欠条?”
“在我这里。”知云又亲了一口,“我找了个装裱师傅把它裱起来了。”
裱起来了,是什么意思,是她想得那个意思吗?
萧存玉微怔,耳边飞上一抹红,意识到她竟然买下了知云的步摇,还反手送给了知云。
她一只手捂住眼睛,羞愤难当。
知云亲到她嘴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宁愿负债都要给我买礼物,还买得那么好。”
存玉向后避开她的嘴,她每次亲完自己的嘴都要肿好长时间,这几天车队里其他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她轻喘着道:“别说了。”
知云不依不饶,非要追上去:“今天又不赶路,我亲会怎么了。”
“你都不知道我为了追你在路上有多不容易。”
存玉心一软,视死如归:“你亲吧。”
朦胧的纱帐里,知云眼里闪过笑意,这个理由真好用。
第69章 险境里又闻噩耗
卫将军带着人去采购物资了,但留下了几百名禁军守在这个客栈四周,总之,现在的客栈无疑是一个铁桶,任何可疑的人都靠近不了
嗯。
被从窗户里飞来的冷箭逼到桌子下面的萧存玉在心里暗骂,卫将军不是信誓旦旦说绝无危险吗?
她和知云借着桌子遮蔽身形,箭支迅疾地插进不远处的地面,床上更是被射成了刺猬。
门被打开,黄校尉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挥刀打落射到自己眼前的箭冲到窗户前关住窗,他身后的几个人合围,冲到桌下护住萧存玉与何知云往外走。
黄校尉背对着存玉:“大人,我已经派人去找卫将军了。”
存玉低着头,可以看到地上扎进去的箭支:“知道来的是谁吗?”
黄校尉挥开一支羽箭:“不知,他们都用黑巾蒙着脸,看不出是哪路人。”
看不出是哪路人,那就是那路人都有可能。
出了房间,客栈里两房人已打成一片了,原本住店的和吃饭的百姓大多都逃走了,但还有一部分已成了刀下亡魂。
地面上一片血迹,存玉紧紧握住了知云的手,耳边刀剑相击的声音那么清晰,她心跳快得要跃出来。
“送我们去马车上,这里不能待了。”对方是有备而来,再不走情势只会更糟糕。
“是。”
禁军的实力很强,以远远少于对方的人马和他们打了个不相上下,黄校尉带着禁军护着她们上了马车。
一个禁军驾着车,其余人在周围骑马随行,飞快朝城外跑去。
但刺客的目标很明显,纷纷跟了上来了,一路上还有不断涌进的人。
疾驰的马车里,知云突然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一支箭从头顶上飞过,扎在了马车壁上。
知云起身拔下它又趴下。
箭尾和箭身粗制滥造,看起来就像简易打磨过的树枝一样,但箭头却十分锋利,顶部是斜刺出去的倒钩,阴狠至极。
没有任何线索。
马车又颠簸一下,她们俯身到地上,头顶上时不时传来破空声。
外面,刺客渐渐呈合围之势骑马围了上来,一部分禁军与他们厮打,一部分守住马车击落飞来的箭矢,但还是有不少箭射进了马车里。
黄校尉在外面大喊。
“大人,你还活着吗?”
萧存玉敲击车壁发出一声响:“没死。”
她透过车帘底部可以看到马车已经出了城门,渐渐走到了一处荒地里。
太空了,她问:“黄校尉,情况如何?”
黄校尉看到更远处又一队人马举起追来,松一口气:“大人,平县的驻军来了,卫将军应该也快到了,撑过这阵就好了。”
刺客也看到了追上来的援军,逐渐成合围之势靠近,出手也更加不顾死活了。
禁军被逼得越缩越小,射进来的箭也变多了。
平县的孙将军在疾驰中摸了把脸,他脸侧流下一串汗,若是让这位萧阁老在平县境内死了,自己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思及此,他骑马的速度更快了,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呀。
可天不遂人愿,在他快要赶过去的时候,驾车的禁军正被一支箭射穿了喉咙,侧身倒下去,第二支支羽箭射进了马屁股里,马疼得嘶叫一声,前蹄扬起,发了狂。
黄将军脸一白,准备飞跃过去勒住马,可它左右横撞,黄将军根本上不去,而且还有凑过来的刺客不要命的和他打起来牵制住了他。
一时之间,马车就这么朝前飞奔着,越走越远。
存玉在颠簸中扶着身侧的木板使劲坐起,掀开车帘看现在的情况。
外边是一片不认识的树林,马在树的缝隙间横冲直撞。
知云也看到了这是什么地方,她脸一白,树林里阻碍那么多,若是不赶快勒停马,它迟早会撞到树上,倒时候马车只怕会被压成一堆碎木。
而且林子越深野兽越多,现在已不早了,要是任由马将她们拉到深处,后果不可料想。
存玉也脸色发白。
她和知云对视一眼,跌撞着掀开车帘,知云一手抓紧车门处的木头,一手用力去够缰绳。
——太远了,除非可以飞跃到马身上去,不然不可能够到的。
缰绳在空中飞舞着,存玉转回去拿起刚才落到车里的箭,探出半个身子去勾它,几次三番之后终于够着了。
知云接过去,在手腕上绕几圈,然后用力勒马脖子。
马前蹄扬起,却不停下,径直朝前跑,知云只能尽力控制住方向让它别往林子深处跑。
不知多久之后,地上是一连串的马血,慢慢的,马慢了下来,又一歪身子嘶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知云双臂酸软,提起的心却放下了。
这时远处却隐隐传来马蹄声和交谈声,存玉听出不是禁军中人,赶紧扶着知云下车藏在了几丈远处的大树里。
那大树树干被掏空,里面好像曾是什么动物的洞穴,此时却布满枯草和碎屑。
知云方才用力过猛,现在使不上力,走进去靠着内壁慢慢坐下。
存玉去外面抱起一大捧树枝挡住洞穴口,遮住她们的身形。
一队马停在不远处,萧存玉的视线透过树枝,模糊地看见了为首之人的脸。
是中原人。
几个人走到死掉的马边查看一番:“大哥,还是热的,死了没多久。”
被叫做大哥的人吩咐道:“人没跑远,快去搜,一定要比禁军先找到。”
“是。”
这些人全部下马,以马车为中心朝外仔细搜寻,其中三个人朝她们藏身的树洞走来。
存玉屏住呼吸,知云的手心已经裂开了,但还是抓起她从车里拿下的弓箭拉开弦。
弦弯成满月,外面的刺客提着刀在刺戳着地上茂盛的草堆,这里离他们的大哥远了点,其中一个人小声发着牢骚。
“你说上头干嘛非要我们跑到着鸟不拉屎的平县来,我媳妇还怀着孩子呢。”
“还不是因为那什么萧丞相非要来太原,听说他可不是什么善茬。就咱家大人做得那些事情,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发牢骚那人忽然回头看了看,悄悄凑到身边那人小声问:“欸,张哥,你说,大人真的和突厥人勾结了吗?”
这句话小到若不是他们刚好走到了树洞边存玉根本听不到。
知云手上的弓搭上三只箭,呈现一个随时要射出去的姿势,只要这三人发现了她们,她便会马上射出箭。
然后和萧存玉从一侧的山坡上跑下去。
外面那两人只要低头看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嘴里讨论的人就在眼前。
存玉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耳边的每一道细微声音都被放大,草被踩踏的声音,剑戳在土里的声音还有他们细微的说话声。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次无意中听到大人和一个说突厥话的人交谈,说什么开城门的事,我当时没敢多听,但现在想来就是被突厥人收买。”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不然,为什么太原城门那么轻易就被破开了。”
存玉心里翻起滔天巨浪,太原失守了?
说话声还在继续:“以大人为人,做叛徒实在不是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说着,这两人还嘿嘿笑了起来。
他们身后那人却骂出声来:“两个狗崽子,是说这种东西的时候吗,还不快去搜。”
“是是,我们马上搜。”
陪笑后其中一人转身唾了口唾沫。
那口唾沫正好穿过萧存玉垒起的树枝落在山洞里,只一瞬间,存玉的脊背便绷直,瞳仁收缩。
这人“咦”一声,发现了不对,他抬起刀尖要刺进去看,却在下一刻——
“你还在干嘛呢,让你好好搜,敢杵着不动?”一只脚踹过来,把这人涌起的怀疑踹撒,他转身讨好地笑,“我哪敢。”
然后一齐绕过了树洞朝前走去,存玉咽一下口水,好险。
不久后,这些人见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就上马走了。
萧存玉本以为自己的人会很快找来,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天也快黑了,她不敢在这里多待,便拉着知云的胳膊准备出去。
她一手拨开树枝,眼前却突然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了下去,晕过去前听到的声音是知云的惊呼。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腰间传来的刺痛感。
双眼渐渐闭上,一望无际的黑色遮住她的视线,她好像落入了无垠的湖泊里,轻轻地向下沉去。
一双无形的大手盖着她的眼睛,禁止她思考和回忆。
于是她便任黑暗袭来,在深水里下沉。
在她快要被黑水包围的时候,却隐约听到了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什么,眼前也逐渐被一抹亮色占据,她的意识逐渐回笼,终于睁开眼睛醒过来。
映入眼睛的是陌生的木质房梁,她眯了眯眼缓解乍然见到光的不适,然后偏头去看旁边。
正吹着药的何知云惊喜地说:“存,姐姐,你醒了。”她眼神一瞬也不舍得离开,像是被吓到一样紧紧黏着存玉。
存玉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腰侧没有知觉,她作势要坐起来,知云扶着她倚在身后的软枕上。
存玉掀开被子一角,看到她的腰上被缠了一大片的白纱布。
而且
她抬手急急摸向自己胸口,怎么回事?
知云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眨了眨眼。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姐姐,我们为了寻爹娘,从临安一路北上到这里,却没想到被山贼抢走了所有盘缠。”
“你还在争执中受了伤,我们没了钱,幸好遇见了这位好心的夫人,她收留了我们还给你疗伤。”
“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存玉这才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年长妇人,她正在桌边坐着挑拣药材。
妇人听到知云这么说,微笑道:“姑娘言重了,我哪是什么夫人,你们唤我林姨就好了。”
知云从善如流:“林姨就是这样的好心,姐姐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照顾咱们。”
第70章 为求真秉烛夜探
林姨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姑娘既然醒了,就快些喝药吧。”
“姑娘身上的伤不轻,最好在我这里多养一段时间。”
萧存玉答谢:“多谢林姨,只是不知一段时间是多久?”
现在她知道了太原失陷的消息,正是要赶快前去的时候,可不能在这里多待。
林姨浅笑:“最少都得半月,姑娘年轻,未免有些性急,但养伤一事却是万万急不得的。”
“姑娘伤在腰间,且差一点就波及脏腑了,若是没养好也是一定会落下病根的。”
林姨说完叮嘱知云道:“你千万要照顾好你姐姐,就算她再挂心爹娘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我先去配药了。”
“好,林姨忙去吧。”
林姨走后,知云拿起药碗一面吹凉一面对她解释情况。
“你那天晕过去后,腰上全是血,我解开衣裳一看,是道被箭贴着划过的五寸见长的伤。”
“血流得很多,已经沾湿了外裳,只是在深色衣裳上没看出来而已。”
存玉伸手摸了下腰侧,自己当时竟然受伤了吗?
她想到知云当时还虚弱着,却还要守着昏迷的自己,不由得就心疼起来。
她抬手摸了摸知云的脸:“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知云偏头在存玉的手心里蹭了蹭,对着她一笑:“幸好后来找到了医者。”
药匙搅拌时发出清亮的磕碰声,知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那时候天已快黑了,我背着你一直朝南边一处有亮光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遇到了林姨,她说自己是在这山里隐居的医女,可以救你。”
“我走了一路没见到来找咱们的人,只好跟着她走了。”
药被搅成温热的,存玉接过一口喝下,却说:“知云,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林姨有些不对劲?”
知云接过药碗的手一顿,笑着说:“姐姐也发现了呀。”
林姨看她们的目光,不像看伤者,反而像是在看猎物。
存玉舔了舔唇,林姨给自己的感觉非常诡异,她一定有哪里不对。
知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干涩的唇边。
“不过她的医术确实好,这些药也都是正常的药。”她眼里现出沉思之色,“我实在看不出来她打得什么心思。”
存玉喝完一杯水,说话的声音都有力了几分:“她一个人敢住在深山里,绝对不是看上去的文弱,若只会医术,她早就葬身狼肚了。”
“而且”她眼神一闪,“现在形势这么不太平,她竟然敢收留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还敢为她治箭伤。
存玉沉思一会:“知云,我们不能在这里待着,我怕等到我伤好的时候就是她下手的时候。”
她试探着起身,发现自己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扯到腰上的伤口。
于是她下了决心:“知云,我们今晚就走。”
知云看了一眼她的腰侧:“不行,要是你没有受伤的话当然可以走,但现在你有伤在身,我们的速度必然不会很快,而且我们还不认识路,不知道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出去,依我看,最起码得你伤再好些的时候。”
“而且,你没睡醒的这两天里,我抓了不少鸟儿,在它们的腿上绑了求救信放出去,想必卫将军他们迟早会赶来的。”
存玉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
午后,林姨提着饭盒进来:“二位姑娘来吃饭吧。”
这个房间应该原本是个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架柜子,桌子也不大,刚好可以坐下三个人。
知云帮着林姨摆开饭,都是一些素食,林姨歉意地笑了笑:“粗茶淡饭,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哪里的话,林姨医者仁心,愿意招待我们,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又怎么会挑剔呢?”萧存玉笑着说。
林姨像是不好意思一样笑道:“姑娘过誉了。”
饭间,存玉问:“林姨看起来年岁也不大,难道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吗?”
林姨摇摇头:“我小时候也出去过一两次,但外面乱哄哄的,实在没意思,于是后来也就歇了这份心。”
她给存玉夹了满满一筷子炒鸡蛋,这是桌子上唯一一个有些油水的东西了:“姑娘多吃些,伤好得快。”
“多谢林姨。”存玉夹起鸡蛋,慢慢吃着。
知云好奇地问:“小时候,林姨的小时候怕是得好多年之前了吧?”
“是的呢。”林姨露出怀念的神情,“当时好像还是景文帝在的时候,我师傅带着我出去,说是让我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笑道:“但我看了看,觉得没意思,也就回来了。”
景文帝就是先帝,知云又问:“那林姨的师门就是世代传承,居住于此的医者了吧。”
林姨笑着点头:“也不算,好像是一两百年之前从别处迁来的。”
炒鸡蛋里没放盐,有一种掩盖不住的腥臭味,存玉勉强吃着,心里萦绕着所有的疑点。
林、景文帝和一两百年这个时间,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知云还想问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嗓子被砂纸打磨过后发出的声音,还隐约有尖叫声。
存玉拿着粥食的手一顿,瞳仁微微收缩。
林姨却面不改色,不好意思的笑道:“不用紧张,这是我的女儿。”
“她自小得了疯病,动不动就咬人,我只好将她关在了柴房里。”说着,她还抬手指了一下柴房的方向,“就是那里。”
她叹一口气:“我怕吓到你们,就一直没有说,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你们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存玉注意到林姨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好几次扫过自己,又立刻转回去。
外面的尖叫声也渐渐小下去了,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林姨抚向自己心口:“唉,我这女儿真是让我操了不少心,若是她和你一样乖就好了。”
她目光看向的是萧存玉。
知云绕开她的话,嗔笑道:“林姨真是偏心眼,难道我不比姐姐乖巧吗?”
林姨一笑,并不说话。
用过饭,林姨交代好下一次上药的时间后就走了。
她走后,存玉看到外面的天和露出一角的柴房,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她的女儿”
林姨既是自幼长在山里,又只出去过一两次,怎么可能会有女儿,是她的师傅吗,还是说,那个被关起来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儿。
知云也在看外面的柴房。
“林姨晚上一向睡得很早,到时候我们去柴房看看吧。”
存玉摸了摸林姨留下的膏药:“好。”
也许柴房里有东西可以证明她的猜测,她在手指上捻开膏药里的小颗粒。
还未入夏,但白日已长了起来,山里的晚上清新宁静,天上时不时传来苍鹰的尖利叫声。
知云轻轻推开门,从房间里出去,存玉和她都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小巧的刀。
柴房和林姨的住处之间隔着她们二人的房间,存玉走时隐隐看到了林姨房间的灯已经暗了。
眼前的柴房门被一把厚重的大锁锁住,知云找来一根细长的木棍对着它捣鼓,存玉惊奇地发现片刻后锁头便被打开了。
知云起身用气音对存玉说:“我以前跟一个江洋大盗学过几天。”
房门打开,里面是浓浓的黑色,知云又在门口放置了一个横放的钉耙,调整好位置以确保有人推门她们能第一时间发现。
存玉手心里擎着一支小小的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勉强可以找到周身三尺远。
从打开了一条缝的门里朝里看,柴房里并没有什么疯女儿的身影,知云轻轻推开门,存玉伸手前去照亮。
只看到了堆起来的木柴和胡乱扔在地上的杂物。
她们走进去细细看,还是毫无发现。
知云观察着沾灰的墙面说:“会不会中午的尖叫声并不是从柴房里传出来的。这个柴房怎么都不像是关着人的样子。”
存玉在她身边照着亮,抬眼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油灯。
油灯的表面在烛光下反射出了光泽,像是时常有人摩挲的样子。
萧存玉伸手转动了它。
“咔哒”的声音响起,她两人眼前的墙面竟然像活过来一样,慢慢打开,然后翻转,最后成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存玉又听到了那道铁链拖动形成的声音。
知云捡起一颗石子扔下去,滚动的声音显示这是一条台阶。
存玉侧头看知云,发现知云也在看她,于是她露出一个微笑,弯腰朝下走去。
何知云握住袖子里的尖刀,抬腿下去。
这条路很长,还一直左右转着弯,她们一前一后走了很久都没走到。
但铁链响动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隐隐还能听到嘶哑的低叫声。
走到一个拐角前,是一道门。知云抢先走过去,轻推上去,却不想门是需掩的,在知云的推动下慢慢打开。
知云愣在了原地。
存玉拿着灯也上前,就看到一幅让她瞳孔放大的画面。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高处四角燃着煤油灯,两侧是两个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高大木架子,其中有不少血淋淋的残肢,看不出是来自什么动物身上的。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视线正中蜷缩在墙面前的一个人形,她的四肢被锁住,铁链延伸到高墙上,面孔被散乱的长发挡住一大半。
好血腥的一个房间,存玉一时无法把这个房间和说话细声细气的林姨联系到一起。
知云上前几步轻声唤了唤地上的人,得到的却只有铁链微微晃动的声响。
是睡着了吗?
昏黄的光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却给人带来了不详之感,存玉吹灭了自己手上的烛火,在房间里查看着。
她走到架子前,观察这些样式古老的罐子,知云隔着手帕拿起一个白瓷瓶,看了会儿,她脸色奇怪起来。
“怎么了?”存玉也拿起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杯子,抬起来看她底部的花纹。
知云困惑地说:“这上面的花纹,怎么像是前朝御用的?”
“前朝御用?”
“我也不确定,之前也只是在黑市上见过几个有类似花纹的残件而已,像这种保存良好的,我也没见过几个。”
前朝的,那就和她的猜测对上了,存玉放回手里这个味道难闻的杯子。
“我大概知道了,咱们先看看这个被锁住的人吧。”
知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被锁住的女人手脚光着漏在了外面,看她的肌肤年龄不是很大,知云又轻轻抬起她的手看。
“她手上有茧,是习过剑的。”
会剑法,若是从小就疯的,怎么会有学剑法的机会。
诡异的事情更多了,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是谁。
煤油灯突然晃动了起来,蜷缩着一直没有声响的女人慢慢抬起了头。
她的手从知云手里抽离,黑发从耳边滑落,知云一怔,袖子里的刀滑出来对准她。
女人张口说了句什么。
她大睁着眼睛,瞳孔缩小,嘴唇颤抖,说话的声音微不可闻,脸上是戒备至极的样子,却不是对着蹲在她身边的这两个人。
知云愣住了,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了一瞬。
存玉急于从这女子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于是靠近去听。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说的是,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