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山客累岁痴狂
“快走”
这次,萧存玉终于听到了她嘴里说得是什么了。
她转回头去,林姨穿着一身素白衣衫,面上的笑容和白日里一样温和无害,看起来和这个血腥的房间格格不入。
“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呢,一时没看住就让你们摸到这里来了。”她叹一口气,慢慢走过来。
存玉不想林姨会突然出现,柴房外的耙没有响,台阶上也没有跟随的脚步声。
只有一种可能,她今晚一直在这里。
存玉头皮发麻,林姨竟然就这么在暗处静静待着,一直等到她们出现。
地上的女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吸气声,眼里爆发出浓烈的痛恨,铁链被她拽动,碰撞后发出的声响使得此时的诡异氛围,显得更可怖了。
林姨和地上的女子的眼神对视上,轻扯嘴角。
“沈小姐,我好心收留你,为你治病,还留下你一条命苟活,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恨上我了?”
虚弱让沈小姐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啐了一口血沫出去。
“林复,你不要让我活下来。”
知云站起来,手里握住的刀对准林姨。
“林姨,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现在你以一人之力,对付我们两个人勉强了些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林姨的脚步顿住,抬手覆到唇上,发出一段奇特的叫声,顿时周围发出了更多道嘶嘶声。
声音越来越近,暗室里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成百条色泽鲜艳的蛇,正对着她们吐信子。
存玉握刀的手僵住。
蛇群在林复的指挥下离她们越来越近,二人被逼得靠在墙上,站在了沈小姐身旁。
她们手里的刀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挥不了任何效果。
存玉飞快地分析着,如果林姨想要杀死她们,几日前就不会救下她,更不会细心照顾她,今日的相处也昭示着她一定另有图谋。
于是她慢慢放下了刀看向林复,果不其然,林复在发现她并不怎么害怕后惋惜地叹了口气。
她张嘴发出一段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叫声,叫停了涌动着的蛇群。
“喜欢我养的宝贝们吗?”
离得最近的蛇已经绕到了墙上的铁链里,存玉眼角余光可以看到鲜红的蛇信子。
她试探:“林姨颇有雅兴,只是不知你想要的是什么?”
蛇身的鳞片在灯光下发出粼粼暗光,林姨的眼里好像也是一片暗色。
“我想要的不多呢,只要你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好了。”
“深山与世隔绝,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正常人,所以寂寞得恨,一直想找一个人陪着我。”
她看了一眼地上眼含恨意的女子:“只是我找的人都不怎么愿意。”
林复语气听起来很是疑惑:“不过是留下来陪我和我的蛇一起玩就可以了,为什么会不情愿呢?”
“至于你,我太喜欢你了,如果你也不愿意我就只好用另一种方法留下你了。”
一直深紫色的蛇顺着林姨的手臂爬了上去,在她的肩侧探出头来,林姨亲昵地和它贴了贴,任由蛇信子在自己脸上划过。
“你应该不喜欢被蛇吃掉吧。”
她面色柔婉地看着萧存玉:“所以,你选哪一个呢?”
在林复摆弄手上蛇尾的时候,沈小姐快速说了句什么,声音被蛇游动的声音盖住,但萧存玉听清楚了。
她眼神微动,看着林复也笑出来:“我都不选。”
“毕竟,林姨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前朝皇族遗民,举家藏在深山里不敢出去,和你待一辈子,怕是得沾上一股难闻的枯木味。”
她看着林姨温婉的深色一寸寸皲裂,鄙夷道:“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趣呀。”
一百多年前,天下风云变幻之时,前朝皇族里的林王一脉侥幸逃过了高祖的清算,不知躲在了哪个角落里。
历朝历代的遗老遗民最为可怕,自虞朝成立一百年来,他们变成了反抗新朝的所有力量中最顽固的一方。
高祖打了败仗,他们散布天命不在虞的消息扰乱民心,天下大灾,他们说是因为天子失德。
这些人就像盘桓在倒塌房屋上的柔软藤曼,靠着飘渺的旧时辉煌和刻骨铭心的仇恨生长着。
而林王是哀帝的幼弟,身份尊贵的一字王,整天躺在民脂民膏上无所事事。
哀帝暴虐无常,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于是四方群雄并起,攻入皇城,在逐鹿天下的同时顺手用大刀砍碎了林王的安逸顺遂。
林王及他的子孙们一朝从贵族变成了逃犯,流亡途中吃的每一点苦都成为了养育心中仇恨之花的土壤。
这种恨在亡国之后扭曲成了复国两个字。
他们坚持不懈地给虞朝添麻烦,朝堂对这些滑不溜手的遗民们是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只是不知为什么从三十几年前这些遗老们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来闹过事。
至于为什么萧存玉会怀疑这个隐居于此的林姨是林王之后,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对先帝的称呼。
她叫先帝景文帝。
先帝的谥号是战乱时太后匆匆拟的,两个字都是上谥,但细细读来却隐隐含着对先帝的恶意。
景即布施仁义,品德坚强之意,文即道德博厚,兹惠爱民之意。但先帝在位时手腕铁血,四处征战,用着两个字并不妥当,且饱含轻视之意。
这个谥号只用了三年,朝野安定后,当时势力尚薄弱的太后便在朝臣的压力之下下旨将谥号改成了昭武帝。
自此之后虞朝便不再称呼先帝为景文帝。
林姨却脱口而出景文帝,这个明褒实贬的谥号是不会从一个隐居者嘴里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这足以证明她的怪异。
这天下敢嘲讽皇帝的人不多,姓林且隐居了一两百年的人更不多,这个暗室里的前朝旧物更证明了这一点。
林姨便是前朝的林王一脉。
暗室里陷入沉默,连蛇的叫声都小下去了,林姨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神色再不不复之前的胜券在握。
“你你说什么?”
“我说林姨,你见不得光,难道不对吗?”萧存玉观察着她的表情,挑衅地笑,“不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陪你,因为她们都知道——”
“前朝林王的子孙,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恶心,不会有人想和老鼠待在一起的。”
“你说谎!”林复崩溃地大叫,“我不是林王之后。”
“我只是山里一个普通的医女,一个和师傅学了几十年的医术的普通医女。”
“是的,是的,你在骗我,我不是林王之后,我不是,我不是的。”
林复一遍遍重复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抬起,扭曲着脸抬手,要指挥她心爱的蛇咬死这个女人,她要把她撕碎扔在这里,就像撕碎那些逼着她复国的师傅师伯们一样。
林复不想再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可她的手刚刚碰到唇,便被存玉语速极快地打断了。
“谁在骗你,是你自己在骗自己吧。你就是林王之后,就是一个只敢躲在深山里的遗民。”
“你以为骗自己有用吗,没有用的。不会有人信的。”
“你连自己都骗不过。”
林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她表情狰狞,被存玉的话激到,像哭又像在笑,嘴唇上下抖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知云看出她状态不对,趁机遵循沈小姐的话靠近一旁的木架子。
林复之前看萧存玉有多喜爱,有多满意,现在就有多愤怒,尖刃插进心口的痛让她视线模糊,语不成调。
她目光癫狂,气极反笑,大笑声砸在浓黑的墙上,砸成一地碎片,又传到高高的台阶上,远远的回响过来。
她一直笑了好久,慢慢停下来后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咬牙切齿。
“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你以为我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吗?”
“可是从我生下来之后,这个虞朝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他们都让我复国,可我连那个莫名其妙的国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从小到大,为了磨练我,他们甚至连一顿饱饭都没让我吃过。”
“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可我连这个权力都没有。”
她边笑便说,神色疯狂至极。
林复站在蛇堆中间,启唇伸手唤来一条鲜红的蛇,冰冷的蛇尾缠在她的手腕上。
她却像终于感受到温度一样喟叹一声,阴森森地看着已经被逼到角落里的人。
“现在,你们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要怎么杀死你们好呢。”
几条游走的蛇环绕着她的素白衣衫,在这样渗入的情景里,她诡异地微笑起来。
存玉看着她笑:“林姨急什么呀,杀我之前不如和我做个交易?”
现在,林复已经被她成功激怒了
存玉斜眼看见知云已经悄悄取出了沈小姐说的那个罐子,沈小姐也调整成了跪坐的姿势。
她指尖轻点,千万不要失手呀。
林复对她的话嗤笑一声:“我可没有和死人做生意的打算。”
存玉笑容不变:“我可以帮你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人前。”
林复一怔,脸上的笑收起,眼里也多了几丝清明:“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存玉轻笑,声音小下去。
林复不信,但她还是心动了:“什么办法?”
她像被什么一直渴求的东西蛊惑了一样,慢慢走前去。
“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
林复走过去,她不觉得这个女人敢在自己的蛇堆里耍什么花招。
萧存玉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在她耳边张开嘴。
却什么也没说。
林复一愣,她侧面被铁链锁住的女人突然暴起,举起来手里握住的刀对着林复砍下去。
第72章 金兰情重盼团圆
尖刀刺进林复的后脖,一朵盛大的血花从她的身体上盛开,白衣被染红,林复的眼里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沈小姐狠狠抽出刀来,看着林复的身体向后倾倒,砸在一地的蛇里,她甩落刀上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我说过,别让我活下来。”
知云倒置罐子,把里面的雄黄粉洒在一地蠢蠢欲动的蛇身上,血腥味和雄黄味混在一起,成了死亡的味道。
林复张嘴欲言,可比话语先涌出的是大团大团的血,她咳了几声,身体恍若一间漏风的破屋,流不住血液,也留不住生机。
“我都,没舍得杀你”林复的声音像要散在风里一样,“我,只是,想留下你。”
沈小姐的眉目从乱发里钻出来,无动于衷:“留下我,然后迟早有一天变成旁边那堆肉吗。”
她指的是罐子里不知来路的残肢。
蛇群在雄黄的刺激下慢慢昏睡过去,绕着林复形成了一个圈,处在正中间的林复浅浅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她的话,慢慢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在萧存玉以为她已经死透了的时候,林复又开口,声音细到听不见。
“现在死了也好,毕竟我活着也就那么回事,想必死了之后也差不多。”
存玉低头看向这个躺在蛇堆里差点杀死她和知云的,也即将死去的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要在这个暗室里放雄黄粉?”
知云手里沾上了雄黄粉,她捻指搓了几下。
这罐子放了在架子上触手可得的地方,虽然里面的雄黄有了年头,但也能看出来是被人精心炮制过的。
一个养蛇的人,会因为什么原因制作雄黄粉呢?
从林复身体里流出的血蜿蜒在地上,变成了蛇,血色的蛇在暗色的光下扭曲成了铁链,铁链束在她身上,将她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
林复眼睫轻动,声音微不可闻。
“是呀,为什么呢?”
“可能因为我很害怕蛇吧。”
这是林复最后一句话
日升月落,太阳从遥远的东方升起,给大地熔上第一抹光明。
林复的坟墓在她的药房正对面,存玉给她立了块木碑。
——碑上无字。
就这样,没有葬礼,没有哀哭,只有一块简单的碑和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三个新朝的年轻人埋葬了一个旧朝的亡灵。
在一个平常的早上。
沈雁抱着剑倚着树,阴阳怪气道:“真是个大善人,差点死在她手里,还有闲心给她做个碑。”
“你们两个真是好心。”
沈雁说她去年受了伤掉到河里,一路漂到了此山中被林复捡起来,她急于去找自己的妹妹,简单养了几天伤后便要走。
却不想和善的林复骤然变了脸,死活不让她走,还趁她睡着给她下了药囚禁在了地下室里。
这一关就是几个月,期间还有六七个人失路走到了此处,可大概是因为林复不怎么喜欢他们,养了几天便砍碎了挑好的部位喂了蛇。
林复起初并没有锁住她,但她几次三番想要逃跑,还找到里面的雄黄药死了不少蛇。
林复被她激怒后就拿出那副锁链把她困在墙边了。
沈雁一身武力使不出来,好似被拔掉利爪和尖牙的老虎一样,每天能做的不过是在林复每天下来看望她的时候叫骂而已。
今晚林复照常下来的时候一脸开心相的对沈雁说她又找到喜欢的人了,沈雁没忍住骂得狠了些。
可不想林复这个疯子竟然放蛇咬她,她被蛇毒迷晕,再睁眼就见到暗室里多了两个人。
沈雁是一个体魄强健到离谱的人,常人被紫环蛇咬了之后必得虚弱上十天半月才好,可她不是,小时候陪妹妹去山上乱窜,更毒的毒她也是试过的。
不过一刻钟,她便从林复的蛇毒里缓过来了。
至于捆住她的铁链,被贴墙靠着的何知云偷偷解开了。
而解开了枷锁的沈雁,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并不习武的林复。
何知云也很惊叹她的体魄,她从来没有见过还有第二个人能在被锁了大半年后还能有如此矫健的身姿。
沈雁对此撇去鄙视的一眼:“没见识的江南女子。”
知云收回惊叹,反击她:“你倒是有力气,不还是被困在地下几个月。”
“中看不中用罢了。”
萧存玉打断她们即将擦出的硝烟。
“我们姐妹二人要往太原去,沈姑娘要去哪里找幼妹?”
“我去陇右。”沈雁拔出剑对着光看了看,“若阿珂不在,我就去杀人。”
珂?
萧存玉心里涌出点似曾相识,可还没等她抓住那点思绪,沈雁利剑入鞘的脆响便敲散了她眼前飘过的那缕丝线,于是她也不去纠结。
“陇右,去年陇右可是经了好大一场浩劫,不知沈姑娘要杀的人是谁?”
沈雁看存玉一眼,山中不知岁月,林复也从没出去过,更别说给她打探消息了,她巴不得沈雁也与世隔绝。
于是这还是她和阿珂走失后,第一次可以知道陇右的消息。
近乡情更怯,她想问却不敢开口,沈雁目光躲闪,问了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长安的萧阁老,还活着吗?”
萧阁老本人:?
存玉打量沈雁,她关心自己的死活做什么。
“你要杀的人是萧阁老吗?”
沈雁微怔,摇头道:“我杀他做什么,我巴不得他活得好好的。”
知云放下了心。
电石火光间,存玉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对珂这个字耳熟了。
当初从陇右来萧府报信的小女孩就是改了沈姓。
沈雁又姓沈,还是在找自己的妹妹,在林复这里待了几个月的话,时间也对的上。
“说起来,陇右也有一户人家姓沈。”存玉说,果然看到沈雁神色紧张起来,“沈家原本姓谭的义女在几月前奏请陛下,改了沈姓。”
“沈姓”沈雁一怔,“沈珂。”
她怔了好久,存玉差点以为自己猜错了,可下一刻她又猝然伸手拽住萧存玉:“你说几月前她改的姓,那现在呢,阿珂现在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沈雁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手上的劲大了些。
存玉被她勒得难受:“她没死,你放开我,好好说话。”
沈雁这才反应过不妥来,她讪讪收回手:“对不住了,我一时情急。”
何知云心疼地摸摸存玉脖子上的勒痕,瞪了沈雁一眼。
“你妹妹好着呢,你们的仇家也都死了,只是你现在去陇右恐怕是找不到她了,沈珂现在应该在各地游历着。”
沈珂协助秦少栖办完案后,便带着仅存的几个家仆四海游历去了,她给萧存玉寄来的信里说她要找到那伙山贼给义姐报仇。
现在应该不用再找了,她姐姐活生生的,还会揪人衣领呢。
第73章 静不露机以待时
春风一缕,吹起萧存玉的浅色衣袂,也吹起沈雁怀中宝剑的剑穗,穗子飘出飞扬的曲线。
她终于怀疑起眼前这两人的身份来:“你们是谁?”
萧存玉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认识沈珂的始末。
听完的沈雁变成了呆雁,不知道该先为陇右那群小人的下场称快,还是该先感慨这个女扮男装的丞相。
她抱着剑半天不说话,最后吐出一句:“我跟你们去太原。”
不论陇右,也不管这个女丞相,她最惦念的,是沈珂。
“阿珂现在行踪不定,唯独会隔三岔五给你们寄信,我只要跟着你们,迟早会见到阿珂的。”
武功超群的沈雁不担心她们会拒绝自己,她拔剑劈向身边一颗两腕来粗的树展示自己的天生神力。
“只要你们答应我,我可保你们一路无虞。”
小树从中间整齐地裂成两半,发出嘎吱的撕裂声,沈雁挽了个好看的剑花收剑。
“如何?”
带着沈雁,有利无害,萧存玉斟酌一番,欣然答应。
林复的住处在深山里,顺着水流,她们从白日走到走到傍晚,终于看到了人烟。
暮色里,拐角处的酒旗高高挂着,上书“沙溪镇”三字。
存玉脑海里回忆虞朝地图,在茫茫四海里翻出了这个小小的沙溪镇。
沙溪镇是位于平县与松昌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人烟稀少,距平县足足有百余里路。
镇上只有一家简陋的客栈,一间上房不过五十文,极为便宜。
但是
知云带的钱都留在了平县客房里,此时身上分文也没有。
存玉就更没有了,她们面面相觑,知云五味杂陈地体会着贫穷的滋味。
柜台后,小二的眼神渐渐鄙夷起来,他起身要赶人,一晃眼却看到那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把剑一把拍在了桌上。
打算把发簪上的碎金抠下来当钱花的存玉吓了一跳,以为她要住霸王店。
沈雁在三人惊恐的眼光里取下了剑上坠着的平安符,然后——
从里面取出了一小块碎银子。
“找钱。”她扔给小二。
小二一个大喘气后,手忙脚乱地接过,放在称上称。
“重一两银子整,两间上方共一百文,找您三贯钱。房间在二楼里间,三位客官慢走。”
沈雁接过,上楼前看了知云一眼:“哼,穷鬼。”
日进斗金的何掌柜握紧了手:
总有一天,她要用钱砸死这个沈雁。
真穷鬼萧阁老绽开笑颜,她牵过眼露凶光的何知云:“好啦,何大掌柜,快快上楼吧。”
她们的房间和沈雁的相邻,简单收拾后三人在大堂用饭。
此时正是晚膳的时候,店里坐了不少正在高谈阔论的人。
“你们听说了吗,太原失陷了。”一个粗犷的汉子说。
“什么?”
“什么!”
“我*去过太原,修得那么好的城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破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叫道,“而且朝廷不是派兵去了吗,援军呢?”
那汉子醉酒的脸上一片红:“你叫什么,援军当然是还在路上了。况且太原失陷也不是没有援军的问题。”
他举起酒缸,咕噜咕噜喝下去。
周围人被他弄得心慌意乱的,一人骂道:“胡三,喝不死你的,还不快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当然是因为军中高层里出了叛徒。
存玉尝了一著青菜,当时山洞外那两人的话她可没忘,跑到太原的河东军中有尖细,与阿史那内外勾结,将太原拱手让人。
她的眼神冷下去,消息竟然都传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了。
胡三伏在桌上,哇一声哭出来:“城里有人给突厥军开了城门,大军涌进去屠杀了一天一夜。”
“我本来是要进去看我老友的,可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店里的众人哗然。
书生气红了脸:“突厥人真是猪狗不如。”
其他人也一脸怒气,怒火下是藏不住的担忧恐慌。
太原都破了,那长安呢?突厥兵现在盘踞在哪里,又准备在哪里进行下一场屠杀呢?
这顿饭食不知味。
巨大的落日在窗前孤寂地沉下去,墨黑的群山被风吹响,发出悲伤的低泣。
轩窗里,燃了半截的蜡烛流下细细的烛泪。
知云握着剪刀剪短了跃动的烛花。
“沈雁方才去找人打听了,咱们没有此地的官册,只能坐黑车进松昌县,明早的第一趟车在辰时。”
“我们到了松昌县,便可去县衙派官差给卫将军送信,也好早日和其他人会和了。”
知云听了下午那些人的话,心里也重重的,自古以来,打仗就不是什么好事情,况且这回还是和异族人打。
援军也不知走到哪里了,烛火晃动几下之后停住,屋里亮了起来,照出知云脸上的思索。
过了太原,从西南越过吕梁山是吕梁郡,从东南依着太岳山脉而行是临汾郡,突厥人会去哪里呢?
存玉拿起巾帕站在知云身后擦拭她潮湿的乌发。
“我们不和卫将军回合了。”
知云错愕:“我们自己走吗?”
“是,既然军中有尖细,随着大军一起走有利无害,还不如暗自潜行,调查此事。”
在不明确奸细是谁的情况下,现身在人前无异于送死,奸细都敢在长安附近对她下杀手了,在军中只会更放肆。
萧存玉知道她只是一个监军,监军的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个文官。
在战场之上,若武将别有用心,架空她或者杀死她并不难操作。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更何况她一个臣子的话呢。
知云回过味来:“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做明处的靶子不如做暗处的冷箭。”
存玉轻笑,轻柔的黑发滑过她的手。
“此一时彼一时。”太原,绝不会留在突厥人手里多久的。
窗外,月光已温和地铺在了这个偏远的小镇上,更夫的鼓声隔着夜色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隔日早,沈雁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不置可否:“我怎么样都行。”
她们花了巨资坐上了当天去松昌县的第一躺马车,在路上晃了两个时辰,一直晃到旭日高照,三人才灰扑扑的踩在了松昌县的石板路上。
存玉两脚发软,好挤,好闷,好难受,她恍恍惚惚听见知云和沈雁在说话。
“我们现在只有一贯钱了,最多能住一天店,怎么办?”
沈雁并不为坎坷的黑车之行所苦:“咱们不然去卖艺吧,我之前瞒着爹娘和阿珂练过胸口碎大石和喷火龙,现在正是用上的时候。”
萧存玉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她和知云卖艺的情形,眼前一黑。
沈雁蠢蠢欲动,同样两眼发黑的知云坚定地拒绝了她。
沈雁没有找到同盟,失望道:“好吧。”
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缠上一样,知云很快地从松昌县最大的一家钱庄里取了满满一袋钱出来。
两刻钟后,松昌县最大的酒楼里,一个最大的包间中,知云满意地看着沈雁对着铺满一桌子的银票咽口水。
存玉两眼亮亮地摸了摸,好多钱,她埋头数起来。
一顿豪华的饭后,知云买了辆奢华的马车上路,不过没有雇马夫,沈雁以一天十两银子的价格拿下了这个肥差。
马车里,水果鲜茶一样不少,存玉在桌上用炭笔勾勒着地图。知云用钱庄的路子一封信一封地往外传信。
赶路的几日里,卫将军得到了她们的消息和计划,当即佯装萧阁老以及平安归来的样子北上去了。
来自各地的兵马也逐渐聚集在了吕梁郡外和突厥人隔山对峙。
薛尉也到了前线,只是他虽勇猛,也率军打了几场胜仗,但仍然难以弹压军中来自各地的不满声音。
于是他每天除了打仗外,还要坐在军中处理军务,镇住起伏的人心。
他大吐一番苦水后,在信的末尾提到从太原撤回的败军中有一支奇怪的义军。
这支义军军规森严,行军出神入化,主将耍得一手好枪法,在太原没沦陷时砍杀了突厥好几个小将。
但那主将虽态度毕恭毕敬,却不愿进城受封,做名正言顺的武威将军。
不愿受封?
存玉观察着桌上的地形图,宁愿待在城外也不愿入城受城门的庇佑,太可疑了。
很可能是有前科的山匪或敌军扔来的烟雾弹。
不可轻信。
存玉在布帛上写好回信后,取出火折子细细烤过布帛。
这是知云店里传信的法子,用这种特制的笔写出的字遇火即化,只有在涂上药水后字迹才会再次显现出来。
信鸽落在车沿上,又带着信筒再次高飞,沈雁眯眼看着蓝天下那只信鸽越来越小,小到消失在了阳光里。
她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腰上的钱袋子一晃一晃。
群山之外还是群山,黑沉沉的吕梁山下,硝烟和死尸的味道充斥着这一方战场,秃鹫的叫声环绕,焦黑的杈桠斜着刺向天空,在血腥味的风里抖落一地黑屑。
一只浅色的信鸽格格不入地闯进来,背靠高耸的城墙,映入一双浓黑的眼瞳里。
这个提着长枪的人,踩着一地的血水上了马。
第74章 未央庙里夜未央
【某何姓女鬼×某萧姓小姐】
【与正文无关,可以当平行时空或者梦境】
话说至明年间,北荒山之南有一大苍山,大苍山之北有一无扉崖,无扉崖下精怪鬼魅甚多。
间有一女鬼,沐日月之重光,得星辰之晶英,风流婀娜之态不比寻常。
女鬼生得神如秋水,色若春云,见之不似鬼怪,行事却无所拘泥。
一日,月明柳翠,女鬼趁风行于一古庙,这庙有个诨名,叫未央庙,内里所供神仙已不可考。
夜久星稀,本寂寂无声之际,庙里偏传来声响。
女鬼隔窗窥看,却是一白衣小姐,正对着佛台跪拜,身形恰恰对着窗隙。
小姐姿容无双,清似寒江秋月,冷若西溪风露。
只一眼,女鬼三魂便去了七魄,贪情慕色之心乍起。
她本非人,自不守礼,更兼钟情难捱,便依着狐精的术法朝内里吹进一缕阴风。
却说这小姐是何人?
她本是临安一官家小姐,半月前上京寻亲,一路走到此处,偏囊中羞涩无处可住,只好依庇此庙。
小姐拜过神台,正要起身,一霎眼便见平地起风,风声呜咽,小姐恍惚一瞬,神思不属间,庙门打开,一佳人莲步而来。
佳人貌似桃李,眼角含情,嘴边带笑,顾盼之间,小姐不设防,攸忽被勾起了一片春心。
一念之间,二心已情动意起,女鬼纤步轻移,一双纤纤素手按小姐于蒲团上,捏了个术法丢去,地上便出现两身衣衫。
小姐面色绯红,十分情已动了八分,半推半拒,只依着她行事。
两人四目相对时,两心比红碳炉还热几分。
女鬼曾得一书,书名三十六宫都是春,书中解尽春意,此时夜深人静,正是好时,她有意要一一试过。
第一势曰纵蝶寻芳。
小姐背倚神台,鬓发散落,氤出一身风流汗。
女鬼的术法将破庙化作春夜的山野,山花漫漫中一朵粉花漂然而来,花房柔腻,花蕊细嫩。
她抬起玉指寻到花处,接住桃花两瓣。
花瓣轻软如棉,不似人间物,女鬼若堕云雾,神旌摇曳,当即按书中所绘上探下摸,寻觅花蕊。
轻碾重压间,花枝乱颤,花蕊中一股春水含而莫吐,渐至泉水奔流,其声溅溅然。
女鬼指尖亦湿,她不识何物,遂含入檀口,细舔慢尝,其味腥香
【审核老师能别锁我了吗,这就是朵花】
第二势曰细嚼红茸。
花开正炽,却无人采撷,小姐不觉急起来,抬起玉臂向前寻摸,环住女鬼脖颈勾来,催她快些。
女鬼知其意,随她动作低头俯身,在舌尖学语。
夜露深重,女鬼被春花迷了眼,只觉它似水漾琉璃般可人。
她没读过几首诗,此时脑海里却冒出一首赏花诗来——
大花哆唇如笑人,小花敛媚如羞春。
她凝神看去,见蛱蝶穿花而过,细采蜂酿,花蕊艳极,被夜露压倒,正在枝头轻颤
【审核老师好,在春天看花是人之常情】
第三势曰花发并蒂。
春花常见,并蒂花却少见。
并蒂者,两花相会,花心如珠,硬如小枣。
女鬼长居深山,却是第一次见并蒂花,她见花瓣饱满,疑心内里盈满了花汁。
于是倾身弄去,使花瓣含住花心,一面压一面磨,果然磨出水来。
残声被咽下,玉露却溢出来,小姐长在深闺里,也没见过并蒂花,更不知小小的花蕊里能有这么多的水
【审核老师工作辛苦了,花里有水很正常】
水流呜咽,不知哪里传来了浅吟低泣。
此时夜尚早,花正好,合该将三十六势一一演来。
第75章 银万两函关买马
北上的路十分顺利,以马车为中心,信件漫天飞,信鸽累瘦了好几圈。
陆路难走且关卡众多,萧存玉传信给如今在户部任职的王安澈,他不久前才从江宁调回来,由于有了外派的资历,如今他已是户部左侍郎了。
很轻易的,王安澈置办了四份假籍贯送来,一男三女,存玉用一男一女两张籍贯以方便行事。
差役轻装快马,一路加急,不过两日半就追上她们的马车了,此时,萧存玉已走到了三门峡。
三门峡位于长安与洛阳两都之间,且中间又得函谷关天险,素来有两京锁钥之称。
而函谷关地势险峻,进可攻退可守,它紧靠黄河岸边,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站在关城之上望去,一条长河汹涌流去,古朴的城墙和巍巍关隘连成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将长安牢牢护在腹心。
砖黄色的城墙下,尖刀泛着冷光,一张薄薄的纸张被递过去,被一个面孔和大地一样粗粝的士兵接过。
萧存玉看到他细细检验了一番后,面色疑惑又警惕。
“你们三个女人,从长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身后几人手里的长刀亮得晃眼,存玉解释到:“我们三人是要去太原寻亲,可太原已经失陷,如今只好慢慢北上,探听父母消息了。”
士兵见她说得有理,籍贯和路引没问题,看着也不像贼人,便记录下名册后让她们入内了。
虞朝不禁刀剑,只禁甲胄,所以沈雁随身携带的宝剑并没有被扣留下。
在函谷关内,她们要简单停留两天,然后往临汾去。
入得关内,便看到路上是来来往往的巡查士兵,皆面色严肃,时不时会拦住一些面生的人排查,但来往的行人对这种事情显然司空见惯。
何知云叹道:“函谷关和我几年前来的时候相比,戒严了不是一点半点。”
有小孩朝她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过并不上前,只是躲在大人身后偷偷看。
在客栈里,萧存玉从窗口萧瑟的黄沙里仿佛可以看到驻守在函谷关的十万精兵强将。
他们只受天子调令,经群臣共议后并没有朝太原和临汾派去一兵一卒。
函谷关的兵将就像天子近卫一样,忠诚地拱卫着皇城,做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关好窗,沈雁已经回来了,她把刀按在桌子上。
“四处都有探子,估计以为咱们是奸细吧,这几日怕是不能传信了。”
知云把自己取出来的钱也放在桌子上。
“我用密语取出的钱,留在账册上的名字也是那个假户籍上的。”
存玉轻声道:“这样就好。”
如今在临汾御敌的军队和在函谷关驻守的军队经常互通有无,若是临汾军中出了叛徒,难保他不会和函谷关的将领联合在一起。
以防万一,她们在函谷关就要隐藏身份和行踪了。
还有一事,假户籍和路引上她们的身份是长安的商户女子,经营的是
马匹生意。
知云忍不住笑出来:“我们一起去集市上看看吧,打仗可少不了马。”
沈雁惊异:“朝廷不是关了马市吗,怎么还会有马匹交易呢?”
知云坐在桌子前数钱:“马市是关了,但是交易是不会停的,只不过不在明路上过罢了。”
存玉应和:“是这样的。”她见沈雁一脸迷茫,索性给她解释起来。
“漠北缺盐,虞朝缺马,以物易物的做法由来已久,这在边地很多地方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
“马市关了,最多也不过能禁住民间六成的交易,民间的走私贩子可多得是。”
“况且朝廷也并不打算严打私贩,留下他们有利无害。”
“一来他们有能买来好马的途径,二来万事不能做得太过,漠北没有盐场,若再绝了他们从中原买盐的途径,只会逼急他们。”
“战时对马市的管理是明紧暗松,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吊住这些外族人。”
“既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生机的迫切而斗志昂扬,也不至于因为物资的充足而增强战斗力。”
沈雁从陇右出来,自然知道盐的重要性,闻言便明白了大半:“原来如此。”
知云算好了钱:“五万两多,足够和江婶子谈一场大生意了。”
集市在西边,占据了五条街的位置,入内交易需要在门口的军士那里进行登记。
顺利进去之后,知云在里面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看,绕了好几个圈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上停下。
摊位后是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女人,正打着蒲扇扇风,听到人来也不抬头。
“今日不开张,客官去别家吧。”
知云擎起摊位上一个小巧的狼牙项链,项链叮当作响。
“那可太可惜了,我还想和江婶子叙叙旧呢。”
江风抬起一只眼看去,手里的蒲扇就停住不扇了。
她站起来,笑从眼里露出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从姑苏来的小何掌柜呀。”
“快请进吧。”
她掀开帘子,引三人进来坐下,这小摊位里面是一个五米见方的小隔间,正中摆着一个小茶桌。
江风在上首坐下,倒了四杯茶出来。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前面正打仗着呢,多危险呀。”
这茶热腾腾的,萧存玉啜了一口,眼从杯沿上飘过去打量这个江掌柜。
她的头发被挽成一个利落的髻,长相很平凡,周身的气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商贩,但一开口,便能从言谈中看出她和小商贩的不同来。
知云和江风叙了回旧事之后,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婶子,你一向深思熟虑,看好的生意没有不成的。”知云斟酌着措辞,“如今我手里有庄大买卖,不知道婶子想不想做。”
江风脸上的笑不变:“现在能称得上大买卖的可不多,你找的又是我,难道是想做想做马匹生意吗?”
知云点头称是:“婶子明鉴,我想和婶子做的,就是马匹生意。”
江风听她不像在开玩笑,便婉言拒绝:
“小掌柜怕是高看我了,朝廷不开马市,我怎么做得了马匹生意呢?”
知云正色:“掌柜不防听完我要做的生意是什么再拒绝也不迟。”
“我要买的不是拉车载人的马,是能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战马。而且我要买你全部的马,你和我做了生意,战马便只能卖我一人。”
“至于价格,我只能说,绝不会掌柜的失望。做我这一单生意,抵你一年进账。”
摊子外传来脚步声,巡逻的兵士刀刃反射出了寒光,江风的眼睛在刀光下一闪。
她轻轻动了动眼珠:“很划算的生意,但我得问一句,你买战马是为了什么?”
知云道:“战马自然是要送去疆场的。”
江风还有顾虑:“大义凛然的理由,但此事风险太大,官府明令禁止了不准和突厥、契丹两族人交易。”
“我走私战马还不够,还要把证据送到那些官老爷面前去,万一事发,一纸通缉令下来,我就有十条命也不够抵的。”
知云关节轻扣:“你不用担心,军中缺马得很,他们有了好马只会高兴,绝不会反咬一口。”
江风看她这么有底气,才想起她快要嫁人了:“说来也是,如今你是一品夫人,夫婿又是丞相,想来天下没有第二个和你一样又底气的马商了。”
她拍了板,“那这生意我就和你做了。”
又把价格和数量谈完,江风喝着茶,拿起手边的蒲扇扇风。
她思量着知云还小,唯一的父亲逝世后,身边也没个长辈,再加上她心里一直压着的那件旧事,于是关心道:
“知云丫头,我几月前就听说你和一个当官的定了亲。”
“婶子告诫你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会欺负商人。他即是大官,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你给他做事的时候甜言蜜语哄着你。”
“但一朝事成,他就马上把脸色一变,甩手推你出去背黑锅,自己还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你可得多留心。”
内室陷入了沉默之中,存玉面无表情,喝了一口冷茶。
沈雁原本事不关己,坐着吃点心而已,现在却闷声乐得露出了一排白牙。
知云眨眨眼,压下莫名涌起的笑意。
“婶子不必担心我,我和她情比金坚。”
直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时,存玉耳边还回响着知云那句情比金坚。
知云向她解释:“江婶子一向是这样的,她之前收的一个女徒弟,就是被做官的骗去当外室,最后不但钱都没了,还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个女徒弟是江婶子当女儿养大的,她死了之后,江婶子颓废了好长时间,之后就再没收过徒了。”
存玉其实并不怎么介意刚才那些话,但她心里知道,江婶子不是在胡乱担忧,商人面对官员,天生就势弱了几分,她不过是怕知云吃亏而已。
存玉轻轻握住知云的手:“等回去后,我想办法向皇上给你求个镇国夫人吧。”
“镇国夫人有自己的食邑和府邸,不会受夫君牵制。”
可她想想还觉得不够,想要把自己的俸禄也给知云,可知云要比自己有钱一万倍,而且自己现在也是知云在养。
萧存玉烦恼起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函谷关这样的地方,天生便带着几分冷硬之色,大地上厚厚一层黄土,被穿着甲胄的士兵扬成了漫天恼人心肠的黄沙。
知云却觉得这样的黄沙很好,像夏天夜里的星星一样美丽。
她前倾身体,轻轻吻上存玉的脸。
“我不想当镇国夫人,我只当萧夫人就好。”
第76章 见疑迹以身犯险
祁山巍巍,高耸的山巅遮住了半边天,从这里升起的太阳,好似也多了几分沉重。
祁山下弯曲的山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着。
几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和着马鞭的抽打声野蛮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三哥,咱们这趟可太值了。”
“那可不,卖人竟然比抢劫赚得还多。”
“我瞅着这些货最起码值这个价。”
“你胃口也忒小了,起码翻三翻,你没看到里面那几个女的,那绝对是上好的货。”
前面那辆马车里塞进了十几个女人,车身被黑布盖住,露不进一丝光。
昏暗的车厢里,几个女人抱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
那两个山匪说话时全无顾忌,显然不把这些拐来的女子放在眼里。
车里靠外的地方,萧存玉轻轻活动着被绑住的手腕,仰身靠在车内壁上,闭眼听车外传来的动静。
昨日,她们途径祁山山脉上的一处险地,叫作镰弯。
顾名思义,镰弯是两座高山之间一道像镰刀一样的狭窄缝隙,这道天然形成的缝隙占据天险,是打劫掳掠的好地方,因此数百年间山匪很是猖獗。
萧存玉通过马车颠簸时的起伏判断出她们已经出了山地。
这伙人贩子都是山匪的做派,但镰弯是不应该出现山匪的。五年前河东便出兵剿灭了镰弯的所有山匪。
存玉不会记错,她亲眼见过当时的官册。
所以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是当初的山匪借着边境不稳死灰复燃了吗,还是
她还没想出个好歹,就感觉到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存玉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坐在她旁边的沈雁,用眼神示意她说话。
沈雁双手也被绑住,她一脸憋屈,扬了扬头。
另一边的知云弄了半天终于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她舒一口气,压低声音替沈雁说出口:“她想问你昨天为什么不让她动手吧。”
存玉轻轻靠近知云,也用气音回她:“我怀疑这些人贩子和军中奸细有关。”
知云摸黑慢慢帮她解开绳索,补充道:“那里面有个人曾经刺杀过我们。”
存玉揉了揉自己酸涩的手腕,去解绑住其他人的绳索。
知云小声嘱咐她们继续哭,别惊扰了外面的人。
女孩子们会意,一面凄凄惨惨地苦着,一面互相解着绳索。
沈雁从车厢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被山匪随便丢开的剑,系在了腰带上,用外袍挡住。
知云用簪子戳开黑色车帘的一角,光线透进来,她隐约看到了远处的城门。
“快到临汾了。”她唤来车里最小的那个女孩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又柔声安慰起这些惶惶不安的女子。
马车毫无障碍地就进了城,守城门的士兵甚至没有盘问一下这车里有什么便放行了。
进城约五十米后,马车里骤然响起了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赶马的人咒骂一声,反身扯开帘子。
“你嚎你娘的丧呢?”他的话被一把剑打断。
“不许动。”
山匪僵成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十几个山匪分成两路,大多数人在后面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在载着拐来女子的马车上看押。
此时前面另一个车夫听他说话奇怪,心里狐疑,就也转身回来。
可他才探了半边头进去,还没看清里面形势,就被一块高高举起的砖头砸在头上。
他“啊”了一声后倒下去。
举起砖头的是一双小小的手,指甲上还涂着粉色的蔻丹。
马车里十几双眼睛齐齐看向砸人的小丫头,存玉微愣,她袖子里磨尖的簪子才刚抽出来。
不过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见这么多姐姐都在看她,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家是开武馆的。”
她身边一个略大一点的女子抱住她,担忧地问:“我妹妹不晓事,杀了他没耽误你们的事吧。”
“无妨。”知云轻笑出来,“不过是死了一个该死的人而已。”
那姐姐才放下揣起的心,又说:“三位女侠,我也略会一些拳脚,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
沈雁打量她几眼:“好。”
而被挟持住的马夫脸上却失了血色,心如死灰,他们这回都抓了些什么怪物啊?
存玉俯身从沈雁手里接过剑,示意她去外面驾马,沈雁会意,转身拿起缰绳。
存玉握紧手里的剑:“老实点,我问你答,敢撒谎,你知道下场。”
马夫从喉咙里挤出“是”来。
“你受谁指使?”
“我,我不知道。”
存玉推了下剑背,看着鲜红的血流出来,汇聚到剑纹上:“是我问得不够清楚吗?”
“我,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东家是从河东来的一个将军,具体是谁我也没见过。”
“我就是一个小喽啰。”
马夫忍受着脖子上的刺痛,快速辩解着:“我们原本是镰弯里的山匪,侥幸没有被官府剿灭,这几年无所事事,每天不过到处骚扰不不不不不,是每天到处找些短工做。”
“是一个叫王虎的人搜罗起我们,说是让我们去镰弯劫孩子和女人卖,一个人让我们三成利。”
“你要把我们卖到哪里去?”
“城里有人接应,他们只要上好的货,剩下的都是我们的,大多会卖给人牙子或者青楼。”
存玉冷笑一声:“压良为贱,逼良为娼,你们好大的胆子。”
沈雁突然一勒缰绳,拐了个弯,拐进一旁僻静的小巷里,后面那辆大车不明所以,慢了下来。
马夫骤然燃起了一线希望,他们十几个人,不会打不过这些弱女子的。
于是他垂在身边的手猛的一用力,把自己命悬一线的兄弟推了下去。
身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后面有人认出来是什么后爆发一阵骚乱,然后众人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握住长刀短剑,眼神不善。
马夫额上的汗一路流到脖子上,他看着自己的弟兄们饶前来围住了马车,求救的话正要说出口。
沈雁不经意般反手抓住剑,顺手在马夫脖子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汹涌而出,他的身体软倒,眼里的希望慢慢变灰。
存玉像他刚才推另一个马夫那样,也把他推到了地上,然后抬头欣赏这些贼人眼里的愤怒和恐惧。
“畜生事做多了,就是会遭到报应的。”
知云从车里钻出来,用帘子挡住里面那些孩子的视线,把自己满满的荷包扔给沈雁:“这种人的命,一人一百两足矣,只留一个活口。”
沈雁掂了掂荷包:“放心吧。”
地上的山匪被她们的态度激怒,为首的人开口:“你们是哪条道上的,知道我是谁吗?”
存玉嘲讽他:“我还真不知道呢,你报上名来吧。”
山匪受到了侮辱,气急败坏:“你个小杂种,老子弄死你。”
沈雁提着剑跳下马车,车里那个武馆女子也一翻身下去了。
一刻钟后,沈雁用还淌着鲜血的剑指着地上的尸体数:“七、八、九十四个人。”
她脸上溅着血,笑出来:“何掌柜,我给你打个优惠,一万两就好,多的四条命算我送你。”
武馆女子用的是随手抢来的大刀:“若不是你们用了迷烟,还真以为能捉住我们姐妹吗。”
山匪头子双腿抖如筛糠,被这两个女人砍人的手法骇住。
“你们到底是谁?”
何知云浅笑:“寻常良民罢了。”
存玉踏过一地的血,在他面前站住,轻声威胁:“按我说的做,就饶你一命。”
不久后,山匪带着个被蒙着脸的人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门被打开一道缝,一双细眼探出来,转了几圈:“张勇,怎么就你一个?”
张勇一摆手:“嗨,那些家伙喝了几斤马尿,正挺尸着呢,我骂了半天也没叫起来。这不,怕耽误将军的事,紧赶着把好货送来了。”
门被打开一条刚能过人的道出来:“先进来,让我先验验货。”
张勇带着人侧身进去,走到里间后停下,小心地拿下身旁人头上罩住的黑布。
“柳嫂子,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柳影打量着这个低眉敛目的女子,又绕着她转了一圈,遗憾道:“好是好,就是年纪再小些就好了,不知道根骨怎么样?”
张勇生怕柳影不收下这个祖宗,赶忙奉承道:“我的好嫂子,就她这长相,便是根骨差些也无妨。”
柳影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就挥挥手:“好了,这人我要了,去找你王大爷要分成吧。”
张勇却四面看了看,舔着脸凑近问:“嫂子,最近行情不好,我劫人可不容易了,你看能不能涨点钱。”
柳影嗤笑:“敢跟我要钱,你好大的脸。”
张勇搓几下手:“嫂子,我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人要来了,也许日后这生意就难”
柳影打断他:“贱东西,放心吧,朝中来的那位萧大人和他的人早就进城了。”
“这生意你且安心做去吧,能做到改天换地呢。”
张勇没听明白什么叫做改天换地,但一旁低头站着装可怜的萧大人可明白了。
明亮的内室里,她垂落的眼睫挡住了眼里的寒意。
柳影又哼一声:“快滚吧。”
张勇问完了她们交代的问题,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立马点头哈腰地走了。
房门被关上,柳影屏退了其他人,坐在交椅上细细打量起这次的货来。
“叫什么名字?”
存玉不说话,也不抬头看。
柳影转转眼珠,假笑出来:“你不必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第77章 肉身佛既阴且毒【微恐】
屋顶上,沈雁轻轻揭开一块瓦片,从三寸左右的缝隙间向下看去。
“我看你年纪不小了,嫁过人吗?”
萧存玉瑟缩着往后退,声音小到听不见:“只订,订过亲。”
“那就是还没嫁人了?”
一道沉黑的影子打下来,柳影用两根手指抬起她白皙的脸,黏腻地抚摸着。
“好孩子,告诉我。”
她手下这张脸白了几分,怯生生地摇头:“是,没嫁过人。”
这个老女人,蹲在屋脊上的何知云眼里冒出火来。
沈雁听到她咬牙时发出的咯吱声,默默朝旁边挪了半步。
——让不会武功的萧存玉扮做被掳来的女子,实在是无奈之举。*
会武的沈雁一手茧子,骨骼和身姿也和养在深闺女子不同,人牙子一摸就能摸出来,太容易打草惊蛇。
而知云在临汾有不少认识的商人,若是不小心被认出更是会功亏一篑。
只有萧存玉,在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时,除了身形高挑一点,几乎不会引起怀疑。
且她多年不以女装示人,在临汾也不会不会有人会把一个被拐的可怜女子和已经到达临汾军营里的萧阁老联系在一起。
当然,保险起见,知云在不久前给卫将军寄去了存玉的亲笔信,请他悄悄调派兵马,并以信号烟为号。
房间里的审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柳影细细的手指从她脸上滑过,像爬行动物一样阴冷。
“可怜见的,去了将军那里,记得听话些,也能少受些苦。”
存玉畏怯地问:“嫂子,你是天大的好人,好歹嘱咐我一句去了要做什么吧。”
柳影躲开她的目光,施施然坐下:“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等死就好了。”
存玉没有错过柳影眼里闪过的恐惧和怜悯。
柳影对着光转了转手上的黑玉镯子,光线交错间,她蓦地顿了一下,脸色重新冷硬起来,又泰然自若道:
“你若运气好得话,兴许能活过一月。我还指望着靠你换个大点的宅子呢。”
当晚,一辆不打眼的小车便从宅子侧门鬼鬼祟祟地驶出去,一路走到了
——城外?
骑着马远远跟着的何知云与沈雁两人,一直跟到了西山下。
西山是座一眼能看完的荒山,可马车到了这里还没停,仍然往西走着。
冷月洒落一地寒光,知云察觉到不对,扬鞭赶上去。
马车仍然匀速行驶,仿佛没有听见有人在追逐一样,知云的心沉了下去。
她从马腹边的背囊里抽出箭,搭弓射出去,箭矢从侧面插进车轮里,卡停了马车。
沈雁的马快些,她绕到前面去,一眼便看见车辕上无人,她面色骤变,猛的掀开帘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捏紧缰绳:“被耍了,快回去。”
知云几乎要折弯手里的弓,自马车出了院门后她一眼也没错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临汾城里,存玉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手被牛皮绳捆住,柳嫂子坐在她对面,她不好动弹,便认真听着马车外传来的声响辨认方向。
时不时会传来其他马车的声音,看来还在城内。
车窗被严严实实的封住,有些闷热,柳影轻甩着手帕扇风。
眼见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她放下了心,唇角一勾,含笑道:“好孩子,你就安心去吧,你的人是不会来救你了。”
沉寂的马车里,一道光从车帘外露进来,那是夜里打起照亮的红灯笼,柳嫂子抬手抚鬓,手腕上光滑的玉镯子反射出模糊的人影。
萧存玉盯着镯子里自己的影子,骤然明白了什么,她被捆住的手心出了层薄汗。
“嫂子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柳影笑着看她,马车已经停住了,她慢慢掀开帘子。
“听不懂没什么,只要认命就好了。”
存玉被拉下马车,地上两个婆子面无表情地接过她,拽着她大步朝里走。
怎么回事,知云和沈雁被发现了吗,她们怎么样了?
存玉被扯着跨过几节台阶,她在心里衡量着,沈雁不会被轻易制服。
她们只会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引到了别处,况且卫将军此时也应该收到信了,她们不会有大事的。
存玉抬头看到大门上一闪而过的牌匾,眼光微动。
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不查出些什么东西,岂不是枉费了自己的谋划。
她们既没有蒙住自己的眼睛,存玉索性明目张胆地四处打量起这个府邸来。
很大,曲水游廊,亭台楼阁,修得豪华又奢靡,一路上没见小厮,只时不时有低着头的侍女无声无息地走过。
这应该是经常有人住的地方,且这个规格的宅邸,有资格居住的河东将领可不多。
绕过一座巨大的假山,她被带进了一道高门里。
门上写着“延寿堂”。
延寿堂里一片昏暗,看起来并没有其他人。
存玉身子突然一斜,停在原地“呀”一声叫出来,立着不动了。
两个婆子只好停住,其中一个不耐烦地转回头。
“快走,别磨磨唧唧的。”
“我,我脚崴了,走不动。”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存玉就借着这么近的距离,利索地拨开了手指上不起眼的素银戒指。
里面瞬间弹出一串牛毛似的针,穿透衣服钻进了两人的皮肉里。
不过几息,两人就翻了白眼。
存玉接住两人,拖着她们放倒在一旁的门后阴影地里。
这戒指是沈雁给的,据说是她娘留下的遗物,她说里面的针上淬的毒是炼蛇毒,毒性不强,但只要破了皮肉,一根针足以药到一个一百公斤往上的大汉。
以防万一,存玉艰难地用被绑住的手撕下这两个身上的粗布衣衫,绑住她们的手脚,塞住了嘴。
做完这一切,她在山石上磨开绳索,顺着墙根朝里走,“延寿”这两个字太让她在意了。
里面黑洞洞的,听不到活人的动静,正中间是一个锁住的门,她用从婆子身上搜出的钥匙打开了它。
门上的窗棂被厚重的黑布蒙住,存玉反手虚掩住门,抬眼的瞬间瞳孔骤缩。
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灯如豆,颤巍巍地亮着。
头顶的法铃和来自庭院的风相撞,撞出声声沉闷的佛音,在晦暝的室内无端像哀囿的哭声一样。
萧存玉向前快走,抬手拨开眼前一道道垂下的黄色经幡,上面血红的字飘起来,带起的风灌进法铃里,又催出一阵哭声。
她停在梵文最多的地方,惊骇得指尖轻颤。
——眼前是一座肉身佛。
只见两个干枯的女身不着一缕,全身被涂成红色,写满了诡异的梵文。
她们盘腿对坐,双掌紧紧相抚,脖子被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对着正门,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笑。
萧存玉撑住佛堂,干呕了几下,不敢再看。
她软着腿在堂里查看了一番,见到一堆染了血的法器。
在肉身佛后面的厢房里,藏着一个密室,门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红色封条。
存玉抬手碰上去,片刻后又放下了手,她面色沉重地看了密室一眼,转身离开。
十之八九,里面就是这宅邸主人造肉身佛来延寿的地方,此时进去作用不大。
她孤身一个又救不了几个人,不如赶紧查出宅邸的主人是谁然后发信号给卫将军。
她摸向怀里揣着的信号烟,快步走过肉身佛,却在一瞬间听到了微弱的说话声。
——杀,杀了我
存玉僵在原地,半晌才敢转回身去,她咽了咽口水看向传来声音的地方。
肉身佛其中的一个女子将青白的眼珠扭向她,被固定成笑颜的唇角微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求,你”
萧存玉毛骨悚然,心头又马上燃起一把愤怒的火。
——她还活着。
——她是活着被做成肉身佛的。
存玉望向这个女子的眼睛和她对视。
她边缘泛白的瞳孔昭示着她命不久矣,她感受到存玉看向了她,于是浑浊的眼睛里缓缓地落下了一滴清泪。
“杀杀我。”
她眼睛里的痛苦化成实质劈头盖脸砸在存玉脸上。
萧存玉不知道她被固定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努力和毅力才能说出话来。
但存玉看出了她的绝望,于是她默默地抬手拨开戒指,对着她的心**出一枚银针。
炼蛇毒素的麻痹作用,足够让这个将死之人完全失去意识。
她的眼在瞬间变得黯淡。
“好好睡一觉吧。”
第78章 一入迷障人化鬼
出了延寿堂,庭院里树影深深,静得只能听见风卷树叶的声音,萧存玉避开有灯笼照亮的地方往更深处走去。
这种制式的屋宅,书房一般都在正堂附近。
穿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绕过两道半开的门,她翻进一间没人的丫鬟房,找出一身婢女的衣服换上,又顺手拿了个托盘捧在手上。
关好窗户,走在宽阔的大路上,她定了定心,学着方才见到的丫鬟一样垂首走路。
路上半明半暗,她循着宅子中线的方向往后院走。
夜晚人不多,她在假山的石影里躲开了两个巡夜的婆子,却没躲开另一边的三个抬着担子的丫鬟。
“站住,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个双十年华的大丫鬟提着一盏纱灯,站在她面前疑惑地上下打量:“你是谁院子里的。”
存玉悄悄往旁边的阴影里躲了躲,模糊自己的面孔:“我是三青姑姑手下的人,不久前才刚来,还没见过几个人呢。”
大丫鬟定眼看她:“三青姑姑让你到后院来做什么?”
存玉左右看了两眼,掩唇小声道:“那里新来了个姑娘,有些不对劲,姑姑让我来讨大人的示下。”
三青两个字,是在押送存玉到延寿堂里的两个婆子其中一个的腰牌上出现的。她笃定就算在这个府里,延寿堂也是禁区,那里的是也是秘事。
果然,眼前这个大丫鬟听她这么说,慌乱地收回视线,侧身给她让开了路:“你不知道规矩的吗,少和我说那些事,赶紧走。”
存玉屈膝快速行了个礼,不怎么规范,所幸这个大丫鬟此时也没有再试探她的心思,只匆匆点了个头就走了。
她一转身,身后两个小丫鬟也跟着走了,错身间担子里晃出“唰唰”声。
存玉躲在不远处的梧桐树后,等她们走了十几步后又轻声跟上。
后院里屋舍众多,她要找到书房在哪里势必要花不少功夫,但这几个丫鬟身上一股墨香,担子里又像是装着书,很有可能是往书房去的。
浓黑的夜无边无际,被大丫鬟手里的小纱灯照亮了一角,存玉跟着那团微光慢慢走着,走过一块开满红花的地方时,她听到前面三人小声说起了话。
“绣书姐姐,我今早听人说大小姐被将军抓回来了,你见过她吗?”
绣书摇头:“将军把大小姐关得死死的,怎么可能让咱们见到。”
“你说,将军真的”
询问的声音小下去,存玉没听清楚。
绣书声音高起来,呵斥了小丫鬟一句:“你要不要命了,先保住你自己再说。”
大小姐?
河东有哪位将军是有女儿的?萧存玉回忆起一大串名字。
绣书嘴里远远传来一声叹息:“虎毒不食子,将军不会魔怔到那种地步的。”
“可将军几年前受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会好的,只要他的伤好了,就没事了。”
小丫鬟的声音小小的:“希望如此,我好想回河东府,这里一点也不好。”
存玉一面分析她们说的话,一面在一扇小门边停住等她们拐过前面的弯。
线索到这里,隐隐指向了一个人,但萧存玉并不想相信是他,她探向自己腰间信号烟的手停住,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时,从身侧的小门里横空出来一只手,捂住萧存玉的口鼻便把她往里面拖。
存玉两眼大睁,被拖得向后仰去,情急之中,她抬起没有被制住的手,朝后狠狠一推,把身后的人砸出一声闷哼。
——是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忍住痛,用另一只手死命束缚住存玉的双手,把她拽进去后伸脚勾住门。
门里只有一点窗棂里透进来的微光,存玉的毒戒正对着女子的手腕,她轻轻动了动搭在戒指上的食指,就要拨开它,却马上被摁回去了。
“别动,我没有恶意。”
这时,一队提着夜灯的嬷嬷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经过。
萧存玉身子一僵,知道了这个女子为什么要拉她进来。
那女子也松了口气:“我放开你,你可别用毒针射我。”
存玉点点头,将手从戒指上挪开,女子也松开了制住她的手。
存玉转身靠在门上,看着退到几步之外的女子,两人对峙一会后,存玉开口问:
“你是谁?”
“被抓来的人,和你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的戒指有毒?”
“我看见你用它了迷晕了那两个婆子。”
室内又安静下来,良久,女子转身朝后走,从腰间取下一个火折子:“这里不好说话,先跟我到后面来。”
萧存玉看到她被火光映出的容颜,愣了一下抬腿跟上。
后面是内室,女子点亮桌子上落了灰的蜡烛:“放心吧,内室里光透不出去,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查探。”
她熟练地找出两张凳子,自己坐了一张,抬手示意存玉也坐。
存玉在光线下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从善如流地坐下。
房间里沉默一瞬,女子先开口:“我住在延寿堂旁边的院子里,听到动静后就跟着你进去了。”
“天亮之后,我能送你出去,你出去后就别再来了。”
“肉身佛不是小事,你查不了的。”
存玉盯着她的脸,道:“你就是这府上的大小姐吧。”
“曾经是。”
“你想救我,也想救其他人,是吗?”
“是。”
女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被存玉躲开,皱了一下眉头:“我会送你出去的,至于佛堂里的其他人,我另有办法。”
“什么办法?”存玉视线停在她和曹瑜七分相似的脸上,“用你的命换吗?”
“曹小姐。”
女子,不,曹子安两眼睁大了一瞬,又立刻镇定下来。
“是,用我的命换。”
曹子安站起来,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在桌角团成一大片黑色。
她果然是曹瑜的女儿。
这个宅邸的大门牌匾上写着“崔府”,曹瑜的夫人姓崔,而曹瑜正好有一个独女。
那几个丫鬟说“将军”几年前受了重伤,正好对上了六年前在与突厥人的战事中受伤的曹瑜。
此事但是朝里还讨论了好一段时间,但不久后,就听说曹瑜找到了一个久不出世的神医,治好了他的伤。
那时候,存玉还和管家感叹过曹瑜的运气。
可堂堂节度使,曾经的少年将军,竟然成了个杀人如麻的恶鬼。
多荒唐啊。
曹子安看着闪烁的烛火,苍白地为自己的父亲辩白,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他刚受伤后也不这样的,但等他发现自己活不到十年之后,逐渐就魔怔了。”
她的声音小下去,好似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存玉站起来,踩着地上曹子安的影子站在她面前,冷静地看着她。
“肉身佛能求长生的说法是从藏地传来的,据说在风水极阴之地供养九九八十一天便可以将那些死去女子的阳寿转嫁到自己身上。”
“此法不过是不怀好意之人琢磨出的邪方,寿命岂能转嫁?曹瑜会相信这种鬼话,是他糊涂。”
她躲开曹子安恓惶的眼神,轻声道:“你也糊涂。”
“肉身佛延寿之事虚无缥缈,用血亲之人的肉身塑佛更不可能长寿。”
“曹瑜是在缘木求鱼,痴心妄想。”
“你不去报官,是打算去做最后一尊肉身佛吧,你觉得你死之后,曹瑜就不会继续杀人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亲骨肉的命不会让他延寿,只会让他变得更疯魔。”
“他会相信更多的邪术,去杀更多的人,女人、男人、小孩,甚至是他手下的将士,他都会杀。”
“你的父亲,他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烛灯明明灭灭,曹子安的脸惨白,她连连摇头。
“不,不会的,只要我死了,他一定会悔悟的,他会的。”
“你在想什么,你的命难道不比他的珍贵吗?疯子是不会悔悟的。”
“世上那么多的邪术,除了肉身佛,还有百鬼幡,采生术,他为什么不敢一一试过去呢?”
萧存玉残酷地揭穿她的奢望:“用自己的命换他虚无缥缈的良知,曹小姐,这不值。”
曹子安的神色脆弱又悲怆,她的右手颤抖着扶住自己的心口。
“他没救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颤抖的尾音散在幽暗的光里,曹子安低下头,过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她的神色已经冷静下来了。
“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你是官府派来的人吧,我带你去找证据。”
书房不远,但也不近,曹子安抄小路带她走。
“我爹之前和突厥人做了交易,一个老巫师给了我爹做肉身佛的秘术,之后他便假装失踪,让突厥大军乘机破开雁门关南下。”
“之后他躲在了这座临汾城里我外婆留下的老宅中,开始炼肉身佛。”
“我数年前因为一些缘故离开了家,一直住在临汾城里,很多年没有再见我爹了。没有想到再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最初负伤后不过是炼丹和吃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罢了,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可怕。”
曹子安停一下,继续道:“我是几天前被抓到这里的,他想让我心甘情愿当肉身佛给他续命。”
“我不愿意,他就把我关在了延寿堂旁边。”
快到书房时,曹子安让存玉躲在门口,叮嘱道:“他一向把各种书信和要紧东西放在书架上左起第三个格子里,我去引开他和那些丫鬟,你进去找吧。”
她从门后走出去,门口立着刚才那几个挑书的丫鬟,绣书看到她,惊道:“大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第79章 良将妖道一念间
“绣书,去通传吧,让我爹出来见我,就说我想通了。”
绣书一怔:“大小姐”
曹子安笑出来:“无妨的。”
“是。”
绣书转身进去,不一会,一个高大的男子推开门走了出来。
存玉粗粗扫了一眼后收回视线,是曹瑜。
曹瑜的身影像座小山压下来,曹子安在他的阴影下镇定自若。
“爹,去外面说话吧。”
曹瑜低头看了他的女儿几眼。
“好。”
“绣书,你带着人去我屋里把我给父亲绣的荷包拿来。”
绣书抹了把眼:“是,大小姐。”
萧存玉看着穿过角门的几道身影,从门后出来。
此时书房门口只有一个小丫鬟。
她用毒针迷晕她后放倒在地上的台阶,摆成一个坐着的姿势。
她打开门,轻步进去,脑海里闪过曹瑜的履历。
年少成名,有救国之功,官至节度使,掌河东府全府军政,其威重,其权高,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右。
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棘手的是他太得军心了。
处理这样的人,一个疏忽就很有可能引起兵乱。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必须找到足够的证据,让天下人都知道曹瑜已经不是当当初死守雁门关的名将了,现在的他,是个无耻的叛国贼。
同时,势必要限制住他和军中其余人的联系,让他无法和其余军官互通消息。
她一面计划之后要如何行事,一面掩住口鼻避开萦绕在密闭空间里甜腻到过分的香。
绕过案桌上是一束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妖异红花,就是一面高大的书架,存玉从书架上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暗格。
暗格被打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泛黄的牛皮纸,写着一堆古怪的符号和图画,存玉草草翻看了两眼,认出是肉身佛的做法便没再细看。
牛皮纸下是几封信件,信上具是突厥语,落款是阿史那孛。
她打开信件,确认了这就是曹瑜与阿史那孛交易时的通信。
曹瑜将雁门关拱手让人,下令军中亲信大开太原城门,同时承诺会在不久之后想办法打开临汾城门。
而曹瑜弃数百万百姓性命于不顾,求的却只是阿史那孛所谓的长生之道。
存玉捏住信纸的手泛起白,好一个曹瑜。
对着信里的内容,她发现了什么,重新拿起牛皮纸看了几眼,辨认出这些诡异的符号和契丹语同出一脉。
契丹秘术天下闻名,突厥则平平,阿史那孛手里的邪术是来自契丹的。
按信上的时间看,阿史那孛在第一次大败契丹之后,便从契丹大巫手里夺来的邪术秘籍和曹瑜做了交易。
就是不知道,他和曹瑜之间,是谁先伸出的橄榄枝了。
证据有了,存玉将秘信在宽大的袖子里藏好,抬手要合上暗格,手指却在不小心碰到暗格内部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她微愣,屈起关节再次碰了几下,发现这暗格是空心的,于是她沿着内壁四处摸索,但没有在里面浑然一体的木板上找到机关。
书房里只燃着两盏烛灯,离书架都比较远,光传过来时已经昏暗了许多,看不太清晰了。
存玉从烛台上拔下一支蜡烛,抵在书架旁边照亮了狭小逼仄的暗格。
她细细观看一番,仍没有发现什么,便抽下来头上精铁做成的锋利簪子,顺着暗格边缘轻戳。
微小的戳弄声中,萧存玉听见了掩盖其下时不时响起的奇异声响。
簪子停在了暗格左上角,不停顿的敲击之下,“哗哗”的声音被定位在了书架上摆着苏绣扇子上。
那扇子无风自动,流苏缓缓飘动,存玉走去上手细摸,摸到了扇面背后被固定住的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转动珍珠后,仿佛有一根细线牵着似的,暗格那里传来机关咬合的声音。
等到存玉再去看的时候,六寸余的暗格已扩大成了十寸。
里面凭空出现了一个普通的方形匣子,许是曹瑜不认为有人能破开他的双重机关,因此这匣子上连个锁也没挂。
存玉轻易地打开了它,却看清楚里面物体的一瞬间愣住了。
青绿色的锦缎上是块存玉再熟悉不过的玉,她拿起这块不到三两的印,看着上面熟悉的“萧相亲印”四个字思绪翻滚。
她没来得及想更多事情,就听到了远处传来曹子安拔高的声音:“爹,是你执迷不悟。”
存玉明白她是在给自己打信号,快速关好暗格,整理好扇子,又将蜡烛放回原地后,一闪身从门缝里出去了。
门口的丫鬟还昏迷着,存玉绕开她快步朝大门的方向走。
丫鬟没办法处理,曹瑜发现不对一定会检查暗格,她能不能成功跑出去只看曹子安能拖住他多少时间了。
形势很糟糕,曹瑜反应的太快了,快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存玉便远远地听见了从书房那边散开的喧嚣声。
沉静的夜被搅乱。
“进贼了,进贼了。”
“快去关府门,老爷说各处小门也都快封上。”
“各院管事的都去查人。”
灯笼和火把一齐亮起,存玉遥遥看着远处已经被重重守住的正门,转身回去。
她一面拔出腰间的信号烟,对着天空放出去,一面举手抽出发簪,散开自己的发髻飞快地挽了个半冠髻。
拖延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曹瑜不敢杀她。
信号烟在黑沉的夜色里炸开,惊住了府里的众人。
曹瑜黑着脸抬头看天,这是禁军的信号,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书房门口的地上,跪了一地的人,曹子安被两个婆子压住,垂着头一动不动。
烟花转瞬即逝,浓重的黑色再一次吞噬了这座宅邸,曹瑜步如流星般走来,扯起曹子安的衣领。
“你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曹子安被拽得膝盖不稳,重重向前摇了一下。
她身后的绣书神色大乱,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接:“大小姐。”
曹瑜两眼赤红,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女儿,曹子安却在这种恐怖的氛围下笑了出来。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让你看清现实的人。”
廊下的火光和眼泪同时出现在她的眼里:“爹,你认了吧。”
曹瑜背光站着,他甩手打了曹子安一巴掌,面目狰狞:“孽女!”
烟花在空中绽开的一瞬,不止惊醒了这座满是血腥的宅邸,数里之外的一队士兵也同时抬起头看向绚丽的天空,卫将军按了下腰间的剑。
马背上,知云焦躁的面色稍稍缓解,她立刻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卫将军喝令士兵行军时,沈雁与知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沈雁看着知云难看的脸色,安慰道:“她既然还有机会用烟,就证明情况没有太危急。”
知云将马骑得飞快,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强压下自己的担忧和害怕,知道现在绝不能乱。
一千余名禁军黑压压地走在临汾城内,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萧存玉不知道禁军什么时候能来,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她神色微动,握紧手里的相印。
她径直从藏身的大树后出去。
第80章 世多艰我弑亲父
夜深露重,清夜沉沉。
萧存玉方才匿在树影中时扯下腰间三寸见方的腰带勒在自己胸前,又披上一件随手顺来的宽大外袍。
夜晚的暗色正好中和了她身前的违和,为首的婆子惊疑不定,隔着三丈远扫视这个奇异装扮的人。
存玉视她的打量如无物,广袖曳地,翻手托出相印。
“长安萧存玉,求见曹节度使。”
白玉上流光溢彩,震住了一群人。节度使府里的下人,怎么会不知道权势的威力?
她们敢杀山匪掳掠来的平民女子,敢绑自家的大小姐。但并不敢张开手里的网兜网住当朝丞相,哪怕这个丞相孤身一人,毫无依仗。
萧存玉泰然自若,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一半。
婆子们在她眼前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
于是存玉踩着满地的碎光,一步一步走到书房前,站在了曹瑜的面前,看着被火把照亮的他的铁青的脸色。
存玉含笑抬手向他展示自己的相印,手指上银白的戒指闪出亮光。
“曹大人,别来无恙。”
曹瑜嘴里挤出几个字:“原来是你。”
存玉收回自己的相印,缓缓系在腰间。
“哪怕是一天之前,我都不会想到雁门关是你有意打开的。”
她叹一口气:“何必呢?”
曹瑜负手而立:“萧阁老风华正茂,自然不知道年华逝去的痛苦。你不会明白我的不甘心的。”
存玉对他的剖白无动于衷:“你不甘心又怎样,朝廷律法当前,你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曹瑜凝视着她:“如今你在我的府里,被我的人重重围住。”
“你用什么让我必死无疑,用你忠臣的风骨吗,还是用你手里轻飘飘的相印?”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这府里没有暗道,他无法从禁军的精兵手下逃走。
曹瑜心知能置自己于死地的不是延寿堂里那一具具死状惨烈的尸体,而是萧存玉怀里他通敌的证据。
他早已疯了,理智告诉他眼前人杀不得,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他直直看向眼前人的脖颈,心里想的都是如何砍碎他的身体。
他抽出长剑,用仅有的理智尝试和萧存玉议和:“我不愿意杀你,平白惹来一身是非。”
“不如你交出偷来的证据,我便当今日的事从没发生过。”
刀尖锋利,直指萧存玉,曹瑜两眼布满血丝,她看出来他起了杀意,心里一沉。
清醒的节度使不会杀死丞相,只会尝试收买她,但眼前的曹瑜显然不清醒了。
她看向曹瑜眼里溢出的疯狂,心念一转。
好,既然他要动手,那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她轻笑着回答曹瑜的话:“我好容易才得来的证据,怎么可能还给你呢?”
曹瑜惋惜地叹气:“萧大人真是自寻死路。”
只要杀了他,毁掉所有的证据,自己就还是光明正大的河东节度使。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隆隆地像天雷似的,一直越过飞檐脊兽,一下一下击在众人的心上。
府外的天被火光映红,崔府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
曹瑜提剑朝萧存玉走来,她数着曹瑜的步子,心跳变得剧烈起来,和耳边响起的马蹄声混在一起。
她的瞳孔里映出逐渐逼近的刀锋,却避也不避。
曹瑜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从刀枪剑雨中蹚过来,他只会在杀人的前一秒放松警惕。
高举的刀身映出火光,挡住了曹瑜的视线。
存玉立刻抬手射出毒针,尖细的针钻进曹瑜的皮肉,曹瑜的身形晃了一下。
她闭上双眼,趁机向旁边闪了一下,堪堪躲开要害。
火光一瞬间化作血光,利刃戳进**的声音传来,鲜血横飞。
周围响起惊呼。
存玉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她茫然地睁开眼,入眼是双膝跪地的曹瑜,一把小巧的匕首笔直刺在他的后心。
她双目圆睁,看到血液横流的匕首被一双白皙的手握住。
——曹瑜身后,曹子安颤抖着手,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双腿颤巍巍的,膝行着爬到曹瑜面前。
眼泪划过她的脸颊,稀释了溅上去的血液。
她泣不成声:“为什么,你还要杀人啊?”
存玉怔在原地,手指慢慢从戒指上滑落,满耳都是曹子安崩溃的控诉声。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啊!”
“为什么?”
曹子安身后,一个丫鬟哭得满脸是泪:“大小姐。”
书房外的空地上,只余下一群沉默的人影,和正中间相对跪着的两个人。
曹瑜口里喷出血,源源不断地落下,他眼睛直勾勾看着地上的血迹,支撑他直立身体的刀剑歪倒,倒下后双眼正对着曹子安。
他一句话也没留下。
地上全是血,存玉愣愣地看着跪在血里的曹子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曹子安杀了他。
她其实可以不杀他的,毒针已经入体,曹瑜会很快晕过去,自己也算好了刀锋的方向,是不会死在他手里的。
但曹子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能躲开,所以她为了不让曹瑜再沾杀孽,亲手杀了他。
存玉垂下一边的袖子,挡住了手指上的戒指。
崔府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就像在耳边响起一样。
曹子安突然抬起了低下的头,一把捞起地上的佩剑,存玉预感到她要做什么,伸手要夺过来,却被曹子安反身避开。
刀锋很快触及皮肉。
正在此时,一小枚银锞子凭空出现,击歪了剑身,曹子安脖子上只划开一道轻轻*的血痕。
存玉松了口气。
她转身看向院门,沈雁跨坐在马上,腰佩长剑,正收回了弹出银稞子的手。
她站在正中间,萧存玉眼里却只有她身侧的那个人。
顷刻间,她也不管曹瑜了,也不担心曹子安了,拔腿便跑过去。
知云翻身下马,迎面抱住她,搂在自己怀里。
两人紧紧相拥,知云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问,神色骤变,松开手上下检查她。
“你哪里受伤了?”
存玉被她转了个圈,外袍也被半解开。
“没有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知云看清她身上没有伤口和血迹,这才松了口气。
她的眼眶通红,死死抱住萧存玉:“还好你没事。”
沈雁咳了一声,把两人的思绪拉回来,存玉这才看到门外一身血气的禁军,为首的卫将军面色如常。
“大人,府里众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全部打入大牢,待审问后处置。”存玉退后一步,拢起长袍,取出一直藏在怀里的书信,“河东节度使曹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现已就戮。”
卫将军看了一眼横倒在地上的曹瑜,拱手道:“是。”
曹子安手里的剑被打掉后便一脸呆滞地跪坐着,身旁有个丫鬟一直在叫她,她也不回应。
存玉沉默一下,道:“曹小姐大义灭亲,有功无过,便不连坐了。”
“是。”
卫将军留下处理后事,存玉转身跟着知云离开,曹瑜死了的事情得尽快传书到长安。